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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床太小

    宋明稚觉得,慕厌舟这是在试探他。

    他虽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但是宋明稚对慕厌舟的观察能力,向来都不曾有半点的怀疑。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慌张……

    宋明稚低头,夹起了一筷子菜。他假装思考片刻,认真回答道:“我想那人应该不在远霞县吧,若是他真的在这里。那么,既然之前曾出手相助……现在也一定也会帮殿下的。”

    话音落下后立刻低头吃起了饭。

    慕厌舟也放下茶盏拿起了筷子,点头道:“阿稚说得对。”

    宋明稚的耳边传来一声很低的笑。

    慕厌舟垂下了眼帘,轻声说道:“他不会抛下我的。”

    他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无比坚定。

    宋明稚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一下,险些将筷子丢在桌上:“对……”

    时间不早,慕厌舟终于低头用起了饭,而经过他的“提醒”,宋明稚则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这一回,随齐王出京的自己,压根连什么“帷帽”都没有带!

    见他不动,慕厌舟不禁困惑道:“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连忙摇头,转移话题道:“没事,我只是在想,刚刚路过的那个村子……”

    慕厌舟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而是抬起手将一筷子肉,夹到了宋明稚的碗里:“先吃饭。”

    慕厌舟的动作格外熟练,似乎早已在一日日相处中,习惯了时刻照顾着身边的人,而宋明稚好像也已经……习惯了他的照顾。

    “好。”

    宋明稚默默在心中谴责了自己一下。

    终于埋头吃起了饭来。

    只不过……

    垂眸看到碗里的饭菜。

    仍在纠结方才那件事宋明稚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办法,眼看着齐王殿下遇到危险,而无动于衷-

    远霞县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慕厌舟带人处理,别苑里面逐渐热闹了起来。不多时,慕厌舟便用完午饭,带着众人离开此地,朝着周围的村落而去。

    他这一忙便没有再歇下来过。

    齐王离开京城,是为了处理正事,宋明稚随行原本已经是破例,自然不可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带什么侍从。这一回,就连元九和阿琅,都没有随行。与众人猜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没人服侍后,身为“齐王妃”的宋明稚完全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

    ——他每日就待在别苑里晒晒太阳。

    偶尔在四处闲逛,偷听严元博手底下的那群人,又在打什么小算盘。

    就这样毫无障碍地适应了简单的生活。

    ……

    别苑那头,花厅内。

    远霞县所在的“樘州”的长史蔡友文,正在厅内反复踱步:“……齐王殿下他整日早出晚归,忙得团团转,看这样子,似乎是要在远霞县这里大干一场。”

    跟随慕厌舟一道来到远霞县的户部员外郎,也咬牙点头道:“也不知道殿下他是中了什么邪,还真顶着太阳,自己走访勘察灾情。哎……勘灾一事没什么难的,最重要的不过是眼见为实。眼下,他已看过这里,我们上报起来,也必须斟酌着才是……”

    花厅的房梁之上。

    宋明稚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两个人都是严元博的手下。

    他们话虽说的委婉,但是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严元博一党瞒报灾情的小算盘,被齐王打翻了。

    宋明稚借着房梁的遮挡,低头朝着地上看去:跟着慕厌舟,在这周围跑了好几天的樘州长史蔡友文,整个人看上去灰头土脸的。

    这一刻,他正紧锁着眉头,一脸愁容地同对方说着慕厌舟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唉,大人有所不知。”

    蔡友文终于坐在了长桌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一口喝掉后方才继续道:“若是只看灾情就算了!齐王他还看了……粮仓。”

    户部员外郎瞪大了眼睛道:“粮仓?!”

    蔡友文不由压低了声音道:“按理来说,得等灾情勘查完毕后再行赈灾之事,但是齐王看了几个受灾严重的地方之后,便说要先给这几个地方的百姓发些赈灾粮。他是亲王……他这样说,我们哪有拒绝的道理啊?只能立刻派人去办,没想这一办就坏了事儿了。”

    桌那边的人,似乎猜到了什么:“……数目不对?”

    蔡友文重重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对……齐王不知怎的,竟发现粮仓里的储粮,和户部那里登记的数目对不上!”

    花厅里面瞬间鸦雀无声。

    两人虽然没有将话说明,但知道后世历史的宋明稚,还是瞬间就明白了他们在担忧什么——大楚朝堂上表面虽风平浪静,实际已近腹心内烂。

    无论远霞县还是整个樘州,背地里必定是一笔烂账,储粮一事不但经不起细查,甚至还有可能将严元博等人,也一道给拉下水来。

    阳光转出了花厅。

    房梁上的光线,逐渐变暗。

    宋明稚离开崇京城的时候,并没有戴帷帽,今日只用一条黑色布巾,遮住了面容与他那头过分耀眼的金发。看见花厅里面不再像方才那样明亮,宋明稚的动作还有注视,也变得愈发大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户部员外郎目光一晦,继而沉声道:“你说……齐王会怎么做?”

    蔡友文咬了咬牙道:“齐王乃先皇后之子,自幼便骄狂。他不知道朝堂内这些弯弯绕绕,就算是知道……也不会放在眼里的。若我们用严丞相的名字压他,他反倒可能越是和我们对着干。”

    慕厌舟的“恶名”显然早已深入人心。

    宋明稚听见蔡友文长叹了一口气,朝对方道:“大人,依下官所见,齐王一定会派人再查下去的。”

    如今的户部尚书还是杜山晖……

    若慕厌舟将此事报到朝廷去,杜山晖那老家伙,说的不定还会自己来查!

    到那个时候,可算是完蛋了。

    此事若是闹大,一定会大伤严元博一党的根基。

    户部员外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语气无比沉重:“放心,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此事说给严大人听。你先想办法拦着齐王,绝对不能让他太快就这件事给捅出去。”

    蔡友文立刻应下:“是是是!”

    如今,灾情没有勘察结束,众人仍在忙碌,二人身份格外敏感,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话音落下之后,那名户部官员便一边整理着衣袍,一边站起了身来。

    见他要走,蔡友文没有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若……若我拦不住殿下呢?”

    对方脚步一顿,压低了声音同他道:“万不得已,就只能动手了……”

    他的话语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狠意。

    蔡友文被吓了一跳,脸上瞬间就没有了血色:“他,他是亲王!这可是大罪啊……”

    转眼,另一人已经走到了花厅门口。

    他攥紧了手心,朝着蔡友文低声道:“若粮仓出事,定会查到你我二人的头上,到时候必死无疑。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还不如博上这一把!”

    蔡友文也反应了过来:“是,是……大人说得有理。”

    话音落下之后,两人便迅速离开了花厅,分头消失在了别院之中。宋明稚又在房梁上等候了片刻,确定人已经走远后,方才轻轻从梁上跃了下来。

    他迅速取下就头上的布巾。

    整理过衣襟后,便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宋明稚确定……慕厌舟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件事。

    将粮仓内的情况上报给朝廷,对他而言只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而敢这样做的慕厌舟,自然也知道严元博的手下,会是什么反应。

    今日这番对话,他不必告诉慕厌舟。但是后续的事,宋明稚心中却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严元博和他的手下,是不是真的会下杀手,若是要下杀手,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宋明稚抿了抿唇走进了屋内。

    严元博若是动手,一定不会像梁王慕思安那般“小打小闹”。

    最近发生的事,早已偏离了历史的记载,但是熟悉这些人行事风格的他,脑海中还是突然闪出了两个字来——

    宫变-

    慕厌舟回到别苑的时候,已经是巳时。被晒了整整一日的远霞县,虽然不再像白天那么炎热,但是徘徊在院中的夜风,仍透着一股闷人的暖意。

    前院里一片漆黑,唯独正中的那间小屋,还透着一点昏黄的光亮。

    这明明是阵火光,却在刹那之间驱散了徘徊在慕厌舟心间那阵燥热之感。他不由放缓了动作,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动,轻轻推开了屋门。

    现在已经是巳时,宋明稚竟然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披着一件外袍,趴在桌案之上……听见门口处的响动之后,他方才缓缓抬头,揉着眼睛叫了一声:“……殿下?”

    宋明稚的话语里带着一股淡淡的鼻音。

    ——怎么看都像是,等自己回来的时候,等到睡着了。

    慕厌舟脚步不由一顿。

    心中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情绪。

    他目光忽地柔和下来,同时放轻声音道:“阿稚怎么坐在这里?”

    刚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宋明稚,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他放下肩上的外袍,给慕厌舟倒了一杯水:“殿下先等等,我去整理床铺。”

    远霞县的别苑不大,屋子里的空间也稍微有一些逼仄,连带的房间角落那张床榻,都小得可怜——若是放在王府,它只能算一个单人榻。宋明稚本该早早整理床榻,为慕厌舟腾出地方来的。但方才他竟一不留神睡了过去,将这件事情,忘到了脑后。

    宋明稚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快步走到床榻的边上,和以往一样取出几床被子,整齐地排列在了榻中,将它分成了左右两边:“殿下先坐吧。”

    “好。”

    慕厌舟垂眸朝手中看去。

    刚才倒好的温水,还在晃动着、轻泛涟漪。

    慕厌舟嘴上说“好”,实际却没有按照宋明稚说的那样坐在桌边,而是眯了眯眼,朝着四周看去——这间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家具也都是最简单常见的样子。此时,屋内只点着一盏普通的油灯,宋明稚则在灯下……俯身整理着床榻。

    慕厌舟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阵错觉:此时的自己和宋明稚,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他下意识攥紧了茶盏。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突然又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慕厌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走上前朝宋明稚摇头道:“不用了。”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轻抵在了宋明稚的腕上。

    此刻,那阵早已经发了芽、名为“不满足”的情绪,突然间从慕厌舟的心中破土而出。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

    自己早已经不再满足于“假装”。

    慕厌舟觉得,床榻中央的那床锦被有些碍眼。

    宋明稚动作一顿:“不用?”

    他一时间竟没明白慕厌舟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慕厌舟没有说话,而是朝着宋明稚笑了一下,走上前拿起了榻中的锦被。

    接着,方才理所应当道:“这里的床榻太小,被子就先不用了。”

    第52章 怪念头

    宋明稚低头朝榻上看了一眼。

    这张床榻原本就不大,摆了一排锦被之后,剩下的空间只够两个人平躺,就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早就适应了各种环境,在哪里都能睡着的自己也就罢了……自幼生活在凤安宫中的齐王殿下,原本就很难习惯这样简陋的环境,更不必说他近日一直在外奔忙,比以往更需要好好休息。

    再摆一床锦被的确有些太挤。

    慕厌舟的目光也随宋明稚一道落在了榻上,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好歹留一个翻身的地方吧。”

    他的语气诚恳之中还透着几分淡淡的无奈。

    的确不能让殿下和自己硬挤……

    只不过,若是没有被子挡着,那未免太过奇怪了吧?

    宋明稚将“纠结”二字写在了脸上。

    慕厌舟的唇角微微一扬。

    记得宋明稚曾打过地铺的他,直接走上前去,抱走了榻上的锦被,将它们放进了衣柜内,轻声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在外跑了一日,有些困倦,不如早早睡吧?”话音落下,他已经走回了榻边。

    慕厌舟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听上去的确非常疲倦。

    宋明稚不好再打扰对方休息,只能强行道:“好……”

    他默默咬紧牙关:不就是睡个觉吗!

    ……

    这张床榻虽然小,但挪走锦被之后,好歹有了一点多余空间。

    屋内的烛灯,不知何时燃尽。漆黑中,宋明稚尽力朝着墙壁靠去,直到贴在墙上,方才将心落回嗓子眼里。同时默默地在心底安慰自己没有关系——虽说那几床锦被,被挪回了衣柜,但是自己与齐王之间的距离,其实与从前没有多大的差别,两人并没有因此而靠在一起。

    宋明稚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努力地忽视着身边人的存在。

    岂料,就在宋明稚生出困意的那一瞬……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轻响。

    ——慕厌舟缓缓转过身,将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间。

    宋明稚:“!!!”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就连心跳,也突然变快。

    宋明稚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他余光看见——慕厌舟此时正轻阖着双眼,似乎早就已经睡着了。他身体不知何时,已经随着翻身的动作,悄然占据在床榻的正中央。

    如今正是盛夏,夜里虽不热,但是也与“凉爽”二字没有任何关系。

    宋明稚身上的被子,原本就盖在腰下……慕厌舟的手格外修长,一只手便覆住了他的腰腹。

    ——宋明稚隔着那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此刻,他甚至生出错觉:慕厌舟似乎透过皮肉,触碰到了自己的心跳。

    宋明稚下意识屏住呼吸,轻轻将手搭在了慕厌舟的腕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宋明稚已经习惯了和慕厌舟同床共眠,如今虽然没了那几床锦被,但他仍可以催眠自己不要关注。

    可是……腰腹间这只手,宋明稚就是想忽视也难。

    宋明稚屏住了呼吸。

    他试图将慕厌舟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推下去。

    不想,刚触到慕厌舟的腕上,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不习惯吗?”

