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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言家小姐

    月光清寒,执笔的郎君神色温柔从容。笔触划过宣纸间,他的话语落入耳畔,无端地让人想要信任。

    容璇长睫轻颤,良久未答。

    她去看那案上的佛经,一字一句,凝神静心,更让人清醒几分。

    无论何时,信旁人都不及信自己可靠。

    几近子时,容璇渐觉困倦。

    祁涵搁了笔,简单整理过抄好的经文,便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容璇窝在他怀中,那一刻似乎一切都无需忧虑。

    外殿烛火熄了几支,祁涵自去沐浴。

    回来时本以为榻上人已然睡熟,不想容璇竟还等着他。

    “怎么不睡?”

    他上了榻,将人抱得离自己近些。

    烛火熄去,容璇在他面颊轻印上一吻。

    相拥而眠,殿中很快沉入一片安宁梦乡。

    容璇回府两日,除了给祖母请安外几乎闭门不出。

    容老夫人心疼地拉了她的手,容璇两月未归家,人又瘦了一圈。

    “你这孩子,宫廷事务紧要,也要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啊,又不是一辈子留在宫中。”

    “孙女明白。”

    容璇宽慰地对祖母笑笑,并未多言后宫中遇到的烦心事。

    此次容璇回府,容老夫人原本预备着提一提宁远侯府之事。可见她病着无精打采的模样,反而有些不忍心了。

    “好孩子,回去歇着罢,不必多来请安。”容老夫人嘱咐容璇,命贴身的嬷嬷亲自将她送回去。

    容府中,容璇的小院是离祖母的泰安院最近的,来往很方便。

    安氏也来探望过容璇一次,说了些关心之语,未多停留。

    至于章府那边,容璇刻意瞒了消息,以免二位老人忧心。

    太太平平地休养两日,容璇病势好转不少,在休沐之期结束后便回了宫中。

    嘉会节虽紧要,但眼下并不算着急,可徐徐图之。

    容璇将确认的事务一件件摊派下去,以免届时堆在一处,尚仪局上下手忙脚乱。

    只不过,她刻意避开了西齐郡主之事。

    “容大人可好些了?”

    用过午膳,言婉钰趁着闲暇问了容璇一句。甫一回来尚仪大人便忙个不停,着实引人担忧。

    “好多了。”容璇淡淡一笑,今日的药便不打算再吃。

    言婉钰见她气色尚可,点点头:“不过好端端的,尚仪大人怎的染了风寒?”

    “许是晚间吹了风罢,没什么大碍。”

    言婉钰语气诚恳:“尚仪大人该多休息才是,下官等会尽力分担。”

    各国使团入京,大部分人马由礼部接待,安置在京中几处驿馆。只有贵客会被迎入宫中,居于南苑。尚官六局专司于此,与礼部各安其分。

    目前使臣名录亦未定,还未轮到宫中忙碌之时。

    唯一确认的是,南楚虽与大靖有交好之向,今岁依旧只送贺礼,并未派遣王室宗亲,无需尚官局费心。

    大夫开的药有安神之效,容璇晨起喝了药,这几日总觉困倦。

    “小姐,时候还早,不如回房睡会儿罢?”

    厢房中虽备有张小榻,到底不及卧房中舒服。

    “嗯,好。”正值午憩时分,容璇道,“今日午后的药,不必替我煎了。”

    “是。”

    ……

    昭阳宫内,晨起便与阁臣议事的祁涵直到眼下才有空隙。

    “如何?”

    “回陛下,听尚仪局中人来禀,容大小姐今日照常理事,看上去病情已痊愈。侍女从容府中带来的药还剩三帖,容大人像是不准备再吃。”

    果不其然。

    祁涵将净手的帕子掷回铜盆中,长了些岁数,坏习惯倒未改。

    虽在尚仪局中安排了人手,但他甚少插手容璇之事,只在容璇病后多过问一二。

    纵是帝王,他总不能逼迫容璇喝药。

    “李太医有何高见?”

    “回陛下,”李太医资历深厚,斟酌道,“臣以为不若让太医院开些滋补食方,加于饮食中亦有功效。”

    “此法可行。让膳房多上些心。”

    “遵旨。”

    李太医退下去开方,祁涵道:“事情可查问清楚了?”

    高全犯了难,那一日容大小姐除了在昭阳宫外与尚功局一名女官拌过几句嘴,就是被太后召入慈安宫商讨事宜。这商讨的也是陛下嘉会节之事,能出什么岔子。

    他着实不知,内心倒想:“陛下,您不如自己问问?”

    顾惜自己小命,他到底没敢说出口。

    祁涵沉吟:“让尚仪局多留心。”

    “陛下安心,奴才省得。”

    望着天际浮云,祁涵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儿时若有什么委屈,璇儿都会来告诉他。等到长大些,她慢慢有了自己的心事,却还是会与他诉说一二。

    好似年岁越长,他们二人越渐行渐远。

    ……

    “尚仪大人,外间有位年轻的夫人,说是来拜访您。”

    “拜访本座?”容璇正与言婉钰商议宾客出迎之事,闻言不由好奇。

    一时想不出是何人,容璇道:“请人进来。采梨,去斟茶。”

    “是,小姐。”

    言婉钰随容璇站起身,暂不知自己是否要离开,便帮着采梨去杯茶。

    女史按着礼数引了客人入内,那位贵客着水红色绣金边的宽袖芙蕖花上衣,搭配浅一色联珠纹长裙。发髻上是一套赤金嵌玉的头面,本是十分华丽的装束,却在女子沉静的面容下并不显多张扬。

    “容璇。”她开口唤道。

    “雨岚?”容璇认出了人,不禁讶然。

    周雨岚笑笑:“许久不见,你已官至五品尚仪,我还未道一句恭喜。”

    “是许久未见了,快坐。”

    旧友相见,当然要好生叙一叙话。

    采梨沏了茶,容璇道:“你今日怎的突然来尚官局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我随婆母进宫给庄慧太后请安。时辰还早,便想着回来看看。算来算去,尚官局内相熟的朋友不多,也只有你一人了。”

    自她出宫嫁人后,容璇亦忙于尚仪局事务,二人渐渐少了联系,只心中仍记挂对方。

    “你近来过得可好?”容璇让人去拿些点心,周雨岚来得突然,尚来不及准备。

    “婆母待我很好,如女儿般疼着。这几月我随她打理家事,学了不少。”

    “这些应该难不倒你罢?”容璇半开玩笑,打心眼里相信雨岚。

    同在京中,桓平伯府中事她也略有耳闻。长媳是个绣花枕头,暂时撑不起门庭,老夫人自然更倚重小儿媳。

    周雨岚抿了口茶:“寻常家务事确实不难,只不过人情往来,还是棘手些。”

    娘家形同虚设,有些体己话,她竟只能对旧友倾诉一二。

    容璇了然,桓平伯府是嫡长子袭爵。雨岚跟着老夫人掌家,怕是长房会有微词。

    “婆母还是偏帮我的,日子倒也能过。夫君虽没什么大本事,但温和有礼,对我亦体贴。等以后分了家,我们单家独户便自在多了。”

    “是这个理。”

    桓平伯老夫人育有二子,幼子不能袭爵,感情上自然偏袒些。老夫人看得长远,幼子既成不了大气候,相较于高门贵女,选个贤惠能干的儿媳反而更好。日后多分些银钱,守着家业太太平平地过完一生。

    “你呢,你在宫中如何?”

    容璇指一指书案上堆成小山的卷宗:“陛下嘉会节将至,尚官六局都忙于此事。”

    “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嘉会节,规制上会更隆重吧?”

    “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正是如此。嘉会节桓平伯府必定是在受邀之列的,你届时可来看看。”

    “上回操办嘉会节的忙碌,我到现在都记得。尤其是宴饮那几天,几乎都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你如今是尚仪,只怕要操心的事情更多。”顿了顿,周雨岚望着容璇道,“这身绯色的官服,很好看。”

    宫中有制,五品尚官才有资格着红色官服。入宫为女官者,许多皆以五品为望。

    容璇不知如何回应,只低眸一笑。

    “这是新入宫的女官?”

    言婉钰刚回一旁陪坐下,冷不防被提及。

    “夫、夫人好。”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生怕失了礼数。

    容璇接过话:“她是司赞司的言掌赞,入宫该有小半年了,一向勤勉懂事。”

    听容璇一句夸赞,言婉钰不好意思地攥了攥自己青色的官服,心下却升起几分欢欣。

    “那与我们当年差不了多少。”

    “是啊,我们那时运气好。宫中高位女官不多,新人一入宫就有机会官授七品。”

    匆匆数载,二人忆起往昔时都有些感慨。

    “少夫人,老夫人那边传话,该一同回府了。”

    周雨岚贴身的侍女入内轻声提醒,她没有耽搁,与容璇告辞道:“我便先回去了。”

    容璇点头,一路将她送出尚仪局外。

    “改日再会。”

    “回见。”

    两位穿同色衣衫的女子互相告别过,其中一人目送另一人远去。

    夏日的风轻拂,华美的红色裙裾随风摆动。容璇望着周雨岚的背影,明白这位好友早已选定了自己的路,亦会坚定不移走下去。

    人生即是如此,落子无悔。

    “尚仪大人安。”

    还未踏入尚仪局,容璇在门口遇上了昭阳宫来传话的小六子。

    “陛下口谕,请尚仪大人送开平二十六年先帝嘉会节的条陈过去。”

    容璇略略一算,开平二十六年,正逢先帝五十岁的寿诞。此次嘉会节,她们未得吩咐,眼下亦是参照了那年的规制。

    她未多心,大约是陛下与太后想有所估量罢。

    “即刻便要么?”

    小六子道:“陛下的意思,尚仪大人酉时前送到即可。”

    “本座知道了。”容璇并不想耽误到散值后,先吩咐人去司籍司的书阁中寻出卷宗来,“稍后本座会送去。”

    “奴才告退。”

    容璇与祁涵选了湖畔旁的一条小径,时有凉风习习。

    方才饮茶时,太后的心意已然明朗,想要言家再出一位皇后。

    帝王也是顺水推舟,似乎未有反对之意。

    论出身,论品行,甚至论与帝王青梅竹马的缘分,言家大小姐都无可挑剔。

    容璇思及惠敏太后在时,只因言太后不是她合心意的儿媳人选,便对她时有为难。

    如今言太后自己做了婆母,亦是想择选自己满意的儿媳。

    像是个轮回似的。

    身旁人是不同于往常的沉闷,祁涵猜透几分她的心思。

    他对她解释道:“母后在宫中长日无聊,有婉钰陪伴,也能解解闷。”

    瞧她如此在意的态度,祁涵笑了笑:“也省得母后总要寻你的不是。”

    他执过她的手:“走罢,随朕去御书房。”

    第 32 章   青梅

    午后的政事不多,唯有一桩最为紧要,便是择选今岁秋闱各省的主考官。

    新帝登基,朝廷再开恩科,遴选天下人才。

    科举取士乃朝中用人之根本,主考官的选定更是引得满朝文武注目。

    多方推选考官,最后决定权系于陛下一身。

    直忙到日落时分,此事才大概定下些人选,也还要再行斟酌。

    容璇在御书房中用了晚膳,今夜便宿于紫宸殿。

    日过午时,御书房中方才有闲暇传膳。

    秦让禀道:“陛下,膳房备下的糕点都已送到户部。不过宸妃娘娘不在官署中。”

    象牙箸微顿,祁涵抬眸:“哦?”

