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抓马甲
院外的侍从,悄悄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他手握玉杖,坐在轿辇之上,唇角已经随着宋明稚地这番话,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看上去心情大好。
叫了他十多年“公子”的阿琅,不禁愣在原地:“王,王妃?”
短短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就……!
那晚王府的事早已闹得尽人皆知。
阿琅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宋明稚开口,他的头脑仍是一空。阿琅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可是他还来没得及发出任何声音,慕厌舟的声音已自酌花院外传了过来:“赏。”
他回头朝元九摆了摆手。
心情颇为愉悦道:“去,拿个金锞子给他。”
慕厌舟出手一向很阔绰,但是像今天这样,随随便便就赏一金的情况,还是很少有的。
赏赐并没有堵住阿琅的嘴,见慕厌舟正朝酌花院中来。他不由睁大眼,下意识开口道:“殿下这个点来酌花院里做什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便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不妥当。
阿琅的脸色瞬间一变,他正欲赔礼,慕厌舟已经缓步走进了屋内。
齐王殿下自然听到了这番话。
但是今日,他并没有同阿琅去计较的意思。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看着宋明稚挑了挑眉,并理所应当道:“本王自然是来这和王妃睡觉的。”
阿琅:“咳咳咳……”
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他还是猛地回过头去,看向了宋明稚。
与他的震惊不同——
宋明稚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做戏就要做全套,两人如今正如胶似漆,自然不能分开……!
宋明稚立刻转身对阿琅道:“好了,先退下吧。”
他并没有否认慕厌舟的话。
阿琅吸了吸鼻子:“是,公子……王妃。”
说完,终于一脸哀凉地离开了屋内。
同时艰难地阖上了屋门——
公子又要和齐王睡觉了!-
一盏孤灯照亮了半间小室。
如今,慕厌舟已经不再需要背着宋明稚干正事。
下人们退下之后,他便自袖中取出信报,正大光明地在灯下手翻阅了起来。同时,对宋明稚道:“爱妃不必再理会我,时间已经不早,你先休息去吧。”
宋明稚也没有打扰慕厌舟的意思:“是。”
他放轻脚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接着打开衣柜,就像上一次那样,从中取出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宋明稚正打算将这些东西铺在地上,可是还没来得及动手,慕厌舟的笔尖,便是一顿。
片刻后,方道:“不必麻烦。”
宋明稚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殿下?”
“敛云宫内那几日,都是同床而眠,”慕厌舟朝宋明稚眨了眨眼,继而随口道,“怎么?爱妃还没有习惯吗。”
宋明稚:“……”
他的确没有习惯。
齐王乃天潢贵胄,见他都没有在此事上穷讲究,宋明稚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心思:“怎么会?”
说着他便将被褥重新放回榻上。
像在行宫时那样,将它们摆在了床榻的正中央,轻手轻脚地躺在了靠墙那一面。
慕厌舟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宫灯摇曳着,照亮了半间屋室,宋明稚睡下之后,连半点的声音都不再发出。片刻过后,屋内就只剩下了慕厌舟时不时翻动信报,产生的沙沙声响。
听到这样的声音。
宋明稚格外的安心……
自上一世起,宋明稚便有昼夜颠倒的习惯。重生一世,他的作息虽一日一日改变了不少,但是也鲜少能在这个时间点便沉沉睡去。然而今日,伴随着耳边沙沙的声响,宋明稚竟难得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慕厌舟行事一向小心。
齐王府内的耳目,虽然已经被宋明稚安排在了府院的外围,酌花院更是向来没有人守夜。但是以防万一,慕厌舟仍然只点了一根蜡烛。眼看烛火逐渐变暗,慕厌舟随手拿起烛剪,正欲剪掉多余的烛芯。
垂眸却看见……
春末的夜晚还有一些寒冷。
宋明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他自己紧紧地裹在了被子里,此时只露出一双眼睛,与鼻子在外,睡得似乎格外香甜。
勤于政务抓紧一切时间处理公事的慕厌舟。
竟然被他带出了几分倦意。
……
向来浅眠的宋明稚。
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
银白的月光,穿透薄薄的绢纱落进了屋内。
宋明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到——
慕厌舟正收起信报,朝床榻而来。宋明稚刚才睡得实在太熟,他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直接凭着本能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慕厌舟蹙了蹙眉。
他似乎并没有料到,宋明稚竟会被自己吵醒。
火烛此时还未燃尽,慕厌舟借着烛光走到了榻边,懒声答道:“子时了。”
宋明稚喃喃道:“子时……”
史书中记载慕厌舟夙夜在公,他经常夜以继日地处理着公事。见他这么早睡觉,宋明稚不由好奇道:“殿下不再看一会信报么,为何这么早便睡下?”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
“早?”