    他的声音格外低哑,如同梦呓。

    ……殿下睡醒了吗?

    这个时候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宋明稚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道:“是有一些,殿下……”

    他原以为慕厌舟会就此放手,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对方竟低笑了一下,于他耳畔道:“没事,习惯就好。”

    话音落下,竟还缓缓用力收紧了手指。

    慕厌舟哑声道:“睡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没了声息,就像方才那些真的只是梦话一般。

    宋明稚:“……?”

    他彻底没有了困意。

    等等,殿下刚才究竟是清醒了过来。

    ……还是在说梦话?-

    慕厌舟这一觉,睡得格外好。

    和他完全相反的是——宋明稚纠结到半夜方才入睡,醒来的时候,更是已经到了中午。这时,慕厌舟早已带着手底下的人离开这座别苑,去周围忙正事。而他离开之前,还特意吩咐别苑内的小厮,不要打扰宋明稚休息。

    这些小厮似乎误会了什么……

    出宫之后,宋明稚鲜少吩咐下人做事,像打水洗漱这样的小事,他都是自己来做的。

    然而这一日,小厮忽然变得格外积极。

    他时刻紧盯着宋明稚,无论宋明稚要做什么,都会冲出来大声道“王妃好好休息”并将对方拦下。

    真是有苦说不出……

    京畿附近的灾情,已勘察得差不多了。

    慕厌舟果然如那日严元博手下两名官员猜测的一样,光明正大地派人将粮仓的情况,直接上报给皇帝——这日午后,负责送信的官员,便骑着一匹快马,带人离开远霞县,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慕厌舟好歹是一名亲王。

    若非走到绝路,无论是严元博本人还是他的手下,自然都会尽量避免与他产生正面冲突。

    如果宋明稚猜测得没错的话,他们应该会先下手,杀掉这个负责送信的官员,将矛盾摁死在襁褓之中。

    ……

    远霞县,现郊,未时。

    此时虽已经过了正午,但是太阳仍然高高地挂在天际。阳光如岩浆一般,自天际倾泻而下,将大地烤得滚烫。官道上别说是人和马,就连一只鸟都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被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正顶着烈日朝西而去。

    然而,他们刚到这里,马儿突然嘶鸣了起来,高高地扬起前蹄,试图将背上的人甩到地上去。

    为首的名官员立刻拽紧了缰绳:“吁——”

    紧跟在他身后的侍从也跟着大声喊道:“大人,地上有扎马钉!”

    闻声,藏在一旁树上的宋明稚立刻将视线落了下去:他早就猜到严元博的人会在官道上动手,因此便提前守在了这里。

    宋明稚眯了眯眼睛——

    不过短短几息,便有十余道黑影,从官道两旁的密林中窜了出来,他们一个个黑布蒙面、手持利刃,显然是有备而来,眨眼间便将几名官员团团围住……看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要杀了这几人,再狸猫换太子!

    宋明稚并不急着从树上跳下来。

    他看到,为首的官员似乎没有练过武,此时已经被受惊的马匹甩在了地上。见此情形,他立刻转过身朝手下喊道:“快,回城!不要管我——”

    可惜,他到底还是说晚了半步。

    众人早已经被这群刺客团团围住,逃都逃不出去了!

    见状,随行的侍从只得对视一眼,从腰间拔出了长剑,似是要与这群人拼个你死我活。金属碰撞而生出的脆鸣,紧跟着回荡在午后空旷的官道之上,冷白的剑光顷刻间便劈开道上的尘土,惊醒了树上的飞鸟。

    宋明稚也在这个时候,将手抵在了腕上——

    他自然要出手,但是在这个时候和严元博的人硬碰硬,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宋明稚早早备好了银针。

    此时,直接扬手,借助内力将它们朝官道上掷了出去。

    “啊!”

    一根根银针,宛如流星,自天边滑了下来。

    还不等地下的人看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已深深地没入了刺客的体内,甚至穿透他的身体,重重钉进了早已板结土地之中。

    “谁?!”

    顾不了那么多,刺客立刻握紧手中长剑,朝着一边的树枝上看了过去。但是,宋明稚并没有给刺客留发现自己的时间,同样用黑色布巾遮盖着面容与长发的他,手下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止。

    顷刻间,几名武功不济、眼神不佳的刺客,已重重倒在了地上。

    见碍眼的人已经清理完毕,宋明稚终于自树上跳了下来。他从尸体的手中抽出长剑,直直地向着仅剩的那几名,武功较为高强的刺客劈了过去。

    直至此时,那几名官员终于意识到宋明稚是来帮他们的:“快快,大人快些起来!”

    侍从立刻跃下了马车,将地下的官员拖上马,同时拽紧缰绳,调转方向朝着远霞县而去——若叫他们活着回到远霞县,那么刺杀一事定会传到慕厌舟甚至于天子的耳边!

    见状,仅剩的几名刺客立刻对视一眼,转身便要将他们拦下。

    就在这个时候。

    宋明稚趁着刺客分神之际,抛出了袖中仅剩的几根银针——眨眼之间,那几根针便先后刺入了两名刺客的胸膛中。

    这几名刺客,原本就是州县官员手下的人。他们的手段,比起宋明稚这个后世来的暗卫,还是差得太远。

    两人倒地之后,仅剩的那一名刺客,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恐。宋明稚半刻时间也没有耽搁,再次出剑,朝着他刺了下去。

    不过短短几息,官道上的情况便发生了逆转。

    眼见刺客倒地,宋明稚立刻回头,看了一眼东边——

    那几名官员已经逃到了远处,要不了多久就能再次回到远霞县。

    见状,他也不再多纠结。

    宋明稚直接丢下了手中那把剑,抬手整理好面前的布巾,接着便欲转身施展轻功,赶在那几名官员之前回到别苑。

    但宋明稚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这口气刚松完没过多久,竟又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与自己方才一般,从树上跳了下来。他一袭青衣,眉眼含笑……不是齐王殿下还能是谁?

    宋明稚:“你……”

    齐王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带着人,去看粮仓了吗?

    宋明稚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瞬间,他便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

    他立刻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下意识便要施展轻功,绕过慕厌舟,回到远霞县。可还没等宋明稚动身,对方便已拦在了他的面前。同时,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宋明稚没有出声。

    他迅速转过头去,不让慕厌舟看到自己的眼睛。

    同时,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象。

    官道两边除了几棵大树以外,就是被太阳晒成荒野的田地。直接跑回远霞县,或许有些太过明显……而若不趁现在回城,等齐王回到远霞县,自己身份也会随之暴露。

    一时间,宋明稚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只好压低了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宋明稚余光看到,慕厌舟并没有再向前走。

    对方笑了一下,停在了原地。

    同时垂下眼眸,将视线落在了自己方才握剑的那只手上:“别怕。”

    宋明稚的手指不禁一蜷。

    慕厌舟的语气无比温柔,脸上则写满了关切:“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宋明稚警惕道:“那你……”

    慕厌舟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我今日,只是想问问,你手上的伤恢复了吗?”

    按理来说,此时正是危急关头……

    宋明稚绝不应该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是此刻,他的心中竟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与奇怪的问题……

    殿下他对谁,都是这么关心吗?

    第53章 去报恩

    宋明稚用力眨了眨眼,将这奇怪的念头甩在了脑后——

    殿下现在或许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故意这样说的。而越是这个时候,自己就越不能自乱阵脚。

    宋明稚镇定下来:“殿下怎么知道我手臂上受过伤?”

    慕厌舟笑了一下,并没有卖关子:“因为当日你一直用左手,所以便猜出来了。”

    果然如此……

    宋明稚默默咬牙,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

    上一回在凤安宫中见到齐王殿下的时候,自己右手手臂刚刚因为刺杀一事而受伤,这样的巧合,殿下就算是想不怀疑到自己的头上都难。

    宋明稚虽然早就有猜测,但是听到慕厌舟亲口说出此事之后,他的心仍是重重一沉……

    齐王殿下果然观察入微。

    虽说慕厌舟已经在怀疑宋明稚的身份。

    但是只要没有被对方抓住现行,宋明稚就不会主动承认——毕竟,慕厌舟向来多疑,他一时间很难向对方解释清楚,自己是为什么会清楚凤安宫中的布局。

    宋明稚不想因此而失去齐王对自己的信任。

    几息后,他便压低了声音,强装镇定道:“谢殿下关心,伤已经好了。”

    慕厌舟笑了一下,懒声道:“那便好。”

    慕厌舟和宋明稚一样,早就猜到了严元博一党会在这个时候动手。他提前守在这里,既是为防不时之需,也是为了等候眼前人的到来……如果说慕厌舟之前,只是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的话。

    那么这一回,他便是坐实了猜测。

    ——宋明稚果然放不下自己。

    与慕厌舟的轻松不同,宋明稚的心情逐渐急切了起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官道上的阳光依旧炽烈。这里距离远霞县不远……方才那几名官员,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别苑附近。想到这里,宋明稚的心中不禁愈发的着急:“殿下可还有事?”

    慕厌舟向前走了两步,“的确有一件小事,”他看着宋明稚的背影,笑道,“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还未曾好好向你道过谢,也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宋明稚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只是有一些看不下去严元博一党的行径罢了,”他迅速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了,齐王殿下不去做正事吗?”

    慕厌舟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终于像是被宋明稚提醒到一般,轻声道:“的确,我该回粮仓处了。”

    呼……

    听到这里,宋明稚总松开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的掌心。继而装作冷漠道:“好。”

    背对着慕厌舟的宋明稚不曾看到:慕厌舟的眼中漾满了笑意。他习惯性用手指,点了点藏在袖中的匕首,脸上不见半点的急切。

    越到这个时候,就越不能心急。

    他从来都不打算揭穿眼前的人,而是……要让对方自投罗网。

    就像慕厌舟说的那样,粮仓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他颇为“遗憾”地同宋明稚寒暄了两句,终于转过身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官道的那头。

    不能继续在这里耽搁时间……

    等到慕厌舟的气息彻底消失后,宋明稚立刻咬牙,转身朝着远霞县的方向而去。

    宋明稚没有时间想其他有的没,他只知道,若是再不回去,别说是齐王殿下了,外人也会怀疑他的行踪。

    ……

    阳光将大地照得滚烫。

    官道那一头的慕厌舟,轻轻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继而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这有一枚他临走之前,从地上捡来的银针。

    慕厌舟早已经习惯了将一切握在手中,向来不喜欢“欺瞒”还有“秘密”一类会让人感到不安全的东西。但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好奇宋明稚究竟是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只是不想对方在自己的面前,再有任何的伪装。

    慕厌舟笑了一下,将这枚银针收了回来-

    宋明稚翻墙回到别苑之后,立刻卸下了伪装。

    不过,他并不着急去前院,而是和以往一样待在屋内。等到前院的杂音传到耳边之后,方才动身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慕厌舟也已“收到消息”带人赶回了这里。

    方才遇袭的官员正在大声讲述着官道上的事,循声而来的宋明稚,远远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有刺客——”

    “有人提前知晓了殿下的计划,埋伏在官道两边,想要取我等的性命!”

    “也不知道是谁将此事泄露出去的……还请殿下严查啊!”

    闻声,宋明稚立刻蹙起了眉,他加快脚步走到前院,无比严肃地走到慕厌舟的身边,叫了一声:“殿下。”

    慕厌舟回头看了宋明稚一眼,并非常自然地将他的手牵在了掌心:“阿稚,你都听到了?”

    这名官员的声音颇大,宋明稚在来前院的路上,已经将刚才的事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同时敏感地注意到——这几个人故意在话语里之中,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只说那群刺客,是死在了侍从的剑下。而慕厌舟也在第一时间,派人去官道上清理了“战场”,将方才的一切毁尸灭迹。

    齐王殿下果然是早有准备……

    宋明稚点头道:“对,来前院的时候听到了。”

    为首的那名官员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得不轻。他的脸上有一大片擦伤,整个人看上去极其狼狈。

    宋明稚停顿片刻,担忧道:“这位大人身上的伤……”

    慕厌舟不禁蹙眉:“伤?”

