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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缠绵

    阳光透过明窗,天源阁内自成的这一方小天地,本就是专供贵人休憩。

    女郎唇色嫣红,恍若清晨雾色中的一朵娇花,可待人采撷。

    掌下纤腰不盈一握,布料摩挲间,帝王倾身吻住了那娇嫩花瓣。

    腰身被单手环过禁锢,起初容璇还妄想有两分主导,直到被郎君抱坐在了膝上,退无可退。

    红唇微启,鬓边流苏颤动间华光流转。女郎漂亮澄澈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尽数为帝王所掌控。

    她的指节无意识攥着郎君的锦袍,好半晌才能勉强平复气息。

    原先读着的那本书掉落在案上,再拾起时页数都有些凌乱。

    她仍坐在祁涵膝上,不想回头,强自将目光留在原本的书页。

    春风止歇,隔着上好的丝绸衣料,似乎仍能感知对方的温度。

    二人依旧合看一本书,却尽数是心不在焉。

    季春之月,西北的贡马送至京畿,交由太仆寺安置。

    原本去岁便有一贡,盖因国丧,故而推迟到开春一并贡上。

    太仆寺交接无误,又将最上等的几匹宝驹送入御马场中,精心照管。

    太仆寺卿至御书房回禀时,容璇正回避于屏风后读书。

    待人退下,她问道:“陛下午后去御马场,可否带臣妾一同一观?”

    她原是文臣,倒也想见见西北龙驹威名。

    祁涵颔首,便应允她:“好。”

    手中书有些枯燥,还是容璇顺手从御书房一面紫檀书架上取的。

    “还与陛下。”月挂中天,蔽目的布条再度被人取下。

    借着月光,此处是间逼仄的柴房。

    容璇瞧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二丫手里拿了半个杂粮饼。

    “这才第一日就给我送饭?”

    容璇靠在墙角,按理来说,人质只要饿不死就行。

    二丫声音讷讷:“对不住,哥哥。”

    劫了容璇的钱袋,匪徒们白日里小小发了笔财,说话也和气些。

    容璇双手被缚在身前,二丫将杂粮饼仔细撕成小块喂给她。

    杂粮饼粗粝难以下咽,容璇还勉强吃得惯,二丫又给她端了碗水。

    清辉落了满地,二丫收拾完,拉出了藏在另一角的被褥。

    这也是她的住处。

    她将破旧的铺盖分了容璇小半,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多的东西。

    两块糖被她宝贝地放在柴草做的枕旁,还舍不得吃。

    二丫小声道:“只要钱送来了,他们不会害哥哥性命的。”

    小小的孩童知道自己做了坏事,眸中可见愧色。

    “你也是他们绑来的?”

    二丫不敢答,背对着容璇睡下了。

    一夜无话。

    天蒙蒙亮时,二丫起身去干活,还不忘给容璇重新蒙上黑布条。

    屋子里有几处漏风,夜里格外冷。

    容璇的一日两餐都是二丫送来,匪徒们很少露面,自然是忌讳让人质记住了什么特征,日后报官追查。既有二丫在,令她出面再稳妥不过。

    虽说尚未拿到银钱,不过看匪徒们对二丫的态度,想来索要赎金的进展算是顺利。

    又或许……过分清静的院落,他们还有其余正事要办。

    二丫小小的年纪,要帮着捡柴火,烧水煮饭,晚间就睡在柴房,负责看管人质。

    日升日落,几日下来容璇也渐与二丫相熟,从她口中问出了几句话。譬如与她同行的护卫被关在牛棚旁,也是由二丫送饭。

    两块饴糖二丫翻来覆去不舍得吃,至多只是拿出来看看,再闻一闻。

    容璇瞧她,只道:“吃吧,以后还会有的。”

    饴糖香气诱人,二丫想了又想,掰下一小半,将剩下的仔仔细细重新包好。

    手中剩的一小半,她又分出一块喂给容璇。

    丝丝甜意在舌尖融化,容璇道:“你去过天齐庙?”

    二丫点一点头:“陪娘亲去求弟弟。”

    “你家可在附近?”

    谈及此,二丫眸中黯了黯。

    “外头那些人,你原本可认识?”

    二丫摇头,午后的谈话又到此为止。

    容璇望夕阳西斜,仍旧算着时辰。

    她望了望外间天色:“臣妾先回宫中更衣。”她语气带着点撒娇意味,“陛下方才答应臣妾的,可莫忘了。”

    帝王受用:“自然。”顿了顿,他道,“一会儿回来用午膳。”

    容璇点头,回明琬宫换了一件水绿色窄袖的如意纹锦裙,一条碧色挑绣飞鸟的锦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墨发盘作简单的云髻,以几枚碧玉雕花长簪略作点缀。

    御马场靠皇宫西南处,收了消息,掌管马场的太仆寺少卿已领上下人等恭候。

    “下官参见陛下,参见宸妃娘娘。”

    秋日寥阔,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入靶心。翌日容璇醒得稍晚些,午前将账目几处疑虑重新翻出。

    她琢磨许久也没有什么清晰的头绪,预备午膳过后去同余知府商议。

    他掌常州府数载,常州八县风土地貌、官吏人选他尽数烂熟于心。

    余知府对她亦师亦父,总是不吝赐教。在常州府府衙这两年,她深感进益良多。

    无需备车马,余府与她的宅邸不过隔了一条街巷。

    在余知府书房,事关帝王南巡的条陈会更详细些。

    容璇一目十行阅过,接驾的官员名录附于最后,暂且不全。

    余知府神色如常,在凝神看容璇方送来的公文。

    容璇合了手中名录,常州府方位得天独厚,风调雨顺,兼之历任府尹都留心于水务,辖区内历来少受洪灾袭扰。

    祁守昭此番南巡是视察治水成效,检阅堤坝,不到常州府在情理之中。

    容璇微微叹口气,却是为余知府可惜。

    帝王出京巡视四境,乃是地方官员彰显自身政绩,脱颖而出的好时机。若得帝王嘉许,擢升回京指日可代。

    余知府外放多年,辗转镇江、湖州、常州数地,治绩有目共睹。

    奈何朝中老师已逐步让权,又顾惜余知府名声不曾主动举荐,他便迟迟等不到好机会。

    原本去年余知府就有一半的机会擢升道台,可惜他安心在常州府实行新税,让另一位府尹占了先机。

    那位府尹述职的公文浮华漂亮,只是他新税政推行的太猛,短期内是有成效,长此以往许多弊病便再弹压不住。

    若余知府愿意效仿他的做法,常州府的政绩只会比他更好看。

    饶是如此,还不乏有人揣测余知府徐徐图之,是想凭此新税政绩在朝廷露脸,一举升迁回朝。

    虽则他并无此意,但容璇觉得地方官员就算有功利心也无妨。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是真真切切为一方百姓做了实事,何必过多计较其缘由。在她眼中,他们远胜过那些清谈圣人之道,高呼爱民如子,实则碌碌无为的庸官。

    长瑾为自己抱不平,余知府笑了笑,宽慰她道:“事情办好了,朝廷总会看见的。”

    见她得了闲暇,余知府开始谈论这份困扰她许久的账目。

    他为常州府尹,熟知府内税务民生,处理起来自然比容璇老道许多。

    他点出几节关窍,稍加引导,容璇很快将作伪之处一一串联。

    宜兴县税务必定有差池,待得下月中得了闲暇,她欲往宜兴县察访。

    余知府也放手让她去做:“府衙中事宜暂交由别人便是。”

    容璇点点头,常州府中认识她的人不多,更遑论城外几县。若要去宜兴,当然是暗访为上。

    只是这身份遮掩还要费些心思。

    晚膳李夫人早有叮嘱,留了容璇在家中用饭,备下她近来偏好的几道菜肴。

    听长瑾说起账目之事,李夫人道:“这个好办,我正要派人去宜兴谈一宗生意,你随他们一同去便是。”

    就是那几名领头的管事,长瑾都不认得,稍稍会有麻烦。

    余澄接话道:“不如我陪长瑾一同去,管事那边我来打交道就好。就说长瑾是府上的表小姐,我与她兄妹相称,不会有人怀疑。”

    儿子能够担事,这番安排尽善尽美。李家的生意,他身为孙辈本也该上心。

    李夫人暗暗点头,见长瑾也应好,此事很快就敲定下来。

    晚膳备好,李夫人忙着给容璇夹菜。余二公子去而复返,怀月先让赵婶为神色匆匆的二公子沏了茶。

    她去到郎君卧房中,容璇好梦才醒,本来预备接着睡第二回的。

    听怀月禀告过,她不情不愿换了衣袍,出来见不速之客。

    “何事啊?”

    她语气中显而易见的不满,余澄陪了小心:“府上忽然来了位贵客,父亲请你过府一叙。”

    “哪有不请自来的贵客,”容璇拂了拂自己天青色的袖摆,“就算是位高一阶的道台,来常州府都要提前传话许久,架子不小。”

    余澄当然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道:“好妹妹,父亲的交代,你就去一趟吧。”

    容璇望窗外转急的雨势,实在不大想前去应酬:“累得慌。”

    余知府既然不曾明说是何事,听余澄的语气,应当也不是非去不可。

    容璇找了理由道:“你就说我不在府上,找不到我的人。”

    她少有如此任性时,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道直觉,告诉她不能去。

    余澄很是理解她,长瑾连轴转了许久,好不容易休息两日,竟也难得太平。

    他重重叹口气,也知道眼前这位小祖宗的性子。若非父亲下的命令,他根本不想搅了长瑾的休沐。

    他来回踱步两圈,眼下要将小祖宗带回官府,还剩最后一个办法。

    余澄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比了个手势:“一百两银。”

    就当是破财换长瑾的休沐。

    容璇:“这倒有些意思。”

    脑中过了一遍一百两银的份量,容璇施施然起身。

    走这一趟也不是不行。

    余澄长舒一口气,车驾已然为她备好。

    容璇打量过自己天青色绣莲纹的锦袍,又换了束发的玉冠,不会失礼。

    “走吧。”

    瓷盏中菜色堆积休憩过两日,由江平巡抚夫人先做东,设宴邀宸妃娘娘赏花。

    容璇欣然应允,到了宴席那一日,巡抚李夫人亲自至春和殿外相请。

    她三品诰命加身,今日也是按品大妆。

    “宸妃娘娘请。”

    宴饮布置很有巧思,十余叶画舫游于碧湖上,繁花翠树倒映湖面,春光尽收眼底。

    中央连三艘舟船,奏丝竹雅乐,备歌舞为宴饮助兴。

    官家夫人们到得齐全,各自的船舫排于两旁。

    容璇的画舫面南居主位,李夫人在一旁陪坐。

    在场的诰命夫人们何人不知宸妃娘娘出身高贵,一入宫即得陛下盛宠。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巡抚夫人都在旁翼翼小心奉承着,她们自然更是恭敬有加。

    这个时节还没有莲蓬,不过湖上一支采莲曲,花一般的姑娘们舞姿绰约,颇为动人。

    宴饮过半,见宸妃娘娘侧首看来,李夫人忙提了精神。

    容璇笑道:“本宫有一事,不知可否请夫人帮个忙。”

    “此乃妾身之幸,娘娘但说无妨。”

    李夫人笑容满面,宸妃娘娘吩咐的事,必然得是头一等的。

    容璇回眸,向菱会意,很快送上一方绣棚。

    “本宫对苏绣很有些兴趣,先前在闺中时也学过一阵。”

    绣棚上的纹样出自宸妃娘娘之手,已绣了一半。

    李夫人本想好生夸赞一番,可定睛瞧了半晌,愣是不敢确认这绣样是何物,只能盛赞了几句针法。

    容璇一笑:“本宫欲绣一双鸳鸯,只不过学艺不精。听闻金平府中有不少擅苏绣的绣娘,不知夫人可否帮本宫寻一寻人。”

    她将绣棚递与李夫人:“就请绣娘们按着这上头的模样接着往下绣,本宫想看看如何修改,寻一副喜欢图样。”

    李夫人一口应下,寻位手艺精绝的苏绣行家倒是容易,就是不知如何尽快让宸妃娘娘满意。

    当下她稍一思忖,命侍女将这绣棚拿回去,私下绘了图样分予赴宴的夫人们,请她们一同荐了人选来。

    容璇微笑:“有劳夫人。”

    “娘娘言重了。”

    李夫人对此很是上心,不管娘娘最后选了哪家的人,都只会记得她这一份功劳。

    因巡抚夫人传话,各府的夫人们都丝毫不敢怠慢宸妃娘娘之事,甫一回府就召绣娘钻研,自不必多提。成小山,一顿晚饭温馨和睦,有几分家的味道。

    纵然忙碌,可容璇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余知府和李夫人待她如女儿一般,处处关怀。

    她有自己的俸禄家私,无需再为生计忧愁。

    常州府一番天地,任由她施展抱负。

    柘木所制的长弓无一丝多余纹饰,帝王接连三箭入靶,箭羽犹在微微颤动。

    收了长弓,祁涵转向身畔好友:“怎么,有心事?”

