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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探路

    天高气爽,秋色宜人。

    巳时光景,此番参与秋狩的世家子弟已恭候于围场前。

    殿外,容璇瞧秦大总管亲自清点着为围猎预备的赏赐,届时会由帝王赐下。

    大晋秋狩,有时担了一部分武举之职。精于骑射的世家郎君若能在猎场上扬名,便有机会得帝王青眼,入军中为官。

    毕竟一府内祖辈的荫封有限,难以惠及代代子孙。有围猎这一条路径,选出世家中可用之人,更能敦促后辈上进。

    “臣等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平身。”庄慧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发髻上的朝阳五凤钗华贵不可方物。

    六位尚官依序而立,庄慧太后道:“今日召你们前来,是为了商议八月初六陛下的寿诞。”

    “臣等谨听太后娘娘吩咐。”

    “陛下登基未满一年,这第一个嘉会节尤为紧要。此番大靖周遭小国与番臣朝贺,所来使臣皆为王室亲贵,于礼数上万万不可有失。”

    “臣等明白。”

    先帝在时,庄慧太后作为后宫之主操持大小宴席,从未有过疏漏。

    嘉会节虽千头万绪,但宴饮条陈等有不少旧例可循。

    “各地使团来京,寻常使臣安置于驿馆,贵客留居宫中。南苑各宫素为使臣居所,尚寝局须与礼部商议,好生布置。”

    “臣谨遵娘娘懿旨。”

    “饮食一节,尚食局仍按往昔规制备办,需格外留心各处风味,莫失待客之道。”

    “臣领旨。”

    尚食尚寝二位女官在宫中为官十余载,备办此等盛事时轻车熟路。使团名录来来去去变化不多,有东海、北梁、陈国这几个蕞尔小国,再有便是两家异姓藩王,饮食起居皆有定例。一级一级吩咐下去,有条不紊。

    “今岁西齐归附,使臣人选已定。西齐使臣初至,一应礼数与北梁相同,位居东海之下。”

    “是。”

    容璇悉心听着,除了新归顺的西齐棘手些,其余按部就班即可,只是今年嘉会节的规制比之寻常会再加几成。

    庄慧太后一一吩咐下来:“还有一事,内廷传来消息,西齐此番有意送郡主和亲。”

    两国相交,和亲是寻常事。

    “依哀家的意思,西齐归顺大靖,送的又是郡主,自然不敢奢求帝后之尊,一个正二品的妃位足矣。”

    几位尚官交换过眼神,陛下后宫至今仍空悬,若是此事能成,西齐郡主便是后宫中第一位高阶妃嫔,身份贵重不言而喻。而新的主位入宫,尚官六局要准备之事会有许多。

    “陛下那处还未有准信,消息亦未传开。你们心中有数即可,不必声张。有些东西亦可悄悄备办起来,后面终归都会用上。至于使臣礼仪起居,容尚仪——”

    “尚仪大人。”言婉钰小声提醒。

    见太后目光向她看来,容璇忙道:“臣在。”

    她脑中方才乱糟糟的,只余西齐郡主和亲一事。

    “贵客居于宫中,一应服侍之人代表着大靖的礼数。尚仪局这段时日对相干人等要多加训导,妥善安排。此事你多费心。”

    “臣明白。”

    将事情大抵安顿清楚,庄慧太后道:“尚官六局哀家向来放心,还望诸位同心共力,莫失大靖颜面。”

    “臣等谨遵娘娘教诲。”

    ……

    从慈安宫中出来,等到其余五位尚官离去,容璇对言婉钰道:“你先回尚仪局,本座想自己走走。”

    她神色不同往常,言婉钰说不上有何异样,只以为是嘉会节一事令尚仪大人烦心,便懂事道:“下官先行告退。”

    容璇没有带任何人,选了离尚官六局相反的方向。

    树影投下一片阴凉,石上还有夏日余温。

    容璇望着池中欢快游动的鱼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分明与祁涵已再无可能,可自己仍是忍不住的在意。

    他登基以来迟迟不纳妃嫔,她察觉到自己心中是隐秘的欢喜的。

    她也料到这一日早晚会来,却不愿意去想,只觉得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空置后宫,大约是因为政事繁忙无心此事。

    可祁涵,终归是要立后纳妃的啊。

    她亦会嫁人,走向自己的归宿。

    这注定就是他们的结局。

    昔年祁涵离京去往边关,她主动斩断情缘,二人天各一方。

    早便结束了,再难回头。

    至少,她不能回头,不能让祁涵将她当作贪图荣华趋炎附势之辈,连最后几分美好的回忆都不能留下。

    夏日的风习习吹着,虽是凉爽清风,却吹得人眼眶发酸。

    好似是八岁那年罢,也是在这片墨池旁,失去了母亲的她哭肿了眼眶。

    是祁涵陪着她,守着她。

    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前日里还是好好的,还温柔地为她梳头,晚间就永远弃她而去。

    她不想听大夫说,母亲产后落了病根,这些年打理容府上下,早已耗空了身体。

    可这一切,母亲从未告诉她,尽力给她一份欢欣顺遂的少年时光。

    “璇儿,莫哭了。”她泪眼迷蒙,也才十岁的祁涵抱着她,像个小大人似地安慰她。

    他四岁丧母,个中心境又有谁能诉说。

    那一夜,他们二人在池边坐到了天明。

    两个失去了至亲的孩子互相依偎着取暖,共同面对着接下来未知的旅途。

    “你的庶母可有苛待于你?”祁涵一脸凝重,他知晓丧期才过不久,容尚书就迫不及待扶正了安氏。虽于礼数上无碍,却还是让人心寒。

    “没有,都没有。”容璇摇头,母亲过世后,祖母将她接到了自己院中。她的祖母和外祖母轮番对安氏耳提面命,绝了她不少心思。

    “那,你父亲呢?”

    容璇没有说话,良久才道:“嬷嬷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躲也躲不掉。”

    父亲很疼二妹,他从来没有像对二妹那样对她笑过。在父亲的支持下,安氏执掌了容府部分中馈,只是掌家权仍被祖母留在手中。

    容璇忍着泪:“涵哥哥……我母亲,我母亲将家中管得极好。”

    她的母亲是外祖母一手教养长大,在容府管家这些年,母亲整肃内务,清理账目,革除积弊,容府名下田铺农庄更是年年增收。

    安氏一来只需守成便好,靠着母亲留下的东西捡了现成的果子,父亲还总是夸她持家有道,将功劳都算给了她。

    那她的母亲又算什么呢?辛劳这些年,从未得父亲一句赞誉。

    大约,这就是喜爱与不喜爱的区别。

    祁涵去边关的前一晚,她也在池边坐了半夜。

    第二日,她没有去送他。

    她知晓,他们的一切,从这一日起结束了。

    容璇埋首于膝间,无比疲倦。

    天地间安静下来,层云变换。

    一枚青果子坠入池中,惊醒了池边人。

    暮色四合,容璇揉了揉酸涩的腿。

    她好似长长睡了一觉,实际却未过去多久。

    她该回去了。

    “陛下……”

    假山后,祁涵抬手止了高全的声音。高全实属无奈,晚间风凉,陛下已在此处立了许久。

    先前暗卫来禀,道容尚仪在墨池旁,陛下闻听后来了此处,一直陪到此刻。

    “下去。”

    高全不敢有违,再度退了出去。

    透过假山罅隙,祁涵望着那一抹离去的绯红色身影。

    每每璇儿难受时,都会来此处。

    三年前,他就是在此处,看着月亮西沉,璇儿独自坐了半夜。

    今日……究竟是为何?

    不会是因为罚抄一事,尚仪局近日亦风平浪静。

    他叹口气,他真的拿这样的容璇毫无办法。

    “去查一查,出了何事。”

    ……

    翌日辰时,采梨久久未等到起身的容璇,犹豫再三隔着屏风唤道:“小姐?”

    无人回应,采梨走近察看时才发现榻上人发起了低热。

    她后退两步,定下心来先从房中的钱匣子中取了足够的现银,又自外间唤来一名女史。她将银钱交予女史,央她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来。只要银钱使得足够,太医是愿意出来尚仪局看诊的,无需她们再去太医院中。

    采梨替容璇掖好被角,又打来温水,不多时当值的太医赶到。

    待诊完脉,太医道尚仪是风凉入体,兼之连日来劳碌,心情不畅,这才染疾。

    好在症状不算严重,太医开了药方,叮嘱采梨一日两趟煎药给尚仪服下。

    女史随太医去抓药,采梨使了些银子,尚食局的司药司答允代为煎药。

    宫中不比容府,生一场病着实棘手。

    吃过一帖药,容璇午后好转些便回了尚仪局。

    她从司籍司调来三年前先帝嘉会节的条陈,毕竟升任尚仪未满两年,她亦是第一次作为尚仪局之首备办此事。总得自己先整理清楚,才好安排给底下人做事,以免有疏漏。

    容璇一节一节细读过去,头渐渐昏沉得厉害,眼前的字也模糊起来。

    她没有逞强,放下书闭目养神。

    采梨送了新熬好的药来:“小姐,不如早先回房歇息?”

    容璇闻着清苦的药香,叹口气:“等凉些我再喝。”

    褐色的药汁旁摆了一小碟蜜饯,采梨道:“新的几副药是言大人提出去太医院取的,有她出面,那儿的太医客气许多。”

    言婉钰有心,容璇也记下了这份好意。

    病势反复两日,总算捱到了休沐。容璇提前将嘉会节的一些小事吩咐下去,方出宫回府。

    昭阳宫内,太医垂手而立。

    祁涵看过太医院送来的药方:“可查问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容璇笑笑:“无碍。”

    她自己再读一遍,方才写得太顺,此番细细琢磨,又略微改去几句。

    向菱见娘娘挥笔写就,也不知有何用处。

    “是啊,”容璇笑笑,接了她的话,“的确没什么用处。”

    话是如此,她还是仔细将这一方纸叠作小块,夹入就近的一本书册中。

    “只能本宫留着自己看便好。”

    第 42 章   问心

    “娘娘,陛下到了。”

    容璇点头,将书册随手放回书架上,又吩咐向菱收拾了笔墨。

    帝王进殿时带入几缕寒风,容璇为他解了斗篷,很快便有侍女斟上热茶。

    二人同坐于明窗下,祁涵望眼前的女郎一袭水红色的锦裙,领口处与衣襟处皆有一圈白色的风毛,柔软明净,衬得她面庞莹润如玉。

    他笑道:“准备忙何事?”

    酒醉的君王,少了几分平日的谢厉。

    “是她避而不见,弃朕在先。难道不该她主动来向朕服软?”

    至于届时是晾容璇几天再原谅,还是直接接受,得到时候再说。

    当年祁涵与容璇之事,谢明霁亦算略知一二。

    “那时与三皇子相争帝位,容小姐对你的态度转变得突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谢明霁马后炮,“你那会儿为何不与她问问清楚?”

    “她若真有误会也好。”

    “啊?”

    “我自请去边关,前途未卜。她与我断得越干净越安全。容家与章家从未涉及党争,足够庇护她。”

    “况且,朝中形势瞬息万变。若我在边境不能平安回来,等过几年她忘了我,也能过得很好。”

    谢明霁沉默着灌酒,他最能体会祁涵所说。

    战场上刀剑无眼,朝不保夕,他迟迟不与心上人定下婚约正是因为此。他怕自己遭奸人所害,马革裹尸,白白连累那好姑娘一生。

    “你就不怕回来后,容小姐已另嫁他人?”

    “只要她一天不嫁,便还有机会。”

    以他们二人的情意,他不信璇儿连区区两三年都等不了,要另寻新欢。

    祁涵握紧了酒盏,慢慢道:“再者,真要有这一天,权柄在手,君夺臣之妻又有何妨?”

    谢明霁酒醒了醒,明白这并非戏言,不由庆幸容大小姐尚未婚配。

    “不过以容小姐的性子,要她低头怕是很难罢?”

    祁涵以为然,虽在宫中磨练几年沉稳不少,璇儿骨子里的脾气却分毫未改。

    “你们二人,总不能一直耗着。 ”谢明霁想了一会儿,又是一个馊主意,“西齐那位郡主,你就应该宣称答应下来。激一激容小姐,说不准她就来寻你了,到时候你与她把话一说开,误会消除,不就……”

    “无趣。”祁涵毫不客气打断,从未考虑过此法。

    他与谢明霁碰杯,有什么念头忽地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只是酒醉的人来不及细想。

    ……

    翌日祁涵酒醒已过了辰时。

    他坐起身,谢明霁昨夜被高全安顿在了西配殿,此刻酒还未醒。

    “西齐郡主……”

    祁涵回想到此事,蓦地灵光乍现。

    难不成璇儿那日伤心,是误会了他要迎娶西齐郡主?

    “高全。”

    “陛下,奴才在。”

    “慈安宫外她问你西齐之事时,是何神情?”

    高全反应倒快,知道陛下这个“她”,问的是容大小姐。

    不过这已经是前日之事,他实在有些记不清。

    当时他回禀陛下时陛下分明不以为意,怎的眼下突然又问起。

    “容大小姐初时神情淡然,”高全努力回忆,“知道西齐郡主不出使大靖后,好似高兴了些,模样轻松不少。”

    他只记得这些,好在陛下已然满意,没有过多追问。

    “陛下,您昨日召了户部与兵部二位尚书,今日巳时中于御书房觐见。”

    “朕知道了。”

    祁涵起身更衣,谢明霁驻军屯田的奏案他前日已交由内阁诸臣和几位尚书议过,一致以为可行,便由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拟了具体的条陈来。

    边境虽不及江南沃土千里,有些土地亦可事生产。

    如今战事消弭,士兵闲时轮番耕作能够实现自给自足,减轻百姓负担,军民同安。

    由户部牵头,往边关带去先进的育种与耕作技术,兴修水利,此乃功在千秋之大事。

    “此事便由容尚书主理,工部协同。”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容尚书已过不惑之年,日日勤勉于政事,旁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他与容璇虽为亲生父女,但从来不算亲近。

    趁着空隙,高全通传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今日去慈安宫用晚膳。”

    “好。”祁涵点头,算算日子该去向太后请安。

    “再去传工部侍郎来。”

    “奴才领旨。”高全自去传话,明白驻军屯田之事还要议上许久。

    尚仪局正房内,容璇同样在处置今日庶务。

    她与邵司乐反复斟酌过嘉会节的演曲,除了历来常演出的,又要推陈出新。商讨两日,她们暂拟定了数十支曲子,先交由太后娘娘择选,再行添改。司乐司后一月要带着乐坊加紧排演,时间着实紧凑。

    “先如此定罢,本座午后会呈给太后娘娘亲览。”

    “是。有些必定要演的曲子,不如下官先让乐坊演练起来?”