    秦让自然着人打听了一番:“宸妃娘娘与人有约,应当是为公事。”

    陛下不曾在宸妃娘娘身边安排人手,许多消息打探难免贻误些。

    秋色宜人,天和茶楼内一早便预留了雅间。

    容璇听谢明霁详细述过卫县侵占民田一案,不必他开口,便道:“我会将这几处的鱼鳞图册调出。既有纠纷,只怕前些年的陈档也要一并用作辅证。”

    谢明霁颔首,户部这边有长瑾,他便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此案长瑾确实是户部最为合适的人选,卫县案不过开端,恐怕后续还要彻查不少旧案。

    陛下有心好生审理此案,既如此,户部调派四品主司才够分量。

    正事谈妥,二人品茗时也叙些闲话。午后天气和暖些,厨房准备点心的工夫,李夫人兴致勃勃端来一盘糕点。

    “我新做的枣泥饼,都尝尝。”

    余知府打量那糕饼一会儿,试探着道:“方才喝多了茶水,呵呵,我暂时吃不下。”

    一碟枣泥饼各具形态,扁的方的都有,说是卖相平平都是恭维。余澄心底悄悄叹口气,母亲于生意上毋庸置疑是一把好手,偏偏在厨艺上实在差点意思。家中又不缺厨子,母亲还总乐此不疲做些吃食,也不怕累着自己。

    倒是容璇先尝了一个,夸赞道:“味道很好啊。”

    李夫人的目光一下子便亮了。

    容璇笑道:“枣泥清香,甜味恰到好处。外壳也酥脆,若是才出炉那会儿,必定更味美。”

    她真心实意称赞,李夫人大为欢喜。

    她不再理会没有眼光的父子俩,笑眯眯地带了长瑾回凌音院。

    “我前日给你做的六身衣裳,今天已经送到了,正好去试试合不合身。”她笑容满面,“新年要穿新衣裳嘛。”

    她名下绸缎铺子二十余家,最不缺的就是好衣料。

    李夫人盛情难却,容璇只能笑着听她安排。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样短短片刻里,他骤然坐起身,一把拥她在怀里,抱得格外紧,紧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搁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固得铁钳一样。

    祁涵的嗓音微微哽咽,质问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亲。……”

    关于萧贵妃的事情,她知道一点,却不多。据说,在祁涵八岁的那年,萧贵妃送他出了京,后来不久病逝在西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强行地挣脱开他的桎梏,咬着唇,小声告诉他:“陛下,我不是……不是陛下的娘亲。陛下认错人了。”

    他闻言一愣,同样不解:“认错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问:“那你是……?”

    她第一反应是怔住,旋祁酸涩感从心头蔓延开。她没有想到,将近两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点儿不记得她。

    怔了一会儿,她想,他不记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所以她做了个逾矩的决定,张嘴时,心如擂鼓。

    她望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语声温柔:“我是你的……妻。”

    她怕他醒来记得,所以这短短五个字,她说得格外轻,落在水面的细雨一样,两圈涟漪,消失得极快。

    她咽了咽口水,看他愣了一刹那,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她的模样,眉目清丽,妆浓未卸,唇色嫣红。

    她还看到自己越来越逼近他,以至于他眼里的像也越来越放大。

    “我的……妻?”他蹙着眉,长长望着她。

    她趁他酒醉,轻轻地吻了吻他嘴唇。他顷刻间又僵住。

    若他清醒,别说吻他,只怕碰他一下,他也要厉声斥责她了。可她这时吻上他的嘴唇,他只是一动不动的,还是睁着狭长漆黑的眼。

    离得极近,他的唇上沾了酒味,令人醺醺欲醉。

    他的鼻梁挺拔,抵到她的鼻尖上,呼吸格外灼热。

    她心旌摇曳,忽然想,若非他醉了,她没有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更要好好把握。

    她抬起两手,抚在他的脸上,滚烫的,龙涎香气格外浓烈。

    唇贴得若祁若离,她低眼看到他的唇上甚至沾到她唇上的口脂,一抹嫣红色,叫他英俊脸庞添了一分旖旎。

    她心跳得更厉害了。

    夏日衣衫单薄,她缓缓解开衣裳。

    烛影摇红,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抱着她。日光照进窗棂,一格一格地洒在地上,她不敢动,由他那双结实的臂膀固她在怀。

    他终于醒来。

    可并没有预想中的甜蜜,他初醒来,立祁松开了胳膊,冷冷问她:“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眼底并非一贯的冷峻淡漠,这时,有一些震怒的起伏和幽色。

    他盯着她,她低声说:“陛下昨夜喝醉了,宠幸了臣妾。”

    他似有所察觉,用力抬起她的下巴问她:“朕喝醉后,可有说什么?”

    他的模样太吓人,仿佛只要她说了,就会灭口。

    这般她怎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心中明白,那些话都得烂在心底,只说:“陛下唤了臣妾侍奉,别无其他。”

    他盯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片刻间恢复了冷静,只沉声说:“朕不喜欢擅作主张不守规矩的人。”

    她脸色雪白,听他凛声续道,目光冷冽:“谁准你碰朕了?谁准你宿在涵元殿?”

    她没想到他是那样无情。

    她退下的时候,吴有禄进去伺候他,她模糊听得他将吴有禄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朕醉了,你们是做什么去了?任是谁都能近了朕的身么?”

    她通身一僵,在殿门外,分明盛夏时节,竟钻心的冷。她视他为最亲近的人,而他心中,她连吴有禄这总管太监都不如。

    祁涵非但没有因为这一次的亲近对她多加温情,她回了承明殿后,没过多久就降来一道谕旨,降为婕妤,且禁足一个月,自省己过。从好不容易升的昭仪降为婕妤,这位份,也再没变过。

    她后来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宫人们说,容婕妤虽资历最久,陛下却不喜欢她,否则,宠幸以后,不升反降是何道理?若换成一向得宠的顾美人林美人她们,承宠后,恐怕这会儿都封妃了。

    她便恍然大悟,皆因他不喜欢她,只是看她可怜,看她有几分姿色,看她还有些用,能帮到他……。

    只是如此,所以第一回,他说,“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第二回,他又说,“谁准你碰朕了?”

    至于今日,……今日他又拂袖离去,更坐实了传言。宫人们说,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至少在房事上会很勤快。恐怕祁涵心中一定在想,对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屡屡有了反应,委实令他烦恼。

    余澄晨起瞧见那一套套簇新的锦袍送入府中,摇摇头,原来没一身是给他的。

    李夫人道:“急什么,回头让铺子给你做就是。”

    冬日的暖阳洒落枝叶间,容璇唇畔漾了一抹浅笑。

    临近年关,李夫人再三邀她到府上过年,早早就打发马车将她和怀月接了来。

    容璇在常州府并无亲族,与怀月两个人过节也是冷清。

    她答应李夫人相邀时,心中亦是欢喜的。

    回到凌音院中,明间内摆着的除过六套锦袍,还有一身华丽的锦裙。

    李夫人不好意思解释道:“铺中新到了一匹妆花缎,我瞧着实在适合你,就自作主张给你裁了衣裳。”

    她嘴上不提,但其实满眼期待的模样。

    容璇含笑,点点头答允下来,便去内室换给她瞧一瞧。

    李夫人在外品茗等候,时而往门边瞧上一眼。

    她有着分寸,屋中并不留外人。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卧房门打开,着鹅黄色折枝花蝶纹的女郎款步而出。

    原本的玉冠卸下,墨发如瀑般柔顺垂着。

    借着天光,李夫人打量了好半晌,当真是个顶尖的美人胚子。

    她对心腹侍女交代一句,令人即刻去库房中取一套明玉头面来。

    “要新收的那套嵌明珠的,在黄花梨架上,快去。”

    李夫人办事雷厉风行,身边侍女也伶俐。

    容璇被轻按着坐在铜镜前,李夫人张罗着要为她挽发。

    她三十岁上才嫁了人,一直梦想着要一个女儿继承生意,可惜欠些缘分。

    墨发一缕缕盘起,李夫人瞧镜中女子明丽无双的容颜,感慨道:“可惜这世道待女子不公。”

    如若不然,长瑾何必隐瞒身份参与科举,担着欺君之罪,时时如履薄冰。

    这般明艳动人的女郎,又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连锦裙都穿不得。

    李夫人为她簪上一枚长簪,想起一事,因道:“我听闻京都朝堂上,陛下下了旨意,要允准女子入朝。”

    李家由于生意的缘故,多有商队在外经营,消息传的更灵通些。

    容璇垂眸,此事她听余知府也提过一句。

    李夫人道:“是个好兆头,就是不知能否推行下去,不要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容璇道:“近来可有人到你面前旁敲侧击问些话?”

    谢明霁听出她弦外之音,思索一番道:“不曾。怎么了?”

    容璇笑了笑,林晋自然够不上宣国公府。

    她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借了你一点名声而已。”

    户部中有人几度试探,她想省些麻烦:“我顺便帮你试一试,你的名号可否管用。”

    “行。”前因后果明了,谢明霁示意自己知道了。

    长瑾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真要有什么棘手之处,他也能帮她摆平。

    一场谈话很是利落愉快,二人皆公事在身,喝过一盏茶便散。

    容璇请了二人落座,便自行清算起来。

    四五月的账本她已阅看过,心中全盘有数。每月宫中支项,最要紧的一节便是宫人月俸。

    宫中月银按等第与差事各有层级,需一一对应清楚。当月的赏罚另算,最终再汇入月俸中。近万人的月银,按宫室、府库已分账列好,条理清晰。每月皆有上月定例可循,基本算是照本宣科,检查有无疏漏罢了,再按赏罚增减银两。

    至于其他支出,六月份用冰耗费增添至五月的三倍,再有宫人们消暑的甜汤等等。

    虽说杂项略有些多,但比之各省府海海漫漫的人口黄册与鱼鳞图册,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容璇神色轻松,无需适应便飞快上手。几款账目在她脑中脉络清晰,一处一处汇至总账。

    容璇灵巧的指尖翻飞,算盘珠拨得风生水起。

    她算得入神,丝毫未发觉对侧言家小姐的案上,交谈声已弱了许久。

    言婉钰愣愣望她,抬眸转向姑母时,从姑母神情中同样看到了惊疑。

    第 33 章   言府

    祁涵到寿安宫正殿时,容璇已在一旁悠闲吃着茶点。

    账房嬷嬷们核着宸妃娘娘的账本,与内廷司报上的总账几无出入。

    殿中仆从为陛下搬来座椅,嬷嬷们回禀太后时,祁涵亦听了十成十。

    言太后看向容璇,道:“你这孩子,管家理账的本事是同何人学的?”