    西北新贡,祁涵原本是邀好友一同赏鉴。景和好弓,不过今日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谢明霁苦笑:“有一桩婚事送在眼前,臣在想是否要答允。”

    此事暂无外人知晓,更不便告知家中,谢明霁也是难得有这般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所幸能与好友诉说,无需有太多顾忌。

    枝头几枚银杏果坠于地,祁涵吩咐侍从备上一炉清茶。

    谢明霁落座,他也早已到了成家的年岁。

    母亲明里暗里为他张罗着,朝中说给他的亲事更是源源不断。

    只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能遇到称心合意的人。

    许配给他的女郎都是家中如珠如宝精心养大的,他既不能做到全心全意待她们,故而干脆不娶,省得耽误女郎大好年华。

    每每母亲说起,他多是推说武德司公务繁忙,暂无心顾及此事。偶尔应付不过去,便用“陛下都只守着宸妃娘娘一人,孩儿不娶仿佛也是情理中”糊弄。

    然年岁渐长,一日日拖延也实在不是长久之道。尤其是母亲,时而为他的婚事忧心,这是他的不孝。

    “臣原本没什么主意,不过这一桩婚事倒不同。”

    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彼此不会有任何负担。

    “故而臣在想是否要答允下来,算是给家里有个交代。”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想必母亲也会满意的。

    谢明霁笑了笑,眸中不无羡慕之情。

    他语气洒脱,感慨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陛下的福气,能早早遇见倾心之人。”

    分明起初,他们二人都还是无心姻缘的。

    说好君臣二人相互扶持,结果一不留神,陛下已有了心爱的女郎。

    谢明霁细细思量,从江南到京都,好似他还是亲历了全程的。

    祁涵端了茶盏,一笑未语。

    用罢晚膳,祁涵留她在紫宸殿中弈棋。

    黑白玉棋一来一往,声声落子之中,夜幕层云散去,月色溶溶。

    也不知是否是帝王有意相让,今夜他落错了三子。

    仪元宫中备好了沐浴的香汤,夜风轻拂,夹杂馥郁幽昙芬芳。

    容璇屏退了侍女,慢慢解开了衣带,逐一宽下华丽于衣裙。

    沐浴于汉白玉池中,自西山引来的温泉水漫过如玉的肌肤,蒸腾起粉霞之色。

    侍女捧来三套寝衣,由着宸妃娘娘择选。俱是上佳的软绸质地,裁剪合娘娘身量。

    “便这套吧。”

    系上锦扣,月白一色在这般明丽倾国的容颜下都沾染上几分艳色。

    侍女细细为娘娘篦着墨发,盘起后以一枚玉钗簪住。

    玉质剔透无瑕,灯火中蕴着温婉华光。

    赤足坐于榻旁,容璇自以为能够无比平和的心绪,此刻竟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屏风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红烛摇曳,龙榻间说不清的暧昧旖旎。

    玉钗被郎君信手取下,墨发如瀑般倾泻。

    帝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开系扣,容璇垂眸,月白的寝衣由他褪落,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这般由人抱去榻上,并不生凉。

    置身锦帐中,郎君温热的手掌寸寸抚过,无可抑制的娇.吟声溢出榻间。

    沉溺之中,容璇想起四月的江南烟雨濛濛,春色无边。

    雨打娇花,花蕊沾染上晶莹露珠,娇艳欲滴,由人采撷。

    第 24 章   缱绻

    圆月无声,清辉满地。

    摇曳的红烛映于锦帐,寝衣凌乱落于地,散在一处。容璇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纸上谈兵果真是无用。

    到了床笫间,一切都忘了干净。她仿若春日池水上的一叶小舟,在和风细雨中失了方向,尽数由身上人掌控。

    轻磨慢撑,一点点进入之时还算温柔。只是……女郎抿唇,那……一时难以适应。

    缱绻的吻落在唇畔,似安抚,似哄骗,接着一步到底。

    月儿半隐于云后,云彩间留下朦胧光晕。

    白皙如玉的肌肤泛起粉色,嘤咛声说不尽地婉转勾人。

    一下又一下,夜色沉沉,两回罢还要有一回,无休无止。女郎似恼怒,往榻里躲去,任郎君再如何诱哄也无用。

    祁涵低低一笑,展臂将人捞回怀中,舒朗清隽的眉宇间尽是愉悦。

    海棠春睡,一夜云雨。她忽然很想亲一亲他。

    于是容璇倾身,官袍的宽袖翩然划过环住了他。

    祁涵低眸,她含住了他的唇。

    唇瓣柔软,气息交融,仿佛泛舟于春日湖上,阳光明媚,周身暖意融融。

    容璇轻启贝齿,又想起自己登科那日吃的一枚糖人,丝丝缕缕直甜到心间。

    书房中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容璇束发的玉冠被取下,墨发如瀑般倾泻。

    郎君修长如玉的手扼于她纤腰,轻而易举地将人提起,抱放于桌案上。

    文官四品素金带配饰精巧,解下后掷于案旁,落出几声清脆响动。

    锻织的云雁绯袍褪下,里间的中衣素白如雪。

    烛光跃动,女郎层层衣物褪于臂弯。

    殿中透不进一丝风,原先的官服被帝王信手至于身后檀木椅上。

    中衣铺陈,纯白的缎料很快便揉皱了。

    帝王覆上她,女郎咬唇,将他尽数容.纳。

    完全不同的情境,容璇仰眸便可见到殿顶嵌着的几颗夜明珠。

    一下一下……之中,女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绯红的官服搭于椅上,面前的郎君衣着仍旧齐整。

    若是一不留神,还以为他在案前批阅奏疏。

    臂弯的里衣彻底除下,白皙的肌肤染上一层粉霞,在烛火映衬中美极了。

    女郎的双手紧紧抓着木桌边沿,感受着他的抚……。

    月色皎洁,紫宸殿中依旧烛火通明。

    “陛下。”六月正是贡荔枝的时节,多奉于寿安、仪元、明琬三宫。

    黄昏光景,御辇停于寿安宫外,容璇随祁涵一道陪太后娘娘用晚膳。

    尚未踏入殿中,便听闻淙淙琴声,悠扬动人。

    “这是……”容璇凝神片刻,“阳春白雪?”

    祁涵笑着点头:“是。”

    琴声引人沉醉,轻松明快,催得繁花开,仿佛要将明媚春光再现于世人面前。

    一段中止,倒让听客觉得有些惋惜。

    一会儿的工夫,言婉钰上前见礼:“陛下万福,宸妃娘娘金安。”

    琴声正是从她所居的碧雅堂中传出,容璇笑道:“言小姐的琴甚好,宛若天籁。”

    真心实意的一句夸赞,言婉钰福了福,矜持道:“多谢宸妃娘娘赞赏。”

    还未到晚膳的时辰,寿安宫正殿中先备了些精致点心,还有一应时鲜瓜果。

    容璇在明琬宫中吃惯了新鲜荔枝,倒是很喜欢太后娘娘宫中的荔枝小点。以新鲜果肉入馔,样式繁多,别具风味。

    言太后道:“六月里,外间贡物不少。”

    清点各项进出,赐礼还礼,是一件极其繁琐的事宜。纵然有内廷司代为处置分忧,许多事言太后依旧要亲自过问,免得出了差池。

    “虽说眼下后宫清净,但诸事仍旧芜杂,珍品料理,宫人月俸,桩桩件件堆起来,后宫也不可没有主事之人。”

    “母后说的是。”绵绵秋雨停歇,天气又冷了几分。

    户部官署内,林晋放下了手中所有事务,殷切待客。

    他笑着道:“烦劳世子稍候,容大人方有事出去了,现下不在值房中。”

    他在旁引路:“世子请。” 泓绿同几个侍女端了午膳,一并进殿,正见容璇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了半张雪白的小脸。

    泓绿怪道:“娘娘,陛下怎么走了?还走得这么急?”

    臧夏这会儿也进来了,嘟着嘴小声嘀咕:“八成是想起别的娘娘了。”

    泓绿睨她一眼,责怪她怎又说这种话,叫娘娘听到,又该心里难过了。

    臧夏嘟囔着,只好改口说:“……娘娘莫想太多,许是陛下想起来什么紧急的公务,回涵元殿去。”

    她听到容璇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呀……娘娘,陛下的大氅还在这呢!要不要送过去?”

    容璇的嗓音无精打采的,淡淡说:“先放那儿吧,晚点再说。我睡一会儿。……”

    说着,轻轻合眼。

    臧夏跟泓绿出了殿门,臧夏说:“我都不知怎么哄娘娘了,总不能把陛下绑过来吧?我纵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子。”

    泓绿却含笑说道:“你信不信,陛下一会儿要回来?”

    臧夏随她看过去,只见车驾未行,独独人不见了。

    雪风席卷,朔雪纷纷,天色暗沉,雪又大了些。

    容璇睡梦中听到风雪声,无意识中,身子蜷缩了一下,却感到到有灼热酥痒的触感,停留在身上,难受得想翻身。

    但那灼热滋味挥之不去一样,覆在后背上。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无垠的水中游荡,无数小鱼游过来,吻她的背脊颈项。

    可……水里不应很凉快么?她怎么这样热?热得像要蒸熟了。

    她热得受不了了,终于喘息着醒过来,身后是不同寻常的热息。身上好端端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都撕碎了;乌黑的长发被撩到前边儿,后颈暴露在了空气中。

    是他在吻她的后颈。

    吻得细密凶狠,唇舌滚烫,比梦中来得还要重,吻得她在他怀中颤抖不已,想要躲,可她的腰上紧紧锢着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青筋毕现,——叫她躲不得。

    修长的手扣着腰畔,几乎能在肌肤上留下指印。

    他就那么钳着她的腰吻她的颈,剧烈动作弄得床板吱吱作响。

    “醒了?……转过来。”

    薄哑磁沉的嗓音响在耳边,伴着热息,顷刻间她耳根一片绯红。哪里还轮到她来翻身,他只轻轻一推,她就跟铁板上的煎饼一样被翻了个面,正正面对着帝王俊美无俦的眉眼。

    漆黑的长眼睛里眸色幽晦,她只怔了一下,祁涵已二话不说地吻过来,吻的是她的眼睛,鼻梁,脸颊,没落下一处地方。

    最后是嘴唇,他轻易撬开齿关,攻城略地,在她唇舌间攫取甘冽。青筋虬现肌肉贲张的臂膀搂紧她肩背,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怀中滚烫。

    稍有闲隙,她都在剧烈喘气,被他发现了,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畔摩挲了一番,唇角不知是不是笑意,微微的一勾,嗓音低哑:“再忍忍,朕还没尽兴。……”

    容璇额角汗如雨下,身上也浸了汗,漆黑发丝都粘在了脸上,似是横流的浓墨,在白宣纸上肆意流淌。

    谢明霁道一句有劳,于户部堂中小坐。

    林晋吩咐长随沏来上好的清茶,顺理成章在旁陪坐。

    林晋在朝为官多时,自然知晓宣国公府门庭何等显贵。谢氏先祖位列大晋开国十二元勋之首,爵位传承至今尊荣不减。谢氏子弟屡有宿功,这一代世子更得陛下倚重,弱冠之年便执掌武德司,前程不可限量。

    这样一等一的人物,林晋平日少有结交的机会,今日倒是撞了好运。

    他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在朝中历练数载,更懂得官场上应酬往来之道。

    “此乃仙雾凤茗,是下官家乡的特产,”林晋笑道,“世子尝个新鲜便是。”

    “多谢。”

    林晋借茶顺利打开了话匣,一甲进士,到何处都会有几分薄面。

    对方言谈举止滴水不漏,谢明霁体面回应几句,没有多谈的意思。

    谢世子神情冷淡,林晋斟酌着言辞,也知晓国公府不是那般容易结交的。

    饮过半盏茶,堂中气氛仍是冷清。

    林晋不曾灰心,亦是猜测世子本就是这般冷傲的性子。

    只是当堂下那抹绯色的窈窕身影映入眼中时,林晋发觉谢世子眸底的疏离之色一瞬褪去。

    谢明霁起身相迎,林晋同样站起身。

    “久等了?”无需寒暄,容璇笑着道。

    “还好。”谢明霁回她一笑,“今日也无甚要事。”

    容璇点一点头,方才尚书大人临时唤她前去,稍稍耽误了时辰。

    林晋在旁审慎观之,容大人迟来不曾解释,谢世子更没有计较的意思。

    虽同在四品,但他们二人间连见面的虚礼都省去,显然是极为相熟。

    他思及前些时日容大人的话语,眉宇间微不可察地蹙起。

    谢明霁此番前来是为公事,武德司交还从户部调用的书文。容璇与林晋核查无误,一一归档。

    份内的公事处理毕,见容大人与谢世子还有事要谈,林晋识趣地先行退下。

    武德司的人在值房外守着,无需掩房门。

    谢明霁道:“卫县的案子已了,不过后头可能还有其他侵地案要审理。”

    容璇点头:“此事我也想到了。”

    本次结案结得漂亮,总算赶在中秋之前还了苦主公道,可以太太平平过一个中秋佳节。

    容璇笑了笑,等过两日领了俸禄,过节的气氛便愈发喜庆。

    值房内无外人,谢明霁压低声音,好奇道:“八月十六的宫宴,你预备以哪重身份参加?”