    “好,你拿主意便是。”

    “下官明白。”

    邵司乐退下,刘司宾和言婉钰在她之后入见。

    “尚仪大人。”

    嘉会节贵客如云,司赞与司宾二司的职务尤为紧要,已从别处抽调了数十人手,连日训导以备安排宾客之用。

    据眼下的旨意,嘉会节那日宾客会从三处宫门入宫,二品以上贵客走南华门。

    宴会地设在太和殿外,宾客导引的路线一连改了三稿,总算初具雏形,仍要不断修饰。

    容璇午后预备一同呈给太后,因涉及女史名簿,先让司宾司送一份去尚宫局。

    “是,下官明白。”

    刘司宾应下,等到出了主屋,她笑着对言婉钰道:“那就有劳言掌赞跑一趟。”

    “好,我这便去。”

    刘司宾将东西交到言婉钰手中,自回自己的值房安排其他事宜。

    言婉钰叹口气,此事重要不便假手女史。况且眼下尚官六局忙作一团,一时都未必寻得到人。

    好在她去时崔尚宫就在正房中,没有扑空。

    送完东西时已是正午,金轮高挂晴空,照得人睁不开眼。

    “乐儿。”

    “阿姐。”

    言典记在值房外撞见言婉钰,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尚宫大人送东西。”

    “原来如此。”言典记算算时辰,“既来了,午膳留下与我一起用罢,来得及。”

    “好。”却之不恭,言婉钰顺势答应下来,她与这位堂姐许久未聚了。

    言典记用食盒装了几道菜回房中,菜式寻常,难得的是有两碗蜜饮,冰镇过最是解暑。

    “这还未到天最热的时候,大中午跑一趟仍是受不了。”

    言婉钰一口气喝了小半碗蜜饮,稍稍休息过午后还得忙碌。

    “阿姐,我原以为备考女官已经够辛苦的了,没想到考上忙起来更累人。”房中只有她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无碍。

    不过忙归忙,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言婉钰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想起一事,认真道:“阿姐,先前宫中传的有误。容尚仪容大人亦是凭自己考上女官的,并非乐平大长公主保举。”

    “嗯。”“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起来吧。”庄慧太后含笑,“陛下来得早,不如一同听听嘉会节的安排?”

    “好,有劳母后代儿臣费心。”

    内侍搬来椅子请陛下落座,高全心道能不早么,陛下处理完政事,一听闻容大小姐在慈安宫便立刻赶来。

    “容尚仪。”

    庄慧太后看向容璇,容璇会意上前半步。她只当祁涵在与不在一样,如先前准备回禀起尚仪局近日要事。

    侍女斟上茶水,摆在祁涵身侧的小几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容璇,眼前着绯红官服的女官从容不迫,将事务一一细致道来。从司乐司女官选曲,到服侍之人礼仪训导,再到司宾司宾客指引,桩桩件件条理分明,让人很有耐心地听下去。

    “拟好的乐曲单子可带来了?”

    “回太后娘娘,是。”

    容璇从女史手中接过提前抄录好的乐单,呈了一份给庄慧太后。她犹豫片刻,再送了一份给祁涵。剩下的一份乐单在五位尚官之间传阅,周全妥帖。

    庄慧太后阅过,先问祁涵之意:“陛下以为如何?”

    容璇只当祁涵又要挑刺,几乎都做好了重拟的准备。

    孰料祁涵只是轻描淡写道:“朕觉得尚可,母后做主便是。”

    庄慧太后道:“尚仪局此番用了心思。其余几位尚官有何见解?”

    陛下与太后皆有夸赞之意,另外五位尚官自然是顺着继续说。况且这张乐单本无多少挑剔之处,守成有余,又适时添了新意。

    “既如此,便先按此乐单排演下去,相机再加些新曲子。”

    “臣领旨。”

    ……

    出了慈安宫时,容璇还觉得今日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宾客导引的路径还要再斟酌调整,这本在她意料之中。

    是夜,尚仪局正房内点起烛火,容璇带着言婉钰一同修改。

    后日就是休沐之期,早些将手中事告一段落,她们也可好好休息一日。

    虽说离陛下生辰还有一月有余,但各处使团陆陆续续会提前抵达京城,更有甚者会早上半月,故而留给他们的时间没有那般充裕。

    嘉会节声势浩大,一举一动都事关大靖颜面。庄慧太后素来主张事情做在前处,她们自然要顺太后心意而行。

    蜡烛整支燃尽,言婉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总算将这份路线修改得差强人意。

    “待休沐回来再呈给太后娘娘罢。”容璇收好案纸。

    言婉钰须臾间明白她之意,忙点点头:“下官明白。”

    “回去吧,也好早些沐浴歇息。”

    “是。”言婉钰打起精神,飞快地收拾好书案。

    她们二人穿过尚官局,一路走过不少值房中仍亮着烛火,不知要辛劳到几时。

    言婉钰捶捶肩,所有女官都这般辛苦,她这个新来的更不敢抱怨什么。

    晚风阵阵送来清爽凉意,让人心中感到宽慰些许。

    容璇与言婉钰在老地方分开,回到自己的卧房时,采桃已眼巴巴在门口候着。

    “小姐!”她迎上去,拥着容璇进门,“小姐今日劳累,可算回来了。沐浴水已经准备好,小姐快歇歇。”

    “好。”

    采桃掩上里屋房门,服侍容璇更衣。

    夏日的官服虽说轻便不少,但两三层地穿上还是不免闷热。

    “今年好似比往年热些。”

    “的确如此。”

    屏风后,采桃试了试水温正好,又备了桶热水在旁。

    “小姐,老爷递了消息来。后日是四小姐十三岁的生辰,请小姐回家一同热闹热闹。”

    “知道了。”

    容璇闭目养神,淡淡应下。

    “小姐若累了不想去,找个由头推了便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

    “父亲既传了话,还是要去的。”

    采桃不再多嘴:“那小姐宵夜想用些什么?奴婢去膳房取。”

    一日中采桃最期待的便是此刻,容璇道:“你大约又想吃小馄饨了吧?”

    采桃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发,容璇点头:“去吧。”

    “是,小姐。奴婢快去快回。”

    容璇沐浴完,换了自己的衣裳,松松挽起发髻。

    桌上摆着小馄饨的香气诱人,撒了葱花点缀,色香味俱全。

    “小姐,这碗馄饨是我盯着师傅包的,肉馅特别足。”

    采桃欢欢喜喜,容璇只用小勺拨了几个到自己碗中,剩下都是采桃的。

    自她上次病愈后,大约是祖母交代了采梨和采桃,她们二人变着花样带她吃东西。

    这三不五时宵夜下来,虽说筹备嘉会节忙碌,她愣是没再清瘦一点。

    夜里的小馄饨采桃吃得格外香,容璇摇头叹气:“再吃,再吃你今岁新做的衣裳就该穿不下了。”

    “总、总不差这一碗。”采桃被她说得心虚,犹犹豫豫道。

    这一晚容璇睡得安稳,翌日忙碌完,顺顺利利出了宫。

    容府中已经开始为四妹容妙璇的生辰宴操办起来,好在都是由安氏这位当家夫人操持,无需容璇费心。

    容妙璇生辰那日,容璇在自己院中看了半日闲书,黄昏时分换了衣裳出门。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生辰,只是一家人在一起用饭,但这生辰宴还是费了一番心思。

    安氏将宴席摆在了后花园旁的锦云轩。透过轩窗,可见花园池中荷花婷婷盛放,荷叶碧绿如圆盘,别有一番意趣。

    容璇记得去岁五妹生辰时正逢国丧,故而安氏只让膳房为五妹做了一碗寿面。

    “三姐还没来吗?”

    容妙璇环顾周遭,觉得自己被慢待很有几分不满。

    “三姐近来勤学,想是在准备明年女官笔考。晚些便会到了。”容芷璇替庶姐说话,言语间看着四姐头上的宝石簪子颇为羡慕。

    “哼,她摆这副勤勉向学的样子给谁看,以为自己也能有这份福气和运气吗?”

    容芷璇不接话,容妙璇愈说愈过分:“我看她未必真心想做女官。不过是妄图借这层身份高攀门好亲事,日后压二姐一头,我——”

    “五妹慎言。”

    话说了一半被容璇截住,容妙璇不服气地闭了嘴:“长姐。”

    “长姐。”

    “背后议论自己的姐姐,可不是容家应有的礼数。”

    容璇话说得不轻不重,容妙璇已满十三,可不再是无知孩童。她这个四妹向来骄纵,让父亲与安氏给惯坏了。

    有侍女在远处看着,容妙璇觉得下了面子,回嘴道:“我又没有说错,谁知道三姐打的什么注意。”

    在她眼中,长姐是原配夫人所出,自矜些身份也就罢了。三姐一个庶出身份,万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

    “既有你说的那般好处,你为何不自己去考?”

    “我……”

    容璇反问:“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罪,还是没那份本事?”

    容妙璇语塞,容璇沉声道:“女官笔考最是公正。你自己既不愿,缘何恶意揣测他人?更何况清璇是你三姐,从未与你结怨。”

    一字一句,容妙璇无话反驳,却是气恼。

    “爹爹!”

    见容尚书与安氏往这处来,她面上顿时露出委屈的神色,仿若看到救星般奔去。

    容璇转身,和容芷璇一起福了福道:“父亲,母亲。”

    容妙璇靠在父亲身侧一脸委屈,容尚书不问前因后果,只对容璇道:“今日是妙璇的生辰。你作为长姐该让着她些,何苦与自家妹妹计较。”

    安氏则打圆场:“必定是妙璇不懂事惹了大小姐生气,还不向你姐姐陪个不是。”

    容妙璇自是不肯:“我不过问了一句三姐为何不来,就被长姐教训,说我耽误三姐女官考选。”

    她避重就轻,浑不觉有错。

    站在一旁的容芷璇则低了头,一声不吭。

    容璇拦下了要说话的采桃,父亲摆明了偏袒四妹,她们多说无益。

    她听堂姐心不在焉应了一句,好像不大相信的模样。

    “是真的,我在司籍司查过那年女官笔考名录,尚仪大人位列第二。”

    她想为容璇正名,言典记却不很在意此事,挑起了新的话头。

    “乐儿,嘉会节一过,我便要出宫备嫁了。”

    “什么?”言婉钰知道堂姐在宫中为官六年,骤然听到此消息毫无准备。

    “家中已经在为我议亲,大概是礼部侍郎家的长子。”

    言氏族中官阶最高的是言婉钰的伯父,任礼部五品郎中。单论门第,这门姻缘对言家而言是十足十的好亲事。

    “阿姐……不觉得可惜吗?”

    当年堂姐考入宫中为官时,族中都来庆贺过。她们这些姐妹以堂姐为垂范,亦有不少准备女官笔考者。

    “可惜什么?”言典记看得清楚,“我在七品典记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整整四年,升迁至六品已经到头了。更何况六品又能如何?不如趁着年华寻个好归宿,也不算埋没自己。”

    与礼部侍郎家的亲事八九不离十,她便是家族这一代女孩里嫁得最高的,婚后照样抬得起头。

    “你呢,你怎么打算?”

    “我……我想靠自己,在宫中再过几年。”

    声音虽小,却无比坚定。

    “你啊,年轻气盛。”

    言典记摇摇头,言婉钰为官不久,还在踌躇满志的时候。

    “尚仪局虽位列尚宫局之后,却是六尚中极好的所在。你别身在福中不知把握,到时后悔就晚了。”

    ……

    回到尚仪局中,言婉钰很快忙碌起来,顾不上再想堂姐之语。

    “尚仪大人是要去慈安宫吗?”

    她原本有事要请示容璇,到主屋前见容璇带了两名女史正要出门。

    容璇点头:“太后娘娘格外看重这次嘉会节。”

    既是为了与祁涵的母子情分,也是为了大靖颜面。

    “那尚仪大人慢走。”言婉钰收回话头,预备等容璇回来。

    今日慈安宫内,六位尚官中轮到高尚食主场。尚食局要安排嘉会节大小几场宴饮的菜式,还要准备远道而来的贵客们素日的饮食,当真是众口难调。尤其西齐初至,那处的忌讳要格外问清楚。

    衣食起居中,最难的就是“食”之一字,稍有不妥就会惹来大麻烦。

    此一节庄慧太后与高尚食交代得久了些,再要问过其他五位尚官意思,耽误了不少时间。

    尚食、尚寝、尚功、尚服四位女官依次回禀完,已过了原本预定的时间。

    “太后娘娘,陛下御驾已到了慈安宫外。”

    祁涵来得有些早,庄慧太后想了想道:“正好。嘉会节也该让陛下一同听听。”她看向崔尚宫与容璇,“你们二人且等陛下来了再回话罢。”

    她道:“我回头问问他罢。”

    有一便有二,言婉钰话转了几圈,兴致勃勃:“那宸妃姐姐对表兄的心意如何?”

    她话问得诚挚,目光灼灼,容璇倒不忍拒了这个妹妹。

    这个问题,也是她自己该好生想想的。

    她垂眸,踏入京都之前,她从未料想过,自己与太子殿下会是眼下的光景。

    饮了一盏酒,容璇沉默一会儿,安静道:“他……的确是位很好的夫婿。于社稷,亦有望成为大晋中兴之主。”

    她有问便答,言婉钰望入她眸中,却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言家姑娘半开玩笑似的,轻声问道:“只是夫婿,难道不是宸妃姐姐的心上人么?”