    经宋明稚这么一提醒,慕厌舟终于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落在了那名官员的脸上,接着叫来郎中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与此同时,其他人已收到消息,聚到了前院。

    宋明稚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当日自己在花厅中看到的那两名官员——他们一个来自州县,一个来自户部。两个虽都是严元博一党的人,但明面上却没有什么太大的交集。此时,正咬牙与对方交换着眼神,脸上写满了惊慌。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

    自己找来的刺客竟然会死在侍从们的手中!

    “还请齐王殿下明察啊!”遇刺的官员惊魂未定,此时还在继续道,“殿下刚说要将此事报给圣上,就有人动手行刺,这分明是不将您还有圣上放在眼里!”

    慕厌舟抿了抿唇,脸色有些难看:“此言有理。”

    听到这里,那个随慕厌舟一起来到这里的户部员外郎,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依下官所见,不如先查清楚此事,等将这一切搞清楚之后,再上报给圣上?这样呃,也会显得殿下手段,呃……”

    他虽半天都没有组织好语言。

    但是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遇到危险直接告诉皇帝,未免有无能之嫌,还是调查一番,将结果上报给朝堂最为妥当。

    若今日在这里的人是梁王慕思安,他十有八九会这样做,以免给皇帝留下自己“无能”的印象。但可惜的是,慕厌舟并没有吃他这一套的意思……

    慕厌舟直接摇头道:“不行,这事你让我怎么查啊?”

    他这句话称得上是理直气壮。

    宋明稚默默地侧身,藏起了眼中的笑意——不愧是齐王殿下,假装起纨绔来实在是无人能比!

    户部员外郎当即瞪大了眼睛:“那殿下打算……”

    慕厌舟习惯性玩起了宋明稚的手指。

    同时理所应当道:“我又不是傻子,有人着急这个时候行刺,自然是因为粮仓一事牵扯到了他的利益,且甩不干净。既然如此,那我当然是要早早将这件事上报给父皇,还有严大人,让他们细查啊。”

    语毕,慕厌舟由转身看向了宋明稚:“阿稚,你看我说得对吗?”

    他的眼神格外亮,一看就是想在宋明稚这寻找认同。

    齐王妃是个西域人,他懂什么啊!

    听到这里,严元博的手下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们心急如焚,恨不得凑到慕厌舟的耳边,大声告诉这个朽木:此事牵扯的就是严大人的利益啊!

    慕厌舟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再多嘴,以免暴露身份。

    但此事若是不传出远霞县,他们还有可能在慕厌舟的面前耍一耍花样,将他糊弄过去,或是找个替罪羊来。若是传到京城,定会不受控制……户部员外郎咬了咬牙,再次道:“那……殿下也可先找找线索,将它们一起上报给圣上?也不着急这一天两天的。”

    “对对对!”

    “大人说的没错啊,”他的其余同党,也七嘴八舌地附和了起来,“这样调查起来也更方便。”

    然而,慕厌舟没有理会这群人的意思,他从头到尾只在乎王妃一人的想法。

    听到慕厌舟的话之后。

    宋明稚立刻配合他道:“殿下言之有理……我也觉得,这种大事还是第一时间上报朝廷为好。”

    慕厌舟的眼前瞬间一亮:“好!那就这么办。”

    慕厌舟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吧?

    严元博一党眼前一黑,差点就晕倒在了地上。

    慕厌舟看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直接将那群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的官员扔到了九霄云外去,转而朝身边几人吩咐道:“等会我再派百十号人,带着你们几个一起入京,我就不信这么多的人,还有人敢行刺?”

    慕厌舟垂眸笑了一下:“若这样都敢,那他怕也不必被称作‘刺客’了,直接叫‘反贼’更为妥当。”

    说着,便自身后将宋明稚拥在了怀中。

    他的语气明明与平常没有任何两样。

    但偏偏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周围人的心中,生出了一阵寒意。

    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一日,远霞县发生了大事。

    慕厌舟并没有再去检查粮仓,而是留在了别苑之中,如自己所述那般,调派了百十号人,护送着那几名官员去了京城。

    等他忙完这些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大暗。

    盛夏天气燥热,众人身上的衣服本就单薄,私下里更是怎么凉快怎么来。但是宋明稚和慕厌舟关系特殊,两人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慕厌舟私下一直穿的十分规整,像是不觉得热一般。

    然而今日,也不知是天气又变热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慕厌舟忽然一改常态——

    宋明稚刚洗漱完回到卧房。

    走进门便看到,正在灯下看着信报的慕厌舟,衣着有些奇怪。

    浅青色夏衫的领口,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收好,而是微微敞了开来。除了脖颈与锁骨以外,胸前那一块皮肤,也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烛火之下……他身上的肌肉线条格外清晰,一看就知道是有好好练过的。

    宋明稚的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移开了视线,避开了慕厌舟所在的那个位置。

    然而,坐在桌前的慕厌舟,却在这个时候放下手中的信报,起身朝对方走了过来:“阿稚。”

    宋明稚顿了顿,快步走到了榻边:“怎么了,殿下?”

    或许是因为压低了语调,慕厌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朝宋明稚道:“我今日,又在远霞遇到了那个人。”

    他虽然没有直说“那个人”是谁,但是宋明稚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个时候再装傻,就有些不明智了。

    宋明稚顿了顿,弯腰收拾起了床榻:“这样吗……”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绕过宋明稚,斜依在了榻边,正对着对方道:“我就知道他关心我,你觉得呢?”

    慕厌舟今日衣冠不整。

    宋明稚努力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同时假装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殿下是想说?”

    慕厌舟从宋明稚的鬓边撩起一缕长发。

    突然凑上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阿稚可愿帮我找到他?”

    宋明稚自然不能说让他将这件事忘到脑后,便是最好的报答,只能咬牙道:“此事……我也不大清楚,殿下直接处置便是。”

    慕厌舟突然笑了起来:“好吧。”

    听到这里,宋明稚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接着便听慕厌舟停顿片刻,叹了一口气,颇为苦恼道:“既然阿稚不愿陪,那我只好想办法,自己去报恩了。”

    第54章 太敬业

    慕厌舟笑着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莫名有些心虚……

    就在他纠结着如何组织语言的时候,慕厌舟却忽然将话锋一转,朝他问道:“阿稚不热吗?”

    他的语气略带困惑。

    宋明稚:“……?”

    他随着齐王的视线,一道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和轻敞着衣领的慕厌舟不一样的是,宋明稚哪怕是夜里,衣着依旧整齐。他摇了摇头,有些不解道:“不热。”

    慕厌舟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榻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明稚总觉得……齐王殿下的表情,似乎略带几分遗憾?-

    远霞县就在京畿。

    快马加鞭,花不了多久时间。

    消息次日一早就传到了京城,落在了皇帝的耳边。

    粮仓一事,关系到国之根本,当今圣上再怎么昏庸,都不可能不将它放在眼里。更何况,慕厌舟所派的那几名大臣在官道上遇刺一事,还精准地戳到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这一切,仿佛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

    这一来二去的,许久没有好好上过朝的皇帝,竟然难得按时出现在了早朝之上。

    甚至还在第一时间,安排人去了京畿。

    带头的人正是户部尚书杜山晖。

    ——而与他一起来到远霞县的,还有皇帝暴怒的消息。

    ……

    杜山晖年岁已高,不久前还受过伤。

    一行到远霞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此时正在前院,与慕厌舟等人一道用晚饭。

    别苑的另外一边,严元博的那两名手下,又一次借月色聚在了一起。

    此时,樘州长史蔡友文,正急得团团打转,“……陛下怎么将杜大人给派到这里来了!他一向软硬不吃,且和严大人不和,恐怕是一点余地都不会给我们留啊!”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朝另一个人问,“大人,您说……圣上派杜尚书来,会不会是已经对严大人起疑心了?”

    严元博这些年称得上“权倾朝野”。

    朝廷里的大小事务都要从他的手里过一遍。

    按理来说,远霞县发生了这种大事,皇帝应该派他来这处理才对。但今日来的人……却是一向都不讨圣上喜欢的杜山晖。但凡是对朝堂有一些了解的人,都能从此事当中,嗅到些许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名户部员外郎,自然比他更清楚杜山晖究来这里意味着什么,他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咬着牙道:“大概是吧……”

    这座别苑里面种满了青竹。

    由于多日没有下过雨,此时竹叶已经卷曲、发黄,变得格外脆弱。

    月光穿过竹枝的间隙,撒落一地。

    但是竹林中内二人却无暇欣赏周遭的风景,只能在这里着急打转。

    蔡友文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大人?”

    户部官员咬了咬牙:“事到如今,或许只有一个选择了……”

    两人的身家性命都被严元博紧紧地握在手中,若是不能将此事处理妥当,不但自己会死,甚至还会连累到家人。杜山晖不是个能糊弄的人,眼下……他们或许只能和慕厌舟等人鱼死网破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如今别苑里人多言杂,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人出现在这里。简单交流过后,他们便匆匆离开了这片竹林。

    几息后,一道雀蓝色的身影,便自林间走了出来——宋明稚早已经候在这里,将他们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完全全-

    “吱呀——”

    慕厌舟推门,回到了卧房。

    还没有站稳,便听见宋明稚开口道:“殿下!”

    慕厌舟微微扬起了唇角:“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自床榻边走了过来。

    抬眸确定慕厌舟的背后没有人之后,方才走上前关起了屋门,接着转过身去,将早就想好的话,朝着他说了出来:“严元博的人或许很快就会按捺不住,准备动手了。”

    慕厌舟蹙了蹙眉:“……同党?”

    宋明稚不太确定,慕厌舟究竟知不知道严元博的手下,具体是哪几名官员。事到如今,他便直接对方道,“我方才看到有人提前离席,聚在了竹林中,跟上去后,竟听到了严元博的同党密谋……”他移开视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通通说了出来,“那两人虽然还没有确定,要在什么时候动手,但我猜应该是最近。”

    宋明稚的这通话说得有些着急。

    话音落下之后,他才注意到,此时自己和慕厌舟正挤在卧房门边——宋明稚的身体,因为方才关门的动作而紧贴在屋门旁,他背靠着门扇,正对着慕厌舟,两人之间只有一拳的距离。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宋明稚愣了一下,正欲侧身绕过慕厌舟去别处说话,但是还没来得及动,边听慕厌舟好奇道:“阿稚说的那两个人是谁?”

    宋明稚回过了神来——

    对,自己还没有说奸细是谁。

    自从来到远霞县后,慕厌舟便一直忙着带手下在周边勘察灾情,并没有时间关注别苑内的动静。更无暇去辨别,这群人里究竟哪些是严元博的手下,以及分析谁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宋明稚没有半点卖关子的意思。

    已经确定了奸党都有哪些的他,迅速将刚才的念头丢掉了一边,朝慕厌舟道:“我今日是在竹林边遇到他们的,其中一人是与殿下一道从户部来到这里的户部员外郎唐广,另外一个人则是樘州长史。”

    说到这里,他心跳的速度都不由快了半拍。

    宋明稚抬眸,认真看向慕厌舟眼底:“还望殿下近日多多派人在暗中关注他们二人的动向。”

    月光透过窗上的绢纱,如一层薄纱,披在了宋明稚的肩头。

    他的目光格外亮。

    只顾着告诉慕厌舟今日见闻的他,不小心忘记了对方曾说过的话——只要宋明稚目光足够认真,在外人眼里,他便是一副深情的模样。

    慕厌舟垂眸深深注视着他的双眼:“好。”

    说着,便轻轻抬起了手,下意识朝着触向宋明稚正在随呼吸的节奏而轻颤的睫毛。

    烛火将二人的身影印在了门扇之上。

    杜山晖刚走进院内,便看到——两人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慕厌舟忽然抬手,朝着宋明稚的脸上触去,似乎是要捧起对方的脸颊……

    杜山晖:“!!!”

    向来古板的他,脚步瞬间一顿。

    慕厌舟方才吃晚饭的时候,让杜山晖再休息一会,就去卧房找他详细聊近日之事。然而杜山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看到这样一幕……

    这,这……齐王原来真的喜欢男人啊?

    还是说情不自禁?

    杜山晖与柳家还有贤平皇后的关系颇好,他早在慕厌舟小的时候,就知道对方不是什么真的朽木。

    此刻,他唯一确定的便是——

    齐王殿下不可能是装给自己看的!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杜山晖,神情虽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眼底仍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丝意:无意中撞破一件大事的他,一时间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就在他纠结的时候……

    眼前这扇门,已经先一步,敞了开来。

    “杜大人来了?”