    “你觉得呢?”

    五品以上朝臣便有资格赴宫宴,三品以上可携家眷。

    容璇道:“不过我此番归京已有月余,世家中可有什么流言?”

    她倒是不曾听闻,容府门前风平浪静。

    宣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在身,在世家夫人间人脉极广。

    谢明霁旁敲侧击问过母亲,多多少少是有些传言。

    其中一则格外有意思,容璇听罢,失笑道:“这都可以写入话本了。”

    见皇帝此番接了话,言太后满意点头,又道:“哀家在这宫中已有近三十载,料理宫务,事事放不开手。如今,也到了想安养天年的时候了。”

    说中间半句话时,言太后的目光自然而然落于言婉钰身上。

    祁涵颔首:“儿臣亦知母后辛劳,已有思忖之法。母后既如此说,不如便让宸妃为母后分忧?”

    福宁添茶的手一顿,一时不大敢看太后娘娘的脸色。

    容璇低头品茗,已与祁涵商量定的事情,在太后娘娘面前她不宜插话。

    殿中静一会儿,容璇抬眸时无意间与言婉钰目光相撞。对方很快挪开了目光,似乎方才正在看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言太后先前铺足了台阶,这一下反而有些骑虎难下。

    儿子不肯顺着她的心意,她也没有办法当真与他生气计较。

    她搁了茶盏,事情便这么草草敲定,寿安宫中传了晚膳。

    虽是各色珍馐齐备,但殿中用膳的半数人显然都没有多少胃口。

    连容璇亦是,她适才吃多了点心,此刻象牙箸动得实在勉强,白白可惜了这些佳肴。

    秦让恭敬呈上物件,这是内廷司黄昏时分赶工毕,才送来的玉簪。

    陛下亲自绘的图样,开了私库,选出最上等的和田黄玉。那玉质柔和如脂,晶莹剔透,可与羊脂玉一较高下,为玉中极品。

    内廷司几位师傅们雕刻打磨,一朵月季花灿然盛放于匣中。

    花瓣层层叠叠,蕴着温婉华光。

    恰如七夕月下,女郎鬓边的那一朵。

    秦让送了东西便不迭退下,想也知道这支华贵玉钗,陛下精心准备是要赠与谁。

    他也不是没有私下着人去明琬宫打问过,可宸妃娘娘在自己殿中抚琴弈棋,去文源阁读书,安稳得很。

    请都请不来御书房中。

    这几日恢复常态,陛下的午膳、晚膳时有延误。

    哪像宸妃娘娘在时,她陪着陛下用膳,时辰讲究许多。

    月光映于月季花钗,重重花瓣捧出中央花蕊。

    帝王未动花钗,那日争执,她的脾气毫无保留尽数对向他。

    那是真实的她。月上柳梢 ,荣庆堂中灯火通明。

    流水般的佳肴美馔由宫廷护卫逐一查验,方能送至堂中央的黄花梨圆桌上。

    虽则陛下有令从简即可,但李夫人与膳房上下仍旧备了二十余道菜式。

    陛下允他们夫妇陪膳,荣庆堂中设了四席。

    李夫人也是有四品恭人诰命在身,不过陛下乃微服私访,她今夜无需按品大妆。

    与帝王同桌进膳,李夫人初时自然拘谨。不过有长瑾坐于她对侧,早早就宽慰过她,陛下待人温和,无需过于忧虑。

    席上不谈政事,更像是闲话家常。她答过君王几番问话,譬如江南贡缎,又或者经营之道。她自认为应对合宜,偶有答不上的话,长瑾自然地替她接过。一如长瑾所言,陛下比她想象中还要宽和些许。

    李夫人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错觉,陛下待他们夫妇竟有两分对长辈的客气。

    她不敢多心,一顿饭用得拘束,也动不了几筷子。

    她抬眸时就见到举箸吃松鼠鳜鱼的长瑾,李夫人不自觉笑了笑。这顿晚膳进得最舒心的就是长瑾,这孩子遇事从容,总爱吃些甜食,对她更是体贴。

    也不知容家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这辈子得了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叫她羡慕不已。

    灯火璀璨下,李夫人无意间抬首看去,陛下望着长瑾的眸中好似是两分温柔笑意。

    她不能细看,烛火摇曳间也瞧不分明。

    她在他面前有恃无恐,就是仗着自己心悦她。

    他其实有些欢喜。

    可她偏偏,能与景和心平气和谈起过往。

    却对他讳莫如深。

    帝王合了玉匣,随手置于案旁。

    “宸妃娘娘万福。”

    御书房外,原本当着闲差的秦让见到明琬宫的轿辇,立刻迎上前。

    容璇落了一本棋谱,遍寻不得,不知是否在御书房中。她怕侍女们分辨不清楚,故而自己来了一趟。

    秦让有些为难:“回娘娘,陛下与宣国公世子尚在书房内议事。”

    容璇了然,谢明霁入见想必是有要事。

    “本宫去偏殿等便是。有劳秦总管。”

    “娘娘说的哪里话。”

    偏殿中备好了茶点,容璇无所事事,坐于窗前出神。

    窗外一株梧桐,绿意正浓。

    “今日是四月二十五?”她忽而问道。

    向菱细心:“回娘娘,正是。”

    容璇轻应一声,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日子。

    只是她忘却许久的生辰罢了。

    第 25 章   情趣

    薄薄一封书文在手旁,帝王尚未启封。

    秦让才送了宣国公世子出宫,入御书房通传道:“陛下,宸妃娘娘到了,在偏殿等候。”

    午后陛下忙于政事,照理说后宫之事不应该通禀。但宸妃娘娘圣眷正隆,是陛下实打实放在心上的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祁涵颔首:“让她过来罢。”

    他收好自昌平府传回的书文,置于暗格中。

    提笔批复一封疏议,御书房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万福。”

    来往惯了,容璇在御书房中也自在。

    待得一回事毕,祁涵抱了人去沐浴。

    顾忌着秋夜天凉,书房中不便尽兴,还得好生泡一泡汤泉祛寒。

    温热的池水滑过肌肤,容璇想起自己那件不能再看的中衣。

    朝廷统共就发放几身官服,若有什么遗失、短缺的还得自己悄悄补上,否则被人举告是要问罪的。

    那件官服她穿了还不到两月,就这么半毁了。

    墨发松松散于颈后,容璇转眸讨要一个说法。

    祁涵掬一瓢热水洒在她颈间,只笑道:“这个好办。”

    比着样式再多做几身便是,从他的私库中走账。

    容璇轻哼一声,勉强算是认可。

    沐浴清爽,祁涵仔细替人擦拭着墨发。

    晚间折腾这么一遭,容璇倒有些饿了。

    紫宸殿中备了宵夜,容璇随意披了帝王的外袍。

    依旧是她最喜欢的清汤馄饨,配上几碟小菜,仿佛怎么吃都吃不厌的。

    她想了想:“下回去江南,有机会得再追一辆馄饨车。”

    街边小摊的滋味总是独一无二的,叫人时而回想着。

    容璇舀一只小馄饨:“好不好?”

    “嗯。”休息过一晚,天明时分谢明霁点齐了兵马,接着往高宁府的方向清匪。

    容璇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带二丫同行。她已与二丫商议过,先行将她送去容府,怀月收了信会好生照看她。

    对于二丫的事,祁涵仿佛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他也没有多问起,只命人好生将二丫带回京城。

    容璇稀奇:“守昭哥哥不回京吗?”

    她学了二丫的语气,祁涵笑容中无奈又有些宠溺:“既然都出来这一遭,也顺便察看一二。”

    朝中政事他已诏命内阁安排,无妨。

    夏税征罢,紧接着秋税便又提上日程。

    虽说秋税征收原有定例,但早些年的法子早已不够恰当。近年来征税条陈几乎每岁都有修改,又总出新的纰漏。拼拼凑凑,只怕到了下一位尚书手上,两税便该好生更改。

    听闻二位侍郎为秋税所拟条陈皆被内阁斥了回来,尚书大人一连三日都与他们议事。

    好不容易条陈定下,整个户部旋即繁忙起来。尤其因条陈迟了几日,许多事务得加倍赶上。

    户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这种时候都得拧成一股绳。如此节骨眼倒也没人再计较女官与否,只要能顶事便无妨。

    各处值房内点灯熬油已是常态,虽说七月才到任,但赴任前的两月容璇不曾清闲过,户部事务立刻便能上手。

    度支司的事务从未出差池,饶是一向板正、最有望继任尚书一职的右侍郎都挑不出容长瑾半分毛病。

    因是公事往来,容璇无可避免与林晋相熟。云开雾散,连着两日都是明媚的晴天。

    栖霞行宫中风风雨雨,小院内却是岁月静好。

    容璇今日醒得早,迎着晨曦,在堂屋内翻看着怀玉斋一年多的账本。

    怀月在旁陪着,笑问道郎君今日想吃什么糕点。

    容璇抽空想了想,报出几种名目,怀月晚些时候便去铺中取来。

    两日的工夫,她替郎君好生收拾出了屋子。郎君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不多,除了一支月季玉钗,余下的都是银票,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百三十两。

    那枚玉钗雕刻巧夺天工,玉质玲珑剔透。

    怀月道:“我还以为依郎君的性子,会带些赤金簪子呢。”

    容璇核着账目,只道:“这支簪子更值钱罢了。”这些物件都是她陆陆续续藏于马车中的,可惜不便多拿,否则引人怀疑。

    除此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木钗,并不起眼。

    怀月为郎君磨墨,她还记得那件缂丝的披风。

    这是郎君从容府带入宫廷的唯一一样物件,她总觉得意义非同凡响。

    她如是想着,便也这般问了。

    “披风么?”院中一树桃花已谢,容璇道,“我还给他了。”

    怀月一怔。

    容璇目光望向蔚蓝天际,白云悠悠。

    最深的一桩心事藏了七八年,就这么迎着初升的朝阳袒露。

    大抵是十五岁那年的惊鸿一面,她最狼狈最无助时遇见了他。

    离开雅和苑时,她近乎是破釜沉舟的勇气。护卫们穷追不舍,她已被逼入绝境。

    蒙蒙细雨中,她突兀地望见马车上那道清隽的身影。郎君天青色的锦袍不染纤尘,光风霁月,眉眼间疏离而又尊贵,恍若山间雪云中月般高不可攀。

    她与他素昧平生,于他而言的一念之间,对她来说却是天差地别。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她拉出了泥潭;甚至他都未放在心上。

    就如他借给她的那件衣裳一般,矜贵雅致,是她一生都难以触及的梦。

    无需任何的告别,确信赵府的人已经离开后,她亦告辞,没有纠缠。

    天地寥廓,不知何处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天色将暮,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臧夏跟泓绿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十分欢喜。

    里头传来床板晃动声,娘娘这些时候挂念的事有了小小着落,……只是,娘娘还在病中,不晓得可有影响。

    却看吴有禄吴总管瞅着天色,颇是发愁,可哪里敢去催陛下。想来陛下禁了一年多,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憋坏了,好容易临幸婕妤娘娘一回,自不会轻易地完事。

    吴有禄只想着,陛下能快些想起来,他宣了大将军进宫议事。

    大将军谢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又倚仗战功,向来不怎么把旁人放眼里。况且谢老将军的夫人,是陛下母亲的妹妹,算来他也是陛下的长辈。