    第 43 章   江南旧梦

    虽已有了些许醉意,但话问出口,言婉钰还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逾矩。

    她想解释一二,又不知该如何将话圆回去。正局促时,她小心翼翼抬眸,对侧的女郎对她温柔一笑。

    恍如春风拂面,春晓之花初绽,满室芳菲。

    “嗯,”容璇只道,“他自然也是我的心上人。”

    说后半句话时,她的目光望向了窗边。

    宸妃姐姐未曾介怀,言婉钰心中一暖。

    也是知道自己不该再多问,她安静一会儿。容璇取一块桂花糕,莞尔道:“如你所言,这家酒楼的桂花糕的确是招牌,不负盛名。”

    青色官服最高不过七品,能得祁涵身边的总管如此相送,想来是今岁新科及第的进士,方得授官职前来言恩。

    走在前侧的状元与榜眼年岁俱已不小,两鬓已有白发,衬得他们身后那位崔探花翩翩风采,年少有为。

    无论如何,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高中,是何等春风得意之事。

    走过容璇身旁时,崔探花对容璇微微颔首,二人算作相识。

    容璇还礼,很快收回目光。

    这样小的举动落于高全眼底,并无不妥。

    想到要面圣,言婉钰才见过太后,松下的心弦又紧张起来。

    容璇有意分散她注意,道:“方才见到的那位,是陛下身边的高总管,跟在陛下身边已有二十余载。”

    “原来如此。”言婉钰点点头,“那方才见到的三位外官,官服同我一般是青色的。”她想到有趣之处,“那他们的官职,还不及容大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下官失言。”

    容璇道:“他们是新科一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顿了顿,她又道,“我这儿无妨,宫中还是慎言为好。”

    “下官谨记。”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活泼些正常,若事事稳重滴水不漏才出人意料。容璇未多计较,在陛下召见前提点言婉钰道:“一会儿在殿中,你在太后面前如何回话的,在陛下面前亦如何回话,无需紧张。”

    言婉钰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有关荔枝宴安排的回禀之语是昨日就准备好的,容璇指点过,她又背了大半夜已近滚瓜烂熟。今日在慈安宫中,在太后面前回话,开始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全凭记忆背下去,到后半段才好些。

    好不容易熬过去,言婉钰是万万没想到还要来陛下宫中一遭。

    “下、下官明白。”

    言婉钰从头开始默背着,背到一半,又见到方才那位高总管。

    “二位大人请。”

    “有劳高总管。”

    容璇微不可察地轻叹口气,带言婉钰入大殿之中。

    “陛下万安。”

    言婉钰站在容璇身后侧三步远,完全低了头不敢多看。

    御案后的祁涵着玄色冠冕,执御笔神色如常,容璇却直觉他有两分不悦。

    大约帝王便是如此,让人猜不透心思。

    祁涵随意翻着呈上来的名册,淡淡开口道:“荔枝宴,作何准备?”

    容璇对言婉钰点头,言婉钰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五月荔枝当季,太后娘娘德赞宫闱,命臣等筹备荔枝佳宴。”

    她声音微颤,好在练得熟悉,总归顺畅地说了下来。

    第一次面圣能有如此表现,已经不丢尚仪局的颜面。

    容璇心中满意,言婉钰回完话,尚未喘口气,听得座上君主漫不经心问道:“此宴会循的是何例,依的是何规制?”

    “这……”言婉钰未料到还有问话,心脏几乎骤停了一拍。

    茫然无措之际,容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回陛下,崇德年间宫中曾有桃花宴,邀京中贵女赏花。明宗、敬宗在时,宫中亦有此类盛事,只不过名类不同。太后娘娘定下荔枝宴,意在与众乐乐。荔枝宴的规制循桃花宴旧例,于膳食上又有出新。”

    她娓娓道来,在言婉钰听起来宛如仙乐,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祁涵的眼神未离开容璇,不疾不徐道:“尚仪局倒是愈发能干。”

    此话一出,言婉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大气不敢出,不知是哪里惹得陛下不悦。

    发愁着如何应对,言婉钰听着她的尚仪大人轻描淡写道:“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当。”

    言婉钰:“……”

    容大人您听听,恕下官耳拙,陛下当真是在夸赞我们吗。

    回到尚仪局时,言婉钰的腿仍是软的。

    “容大人,是不是下官哪里做的不妥?”

    她惴惴不安,容璇道:“并未。”

    就是不知祁涵今日发什么疯,句句带刺。

    容璇柔声安慰她的小女官:“初次面圣,能有此表现已经很好,无需多想。”

    言婉钰原本恼着自己,尚仪大人如此说,让她又惊又喜。

    “容大人第一次见陛下时,必定比下官得体数倍。下官只是尽力不给尚仪局丢脸。”言婉钰说着,顺口道,“您第一次见陛下,是何情形呢?”

    是何情形?

    容璇笑容淡下去,与祁涵初见的日子已经太过久远,久到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容大人?”言婉钰唤她。

    容璇回神,随意说了几句,而后道:“这几日你也累了,回房中好生歇着罢,明日再来应卯。”

    “多言大人。”

    尚食局的菜式尚未拟定送来,今日的确可以松口气。

    言婉钰一礼:“下官告退。”

    白日里一连见了太后和陛下,做成了这样两件大事,言婉钰紧张感散去,又有些兴奋。

    毕竟连她们家族中官位最高的伯父,也只在登基大典上见过陛下一次。

    她觉得自己不累,尚仪大人放她半日休沐,她很想找人说说话。

    挨到晚膳时分,言婉钰绕到尚宫局的司记司,她有一位堂姐在此任七品典记。

    堂姐先她五年入宫,官位高她一阶。

    家中很早就嘱咐过,她们姐妹二人在宫中要相互照应,相互扶持。

    言典记将她带回自己房中,泡了茶道:“我听闻尚仪局中正紧锣密鼓筹备太后娘娘的荔枝宴,你今日还有空来看我?”

    “尚仪大人许我歇息的。”她迫不及待地引入自己的话题,“阿姐,我今日不止见了太后娘娘,还见到陛下了!”

    “哦?”

    女官虽在内宫供职,但并非人人都有幸得见陛下。

    言婉钰事无巨细,将今日见闻一一告诉自家姐妹,末了还感慨道:“尚仪大人当真厉害,在陛下面前都能应答如流。不像我,根本说不出囫囵话儿。怨不得人家官至五品尚仪,我能捡个掌籍做做,都是家中烧高香了。”

    她将茶水喝了一半,言典记给她添水,慢条斯理道:“容尚仪是乐平大长公主亲自引荐入宫为官的,自然官途顺遂,我们如何能比?”

    “啊?”

    “你不知晓?”

    “我、我未听尚仪局中提起过。”

    言典记笑了:“这种事如何能提?”

    言婉钰呆呆的,对堂姐的话信了七八分。

    言典记起身,确认屋外无人,掩上了房门。

    “还有一事,我得先提醒你。”她回到言婉钰对面坐下,“尚仪大人容璇,你最好离她远些。”

    “这是为何?”

    言典记压低声音:“我听说尚仪大人……得罪过陛下。”

    ……

    月儿隐在层云后,走过尚仪局院中,言婉钰发现主屋中的烛火还亮着。

    犹豫片刻,她顺着光的方向走去。

    书案旁点着两盏灯,尚仪大人容璇手中执笔,仍伏案批注着什么。

    烛光柔和地打在她面庞上,静谧而又美好。

    言婉钰目光不自觉被她吸引,敲了敲门,上前道:“夜已深,尚仪大人还不歇息么?”

    容璇抬首:“你怎的来了?”

    “下官……睡不着,想出来看看月亮。”

    可惜今夜没有月亮。

    “尚仪大人,可有需要下官代劳的?”

    “不必。我只是在检查司宝司送来的物件,以备宴上太后赏赐之用。”

    容璇眉宇间有些疲惫,言婉钰关切道:“尚仪大人不如早些回房休息,此事也不必急于今晚。”

    “好。”容璇笑笑,知道她是好意,“荔枝宴那日本座不能在尚仪局中,总想多看几遍,以免出了纰漏。”

    言婉钰低头不语,安静着帮容璇收拾,又依次吹熄烛火。

    在她看来,容大人是极好的长官。

    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卧房中,容璇临睡前听采梨道:“小姐,章府托人传话,老太爷和老夫人惦记着您,请您抽空回去一趟。”

    “知道了。”

    荔枝宴前容璇是预备要出宫一趟的,赴宴的衣裳都在家中。

    月光洒在窗棂上,投射出数道光影。

    榻上人好眠,梦境中却久未想起的少年时光。

    彼时容璇尚未满五岁,跟随了外祖母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粉雕玉琢的娃娃得了太皇太后眼缘,太皇太后亲赐了一枚赤金嵌七宝的长命锁。

    “这孩子模样生的可真俊,将来必定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太皇太后乐呵呵的,她待章老夫人亲如姐妹,对容璇亦是爱屋及乌。

    章老夫人笑道:“这孩子年纪小主意大,还嚷嚷着要来宫中做女官呢。我只盼她平平安安长大便是。”

    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章老夫人陪着太皇太后在御园中赏花,容璇则由太皇太后的嬷嬷照料,带着在宫中玩耍。

    阳光打在树叶上,树影随风轻晃。

    凉亭的石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册。

    小小的容璇伸手去够,一不留神,书册掉落在地。

    嬷嬷弯腰替她拾起,温和道:“小姐小心些。”

    容璇捧着书,她识字比同龄的女孩儿多出许多,但眼前这本却是看不懂的,如在看画册一般。

    “老奴见过七皇子殿下。”

    翌日午后,容璇方在殿中用着点心。向萍入殿通传,道内廷司的总管带人求见。

    容璇虽有些奇怪,还是颔首道:“让他们进来罢。”

    见过礼数,内廷司总管笑容满面:“陛下晨起吩咐人传了话,奴才等不知娘娘要寻的碧凤钗是什么样的,就挑了些时新的样式来。”

    五对玉钗,件件雕工不凡,玉质上乘。

    “还请宸妃娘娘戴个新鲜就好。”

    容璇默然,望当中一对粉暖玉的桃花簪,花朵栩栩如生,温婉精致。

    不过是昨日在库房中随口寻的托词罢了。

    她轻叹一声,吩咐向萍收下。

    第 44 章   对弈

    天色灰蒙蒙一片,像是将要落雪。

    暖阁内,容璇翻过两页棋谱,对着棋盘用心琢磨。

    她左手旁摆着膳房新送来的点心,向菱与向萍候在次间,得了娘娘默许,轮番打着盹儿。

    御书房中,炭火融去官服上新落的几片雪花,抵去外间寒意。

    谢明霁拱手一礼:“陛下万福。”

    “坐吧。”

    祁涵对他也是无奈,景和在外查案,才回京不久。前日许了他三日休沐,他倒还是闲不住。

    天观元年春,皇城尚仪局。

    新上任的掌赞言婉钰在廊下整理过自己簇新的官袍,等候接见。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言婉钰打量着井然有序的尚仪局,心中颇为欢喜。

    想到日后能长久在此供职,不枉她应考两次,耗时三年才得授这八品掌赞之位。

    “言大人请。”

    一名女史自主屋中而出,恭谨引言婉钰入内。

    对于要拜见的尚仪大人容璇,言婉钰其实早有耳闻。她出身清流世家容氏,祖父曾为内阁次辅,父亲官至户部尚书,容氏一族历来累任高官者无数。而容璇的外祖父章钧远更是当朝太傅,曾任天子之师,桃李满天下。

    年纪轻轻便是宫中五品的尚仪,纵京中贵女如云,容璇亦是其中佼佼者。

    “下官新任掌赞言婉钰,见过尚仪大人。”

    “免礼。”

    清悦的声音响起,言婉钰抬首,见主座上的女子着一袭绯红色官服,明眸皓齿,未施粉黛。她面前桌案上的白瓷瓶中插了几支桃花,人与桃花相交映,宛如画中一般,令人移不开目光。

    “坐罢。”容璇合上手中书,吩咐女史去取卷宗。

    “言尚仪大人。”

    言婉钰回神,思忖后在侧边的椅上坐下。

    接过侍女送来的清茶,言婉钰忍不住再度抬眸。后窗外桃花灼灼盛放,却压不过容尚仪半分颜色。

    “你初入尚仪局,可有何不习惯之处?”容璇开口,言婉钰忙道:“有劳尚仪大人关怀,下官一切安好。诸位同僚对下官亦颇多关照。”

    容璇点头,示意女史将她整理好的卷宗交与言婉钰:“这是尚仪局近年来的书案。你初来乍到,这几日便以熟悉为主,事务倒不必急于上手。得空时可去拜会其他几位尚官。有何不明白之处,尽管求教便是。”

    “多言尚仪大人。”

    言婉钰舒口气,心中感激。她才考选入宫,对尚仪局正处迷茫之际,容尚仪给的书案可谓是及时雨。观这位尚仪大人,也是个好相处的模样,不似京中其他地位相近的贵女那般高不可攀。

    二人叙了一会儿话,有女史入内禀告道:“尚仪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半个时辰后至慈安宫中。”

    容璇点头:“好,知道了。”

    见容尚仪约莫交代完了事情,言婉钰察言观色,适时起身道:“下官告退。”

    “去罢。”

    这一趟拜见下来,言婉钰心中大石落地,自回屋研读书册。

    送走了人,容璇收拾过公文,起身往太后宫中而去。

    自大靖设女官制度以来,内宫女官分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下辖二十四司。一应事务惯例每隔半月向后宫主位面禀,由六位尚官轮流行之。

    因现今后宫后位空悬,内宫一应事宜仍交由庄慧太后处置。庄慧太后乃先帝原配发妻,掌管后宫三十余年,处事公允,得阂宫敬重。

    “臣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安。”

    “起来罢,赐座。”凤座上的女子雍容华贵,抬手示意容璇坐下。

    “新录用的几名女官,可还得用?”