    慕厌舟的声音将杜山晖的思绪拽了回来。

    无意中撞破慕厌舟好事的他,默默将视线移到了院子里。继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道:“……是,不过齐王殿下若是有事的话先忙便是,下官并不着急。”

    回答他的人是宋明稚:“远霞县的灾情尚待解决,如今,没有什么事情比它更加重要。还请杜大人移步至屋中,同殿下详叙。”

    同时,不自觉抬手蹭了蹭脸颊。

    ——慕厌舟刚才借着“有睫毛”为由抚过此处。

    听宋明稚这样说之后,杜山晖终于收回了视线:“是,王妃!”

    说着便快步走上前来。

    如今,慕厌舟已经“洗心革面”,杜山晖来找他聊的,又是朝堂正事,而非私下那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话题。因此,他这一路走得正大光明,并没有避讳别苑内任何人的意思。

    夜里,蝉鸣逐渐弱了下来。

    意外撞见方才那一幕的杜山晖,直接靠正事转移起了话题。他一边走,一边朝笑着站在门口处的慕厌舟道:“下官明日一早便要去粮仓,今晚到这里,主要是想提前了解一下远霞县与周遭几县的储粮,大致都出了什么问题……”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已坐在了桌边。

    杜山晖能够在朝廷中混这么久,自然也是有几分心眼的。

    他没有提方才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仍没有忍住,在落座的那一刻,抬眸朝着宋明稚和慕厌舟二人看去——

    见杜山晖来此和齐王谈正事,宋明稚立刻自觉朝外退去。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跨过门槛,手腕便被站在门口处的慕厌舟轻轻牵在了掌心:“别苑里面黑漆漆的,阿稚出去做什么?”

    “我……”

    慕厌舟的这句话,虽略带疑惑。

    但是他并没有给宋明稚留下回答的机会。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微微用力,将人揽了过来,并自宋明稚的身后,轻轻将他抱在了怀中……慕厌舟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格外流畅,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宋明稚:“……!”

    他不自觉抬手抚在了对方的手背上,二人配合的格外默契。

    想起杜山晖是慕厌舟的手下后。

    宋明稚下意识在心中感叹道——齐王殿下未免太敬业了吧!

    同时,又忍不住在心底里,默默地困惑道:不过……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第55章 放不下

    “怦怦——”

    宋明稚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夏夜太过炎热,宋明稚的头脑,竟难得昏沉了片刻。

    也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慕厌舟谈正事的时候,已不再回避宋明稚。今日他更是直接俯身,轻轻将下巴搭在了宋明稚肩上,与杜山晖谈起了旱灾一事。

    水沉香的味道,将宋明稚包裹了起来,他难得走了走神——

    宋明稚只隐约听到,慕厌舟和杜山晖除了聊有关粮仓的事以外,还提到了“账目表”,与“密信”。

    宋明稚等人居住这座别苑,并不是什么空宅,而是“樘州”某位官员的私宅。按照慕厌舟收到的消息……这座别苑的主人,也与严元博往来密切,他甚至还将自己与严元博一派交往来时留下的部分信件,存放在别苑之内。

    杜山晖年事已高,刚才舟车劳顿过一番的他,需要好好休息。杜山晖没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从慕厌舟这里简单了解过远霞县与附近几县粮仓情况过后,便离开了这间卧房。

    宋明稚终于慢半拍地发觉……

    慕厌舟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方才的动作,从身后将自己抱在他的怀中。

    奇怪……殿下不是很怕热吗?-

    京畿附近的旱灾,仍然没有结束的迹象。入夜之后,蝉鸣已彻底散去,窗外也没有一丝夜风。枝上的树叶静止不动,空气似乎也化作厚重帷幕,将整座远霞县紧紧包裹了起来。

    就连月色都不再清冷。

    没有了那一排锦被后,慕厌舟彻底没有了边界感。

    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搭在了宋明稚的腰间,宋明稚则……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身边人的贴近,并随着对方一道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至深夜——

    向来浅眠的他,突然睁开了双眼。

    房间外有亮光!

    不同于齐王府内的酌花院,远霞县浙江别院的卧房,并没有悬挂布帘。透过绢纱窗,便能望见窗外的月光……如今将要到月末,月亮正圆转缺,按理来说月光不该太亮才对。但是宋明稚刚一睁开眼睛,便透过绢纱窗,看到了一小片刺眼的亮光。

    这是……

    宋明稚缓缓地皱起了眉毛。

    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他,大脑空白了片刻。几息后,他忽然反应过来——窗外那阵光亮,并不是什么月光,而是火光!

    宋明稚:“……!”

    有人在别苑内放火。

    宋明稚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没料到,严元博一党,竟然比他原想的还要着急些。

    严元博一党清楚地意识到,粮仓的事情已经彻底瞒不住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慕厌舟明日一早,就要带杜山晖以及其他户部官员去现场核对,届时事态便会不受控制。思及至此,他们干脆连伪装都不再伪装一下。直接铤而走险,选在今晚,于别苑之中动手。

    谋杀亲王还有朝廷要员可是死罪……

    但是,像慕厌舟这样会“多管闲事”的亲王,只有一个。而除了户部尚书杜山晖以外,朝堂上的其他官员,也再没有一人能够与严元博相抗衡。

    只要能够成功杀了这两人。

    后续的调查,自然会由严元博和他的手下来做。

    只要自己手底下干净一些,不要留下什么把柄或是线索,那么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因此,他们就算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也要在今晚,让这件事情死无对证!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宋明稚的脑海中便闪过了数个念头。他咬了咬下唇,将这些事压回了脑后。第一时间坐起身,朝慕厌舟道:“齐王殿下,别苑内走水了!”

    在宋明稚话音落下的同时,窗外便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

    着火的地方,距离宋明稚两人所住的卧房不远,由此可见,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杀了慕厌舟。只不过这群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身为“齐王妃”的宋明稚,曾是一名暗卫,他对周围环境的敏感程度,要远超常人。

    别苑内的火刚燃起来,宋明稚便发现了异常。

    火光照亮了这一间卧房。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明稚便看到了窗外的异样:“谁——”

    说话间,他已赤着脚下榻,朝着门边而去。怎料宋明稚的手指,刚触到门上,稍一用力方就发现:刚才那人在放火的同时,还将这间卧房从门外封死了。

    “当心!”慕厌舟的声音从宋明稚背后传了过来。

    宋明稚转身朝他看去:“殿下?”

    还不等他看清楚对方,慕厌舟竟已俯身,轻握着宋明稚的脚腕,将一双软履,替他穿在了足间。泛着寒意的指尖,于不经意间,从他的脚背之上蹭了过去,带来了一阵陌生的酥麻,自此蔓向周身。

    宋明稚无暇深思。

    下一刻,慕厌舟已于冲天的火光中,起身将宋明稚带离了门边:“当心脚下。”

    他紧抿着薄唇,眼底再无一丝笑意。

    宋明稚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的余光,自从镜中看见——或许是因为火光的映照,自己的耳尖竟然也泛起了一层浅红。只不过……此刻窗外的火势,已越来越大,宋明稚无暇去捕捉方才那一瞬心中奇怪的感觉,究竟来自于何处。

    他迅速收回了视线:“……好!”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严元博等人眼中的“朽木”慕厌舟,已经用内力震开了房门。

    他蹙眉看向门外,迅速说道:“火是从东边燃起来的,正门方向暂无异常。阿稚先用轻功离开这里,等我将杜大人带出别苑,就去与府外找你。”

    严元博的人的确下了死手。

    这一晚明明没有一点夜风,但别苑内的火势,仍在以堪称恐怖的速度在这里蔓延……宋明稚猜,他们大概是倒了麻油。

    估计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大火就会烧到他们二人现在所在的位置。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宋明稚立刻咬牙道:“是。”

    宋明稚自然想要帮慕厌舟。

    但是自从上一世葬身火海起……他便开始畏惧火焰。理智告诉他,与其冒着帮倒忙的风险留在这里,还不如迅速离开火场,不给殿下添麻烦。

    说话间,慕厌舟已替宋明稚整好了衣襟,将人送出了卧房——此时,火焰早已照亮了东边的天空。

    火光明灭,唤醒了慕厌舟那双冷茶色的眼睛。目光相汇的这一刻,他的眼中终于又有了一丝笑意,好似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让宋明稚放下心来。

    可偏偏是这样的目光……让宋明稚的心重重一沉。他下意识抬起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用力抓住了慕厌舟的手腕:“殿下!”

    宋明稚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满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还有深深的不舍、关心,与……牵挂。

    热风吹进屋内,慕厌舟握了握宋明稚的手,读懂了他的担忧:“放心吧,阿稚。”

    “是……”火光已经蔓了过来。

    宋明稚没有时间在这里继续耽搁。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慕厌舟所说,施展轻功朝着别苑外而去。一时间,耳边竟只剩下“噼啪”的声音。

    与慕厌舟的那句:“别怕,等我。”-

    严元博一党不但如宋明稚猜测的那般,在府院内倒了麻油,还特意在花园还有林间,放了几把火。

    如今旱灾还未结束,树木花草皆干燥、枯死一点就着。等宋明稚撤出别苑的时候,再回头只能看见漫天的火光。

    “走水了——”

    “快,快派人去救火!”

    此时,住在别苑外围的下人也已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们正大声召集人一道救火,但是旱灾之下,别苑内压根就没有多少储水,甚至就连井水的水位也比往常低了很多,一时间竟是连一桶水都打不出来。

    紧随宋明稚之后,也有好几个官员从别苑内逃了出来。

    宋明稚没有与他们待在一起,而是远远看了众人一眼,便朝着别苑外街巷的拐角处而去,迅速隐匿身形,站在这里,朝着别苑大门口看去——

    这座别院内住满了人,没有一间空房。

    第一时间离开别苑的,大多数都是住在临街房间内的官员。

    宋明稚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樘州长史蔡友文——宋明稚此前曾经观察过,他住在别苑最深处。

    蔡友文能这么快从火场中逃离出来,便意味着放火一事,的确如宋明稚猜想的那样,是由他和身边人一道谋划出来的!

    宋明稚咬紧了牙关。

    火势越来越大,隔着一条街巷,都能感受到那阵冲天的热气。

    眼前这一幕,逐渐与百年后的皇宫重合在了一起……

    宋明稚身体在催促他离开此地,但他的手指却违背本能,紧扣在了墙壁间,脚下更是没有挪动半步。

    他绝对不能独自离开。

    不远处,蔡友文绕开了人群,朝着手下一名官员问:“……信可有处理好?”

    此时,火势已大,为了确保手下能够听清楚自己的问题,蔡友文并没有压低声音。他与手下的对话,就这样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宋明稚的耳边。

    “回大人的话,信全部都存放在临观斋里,”蔡友文身边那人,正紧张道,“我放火前,已经派人守在了临观斋周围,并交代他们等密信和账目烧光之后再离开别苑!若是有人去寻,便直接将其拿下,以确保万无一失……”

    粮仓一事和密信关系到太多人利益。

    因此就算是火场,也有人愿意死守。

    宋明稚喃喃道:“临观斋……”

    同时默默回忆起了他们所说的这座书斋所在的位置。

    刚想起它在哪里,宋明稚的余光便看到——须发皆白、行动不便的杜山晖,已经被慕厌舟身边一名的侍从,从别苑内背了出来。

    而刚才去救杜山晖的慕厌舟,却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出现在别苑门口。

    宋明稚:“……!”

    不远处,蔡友文已经挥手命人退下。

    想起他方才的话,宋明稚瞬间就明白过来——齐王殿下之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别苑,十有八九是去找蔡友文手下口中的“账目”与“信报”了!