    有这层关系在,陛下倚重大将军,也受他的管教。

    可大将军把持朝政,总归掣肘,还反对南征。

    不久前大将军病了一遭,陛下便想趁机让他解甲归田享清福去,可大将军不肯,他的夫人萧夫人还特地进宫,到陛下面前哭了一回,拿萧贵妃说事,陛下无可奈何。

    吴有禄是怕陛下这会儿忘了,谢老将军,恐怕……得大发雷霆。

    他这厢叹着气,又想起来这阵子流传的流言,说谢老将军一直想往陛下后宫里塞个女儿做皇后,却苦于没有嫡亲女儿。

    近来陛下纳了平西将军的女儿为婕妤,平西将军跟谢老将军也不对付,谢老将军生怕这位程婕妤捷足先登抢了皇后位置,为此还愁生了白发。

    吴有禄心道,陛下迟迟未娶,人人都惦记着陛下的后位;陛下迟迟未生养,人人也都惦记着陛下的长子。前者尚有些外力能干预,后者怕就只能看陛下的心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因着下雪,天色黑得早,承明殿里已有侍女走动点上灯烛。

    他才听到里头陛下叫人进去伺候,心里松了口气,陛下总算完事了。

    承明殿的净室点了熏香,浴池里头热气氤氲,祁涵迈进池水里,坐下后,水刚过胸膛。

    他泄了欲,现在反而精神。张着手臂,强健结实的臂膀懒洋洋搭在池缘白玉上。

    任由身后人替他揉捏清洗身体。那双手温柔细腻,手法娴熟,洗得十分仔细。

    他享受地眯起眼,暂时放松。容璇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被摸着头的大狗狗,心里生出了十分幸福的滋味,他突然出声,却打断她的愣神:“容璇,”他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背,“你也下来。”

    容璇愣了愣,轻声喜道:“是。”

    她解了薄衣,浸进水里,祁涵伸手扶她,她一瞬间心跳加快。若非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都在,酸疼不已,她还当自己在做梦。

    她仔细伺候他收拾了身子,不期又被他揽在怀里。那只炽热的手扣着腰肢,她动弹不得,乖乖地把脑袋靠在他胸口处,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跳。

    他的身上,有许多道旧伤疤,看着狰狞怕人,但又增添了几分野性。他身量挺拔,宽肩窄腰,十足惹人眼馋的好身材,她陷在他的怀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团落在狼爪里的小兔子。

    她的脸迅速发烫:“陛下……水凉了,该起身了。”

    祁涵似乎低笑一声,却俯下头,吻了吻她的滴着水的耳垂,“朕身上也凉?”

    低哑的声线一时叫容璇头晕目眩。她是不是还在做梦?他一贯冷峻,这种话,她从没听他说过。

    收拾清爽后,天色彻底黑了,容璇侍奉他穿好衣裳,吴有禄却领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端来一碗汤药来。

    容璇望着那药一怔,旋祁抬眼望向祁涵,不解:“陛下……”她心头一跳,难道是……避子汤?

    祁涵掸了掸衣上浮尘,此时,他已恢复成素日里冷峻高贵的帝王。

    银袍上,那尾五爪金龙盘旋熠熠,他系上氅衣,眉眼淡漠,琼枝玉树般立在她跟前,闻言,说:“朕让他们准备的。喝了吧。”

    吴有禄从小太监手里亲自端过来,弓着身子笑吟吟的:“娘娘趁热喝。”

    容璇心中猜到它是什么药,霎时如堕寒冰窖中,望着那碗乳白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前两次都没喝过药,今日……今日他怎么要她喝药了?

    她还愣在原地没动作,吴有禄又恭敬催了一回:“娘娘——”

    容璇几乎瞬间想到,或许她出身低微,他便不想要跟她的孩子,……或者,他的长子长女,要留给别人来生?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不需要她的孩子,已是确定的事实。

    她脸上温柔笑意,勉强维持,可要她接过那碗药喝下去,……她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她哀求般仰起眼睛望他:“臣妾可不可以不喝?”

    祁涵蹙了蹙眉,垂眸看她,想了想,从吴有禄的手里接了药碗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罗汉榻上,含着一点笑意:“不苦。朕喂你,来——”

    容璇看着近在唇边的天青瓷的药碗,嗅到了药味,抿紧了唇瓣,她也不知到底是怕苦,还是不能生孩子了,心尖酸疼,嗓音都微微发颤:“陛下……臣妾不想喝,……”

    他眉眼一沉,或许觉得她不识抬举了,容璇小心地望着他,眸中水光盈盈,他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听话,把药喝了,朕明日还来看你。”

    容璇晓得是躲不过的。

    她只得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说:“臣妾明白了。”

    她接了药碗,小口小口喝掉,如他所言,这药不怎么苦。祁涵就在旁边看着她喝完了药,这才离去。

    他走以后,容璇坐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朦胧的夜色里,雪花看得不清,他的踪影也都消失在雪中了。

    他们二人再度相遇,就是在金銮殿外。

    他为参政太子,她是新科贡士。

    她随周围人一同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他当然不曾记得她。

    天光大盛,女郎半边面庞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中。

    她声音极轻,在随风散去前大大方方承认:“我一直心悦他啊。”

    但也,仅此而已。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全部。”

    年少时身不由己,所幸能读几年书,得夫子倾囊相授。

    她读圣人言,于那泛黄陈旧的书页中窥得了人生的另外一番天地。

    并非全然是相夫教子。

    学堂中来来去去百余位学生,夫子道他们的天资无一人能与她相较。

    他们不过是生作男儿身罢了,她又何必要屈居他们之下。

    父母不慈,能参加县试的年岁,她被他们送入风月之地。

    那时她被饿了数日,无力时只是想,若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再也不要沦为他人附庸,被旁人肆意支配。

    简单到极致的一个愿望,她想吃糖葫芦时,不必再有求于人。

    后来她乘船赴京赶考,饱览过金平府外的大好河山。

    金銮殿上及第,她也曾看过满城春花。

    她永远不愿做那笼中雀。

    林晋长她几岁,业已成家,迎娶的是太仆寺卿嫡女。

    探花郎翩翩公子,从来都得朝中官员青睐。

    容璇平心而论,若是秉公办事,林主事算是个不错的同僚。

    不过他话里话外总有试探之意,容璇心底看得分明。

    林晋出身不俗,又有太仆寺卿做靠山。若是自己不回来,兴许这四品主司之位会归属于他。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远比内宅厉害。

    容璇叹口气,其实她自踏入官场以来勉强也算顺风顺水。虽无显赫家世,但她最初有首辅庇护,老师指点她良多。下江南时又有太子在前,她只需专心致志于手中事务,余下一切都不必操心。至于在常州,余知府更是诚心待她,给了她施展天地。

    真要论起来,朝中见不得光的手段她没遇上过几遭。

    但不代表她没有防备。

    今日事务稍稍清闲些,容璇虽没有留客之意,但林晋坐于值房内,她也只能请他喝一盏茶。

    相处一段时日,她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却还要绕上一圈,谈谈秋日风光、百姓农忙。

    临了图穷匕见,不过是试探她背后有无可靠之人。

    同在户部共事,同为一甲进士,他将自己视作敌手。容璇不知该作何想,至少他没有因女子身份而轻看自己?

    陈太傅早已不掌朝中大权,这是朝中有目共睹之事。

    若是自己身后无倚仗之人,只怕这位探花郎就要动些脑筋了。

    容璇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在林晋说起京中茶楼时,笑了笑道:“天和茶楼不错,谢世子就曾在那处设席。”

    林晋一顿:“容大人与宣国公世子有旧交?”

    容璇矜持一笑,谢景和的名号果然挺有用。容璇应好,耽搁这些时日天气愈发冷了。余下的差事得尽早办结,省得受一路寒风。

    侍从牵过绯珩,这匹漂亮骄纵的宝驹乖乖在容璇面前低下头,很是亲昵的模样。

    平县与怀县相隔有一段距离,白景与绯珩并驾在前,行于官道间。

    穿过几处村镇,总共遇上了三所乡塾。

    萧索的秋风中读书声朗朗,不知日后金榜题名的进士是否会从这里走出。只可惜乡墅内目之所及,没有一位女童进学。

    午后天气回暖,容璇与祁涵并肩行于乡间小径。

    “虽是允女子科举,但第一要务只怕还是应该兴办女学。”

    容璇有时想起,都得庆幸有道士的断言,自己能被当作男孩养大。

    虽囿于乡野,但书中自能带人窥得一番天地,明白相夫教子之外,还有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祁涵颔首,礼部三年前便着手预备此事,收效暂不明朗。

    京城中还好些,零零星星已有平民女子入学,但尚未能惠及乡里。

    容璇沿着田埂走:“此事急也急不来。”

    国库能拨付于此的银两有限,但她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田地间堆着麦杆,今秋的粮食已经收罢,偶尔可见背粮去缴秋税的百姓。

    粮食沉重,若以白银代之当然轻便。

    银税在江南施行既然有成效,朝廷想要继续推广也有据可查。

    前处无路,容璇搭了祁涵的手跃下小土坡:“不过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江南地区商业繁盛,白银流通广,此法自然有机会可行。”

    但即便富庶如常州府,要用白银取代粮食仍是艰难。

    苍穹之下,女郎目光望于田地间。

    这些日子依她所见,单说怀县、平县的白银流量量,若让百姓全部缴上银两实在艰难。

    她道:“届时银贵粮贱,只恐要伤民。”

    夜色如墨,用过宵夜的女郎心满意足。

    至于吃多了不便入睡,好似无须她忧虑。

    锦衾帐暖,烛影缱绻。

    傍湖修建一座八角石亭,听闻雨水盛时,这座凉亭底部还会被湖水淹没。二人在亭中略坐了坐,容璇凭栏而望,可见湖心岛中一处灯火通明的楼阁。

    这时节荷花已有婷婷花苞,借着月光,可见锦鲤嬉戏于荷叶间,活泼有趣。

    靠岸停着数座画舫,雕梁画彩。若是赶上宫廷夜宴,画舫点起明灯泛于湖上,卷起珠帘,愈发美轮美奂。

    沿湖一直走,画舫旁还停泊几叶扁舟,其上船舱小巧精致。

    容璇胆子大得很,比了比距离,提起裙摆轻巧跨上了船。

    船身随水轻晃一阵,很快稳住。

    祁涵含笑看她胡闹,月华倾泻,晚风徐徐吹动女郎裙摆,其上以银线勾勒的牡丹花愈见风致。

    容璇眸中蕴满笑意,仿佛倒影入满天星河。

    “陛下来。”

    她笑着对岸上人伸出手。

    第 26 章   船舫

    星光点点洒落,水面波光粼粼,小船随波荡漾。

    掌心传来彼此的温度,女郎粲然一笑,在小舟摇晃中共同与郎君稳住身形。

    帝王吩咐岸上侍从解开揽绳,小舟很快重获自由。

    舟两边备了木楫,容璇执其一。木桨入水中,她与郎君划过几桨后,二人很快有了默契,倒是像模像样。

    祁涵示意仆从无需跟随,小船荡开一池星光,翩然随水远去。

    今夜天幕星河闪烁,有凉风习习。

    此案梳理无误,各处的功劳谢明霁如实写上。等正事商议完,也恰是晚膳时分。

    酒楼的小厮上齐了菜肴,谢明霁单要了一壶佳酿。

    云时山匪患平定,他们二人也确实可以好生庆贺一番。

    朝廷会另有嘉赏,多半是金银财帛。

    容璇眉眼弯弯,二人碰了酒樽,她墨发间一支明珠流苏步摇璀璨生辉。

    晚霞绮丽映照在她身后,女郎笑容明丽灿烂,犹胜漫天霞光。

    大约是刹那的失神,酒盏轻晃。

    彩云浮动,谢明霁最终还以一笑,仰首满饮了杯中酒。

    酒香清冽,余韵悠长。

    同在朝为官,共事默契,彼此皆视对方为至交好友。

    天和茶楼的菜式一如既往合容璇口味,二人能聊的话也有许多。

    谢明霁笑道:“听闻户部刘尚书已向陛下递交辞呈,尚书之位不日便要出缺?”