    “禀太后娘娘,尚可。”

    此番应考的官家小姐共一百二十八名,只录用了七人分至各局。庄慧太后的意思是宁缺毋滥。

    “近年来应考的女官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眼下后宫清静,尚官局尚能妥善处置。假以时日待陛下后宫充盈,只怕人手还是不足。”

    “娘娘说的是。”

    庄慧太后拨着茶盏:“想要入宫为官者不少,却不见得这些官家小姐能够沉下心来读书。”

    如若不然,也不至于百人中只能选出七人。

    “容尚仪有何见解?”

    容璇道:“太后娘娘,臣以为,若世家中人选不足,不妨试着从民间采选女官。”

    “若是如此……”庄慧太后沉吟,“只怕麻烦不少。”

    “禀太后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

    有宫人入内通传,容璇立刻止了话头。

    庄慧太后道:“请陛下进来。”

    “是。”

    “陛下这边请。”

    迎着落日余晖,踏入大殿的年轻君王面容渐渐清晰。容璇见祁涵今日着一身白色常服,大约是内阁政事方散去,他眉眼间有几分疲惫。

    “儿臣给母后请安。”

    “陛下坐罢。”

    虽非亲生母子,祁涵对庄慧太后亦颇为敬重。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内殿中行礼的众人,在容璇身上停了片刻,方道:“都起来罢。”

    “言陛下。”

    容璇随宫人退至一边,太后娘娘与陛下叙话,自然无人敢插嘴。

    叙过几段家常,太后适时提点道:“陛下登基已有近一年,后宫却仍虚悬,实属不妥。合该适时礼聘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

    容璇原本安静听着,掌心不自觉微蜷,再抬眸时却恰好对上祁涵的目光。

    未及细想,容璇立刻转开眼眸,只作不觉。

    祁涵道:“有劳母后费心,朕自有分寸。”

    如此,到底非亲生母子,太后亦不便再多言。

    又说了几句闲话,庄慧太后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回宫歇息罢,明日还有早朝。”

    祁涵从善如流:“儿臣告退。”

    他起身告辞,太后转向容璇道:“哀家也乏了,容尚仪早些回去便是。”

    “是,臣告退。”

    太后发话,容璇不便在此久留。纵然不愿,还是和祁涵一前一后同时出了慈安宫。

    天边晚霞绚烂,容璇刻意想与祁涵拉开些距离,只低头走自己的路。

    她见祁涵迟迟未传御辇,脚步不疾不徐。

    容璇心中颇不自在,可再如何,她总不能越过了陛下走上前去。

    尚仪局与昭阳宫是同一方向,若要回去,还得与祁涵同走好一段路。

    她不愿如此,转过一道宫墙,眼前蓦地出现两条岔路。容璇灵机一动,干脆径直转向了出宫的宫道。

    本朝对女官颇为优渥,如若不然也不会应考者无数。除开在宫中的居所,女官休沐之时亦可回府上居住。

    尤其容璇已是尚仪局之首,更得优待。

    明日她本就休沐,祖母一早安顿要她回府。她原先还想回尚仪局处理完公务,现下想想倒不如直接出宫。

    打定主意,见似乎无人注意自己,容璇加快了脚步。

    尚仪局中一同前来的两名女史跟在容璇身后,也换了方向。

    待走远些,容璇松口气,吩咐两名女史道:“本座今日要出宫,你们先行回尚仪局便是。告诉采梨,让她收拾好东西,本座在马车上等她。”

    “是,大人。”

    “去吧。”

    夕阳的余晖洒向大地,在琉璃瓦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陛下,乐平大长公主后日设百花宴,亲自给您送了请帖。”

    容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祁涵收回目光,淡淡道:“知道了。”

    高全有些摸不准这位主子的心思,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他跟在祁涵身边多年,能做到昭阳宫中的总管,自然最懂分寸。大长公主的话他已带到,剩下的也不必多言。

    ……

    容府的马车候在宫门外,采梨挎着包袱上了马车:“小姐。”

    “嗯。”容璇睁开眼眸,命车夫启程。

    近来忙于女官采选一事,容璇已有近一月未回府中。

    马车顺畅地驶出宫门,采梨道:“小姐这次有三四日的休沐,可该好好休息几日。”

    容璇笑笑:“但愿如此。”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晚风轻拂,平添几分自在气息。

    容家府第就坐落于东大街,乃高祖亲赐。

    回到韵和院中,容璇边换下官服,边听留守院中的另一位大丫鬟采桃简单禀告院中事务。

    桌上摆了一张请帖,是三日前乐平大长公主遣人送至容府,邀容家女眷参加初五那日公主府的百花宴。

    采桃道:“小姐,这一季新制的六套衣衫夫人已命人送来,都收在了柜中,小姐可要瞧一瞧?”

    容璇微微摇头,采梨道:“不如明日再看罢,小姐今日也累了。”

    “也是也是。”采桃继续道,“这月府中从江南进了一批上好的衣料。因小姐不得空回来,是老夫人和夫人做主替小姐择选的,奴婢瞧着都挺好看。”

    晚间沐浴完,容璇坐于铜镜前细细梳头。

    听今日太后的语气,想来不大赞成自民间选拔女官。

    还有,陛下纳妃一事。

    连日来的劳碌,容璇此刻感到困倦。

    她命采梨熄了烛火,索性上榻歇息。

    今夜月光暗淡,万籁俱寂。

    明和殿内,祁涵漫不经心地点着大长公主府送来的请帖。

    后日姑母府上的百花宴,想来会有些趣味。

    容璇掌心微蜷,这大抵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少年时在学堂中听夫子讲起这段话,她心底尚有触动。

    只是这些年来一桩又一桩的事,早便寒了她的心。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去想,若自己如他们所愿是个男孩,会不会一切都顺遂许多。

    可惜了,没有这般的因果。

    风雪盈门,严寒相迫。

    她以为自己早就将前尘都放下了。

    再不济,换得的那三十两白银,也足够买断一切微薄亲缘。

    第 45 章   岁岁

    夜阑人静,察觉怀中人久久未能 成眠,帝王轻声道:“有心事?”

    “嗯。”

    他的语气总是这般温柔,容璇不想再寻借口搪塞他。

    祁涵将她抱得更舒服些,近乎守护的姿态。

    他没有过多追问,只是耐心等着心上人愿意开口。

    容璇闭着眼眸,夜半时分,大抵人总是多思多虑的。

    尚官六局院落规制相仿,虽是第一次踏足尚功局,容璇无需人领路,很快便找到主屋方向。

    尽管来之前已经知晓大致情形,在主屋中见到面色凝重的苏尚功与其他尚功局女官时,容璇心中仍是一沉。

    言婉钰与另一名女官跪在主屋中央,脸上还挂着泪痕。

    “尚仪大人,下官……”见到容璇,言婉钰有话要诉,却被苏尚功打断:“容尚仪,事情经过想来你都知晓了罢?”

    “是。”容璇给了言婉钰一个安心的眼神,“让她们起来再说罢。”

    “下官不敢。”

    尚功局的那名女官诚惶诚恐,言婉钰只能与她一起跪着,不能起身。

    毕竟不是在尚仪局中,容璇不便越过苏尚功做主。

    她的目光环视过屋中,最后停在案上打开的那一方宝匣上。

    一枚和田玉静静置于其中,玉质温润细腻,无一丝杂质,衬得其上那条裂缝更加突兀。饶是容璇在宫中见惯奇珍,也知道此玉极为难得,非凡物可比。

    只可惜,和田玉碎,令人惋惜不已。

    “尚功大人且慢。”容璇耐着性子听完苏尚功之言,“本座还是想先听听此玉碎的细节。”

    她看向言婉钰,因这罪名着实不小,言婉钰慌得语无伦次:“尚仪大人,尚功大人。午后司制司传了话来,说是要取和田玉镶嵌御冠。这些贵重物件是我与吴掌珍一同保管的。”

    跪在言婉钰身边的女官同她一样着青色官服,想来就是掌珍吴氏。

    “尚功大人一早便叮嘱此物贵重,我们上了锁日夜看管,不敢假手于人。今日也是亲自送了宝匣去,路过、路过门口时,下官不知为何被门槛绊了一跤,那盒子摔了出去,再、再打开时……”

    “再打开时玉便碎了?”

    “回尚仪大人,正是如此。”接话的是吴掌珍,她神情稍比言婉钰镇定些,却也未好多少。

    “宝匣的钥匙在谁手中?”

    “尚仪妹妹,此刻不是盘问细节的时候。”苏尚功出声打断,“此事发生在尚功局中,本座难辞其咎,我与妹妹都有御下不严之责。还是先去向太后娘娘请罪,设法弥补,余下的再议不迟。”

    她话里话外,和田玉碎在言婉钰手中,尚仪局逃不了干系。

    “可——”

    “尚宫大人到。”

    屋内争执稍稍平息,苏尚功快步迎上前,请了崔尚宫入主屋。

    崔尚宫开门见山:“事情本座已知悉。本座来时已让司宝司紧急开了府库,找寻是否有可替代的玉石。但如此大事,尚官局不能擅自作主。”

    “多言尚宫大人施以援手。”苏尚功感激不尽,连连道言。

    “且不说和田玉何等贵重,此乃御用之物,贸然损毁是罪犯欺君。事有轻重缓急,此事应先禀明太后娘娘和陛下。”

    “尚宫大人所言甚是。”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崔尚宫拿定主意:“先去慈安宫,此刻太后娘娘想必午憩已醒。既是尚官局之事,本座责无旁贷,与你们一同前往。”

    “是,多言尚宫大人。”

    “是。”午憩后,容璇翻开司籍司送来的卷宗。过去二十年的女官科考已整理完半数,应该赶得及后日供上御览。

    “老夫人这边请,留神脚下台阶。”

    容璇闻声抬首,待看清来人又惊又喜,立刻站起身相迎:“外祖母。”

    她搀扶着老人家坐下,赶忙吩咐侍女沏茶。

    今日入宫,章老夫人按品大妆,联珠纹宽袖对襟上衫配深紫色长裙,端庄肃穆。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上九树金翠钗钿代表着一品诰命夫人的地位与荣光。

    容璇亲自给外祖母斟了茶:“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孙女一声。”

    章老夫人接过茶盏:“我原是来给庄慧太后请安,太后特意许我来看你。”她打量着屋中,“一路看过来,尚官六局同我先前在时已大不一样了。”

    “是,去岁新帝继位时,尚官局奉旨重新修葺过。”

    主案上的卷宗摊开着,见祖母目光看去,容璇动身取来。

    “你近日都在忙些什么,总不回家。”

    章老夫人翻看着,容璇道:“宫中要尚仪局整理近二十年来女官考选的卷子,赶着在这几日要。”

    “可看出什么名堂了?”昔年的尚宫大人闲闲问话,仍可见其当年气势。

    外祖母面前,容璇倒没什么要保留的:“孙女以为,历年女官考选虽只有一科,却融了宫规、礼制,以及六局二十四司的所有内容,着实庞杂。且一场考下来要费整整两个时辰,负担不小。”

    “备考时的繁琐先不提。依孙女看,女官入选后,虽是通习六局事务,但往往只按宫中所需分至一局,日后鲜有调配。先前备考所学几乎都派不上用场,白白辛苦。”

    “是这个理。”

    容璇越说越顺畅,章老夫人道:“这些你可与旁人说过?”

    “尚未。”容璇摇头,此番告诉章老夫人亦有求教之意。

    章老夫人沉吟:“我且问你,六局之中出缺名额年年不同。譬如尚寝局,五六年都未必要一人。假若有人要考尚寝局,辛苦准备两年,若当年没有女官名额,该当如何?岂非要再等下次考选乃至下下次,白白虚耗年华?”

    “这……”

    “况且官家小姐未必知晓宫中庶务,通习后方知所长。再者六局分开招考,若是女官们与外互通消息,笼络亲族,这一局中最后成了一家之言都未可知。”

    容璇悉心听着,颇为受教:“祖母说的是,是孙女欠考量。”

    “后宫女官与前朝不同。人数少不说,顶天了也只能升至五品。每年出缺的人选不定,实在是难以分开考量。不过啊,女官制度到如今确实是该革新一二。”

    容璇默然,知道祖母所言在理。

    章老夫人语重心长:“你啊,感情之事不顺,官运倒是一路亨通。可这升得太容易,也未必是好事。”

    “时候不早了,宫中不便久留,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外祖母。”

    尚仪局暂无要事,出去一时半刻不要紧。

    长长的宫道上,容璇扶着章老夫人,祖孙二人并排走着。

    “探花郎三日前已经随使团出京了。”老夫人道。

    “嗯。”容璇安静应了一声。

    “为着此事,你祖母怄气不少,埋怨你父亲没有为你早早定下。”章老夫人转向容璇,“依我看,你这孩子心里指不定偷着乐呢。”

    “外祖母——”容璇的语调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章老夫人笑着摇头:“看来,你与探花郎是无缘又无份了,强求不得。”

    “一切都是天意罢了,上天自有安排。”

    祖孙二人说着,身后的李嬷嬷上前小声提醒道:“老夫人,小姐。”

    前处一道玄色身影,章老夫人止了话,待再走近些携容璇行礼:“臣妇恭请陛下圣安。”

    “陛下万安。”

    “老夫人免礼。”

    祁涵虚扶了章老夫人一把,眼神与老夫人身侧的容璇交汇。

    容璇很快移开目光,将视线都留在外祖母身上。

    祁涵未放在心上:“老夫人气色甚好,今日入宫可是有何事?”

    “劳陛下关怀,臣妇入宫来向太后娘娘请安。蒙娘娘恩典,许老身探望在宫中的外孙女儿。”

    “如此甚好。”祁涵笑着接了一句,“老夫人慢行。”

    他与容璇擦身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去。

    “恭送陛下。”

    宫道上众人行礼如仪,待祁涵走远,章老夫人方对容璇道:“走罢。”

    越往宫门口的方向走,路上往来人越少。

    “是天意还是人为,怕是未可知。”

    “您说什么?”