    宋明稚突然抬起眼眸,朝着别苑看去。

    这场大火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慕厌舟身边的侍从,几乎无法在第一时间,收到他的命令。

    更何况,密信等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并不多。这群侍从恐怕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更难第一时间施以援手。

    宋明稚那难道:“不行……”

    他绝对不能留慕厌舟一个人在火海之中。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座远霞县。

    宋明稚没有半刻犹豫,咬牙绕过喧闹的人群,越过高高院墙,朝着那片火海而去。

    第56章 一枚吻

    烈火如一条巨龙,咆哮着四处游走。

    上一世那些早已经被宋明稚强压在心底的画面,也随着眼前的大火,而浮现在心间。

    宋明稚的心跳重如擂鼓。

    闭上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后的凤安宫中,听到了烈火吞没大殿与屋梁时生出的巨响。修剪平齐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掌心,宋明稚借刺痛感强迫自己睁开双眼,用衣袖掩住口鼻,朝着别苑的最深处而去。

    这场大火是奔着烧死慕厌舟,还有杜山晖去的。别苑中并非四处起火,而是集中在后院中宋明稚和慕厌舟此前住的地方,与严元博一党存放密信的“临观斋”附近。

    宋明稚努力避开了火场。

    别苑内有一片假山小湖,他凭借记忆,用轻功越过早就因为旱灾而干涸的湖泊,直奔着临观斋而去。片刻过后,宋明稚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那座原本临水而建的书斋……

    此时,赤色的火焰已将临观斋吞入腹中。

    ……

    临观斋内,火光冲天。

    慕厌舟手握长剑、怀抱木匣,正被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堵在暗室内。

    书斋内藏着账本与密信,蔡友文等人特意派人守在这里,等到大火将书斋里面的东西烧光之后再走,同时防着有人趁此时机前来窃取密信。

    虽说之前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但是在慕厌舟的身影意外出现在此,并冒着大火冲进书斋中的那一刻,众人的眼底,仍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震惊与慌乱。

    ……怎么会是齐王这个朽木!

    暗室内,慕厌舟握紧了长剑。

    樘州粮仓的账目表还有密信量实在太多,大火虽然已经烧掉了一部分,但下方还有不少没有被烈火吞没。

    他没有任何犹豫,便像是不知道危险一步,自眼前的火海中取出了没有烧尽的本册,接着便趁着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之时破门而出——

    “嗤!”

    长剑深深没入了慕厌舟面前守卫的胸膛,对面的人还没有从他会武功的震惊中走出,人已经瞪圆了双眼,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慕厌舟强咽下口中的铁腥气,手握长剑,自暗室内冲了出来。

    见此情形,守卫终于反应过来,大声道:“拿下他!”不过转眼,几人已将慕厌舟团团围住。

    ——宋明稚赶到临观斋前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宋明稚:“!!!”

    樘州当地官员与严元博往来留下的书信,与粮仓的账目表,都藏在这座书斋中,而这里也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书斋里的暗房被倾倒了麻油,房梁早不堪重负,并随着一声“轰”响,彻底被火光所吞噬。

    宋明稚一眼便看到……齐王的肩,似乎被屋梁砸到了,鲜血已经顺着他的肩,流向手臂,眨眼就染红了半边身体。

    形势有些不妙……

    宋明稚缓缓放下了手臂。

    滚滚浓烟,立刻便裹着炙烫感,向他袭了过来:“咳咳咳……”

    赤红,宋明稚的眼前,只剩下如血的赤红火光。

    曾经葬身火海的剧痛,似乎也随着眼前的画面,一道从他的脑海深处涌了上来。

    本能催使着宋明稚后退,远离这座岌岌可危的书斋。但是,临观斋内发生的一切,还有慕厌舟肩上的那道尚在流血的伤口,却催使着他冒着火光与浓烟,咬牙向前而去。

    就是这一刻——

    宋明稚取出了藏在袖中的石子。

    他手无寸铁,就算武功高强也难敌利刃。

    宋明稚不能与书斋里面的人硬碰硬,唯一的选择,就是将石子当作暗器,远远地掷向临观斋。

    只不过……

    宋明稚的目光一晦。

    原主虽然有武功,但是并不懂暗器。

    反倒是自己借帷帽遮挡身形、面容,出现在齐王面前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正大光明地使用过暗器。

    齐王原本就在怀疑自己。

    假如,被他看到这一幕,自己的身份,必定会直接暴露。

    宋明稚咬紧了牙关。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更何况慕厌舟身上还受了伤,此时的他,已逐渐陷入劣势……没有时间再纠结什么,宋明稚当即将内力注入了手中的石子之中,以此为暗器,朝临观斋内掷去。

    临观斋里并不大,此时,大部分地方,早已经被火焰所吞噬,守卫全都聚在一处。

    宋明稚一口气将手中的石子都抛了出去,它们随着内力散开,直接没入了慕厌舟面前守卫的身体之中。还不等那几人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没有了声息,倒入火海。

    慕厌舟蓦地抬起了头来——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提起剑,杀掉剩余的几名守卫。

    而是抬眸,隔着火海,看向宋明稚。

    浅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散在背后,此时正被热气,烘得上下翻舞。漫天的赤红中,唯独他的双眼,是唯一的冷色。好像初春方才融化的溪流……刹那之间,便冲散了临观斋内的燥热。

    慕厌舟知道,宋明稚很怕火。

    之前住在酌花院里面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自己点蜡烛。但是此刻,宋明稚却紧咬着下唇,闭上眼睛,冲进了火海之中——

    这一瞬,宋明稚的耳畔,仅余下烈火吞噬木质房屋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眼前则是重重幻象……

    他似乎又回到了凤安宫,那日的火海中。

    宋明稚甚至生出了错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是自己葬身火海前的一场梦。

    可他却还是屏住呼吸,没有任何犹豫地冲向了幻象。

    与灼痛感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声轻唤:“……阿稚!”

    慕厌舟的声音将宋明稚从幻象中拽了出来。再抬眸时,宋明稚已经闯入火海,站在了慕厌舟的身边。

    烈火中,守卫们睁大了眼睛,甚至怀疑起了眼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头晕眼花产生的幻觉:

    “齐王妃!”

    “他,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若说慕厌舟的出现,勉强能够理解,那宋明稚则完完全全在众人的意料之外……这,这是什么情况?

    “拿着,阿稚!”慕厌舟没有任何犹豫,便将手中的长剑交给了宋明稚。

    宋明稚立刻将它接入手中。

    继而朝着面前的守卫劈去——他的动作格外快,冲天的火光中,眼前的守卫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宋明稚做了什么,长剑便已没入他的胸膛。

    而头顶的梁柱,也在此刻发出了一阵重响。

    宋明稚:“……殿下,我们走!”

    他反手将长剑掷入最前方的守卫体内,在临观斋内扫出了一条血路。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明稚已扶着慕厌舟,自这座书斋内闯了出去。

    “轰——”

    就在二人离开这里的后一刻。

    大火终于将临观斋吞吃入腹,带着书斋内的所有人一道,坠入地狱之中。

    “咳咳……好。”

    此时,慕厌舟的半边身体,已经没有了知觉。他调起内力,随宋明稚一道朝着别苑外而去……

    慕厌舟向来多疑,从不将性命交到别人的手中。但是这一刻,他却并没有关注前路,而是将方向,交给了宋明稚。同时,侧身将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

    火焰裹着灰烬扑向了宋明稚。

    他虽然眯起了双眼,但仍有灰尘落在了那双水蓝色的桃花眼中,它在此惊起了涟漪,最终化作一滴泪水,划过了宋明稚的脸颊……坠入了火光之中。

    这一瞬,慕厌舟忽然很想很想,吻掉他颊边的那滴泪-

    此刻,别苑已经彻底沦为火海。

    但宋明稚不再像来时那样畏惧眼前的火焰。

    离开临观斋后,他立刻扶着身受重伤的慕厌舟,沿着自己来这里时走的那条路,朝着别苑外而去,将一切幻象,远远地甩在了脑后。

    片刻过后,便越过院墙,出现在了街巷中。

    ……

    与此同时,别苑大门外。

    樘州当地的官员正在门前那片空地上,急得来回踱步。

    为首的蔡友文正假装惊慌道:“……你说什么!齐王殿下还没有出来吗?!”

    远霞县的县令语气颇为沉重:“回大人的话,下官至今也没有见到齐王殿下和王妃的身影……”

    蔡友文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殿下与王妃,不会,不会……”

    他脸上的表情虽惊慌,但是心里比谁都清楚:宋明稚和慕厌舟被自己派人,关进了别院内的那间卧房里,恐怕是插翅也难飞了!

    县令沉默不语,只知道抬手擦拭额边的冷汗。

    别苑内的下人,虽然没能够找来水灭火。但是今日的火势实在太大,没过多长时间,大火几乎燃尽了周遭一切可燃的树木还有房屋,终于有了些减弱的倾向。

    随着“噼啪”声的逐渐变弱,蔡友文与县令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周围每个人的耳边:他们虽然不是全都与严元博的同党,但若粮仓东窗事发……身为地方官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得过这一劫。

    听到慕厌舟失踪,甚至可能葬身火海的消息以后,地方官们皆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同时故作惊慌地吩咐下人道:“这怎么行呢!快,快进去找啊!”

    下人面露难色,咬牙道:“是,是……”

    话音落下之时,他便欲转身朝着火海而去。可没等他踩着废墟回到别苑,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下人瞪大了眼:“……王,王妃!”

    蔡友文猛地回过头去:“什么?!”

    别苑外突然静了一瞬。

    伴随着火光的落下……

    天边地色彩又回到了往日的墨蓝。

    宋明稚扶着慕厌舟,离开了火海,一步一步回到了人间来。

    “来人,”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宋明稚已开口唤来侍从,“替殿下诊治——”

    不懂发生了什么的下人慌忙上前:“是,是!”

    接着立刻调转方向,去寻找郎中。

    蔡友文一脸惊恐地踉跄了几步,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手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密信,这…本该藏在书斋内部的暗室内才对!

    完了,这回全完了……

    蔡友文的大脑在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嘴里则不受控制地朝慕厌舟道:“齐王殿,殿下,火这么大您是……您是怎么…怎么逃离,呃……”

    这么大的火他为何能活着回来!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蔡友文的问题。

    而是转身去,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像是没有听懂对方在问什么一般,在宋明稚耳畔喃喃道:“咳咳……本王实在是放不下阿稚,心既有牵挂,怎么能这么早死?”

    “你说对吧,阿稚?”

    宋明稚下意识抬起了头——

    刚才逃出火海的他,心脏还在不受控制的重重跳动,“扑通扑通”的声响,大到要穿透耳膜:“我……”

    慕厌舟似乎并不急着要答案。

    就在宋明稚抬起头的这一刻,慕厌舟终于笑着俯身。

    如方才所愿那般,轻轻地在宋明稚额间落下了一吻。

    第57章 信任你

    慕厌舟的动作格外轻。

    像一片雪花,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宋明稚的额间。

    陌生的酥麻感,化作一阵细弱的电流,自这里流向四肢百骸。

    宋明稚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地颤了颤。

    就连呼吸也不由一滞。

    淡淡的水沉香气,如一张网将宋明稚裹入其中,将满街的焦煳味隔绝在外。低哑、微沉的声音,终于随着那一吻,落在了他的耳边:“抱歉,让阿稚担心了……”

    慕厌舟语气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又似乎,透着此前未有过的认真。

    说话间,他已轻轻将宋明稚额间的碎发,撩回了耳后。

    终究是没有忍住,捏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心满意足道:“好了,没事了。”

    在宋明稚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

    他心头那块石头,就这样落了地。

    随着别苑被烧光,大火终于熄灭。

    屋梁垮塌的重响与木材燃烧的噼啪声都已消逝,别苑外的喧哗声显得愈发清晰。宋明稚隐约看到,蔡友文踉跄着跪在了地上。他一边“哐哐”地磕着头,一边在嘴里说着什么,但是宋明稚的耳边,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以外,竟然什么都听不清楚。

    别苑外乱成了一团,可是慕厌舟眼睛里只有……方才还在凶巴巴找郎中的宋明稚,瞬间便愣在了这里。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磕磕绊绊道:“是,我……”

    似乎是忘记是被那一枚吻扰乱心神,突然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远霞县的大火正一点一点渐熄灭。

    但是宋明稚的脸颊,却在这一刻,烧了起来。

    上一世,进宫成为暗卫以前发生的事情,早已经随着时间而变淡,这是宋明稚记忆里的第一个吻……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不过,还没等宋明稚想好要说什么,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拽回了飘远的思绪:

    “殿下——”

    “殿下,郎中到了!”