    福宁与其他几位账房嬷嬷都侧耳听着,素日要理上两三日的账目,宸妃娘娘初次上手,小半日便能清账,实在是不可思议。

    容璇笑了笑,不必提这几年在户部的历练,只要盘过江南州府那错综复杂的贪污账,其余一切账本都显得小巫见大巫。

    她心里如此想着,口中却道:“回太后娘娘,臣妾自幼长于别苑,是同家中的账房娘子学的。”

    兴许宁远伯府别苑账目往来繁多,但如此伶俐的计账本事,只怕也得有些天分。

    言太后端了茶盏沉吟,倒也不疑有他。

    祁涵笑道:“儿臣便说过,宸妃可为母后分忧。”

    言婉钰默然听着,手中的账本还有大半未整理清楚。饶是她再如何逞强,今日也是算不完的。

    伴着落子声清脆,夜色渐浓。

    棋格上黑白二子交错,执白子的女郎眸色认真。

    她捻着指间一枚玉棋,白子眼下处于下风。

    星光闪烁,晚风习习。

    许久未有这等对弈之感,女郎全神贯注,揣摩着对面人下一步的用意。

    棋子于沉默间交锋,变幻无穷。

    直到更鼓声响,怀月在外轻叩门扉。

    已近二更天,容府大门早便过了落钥的时辰。

    怀月犹豫再三,门房那处来问了两回,她不好擅自作主。

    容璇尚在思忖,祁涵已落下最后一子,棋局胜负分明。

    门房还等着容大人的吩咐,容璇欲开口时,与祁涵目光交汇一瞬。

    烛火跃动,郎君温润如画的眉宇间明明白白写着夜深露重,回程不便。

    他就这般默默望过来,也不发一言。

    偏生叫人无法回绝。容璇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刚披上外衫下床,雕花殿门已踏进个银袍金带的青年,目光远远先向她看来,嗓音淡淡的:“不必多礼,躺着罢。”

    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他身上黑狐大氅的毛尖缀着细碎的雪片,他抬手解了系带,臧夏要给他接过去,他侧过身,自个儿挂到衣桁上。

    容璇压抑着咳嗽声,虽是垂眸,黑眸里却溢满欢喜,缓缓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陛下用膳了么?若是尚未用膳,臣妾让他们准备去。”

    祁涵看了眼小桌上摆着的几样清粥小点,又道:“还没,一下朝就过来了。”

    话落后,容璇眼中欢喜又盛了些,微微咬唇,唇色从苍白咬得发红。

    祁涵缓步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展开掌心:“你的钗。”

    容璇望着他掌心里躺着的白玉钗,惊喜不已,忽然仰起水眸望他,眼眸里万顷秋水潋滟,朝他嫣然一笑:“是臣妾的钗!”

    说着要从他手里接过,手指不期碰到他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握,攥在了手里。

    容璇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容璇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容璇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祁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祁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祁涵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容璇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容璇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容璇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容璇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祁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祁涵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容璇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陛下,娘娘,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祁涵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祁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容璇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祁涵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祁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祁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容璇愣了会儿神,将棋子放回棋笥中,最后对怀月点了点头。

    她也愿意有心上人陪着。

    怀月应是,院中的秦总管像是早有预料般,有条不紊安排事宜。

    留于前厅中的护卫仆从离去大半,街上已无行人,容府大门合上门闩。

    怀月回到西院,赵婶方才也依稀听了一耳朵,压低声音道:“这便留宿了?还挺有手段噢。”

    四下无人,怀月赶忙拉了赵婶与知兰进了自己的屋子,合上房门。

    陛下带来的人皆守在垂花门外,颇有分寸。

    怀月有事要交代,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开口,赵婶却先端正神色道:“今夜的事情,可都别往外处说。”

    好不容易斟酌出的话语被赵婶一言以蔽之,怀月哭笑不得。

    赵婶道:“咱们大人在朝堂不容易,要是风言风语传出去,对女儿家名声不好。”

    其他府上莺莺燕燕的事多了去了,也都是留在后宅中,大家见怪不怪。容大人带个郎君回来再正常不过,只是大人毕竟是女子,要是让有心人借题发挥总归麻烦。

    怀月答应着,又听赵婶仔细叮嘱女儿几句。

    知兰认真点头,示意自己一定记下。

    临散去前,赵婶还忍不住多感慨了几句。

    “方才去送面时我悄悄打量过一眼,那位郎君当真是俊美不凡,就像是戏文里的人物似的,‘如玉公子……世无双’。”

    赵婶唱了一小段,乐呵呵对女儿道:“如今容大人教你读书认字,你若是争气,也给娘考个秀才回来,到时候再选个可心的夫婿。”

    “哎,咱们容大人真是好眼光,挑郎君的本事没话说,定有福气。”

    怀月垂着头,愣是一句话都不敢接。

    他难得赴一次席宴,母亲又张罗着为他相看亲事。他不堪其扰,托了拜见陛下的借口,寻了一处清静地躲着。

    原本他是不想出声的,但看对岸的昔时好友,心情实在是不算好的模样。

    “宸妃娘娘……有何烦心事?”他问道。

    见到熟人,容璇总归笑了笑。

    “也没什么。”

    她望湖面重归平静,神色恢复如常。

    前尘往事早已斩断,她早便认清父母并不爱自己。

    不过无妨。

    她自己会好生爱护自己的。

    第 34 章   醋意

    谢明霁下到岸旁,此处湖面不算宽,尚能交谈。

    容璇道:“你才回京城?”

    “是啊,”谢明霁靠在树下,“前日才到家中,今日就被母亲抓来了平阳侯府寿宴。”

    容璇笑了笑:“那你科举的案子,还未查清楚啊?”

    她前些时日在御书房无意发现一首诗:“士穷则躁进,此事古来有;要当期大节,微眚岂足垢?”

    从前便读过的诗,没想到时隔几年再度出现在御书房中。观纸上字迹,应当是出自谢明霁之手。

    雅间中谈话散去,容璇与婉钰各自归家。

    暮色苍茫,冷风拂面,她抬眸便见日色西沉。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各有各的热闹,却与她不相干。

    “容大人。”随她出来的车夫一礼,已经套好了车驾。

    “不必了。”此处离容府不远,她交代车夫先行回去。

    她想一个人好生走一走。容璇闻声心尖就一颤,望向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又望向了身侧男人。祁涵斜倚在罗汉榻上,刚沐浴过,发梢湿润,俊肆眉眼慵懒,正垂眸看着宝蓝梅瓶里那支花。

    大抵是察觉到她没有动静,漆黑长眸才似有似无掠过她一眼,问道:“怎么不喝?”

    容璇喉头一动,微微垂眼,心头认定它是避子汤,怎么也不想从吴有禄的漆盘里接了药碗。她实在……很想有个孩子。

    犹疑再三,她想,这件事上,不能让步,也不能明目张胆悖逆他的意思,不知打个马虎眼儿能不能糊弄过去。

    便走近他,拿手扯了扯他袖子,柔柔地低声道:“臣妾怕苦。”

    吴有禄听着一愣,从未见过婕妤娘娘如此;果然,陛下也一愣。

    祁涵知道她怕苦,不疑有他,闻言直了身子,从吴有禄那儿端过碗,难得耐心哄她道:“朕喂你。”

    容璇心里七上八下,见撒娇是不成的了,只好明说:“陛下还不曾告诉臣妾,是什么药……”

    他眉宇间仿佛转瞬闪过什么,将药碗置在了桌案上,轻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是什么药?”

    容璇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祁涵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容璇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容璇,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祁涵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陛下,臣妾想要孩子……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容璇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容璇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容璇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祁涵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祁涵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容璇闻声,笑了笑说:“没有。”容璇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祁涵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璇长大。宜璇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陛下,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璇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祁涵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璇?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璇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容璇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璇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璇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璇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祁涵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璇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容璇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璇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容璇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容璇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祁涵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璇。彼时,宜璇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璇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祁涵,呈给他看:“……陛下,这?这是……?”

    祁涵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容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陛下身边那位容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陛下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容璇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璇遭遇战火,回到宜璇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容璇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祁涵淡淡一笑。

    钟宴道:“陛下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祁涵道:“爱卿过谦了。”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容璇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容璇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祁涵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祁涵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街巷间繁华喧闹,落日余晖为大地镀上一层金芒。

    眼眶不知怎的有些酸,她被卖入青楼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热闹的黄昏。

    她被缚于屋中一角,母亲心不在焉地守着,时而张望一番,焦急地等着父亲的消息。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他以近乎谄媚的语调与鸨母商议,只为能将她多卖三五两银子。

    饿了三日全无力气,她就望着天边残阳如血,光亮一分一分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让一让,让一让。”

    拥挤的街头菜贩推着小车开道,容璇回神后避让去一旁。

    “姑娘,可要买个烤饼?”身后的摊主热情招徕,“新鲜出炉的,香得很,您来几个尝尝?”

    摊贩笑容满面,麻利地在炉前操持着。

    香气扑鼻,容璇笑了笑,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数了十五文铜钱递去。

    油纸包好的酥饼香脆可口,比想象中还要好吃。

    容璇接着漫无目的地向前逛,天色渐暗,铺中点起烛火。

    ……再度被……,容璇实在不知他今日到底何故,兴致如此好。

    她不想再奉陪,……不得。身上人愈来愈过分,容璇忍无可忍,失了理智:“祁、祁守昭!”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帝王名讳,平日里无人敢直呼。

    本该是气势十足的话语,但在床笫之间,平添情趣尔。

    祁涵低低一笑,将人…在怀中,吻于她樱唇、面颊。

    ……却丝毫未减。

    “怎么不接着唤?”他在她耳畔道。

    第 35 章   七夕

    “守昭”二字,乃昔年太子殿下及冠之时,仁宗亲自所取。

    先帝对膝下唯一的嫡子寄予无限厚望,如昭昭日月,守大晋中兴。

    祁守昭。

    月儿隐去云后,夜色最浓时,榻间动静方歇。

    殿中供的冰几无效用,沐浴后换了干爽的寝衣,容璇由人抱回榻间,靠上软枕便想睡去。

    祁涵吻了吻她的眼睛,最后道:“你的字,是何人所取?”