    容璇不解其中意,和李嬷嬷一道搀着章老夫人上马车时问道。

    “没什么,回去罢。”章老夫人望着眼前长成的外孙女,满是慈爱,“照顾好自己。有空常回来看看。”

    “孙女明白。”

    马车平稳启程,章老夫人掀起帘子,看着那立于原地的红色身影愈来愈模糊。

    “容璇小姐着官服的模样,与老夫人年轻时很有几分相似。老奴看着都要恍惚了。”

    “是啊,璇儿这孩子聪慧,却还要再经些事。”

    ……

    目送外祖母的马车远去,容璇方折返。

    独自走在宫道上,容璇回想起与外祖母在尚仪局的谈话。女官改制之事,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小姐!”采桃脚步匆匆,寻到容璇跑上前时气息仍是乱的。

    容璇知她素来心急,道:“出什么事了?”

    “尚功局、尚功局派了人来。”采桃气喘吁吁,“小姐快回去看看。”

    “走。”

    容璇插不上话,虽则六位尚官同为正五品,但却以尚宫为尊,此乃历朝历代的定例。崔尚宫年资最深,是名副其实的六尚之首。她既已发话,不可正面相抗。

    两位尚官已经携一应涉事女官出门,容璇沉默着扶起言婉钰:“走。”

    她们二人跟在后处,慈安宫外,崔尚宫言明来意,请了宫人代为通传。

    言婉钰眼眶红着,容璇取了帕子递给言婉钰擦拭泪痕。

    “尚仪大人,我……”

    变故发生得太快,她离开尚仪局不过三日,就闯下如此大祸。

    她多么希望,今日之事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时什么都未发生过。

    有时候怕得狠了,反而有不真实之感。

    此事是她一人之过,若是尚仪大人放弃了她……

    言婉钰不敢想下去,手微微发颤,眼泪又控制不住落下来。

    “面见太后娘娘时仪容须得体。为官一日,就莫丢了尚仪局的颜面。”

    容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为官不久的活泼的小姑娘遇到这般麻烦,实在惹人心疼。

    “一会儿等太后娘娘问起,好生回话。若有事,本座会与你一起担着。”

    于情于理,是她将言婉钰借调入尚功局中,否则言婉钰不会有此祸事。

    容璇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天然地想让人去信任。

    “几位大人安好。”慈安宫的宫门口,庄慧太后贴身的一名女官对崔尚宫一礼,“太后娘娘身体抱恙,无暇处置。奉娘娘口谕,今日之事既与陛下旒冕相关,那便交由陛下圣裁。诸位且往昭阳宫去,太后娘娘已遣人告知陛下。”

    “陛下?”言婉钰小声道,忍不住看向容璇。

    容璇虽有些意外,却也很快想明白太后之意。

    昭阳宫与慈安宫离得不远不近,几人告辞过往昭阳宫而去。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福。”

    “平身。”

    昭阳宫书房内,容璇跪在前排左侧。她见祁涵今日着月白色的帝王常服,书案上收拾齐整,看上去似乎清闲。

    如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召见她们。

    祁涵淡淡瞥一眼碎了的和田玉,简单了解过来龙去脉,只问道:“尚仪局中人,为何会在尚功局内点卯?”

    崔尚宫道:“回禀陛下,尚功局近日忙于赶制宫中夏衣,故而向尚仪局借了些人手。”

    祁涵不轻不重道:“那便是尚仪局之人行事不慎?”

    “启禀陛下,”容璇不愿不明不白领了责罚,她见祁涵似是有耐心查问,接过话试探道,“事情缘由可否由二位涉事女官详述一二?”

    “好。”

    祁涵没有拒绝,容璇松口气。先前她的问话被苏尚功打断,还来不及盘问。

    接到容璇示意,言婉钰一五一十道:“回陛下,臣乃尚仪局八品掌赞言婉钰,奉命入尚功局分担事务。苏尚功大人让臣与吴掌珍一道保管贵重物件,以待御服缝制之用。”

    说道此处,容璇欲言又止,望了一眼尊位上的祁涵。

    年轻的君王淡淡道:“问罢。”

    帝王巡幸江南的旨意年前传出,沿途各州府纷纷开始预备。

    容璇粗粗算了算,天子出巡乃朝中头一等要事,六部已在加紧备办。

    待到帝王仪仗从京都启程,总得到四月里。

    她转眸,望院中新开的一枝迎春。

    好像又赶不及江南的春日了呢。

    第 46 章   姑姑

    踏入寿安宫,迎面便能见到花圃中央繁花待放。

    最引人目光的是一株首案红牡丹,三月时节已捧起艳丽花苞。

    太后娘娘素爱牡丹国色,首案红极其稀有,花期长,花色绮丽,向来被视为牡丹中的奇品。

    且“首案”与“寿安”谐音,暗合太后娘娘的身份。

    这一株珍惜牡丹去岁移栽入寿安宫,花匠在旁精心培育,四五月份便可盛放。

    福宁在殿外恭候陛下与宸妃娘娘,一并见过礼数。

    荔枝宴的场地最后选在了明锦殿。

    此处北面临水,清风徐来,湖面碧波荡漾,较之寻常沉闷的宴会殿宇更有意趣。

    紧锣密鼓筹备之下,尚仪局和尚食局赶在两日前将荔枝宴安排得当。庄慧太后看过崔尚宫呈来的条陈,颔首道:“甚好。”她只提点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细节,显然对这一场宴席甚是满意。

    “后日是荔枝宴,容尚仪午后若无事,先行回府准备便是。”

    “多些太后娘娘体恤。”

    容璇原本预备明日散值后出宫,未料太后娘娘还能想到此处,不免感激。

    话虽如此,回到尚仪局中,容璇还是请来四司的女官,细细将荔枝宴的流程与她们再推演了一遍。

    确保所有人各司其职,容璇梳理完所有庶务,坐上出宫的马车时已近黄昏时分。

    “让人去章府传个话,说我明日去给外祖父母请安。”

    “是,小姐。”

    容璇揉了揉眉心,太后娘娘恩赏了一日休沐,她正好去探望外祖父母。

    ……

    两月未至章府,章夫人打趣道:“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都忘了章府大门怎么走了。”

    容璇笑答道:“舅母可别取笑我了,我怎么敢。”

    逗趣几句,章夫人热络地挽了容璇的手:“走吧,母亲念叨你许久了。”

    容璇点头,心中却有些犹疑。她是晚辈,舅母亲自来迎她,不知有何安排。不过既是在章府中,她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穿过游廊,后花园的梧桐树下,容璇见外祖父摆了棋局。他对面坐着一名年轻公子,二人一来一往对弈。隔得稍远,容璇看清那人样貌,正是百花宴上见过的探花郎。

    章夫人有意放慢脚步:“崔公子连日来时常过府讨教棋艺。你外祖父难得遇见这样的后生,兴致很高。”

    容璇的外祖父有太傅之衔,崔桦为新科探花,前来讨教一二在情理之中。

    章夫人观容璇神色,刻意停顿些许时间,方才与她离开。

    熙宁院中,容璇与章府几位表姐妹在院门口打过照面。她们方给章老夫人请安毕,各自要回自己院中。容璇到得晚,便和章夫人一齐入内。

    “母亲。”

    “外祖母。”

    “你这孩子,总算舍得来看我了。”她招手让容璇在自己身旁坐下,“明日宫中不是有宴饮,你还赶在今日来。”

    尽管久不理事,老夫人消息仍是灵通。

    太后娘娘要办荔枝宴,摆明了是要为陛下选妃。纵然容璇身份不大合宜,但出身才学摆在这里,太后娘娘不可能越过了她去。纵容璇入选无望,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人却是要到的。

    章夫人亲自给婆母斟了茶:“阿璇惦记着母亲,这不,才一得空便来了。”

    她回自己位上坐下,明白婆母心意,吩咐心腹侍女带了其余人等退下。

    容璇见如此架势,知道外祖母有事要说与她。

    “阿璇,方才院中那位探花郎,你可瞧仔细了?”

    古来婚姻大事,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先。章府几位长辈能如此费心为容璇安排,已是极为难得。

    章夫人接口道:“你铭轩兄长与探花郎在书院同过一年窗,人品是可以放心的。”

    眼下看来,崔氏很有意结这门婚事,只待容璇点头。

    章老夫人为容璇权衡利弊,对这个外孙女,她颇有信心。只要容璇愿意,必定能将日子过得如意。

    分明是桩再合适不过的亲事,容璇却迟迟没有表态。

    “外祖母,舅母,我……容我再想想。”

    她含糊其辞,章老夫人叹口气:“阿璇,你与陛下之事毕竟已时过境迁,京中没有人再提起。届时我会请乐平大长公主为你主婚,有她的面子在,陛下想来也不会为难。人啊,总该往前看才是。”

    容璇掩饰神色,低声道:“是。”

    章老夫人隐约猜得她几分心意:“陛下已是九五至尊,君臣有别。当年既断了情,你若是此时回头再寻他,他身居高位会如何想,旁人又该如何说?”

    提及往事,容璇渐沉默下来。

    章老夫人替容璇理过碎发:“道理你总该明白,你也别怨我们替你作主。外祖母老了,只盼着有人能替你遮风挡雨,你能过得舒心自在。”

    纵有官职在身,容璇不可能终身不嫁,虚度年华。

    至亲之人方会有此考量,容璇明白。

    “你这孩子,得空再好好想想。”

    谈话到此为止,容璇望到桌上那几碟小点,都是她平日最爱吃的。

    生母早亡,外祖母对母亲的所有爱意,都倾注给了她。

    “祖母!”

    屋外清亮的男声响起,打破了屋中沉闷。

    “孙儿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来人是章夫人的嫡次子章铭轶。不同于兄长章铭轩的沉稳,他性子跳脱些,更讨长辈欢心。章铭轶是开平四十七年进士,现在礼部供职。

    他见过礼,笑着转向容璇:“阿璇表妹也在。”

    “兄长安好。”

    相比于家中,容璇反而与章府这几位表兄更亲近。

    章老夫人道:“你既回来了,午膳便去你祖父处用。今日有客人在,你正好作陪。”

    “是,孙儿得令。”

    他一来,屋内气氛活络不少。

    “兄长近日都忙些什么?”

    容璇问着,章铭轶打开了话匣子:“南楚十日前递来国书,有意与我朝通商互市。为着谈判的使团人选与条陈,礼部上下都忙翻了。”

    南楚与大靖成南北对峙之势,周遭又有附属小国,数百年来摩擦不断。

    “若能通商,于两国子民而言都有益。”

    “是这个道理。”章铭轶点头,“自三年前临散关那一战南楚大败,已失了锐气。此番南楚太子新立,有意与大靖交好,陛下的意思是未尝不可。我朝新胜,谈判一事更有底气。”

    他言语间满是自豪,容璇低眸浅笑。临散关之战,是祁涵领中路军大破敌军,睿王殿下的名号自此传遍军中,深孚众望。

    “两国谈判瞬息万变,大意不得。上谕一道道至礼部,尚书王大人与两位侍郎忙得不可开交,连带着我们都喘不过气。只待后日使团人选最终定下,应该会好些。”

    “够了够了。”章铭轶还欲再说,章夫人出言打断道,“家中少提朝政之事。”

    “是,母亲。”

    瞧人不情愿的模样,章夫人笑道:“再说了,你一个六品官,再忙还能忙到哪里去?你那官阶,还不及你璇妹妹呢。”

    尚仪乃宫中正五品官职,在尚官局六尚之中位序第二。虽说前朝后宫官制不可相提并论,但章夫人玩笑几句亦有其中道理。

    章铭轶一噎:“是是是,谁让我科举两次才中第。不像妹妹,女官考选一次便中。”

    屋中几人皆笑起来,气氛一片愉悦。

    在章府陪着外祖母用罢午膳,容璇方动身回府。

    章老夫人握了她的手,最后道:“你这孩子,从小遇到些烦心事总爱拖着,顺其自然似的。其他便罢了,婚姻大事你总该要有数才是。”

    她不愿多为难容璇,言尽于此。

    “是祖母,阿璇省得。”

    目送儿媳携了容璇出门,章老夫人轻叹一声,不知这孩子缘分究竟在何处。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即有司宾、司赞二司的女史上前导引,引应邀入宫的世家小姐往宴席处。容璇驻足停望片刻,见一切井然有序,稍稍安下心来。她自是不用女史引路,带着采梨和采桃去往明锦殿。

    今日赴宴的一十六名贵女几乎已齐至殿中。容璇先前看过名录,其中有一位是庄慧太后娘家的侄女,闺名唤做思容。她模样是中上之姿,在花团锦簇的贵女中不算出彩,但胜在沉稳大气,肖似年轻的庄慧太后。

    容璇的位置在左首第二席,对席是翰言院柳大学士的孙女柳琦。

    每位贵女面前的小案上摆了一盏鲜荔枝并几碟精致小点。从南处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极为难得,果肉甘甜,果味浓郁,也只有宫中才能如此享用。

    太后娘娘端坐凤座之上,吩咐众人不必拘束,殿中气氛尚算轻松。

    所有贵女入席之时都得了一只香囊。香囊内的字条上写了各色花名,有玉兰、木槿、芙蓉、海璇、桃花等等,共十六种。每只香囊上绣有一样花色,容璇手中的是木芙蓉。分赐香囊的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叮嘱容璇勿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花色。

    香囊一事太后之前未提起过,不知是何用意。  容璇剥了一枚荔枝,心下揣摩。

    有几位小姐在陪着太后说话。未到开宴时辰,祁涵尚未至,传了话会晚些到。容璇近几年在宫中为官,与这些贵女只是彼此相识,并未深交,是以鲜有话可聊。

    她枯坐一会儿,不由得操心荔枝宴之事。

    殿外,言婉钰与另一位掌乐守在阶下随时听候调配。宴席尚未开场,闲下来她正稍稍放松时,却见一华服女子向她们款款走来。

    迎着光,天水碧的裙摆在光下更见其色彩。碧玉步摇随其脚步微微晃动,却不及女子容颜半分夺目。

    言婉钰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尚、尚仪大人。”

    平日里容璇多以官服示人,素面朝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尚仪大人如此盛装。

    “赏赐准备得如何?”容璇有事而来,言婉钰回神答道:“按照尚仪大人的叮嘱,司宾司又添了三对白玉镯,三对翠玉镯,以备不时之需。”