    别苑里的下人,从远霞县那一头,带来了刚才被这场大火从睡梦中唤醒的郎中,高呼着朝此处奔了过来。呐喊声顷刻间响彻了整片空地,引得所有人转身朝他看去。

    回过神来,宋明稚重重地眨了眨眼睛,立刻站直了身来:“咳咳咳……”

    此时已是深夜,本就是人最困倦的时候,而方才的那一吻,更是让宋明稚将什么装不装、演不演的,暂时抛到了一边去。

    他用力扶住了慕厌舟,鼻间也在此刻,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临观斋暗室的房梁倒塌,重重地砸在了慕厌舟的肩上,被火焰燎烧过的皮肤,一眼看去血肉模糊……

    宋明稚的心重重一沉:“殿下,快找一个地方,让郎中处理伤口吧。”

    说着,他便回头朝四处张望了起来——

    远霞县并不大,这座别苑正处于整座县城最繁华的地方,它附近的部分建筑,也被火势波及,此时烧得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看到这里,宋明稚忍不住后怕起来……

    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自己已知的历史。齐王虽然有武功,但是无论他的武功多么高强,到底是血肉之躯。在去临观斋之前,没有人能够保证他能活着回来。

    宋明稚不禁恍了恍神。

    同时,默默地攥紧了手心。

    如今,大火已逐渐熄灭,方才惊慌逃出别苑的下人终于想起了点灯。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的下人,还有刚被带到这里来的郎中,也随着宋明稚的视线,借着周围的灯光,将目光落在了慕厌舟的肩上。

    二人都被慕厌舟肩上的伤吓了一跳:“还请殿下快些坐下休息,这伤定要早早处理才是啊!”

    说着,终于回过神,小跑上前来搀扶慕厌舟。

    这时,鲜血已经顺着慕厌舟的手臂流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一摊。然而,不同于周围人的火急火燎,慕厌舟却只垂眸淡淡地瞥了一眼伤处,好像不觉得痛一样。接着,便将视线落回了宋明稚的身上,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离开这里去处理伤口。而是抬手,用指腹蹭过宋明稚的眼下——

    这正是方才那一滴泪,滑落的地方。

    慕厌舟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还好,阿稚没有受伤。”-

    这一晚,宋明稚和慕厌舟住在了远霞县内的一家客栈中。

    慕厌舟肩上的虽然只是皮外伤,伤口处理得也算及时,但是这从来都不是最致命的——慕厌舟体内原本就不算安静的蛊虫,这一次,又因为内力的过度消耗,而重新活跃了起来。

    慕厌舟的手指又一次轻颤。

    并于天将亮的时候,发起了低烧。

    宋明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慕厌舟冒死从临观斋的火海之中抢救出来的密信、账目,都被他随身携带,放在了这间客房内。担心被人盗走,或是毁坏,宋明稚始终紧盯着它。

    除此之外……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慕厌舟明明已经昏睡了过去,但是手指却一直紧紧地钳在宋明稚的手腕上。

    宋明稚就算想离开,也没有办法离开。

    他就这样与慕厌舟并肩,在榻上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天亮后,方才因为走廊上脚步声而起身——昨天夜里,小半座远霞县都毁于大火之中。

    亲王遇险可不是什么小事。

    消息被连夜就传到了京城,皇帝听到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便派人来到了这里。

    除了调查还有处理此事的官员外,此前曾为慕厌舟诊过病的周太医,也和众人一起,连夜赶到了远霞县。

    ……

    周太医到的时候,宋明稚虽然已经坐在了榻边。但是他的手腕仍和昨夜一样,被紧握在慕厌舟的手指间。

    “吱呀——”

    周太医推门走进了客房,一眼就看到了两人紧握在一起的双手。还不等宋明稚想办法挣脱手腕上的桎梏,起身同他问好,周太医立刻摆手,极其“识相”地开口道:“王妃,快请坐!下官在殿下另一只手上诊脉就好!”

    见他这么说,宋明稚只好略有些抱歉地朝他点了点头:“好,麻烦周太医了。”

    周太医立刻摇头道:“王妃这是什么话?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说话间,周太医已经坐在了床榻前,像是没有注意到两人手上的动作一般,心无旁骛地为慕厌舟把起了脉来——

    慕厌舟的脉象,和此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没过多久,他便收回手转身取来银针。同时,稍松了一口气,对宋明稚说起了崇京的事:“圣上听说了殿下的伤势,现如今……远霞县的事情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按照圣上的意思,等到殿下状态恢复一些,便可以将后续事宜交到旁人的手中,回到京城休息、养病。”

    宋明稚轻轻地点了点头,认真道:“好,等殿下醒后,我便会将此事说给他听。”

    就像周太医说的那样:远霞县的事情,已经调查的差不多了,这里的问题皆已经在慕厌舟的调查之中浮出水面。而后续只要能将相关人等处理干净,救灾一事也就没有什么再值得发愁。

    作为一名“朽木”慕厌舟没有必要继续带着伤,在这里待下去。

    周太医的动作格外迅速。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已像往常一样,将银针刺入慕厌舟手臂里的穴位中,借此压制起了慕厌舟体内的蛊虫。同时,有些严肃地蹙眉,朝宋明稚道:“殿下这回耗费的内力实在是太多,未来……就算找到蛊母,解开蛊毒,也需要大量时间恢复、调养。”

    宋明稚抿了抿唇:“我明白。”

    蛊虫的存在原本就很伤身体,更别说慕厌舟还尝试过借内力压制它们。按照宋明稚上一世的经验——等蛊毒解开后,齐王殿下或许仍会承受一定程度的反噬。

    原本还在纠结着如何向他解释的周太医愣了一下。

    他正要好奇宋明稚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抬头看到对方那头浅金色的长发,想起这蛊虫来源的他,心中的疑惑便散了个干净。

    也对……!

    齐王妃原本就是西域人。

    况且凭他与殿下的关系,就算他之前不知道这些秘密,殿下也会通通告诉他的。

    周太医立刻点头道:“好好好!”

    在外人看来,慕厌舟所受的都是皮外伤,昨夜已经有郎中第一时间为他处理、包扎。虽说那郎中的医术远比不了周太医,但是处理外伤,还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的。

    皇帝叫周太医来到这里,是为了体现他对齐王的关心。

    而太医也不好因为一个“简单”的外伤,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施过针后,周太医便先行礼退出了此处。而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原本处于“昏睡”中的慕厌舟,竟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回头看到这一幕,宋明稚眼睛不由亮了亮:“殿下?”

    他不自觉站起身,想要叫回刚才离开不久的太医,再来把一把脉,可是还未来得及向前走,便被腕上的束缚感,拦下了后面的动作。

    宋明稚回头看到,慕厌舟缓缓坐起了身。他轻轻咳了两声,笑着摇头道:“不急。”

    宋明稚顿了顿,又坐了回来:“……好。”

    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整,他早已将昨夜那些陌生的情绪抛到了一边。见慕厌舟醒来,一件“大事”也随之浮现在了宋明稚的心中。他犹豫片刻,缓缓开口道:“殿下,昨天夜里的事情……”

    慕厌舟垂眸朝他看去:“什么?”

    宋明稚抿了抿唇……昨日自己殿下面前使用了暗器。

    这与直接告诉对方,自己便是个曾经戴着帷帽,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冷静下来,宋明稚必须正面此事……

    宋明稚的语气,略带几分犹豫。

    暗器一事,或许能够糊弄过去,可是慕厌舟原本就多疑……宋明稚真的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清楚凤安宫的构造,与打听到严元博与同党的密谈。

    若齐王殿下就此不再信任自己,甚至生出疑虑,那该怎么办才好?

    慕厌舟笑着看向宋明稚的眼底。

    宋明稚的心情忐忑,表情也不像平常那般镇定,他努力组织着语言:“我并不是有意同殿下隐瞒……”

    岂料,还不等他将话挑明。

    慕厌舟的手指,已经轻轻抵在了宋明稚的唇边:“嘘——”

    宋明稚惊讶地抬起眼眸:“殿下?”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看着宋明稚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需要同我解释什么……无论究竟是何事,阿稚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说的就好,若是不想说的话,那便不必说。”

    宋明稚缓缓睁大了眼睛。

    他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确认,对方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慕厌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读出了宋明稚的担忧一般,轻轻地摇着头道:“阿稚只须知道,我永远信任你,这就足够了。”

    第58章 你和我

    信任……

    慕厌舟的答案在宋明稚的意料之外。

    宋明稚的手指不由一蜷,视线则不知道为何,落在了慕厌舟的唇边。

    昨晚的那枚轻吻,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心间。

    明明只是一瞬间……可是,慕厌舟的嘴唇轻触向宋明稚额头的感觉,却莫名其妙地烙印在了宋明稚脑海,始终挥散不去。

    一时间,竟然让他忘记了惊讶与疑惑。

    宋明稚迅速移开了视线:“好……”

    伴随着耳边的那阵轻笑,他的额头似乎又跟着发起了烫-

    远霞县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皇帝的人来到这里之后,便将赈灾一事全部接到了手中。

    慕厌舟在这里短暂休养了一天,便与宋明稚一道,回到了崇京城中。二人并没有回王府,而是乘着马车,直奔凤安宫而去。

    他们到海宣殿的时候已近傍晚。

    宋明稚刚随着慕厌舟走进殿内,抬眼便看见满地的碎瓷,与一堆战战兢兢伏跪在地的宫女、太监。龙椅上,一身明黄的当今圣上,正用手指死死地抵着额头……明明也就几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可是他的模样却已大变,不仅鬓边添了许多白发,甚至就连眼角的皱纹,也变得格外深刻。

    看这样子……

    皇帝应该刚刚在这里发过火。

    一身绯袍的陶公公怀抱拂尘,高声道:“齐王殿下,齐王妃到——”

    尖利的嗓音,刺穿了一殿的寂静。听到齐王进宫,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的宫女和太监们,终于像找到了救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偷偷抬起眼眸,朝着宋明稚和他身边的齐王看去。

    皇帝的目光,也终于从这满地的碎瓷片间,落回了两人的身上:“齐王来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疲惫,但是话语里的怒意,似乎终于随着慕厌舟的到来,而消散了些许。他拦下正准备行礼的慕厌舟,随口朝两人道:“免礼,赐座。”

    闻言,陶公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忙将慕厌舟和宋明稚,带到了座位前。

    这并不是宋明稚第一次来海宣殿。

    与上一回相比,今日海宣殿内最大的不一样,或许就是……权倾朝野,并且深得皇帝信任的左相严元博并不在这里。

    “诶?”

    慕厌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朝四处张望了一下,像是一点也不在意当今圣上的心情一般,哪壶不开提哪壶道:“父皇,严丞相今日怎么不在?”

    海宣殿内众人:“?!”

    殿下可真是口无遮拦。

    龙椅之上,皇帝刚才恢复一点的脸色,又因为慕厌舟的这句话而变得难看起来。同时,沉声道:“莫要在朕耳边提他。”

    慕厌舟愣了一下,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发生了什么。但见皇帝面色不佳,慕厌舟终于有了些眼力见,他还立刻配合道:“哦哦,是,父皇。”

    见状,皇帝终于稍松一口气。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慕厌舟问起了旱情。

    宋明稚微微抬眸,朝他看了一眼……

    皇帝的语气虽然有所缓和,但是依旧紧锁着眉头。并时不时地,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显然是还在头疼。他虽然是在询问慕厌舟旱情,却时不时走神,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件事情之上。

    宋明稚猜,皇帝是在头疼严元博的事。

    当今圣上登基已经有二十年时间。

    而在这二十年间,朝堂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把控在严元博的手中,皇帝向来对他很是放心,将朝堂中的大事小情,全部都交到了严元博的手中,自己则当个甩手掌柜。

    可是现在,京畿的旱情还有粮仓出的问题。却在明里暗里提醒他——

    严元博就算没有阳奉阴违,能被手下的人,欺瞒到这个地步,也证明他的能力有不小的问题。

    他的江山没有想象中那么稳固。

    而身为皇帝的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继续相信严元博等人了。

    龙椅之上,皇帝缓缓地垂下眼眸,他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肩膀上——慕厌舟的伤势不轻,从右肩到手臂都打满了绷带。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皇帝……有人已经大胆到了在京畿刺杀亲王、毁尸灭迹的地步!

    皇帝不由气急攻心,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正在同皇帝讲述旱灾具体情况的慕厌舟不由一顿:“父皇?”

    皇帝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那晚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火……”慕厌舟犹豫片刻,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父皇,实不相瞒,我当晚早早就睡了过去,要不是阿稚注意到院外着火,叫我起来我恐怕……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慕厌舟的眼神,清澈之中略带几丝迷茫。演了二十多年纨绔的他,已经将这个角色深深地刻入了骨髓,堪称收放自由。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看了一眼宋明稚:“对吧,阿稚?”