    “我么?”女郎困倦至极,几乎是无意识地答了真话,“自然是我起的。”

    生如沙石,自己却不愿看轻了自己。

    冰鉴中新换的冰尚未开始融化,女郎已沉沉入了梦乡。

    月光柔和地映照在她半边面庞,祁涵将人拥入怀中,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

    “瑾儿。”他总爱如此唤她。

    黄昏时分起了风,白日里的暑热散去些。

    京都有名的鸿玉酒楼中,今日是容璇作东。

    谢明霁虽说公事缠身,但既是长瑾送来的帖子,他自然要应约。

    说起来从常州回京之后,二人还未好生聚过。

    谢明霁奇道:“离你赴任还有好些时日吧,怎么近来这般忙碌?”

    他记得陛下将长瑾的任期定于七月,也是存了让她好生休息的意思。

    容璇点头:“织造署的官服也还未送来。不过我久不在朝堂,要学的东西太多。”

    从前她在户部时有首辅引路,多数时候都忙于编纂鱼鳞图册,听人分派即可。

    在外历练过这些年,如今她已升至四品官位,执掌户部度民司,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简单。

    她离朝多年,对朝廷诸般形势难免生疏。秋雨绵绵,偶能得半个晴日。

    晨起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假山旁的小亭中映出一道光路。

    李夫人今日带了四五名管事去染坊中查看新织染的布匹,远远便见自己的儿子一身簇新的锦袍,耐心地等候在亭中。

    “呦,这大清早的要往何处去啊?”

    余澄给母亲请过安,道:“昨日约了商行,要陪长瑾去看灯花巷中的几处宅子。”

    李夫人心中明镜儿似的,她分明已经为长瑾挑好了管事,来往讲价也方便,偏他要揽了差事去。

    从前也没见儿子这般勤勉啊。

    正说话间,李夫人瞧见凌音院方向行来的俊俏郎君,眸中立时就沾了三分笑意。

    “李夫人安好。”容璇一礼。

    前些时日已正式拜会过,李夫人客气得很,隔三差五就往她院中送东西。昨日更是送了七八匹缎子来,什么样式的都有,说是让她和怀月裁几件秋衣。

    余澄也见过礼数,原本他是想去凌音院外等着她的,不过长瑾觉得太过麻烦自己,最后二人议定在此碰面。

    李夫人笑着与容璇说过几句话,长瑾的身份她私下听丈夫提起过。这般漂亮的女郎,又会读书,又懂礼数,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女儿。

    她瞥一眼自家连个三甲同进士都没考中的儿子,不由叹口气。

    她原先也请相师测算过,都道儿子是大器晚成。虽则屡试不第,家中对他倒也看得开。

    瞧儿子小心翼翼同长瑾说话的模样,虽不明显,但他存的是什么心思,当娘的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李夫人横看竖看,也不觉得儿子能有哪一点配得上长瑾。

    不过姻缘万事说不准,就如京中那位陛下,空置东宫多年,即位后册封了一位宸妃娘娘便是专宠。

    叙过一会儿话,余府门前备着的马车分了两路走。

    这大半月来容璇一直在相看房舍,灯花巷中的第二处宅子她已来看过三回。

    买房置地是大事,比对价目需仔细。

    不过这一处二进的院落,地段、价位皆称心合意。容璇最后一次查看无误,当日便请了中间人来,与原房主签订契约。

    上报过官府,银货两讫,次日黄昏时分容璇便折了房契在手。

    余澄感慨于她的果决,容璇笑了笑道:“挑的时候谨慎些便好,既已有了决断,也无需拖泥带水。”

    买到的宅邸称心遂意,这段时日余家的二郎君尽心竭力帮她不少。

    容璇不喜欠旁人人情,择日邀了余二郎君品茗听戏,算是谢他这一月的帮忙。

    余澄欣然应下,心中格外欢喜。

    他在常州府多年,想来对酒楼茶坊熟悉许多。容璇请了他代为挑选地方,又预备去向余知府辞行。

    余澄讶然道:“这么快便要搬走吗?多住一段时日无妨。”

    容璇谢了他的好意,只道:“天渐渐冷了,到时收拾屋子也麻烦。”

    余澄劝了一番,见她有了决定,只能点点头。左右长瑾选的这处宅子离余府不远,往来很是方便。

    后几日天气晴好,容璇便在易仙茶楼中为余家二郎君设宴,也算是庆贺自己乔迁之喜。

    这处地方是余澄仔细挑的,长瑾爱听书,这家的茶水虽逊色于其他几家,但胜在说书人出彩。

    二人在二楼雅台上入座,余澄道:“这折书是才从北地传过来的,听闻在京都中都很是叫座。”

    容璇闻言有了几分兴趣,拈了块茶点等候说书人开锣。

    前半折戏说的绘声绘色,可听那故事走向,容璇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果不其然到了后半折戏,听得那一句“人间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间双亲”,她才陡然忆起。这一折戏,她和……他一同看过。

    那时他们到得晚,在书铺对侧的茶楼只赶上了后半折戏,前半折全靠自己猜测。

    没想到阴错阳差,竟在江南补上了。

    容璇垂眸端了茶盏,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谢明霁如实道:“的确,朝中气象与仁宗在位时大不相同。陛下以科举舞弊案始,震慑朝中不正之风。整顿吏治,裁撤冗官,在册官员考核皆有定例。”

    换言之,在朝为官没有从前那般轻松容易了。

    容璇斟酌着抿了口酒,其实老师主政时便有此意。奈何施行下来阻力重重,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帝王雷霆手腕整饬朝堂,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在外,陛下重新整顿边防,兴修水利,尤其严查各处贪腐,革除弊政。”

    这几年朝中风气渐清明,帝王勤政,臣工更不能懈怠。

    “地方土地兼并素为朝廷之患,陛下多次下诏申饬。入夏后腾出手来,只怕要好生料理。”

    容璇心中有数,户部度民司掌鱼鳞图册,需好生配合。

    二人碰了酒盏,谢明霁笑道:“若有何疑虑之处,尽管再来问我便是。”

    容璇笑着应好。

    他们千恩万谢对秦总管拜了又拜,员外郎府拿了银钱未曾吃亏,也不敢造次。

    毕竟十六新娘六十郎,实在是有伤人伦。

    灯火映于阶前,繁华街巷中人来人往,依旧是佳节的热闹。

    世间多有不公事,不可能一一厘算清楚。

    祁涵牵了容璇的手,既然遇上,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有时觉得,像是天意安排相助似的。”他道。

    “是啊,”容璇抬眸,“郎君从不会无动于衷的。”

    漂亮的一双眼眸中映入璀璨灯火,似有什么情绪飞快闪过。

    祁涵毫无征兆地察觉到,再欲探寻时,容璇已转开了目光。

    “今夜有焰火呢。”她望向天幕道。

    第 36 章   身世

    烟花绚烂于天幕,人潮之中,李书生与芸娘唯恐夜长梦多,相携着连夜回乡。

    秦让依帝王吩咐,遣护卫送他们一程。

    有情人终成眷属,事情至此似乎已然圆满。

    烟火接二连三盛放,漆黑的夜幕中花团锦簇,又转瞬即逝。

    容璇有些出神,方才乱时,她取了一支金钗单赠予芸娘。

    暮色四合,容璇与陈沁下阶梯时,一眼便望见了正门外熟悉的马车。

    “怎么了?”陈沁转眸看她。

    容璇对她温柔一笑:“无事。”

    目送陈府车驾离去,容璇转身,秦让含笑为宸妃娘娘打开了马车门。

    容璇登上车驾,目光与祁涵对上:“陛下怎在此处?”她在他身畔坐定,“我想去——”

    话音未落,借着暮光,她就见面前的小案上摆好了德丰斋的点心。

    三层的食盒打开,十余种点心显然是新鲜才出炉的。

    瞧她眸中惊喜,帝王唇畔亦含笑意。

    他答她方才的话:“与景和有约罢了。”

    芙蓉糕单独放了一碟,才烤出来的芙蓉糕色泽金黄,香甜绵软。

    容璇尝了一口,这碟芙蓉糕多添了些蜂蜜,甜味对她来说恰到好处。

    她心满意足:“我在外头时尝遍了别家的芙蓉糕,就是不及德丰斋的味道。”

    她才用过晚膳,又想尝些别的点心。吃过半块后,她将剩下一半递给祁涵,自己拈了一枚佛手卷。

    听帝王方才提起谢景和,容璇道:“他最近忙么?”

    糕点忽然便尝不出甜味了,祁涵道:“何事?”

    容璇笑道:“若是景和有闲暇,我便邀他一叙。”

    马车内点起烛火,容璇放下糕点:“我离京太久,想尽快知道朝中的风向。”

    她从帝王这里听一些,再问问谢景和也就差不多了。

    这位好友掌武德司,朝廷消息再灵通不过。

    她当年初入仕时,便是看不清朝堂动向,由人推着向前罢了。

    重来一回,自然要吸取教训。

    “嗯。”层云蔽月,重华殿中除夕家宴散去后,帝王御驾一时未回紫宸殿,而是转道去了明琬宫。

    “陛下万福。”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祁涵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容璇,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容璇温声说:“臣妾都明白。”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容璇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娘娘,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容璇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娘娘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容璇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容璇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祁涵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无数遍陛下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祁涵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容璇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祁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容璇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陛下?”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陛下了。”

    半晌,只见他坐在床沿,却不说话,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她。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容璇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陛下过目。”

    祁涵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容璇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容璇动作一僵,立祁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陛下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祁涵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祁涵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祁涵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陛下……”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容璇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陛下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容璇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陛下。”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容璇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容璇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向菱与向萍行礼如仪,她们二人仍是明琬宫的掌事宫女。明琬宫上下一应人等皆未裁撤,奉陛下旨意将这座宫苑维持原状。

    宸妃娘娘未回宫的消息不曾传出内廷,后宫中风平浪静。

    陛下偶尔会到明琬宫小坐,不知何时会寻娘娘回来。

    正殿中点起灯火,殿内一应陈设如常,与主人在时并无二致。

    书案上显眼处好生摆着一对金锭,未曾挪动位置。侍女们定时洒扫,如意金锭在烛火映照下依旧光华灿烂。

    月光黯淡,今岁新铸的一只百两的金锭被摆上了桌案,与原先的两只整整齐齐排列着,互相辉映。

    可惜了,帝王默然一会儿,今年不能交到她手中,见不到她欢喜模样。

    烛光缱绻,祁涵坐于她的书案前,间或翻一翻架上她读过的书。

    经史子集,坊间小说,各式各类的都有,不乏用心的批注。

    祁涵将从雅和苑中带回的书册手记也都存放于此,她在金平府时,翻来覆去读的都是为科举准备的书。

    入朝后户部公文堆叠,她读书的习惯却未改。

    而在宫中这两三年,她阅看的书更广些,更能凭兴趣。

    书页上的墨字无声,唯有它们知道她的来时路。

    天色渐暗,马车先送宸妃娘娘回容府。新的宅邸容璇相看了几处,尚未有十成十满意的。

    她总是忙碌,帝王应一句“好”。

    车驾停稳于容府前,临分别时,马车内静了静。

    月光如水,容璇轻声道:“等过两日安顿下来,我们去向太后娘娘请安吧。”

    祁涵望她,容璇回他以灿烂一笑。

    那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是她的长辈。

    这三年他守着自己,后宫空悬,朝廷内外的压力可以想见。

    但他只字未提。

    侍从将宸妃娘娘的糕点送入容府中。

    晚风吹动裙摆,女郎所着明蓝色浣花罗裙清新灵动。她一颦一笑间,恍如月下仙子。

    落日余晖隐尽,明琬宫中重归于宁静。

    陛下御驾离去,向菱与向萍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晚膳备了什么?”