慕厌舟的脚步一顿。
他终是没能够忍住,不可置信道:“爱妃也太无情了吧?”
随后抬手,用内力熄灭了烛火。
躺上床便道:“不干了。”
“睡觉。”
※
宋明稚几乎没有费力打听,便从府里的下人口中得知——慕厌舟每一年,都会在每年四月初时,去柳家的祖坟扫墓。眼下,距离他今年扫墓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七天的时间,自己必须早早,将这件事告诉给他。
如今,齐王虽然正与王妃“蜜里调油”。
但是作为崇京城内知名的“朽木”,他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太多,以防引起旁人的怀疑。因此,拒绝了几次邀约之后,慕厌舟终于在今日,受那群纨绔好友的邀请,离开王府外出赴宴。
慕厌舟的腿上还有外伤未愈。
那群纨绔在这方面格外贴心——他们提前将酒宴的地点,定在了齐王府所在的“瑶光坊”附近,一家名字叫“醉月楼”的酒楼内。
当日,周太医故意将慕厌舟腿上的伤,形容得非常严重。实际上受伤并没有那么严重的慕厌舟,经过了几日的静养之后,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此时他完全可以不用玉杖便自由活动,只有疾行、快跑的时候,才会受到些许影响。
此时太阳已经半掩于西山背后,但是街道上还没有来得及亮灯。齐王府周围,并没有什么民宅,路边只有一道并不算高的坊墙。马车驶出王府之后,便一路沿着坊墙,慢慢地朝着路的西边而去。
就是这个时候——
宋明稚头戴帷帽,悄悄自马车后跟了上来。
大皇子“刺杀”一事,就在近日。
宋明稚没有时间去布局,或是思考如何向慕厌舟通风报信。他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将这个消息传给慕厌舟本人——
不必想也知道,齐王应该早已经从杜大人的口中,知道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原主自幼随父亲学习武功。
他的内力虽然还算不错,可是却欠缺实践,总的来说,差了宋明稚不少。更何况,身为西域人士,他并不了解京城府宅分布,很难刺探到这些消息。
或许是因为心中有鬼,担心被人发现这个壳子里面换了一个人的宋明稚。暂时还没有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
“嘚嘚,嘚嘚。”
长街畔只剩下马蹄声在回荡。
慕厌舟做事一向警惕、小心。
宋明稚相信:自己不需要多解释,只要将消息传到他的耳边,他就一定能够提前做好准备,防止意外出现!
眼看那驾马车,即将行驶到街角。
宋明稚正欲向前,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养成的新习惯。
宋明稚背着人做事时,都会提前确认一下他手腕上的那个铃铛,有没有塞好棉花。
宋明稚晃了晃手腕。
确定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之后,方才将内力凝在足尖,同时还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他早已团好的纸条。
宋明稚的轻功格外好。
他轻轻一跃,便出现在了马车后一丈外。接着,没做任何犹豫,便运足了内力,瞄准车窗的间隙,抬起手将他刚才取出的纸团,丢进了车内。
自始至终,都没有惊动任何侍从。
“砰——”
纸团虽软,但架不住宋明稚在里面注入了内力。它好似一颗小石子,重重地击在了车壁上,同时生出了一阵细响。
马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慕厌舟,忽地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夕阳的余晖穿过车缝,照入了那双冷茶色的眼眸中。
——杀意,一闪而过。
长街之上。
宋明稚轻轻压低了帷帽。
确定纸团已经顺利丢进车内之后。
宋明稚没有多作停顿,直接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宋明稚早已经做好计划:
如今,齐王身边的耳目已被全部调走,日常跟在他身旁的,都是那几名心腹侍从。
齐王殿下并不用在他们面前假装不会武功,但是,按照自己过去的经验……他一定会在收到纸团的第一时间,仔细看纸上的内容。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宋明稚的余光看见,慕厌舟的反应,竟然与自己推测的,完全不同!
慕厌舟看都没有看手中那张纸团一眼。
他直接将纸团收在了袖中,没有任何犹豫,就撩开了马车的车帘,从中跃了出来。
慕厌舟的动作,将赶车的侍从吓了一跳,“齐王殿下?”他猛地一下拉住了缰绳,马车随着一声嘶鸣,缓缓地停了下来,侍从立刻回过头问,“殿下在看什么?”
说着他便随慕厌舟一道戒备了起来。
然而已经离开马车的慕厌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守在这里。”
慕厌舟的语气格外冰冷。
侍从愣了愣:“是,是殿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
慕厌舟已经朝着街巷最东边那片暗处看了过去。继而,缓缓地眯了眯眼睛……
如今夕阳还没有彻底消失。
瑶光坊两边并没有什么商户、民居,只有坊墙。街道上的一切,都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了慕厌舟的眼前。
帷帽,素衣。
真是好久不见……
慕厌的舟目力极佳,他瞬间便看到了街那头,还没有来得及退下的宋明稚。接着,半刻也没有犹豫,便用轻功追了上去。
宋明稚瞪大了眼睛:“……!”