    简直是朽木得理直气壮。

    宋明稚默默地在心中敬佩了慕厌舟一下。

    皇帝虽然原本就没有报多少从慕厌舟口中,打听出什么有用信息的期望,但是看到他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心头仍是忍不住直冒火气。

    齐王殿下虽可以装不知道,但是那一晚的状却不能不告……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宋明稚便明白了慕厌舟的意思:自己该向皇帝告状了。

    “启禀陛下——”

    宋明稚开口打破了海宣殿的寂静。

    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了大殿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朝皇帝行了一礼,并道:“那晚的大火,是从殿下所住的寝房旁燃起来的。并且,别苑中还残留有麻油的气味,这显然是有人要置齐王殿下于死地!”

    话音落下,他又重重地朝皇帝行了一礼,坚定道:“还请陛下明察!找出究竟是何人,想取齐王殿下的性命。”

    那日的火除了要烧死慕厌舟以外,还是奔着杜山晖,与藏在别苑里面的账目表而去的,这一点就连皇帝都已有所耳闻。但是宋明稚却刻意没有提其他的人事物,而是将话题全部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说话间,他的声音,都受到情绪的影响而轻颤了起来。

    他的眼里只有慕厌舟一人。

    慕厌舟的神色微动:“阿稚……”

    他不由起身走向前,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将宋明稚从地上扶了起来,“抱歉,”慕厌舟将宋明稚拥进了怀中,低声于他耳畔说道,“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宋明稚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将额头,从慕厌舟的肩膀上蹭了过去,声音里则带着浓浓的担忧:“殿下要说到做到才是。”

    斜阳从大殿外照了进来,在两个人的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的语气格外温柔:“放心,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两人似乎忘记了自己现在究竟在何处。

    而海宣殿内的宫女和太监,则忍不住低下了头去,不敢打扰眼前这一幕。见此情形,站在皇帝身边的陶公公立刻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殿下,齐王殿下……”

    慕厌舟总算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宋明稚。

    而皇帝紧锁着的眉头,终于在此刻,有了一点舒展开来的迹象——如今,梁王慕思安还在因刺杀一事,在府内闭门思过,而向来深受他信任的左相严元博,身上已有了不容忽视的“污点”,放眼整个朝堂,似乎只有慕厌舟一个人,是信得过的。

    他虽不堪大用,被称为“朽木”,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容易掌控。

    想到这里,皇帝对慕厌舟又多了几分信任。

    他徐徐放下了轻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指,朝宋明稚道:“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

    宋明稚立刻朝皇帝行礼:“是,陛下。”

    而皇帝则在此时,将目光落回了慕厌舟的身上:“齐王最近几日,就在府内好好休息吧。身为皇子,不能只待在户部那一亩三分地里。如今,户部的事你已经熟悉,再过上一段时间……便准备准备,去了解一下崇京的安防吧。”

    崇京的安防……

    自从慕思安闭门思过起,禁军便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按照本朝的惯例,禁军向来是由皇子统辖的,听皇帝的意思,他似乎是要将禁军交到齐王殿下的手中了。

    宋明稚:“!!!”

    慕厌舟停顿片刻,似懂非懂道:“是,父皇。”

    接着便带宋明稚一道朝皇帝谢起了恩。

    两人的声音,在同一瞬响彻了海宣殿。

    慕厌舟行礼道:“谢父皇恩典。”

    宋明稚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述兰口音,听上去格外清晰:“谢陛下隆恩——”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臂忽然被慕厌舟轻轻地撞了一下:“阿稚,你这称呼实在生疏。”

    慕厌舟略有些不按照常理出牌,宋明稚不由愣了愣,朝着对方看去:“……生疏?”

    他有一点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慕厌舟笑着朝他点头,理所应当道:“都成亲这么久了,我们两人是一家人,你自然是和我一样叫‘父皇’啊。”

    一家人……

    海宣殿内,宋明稚的心莫名一动。

    他慌忙移开了视线,随着耳边那声满足的轻笑,朝着殿上的人行了一礼:“谢,父皇……”-

    慕厌舟体内的蛊虫又开始活跃。

    虽说进宫面圣之前,周太医刚刚借着为他换药为由,重新施针压制了蛊虫,但是进宫对他而言仍满是风险。还好,慕厌舟这回伤在手臂上,因此他虽有面露不适,手指也不由轻轻地颤了几下,但并没有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将它当作慕厌舟的伤口还在疼。

    两人在海宣殿内没待多久。

    慕厌舟便以伤口不适为由,带着宋明稚离开了这里。

    此时,太阳已经落在了湖面上,远远地将整片湖泊,照得如绸缎一般温柔。慕厌舟轻轻眯了眯眼睛,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宋明稚的手。见此情形,紧跟在二人之后的宫女和太监也不由放慢了脚步,习惯性地给二人留出了空间。

    慕厌舟笑了一下,忽然笑着转过身朝宋明稚看去:“阿稚。”

    宋明稚侧过身,认真地朝慕厌舟看去:“怎么了,殿下?”

    慕厌舟摇了摇头,将一缕碎发撩到了宋明稚的耳后。接着,柔声道:“方才我说的话,不要当真。”

    方才的话?慕厌舟在海宣殿内的话,随即浮现在了宋明稚的心间……

    齐王殿下是说叫皇帝“父皇”,以及“我们是一家人”这句话吗?

    宋明稚心中虽然有一些不太确定。

    但还是立刻点头,格外认真地说:“好,殿下。”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慕厌舟突然笑了起来。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宋明稚的眼睛,郑重说道:“他不配‘父皇’这个称呼,但是……你和我,我们是一家人。”

    第59章 大意了

    一家人……

    这个词对宋明稚来说,实在是陌生。

    在慕厌舟提起它之前,宋明稚甚至没有什么“家人”的概念。

    他的脚步一顿,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一家人……”

    慕厌舟随着宋明稚一道停下了脚步,他不再压低声音,而是光明正大地对宋明稚道:“自拜堂成亲那日起,我们便是一家人。”

    两人这番对话实在是没有多少营养。

    听到这里,跟在背后的太监和宫女,都不由默默地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声“幼稚”。

    齐王殿下却像是对此毫无感知一般。

    他抬起手在宋明稚的眼前晃了两下,郑重其事道:“我明白了……”

    宋明稚总算被他晃回了神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甩到了脑后,转而疑惑道:“殿下明白什么了?”

    慕厌舟轻叹一口气,朝着宋明稚道:“阿稚是不是还在介意拜堂一事?”

    拜堂……

    殿下这是何意?

    宋明稚略有一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都怪我,”慕厌舟略有些懊恼道,“大婚当日,我门的确有来得及拜堂,不过往后我们还可以找个日子重新补上,只要阿稚想……”

    宋明稚:“!!!”

    自己不过跑了个神,齐王殿下怎么又说到了拜堂一事?

    这都是哪儿和哪啊。

    慕厌舟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听到,担心他再说下去,两人真的要重新拜一次堂,宋明稚立刻摇头,假装不好意思地说:“殿下,回家再说吧。”

    慕厌舟的唇角随着“回家”二字轻轻扬了起来。

    他心情颇为愉悦道:“好吧。”

    慕厌舟终于放过宋明稚一马,重新牵起对方的手,向着凤安宫外而去。

    跟在二人背后的太监与宫女对视了一眼。

    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却写满了……哪里是王妃介意!明明是齐王殿下自己后悔,他因为装病而没能和王妃拜堂,这才在找机会,想要重新来一次吧!

    夏风拂过湖畔垂柳,也不知道从何,处带来了一阵淡淡的花香。宋明稚刚才放下心来,下一息,便听到慕厌舟压低了声音,再一次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方才拜堂的那一番话,是认真的,阿稚不要误会。”

    说完,不给宋明稚深思的时间,便轻轻地捏了捏对方的手,将带向了停在宫道旁的马车。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自己与齐王恩爱非常,二人已经没必要再为此做戏拜堂。想到这里,宋明稚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对方了一眼……齐王殿下为什么要这么说?

    慕厌舟的话像一粒小小的石子,砸在了宋明稚心中原本平静的湖泊中。

    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宋明稚的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闪出了两个字来:喜欢。

    “……!”

    宋明稚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他立刻低下了头去,可视线却又落在了二人交握的手上。

    宋明稚明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作。

    可是此时,他的心跳,竟然因为这平常的不能在平常的牵手,而乱了半拍-

    这一年的夏季,终于在宋明稚和慕厌舟回到崇京后结束了。

    次日清晨,一场秋雨洗净了积攒了数月的燥热,一时间竟有些刺骨。虽说京城没有什么田地,居住在这里的百姓也不像京畿附近众人一般,对这场天灾有清晰感知,但是他们不可能不对这几个月以来过分燥热的天气,没有一点感觉。

    清晨这一场雨,非但没有将百姓们困在屋院内,反倒让他们走出家门,在外感受起了这难得的凉爽。

    齐王府侧门外。

    宋明稚撑着一把纸伞,缓步走进了府内。

    ……他回到崇京城后,暂作休整,便去了南市,同醉影楼里面的众人,打探了老板珈洛最近这段时间的消息。按照醉影楼之中舞姬的说法,珈洛不久前刚刚托商旅向京城中送来一封书信,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蛊母下落,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赶回崇京城中。

    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慕厌舟体内的蛊毒,这个秋季便能解开。

    只不过……宋明稚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按照周太医的说法,蛊虫解开以后,慕厌舟仍需要大量时间恢复调养,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侍从朝宋明稚行礼,将他迎进了府院:“参见王妃——”

    等他进来之后便欲关门。

    然而,还没等侍从动作,宋明稚忽然开口道:“等等。”

    侍从愣了一下,停下了动作:“是,王妃。”

    宋明稚跨过门槛后,并不急着进府,而是转身,朝着崇京城的长街上看去——齐王府外的长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打着伞在远处走动,一切都几个月前那般安宁。

    回忆起自己去南市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宋明稚终于默默地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

    自己与殿下提前行动,将流民一事捅了出去。

    当今世上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他与“勤政爱民”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却没有人比他,更加在意自己的江山坐得究竟稳不稳当。皇帝知晓旱灾与流民一事后,立刻便派人采取了行动,而严元博一党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自然没有像历史上那般在这件事上谋私利。

    崇京城内的流民,早已经被集中安置了起来。

    而不是在街头巷尾徘徊、乞讨。

    想必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够随这一场秋雨,而回到故地。

    宋明稚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纸伞。

    眼前这一条安宁的街巷,于无声之中告诉他:这一世,天下并没有大乱,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走向了另外一条宋明稚陌生,且安宁的大路。

    宋明稚手指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

    他终于转回身,朝着守在门前的侍从道:“好了,关门吧。”

    “遵命,王妃!”侍从立刻领命,缓缓合上了宋明稚眼前朱红色的府门。

    宋明稚虽然一贯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身边伺候,并没有太过排斥远霞县的生活。但是,相比起那座小小的别苑,还是宽敞的齐王府更舒服、自由一些。打听完珈洛的动向回府之后,宋明稚原本打算好好休息一番。但他刚走到徽鸣堂外,便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就在他离开王府的时候,听说慕厌舟受伤的纨绔,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探病。

    此时正聚集在徽鸣堂内,同慕厌舟说着近日朝堂内的大事——如今的慕厌舟,已经不同于往昔,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关注京城里哪家酒楼好吃,纨绔们只好投他与王妃所好,硬生生地讲起了正事。

    宋明稚还没走近,就听到有人高声道:“你们别说,杜山晖杜大人可真是厉害啊!听我爹说,他去了远霞县之后,花了一两天时间,就将粮仓的事情查了个七七八八。说是有,呃……”

    说话的纨绔停顿片刻,终于想起了那个词:“哦,对!说是粮仓‘概量不公’!”

    原本打算绕过徽鸣堂,回酌花院的宋明稚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又听到一名纨绔困惑道:“概量不公?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京畿那些州县的地方官,在粮食入库的时候,于计算上动了些手脚,或者是伪造出入库的记录……导致实际入库的粮食数量少于记录的数量,从而中饱私囊了呗!*”

    听到这里,好奇此事动向的宋明稚终于转身,朝着徽鸣堂内走了过去。

    秋雨越下越大,黄豆般的雨点砸在树叶之上,将它们打得“噼啪”作响,一时间竟然遮住了门口的铃铛声。等到宋明稚走进徽鸣堂后,守在这里的元九,方才注意到他:“参见王妃!”

    闻声,正厅里的纨绔也赶忙停下,朝着他行起了礼。

    不等宋明稚说“免礼”。

    徽鸣堂内便传来一声:“阿稚来了?”