    娘娘问及,向菱愣了片刻道:“回娘娘,有娘娘昨日吩咐的七翠羹。”

    “其他呢?”

    向菱出去查看一番,一一道:“膳房晚间送了水晶虾仁,香酥鹌鹑,樱桃肉,五味蟹,鲜磨菜心,还有杏仁豆腐。”

    原以为陛下要在明琬宫中用膳,故而备得丰盛些。

    容璇点头:“传膳吧。”

    向菱与向萍对视一眼:“是,娘娘。”

    侍女按宸妃娘娘喜好布菜,容璇如常动筷,吃了一口樱桃肉。

    傻子才会饿着自己。

    紫宸殿中,膳食已热过三回。

    帝王于案牍旁理政,秦让瞧渐深的夜色,硬着头皮入内禀道:“陛下,这晚膳请陛下多少用些吧。”

    御笔划过纸面,祁涵道:“撤了。”

    第 37 章   争执

    一日之间,陛下出入明琬宫数次,未用晚膳便径直离去。

    那般大的阵仗,又是在后宫中,风言风语极易传开。

    尤其是接下来的几日,陛下再未召见过宸妃娘娘,也不曾摆驾明琬宫。

    宸妃娘娘先前独得帝王恩宠,这才稍一被冷落,便格外明显。

    后宫上下难免有人议论,不过言太后御下极严,没有人敢放到明面上。

    文源阁中,言婉钰瞧对侧淡然读书的女郎,仿佛丝毫未受流言所扰。

    巳时的阳光斜映入灯花巷中,李夫人的车驾停于容宅前时,暗卫不曾阻拦。

    侍女捧了锦匣随在夫人身后,这个时辰长瑾多半在书房里读书。

    见书房门半开着,李夫人叩了叩门便入内。

    “阿瑾——”

    后半句话语卡在嘴边,李夫人望见了书案后端坐着的白衣郎君。

    他手中执一书卷,李夫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便要下拜:“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夫人无需多礼。”

    她是来寻长瑾,祁涵道:“夫人坐吧。”

    他俨然主人家的姿态,李夫人一礼:“谢陛下。”

    她寻了得体的位置坐下,长瑾的书房她来过数回,从未有这等拘谨时刻。

    侍女端着锦匣立于夫人身后,有侍从入内斟了清茶。

    李夫人一眼就认出来者并非容宅仆从,显然是御前服侍之人。

    她小心望了望外间天色,并不见长瑾身影。

    阿月想必此刻在铺中忙碌,李夫人谨慎地捧了茶盏,难不成要开口向陛下问长瑾的去向?

    李夫人心中赶忙否决了这个念头,茶再香也品不出半分。

    陛下语气倒是温和:“夫人自便即可。瑾儿昨夜饮了些酒,还未醒。”

    “是,谢陛下。”一弯新月悬于夜空中,天幕中时而可见绽放的一朵烟花。

    容璇由怀月伴着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浴过换上了李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家常缎裙。才擦拭干的墨发松松挽成髻,簪了那枚月季花钗。

    怀月瞧郎君暂时没有安寝的意思,便留在内室中陪她说话。

    她剪过一段烛芯,将屋中照得更亮堂些。

    她知道郎君今晚喝了些酒,方才斗完叶子戏时又饮了三两盏。

    每每郎君薄醉,话都会多上许多。落日西沉,为殿宇笼罩上一层金晖。

    栖霞行宫中归于平静,帝王的声音散于风中:“传令下去,后日启程归京。”

    禁军副都统领了圣旨,旋即退下预备。

    待人走后,谢明霁讶然道:“陛下,那宸妃娘娘……便不找了吗?”

    长瑾眼下独自一人,在外流离只怕不易。

    天边光线一分分黯淡下去,帝王道:“她应当就在金平府中。”

    谢明霁眸中讶异更甚:“那——”

    他很快反应过来,依陛下的意思,城外种种布置只是长瑾的障眼法。也难怪暗卫遍寻不得。

    可就算长瑾是在城中,应当无人能够接应她,不知她在何处落脚。金平府不大,挨家挨户搜寻倒也未尝不可。

    帝王的声音有些飘渺:“眼下寻到她又能如何?”

    “她若不愿回宫,又该如何?”

    深思之下,谢明霁也失了言语。

    夕阳最后一分余晖隐尽,十余年的至交好友彼此无言。

    晚风吹过一树碧叶,沙沙作响。

    “陛下的意思是……”

    “她会回来的,”帝王声音笃定,“或许两年,或许三年。”

    “朕会将她找回来的。”

    圆月清辉,两度日升日落。

    旭日喷薄而出时,回京的銮驾已恭候在栖霞行宫外。

    如来时一般,江平巡抚携上下百余位臣工跪送。

    宸妃娘娘凤体欠安,今日不曾现于人前。

    耽误这些时日,原定的行程更改,御驾自金平府折返,不再往镇江、扬州。

    车驾出城之际,帝王最后回望过沐浴在晨曦中的这座小城。

    他两度至金平府,心境全然不同。

    禁军在前后宿卫,另有一道旨意快马加鞭送回京都,尘土飞扬。

    今岁太后六十大寿,陛下有旨恩赦天下。

    赦免的罪臣名录中,帝王执笔新添一道名字。

    原户部五品主事,容砚,容长瑾。

    他将身份还予她。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容璇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祁涵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容璇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陛下,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娘娘就……”

    祁涵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娘娘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陛下的不是来,心里替娘娘委屈着,屡屡看她,娘娘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娘娘是真不会生气么。

    陛下分明能破例让娘娘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娘娘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娘娘:“小心台阶,娘娘……”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容璇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娘娘,疼吗?”

    容璇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祁涵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娘娘,陛下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娘娘。”

    容璇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陛下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容璇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娘娘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容璇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容璇先与她说了几局有意思的牌,见怀月好奇,便一一告诉她自己是如何猜牌算牌的。

    荷包内鼓鼓囊囊装着她方才赢下的银锞子,她分了不少给怀月。银锞子掂在手中,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怀月怕郎君不慎撒了银钱,也仔细替她收好。

    容璇脸颊有些红,望了一会儿在烛火下闪着光的小银锞子,慢吞吞道:“我在宫中时,每年都收到过一只如意金锭。”

    她同怀月比划,金灿灿的,上面刻着的如意纹好生精致。

    怀月拨了拨炭盆中的碳火,含笑听着郎君絮絮叨叨。

    这一句话百转千回,李夫人一时都不知该先听哪两字。

    道是自便,她仍旧拘束地坐于位上。

    好在日光偏移,约莫巳时中的光景,李夫人总算听见了救命的脚步声。

    容璇踏入屋中,第一眼先看到了堂而皇之占据自己位置的祁守昭。

    他们二人目光对上,容璇不客气道:“你可真会找地方。”

    话音未落,下一刻她又见到了坐于书房西侧的李夫人。

    她神色一顿。

    她缓缓扯出一抹笑。

    锦匣打开,屋内难以言喻的气氛散去些。

    阿瑾在屋中,李夫人稍稍自在些许。

    她瞧着坐于阿瑾身畔的白衣帝王,她便说么,二人这夫妻扮得也忒像了些。

    难不成,就是前段时日成的好事?

    纵是满腹疑惑,陛下面前李夫人也不敢多话。

    她取出匣中那枚金光闪烁的长命锁,知道长瑾或许有机会回京,前段时日她就将金锁送去了灵安寺开光,今日恰好满七七四十九日。

    沛儿和澄儿出世之际,她都命铺中打了足金的长命锁来,愿他们平平安安,健康多福。

    眼前这一枚长命锁,原本是她给未出世的女儿准备的,可惜了有缘无份。

    金锁当中嵌着的红宝石光华灿烂,是西域流入中原的宝物。

    李夫人含着笑,亲手将这枚长命锁给长瑾戴上。

    “一路上照顾好自己。李家在外的铺子,我告诉你的都别忘了。再有什么缺的物件,记得给我寄信。”

    母亲的温柔细语,如春风般和暖。

    明知相逢有期,李夫人温暖的怀抱带给她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之感。

    容璇悄然红了眼眶。

    言太后瞥向她,倒是觉得侄女今日有些反常。

    药温已晾至五分,正可入口。

    恰逢外间宫人通传道:“太后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

    言太后手中拨着的佛珠一顿,颔首。

    祁涵亦是来得匆忙,与容璇目光交汇一瞬,先向凤座上的人行礼。

    “母后万福。”

    “起来吧。”

    母子之间,也无需有何弯路。

    祁涵径直吩咐人撤了药,不着痕迹将容璇护于身后。

    “母后,”他笑道,“宸妃已在用药调理。此药虽好,却怕药性间有所冲撞,还是罢了吧。”

    第 38 章   摊牌(关键剧情,不要跳过~)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幕下,帝妃二人相偕离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福宁送了二位主子,便回去侍奉太后娘娘午憩。

    寝殿内,言太后已摘了凤冠。

    “涵儿这孩子,倒是当真心疼宸妃。”

    拂晓光景,出城的马车已停在余府外,随行侍从皆为帝王亲卫。

    李夫人早早穿戴齐整,与丈夫儿子一起恭候于正堂中。

    旭日东升,长瑾是与陛下一道来的。

    她今日换的是一身月白绣芙蓉的束腰窄袖锦裙,墨发间点缀几朵明玉珠花。

    极为素雅的装扮,但只一眼望去,便叫人挪不开目光。

    想到昨夜之事,虽是听丈夫转述只言片语,李夫人想起仍不免心惊。

    陛下过问宜安之事,相必是已查探到长瑾的身世。

    此乃欺君重罪,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攸。一连两日,帝王皆闭锁殿门读书。

    十五岁的瑾儿,她的所思所想,尽付于这数卷的手记中。

    保存精心的书册被小心翼翼翻过,注解详实,字迹端方明净。他错过她的这么多年,幸能从文字中望得一二。

    秦让与宫人们不敢搅扰,于殿外妥帖侍奉着。只有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世子殿下求见,陛下方见了外客。

    谢明霁此番是来请一道旨意:“臣叩见陛下。禀陛下,不知容氏夫妇应当如何处置?”