    “是啊,户部上下热闹得很。”七月流火,暑气退散,天气已然舒爽许多。

    去户部赴任这一日恰逢朝会,容府上下早早为此准备。

    新选的这一处宅邸离宫城近上许多,容璇能够比以前迟起身两刻钟。

    怀月悉心帮着郎君更衣,将内宅事务打理妥当。

    晨曦微现,官袍上盘旋于彩云间的云雁被那一抹天光照亮。

    今日是郎君第一日还朝,马车上怀月一路陪伴着她。

    时辰尚早,素日里繁华的街巷此刻仍是清静,偶尔能见到一辆同行的车驾。

    怀月掌心已不知不觉沁出一层薄汗,从前郎君女扮男装在朝时,自己止不住为她悬心;而今她能堂堂正正改换回女子身份,却要以一人面对文武百官,她更是为她担忧。

    容璇神色平和,甚至宽慰地对怀月笑了笑。

    “总会有这么一日的,”她拍了拍怀月的手,“他们该习惯了。”

    晨光穿透层云,宫门已遥遥在望。

    禁军戍守,若无恩旨,文武臣工皆须在此门前下马落轿,改由步行。

    怀月只能送至此处,目送郎君的身影踏入那一道巍峨宫门。

    这一条入朝的路途容璇走过许多次,未曾忘记分毫。

    太极殿外已等候着不少朝臣,偶能听见几句交谈声响。

    清风拂过繁华宫城,当那一抹绯红色的纤弱身影出现在几人眼前时,一时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臣工望向此处,交谈声止歇一瞬,很快又不动声色重新响起,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曙光划破层云,映照于女郎手中所持象牙笏。

    容长瑾何许人也?连日落雨,风声大作,天地间昏暗一片。

    容璇吩咐向菱合上殿中轩窗,依旧安心于手中刺绣。

    外间所有嘈杂,她一概未曾过问。

    于殿中清静数日,手中的香囊几近完工。

    玉指抚过绣样,她还是绣不成鸳鸯,唯有一对水鸭子自在地嬉戏于水间。

    “娘娘,陛下到了。”

    风从敞开的门中卷入,吹散了一筐绣线。

    容璇神色平静:“好。”

    向菱与向萍尚未收拾一地狼藉,连行礼都来不及,便被陛下挥退。

    她们不敢有违,心中不免担忧。可望见娘娘沉静的眉眼,又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殿门合上,容璇坐于原处,抬眸坦然对上帝王目光。

    殿中寂静许久,殿外风声呼啸。

    二人一站一坐,依旧是帝王先开口:“昌平府的籍贯,有何要辩解的?”

    “没有。”

    一应事实奏报中禀告清楚,他的瑾儿替淮河乡里正之子应了一场科举。对面为她伪造户籍,两不相欠。

    说来可笑,他倾心相待的枕边人,到头来名姓、身份全然都是作伪。

    她在自己面前,可曾有过一句真话?

    甚至时至此刻,她面上都没有半分波动。

    “为何要如此?”

    为人枪手,若是为了银钱生计尚可以谅鉴。

    可抛家弃父,远赴昌平府冒籍科考又是为哪般?

    士子投机取巧,为了中举不择手段。

    他的瑾儿亦是如此吗?容璇将勺子轻轻搁下,微抬眼睛,淡淡说:“是这几天的事?”

    臧夏说:“人家都说,这谢小姐,怕也是想进宫的。”

    容璇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是她想,是大将军想。”

    臧夏着急说:“娘娘,那可怎么办?”

    容璇淡淡撑腮,目光落在窗边宝蓝瓶中插的白梅花上。分明才换的新鲜花枝,怎么这样快又枯萎了……她轻轻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

    祁涵践祚以来,宫中新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宫。她莫可奈何。

    她从未敢奢望过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只求她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好。

    所以三年以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虽说离她想要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若是做事做得好,那也说不清。

    她今日气色已好得多了,不烧了,只是偶尔咳嗽。除夕宫宴的事情,她已初步有了想法,这几日需加紧筹备。祁涵的意思是,能省则省,清俭为主,不必奢靡铺张。

    容璇托着腮思索着,臧夏忽道:“娘娘,程婕妤来了。”

    程绣一眼望到八仙桌旁坐着的女子,她穿得素净,月白色袄子,攀着淡淡青色的缠枝莲的纹样。

    身姿纤瘦,坐那儿,映着门前玉雪飞花,长廊绮柱,格外的静谧美好。

    她不施粉黛已这么好看了,程绣想,若是浓妆艳抹打扮起来,该多么明艳……连她靠近这儿,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她这样的美人惊到。

    容璇抬眸看向她,盈盈微笑:“程妹妹怎么来了?”

    程绣扭捏了两下:“容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我……我刚刚去给陛下请安,顺路过来,探望姐姐。”

    她望向眼前人,眉目淡淡,乌发堆云,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钗子,正单手支颐,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

    程绣心想,那支钗已经回到她跟前了,想必是陛下亲手给的。那几日,陛下莫名其妙责罚容婕妤,但后来她一细想,虽是责罚,也是容婕妤“独一份”的呢。

    她宫中的老嬷嬷说了,陛下治下严厉,处置犯错的妃子,往往从严,要么就彻底失宠,要么就彻底没命。从前的顾美人得宠,却恃宠生娇,装病欺瞒陛下,如今降为更衣,陛下再没理过她死活,都成了每位嬷嬷告诫新人的例子了。

    可陛下待容婕妤的方式,却很不同。

    不过,嬷嬷也说了:“这位容婕妤虽好,又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是娘娘坐上‘那个位置’的对手。”

    那时她好奇问嬷嬷缘故,嬷嬷说:“她父兄在三年前战死疆场,如今满门只她一个孤女。她是万万做不了皇后的。”

    程绣想着想着,猛回了神,所以今日她来探望容婕妤,心里也是有些同情她。她也才晓得当时初次见面,她每每在人家跟前提自己家里人,委实过分了些,幸亏容婕妤她性子温柔,不计较她。

    她叫侍女又拿来了一些礼物,笑说:“容姐姐,近来天愈发冷了,我这儿多出来一匹银狐皮,姐姐拿去做副围脖?”

    容璇推辞一番,收下了,心里却想,可做两副暖手抄。

    这些客套话说完,程绣想着,也不知容婕妤知不知道那件事,便装出苦恼模样说:“容姐姐,你在病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近来炙手可热的一个人?”

    容璇端着茶盏的动作轻轻一顿,抬起眼望她,说:“谁呀?”

    程绣睁大眼睛:“容姐姐不知?谢疏云,谢将军的女儿,陛下的表妹——”

    她特意着重了后面五字,任是在场谁的目光都汇了过来。容璇思索着道:“谢老将军,何时添了女儿?”

    雷电划破天际,映出女郎从容的面庞

    昔日陈首辅暮年最为看重的门生,十七岁入朝为官。

    陛下即位后将她流放房州,近日方新召还朝。

    天光渐盛,她官服前刺绣的补子为四品云雁,意为“兢兢业业,青云直上”。

    多少人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容璇少有回避,身形挺拔。

    在场的臣工中也有同容长瑾相识者,只不过无一人上前寒暄。

    他们皆听闻过陛下起复容长瑾的旨意,甚至于这个消息私下还在朝臣中掀起过不大不小的波澜。

    不单单是为容长瑾一人,而是她身后还代表着陈府旧党。

    仁宗崩逝,首辅养病,如日中天的首辅一党化作过眼云烟,几位要员被陛下在半年内清出朝堂。

    如今容长瑾奉帝命还朝,是不是代表陛下对陈氏余党有恩宽之意。

    朝中对此观望者无数,尤其是那些还在朝中为官、失意多时的首辅门生。

    种种对帝王心意的揣摩,莫衷一是。

    可饶是再如何神谋妙算,谁又能想到当年被放逐房州的容大人竟是女儿身,犯下欺君重罪后还能被陛下恩赦,甚至以女官身份重返朝堂?

    哪怕陛下明日下旨重新迎陈太傅入内阁,都比眼前荒诞的景象要可信上一分。

    霞光吐艳,女郎盛极的容颜沐浴在金辉中,丝毫不曾为往来怀疑目光所扰。

    女子之身又如何?

    她乃元和二十九年一甲进士,仁宗钦点的榜眼,清贵翰林出身。

    她比他们差在何处,为何不能立于这朝堂?

    户部尚书二品大员,朝中盯着此事的人不少。

    武德司消息灵透,容璇置身其中自然知晓得更清楚些。

    朝中明眼人都知晓陛下会在左右二位侍郎中择选其一,至于选谁,容璇与谢明霁的猜测相左。

    “赌一赌?”谢明霁挑眉。

    “好,”容璇欣然应下,“在江南时你可一回都没赢过。”

    那时他们合力清查富商匿粮,从地点到粮价,回回都是容璇猜得准。

    仍是赌三日的俸禄,且看结果如何。

    “对了,”容璇道,“还有一物有人让我转交于你。”

    雅间中除了怀月,另一位青茗也是谢景和的心腹,无需担心消息外传。

    谢明霁接过容璇手中信笺,看清信上署名,不由奇道:“言三姑娘?”

    容璇点头,婉钰将此事托付于她。至于信件内容,她并不曾多问,故而无可奉告。

    “好,我知道了。”谢明霁妥帖收了信。虽也感到奇怪,不过毕竟事涉闺阁女儿家名誉,他不曾让外人经手。

    晚霞吐艳,落日余晖盛满酒盏。

    天尚未擦黑,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谢明霁自是回宣国公府,容璇想了想,吩咐车驾回宫。

    明琬宫内亦为怀月辟了住处,往来很是方便。

    容璇点了两出,管事立刻下去安排。等贵人们用过午膳,好戏于未时三刻开锣。

    算算还有半个时辰,容璇吃够了点心,此刻倒是有些困倦,眸中迷迷糊糊的模样分外可爱。

    “走吧。”祁涵笑着牵起她的手。

    澄和榭三层单独设有寝居,本是专供帝王休憩。推开轩窗,窗外便是潋滟湖景。

    容璇宽了外裳,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端端正正压于衣上。

    “未时二刻,陛下记得唤我。”她认真交代道。

    “好。”

    帝王执了一卷书坐于案前,神色宠溺。

    第 27 章   盛宠

    木偶戏开锣,台上布景已经搭建完毕。

    一架六扇彩绘屏风,一张八仙桌与雕花木椅,俱只有半膝高。

    桌案上还摆了茶壶与银杯,小巧玲珑,雕刻得几乎可以假乱真。

    容璇看得目不转睛,儿时有一回赶集,她只在街头看过一场木偶戏,远不及眼前的精巧。

    那时阿娘怀中抱着弟弟,又让自己拉着她的衣角,生怕在人群中挤丢了孩子。

    欢快的锣鼓声响起,搅散了回忆。作为主角的木偶在屏风后艺人的操控下,走到台前。

    操纵杆上的细线在光下丝毫不引人注意,木偶衣物帽饰如真人一般,行走坐卧,灵巧无比。

    配着不同乐声,剧情徐徐展开,生动鲜活,叫人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巳时的阳光洒入屋中,这几日忙于匪患,容璇难得在外睡得这般安稳。

    身旁的位置已空,容璇梳着墨发,昨夜匆忙,他想来还有许多事宜要分派。

    她换了一身碧色的锦袍,下楼用早饭时,二丫已经自觉在院中念字。

    今日的早饭备了清汤面,瞧二丫一直盯着自己,容璇笑道:“怎么了?”

    二丫的双平髻软软垂在耳畔,她已经会画“容”字。

    这么好看的哥哥,原来竟是姐姐么?月光照亮宫中小径,圆润的鹅卵石映出清辉。

    秋日的夜里有了几分寒意,容璇拢了玉白色的斗篷,望着携一身清冷月光回殿的郎君:“陛下怎的才回来?”

    “陪母后多说了会儿话。”他将人抱到膝上坐着,“母后忆起宫中旧事,不知不觉便多提了些。”

    他的手微凉,容璇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

    “那陛下可想用些宵夜?”

    女郎眸色清亮,墨发柔顺垂着。

    她握了他的指节,眉眼间蕴一抹浅笑。

    宵夜依宸妃娘娘的意思,备的是清汤的小馄饨。

    皮薄得近乎透明,肉馅揉的恰到好处。

    祁涵瞧她兀自吃得香甜,说不清是谁陪着谁用宵夜。

    他失笑,又道:“这一碗馄饨,比之江南如何?”

    青石小巷中,馄饨车上木梆子的敲击声悠远绵长。

    他们二人坐于街畔,对着月光,等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已过去两三年之久,那个宁静的月夜,她几乎都要忘却。

    郎君不语,显然在等她的答案。

    容璇便道:“馄饨的滋味,自然是差不多的。”

    祁涵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情绪尚未笼上心头,女郎灿然笑道:“不过都是与陛下在一处,便无分别。”

    江南那夜的晚风,终归是吹入了郎君心底。

    月华流转,寝衣层层褪落。点缀于锦毯上,轻得好似一团云。

    女郎埋首于锦衾中,娇吟声溢于帐间。

    一池风月搅散,花蕊尤含晶莹露珠。

    “守昭……祁守昭……”

    拥人入怀,温柔的吻落于樱唇。

    月色朦胧飘渺。

    二丫左瞧右瞧,愈加信了几分。

    容璇笑了笑:“是昨夜的哥哥告诉你的?”