    慕厌舟的语气,是掩盖不住的惊喜。

    宋明稚将伞交到元九手中,缓步走进了西侧的隔间:“对,殿下。”

    徽鸣堂西侧两间,是慕厌舟日常居住、睡觉的地方。此时他正在养病,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正厅会客,而是斜倚在床榻上,以一扇屏风,与正厅里的那几名纨绔相隔开。

    慕厌舟放下手中的书,邀宋明稚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来,阿稚。”

    按理来说,两人已经同榻而眠了一段时间,单纯并肩坐在一张榻上,并不算什么大事,宋明稚对此应该适应良好才对。可是今日,因为慕厌舟之前的那一番话……宋明稚看着眼前这张床榻,心中却生出了几分不自然来。

    慕厌舟疑惑道:“阿稚?”

    宋明稚立刻移开了视线。

    他努力从容走到了榻前,还没有坐稳,便被慕厌舟半拥进了怀中。

    宋明稚“……!”

    屏风外的纨绔隐约透过光,看到了慕厌舟的动作……有前几次惊艳的他们,终于学会了“谨言慎行”,当即装作没有看到一般,继续起了方才的话题:

    “哦,还有密信!”

    “殿下上回冒险从火场中救出来的那东西,是当地官员私联京官的密信!如今,圣上正派人彻查其事,啧啧……京城说不定就要变天了。”

    宋明稚刚坐稳便听到了他们这番话。

    他强行将注意力从背后齐王的身上,移到了屏风那边……相比起能力,皇帝更在意忠心。如今,皇帝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那么信任严元博,而朝堂中与严元博不属一派的杜山晖,正在负责赈灾一事。若皇帝想在第一时间查清此事,那么他很大可能,会将这件事交到齐王殿下与禁军手中。

    殿下与严元博一党,恐怕要正面相击了……

    宋明稚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慕厌舟缓缓垂下眼帘:“啧。”

    阿稚走神了。

    慕厌舟向来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

    但是,站在门口处,能够看到屏风内景象的元九,这一刻却从慕厌舟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清晰的“不爽”。齐王殿怎么看怎么像……有些不满意王妃没将他放在第一位?

    嘶,是不是我看错了?

    正当元九怀疑自己之时,慕厌舟忽然抬手,轻轻拔掉了宋明稚发间那支玉簪。

    浅金的长发瞬间如瀑布,披散在了宋明稚的肩头。

    方才紧盯着屏风,思考严元博一事的宋明稚被他吓了一跳,宋明稚不自觉转过身去,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见状,慕厌舟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撩起一缕长发,一脸无辜地朝宋明稚道:“你的头发乱了。”

    宋明稚刚才在府外走了一趟,今日的这场雨实在太大,他虽然打了伞,但长发还是被雨沾湿且显得有些凌乱。

    “殿下稍等,我去重新束发。”

    宋明稚顿了一下,立刻抬手想要接过发簪。

    但慕厌舟却拦下了他的动作,颇有兴致道:“我来。”

    话音落下,他便隔着那扇半透不透的屏风,当着一屋子纨绔的面,帮宋明稚梳起了头发。

    纨绔:……大意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半年多时间过去,齐王殿下竟然还有新的招数,在他们的面前展露恩爱。

    屏风那头的元九不禁踉跄了一下……梳,梳头?

    他确定——

    这绝对不是殿下计划之内的事!

    第60章 不能分

    慕厌舟出生的时候,当今圣上虽然还没有登基,仍被软禁在崇京城的亲王府里。但是自从慕厌舟有记忆起,他已是凤安宫中被前呼后拥的三皇子了。像“束发”这样的小事,完全不用他自己来做。

    殿下真的会给人束发吗?

    元九有些怀疑地默默将视线落在了屏风内。

    宋明稚的发丝,似乎要比大多数人的轻软一些。方才从雨中走来的他,发梢上还带着几分寒意,就像丝缎一般,披散在他的肩膀上。慕厌舟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把梳子,三两下便将宋明稚肩头的长发梳整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掌心之中。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学了束发,看上去竟有模有样。

    徽鸣堂的西次间内有面巨大的铜镜,宋明稚透过那铜镜,隐约看到了慕厌舟不显生疏的动作,与认真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观察,便被脖颈处的感觉吸引走了全部注意。

    徽鸣堂外大雨仍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屏风那头的纨绔,皆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一时间屋内只剩下雨点坠地发出的“噼啪”声。

    慕厌舟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随口道:“没有别的事了吗?”

    闻声,屏风那一头的人终于像想起什么似的,磕磕绊绊地同他说起了禁军的事情。而慕厌舟则将视线,落在宋明稚的身上,专心致志地为身边的人束起了发来。

    慕厌舟的手自宋明稚发间摩挲而过,痒痒的,麻麻的……

    宋明稚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却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似乎是在聊,皇帝有意让慕厌舟统领禁军一事。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后面的话,慕厌舟的指尖已随着动作,于无意中自宋明稚的脖颈间蹭了过去,刹那间便带来了一阵酥麻之感。

    宋明稚下意识攥紧手心,转身朝着一边的铜镜看去——宋明稚向来不在衣着打扮上下太大功夫,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只是简单将长发梳成马尾,顶多会用一根长簪,固定在头顶。因此,还没梳几下,慕厌舟便已替他整齐束好了发。

    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正欲起身:“麻烦殿下了,我……”

    慕厌舟笑了一下:“别急。”

    他放下了手中的梳子,用手指撩起一缕碎发,放在了宋明稚的耳后。慕厌舟的动作极其自然,似乎只是随手之举,但是手指蹭过耳尖时,生出的那一点点痒意,却于顷刻间自这里蔓延至宋明稚的全身。

    慕厌舟刚放下手,宋明稚立刻自榻边弹了起来:“好了,殿下。”

    宋明稚这一声略有些突兀。

    直接打到了屏风外纨绔正在说的话。

    齐王殿下果然没有在听啊。

    纨绔甲乙丙丁:“……!”

    这群纨绔只爱吃喝玩乐,向来对正事没什么兴趣。听到屏风内的动静后,终于忍不住默默咬牙……下一回,再也不想来齐王府了!

    慕厌舟方才动作,明明算不上亲密。

    但是元九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他立刻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视线。

    明明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因为他方才那般动作而坐立难安,可慕厌舟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一般,轻轻握住了宋明稚的手腕:“等等,别着急。”

    说着,便轻轻地展开了宋明稚的手心。

    宋明稚方才虽然攥得用力。

    但万幸,修剪平齐的手指,并没有在这里戳出什么痕迹。

    看到他手心上没有伤之后,慕厌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叮嘱他道:“下回当心,别不小心伤到。”

    说完又抬手将宋明稚额间的碎发,轻轻地撩到了鬓边去。

    他的手指也随着这番动作,于无意中从宋明稚的额心蹭了过去——这正是远霞县那一晚的大火中,慕厌舟吻到的地方。

    宋明稚不禁移开了视线:“好,殿下。”

    接着,努力眨了眨眼睛,将再一次浮到心尖的记忆强压了下去。

    此时,他的心中除了一点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慌乱外,还有几分陌生——受伤对于当了一辈子暗卫的宋明稚而言,称得上是家常便饭。他早已经习惯了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习惯了用伤口维持清醒与冷静。

    而慕厌舟……

    是第一个会在意与关心他的伤的人。

    ……

    那日的大火将书斋与留在那里的侍卫烧了个一干二净。

    慕厌舟对外只说自己是运气好,这才没死在他们剑下,并凭借着火势的阻拦,借着有利的地势从那几人的合力围攻下逃了出来。

    死无对证之下,众人只能慕厌舟说什么就信什么。

    旱灾的事闹得格外大,京城里的百姓也在关注着此时的动向。因此,慕厌舟冒大火,从书斋中救出账目和密信的事,没几天便传遍了整座崇京。转眼间,就连京城中的孩童,都知道了齐王的“英勇事迹”。

    而朝堂中人则一方面震惊他身上的变化,一方面马不停蹄地带着各种好东西,来齐王府中“探病”,最差也要在齐王的面前混个脸熟。

    ——如今,朝堂中人都听说了皇帝有意让慕厌舟统率禁军一事,这在他们的心中,与将慕厌舟定为太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慕厌舟如今还在府内养伤,并不方便见客。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王府内的珍稀药材、奇珍异宝堆积成山。

    短短的几天的时间,朝堂中叫得上名字来的人,都已经在齐王府内逛过一圈。

    唯一一个没有出现在这里的人,便是左相严元博——皇帝如今非但不再像往常一样信任他,甚至还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严元博虽然比任何人都想来王府内找慕厌舟,但只能按兵不动,待在自己的府邸内-

    崇京城这场秋雨一连下了几日。

    等到雨停之时,空气中已再无一丝燥热之意。

    戌时,徽鸣堂。

    最后一个来找慕厌舟“探病”的官员,终于离开了王府。元九立刻将端来一碗汤药送到了慕厌舟的手中——最近这段时间,周太医经常会借着“为齐王换药”这个理由,正大光明来到王府,为慕厌舟施针,稳定体内的蛊虫。但是,慕厌舟前段时间,消耗了太多内力,蛊虫也因此变得格外活跃。

    这不是一次两次的诊治,可以起到成效的。

    “咳咳咳……”

    慕厌舟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一直待在徽鸣堂,陪慕厌舟一道见客人的宋明稚,走上前送上果脯。他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句:“齐王殿下。”

    慕厌舟将果脯放入了口中,伴随着那股酸甜的滋味问他:“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上前接过药碗放在了桌上。

    同时,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背后的床榻上,故作严肃道:“殿下身上有伤,一定要避免磕碰。我想……不如这段时间,我们先分开休息?等殿下身上的伤好后,再说其他?”

    为了方便养伤和诊治,慕厌舟最近一直在徽鸣堂内休息,宋明稚也随他一道住在了这里。按理来说,徽鸣堂内的床榻,要比远霞县那座别苑中的床宽敞不少,可是……本该习惯了同床共枕的宋明稚,只要一想到那日慕厌舟在皇宫中说的话,就会莫名地心虚。

    真是奇怪……

    宋明稚强压下心头的情绪,一脸真诚地朝对方看去。

    慕厌舟却缓缓地蹙起了眉:“阿稚要回酌花院去吗?”

    或许是因为宋明稚正心虚,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慕厌舟这番话里,带着几分淡淡的……委屈?

    宋明稚立刻解释道:“我怕不小心碰到殿下的伤处。”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察觉出几分不对劲的元九,已经默默上前收走了药碗,转身退出了徽鸣堂,甚至还不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屋门。

    宋明稚则假装忙碌,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了慕厌舟手中。

    慕厌舟接过了茶盏,并没有喝。

    他忽然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眼底:“阿稚睡觉的时候,向来不会发出任何的动静。”

    宋明稚默默移开了视线:“我……”

    他觉得,齐王似乎看出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就在宋明稚纠结,还能找什么理由与慕厌舟分开住的时候,对方竟轻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齐王殿下同意了?!

    宋明稚对有些震惊地抬眸朝他看去。

    然而还不等他看清楚慕厌舟的表情,便见对方的手指又一次轻颤了起来。

    不,不是轻颤……

    慕厌舟一时间竟没拿稳手中的茶盏,“砰”一声让它掉在了地上。

    如今,大雨已停,轻响声在傍晚显得尤为刺耳。就连守在徽鸣堂外的元九,都没能忍住转过身轻声问了一句:“殿下,您怎么了?”

    慕厌舟没有回答他的话。

    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咳咳……蛊虫似乎又有些活跃。”

    宋明稚:“!!!”

    这几日慕厌舟体内的蛊虫发作,的确没有什么规律。

    宋明稚立刻放向了手中的茶壶,下意识将手指,轻搭在了慕厌舟的腕上,按照那日周太医所讲的那般,暂时用内力为他安抚起了体内的蛊虫。

    只顾着关注慕厌舟身体的他没看到:对方的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

    慕厌舟的脸上,明明没有半点因为蛊虫而难受的样子,嘴上却一边咳一边道:“咳咳……阿稚回酌花院,的确能休息得更好一点。但是,近日我体内的蛊虫不怎么安分,咳咳咳……以防万一,爱妃不如先留下来?”

    宋明稚的内力,如被阳光晒热的溪流一般,散向了慕厌舟的经络。

    着急为慕厌舟压制体内蛊虫的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对方这番话。而慕厌舟则在这个时候,轻轻牵住了宋明稚另一只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道:

    “怎么办?”

    “本王现在好像有些离不开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