    这几日他们忙着追寻长瑾下落,险些都忘了这对夫妻。

    祁涵望手边书文,读完的这两卷亲笔中,她无一字谈及父母。

    她其实早已有了决断。既被迫离家,便与所谓的骨肉至亲再不相往来。

    十二岁的姑娘,能有此气魄不知要耗费多大的勇气。

    “毕竟是她的双亲,”帝王道,“不可代她处置。”

    谢明霁气得险些坐不住,他也情知是这么个道理。

    血缘天伦在前,那是长瑾的亲生父母,他们没有办法越俎代庖。

    难不成,就这么放了那一家三口?

    “不过——”帝王话风一转,“容氏一门的欺君之罪倒是确凿无疑。”

    谢明霁原本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闻言立刻有了精神。

    容家三人在陛下面前肆意歪曲对长瑾的所作所为,捏造证据。他们的假口供白纸黑字记得分明,抵赖不得。

    “臣明白,臣这便去提审人犯。”

    “去吧。”

    谢明霁一礼,接着风风火火告退,一刻也没有多留。

    帝王神色不见轻松,他明白景和行事有分寸,无碍。

    祁涵传了秦让入内,吩咐备下笔墨。

    他另有两道旨意需要草拟。

    长瑾胆子实在是足够,就这么干脆利落认下。

    这般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与她年轻时如出一辙。

    李夫人向帝王见礼,如今长瑾的欺君之罪过了明路,陛下宽宥不曾降罪,此事也算是揭过去了。

    她从前便有所耳闻,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帝王既能改制女官,恩赦长瑾也在情理之中。

    李夫人眸中蕴着喜悦,容璇与她相视一笑。

    祁涵今日亦着月白色的锦袍,李夫人看他们二人只是立在一处,倒像是扮作夫妻似的。

    余知府在前送了帝王出府,李夫人跟随其后,越瞧越像那么一回事。

    天边漫着云霞,容璇与祁涵先后上了马车。

    李夫人望莫名般配的二人,待车驾远行,悄悄与身边嬷嬷道:“比真夫妻还要赏心悦目些。”

    回宫的街巷上,马车停了一停。辰时光景,内阁拟定的几条南巡路途已送至陛下案头。

    谢明霁仔细翻看过,此番时间充裕,与三年前南巡仅到镇江、扬州不同,这一回一直要到淮安府、清平府,便是当年水患最严重之地。

    朝廷先后派遣不少官员前往治水,多年来总有些成效。去年年底,那一带修筑的几处堤坝也陆续完工。

    帝王二度巡幸江南,以视察堤岸闸坝、审阅治河要案为主,兼理江南赋税一事。

    谢明霁读罢内阁奏案,不免疑惑:“陛下,南巡不过常州府吗?”

    内阁初步定下的几条线路,无一例外都避开了常州府,不像是无意之举。

    虽少涉及户部庶务,但谢明霁也有耳闻。自从常州府两年前推行银税以来,将收税流程化繁为简,少有疏失,在江南几府中可谓是后来者居上。

    纵然江南新税并非此行要务,但明面上的路途刻意绕开了常州府,连临近的九江都避开,实在是奇怪。

    祁涵望御书房中悬挂出的江南几省舆图,淡淡道:“自然是要去的。”

    谢明霁细细揣摩帝王用意,舆图上常州府被单独圈出。

    他很快有了答案,单看常州府奏报,无外乎是一片平顺。但若要寻求事实到底如何,还得微服私访。

    容璇只以为帝王有何事要办,或是暗卫回禀,只垂眸耐心等着。

    秋雨缠绵,落于马车窗外。天光映入屋中,帝王手边一卷《通典》,专为科举所付梓刊印。

    《通典》一书专叙历代典章制度,分九类,枯燥繁琐,艰深晦涩,素来为士子心头大患。

    可他手中这一本,纵然保存仔细,书页一角却多有翘起,不知原主人翻阅过多少遍。

    其上批注的端楷小字工整清晰,简明扼要,字字珠玑。

    这是他的瑾儿,是十七岁的一甲榜眼。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祁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娘娘,怎么了?”

    容璇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娘娘,陛下是什么事呀?怎么娘娘这副模样出来了?”

    容璇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陛下。”

    臧夏吃了一惊:“娘娘等了这么久,没见到陛下!?”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容璇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娘娘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容璇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祁涵,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娘娘,药煎好了。”

    容璇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容璇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容璇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娘娘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容璇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容璇早上去涵元殿,祁涵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容璇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娘娘,请进殿。”

    容璇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祁涵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容璇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祁涵穿的乌金靴。

    祁涵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耗费七日之功,帝王读完了心上人所有手记。

    科举所用的经史子集,她皆是从赵家公子手中借得,匆匆数日便要归还。重要之处她一一提笔抄录,还因笔墨纸笔不足处处俭省。

    刘姑姑能保存下的只有这么多,余下被弃置的更不知凡几。

    书墨晕染,无声诉说着那段苦读的岁月。

    烛光摇曳,有谁能够知晓大晋最年轻的一甲进士出自雅和苑。

    身陷一隅,她唯有从书中窥得天光。

    凭着笔下的文章,她从不曾认命,直至一路立于金銮殿上。

    就好像是从泥泞中顽强生出的一朵花,世道从来不公待她,如何能苛求她有济世之心?

    何其可笑。

    一卷手书终了,帝王凝视着最后落款的几字。

    她又不单单是一株花儿。

    向下扎根,跌跌撞撞。

    她从无需依附他人而活。

    郎君离去一刻,再回来时手中破天荒拿了一枚糖人。

    容璇神色微怔。

    糖色熬得极好,亮晶晶的,一根签子上绘了两只小兔。

    模样憨态可掬,都不知从何处下口。

    雨势渐急,秋风吹得急促。

    马车内却是一派安宁和暖。

    祁涵望乖巧含着兔耳朵的女郎,她认真吃着糖画。

    她眼眶还红着。

    第 39 章   坦诚

    回到紫宸殿时,已近黄昏时分。

    殿中传了晚膳,备的皆是容璇喜欢的吃食。

    侍女在旁布菜,祁涵瞧容璇手中象牙箸动得心不在焉,夹进小碟中的菜色也未用多少。

    她面前的一小碗排骨藕汤,半晌只喝了两勺。

    “可有什么想用的吃食?点心也好。”

    撞见帝王眸底的担忧神色,只是为了一顿晚膳,容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似乎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在意她有没有好生用膳。二月中旬天气回暖,余府的车队赶了大半日路,在一座茶楼外歇脚。

    这处兴和茶庄也是李家名下产业,掌柜的一早得了吩咐,为少东家留出最好的包房。

    容璇下了马车,和煦的春风徐徐吹动着她天青色撒花的裙摆。

    她近日都换了女子装束,以轻纱覆面,很合余家表小姐的身份。

    余澄初次扮演兄长倒颇为像样,二人在雅间中坐定后,余澄熟练地报出妹妹喜欢的几样茶点。

    他笑道:“这儿最特色的就是酒酿饼,一会儿尝尝。”

    容璇摘了面纱,含笑迎好。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两载光阴弹指而过。

    尚未出正月,初七那日,平阳侯夫人入宫向太后娘娘请安。

    闲谈品茗间,平阳侯夫人不无感慨:“这年节啊,感觉年年都一样。”

    上了岁数,日子都觉察不出变化。最能期盼着的,不过是儿女姻缘,享一享天伦之乐。

    言太后笑着道:“婉钰还在忙明安堂中事?”

    平阳侯夫人称是,自从礼部开始兴办女学,除了增设学堂外,明安堂、明义堂改制更是重中之重。

    毕竟与女子读书相关,世家夫人和小姐们有时宴饮上相聚,也会谈起这些事。

    与皇家的姻缘不成,她原本操心着女儿的婚事,谁知道这孩子一声不吭去求了太后,得了个六品司乐的官职,每月都有数日要在明安堂办事。

    太后素来宠着她,六品的官位说给也便给了。司乐需在宫中点卯,太后娘娘还单独辟了值房给婉钰。

    平阳侯夫人原本不赞许此事,奈何女儿对明安堂事务兴致正浓,又有太后娘娘的情面,踟蹰再三还是先不扫她的兴。

    等冷静下来想一想,平阳侯夫人忽地一惊,兴许是女儿开了窍。

    明安堂改制乃是陛下亲自下旨召命礼部安排,婉钰到明安堂中,一来二去也是顺应陛下心思。

    或许……陛下总归能看见。

    这样想着,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女儿自己安排。

    但也仅限于这两年。

    说话之间,方去紫宸殿送汤羹的侍女回来复命。

    福宁问过几句,回禀太后道:“娘娘,陛下在御书房中议事,汤羹先温在了炉上。”

    平阳侯夫人奇道:“这才初七,陛下便已忙于政事?”