    “那便好。”容璇拢了拢披帛,继续交代其余事宜。言婉钰由衷道:“尚仪大人今日可真好看。”

    猝不及防之下被眼前这个小姑娘夸赞,容璇顿了顿,望着她诚挚的眼眸,唇边不自觉漾起一抹笑来。

    “今日或许有贵女献艺,司乐司要好生配合,切莫喧宾夺主。”

    “是,尚仪大人。”

    容璇有些惋惜,司乐司排演的节目与膳食一一对应,原本是极有巧思的,只是于应变上却有麻烦。

    虽是坐在席上,她总觉有交代不完的事情。

    “若是排演顺序有变,可请高尚食代为拿主意。”

    “是。”

    “宾客散场时,仍按来时之路引导。”

    “还有——”

    这一份不可置信,随着殿外侍女通传几乎到了极致。

    刘姑姑连呼吸都开始不畅,掌心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宸妃娘娘到。”

    内外侍女齐齐行礼,在见到华服女郎的那一刹,周遭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

    在侍女提醒中,刘姑姑跪伏于地。

    “宸妃娘娘万福。”

    娘娘说了什么她都未曾听清,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一刹,直到殿中一应侍女退下,她依旧没有回神,也呆愣着没有起身。

    她望着宸妃娘娘一步步走向自己,亲自搀起了她,裙摆盛放于地。

    如从前一般,她笑着唤她:“姑姑。”

    第 47 章   身世

    白玉镂花的香炉中新添一勺竹荷香,案上摆着十余盏精致小点。

    刘姑姑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姑娘,一袭玉色牡丹刻丝流仙裙雅致华美,以金丝银线绣作的牡丹清妍无双。墨发挽了随云髻,簪一支金嵌玉明珠步摇,再点缀几支白玉玲珑八宝珠花。

    她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从容尊贵,像是绮玉堆中精心呵护出来的一朵娇花。

    刘姑姑来春和殿拜见前,赵府夫人再三叮嘱过规矩。

    宸妃娘娘出自勋贵世家,乃宁远伯府嫡出的女郎。她入宫便是一品宸妃位,得陛下专宠至今。

    这般显赫的身份,如天边明月一般高不可攀。

    容璇眉心一跳,这才想起今日宴会的主角。

    她身形僵了片刻,旋身时年轻的君主已至眼前,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的龙纹在太阳下闪着光。

    退至更边上,容璇低头行礼:“臣拜见陛下。”

    祁涵的眼神不动声色掠过她,天水碧的衣裙衬得面前人清丽脱俗,比之百花宴那日却逊了三分颜色。

    心中微有不悦,他收回目光,径直上了台阶。

    容璇无暇再叮嘱其余事项,若是她落在陛下之后许久才入大殿,着实失礼。

    许是才与言婉钰交代完事,容璇以为自己穿的仍是官服。她脚步着急,天水碧的裙摆铺于地。

    “哎。”

    裙摆作祟,容璇踩空半步,身形踉跄着,不自觉惊呼出声。

    采桃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想要扶住容璇,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托住了自家小姐。

    碧玉步摇晃动不停,容璇惊魂甫定。

    同样呆愣在原地的还有言婉钰。她离得近,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下意识顺着绣有龙纹的衣袂向上望去,是,是——

    堂姐的话电光火石般出现在言婉钰脑中。她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环顾四周,万幸此刻无人注意她。

    场中有一瞬的寂静,容璇只听见自己发髻上步摇垂饰碰撞的声响。

    她借祁涵之力勉强站稳,立刻向左避开半步:“多言陛下。”

    避讳得如此明显,祁涵语气淡淡:“嗯。”

    他收回手,不再多言。

    采桃上前替容璇整理裙摆,神情担忧,容璇低声安慰道:“无妨。”

    方才情形,她只能暂作无事发生,更加留心脚下的路。

    阶上,通传之声已朗朗响起:“陛下驾到。”

    大殿中众人齐齐起身,容璇几乎与祁涵一前一后至殿门口。

    趁着所有人行礼的当口,容璇带采桃自侧门而入,悄声回到自己位上,与其余人一般维持行礼姿态。

    祁涵与太后请过安,在主位上落座:“都起来罢。”

    “言陛下。”

    容璇舒口气,平复好心绪,忘却殿外插曲。

    主角既已登场,荔枝宴自然开席。

    捧着佳肴的侍女鱼贯而入,顺次送至宾客席上。

    司乐司一曲奏罢,庄慧太后道:“宴饮枯坐亦是无趣,宫中倒是有些新花样。檀音——”先前分发香囊的女官上前一礼,“你来说说规则。”

    “是,太后娘娘。”那名唤做檀音的女官转向场中,“方才入席时,每位小姐手中都有一只香囊,花色各异。”

    容璇手中的木芙蓉以黄玉珠为蕊,绣工精巧繁复,想必是绣坊连日赶制。

    “有司乐司奏曲,请诸位小姐随意和诗,诗句需与香囊内的十六种花相干。曲闭,最后一句诗指代的是哪一种花,便由得对应香囊的小姐出来献艺。或歌或舞,择自己心仪的便是。”

    既是要为陛下采选妃嫔,自然不能单单饮乐。此法颇妙,因每人只知自己香囊的花色,不晓得身边人的,平添几分趣味。

    “届时,还请各位小姐猜一猜其余小姐的花色,写于字条上。猜中最多者,太后娘娘另有赏赐。”

    庄慧太后含笑,见祁涵没有反对之意,司乐司领乐坊重新奏演曲目。只是太后忽然改了兴致,她们来不及准备新曲,故而只按原来的单子奏演,好在勉强相配。

    檀音女官起了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一小姐先接道:“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

    “堪叹铅华同木槿,谁逢萼绿识仙鬟。”

    “红妆翠袖一番新,人向园言作好春。”这说的是海璇。

    “杨柳梨花迎客处,至今时梦到城南。”

    乐曲淙淙流淌,殿中鲜妍盛放。

    容璇细细观察对诗人的神色,心中逐渐有数。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

    对席的柳琦接到芙蓉花,容璇随后和诗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她今日毫无准备,完全不想被抓出来献艺。

    “丹砂漆盘盛井水,冷浸半坼山樱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高枝玉兰笑,纤手渌杯分。”

    ……

    乐曲戛然而止,诗句随之停在了“杏花墙外一枝横,半面宫妆出晓晴”。

    得杏花香囊的是吏部侍郎之女吕仪芳。她与宫中乐师借了一管长笛,吹奏一曲《满庭芳》。笛声悠扬,曲更应景。

    容璇提笔在纸上记下,而后静心赏曲。

    吕家小姐起了个好头,庄慧太后夸赞一番,赐下一对玉镯。

    “言太后娘娘赏赐。”吕仪芳放下长笛言恩,盈盈一拜。

    赏赐还在其次,此番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这才是最最值得欢喜的。

    “继续罢。”

    庄慧太后拊掌,司乐司换了曲目,别家小姐也跃跃欲试。

    第二位轮到的是佩桃花香囊的南安伯次女冯清秋,她舞了一曲《月华》。舞姿曼妙动人,可见其功底,只是司乐司配合稍显逊色。

    容璇见冯小姐轻蹙眉尖,显然察觉到了此处,不动声色改了舞步。

    太后娘娘赐了冯小姐一对金镯,随着司乐司换了曲目,又是新一轮的和诗。

    “春风吹拂玉兰枝,花开花落似纸飞。”

    “世间花开最可羡,梨花白雪映春寒。”

    “芙蓉烟雨映池塘,香飘芬芳染江光。”

    容璇接道:“浅深芳萼通宵换,委积红英报晓开。”

    “二月草菲菲,山樱花未稀。”

    “芍药娇艳映芳华,红颜绽放照人家。”

    乐曲停歇,出来的是庄慧太后的侄女,钱家三小姐钱思容。

    她抚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宛若山间清风,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若论琴艺,思容小姐冠绝京城。

    于乐理上,容璇诚实地认为自己是“朽木不可雕也”。

    乐师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安慰母亲:“小姐记谱甚有天分。”

    母亲莫可奈何,眼下唯有古琴有些指望,不能半途而废。

    所谓名师出高徒,几位师傅轮番教授,虽说徒儿天分不高,总算弥补上去些许。

    学会第一首曲子时,容璇兴致勃勃地在进宫时弹给了祁涵听。

    只弹给他一个人听。

    “如何?”

    微风轻拂,十三岁的少年望着她满怀期待的面容,想了又想诚恳道:“很有进益。”

    她笑得眉眼弯弯,很有些骄傲,不枉自己这几月苦练。

    那年生辰,祁涵送她的生辰礼是一把极为名贵的七弦古琴。听云贵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这把琴是七皇子殿下寻遍京城,从一位名家手中求得的,费了不少心力。

    为了这把琴,容璇那段时日练习都勤勉不少,总想与它相配。

    时至今日,古琴还好好地放在容璇房中,悉心保存。

    容璇记得,后来她与祁涵提到这把琴时还颇为欢喜。已经封为睿王出宫建府的祁涵笑道:“本王当时只是想,若是有把好琴,兴许你能弹得好听些。”

    想起往事,容璇沉静的面容上不知不觉浮起一抹浅笑。她抬眸望向主座的祁涵,却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二人目光交汇片刻,《高山流水》的曲目在此刻停歇。

    殿中响起清悦的掌声,庄慧太后笑道:“思容的琴艺愈发长进了。”

    钱思容抱着琴:“多言娘娘,思容不敢当。”

    太后转向祁涵:“陛下以为如何?”

    “甚妙。”

    祁涵言简意赅,给足了庄慧太后面子。钱思容一礼:“臣女多言陛下夸赞。”

    又接了几场诗,宴席已近尾声。

    侍女收起每位小姐手中的字条,檀音女官一一算过,回禀太后道:“禀娘娘,今日是容家小姐拔得头筹,共猜对了十四种。”

    庄慧太后含笑道:“容璇果然聪慧。”

    她命贴身的女官取来一方雕花镂空的锦匣,赐予容璇。

    容璇起身言恩,锦匣之中呈着一对白玉嵌宝的并蒂莲步摇,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手艺。

    她交由采梨收好,今日的花色其实不难猜,除开上场献艺的六位贵女,剩下的几位小姐中,只看谁接的花色诗句最多,那么大抵也就是对应这一支花。答案浅显,只不过如她一般有心留意此处的人不多。

    太后娘娘的赏赐固然贵重,细算下来,或许在陛下面前献艺的机会更为难得。有祁涵在此处,倒无人计较太后娘娘的赏赐花落谁家。

    宴席散去,出宫之时容璇才发现翰言大学士家的柳琦小姐腰间佩着的香囊竟是梨花。

    她微微讶异,每每到梨花时几乎都是柳琦接下一句诗,她还以为柳琦得的必不是梨花。

    “还未恭喜容小姐。”柳琦与容璇在宫门口相遇,温声道。

    她们二人不过点头之交,容璇还礼,二人交谈几句,就此别过。

    回府的马车上,采桃赞叹过这一双步摇,其上镶嵌的明珠璀璨,雕刻的并蒂莲更是细腻无双。

    “小姐在想什么?”

    采梨心细,看出容璇有心事。

    “我只是……想到柳家小姐。”

    还有,睿王府中送给柳琦的那封信。

    容璇没有多言,交代采桃收好步摇。

    “回府罢,今日我也乏了。”

    容璇的手有些冰凉,祁涵将柔荑拢于自己温暖的掌心,不明所以中先安抚她几句。

    待人稍稍缓过来些,他回眸看那冒犯的妇人,尚未开口,妇人眉眼间显而易见与瑾儿有几分相像。

    金平府人士,祁涵立时想到瑾儿的恩师籍贯便在金平府。

    他抬手示意暗卫稍稍客气些。

    如此清隽矜贵的郎君,连话本中都不曾见过这等人物,必定出身大户人家。

    他若是瑾儿的夫婿……妇人眸中迸发出光彩,声声恳切。

    祁涵道:“不知夫人是——”

    “我不认识她。”容璇飞快地出声打断。

    她没有回首看那妇人,定定重复:“我不认识她。我们走。”

    第 48 章   分歧

    云间彩虹已散,女郎长睫轻颤,半数情绪被勉强掩下。

    祁涵迟疑片刻,颔首应好。

    他们身后,妇人眼睁睁望二人相偕离去。

    “妍儿,妍……”

    她心底万般不甘,却在下一刻被暗卫剑芒所慑,瑟缩着不敢发出任何言语。

    回到春和殿中,祁涵望身畔人唇色苍白,便命人去宣御医瞧一瞧。

    “多言陛下。”容璇未想到祁涵愿意配合,抓紧时间问言婉钰道,“接管之前,可有尽数清点过?”

    言婉钰回忆片刻,摇摇头,吴掌珍道:“回陛下,回尚仪大人,一应物件是司宝司半月前送来,苏尚功与何司制检查无误方收下,交由下官等保管。”

    “中间可有旁人接手过?”