    二丫点头,发髻晃动间颇为可爱。

    容璇替她拨正了发髻,从前怎么没发觉祁守昭会多话。

    “那位哥哥还跟你说什么了?”她饶有兴致地问。

    二丫一五一十答,总共说了两句话。

    另一句是:“他说,他是容姐姐的夫婿。”

    年纪虽小,但二丫盘算得清楚。谢哥哥是好朋友,但跟夫婿没法儿比。

    容璇失笑,二丫机灵得很,不管将来能不能学有所成,都会有出息的。

    “这几日你好好在客栈中写字,”容璇叮嘱道,“外头会有些乱,少出门,可明白?”

    二丫认真应下,从不给容璇惹麻烦,乖觉跑回去念字。

    小半日的工夫,帝王已将外间事务安置妥当。

    云时山贼匪一案交由府尹审理,武德司从旁协理。

    谢明霁睡了一夜一日后,将剿匪事由写就了节略,先行发往朝廷。详案待案情审问清楚后,回京再禀。

    忙碌几日,难得闲暇的午后日光丰沛,客栈中备了两壶清茶。

    三人坐于院中品茗,府尹审案已初步有了结果。“而且,前日里,他们东郊骑射,这位谢小姐不仅文采好,骑射也分毫不差,射中了两只雪狐狸,胜了旁人好几筹!”

    她一口气说完,自个儿越说越是担心,这谢小姐也是要进宫争抢后位,心底七上八下的。

    谁知她看向容璇,容璇神情平静,唇角弯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轻声说:“谢老将军年过半百,现在还多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程绣呆了呆:“容姐姐……你,你难道看不出,大将军他想做什么吗?”

    容璇望她,目光含笑,轻轻摇头:“不知。”

    程绣着急道:“姐姐!你怎地……”她干脆明说,“姐姐,谢老将军恐怕想让谢疏云进宫呢。”

    好半晌,她才见容璇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叹息说:“程妹妹,习惯就好。”

    程绣蹙着眉,眸光盈盈地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突然想到什么,她道:“容姐姐,过段时间,许就能见到她了。”

    程绣说的那个“见到她”,便是指萧夫人打算在除夕前领着谢疏云这个皇帝表妹进宫,来认认人。

    程绣走了之后,臧夏立祁叽叽喳喳说:“娘娘,这谢小姐,恐怕很厉害啊……怎么办?”

    容璇微微垂眸,脸上还是应对程绣的那副淡淡温柔的笑意:“程婕妤是想拉拢我,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一些话。其实她不知……若陛下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谢老将军也不行。”

    臧夏松了一口气,“娘娘,你早这么说嘛,害我白担心!”

    容璇抬起眼笑看她一眼,续道:“但陛下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我也不行。”

    臧夏的笑瞬间僵住,愁眉苦脸起来:“娘娘的意思是,若陛下不动心,就万事大吉了?”

    容璇没有回应她,目光轻轻地看向门外飘飞的雪花。

    他说……今日还会来看她。

    不知作不作数。

    过了午,容璇照旧打算歇息片刻,没想到一睡醒又到了黄昏时分。

    天色暗淡,令她下意识觉得不安,轻声唤道:“臧夏……”

    但臧夏没回应,她揉了揉眼睛,哪知稍微动作,就发现自己光着胳膊……

    她也终于迟钝地发现,腰身被牢牢锢在一双臂弯里。

    心跳陡然加快,呼吸一霎暂停,她惊唤道:“陛下……”

    背后传来慵懒磁沉的声线:“唔。别乱动。”

    他搂着她,又撩开她头发,吻了吻她后颈。容璇发现他似乎格外钟爱那儿,每次特意撩开头发去亲吻那么私密的地方。

    他吻够了,问她:“睡好了么?”

    容璇懵懵地应着,他轻易翻身,压了上来,捞起她的腿,说:“那就好。”

    吴有禄在外走来走去,听得室内安静得没一点儿声音,又看着天色将暮,疑心陛下在里头跟婕妤娘娘睡着了。……这,该不该叫起呢?他有些犯难,刚想敲门,谁知里头又突然想起床板剧烈晃动的声音,吓得他伸出的手猛地缩回去,连忙退开。

    他心道陛下这破了戒,果然一次两次,就有三次四次无数次……

    陛下午膳在林美人宫里用了,用完拐了个弯拐到承明殿婕妤娘娘这儿来,说是晚膳去张美人那里坐坐,只是看来去不了了。

    天彻底黑下来,陛下才完事,吴有禄低眉进去伺候,陛下却不要他伺候,说:“你手笨粗糙,不如容璇,下去吧。”

    吴有禄心里是无可奈何,陛下这会儿怎么嫌弃他手笨了,此前还都说,涵元殿的小太监们,没一个比他伺候得更细心的。

    他正要退下,却被陛下又冷声叫住:“一会儿端药过来。”

    吴有禄的眼角余光仿佛瞥见,婕妤娘娘裹着左三层右三层的锦被缩在床榻里头,露出巴掌大的汗湿了的小脸。

    等陛下抱着婕妤娘娘去了净室,清洗收拾完以后,吴有禄仍端来了那碗乳白色的汤药,恭恭敬敬呈上。

    “娘娘,请喝吧。”

    云时山上贼匪一百八十余人,贼首三人原是狱中逃犯,靠打家劫舍占据附近山岭为王。此后陆陆续续招收人马,为祸一方。

    此事上达天听,地方父母官审案尽心尽力。

    有武德司相助,饱受匪寇之乱的村落民众总归有一个安宁的秋日,这些日子到客栈外道谢的百姓不知凡几。

    谢明霁吹凉了茶水,云时山上虽也开垦了几亩荒地,奈何收成远远不足以供给百余人,贼匪主要靠劫掠过往商队、村落百姓为生。此番秋收光景,他们几乎算是倾巢而动。好在长瑾查获了消息,及时联络他来,方能防患于未然。

    这些人中不乏外地逃荒的流民、盗匪,还有失地的百姓,量刑不可一概而论。

    容璇喝不惯当地的茶,谈及此也道:“流匪户籍不明,不受官府控制。”

    太宗在位时定赋役黄册,以户为依据,登载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种种,颇有成效。

    “可惜这一带多山,越靠近省府交界处越不易管辖,滋生匪患。”

    民籍管理一项,看来户部还要再多费些心思。

    剿匪的兵士们已休整过数日,谢明霁明日还要赶往高宁府。

    容璇则要去怀县,她在此地耽误了不少工夫,给户部的告罪书文已拟好,由武德司回京复命的人一并带回。

    此番剿匪她有功劳,尚书大人不会为难。

    茶水烹过三道,方煮出其中滋味来。

    茶香氤氲,小院中三人清清静静议事,恍惚间好似回到那年江南时光。

    刘大人意在全面丈量全国土地,进行赋役合一,简化税制。

    简而言之,便是将徭役合并入田赋,占有土地多者多应徭役,多缴赋税,不再按一户人口多寡缴纳税收、摊派杂役。

    如此,亦可遏制土地兼并之风,贫者能有立锥之地。

    但彼时全国鱼鳞图册陈旧、混乱,要想做到刘大人所言无异于天方夜谭。兼之此法触及官绅地主利益,反对者无数,很快便不被提及,尘封于户部。

    但眼下不同。新编纂的鱼鳞图随时可呈于帝王案头。新帝即位,万象更新,朝中上下早便不是仁宗在位时的光景。

    容璇笑了笑,想起自己的身份,拈了一块糕点掩饰过去,不再多言。

    在其位方谋其政,户部事务早与她无尤,多思无益。

    天色晴好,御书房中安静下来,一时无话。

    第 28 章   规矩

    直到内廷总管请见,方打破了屋中沉闷。

    太后娘娘凤驾不日回銮。宫中迎驾一应礼数齐备,内廷特呈来供陛下御览,再行添改。

    祁涵略略阅过,并无疏漏,便交由内廷安排。

    “奴才领旨。奴才告退。”

    仲夏时节,除过寻常的果脯点心,膳房今日午后还备了两盅酥山来。

    白釉暗花的高脚碗中,底层先铺一层碎冰,接着覆盖上牛乳与酥酪。新鲜现做的樱桃酱将酥山的颜色调和得煞是诱人,最上头还插了一小朵鲜花做点缀。

    容璇舀了小勺入口,冰凉酸甜,惬意且清凉。

    搭配着酥山,还有咸甜点心各三盏。

    今日提到的户部要事随着酥山慢慢化去,只是三载户部为官,到底并非空梦一场。

    祁涵合上奏疏,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此事。

    邻近几处村落的青壮年都被谢景和调集起来,这两日勤加操练。

    知道土匪要来,家家户户递了消息,对钦差的命令无有不从。

    依照地势,若是土匪下山,仓山村首当其冲。

    谢景和留下了二十精兵,分作十队,带着村子里的青壮年严加巡视,把守各处关卡。

    村中可用的武器都聚在一处,入夜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已是九日过去,容璇听着客栈外演练之声,长毅和陆雨轮番守在阶下,留意着四方的动向。

    二丫在一旁吃着糖葫芦,容璇知晓她本家姓林,就在山后最远的平水村中。

    午后闲暇,容璇温和道:“你可想回家看看?”

    小丫头眸中闪烁,分明是惦念家里的,却又犹犹豫豫不敢答。

    还没满十岁的小姑娘,恋家是人之常情。寿安宫内,晚膳自午后起便开始预备。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

    入秋以后,天黑得早些。

    殿内点起明亮灯火,侍女们传菜布菜井然有序。虽是满桌的珍馐佳肴,但仅仅只是这顿晚膳的点缀罢了。

    祁涵笑了笑,想着若是她在,无论一会儿要谈些什么,总归会先用饭。

    侍女舀了一盅茯苓乳鸽汤,言太后道:“这一道饮食,从前惠敏太后在时格外钟爱。”

    她却不喜,十余年间凤仪宫中都不曾见过此道汤羹。

    如今云开雾散,再品这盅茯苓乳鸽汤时,闻见熟悉的茯苓香气,言太后心境已从容无波。

    她讲起过去的宫中事,陈贵妃蒙先帝盛宠,接连诞育子嗣。她的兄长在前朝平步青云,陈氏一门炙手可热。

    上有惠敏太后压制,下有陈贵妃恃宠而骄,坐稳中宫之位何其艰难。

    在这深宫中,单凭先帝对嫡妻的几分敬重远远不够。

    她事事都要妥帖谨慎,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言太后彼时最大的宽慰与指望,唯有自己的嫡子。

    她守着儿子度日,为了涵儿,再如何争斗她都心甘情愿。

    皇帝从来纯孝,亦能体悟她的艰辛不易,这一点无需多言。

    “昔年陈贵妃再如何受宠,到底后宫还有旁人,尚算和睦。”言太后接过福宁递来的温热巾帕拭手,“可眼下宫中,涵儿待宸妃是否有些专宠太过?”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涵儿既一心一意维护宸妃,多的是主意。

    她也不愿为了外人伤及母子情分,况且宸妃出身品貌无可挑剔,请安往来亦恭顺,她便未多费心力。

    “母后,”灯火映照下,帝王神色平和,锦袍一角的云龙纹蕴着金光,“只是儿臣以为,儿臣待瑾儿仍旧不够好。”

    帕子仍未转凉,言太后错愕之余,不慎将其跌落于地。

    福宁眼疾手快拾起,与秦让一道领了殿内侍奉的宫人悄声退下,又合上殿门。

    她与这位仪元宫的总管相视一眼,总归庆幸自己牢记了那日陛下的提点。

    殿中陷入须臾的沉静,仿佛自嫡子被册立为太子后,母子二人再甚少有这般交心的谈话。

    前朝之事言太后有心无力,言家出了一位东宫储君,自然倾力辅佐。

    她居于后宫中,偶尔听闻只言片语,都是令她宽慰的好消息。

    涵儿亲下江南赈灾,流民无数,又有首辅掣肘,所有凶险涵儿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先帝到凤仪宫陪她用膳,告诉她涵儿整顿江南吏治,安抚灾民,赈灾事宜办得出色漂亮,不日便可还朝。

    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涵儿长于她膝下,很早便开始为她分忧,是她最大的骄傲。

    “母后。”祁涵唤她。这些年母亲在宫中的心酸曲折,他看在眼中。

    “为人子者,自当是孝为先。父皇崩逝,儿臣定会好生奉养孝顺母后。”

    “至于瑾儿……她是儿臣认定的倾心之人。儿臣的后位,从始至终都只留予她,封妃不过权宜。”

    “也请母亲,能够体谅儿子的心意。”

    茶水渐凉,一室无声。容璇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容璇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容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祁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祁想起了正事:“容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容璇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容璇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容璇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容璇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容璇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容璇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祁涵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容璇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容璇?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祁涵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容璇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容璇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

    容璇摸了摸她的头:“无妨,等外头安稳下来,我就让人带你回去看看。”

    她接着翻阅手中书,屋中静一会儿,容璇再抬眸时,发现二丫连手中糖葫芦都不吃了。

    二丫眸中含了泪花:“哥哥不要我了?”