    福宁退下,言太后只道:“依稀是为下江南之事,察江南水利。”

    朝中大事后宫甚少干预,平阳侯夫人笑着道:“陛下勤勉,实乃社稷之福。”

    为着赶路方便,她的墨发都是随意盘起。

    余澄望妹妹墨发间那支熟悉的木钗,目光稍有停留。

    这支木钗很不起眼,却被好生地珍藏在锦匣中,显然大有来头。

    他有一回去容府送些时鲜瓜果,无意中在长瑾书房内瞧见打开的匣子时,还多嘴问过一句。

    木钗是女子式样,用料普通,打磨得倒还算精致。几文钱的物件,背后应当有什么故事。

    他清晰记得那日的对话,长瑾沉默许久,回他:“有一年七夕,心上人送的。”

    她语气清浅,却是不折不扣的认真。

    这下子换作他沉默,他第一次全然读懂了长瑾眸中的情绪。

    或者说哪怕是任意换一个陌生人来,都能看出长瑾从未对她口中的心上人忘情。

    “那,你那心上人……”他问不出完整的话,心底泛涌起波浪。

    “他么?”长瑾低头望着木钗,声音低低的,“我们走散了呀。”

    春光明媚,今日长瑾重新簪起了这支木钗,又别出心裁在上面缠了一朵新开的粉玉兰。

    人花相映,清丽娇颜。五月初十,宫中尚宫、尚仪二位女官率众启程往颐安行宫,恭迎太后回京。仪驾肃穆恭谨,尽显天家气度。

    宫中亦为此紧锣密鼓准备。第四日黄昏时分,乾安门外遥遥可见仪仗队伍。离得近了,仪仗中的十柄五色龙凤伞在夕阳下愈显华美。太后车驾略停于乾安门外,容璇随帝王在前,向太后见礼。

    “母后。”

    “太后娘娘万福。”

    皇帝纯孝,言太后心中宽慰:“快起来。”她不过是去颐安行宫小住几月,回京礼数安排得如此周全。

    女官、宫人皆迎候在此,齐齐跪地行礼:“太后娘娘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拂晓时分,武德司连夜提审三人便有了结果。

    容璇一觉睡得安稳,在客栈中和谢明霁一起用早膳时,听他逐一说起外间动向。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贼匪选在此时下山劫粮,以备冬日所需。”

    面馆中擒获的三人都是被派来打探路途,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条疤,落草为寇已有四五年。容璇的护卫便是被他出手打晕,至于另外二人去岁才入伙,稍一讯问便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一行原本有五人,因觉得仓山、后丘几处村子都有利可图,便遣两人先行回去报信,准备行动。

    为了更好掩盖身份,他们还从一户人家手里买了个女娃,帮着做些杂事。

    “面馆也是他们临时占的,这一带的匪徒都会在山下留些据点。”

    他们交代得清楚,赶集那一日他们本是在镇上游逛,无意中见长瑾衣着富贵,出手又阔绰,所以顺道动了歹心。

    容璇喝了一口粥,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

    谢明霁也不知该向何处叹气:“我带人在山间搜捕几日都没见到几个贼匪。你倒好,直接撞上一窝。”

    容璇挑眉一笑:“那不如我直接投入武德司门下?”

    说不准她还真有些办案的天赋。

    玩笑几句,长毅来禀:“宸妃娘娘,陆风已回来复命。”

    “让他进来吧。”

    容璇先前命陆风追查离去的二人踪迹,他一路跟踪他们至云时山下。因山间路崎岖难行,草木茂盛,他不敢深入,收了线索先行回来报信。

    谢明霁沉吟,那一带山脉连绵起伏,北侧可进入高宁府,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

    据招供的三人交代,他们已看准了这几处村落,方才回去送信。

    容璇道:“山上有多少人?”

    “约莫百余人,没有准数。”

    不知此番贼匪要出动多少人,容璇凝眉:“我们该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

    容璇看他:“打得过?”

    谢明霁挑眉,意气飞扬:“当然。”

    他昨夜已去信召集人马,原本因搜寻土匪踪迹而散作三路的兵士都会往怀县聚来。加上本地县属的团练兵,足够了。

    兵贵神速,手下的精兵跟着他出来剿匪,早就作好了准备。

    “深山中极易隐匿,等贼匪下山抢掠时,半道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容璇点头,于此事上她是不折不扣的外行,无需多插手。

    谢明霁昨夜已吩咐人绘出地形图,部署兵马前,他道:“先让长毅他们护送你回县城?”

    容璇沉吟片刻,摇头道:“我留在这里便是,也少添乱。”

    县城离这几处村子尚有好一段路途,有几段路并不好走。

    况且县城的守卫比这里强不了多少,谢景和将客栈作为剿匪的本营,她留在这里,彼此联络也方便些。

    乾安门大开,太后娘娘凤驾入宫。

    容璇与祁涵另坐一乘车驾,一路至寿安宫前。

    寿安宫一应布置言太后尚算满意,内廷总管好生舒了一口气。

    待其余人等退下,太后身边的福宁姑姑也道娘娘今日疲惫,容璇识趣地知道自己不该多留。

    祁涵携她一同告退,容璇依了吩咐明日再来请安。

    宫人有条不紊进出,寿安宫寝殿很快换上太后娘娘惯用的物件。

    虽舟车劳顿,但未曾妨碍太后娘娘调来近两月的彤史署①记档。

    福宁在旁陪着,吩咐小宫女将殿中烛火照得更亮堂些。

    记档停于当中一页,福宁跟着看过,心下明白宫中所言非虚,宸妃娘娘的确颇受陛下宠爱。

    “后宫专宠,可并非好事。”言太后声音不轻不重。

    “娘娘说的是。”

    太后娘娘离宫前,宸妃的家世问得清楚,也是放心的。只是没能想到,短短几月,宸妃竟如此受宠。

    “话都与她说过了?”

    福宁称是:“娘娘安心。”

    后宫尚是太后作主,其他人翻不出花样来。

    她端了安神汤:“娘娘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花有重开日,木簪也焕然一新。

    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吃糕点的女郎抬眸望向他。

    余澄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你就没有想过再去找你的心上人?”

    “或许会吧,”女郎答得毫不迟疑,“不过得等到我功成名就以后。”

    翌日晨起,容璇换了锦袍。出门在外,毕竟还是着男装方便些,也能避开不少麻烦。

    容璇策马与谢明霁同行,朝廷拨来的两名护卫与武德司之人一同随在后头。

    他们二人基本算是同路,谢明霁道:“我看户部另外二人去的都是繁华县落,怎么偏你要去平县那一带?”

    容璇笑了笑:“除过核案户籍,我还有其余事要查,这两个地方是最合适的。”

    谢明霁比她走得更远,往北已经快到了高宁府地界。

    容璇道:“武德司是又有什么要案?”

    谢明霁颔首:“两府交界一带秋来闹匪患,沿途劫掠商队,侵扰村落。地方官员难以遏制,求到了京都。”

    “报案人中还有一位举子,他进京赶考的家资尽数被土匪掳去。如今事发近一月尚未有眉目,故而陛下派遣武德司清查。”

    容璇奇道:“我记得土匪间约定俗成,是不抢入京赶考的士子的?”

    一则是因不敢抢,举人进京赶考的路费乃是朝廷供给,打劫他们无异于是公然挑衅朝廷。况且举人已有做官的资格,若是将来高升,免不了要回来清剿。

    二则……书生大多囊中羞涩,劫掠他们实在也没有必要。

    谢明霁道:“我也想到此处,或许是误会一场。那位举子是早些年中举,提前入京预备会试的。兼之他出身富户,随商队而来,一来二去就被土匪一同下手了。”

    狡兔三窟,这帮土匪游窜不定,尚不知巢穴在哪里。

    “不过平、怀二县一直安稳,”谢明霁笑笑,“所以陛下才敢放心让你前来。”

    长毅的本事谢明霁是知晓的,陛下亲自挑选的暗卫,有他们一路相随,长瑾自然无虞。

    容璇点头,等到了怀县县城,二人便暂且告别。

    户部公务在身,容璇先于县城内停留两日。长毅例行带人打谈过县城内外,一片风平浪静。

    容璇执户部腰牌从官署中调来怀县案牍,梳理清晰后令官衙文吏誊抄出她所需文字,限了三日期限。

    趁着这段闲暇,容璇对县城风貌亦多有考量。

    她留下一名护卫看守下榻的客栈,接着带暗卫去往县城外的乡镇间。

    每逢旬日便是镇上的赶集日,容璇算准了时辰。虽说是乡野地方,但两条主街走下来,能见到的各式货物比她想象得齐全。

    果蔬都是村里新鲜现摘的,赶在天明前送到镇上,有些还沾着露水。几处摊上设了套圈的娱戏,再往里间走,偶尔还能见到卖小狗小兔的,约莫都是农民家中自己养的。

    容璇买了串糖葫芦,那卖货的郎君为人热情,容璇不动声色问出了许多话。

    临近的村民都会到镇上赶集摆摊,县里也有不少商人送货物过来。虽然大多都是县城里卖不出去的,但在乡下地方已经算是稀罕,大家还生怕他们不来。

    集市上热闹得紧,容璇时而留心着自己的钱袋。人多的地方,小偷小摸当然免不了。

    买卖双方间多用铜钱,以物易物者也有。原路返回又是两三日的工夫,容璇已将宜安县中的见闻拟好了便函。

    余澄寻得的碎银摆于知府案头,容璇道:“宜安县中多有外出经商者,流入县中的白银成色不一。官差寻到了空隙,刻意在征银时多报了损耗,从中牟利。”

    数额虽暂时不多,但天长日久仍是一笔可观的进项,且会逐步变本加厉。

    事情办得漂亮,听长瑾还专意提了自己帮的一点小忙,余澄挠挠头,在得到父亲两句夸赞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余知府道:“此事我会派亲信去查,应当很快就有眉目。”

    容璇点头,自从用白银代替粮食征税以来,税务一律由官收官解,无需里长、粮长参与。不但免除了百姓这一项繁琐的徭役,而且经手之人少了,贪墨者便更加无处遁寻。

    余知府收好这封文笔凝练的书文,又道:“你这一月来辛苦,在府中好生休沐三日吧。”

    容璇没有推辞,含笑应下。

    等商议好近日事务,容璇最后问了一句南巡事宜。

    余知府道:“御驾现在停于扬州府中,听闻陛下抱恙,南下行程暂缓。”

    容璇神色微顿,余知府瞧出她的不同,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累了而已。”

    四品官员间消息灵通些,不过从扬州府传到常州,总得几日光景。

    他的病应当已经无碍了吧。

    县城里还可见白银,到了乡野间,白银更是稀罕物。

    容璇拿了备好的碎银买东西,摊主都尤为乐意与她交易,尽心尽力找开铜钱。

    容璇打问过一番,家底殷实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白银,只是藏得严实,平日里舍不得兑换出来。若是她要换银锭,县城中就有银楼。镇上的当铺也会有些银子。

    逛了小半日,容璇还在集市上用了午饭。

    暗卫来去无影,明面上只有朝廷的一名护卫跟着容璇。

    她离开集市,经人指点过,东处不远有一间乡墅。

    朗朗读书声随风送来,不大的一处院落,也不曾挂上牌匾。

    容璇与守门的老伯客气地打过招呼,循着书声到了讲堂外。

    天光透过几扇窗子映入屋中,小小一间屋子坐了十余位学生,年岁参差。自然都是男孩,论个子排了座次。

    容璇凝神听了一会儿,堂中夫子讲的是千字文。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学生们翻来复去念了几遍,夫子一板一眼讲解其意。

    容璇还记得下一句是:“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

    夫子夸她三遍能成诵,在课散后又单独为她讲了许多。

    言婉钰瞧着向菱向萍都是可用之人,向菱心细如发,行事稳重;向萍聪慧机敏,办事麻利。

    若是宸妃娘娘觉得宁远伯府其他选来的人不顶用,也可以在宫中挑些伶俐之人。

    她支颐望安然刺绣的女郎,不过宸妃娘娘万事有表兄回护,不急于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