齐王殿下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宋明稚当了这么多年暗卫,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没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见慕厌舟正快速朝自己而来。
宋明稚立刻提起内力,隐入了东边黑暗的街巷之中。短短一百年的时间,很难令一座城池,生出太大的改变,宋明稚对崇京城内的建筑和布局,早已经烂熟于心。
宋明稚的惊诧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转眼,他便重新镇静下来,按照自己的记忆,朝着附近酒肆、商铺,最多的“德庆坊”而去——不同于提前做好了准备,戴着帷帽、身着素衣的自己,慕厌舟并没有蒙面。
德庆坊里面的人实在太多。
傍晚又正是酒肆、商铺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若要想维持他在众人心目中的“朽木”形象,只要到了那里,慕厌舟就绝对不会再追。
更何况……此时宋明稚已经看出:慕厌舟的轻功,似乎与自己相差不大,但是他腿上的伤,却在无形中拖缓了他的速度。
只要能到德庆坊,自己便能甩掉齐王殿下!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
宋明稚便在心中,做好了计划。
崇京城内渐渐地亮起了灯火,黑、青两道身影,已化作两道虚影,在顷刻间跃出了瑶光坊,一前一后朝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德庆坊而去。
此时,宋明稚已远远听到了酒肆内传来的嘈杂声。他迅速提起内力,正欲趁着这个机会,甩掉紧跟在自己背后的慕厌舟。
哪知他足尖刚点上坊墙,背后便突然传来了一声:“——谁!”
宋明稚:“!”
是齐王殿下的声音。
宋明稚下意识停下脚步,向着身后看去……摇光坊内的确没有住太多百姓,但这也并不是什么“禁地”,街道两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行人。
方才有人看到殿下了吗?
宋明稚的掌心,瞬间便浮出了一层冷汗。
长街另一端……
慕厌舟随着那一声的落下,而停了下来。
他不再是方才那样,集中注意力,紧追前面那道黑色的身影。而是毫无预兆地转身,朝着街角走去。他紧抿着唇,神情也在一瞬之间变得格外严肃。
完了。
该不会真的被人发现了吧?
宋明稚的心中,瞬间生出无数个念头。等他反应过来之时,自己已凭本能转过身,同样放轻脚步,朝着慕厌舟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宋明稚的动作,格外小心。
他始终与慕厌舟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确定对方已经消失在街转角后,方才加快脚步,朝着前方而去。
没想到就在这时——
那道熟悉的浅青色身影,竟然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被他骗了!
这里压根就没有所谓的行人。
此时,慕厌舟正斜倚在转角,一边轻笑着,一边懒声道:“不知阁下,找本王有何要事?”
宋明稚下意识摸了摸手腕。
确定铃铛还好好藏在袖下,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齐王殿下不同于杜山晖。
宋明稚虽然会改变声线,但是二人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太过熟悉……一时间,宋明稚也不能确定,他究竟能不能听出自己的声音。
宋明稚保持警惕,没有说话。
他轻轻地朝慕厌舟摇了摇头。
同时抬手压低了头顶的帷帽,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按照方才的计划,朝着灯火通明的德庆坊而去,生怕被慕厌舟抓住。
与方才不同的是。
这一回,慕厌舟并没有追上来。
宋明稚的耳边,只余一声轻笑。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听到他的笑声,宋明稚的脚步不由一顿。眼看即将跃入德庆坊,他终于忍不住转身,朝着方才那个转角看去:
慕厌舟远远朝自己笑了一下。
借着月光取出了纸团。
德庆坊内的灯火,驱走了夜色。
宋明稚没敢多看,迅速低下头,融入了人群之中。他的心中,也在此时生出了一个猜测:齐王方才突然停下,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抓住自己。
而是为了……
试探自己的身份!
……
瑶光坊内。
慕厌舟一点一点展开了手中的字团。
他并不着急看。
而是轻轻地闭上了双眼,于心中将方才那人的身影,仔细勾描了一遍。
帷帽、素衣、武功高强。
并且……似乎对自己非常关心。
崇京城内有这样一个人吗?