    她声音中带着哭腔:“爹娘把我卖了,没人要我。我再回去还是被他们卖给别人当媳妇。”

    半串糖葫芦垂下,二丫跪下去:“我会做饭,会洗衣,我吃得也少。哥哥别丢下我,我一定不给你惹麻烦。”

    她要叩首,好在容璇已及时扶住了她。

    容璇温声细语解释道:“单是回家看看,有什么行李一并收拾了。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继续跟着我。”

    这么小的孩子,虽是水深火热的家,但最初离开时,还是会克制不住想念那点微末亲情吧。

    容璇给二丫擦干净眼泪:“我们也算是有缘。何去何从由你自己做主,别怕。”

    她的话语温柔而又坚定,慢慢抚平了二丫的心绪。

    才上身不久的新衣裳弄脏了些,二丫赶忙拍打着。

    容璇道:“吃完这根糖葫芦,记得把昨日教你的五个字再认一认。”

    二丫忙不迭点头,回去翻开了自己的字帖,一共是三十个字。

    “天、地、人、太……”

    容璇暂且还看不出这孩子的资质,不过既然答允带她回去,总能好生安置于她。

    或许,她翻过一页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紫宸殿中床榻已收拾好。晨起折腾这一圈,容璇本是有些困倦的,眼下反而没了睡意。

    便是方才再迟钝,此刻也回过神来。

    见宸妃娘娘没有安寝的意思,向萍道:“娘娘可要先用些早膳?”

    想了想,容璇点头。

    一日三餐可不能误下。

    用罢早膳,读过半卷书,容璇想在紫宸殿中补眠一会儿。不过怀着心事,未曾入睡。

    约莫巳时,她提前在殿中等候帝王。

    “有话要问朕?”

    容璇安静一会儿,还不知道如何开口。

    祁涵点一点她的额头,他既迎娶她入宫,当然会记得自己的承诺,在这宫中必定是要好生护着她的。

    “母后那儿的规矩,的确时有繁琐。”他笑笑,“不过朕可从未提过,要你苛守。”

    第 29 章   回护

    侍女捧着膳食井然有序入内,容璇安分坐于帝王身畔。

    她瞧今日寿安宫中备下的膳食,八宝鸭羹,口蘑盐煎肉,鸡油煸白菜,牛乳炖金丝燕,莲子百合八宝粥,多数是适合盛夏滋补养生的饮食,有几道还有些药香气。

    虽说不大合容璇的胃口,但她在饮食上甚少挑剔,并不拘吃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她在场的缘故,搅了母子叙话,这顿午膳用得格外沉闷。

    容璇并未受影响,侍女在旁布菜,她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汤羹。

    若说宫中用膳的规矩,托陛下先前请女官教导的福,太后娘娘应当挑不出她任何错处。

    等用过午膳,言太后留了他们二人品茗,闲话家常。

    沐浴在落日金辉下,殿顶的琉璃瓦折射着光芒。

    御书房前,礼部的几名官员奉旨前来议事。

    立后的诸般条陈事无巨细皆呈于陛下案头,御笔润了墨汁,祁涵逐一阅看。

    礼部尚书在前谨候吩咐,册立中宫乃国之大典,万不容有疏忽遗漏之处。

    “陛下,”御书房中商议要事,秦让硬着头皮在外打断,“外间有事要禀。”

    礼部的几位大人相视一眼,得了陛下吩咐暂且退下。

    “进来罢。”翌日清晨,云销雨霁。

    纵然疲惫,容璇也不知为何早早便醒了。她干脆坐起身,服侍帝王早朝更衣。

    寝衣的衣料柔软单薄,睡了一夜,系带松松挽着。女郎衣襟微敞,露出颈间一小片白皙娇嫩的肌肤。

    墨发垂落于身前,拂过帝王手腕时,酥酥麻麻的痒。

    瞧人昏昏欲睡却强打起精神的模样,叫人又爱又怜。

    容璇仔细为帝王系好玉带,佩上玉坠与香囊,熨帖周到。

    祁涵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天色尚早,可以再睡会儿。”

    容璇点一点头,似是依依不舍送了他离去。

    帝王心底一片柔软,与她温言道别。

    待人出了殿门,容璇几乎是倒头便睡。

    她入朝为官三载,前几年的万寿节,都是参加完太极殿朝宴后在府中睡上两日。

    今年……居然也没有例外。将新名帖交予她时,里正笑言:“以小郎君的文采,将来高中指日可待。”

    昌平府为相邻几府中乡试最容易者,时有外地士子冒籍来此应考。里正在官府有亲朋照应,他将“容砚”的新名字顺利更改在户帖上,便与容璇各不相欠。

    改名的由头也简单,为了科考取一个好意头。

    往事如烟袭来,长夜寂寂,容璇望见了帝王眼底的怜惜。他的语气是罕见的小心翼翼,似是怕牵动她的伤心处。

    女郎眸光微闪:“家中的情况,许久未归,臣妾自己都不清楚了。”

    登科之时,报录人亦是在她客居的驿站报喜。她与昌平府,不愿再有更多纠葛。

    留于原籍的宅邸、田地也再度被族人侵占,美其名曰替侄儿保管,待其归来如数奉还。

    女郎的声音极轻:“本就是容家的家私,臣妾已无亲眷,田地白白荒芜也是可惜。”她叹口气,“事到如今,难道陛下还要为臣妾作主?”

    祁涵望怀中人,容璇回他一抹清浅笑意。

    她道:“由他们罢。”等到夏税紧锣密鼓征罢,紧接着十月又轮到秋税,户部上下无一人能得清闲。为错开时间,只能尽早开始筹备。

    容璇想想便觉头疼,还是安安分分读着手中书册。

    最初的闲心过去,话本看多了也觉无趣。这本国策算是字字珠玑,容璇深以为然,临了了还是要读些圣人言。

    她如从前科考时一般,每日定了份例读上几页。

    无论何时,读过的书总不会骗自己。

    御书房内藏书颇丰,更不必提文源阁中卷帙浩繁。容璇几乎想寻什么书都有,不必再另想办法。

    二人偶有交谈,书中有疑问之处,容璇便向祁涵求教,一一解决。

    她轻松笑了笑,大晋无数名臣良师教养出来的储君,确实不负盛名。

    能认他做半个夫子,容璇觉得甚好。

    老师要瑞王韬光养晦,放弃帝位之争很有先见之明。

    她接着往下读:“治国有二柄:一曰赏,二曰罚。赏者,政之大德也;罚者,政之大威也。”

    著者写得精妙,曰“人所以畏天地者,以其能生而杀之也”。

    帝王亦如天地,掌握生杀予夺大权。

    “陛下,户部尚书在外求见。”

    容璇与帝王相视一眼,合上书先去屏风后暂避。户部尚书乃二品大员,有入宫觐见之权。

    “传他进来吧。”

    尚书大人匆匆赶来,容璇凝神听着,原是为杂役征派一事。

    似无奈,似释怀。

    女郎仰首,主动吻上郎君的唇。

    仿若雨中一朵无所庇护的娇花,动了心,认定眼前人方是她的依靠。

    其他的,都无需在意。是以她心甘情愿送上自己的全部。

    衣衫褪落,又是一晌交欢。

    女郎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全然托付到他手中。

    沉沉睡去前,容璇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好在方才悬着的一颗心,到底是落回了实处。

    白日里紫宸殿中拉着帷幔,遮去外间大半光线,容璇这一觉直睡到朝会散去。

    再度睁开眼眸时,帝王不知何时已经归了殿中,又换过一身象牙白的常服。

    容璇为他绣的锦囊佩于腰间,天青一色分外相衬。

    今日的朝会格外冗长,眼下更是已近巳时末。

    “还不愿起身?”容璇听一半留一半。她名分上是宁远伯府的女儿,秦氏盼望着她能给容府带来荣光。至于其他的,便是遇事委曲求全,忍字为先,她听听便算了。

    几方话语拼凑,容璇心中大致也有了数。

    太后娘娘不是温和好相与的性子,她凤驾回宫,自己的日子应该不会像现在这般好过。

    容璇叹口气,心中看得还算通透。

    毕竟在户部时,同样要揣摩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的心意,寻求升迁时机,平移到后宫中都一样。

    她想想每月能领到的丰厚俸禄,应对婆母……尚且还能接受罢。

    果然俸银越来越不好挣了。冰雪消融,河水潺潺。

    宽阔的运河间,御舫在浩浩荡荡的舟船宿卫中顺水而下,沿途少有停留。

    月光倒映于水面,撒下一片银辉。

    春江水暖,帝王静静望掌心香囊上绣着的一对水鸭。

    三年前,金平府中的线索已经查到了怀玉斋。

    他只是猜测,却有七八分的笃定。

    在暗卫长请求进一步示下时,他也是这般拢着香囊,最后吩咐他们收手。

    若是当真见面,他知道自己必不会放手让她离去。

    强行带她回宫,只怕他们之间的缘分便彻底尽了。

    他命御驾翌日回銮,其实是在防备着自己。

    三日后,他终归是派暗卫回到怀玉斋,只是那间糕点铺子犹在,生意依旧红火,背后的人却已不知所踪。

    东家的底细查明,乃是京城人士,曾在容府侍奉。

    如今她们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她离宫是临时起意,否则不会留下供他追查的线索。

    她毫不犹疑地弃了怀玉斋,与他干脆利落做了了断。

    风吹散一池月光,帝王回到船舫中时,暗卫长与禁军副统领已等候召见。

    “都安排妥当了?”

    “是,请陛下放心。”

    天明时分,御舫停靠于扬州府。

    前三日帝王处置毕扬州府事务,召见过文武臣工,到第四日起,行宫中传出陛下抱恙的消息。

    御驾远道而来,水土不服算是寻常事。

    原本预备的宴饮暂时撤下,陛下在行宫中静心修养。

    上下官员非得传召,皆于府衙中各司其职。

    銮驾久留,随行御医侍上勤谨。

    谢明霁领帝王旨意,行宫后,百余轻骑暗卫整装待发。

    原本应在静心“休养”的帝王换了墨色窄袖锦服,腰佩长剑。

    白景已养精蓄锐多时,从扬州府南门出发,过三县,可从宜兴进入常州地界。

    “行宫中一切便交由臣,陛下无需忧虑。”

    清晨的阳光穿透层云,旭日初升,映照出一道通途。

    容璇睁开眼眸,横竖日子在哪里都得过,自洽便好。

    银铃轻响,向菱与向萍入内服侍娘娘更衣。

    用系带挽了墨发,容璇神色平和。

    紫宸殿冰鉴中用了冰,夏夜里也只觉凉爽。

    祁涵尚未归来,她随意翻了本书打发辰光。

    也不知过了几盏茶的工夫,内室门打开,带起一小阵风,烛影摇曳。

    容璇合了手中书,笑着唤一句:“陛下。”

    祁涵已沐浴过,外殿烛火逐一熄去,二人皆上了床榻。

    此刻约莫到了入睡的时辰,祁涵道:“有心事?”

    容璇没有否认,在郎君温和的目光中,她道:“太后娘娘回宫,臣妾在想预备些什么。”她显得有些不安,“臣妾……并不知太后喜好,也不知该如何讨她欢心。”

    要想知道这些,问帝王总归不出差错。

    她眉宇间有一抹愁色,默默望来时,叫人心都软了几分。

    祁涵低头吻一吻她,思忖片刻后稍稍整理思绪,便开始与她说起些中宫旧事。

    他所说的自然更详尽清楚,容璇心底将紧要之处一一记下。不为其他,只是便于自己在宫中过得更舒心些罢了。

    “母后她……极重规矩,你慢慢会知晓。”祁涵最后道。

    容璇点头,能有所准备,心下也稍安。

    夜色渐深,内室中最后一盏烛火熄了光亮。

    “放松些。”他低低道。

    祁涵散朝后便回到紫宸殿,并未搅扰安睡的人,只在外殿批阅公文。

    容璇兀自睡得香甜,面颊微微泛粉,恍若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娇美动人。

    “陛下许臣妾睡的。”她理直气壮。

    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她的语气中还带着些娇蛮味道,是在极亲近信赖的人面前方会露出的模样。

    祁涵受用无比,眸中含笑。

    若非事出紧急,秦让也不敢搅扰。他只知晓怀县的消息与宸妃娘娘有关,不可贻误。

    暗卫入见,跪于御书房中呈上密报。

    祁涵先是一目十行阅过,倏尔变了神色。

    暗卫奏禀,宸妃娘娘为贼人所掳。

    候于屏风外的秦让听得这一句,惊得险些站不稳,都想象不出里间该是何光景。

    几无迟疑,他听得陛下的谕令:“传话给谢景和,要他即刻前往怀县。”

    暗卫应是,却又道:“禀陛下,宸妃娘娘三日前已命人给谢世子送信。”

    夕阳的余晖映于御案前,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几道手令接连传出。

    又是一支暗卫星夜赶往怀县。

    “宸妃娘娘在御书房侍奉陛下笔墨。陛下昨夜落了枚玉佩在明琬宫,便让我来取。”

    他进而道:“福宁姑姑前来,不知有何事?”