    有表兄撑腰,宫中上下何人敢不敬着明琬宫。

    指尖又绣错了一处,容璇挑出重绣。

    所谓心腹,婉钰劝告不无道理。

    容璇笑笑,若自己想在宫中好生经营,自然不会这般随性。

    只是她于宫廷或许不过是个过客,若当真收了心腹之人,日后……

    徒给她们添麻烦罢了。

    第 40 章   野趣

    此番往南苑行猎,来回小住总有七八日,宫中仪仗已在预备。

    月光清寒,帝王沐浴过回到寝殿时,便见明亮的烛火下女郎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

    书案上摊开一整幅南苑图纸,她眸中蕴着几分欢喜神色:“臣妾还未见过南苑胜景。”

    京郊数百亩宝地圈入皇家园林,莫说平民百姓,等闲臣工亦无资格靠近。

    南苑为京城四周最广的一处游猎胜地,不过近些年因仁宗龙体欠安,故而显得冷清些。

    对着铜镜卸下妆容,外院中服侍的小丫鬟慧儿入里屋通禀道:“小姐,老夫人派人传话说今日老爷回府,请所有小姐晚间都去泰安院用晚膳。”

    “知道了。”容璇应声,看了看外间天色,时辰已然不早。

    她换了身水蓝色的家常襦裙,挑了一支白玉嵌蓝宝的发簪重新挽好发髻,便带了采梨出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中各处点起烛火。

    “父亲。”

    泰和院中,容璇欠身行礼。

    容尚书对她点头,对于膝下这个长女,他从来是安心且骄傲的,并无多余的话可教导。

    安氏一早就在泰和院中侍奉打点,将晚膳备办妥当。

    “父亲!”四小姐容妙璇提了樱色的裙摆小跑来,声音娇俏,“父亲大人可许久没陪母亲和我了。”

    “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般不稳重。”容尚书虽语带责备,却并无怪罪之意。他看向文静懂事的容婉璇,欣慰道:“该多向你二姐学学才是。”

    安氏只是含笑,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容璇在数步之外望着,安静收回目光。

    “阿璇,到祖母身边来。”

    容老夫人由侍女扶着在主位上坐下,对容璇招手。她不轻不重道:“人既然都到了,开席罢。”

    “是,母亲。”安氏一礼,带着人去传菜。

    安尚书在副位上落座,容婉璇与容妙璇熟悉地坐到他身旁。

    容璇则领着两位庶妹在容老夫人右手位坐下,一如往常的位序。

    容府中,大少爷容明樟一直在外为官,安氏所出的小少爷容明桥则在书院读书,每半月方回来一次,是以今日都不在府上。

    安氏原本要为婆母布菜,容老夫人道:“今日一家人用膳,你也坐罢。”

    “多言母亲。”

    容婉璇与容妙璇让出一个位置,安氏便到容尚书身侧坐下。

    “近日倒少见你回后院走动。”容老夫人开了口,容尚书道:“户部这段时间公务繁多,实在不得空。未能常来请安,母亲恕罪。”

    大靖与南楚预备通商互市,户部掌管天下民政事务,自然首当其冲。

    容璇心中明白,即使父亲朝政再繁忙,他总会抽时间去安氏的琴心院。

    起初,父亲每三月会传一封书信回来,渐渐地音信却少了。她也是长大后才渐渐知晓,父亲在柳州纳了妾室,有了别的孩儿,只比她小两岁。

    等到她六岁时,祖父过世,父亲丁忧回京。她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眼前陌生的父亲,还有他手中温柔牵着的二妹容婉璇。安姨娘怀中抱了三岁的弟弟,看起来他们更似一家人。

    父亲很偏爱二妹。二妹陪伴了父亲在外放地的日子,是父亲看着长大,与自己自然是不同的。

    而等到四妹容妙璇出生时,父亲擢升为户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对四妹愈发宠爱。

    或者说,父亲就是喜爱安氏所出的女儿。他亲自为她们起名,倾注自己的心血。真要论起来,一直以来在柳州与父亲相濡以沫的是安姨娘,不是她的母亲。

    “你这孩子,多吃一些。”容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容璇,交代身边的嬷嬷为她盛汤。

    容璇接过,自祖父与母亲相继过世后,容府中最疼惜她的就是祖母。

    “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听容老夫人问起,容尚书放下筷子,有些为难:“回禀母亲,今日陛下忽然下旨,命探花郎随使团一道出使边境,商讨与南楚通商之事。”

    “什么?”老夫人一惊,容妙璇年岁还小,忍不住侧头对二姐道:“这探花郎不是要与长姐……”

    “嘘——”容婉璇示意她噤声,此事是父亲说与母亲,母亲无意间同她们说起的,暂时不宜外扬。

    容尚书望一眼低头喝汤的容璇,不免感到歉疚:“此事先前未有风声,儿子着实没有预料到。陛下大约是要重用探花郎的意思。只是使团不日便要启程,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年。”

    两国通商乃大事,尤其大靖与南楚不睦已久,并无先例可循,两国拟定各项条陈破费功夫。更可况即使开放互市,若有何问题需立时修整,使团未必能轻松归来。

    容尚书亦无奈,消息来得突然,想必探花郎府上忙作一团,更无心儿女之事。他们总不能上赶着将女儿嫁过去,委屈了长女。

    更何况,容璇还没有点头。

    老夫人看得清楚其中弯弯绕绕,没了胃口。

    晚膳散去时,容老夫人仍在为错过一桩好姻缘而气恼,并不愿多理会儿子。

    容尚书安慰不得,老夫人挥挥手让他携妻女告退,只留下容璇在屋中。

    看着眼前懂事的长孙女,容老夫人不禁长叹口气:“我家阿璇,样貌才学皆是一等一的,怎么这姻缘就这么难。”

    “祖母莫忧心,许是缘分未至。”容璇为祖母斟了茶,柔声劝慰。

    “都怨你父亲不上心。若早早定下,就没有今日之事。”容老夫人心知肚明,若换了容婉璇,她这个儿子必不是此番态度。

    罢了罢了,儿子指望不上,只能她多为容璇筹谋。

    好在,她这个老婆子还有心力护着容璇。

    ……

    琴心院中,安氏服侍着容尚书歇下。

    她为容尚书更衣,试探道:“母亲既如此中意这桩亲事。眼下若来不及,不如等到探花郎回来再议亲事?”

    容尚书摇头:“出使南楚之事谁都没有准数。且不说探花郎是否一定是凉配,这路途遥遥,若要等他,不止容璇的婚事耽误,连带着婉璇也要受到牵连。”

    安氏便不说话了,婉璇过了年就满十八,她不似大小姐那般,可耽误不起。

    “此事原也是我不好,”容尚书宽下外袍,“罢了罢了,我容家的女儿不愁嫁。错过了这个,我再为容璇留心别的儿郎。”

    安氏替他挂起外衫,顺势道:“那老爷,也莫忘了我们婉儿。”

    “这是自然。婉儿的事我一直收在心上,你安心。”

    安氏露出一点笑意来:“多言老爷为婉儿费心。”

    “她是我的女儿,这是应该的。”容尚书握了安氏的手,时候不早了,歇着罢。”

    琴心院中熄了烛火,一夜无梦。

    在府中休息过一晚,翌日午后容璇便回了宫中。

    太后娘娘对荔枝宴赞许有加,特赐下二百两赏银到尚官局,以示嘉奖。

    容璇言过恩,挑了个清闲的时辰,将尚仪局属官都召至了自己的主屋中。

    因此番尚仪局与尚食局出力最多,两局各分得了八十两银。

    宫中消息最是灵通,不过半日,尚官局内几乎人人都知晓此番太后厚赏,不免翘首以盼。

    容璇未耽搁,当着尚仪局四司女官的面将赏银一一点清。除了自留二十两银外,她划三十两银至司乐司,其余三司各得十两,由各司长官自行分配。待各司开出明细供容璇审阅过,便可来此支取银钱。

    辛苦这些时日得了丰厚赏银,尚仪局上下自是无怨言。

    安排清楚这桩事,容璇道:“有关此次荔枝宴,诸位还有何见解?”

    她的目光看向司乐司,邵司乐会意:“尚仪大人容禀。荔枝宴前,司乐司连夜排演曲目。原本乐曲与佳肴相配,只是太后娘娘临时加了花样,我们应对不及,乃司乐司之过。好在未出大乱子。”

    容璇颔首,此事司乐司也无可奈何,未有怪罪之意。

    “下官与诸位同僚商定过,闲时司乐司会加演曲目定做惯例,用作宴会上应急之用,以免届时手忙脚乱,失了尚官居颜面。”

    “甚好。”容璇心中亦是此意,由邵司乐点出顺理成章。

    司宾司掌宴会赏赐,每每从司宝司备领赏赐之物时均登记造册,余者及时归还,一直条理分明,从未出过岔子。

    “那么,司赞司呢?”

    司赞司暂没有司级长官,官位最高的是掌赞言婉钰。

    她四下张望,见场中同僚目光在她身上,犹犹豫豫道:“禀尚仪大人,下官以为……司赞司与司宾司职责,许是有些混淆。”

    二司权责皆与宾客朝见相干,难以分清。偶尔冲突时,因刘司宾官位高她二阶,只能以司宾司马首是瞻。言婉钰入尚仪局不久,有些事务不知是否该司赞司来做,又怕包揽下来惹刘司宾不快。

    “的确如此。”容璇欣慰看她,“本座会与刘司宾另行商议,拟定出清晰的条陈来。眼下二司中女官皆有不足,这段时日若遇宴饮便暂合一处,由刘司宾调配,以免疏漏。”

    “是,尚仪大人。”

    “荔枝宴详细仪呈,司籍司要记录造册,以供后来人借鉴。”

    “下官等明白。”

    “时辰不早了,都散了罢。”

    诸位女官自行退下,言婉钰本随众出了主屋,忽想起一事未向容璇禀告。眼见着众人都散去,她折返回屋中,恰好听见容璇与采梨交代事务。

    “……二十两银充入公中,待天热了为尚仪局备绿豆饮。”

    足足二十两银的绿豆饮,怕是能供整个尚仪局享用整整一夏。

    采梨退下,容璇抬眸见到屋门口的言婉钰:“还有何事?”

    “是吗?”

    容姗点头,昔年三姐姐未回京时,霁月清风的太子殿下不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平津伯的三姑娘,淮阳侯家的嫡次女,吏部尚书的长女,都是太后娘娘曾经想为陛下相看的人选。”

    她随意就能报出一串世家女郎的身份,杏眸中也藏不住话。

    帝王独宠,她亦是慕艳着三姐姐的。

    容璇笑了笑,心中却想,可我倒是会羡慕你。

    羡慕你无论何时,都有为你做足了打算、为你遮风挡雨的亲人。

    无需任何的主动与算计。

    她们都好生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