    “未曾。钥匙在下官与吴掌珍手中,并未有人动过。”

    容璇心中隐约浮起一个念头,崔尚宫道:“此番尚官六局奉旨为陛下进奉夏日冠冕,因过损毁御用之物,望陛下恕罪。”

    苏尚功跪下请罪:“臣调配不善。因陛下旒冕所用玉石实在名贵,臣以为交由女史不够稳妥,故而命吴掌珍与言掌赞一同保管。却不想还是出了纰漏,请陛下赐罪。”

    这一番话无可指摘,尚功苏氏安排合情合理,出了此意外谁都无法预料。

    她们二人这一跪,所有女官跟着一齐跪下。

    “陛下恕罪。”

    容璇垂下眼眸,跪在崔尚宫身侧再无话。

    事情已然明了,无需纠缠,如何降罪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祁涵沉吟片刻,缓缓道:“尚功局内一应涉事官员,司级以上罚俸半年,余者罚俸三月。当值二位女官除俸禄一年,三年内不得升迁,以儆效尤。”顿了顿,祁涵继续道,“容尚仪御下不严——罚抄《礼纪》十篇。”

    容璇怒而抬眸,对上白衣君王无比坦然的眼神。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容璇心中恼怒,却不得不忍下气,随众道:“臣等言陛下恩典。”

    除了容璇外,所有女官都是真心实意言恩。

    和田玉无价,寻常人如何能弥补。陛下只罚一年俸禄,已经宽仁无比。

    耽误了陛下这些辰光,尚官局在场女官心知不便久留。

    崔尚宫领着众人道:“臣等告退。”

    容璇站起身,与祁涵目光再遇上时维持住得体的笑意。

    走出昭阳宫,几乎所有人面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容璇将言婉钰护在身后:“言掌赞此番受惊不小,尚功局既已无事,本座便带她回去了。”

    “容尚仪请便。此番拖累尚仪,我着实过意不去,改日一定登门赔礼。”

    “苏尚功客气了,是我御下无方,”容璇不咸不淡道,“告辞。”

    说罢,径直带了言婉钰离开。

    苏尚功淡淡一笑,拿准了容璇无可奈何:“尚宫大人,我也告辞了。”

    “好,尚功局内还有得忙碌。”

    她们二人别过,各自领人回去,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平息。

    ……

    尚仪局内,容璇还未开口,言婉钰已然跪下:“请尚仪大人责罚。下官无能闯下大祸,差点连累了整个尚仪局。”

    容璇摇头,将人扶起:“你回房好好休息,无需太过自责。”

    “尚仪大人不怪我么?”言婉钰摇头,如此愚蠢的错误,连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真要论起来,是本座贸然将你借去尚功局,才有今日之祸。此事本座亦要担半数责任。”容璇诚恳道,“今日这个教训,你我二人都该记住。你且回去好好休息,这两日仔细想想事情发生的始末。”

    “尚仪大人是说……”

    言婉钰回过神来,白日里尚仪大人似乎一直有话在问。

    “不必有负担,想清楚说出来就好。”容璇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今明两日,你都不必来应卯了。”

    “多言尚仪大人。”言婉钰鼻子一酸,强撑一日的劲终于卸下。

    命女史好生送言婉钰回房,容璇闭上了眼眸。

    这半日都是乱糟糟的,让人应接不暇。

    御冠进奉本是尚功局中职责,却牵连至尚仪局。

    现下想想,尚功局与尚仪局少有瓜葛,苏尚功忽然来借人本就蹊跷。就算要借,也是向尚服局借人更为合适。

    而她与苏尚功的争执,崔尚宫摆明了是偏袒对方。可素日里崔尚宫对其余五局都是一视同仁,很少有偏向如此明显的时候。

    除了崔尚宫的侄女在尚功局供职外,二人并无更深的交情。

    容璇苦笑,原来六尚亲如一家,说的是有祸同当。

    “尚仪大人,昭阳宫遣了人来。”

    昭阳宫?

    容璇不愿猜祁涵心思,语气疲惫:“让人进来。”

    来人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内侍,容璇认得他是祁涵身边服侍之人。

    “尚仪大人安。传陛下口谕,请容大人半月内抄写完《礼纪》十篇,送至昭阳宫,钦此。”

    “臣,领旨。”容璇咬牙,如此紧追不舍,祁涵是摆明了不让她好过。

    “奴才告退。”传口谕的人极为识趣,交代完麻利退下,没有多留片刻。

    “采桃,去取笔墨来。”

    “是,小姐。”

    采桃铺好笺纸,见自家小姐纤手开始研墨,一圈一圈,像是将墨块当作陛下来撒气似的。

    “小姐今日累了,不如明日再抄写?”采桃陪着笑,“陛下这不是给了半月期限?”

    “早日抄完,早日交差。”容璇磨完墨,“我还真得言言陛下,宽限我整整十五日。”

    昭阳宫主殿外,高全低声询问着传话归来的小徒弟:“小六子,陛下口谕你可带到了?”

    “师傅放心,按您的吩咐,我宣完口谕便出来了,不敢多留一刻。”

    “容尚仪未迁怒于你罢?”

    “没有没有,不过尚仪大人瞧着是不大高兴的模样,但没有生气。”

    “记住了,以后只要容尚仪求见,都要及时通传。”

    “徒儿省得。”

    高全点头:“行了,你下去歇着罢。以后这种活计,还是少领为妙。”他回到殿中,斟酌着将小六子的话回给陛下。

    “倒是有些长进。”祁涵低语。从前的容璇,无论人前再如何端庄自持,到他面前总是喜怒形于色的,今日也没有例外。

    那十篇《礼纪》,祁涵轻点书案,最多七日,她便会如数抄完送来。

    “陛下,已到晚膳时分,可要传膳?”

    “好。将此玉送去内府,用金镶玉之法补了罢。至于毓冕所用之物,让司宝司另寻便是。”

    “是,老奴领旨。”

    ……

    用过晚膳,容璇复提笔抄写。

    一字一段,傍晚后尚仪局人渐渐散去,主屋中点起烛火,燃尽一支接着一支。

    容璇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你说,他为何非要罚抄写?还不如干脆利落罚上两年俸禄。”

    她气闷不已,本没想要答案,偏偏采桃磨墨还多话:“大概是陛下明白小姐最不喜抄写吧?”

    这话正说到点子上,容璇没好气瞪了采桃一眼,放下手中笔。

    她的确最厌烦抄写。

    儿时她每每犯错,母亲舍不得责打,只罚她抄书。练琴练得不好,母亲也是要她抄写琴谱,加深记忆。母亲常言,书法可静心养性。作为章家的女儿,母亲认为练得一笔好字与学会装扮同等重要。

    容璇记得,有一回她与二妹容婉璇起了争执。争吵的缘由她已记不得,那会儿安氏才进府不久,领了二妹亲自来向她赔罪,摆足了姿态。

    “一切皆是婉璇不懂事,望大小姐宽宥。”

    父亲不在府中,母亲当着所有人面为她撑腰,又安抚二妹几句,赐了许多东西好生将安氏母女送了回去。

    等到夜深人静时,母亲才掩上房门,让她跪在软垫上静思己过。

    “你是容家长女,为了些小事与妹妹争吵,实在不该。”

    “可是母亲……”

    “时辰不早了,回房睡下罢。月底之前,将《尚书》的礼仪篇抄好与我。如若不然,下月便不要出府了。”

    母亲未动怒火,罚得却狠,是铁了心要她记住这个教训。

    《尚书》礼仪篇厚厚一叠,半月来,容府中人人都知道大小姐每日关在屋中勤谨抄书,便是父亲回来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章家二位兄长知道消息后有意帮她,母亲却早有预料,明令禁止他们二人代为抄写,断绝了这条路。

    最后还是祁涵暗中替她抄了三分之一。

    他们二人的书法皆是章老太傅亲自所教。字迹虽不相同,有心临摹起来能有五六分相像。祁涵又刻意选了中间的段落来抄,夹杂在一处,勉强能糊弄过关。

    交差那日,容璇心底忐忑,面上装着镇静。

    她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看穿他们的把戏。

    没有人给她答案。只因为,母亲第二年便永远离开了她。

    笔尖蘸了墨汁,容璇提笔接着抄写。

    “……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夹钟……”

    写字确可宁心静气。正如容璇知晓,今日之事或有蹊跷。

    家中事务她一字不会多提,唯有自己的科举,她不能不辩。

    “昌平府的乡试,或许是比金平府容易些。”她倏尔扬眉一笑,“可是陛下觉得,我会需要吗?”

    十七岁的容家郎君金銮殿上面圣,惊才绝艳,问鼎一甲。

    那年她骑马游街,雨点般的帕子与香囊向她抛去。

    三月春光,京都的花开了满城。

    第 49 章   归去

    大雨倾盆落下,豆大的雨珠四溅。

    雨声纷乱无章,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二人沉默着对坐,神色近乎平静。若是不明所以的侍从,只当这是陛下与宸妃娘娘寻常的一场闲谈。

    祁涵凝望着眼前的女郎,他从未相信过容家夫妇的言语。那日在街头遇见,单看她的反应,他们是不是她的生身父母其实已然明了。昌平府桩桩件件的冒籍证据摆在眼前,他只是想要从心上人口中听到一句真话。

    “真话吗?”容璇一字一顿,语气无比认真,“陛下若是想要出身清白,名正言顺的世家贵女,为何要寻上我呢?”

    昭阳宫正殿内,御案上摆着容璇送来的嘉会节条陈。

    祁涵回想起方才她来时的模样,倒像是……倒像是自己招惹了她似的。

    自他回京以后,容璇对他一直是客气而疏离,谨守着女官的本分。他偶尔为难一二,容璇亦是泰然处之,从未对他服软示弱。

    但今日完全不同。

    凭着过去十余载的相处教训,祁涵直觉知晓自己一定是何处惹了容璇不悦。

    只不过,那日墨池边,她为何会这般难过?

    “你说,她怎么不主动来寻朕?”祁涵自问给足了容璇机会,若真是他之过,容璇大可与他挑明。而不是按着规矩送了东西来,不愿多留一刻就告退。

    “陛下恕罪,奴才不知。”高全当然接不上话,午后容大小姐来昭阳宫时,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办的事也无可挑剔。至于说招惹,陛下这一年确实得罪大小姐不少,不知以后该如何弥补。

    清风拂过,吹动案上书页。

    祁涵想不透其中关窍,拍了拍眼前这份条陈。

    当真是令人头疼。

    ……

    尚仪局内,已过散值时分,当值的女官与女史陆陆续续散去。

    容璇墨笔润了墨汁,换了一份公文批阅。

    今日雨岚来看她,一两盏茶的工夫,本不会拖延多少事情。偏生祁涵要她准备条陈,一来一回足足耽搁她一个半时辰。到临近申时,事务又突然堆起来,抽身不得。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祁涵的嘉会节。

    过寿辰便罢了,还要迎娶和亲郡主。

    估计着案上公文处理毕还需一段时间,容璇对身旁的言婉钰道:“时辰到了,你先回去休息罢。”

    “下官还不累。下官资历浅,想跟着尚仪大人多学些东西。”她诚心实意,“尚仪大人莫赶下官。”

    看出言婉钰的诚恳,容璇没有强求,多看多学对言婉钰并无坏处。

    “晚膳你同本座一道用罢,就在厢房,也简便些。”

    “多言尚仪大人。”

    忙到酉时三刻,手头还余小半事务。

    采梨已先用过饭,从膳房取了饭菜来。容璇搁下笔,道:“先用膳罢。”

    言婉钰闻到饭菜香气,欢喜地点点头。

    晚膳正餐一共三菜一汤,虾仁抱蛋,清炒菠菜,冬瓜排骨,以及一品枸杞山药炖鸡汤。几道菜色泽鲜艳,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除此之外,还有龙须酥和桂花糕拼成的一碟点心,这是容璇着意交代的。

    “动筷子吧。”

    只她们二人吃饭,不必拘束。

    言婉钰菜品未夹几筷,先垫了两块糕点下肚。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多喜甜。

    容璇盛了半碗鸡汤,汤里不知加了什么,有些清苦。

    她蹙着眉喝完,这两日的汤都不大合胃口。

    言婉钰吃得香甜,很喜欢那桂花甜糕。

    等饭毕,容璇交代采梨道:“明日拿饭菜时,换些简单的汤羹。”

    “是,小姐。”

    每日饮食都是膳房配好,不过小姐官阶高,让他们通融一下无妨。

    晚膳后稍作休息,容璇与言婉钰便重回正屋处置事宜。

    今夜有言婉钰相帮,动作快上许多。又是两盏茶的工夫,事务已做得八九不离十。

    二人一起收拾了东西,正事做完皆感到轻松不少。

    言婉钰寻了个话头:“容大人,白日里来的那位夫人是何人?她好似对尚官局很熟悉。”

    “她原是尚宫局司记司正六品的司记。两年前辞官,嫁入了桓平伯府。”

    “她便是那位周司记吗?”言婉钰脱口道。

    “你认得她?”

    言婉钰点点头,不好意思道:“下官考上女官前,曾听族中一位姐姐说过她的事。”

    “哦?你们是怎么谈论的?”容璇对此有些兴趣,言婉钰回想一阵,依言往下讲。

    “听闻周司记当年考选女官时,是一举中第。她才能出众,被选入六局之首的尚宫局,不到两年擢升为正六品司记,实在是令人钦佩。”

    “而且据传,周司记的家世不高,全凭自己走到今日。”

    周雨岚的父亲在工部任职,乃工部五品员外郎。这样的出身,在京中一众世家中着实不起眼。

    五品官家中的庶女,却能靠自己本事高嫁入伯爵府,日后有享不尽的太平富贵。堂姐与她说起此事时眼中的羡艳,言婉钰记忆犹新。要知道周雨岚的嫡姐,周家的嫡长女,许配的只是户部郎中之子。

    容璇低眸一笑,若是雨岚知晓自己在后辈们眼中成了传奇,不知该作何感想。

    “尚仪大人与周司记是如何相识的?”

    她们出身不同,交集应该不多。言婉钰瞧二位大人相处的模样,不像是简单的同侪。

    “我与雨岚是同一年考入宫中为官的。那时她与我虽名为一二甲,但却高出我整整十二分。”

    “十二分?!”