    他问及,福宁便道:“太后娘娘方礼佛毕,想与宸妃娘娘叙叙话。”

    “原是如此。今日也是凑巧,不如我与姑姑一同去御书房?”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福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应一声好。

    她与秦总管离开后,向菱与向萍皆松了口气。

    寝殿中,榻上女郎仍旧睡得香甜。外间俗事纷扰,丝毫未传入她耳中。

    第 30 章   交心

    御书房中,朝臣议事方才散去,案上还堆叠着几封奏疏。

    帝王于次间休憩,侍从新沏了茶水。

    福宁欠身行礼:“老奴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姑姑来了,”帝王声音平和,“赐座。”

    侍从搬了圆凳来,福宁辞谢过方才敢落座。

    “母后在颐安行宫时,皆是姑姑随行照料,万事妥当。这些年在宫中,姑姑一直衷心母后,朕亦看在眼中。”

    东院是容璇一人住着,面南的卧房内布置得格外仔细。

    三间正房,东间设一架黄花梨拔步床,若是在白日里,日光必定丰沛。

    同色的小几上摆着自江南带回来的一只泥人,紫宸殿中有另外一只。

    桂花香随风送入屋中,合上窗子依旧氤氲着芬芳。

    榻上的锦褥足有两层,分外厚实,容璇喜欢这种如在云端的感觉。

    杏黄色的锦衾间刺绣着鲤鱼莲花祥云纹,寓意高升。如此和暖的颜色也恰恰适合秋日里。

    虽说入夜后有些凉,但还没有到点炭火的时节。

    相拥而眠,暖意融融。黄昏的余晖洒入一方僻静的小巷内,倦鸟归巢。

    巷子深处栽了一株桃树的院落中,容璇舒舒服服一觉睡醒,推开了卧房门。

    炊烟袅袅,西侧的小厨房内怀月正用心包着馄饨。见到容璇,她立刻笑着道:“郎君醒了?我这便为郎君煮馄饨。”

    容璇含笑应好。值房中寂静,唯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这本书就置于容璇案头,祁涵翻看过,书页已有些泛黄。其上注解详实,明显有两种不同的字迹。

    新的笔迹出自容璇之手,至于另一种……

    帝王眸光微闪,心中有了答案。原本第一日还在寻下榻的住处,郎君随意一指:“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郎君觉得陶然客栈的名字应景,便欣然定下了此处。

    那一匣金锭郎君存于票号中,身边只留了两枚元宝把玩。

    一路南下,郎君的积蓄已然足够,根本无需动用陛下给的金银。

    不过那些金锭存在票号中,到底还是安心些。

    自到了常州府,郎君四处带着她品茗、听戏,尝遍了常州府特色佳肴,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她知道郎君自有安排,也从无需多问,陪着郎君自在地玩乐。

    这两三年在宫中,郎君也是闷坏了。

    案上摆着五六碟果脯点心,说书人的书正说到关窍处。

    容璇听得有趣,抓了一小把铜钱打赏。

    秋高气爽,近未时光景,一架马车已等候在陶然客栈外。

    锦衣的郎君倚于马车壁上,神情微有不耐:“人还没来?”

    小厮在旁陪着笑:“二公子,离未时还有些时辰。”

    话是如此,锦衣郎君道:“是他有意向我父亲投了拜帖,难道不该早些准备妥当?”

    这桩差事非他所愿,偏生父亲格外看重容家郎君,特意命他亲自来接,还早早地打发他出门。

    他在陶然客栈外等了两炷香的工夫,不知耽误多少正事。

    闭目养神一会儿,约莫未时正,陶然客栈街前人来人往。

    着月白锦袍的如玉郎君现于客栈门前,方才还在抱怨的人不经意些一瞥,那一刹失了所有声音。

    人群之中,阳光洒落在他面庞。陌上公子如玉,风姿无双。

    直到对面人先开口:“可是余二郎君?”

    余澄方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正、正是。在下余澄,表字丛源。”他深吸口气,停了停,小心翼翼道,“容公子?”

    容璇笑着点头,客气道:“有劳久候。”

    那一笑灿然,于光下晃花了人的眼。

    余澄立时咧了嘴:“容公子说得哪里话,我也才到不久,也无甚要紧事。”他笑着让开路,“容公子请。”

    此处离余府尚有些路途,余澄奉父亲之命接到了人,一路殷勤地将容璇送到了书房外。

    父亲的贴身长随已候在廊下,引了容公子入内。

    余澄倒还不急着离去,自言自语:“容长瑾。”

    真是人如其名,似美玉般无瑕。

    睡了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容璇醒来时仍觉疲倦。

    她仰眸瞥见帝王在翻阅老师赠她的书,打了呵欠道:“我在读第三遍。”

    每一遍都有不同的体悟,获益良多。

    老师依旧为她引路,要成为治世良臣,她还差得尚远,多读些书总有进益。

    书页停留于一处,陈太傅洋洋洒洒半页批注,其中“揣摩圣意”四字又被新笔圈出。

    老师能入主内阁,稳坐首辅之位这些年,单靠与仁宗的旧交远远不够。

    他深谙为臣之道,甚至能揣度几分新帝的心意,方能从朝局中全身而退。

    容璇自知不足,于官场中要历练的还有许多。

    她重新挽了发,望了望外间天色,道:“陛下还不走?”

    祁涵修长如玉的指节点一点书中文字:“你便是这么揣摩圣意的?”

    “私事啊。”容璇答得理所当然。

    祁涵:“……”

    不能再多耽误时辰,她在他唇畔亲了亲。

    “快走吧。”

    祁涵:“……好。”

    容璇重新翻开了自己的书文,不多时便听见外间行礼之声。

    “陛下万福。”

    刘尚书引着帝王去了议事厅,又传了两位侍郎大人同至厅中。

    陛下亲临,整个户部状似风平浪静,但各处值房中却未必心如止水。

    多少官员想趁此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但有侍郎大人压着,谁都不敢当了这出头鸟。

    赵司吏抱了书卷公文入内,皆是容大人午前交代要的。

    “放这儿便好。”

    “是。”

    容璇与这位下属尚不相熟,不过她若有吩咐,他都能逐一办来。

    未时中谢明霁也来了一遭,容璇将梳理好的公文交予他。

    谢明霁翻看过,一应内容清楚明了,凡是他需要的都在其中,省却他大半麻烦。

    他的案子容璇没有多过问,武德司办案已禀明帝王,户部配合便是。

    谢明霁多与她提了一句,道:“后面好一阵还需户部帮忙。”

    容璇点一点头,谢明霁道:“陛下也在户部?”

    “是啊。”

    “那我晚些时辰再入宫。”

    谢明霁公事缠身,略喝过一杯茶便告辞。

    她在院中石凳上略坐了坐,不多时满满一碗清汤小馄饨端上,撒了小葱与蛋丝作点缀。怀月另外准备了五六碟点心,都是铺中午后新鲜现做的,由着郎君挑选。

    容璇吹凉了一只小馄饨,道:“阿月,我让你找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你怎么跑金平府来了?”

    怀月将她爱吃的糕点摆得近些:“郎君从前让我寻的那位刘嬷嬷在金平府,我一直打探不出有用的消息。郎君入宫后我也无处可去,就想着到了此处,兴许还能为郎君找到人。”

    瞧眼前人颇为喜欢这几碟点心,怀月笑得眉眼弯弯。

    郎君教她认字写字,怀玉斋的名字是她想了许久后自己起的。

    郎君的名字正是美玉的意思。南巡的条陈已一应送上,内阁审阅无误,供陛下御览。

    容璇在御书房时一同瞧了些,沿途多走水路,经永清、直隶,过金平、昌平二府,最后至镇江、扬州。

    随行官员已遴选完毕,地方接驾臣工另附一本名册。

    容璇略略翻过,入目皆是二三品地方要员,执掌一省军政钱粮。最末一页也得是五品官,他们才有资格在迎驾时远远跪候面圣。

    容璇望见名录末尾熟悉的名字,籍贯、及第年岁都对得上。

    数年不见,这位赵大人汲汲营营,官位是又升了一阶。

    她不动声色合上书文,尝了尝膳房新送来的桃花酥。

    出巡之日定于三月二十三,明琬宫中随行侍奉十二人。

    几车行囊已预备妥当,向菱心细,带向萍最后一遍对着单子核查着。

    容璇坐于窗下,想了许久,吩咐向菱去库房中取那只紫檀木锦匣。

    匣子单上了锁,向菱收拾物件时有些印象,很快便能寻来。

    “娘娘。”

    容璇望那匣子一会儿,道:“带着吧。”

    “奴婢明白。”

    向菱依言,将锦匣置入随身的箱箧中。

    至于锦匣里间是何物,尚不是她们该过问的。

    夕阳余晖一点点隐下,容璇有些出神。

    故地重游,不知造化几何。

    晚风拂过碧叶,久别重逢,怀月红了眼眶,悄悄背过身去。

    她知道郎君进宫并非出自本心;她一朝抽身,当真是苦尽甘来。

    郎君入宫前足足给她留了二百七十两银,她到金平府后置了一处院落。想着郎君惯来爱吃点心,她又支出一笔银钱开了这间怀玉斋,以免坐吃山空。

    容璇递了帕子给她,又道:“外头有什么消息吗?”

    怀月拭了泪:“听闻行宫中丢了一件珍宝,官府正在稽查。”

    容璇点一点头,帝王倒还为她隐瞒着。

    她卯时策马出城,于城郊放了马匹后从从容容回来。

    算算时辰,兴许暗卫已经追查到了马匹下落,不知会沿哪条路去追。

    小院单家独户,这一两月她都不出门便是。

    怀月仍有些担忧:“郎君离宫,不知宫中服侍之人可会被拷问?”

    明日要去户部当值,不过容璇白日里睡得足,此刻一时没有困意。

    沐浴后时辰尚算早,郎君修长的手揽于纤腰间。

    容璇想了又想,若按他的意思单单来一回,倒也、倒也不是不行。

    “说好了?”她由着人挑开自己的系带。

    “嗯。”缱绻的吻落于樱唇,肩头微凉,寝衣被褪下一角。

    榻旁的小泥人憨态可掬,被飘落的衣料挡了视线。

    分明是在自己熟悉的寝居中,但又好似是换了新地方。

    女郎克制不住的拘谨,进去后倒让帝王寸步难行。

    郎君低低一笑,和风细雨般的吻从面颊绵延至峰前。

    桂花香渐渐融于锦帐中,女郎双腿微颤,失神一般望着榻顶。

    分明说好只一回便罢,再度被充盈时,容璇攥了身下锦衾。

    “明日、明日要去点卯。”

    她的声音被磨得断断续续,脑中返回些清明。

    大晋律历,官员若是迟了当值的时辰,须罚三月俸禄。不过仁宗待下宽和,将期限改作了十日。

    但那也是整整十日的俸禄!

    再简单不过的算术,偏生此时的容大人被郎君嵌在怀中,硬是计较不出。

    乌发贴于雪肤间,樱唇红润更胜于春日含苞盛放的花朵。

    夜风悄无声息吹落着桂花雨。

    容璇置身于松软的锦榻间,好似自己也成了一片云,直入云端。

    “她执掌宫务,皇祖母不喜她,她更要尽孝道。每月逢五逢十便带阖宫妃嫔请安,礼数万般周全。

    皇祖母却以她尚无所出为由,当着所有嫔妃的面斥责她未尽好为人妇的本分。甚至免了请安之礼,只让后妃们初一十五来拜见即可。”

    “母后这些年在宫中,过得极为不易。”

    婆母不喜,父皇待她更多是对嫡妻的敬重,又有陈贵妃相胁。

    母后偏生要将所有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她统领后宫多年,是所有人都无可挑剔的皇后。

    “但,”祁涵望向容璇,“她的这些不易,从来都与你无关。”

    “是以,你只照顾好自己便是,莫让自己受了委屈。其余的,交由朕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