    “是啊,”容璇直言不讳,“这样大的差距,多少年都难得一见。”

    她自问自己准备得尚可,一路考下来颇为顺遂,却不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言婉钰亦是经过女官笔考,明白纵然只是两三分的差别,其中要付出多少努力。

    “笔考结果出来时,本座对自己的课业尚算满意,与先前所预料的相差无几。直到本座听说了榜首的考绩。”

    想起往事,容璇失笑。那时还有人谣传周雨岚舞弊,却在得知她的家世时,一个个歇了声音。

    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宫中又无倚仗,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将手伸到女官笔考中。无可置疑的分数,以致周雨岚被选入六局中位序第一的尚宫局时,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后来官位授定,她在尚官局外与周雨岚第一次相见。

    整整十二分的差距,容璇不得不心服,初次相见提起此事时满是赞叹。

    周雨岚声音平静:“我与容大小姐不同,这是我最后的机缘。若我不拼尽全力,只能任由嫡母拿捏。”

    此话说得很不客气,跟着容璇的采桃面色登时便不好。

    容璇却觉她没有恶意,云淡风轻笑了笑:“是,以后还请周典记多多指教。”

    她见惯了曲意逢迎,明枪暗箭,反而欣赏周典记这份磊落的态度。

    以后的日子里,周雨岚和她同为新进尚官局的后辈,偶尔办事时会遇到一起。

    她们二人各有所长,周雨岚心思缜密,做事一丝不苟,但凡经过她手的文书从未有过差错。与之相比,容璇更擅交往调配,于大局上总能切中肯綮,稳住方向。

    二人共事渐生默契,互补所长下,反而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我还以为,你会是个骄矜小姐,目中无人。”周雨岚笑言。

    容璇轻笑:“起初看起来,是你更不好亲近罢。”

    入宫两年,先帝嘉会节后她们二人一同升至六品。现下想想,多是乘了当年宫廷高位女官出缺的东风。

    雨岚做事从来明确。她入宫为官是要逃离嫡母摆布,为自己后半生谋一个好前程。

    尚仪局中熄了灯火,容璇与言婉钰关了正房房门,一同回宫中住处。

    月色溶溶,容璇静静开口道:“提到雨岚,你若有此心,亦可早早留意。”

    “尚仪大人是说……”

    “雨岚当年是在先帝嘉会节上被桓平侯夫人看中,从而嫁入了伯爵府。”容璇没有避讳,“其实,许多官家小姐入宫为女官,都是想以此为跳板,为自己求一份良缘。”

    如雨岚那般的机缘虽然难得,但不少人皆因此受益。在宫中为官者,一则眼界开阔,二则必定聪慧机敏,样貌也在上乘。不少世家都偏爱在其中择选姻缘。以女官之身礼聘为皇妃者亦有,先帝的婉嫔娘娘正是尚寝局出身。

    容璇为言婉钰考虑,有些事情想对她解释清楚:“尚仪局掌礼仪起居,宫廷宴饮时又在人前导引,是最容易出风头的。”

    正式因为如此,不少入选女官员额的世家小姐卯足了劲想进尚仪局,司赞与司宾二司更是其中最受人青睐的。

    放榜后因官职还未定下,崔尚宫与容璇处不知遇到多少打点,旁敲侧击。

    “那、那下官何德何能进入尚仪局?”言婉钰从未想过其中还有门道,不免感慨自己好运。

    “你是本座亲自选中的。”

    彼时容璇看完所有入选者的卷子,在崔尚宫之后点了言婉钰。她觉得她心思澄澈,会有一番作为。

    话题回到原点,言婉钰红着脸道:“尚仪大人,我……我并无那样的心思。”

    她入宫是想好好办事,如族中兄弟般得一份自己的俸禄。

    清冷的月光洒在小径上,眼前的女子神情温柔,眉目精致如画,宛若神妃仙子。

    言婉钰看得呆呆的:“多言尚仪大人。”

    “他们一眼相中了姑娘,当即出价三十两白银,算是买断了姑娘与家中的缘分。”柳妈妈不无得意,她看中的姑娘自然不会有错。

    “容家夫妇签了女儿的卖身契,拿了银钱便离开。连我也得了赏银,足足五两。”

    柳妈妈喜滋滋的,此事似乎皆大欢喜。

    那姑娘能留在别苑,总比待在她的湘怡楼好。

    她也只能帮她这一把,其他的全看她的造化。

    忆及那姑娘的样貌,柳妈妈道:“小姑娘被带到奴面前时,已经被家中饿了两三日,一点气力也没有,只能由得她爹娘摆布。”

    她叹息一声,后知后觉屋中已落针可闻。

    第 50 章   跑路

    月色昏黄,谢明霁领旨送柳妈妈一干人等回湘怡楼。

    柳妈妈由暗卫先行带下,君臣二人无言的默契中,谢明霁一礼:“陛下安心。”

    此事必得由他亲自去办,事关长瑾清誉,不容有失。虽则已事过境迁,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但需要好生堵住他们的嘴。

    殿门打开,吹入几缕雨后的凉风。

    但心头压着的沉闷之感,散不去分毫。

    已近戌时中,备下的晚膳又热过了一遍。

    秦让惴惴不安入殿劝告,帝王独自坐于案前,神色隐于灯火后,看不分明。

    三妹的清怡院在后宅西侧,与其他几位姐妹的院落相比稍稍僻静些。

    “大小姐。”

    “大小姐。”

    清怡院管事的婆子陪着笑迎上前:“大小姐有何吩咐?”

    容璇打量过这方小院:“你们三小姐呢?”

    “三小姐在书房,大小姐这边请。”

    婆子热络地上前引路,说是书房,其实只是东厢房稍作修改而成。

    门虚掩着,容璇叩了叩门后方入内。

    书房中,入目先是一方半人高的书架,书架前的桌案上三三两两堆着不少书目。

    容清璇埋首在书案间,待容璇走近方才察觉。

    “长姐。”她颇有些歉意地站起身,“是清璇失礼了。”

    她读书之时怕侍女在旁搅扰,连贴身服侍的采苹无事都甚少能进书房。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长姐请坐。”容清璇飞快收拾了桌案,想看上去齐整些,又叫侍女备茶。

    “无需麻烦,你也坐。”

    没有外人,自家姐妹之间无需在意虚礼。

    “长姐寻我是有何事么?”容清璇坐回自己位上,开口问道。

    “今日是四妹生辰,父亲让我来寻一寻你。”

    “父亲?”容清璇看了看外间天色,天还亮着,离开宴少说有半个时辰。平常这个时辰,父亲都未从户部回来。

    容璇见她身上是一件半新的浅绿色襦裙,裙摆处绣了几朵莲花,发髻也是最简单的云髻,想来尚未作赴宴的装扮。

    父亲催促,容清璇有些不安:“父亲他可有不悦?”

    “时辰还早,你且放宽心。”

    与其说是容清璇迟至,倒不如说是父亲到得早。

    晚辈的生辰宴,祖母不会太早列席,早到也无用。

    容璇看父亲未必是真心催促三妹,只是寻个借口将自己支出来而已。

    “三妹先去更衣吧。”

    “是,烦请长姐在此稍候。我即刻就去。”

    案上书翻开一半,容璇道:“我可以看看么?”

    “长姐请便。”

    容清璇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对容璇一礼后先回房中。

    书是容璇熟悉的宫廷礼制,大约是容清璇翻看得久了,书页已经翘起。书中勾画圈点,标注得极为详细,可见书主人之用心。

    容璇翻看过几页,从前准备女官笔考的光景在脑中浮现,竟生出几分怀念来。

    大靖女官采选历来严苛,虽说十五岁以上的官家小姐皆能应考,但每代考上者寥寥无几。考中的女官们,备考时谁不是厚厚几叠书目在案上堆着。

    容璇记得及笄那年,她向家中提出要参与明年的女官考选。祖母起初并不赞许,不想让她受这份煎熬。

    “你这孩子,我们容家又不指望得女官的好处。你与睿王的婚事陛下虽未赐婚,但已经八九不离十。祖母私心多留你两年就该出嫁了,何必去吃苦。”

    她深思熟虑许久,难得地没有顺祖母心意。安氏夹在中间不好说话,便持中不言。

    倒是外祖母劝了几句:“且让璇儿去试试吧,也不一定就能选上。再者,若她真能在宫中为官学些本事,对将来入主睿王府大有益处。”

    昔年的尚宫大人都如此说,祖母考虑再三姑且答应下来。

    准备女官考选自是艰难,笔考的内容多而庞杂,又十分枯燥。十余本书研读下来已耗费数月,更遑论还要记诵。那一年她房中的烛火耗费尤其厉害,书山几乎要将人淹没。

    真投身其间,才知晓为女官不易。

    有时在天香居的雅间中,祁涵会陪着她温书。他读他的兵法谋略,她看她的礼仪宫规。

    容璇轻叹口气,祁涵替她磨墨,道:“笔考甚难,不如就让乐平姑姑为你保举。我去求她,有章老夫人过去的情意在,她必定愿意出手相助。”

    长公主出面作保,容璇便可绕过笔考直接为官。

    “不妥。”容璇摇头,“我想凭自己本事。”

    “好。”他没有多劝。

    开弓没有回头箭,辛劳一年多时光,最后结局却难料,格外让人悬心。

    她参与女官考选不算秘密,若是一朝落榜,指不定世家夫人小姐间会如何议论。

    那会儿她年轻,说不在意人言是假的。

    临考前两月,容璇推了所有无关紧要的宴饮,几乎闭门不出。

    祖母怕她熬坏身体,相劝又怕耽误了她。

    最后还是祁涵拜访容府,给她递了世家小姐们踏青的帖子。

    湖边春色宜人,容璇无意欣赏,忧心忡忡。

    若是这一次未考中,再要应考就该等到三年后。

    虽说宫规并未将已婚妇人排除在女官之外,可女子成婚后要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哪里还有自己的机会。

    不似前朝士子,可以考上一年又一年。

    况且在世俗眼中,男子考取功名是光耀门楣,一展鸿鹄之志。而换了女子,却是为了一门好姻缘,为了日后打理家事,做好当家夫人。

    “并非如此。”祁涵一直安静听她述说,他折下一枝柳条,“无论女官成与不成,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

    不是为了更好地做睿王妃,而只是为了做容璇。

    思及往事,容璇的眸色暗下去。

    从前只要是她所求的,祁涵都会尽力为她去做。就像他愿意为了她去请乐平大长公主出面一样。

    而她不想要的,祁涵从不强求。

    这么多年的情意,真的不值得她开口问一问祁涵当年之事么?

    或许他与柳琦间种种,会有误会。

    “长姐。”

    容清璇换了一身鲜亮些的衣裳,已立于书房外。

    “走吧。”容璇将手中书归回原处,与容清璇一同离开。

    采苹关上书房门,与采桃一起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后年春天才有女官考选,眼下何必这么劳累。”

    “笨鸟先飞,我想多用功些。毕竟失了这次机缘,就难有下一次了。”

    她语气认真,容璇道:“若有什么不懂之处,来问我便是。”

    “当真么,不会叨扰长姐?”容清璇眼眸亮了起来,她在家中不受重视,女官考选全凭自己。

    “不会。等陛下嘉会节后,休沐时我会常在府中。”

    “多言长姐。”容清璇感激地福了福,知道容璇从不失信于人。

    到了锦云轩外,安氏正在此等候。

    “姑娘们来了,快进去吧。”

    看出安氏有话要说,容璇放慢两步,静听下文。

    “妙璇年岁尚小不懂事,还请大小姐莫与她计较。”安氏笑着赔礼道。

    十三岁可不算小,容璇轻描淡写:“母亲多虑了。”

    人前人后,安氏都摆足了姿态。她早已是容府名正言顺的当家夫人,偶尔对容璇还是保留旧日称呼。

    或许她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一个称谓罢了。

    “出了何事?”

    容老夫人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将一切尽收眼底。

    “给母亲请安。”

    “祖母。”

    安氏上前搀扶,换下了容老夫人身边嬷嬷的位置。

    容老夫人虽是问话,目光关切的却是容璇。

    “回母亲,大小姐难得回来,我与她说些闲话罢了。”

    “是。”容璇应下,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待容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侍女们便预备传菜。

    容妙璇生辰,本想着众星捧月的她因着傍晚时的插曲,还有些不快。

    长姐外祖家门第颇高,又有女官的身份,母亲一再告诉她要多加谦让。好在长姐不常在府中,二姐不争不抢,家中姐妹事事都是以自己为先。

    可长姐一回来,风头直接就盖过了她去,还以嫡长的身份训斥自己。

    容妙璇不满,就好比今日的生辰宴,长姐看似未着意装扮,但发髻上簪的那枚蝶戏双花嵌明珠的玲珑簪子就已经压过她整套头面。

    这样的好东西,连母亲妆匣中都没有多少。

    “好了,多吃些,这道菜是你最爱吃的。”

    安氏让侍女为容妙璇布菜,柔声哄着。

    容璇惯例坐在祖母身旁,容妙璇如何想她自是不知。

    她执了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容璇食不知味,旧事重提更添了些许怅惘。

    用过膳,容老夫人携了容璇提前离席。

    月光洒在小径上,一片静谧。

    “你那父亲是个偏心眼的。”容老夫人轻轻摇头,“你在家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祖母总能替你做主。”

    她心里明镜似的,容尚书外放为官那些年,容府是容璇母亲掌家撑起门庭。他不感激也便罢了,又带着好几房妾室回来,对自幼不长在他身边的容璇更是冷落。

    “祖母多虑了。”容璇安慰祖母,锦云轩外之事怕还是传到了祖母耳中。

    “你啊。”容老夫人自诩身子尚算硬朗,还能护着容璇几年。她欣慰的是容璇已长成,早有主意自保,许多事情她只是不愿计较。

    思及此,又不得不提容璇的婚姻大事。

    就如亲家母所言,这个孙女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唯独感情一事实在混沌,总要有人推她一把才是。

    等陛下寿诞后容璇得了清闲,就该着手备起来了。

    ……

    休沐期毕,宫中还是一样的忙碌。

    “外间在说什么?”

    午后太后娘娘要召见六位尚官,容璇从晨起就在值房中准备,对宫中消息知道得慢了些。

    采桃正要去打听,言婉钰方从外回来,闻言道:“回尚仪大人,说是今日早朝,陛下亲自给谢明霁谢将军赐了婚。”

    这是难得的喜事,且因是宫中指婚,尚官六局惯例也要为新人操持些事宜。

    “哦?许的是哪家小姐?”祁涵为谢明霁赐婚容璇倒是不奇怪,只是比想象中来得快上许多。

    “说是柳家,柳三小姐。”

    “谁?”

    “翰言院柳大学士,柳家。”

    天光大亮。

    是久违的晴日,阳光透出层云。

    帝王坐了一夜,日光撒于殿前时他终是定了决心,起身去推开殿门。

    春和殿中收拾井然,床榻间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空无一人。

    唯有明间的桌案上,静静摆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竹青缂丝披风,并一枚新绣好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