第32章 关心我
齐王府的马车自远处驶了过来。
车角的宫灯摇摇晃晃,顷刻间便照亮了这小半条长街,与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慕厌舟缓缓睁开双眼,垂眸朝着掌心看去,低声念道:“柳氏祖墓,杀。”
虽然只有短短的五个字,但是在看清楚字团上所写的内容的那一瞬间,慕厌舟便明白了方才那人,究竟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有人要在几日后,趁着自己去柳氏祖墓扫墓之机,对自己暗下杀手。
这个人只能是梁王慕思安。
慕厌舟今晚离开王府,是为了去不远处的酒楼赴宴。他的身边与往常一样,只带着一名负责驾车的侍从。片刻过后,马车终于穿过整条街巷,停在了慕厌舟的面前:“吁——”
侍从将手抵在腰间的刀上,咬牙跃下马车,无比紧张地唤了一声:“齐王殿下!”
侍从一边说一边向四处张望。
努力搜寻起了方才那一名头戴帷帽的“刺客”的身影。
慕厌舟并没有理会侍从,而是借着车角那盏宫灯的光亮,再次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那张纸上……上面字写得歪歪扭扭,凭借起笔方式与方向能看出,这应该是那人专用左手写成的。
薄宣之上透着一股淡淡的松烟气息。
最普通的纸张、最普通的墨汁……他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为了不在自己的面前暴露他的身份。
慕厌舟的唇边,多了一抹笑意:“没事,走吧。”
侍从愣了一下,仍在紧张:“方才那个男子……”
“不碍事,”话音未落,慕厌舟已坐上马车,他轻轻闭上眼,低笑道,“是老相识了。”
停顿几息,方道:“驾车,去醉月楼。”
“……老相识?”侍从被慕厌舟的话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接着便慌慌张张地登上马车,不敢多问一句,“是,殿下。”
崇京城内逐渐亮起了灯火。
远远看去,恍若天上街市。
挂着齐王府宫灯的马车,驶过街巷,朝远处的醉月楼而去。车内,慕厌舟并不着急处理手中的纸条,反倒是闭上了双眼,缓缓用指腹,摩挲着它。
他为何头戴帷帽,身着素衣。
……故意不与自己说话。
一边在暗中相助。
一边又有意隐着身份?
马车外逐渐喧闹了起来。
今日要去的那一间酒楼,就在不远处。
慕厌舟再一次睁开双眼,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火折子。保险起见,他应该尽快用火折子,将这张纸条烧个干干净净才对。
然而今日……
慕厌舟犹豫片刻。
又将它重新折好,仔细放回了衣袖之中-
德庆坊内。
宋明稚心有余悸。
他一边继续顺着人群向前走,一边反反复复地回忆,自己方才究竟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向来沉着冷静的宋明稚,已经低头看了五六次手腕,确认铃铛正好好藏在袖中。
同时,还忍不住抬起手。
轻轻地将帷帽撩起一角,去确认自己那头浅金色的长发究竟有没有藏好。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之后,宋明稚方才勉强放下心来。
自己应该尽快回王府去。
慕厌舟实在是有一些不按套路出牌。
按理来说,他今夜应该前往醉月楼,参加酒宴才对,但是……心里有鬼的宋明稚,仍不免担忧,自己方才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以致令慕厌舟生出怀疑,并在这个时候回府,杀一个回马枪。
宋明稚:“……”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帷帽压得更低。
宋明稚今日包裹得实在太过严实,虽不至于让人看到他的模样,但是这样的打扮在人群之中太过惹眼。还没走多远,周围人便明里暗里,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宋明稚假装没有看到,加快脚步,穿过人群,走进了一条暗巷。
——此地不宜久留。
确定周围没有旁人之后。
宋明稚再一次运起内力,跃上了屋檐。
随后,又利用他对崇京城内,街巷布局的熟悉,特意选择人迹罕至的路径,绕远路返回了齐王府。在墙外等了一会,确认王府里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之后,这才放心跃过院墙,在一座空置多年的院落里,换下了他身上这件素衣,与头顶的帷帽。
……
齐王府,徽鸣堂。
宋明稚换回平日里的衣着,缓步朝着堂前而来。那群纨绔做事,向来不会提前安排,慕厌舟今日是被临时叫出王府的。离府之前,两人并没有见过面。
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正在扫洒的侍女,立刻停下动作朝他行礼道:“参见王妃——”
眼前这两名侍女,都是不久之前,被宋明稚从后院中调到此处来的。因此,每每见到他,两人总是格外得热情。
宋明稚朝两人点了点头:“不必多礼。”
说话间,已随着“叮当”声推开屋门,走进了徽鸣堂内。
见到他出现在这,侍女并没有太惊讶——宋明稚几乎每一天,都要来这里,检查慕厌舟的“功课”,只不过往常慕厌舟也在这里罢了。
侍女轻声道:“是。”
说着,便走上前替他点亮了桌前的那一盏宫灯。
不过还没有等两人走出屋门,宋明稚的声音已经自她们的背后,传了过来:“殿下今日,大概何时回来。”
侍女不由对视一眼——齐王殿下说对了!
年岁稍长的那一位,立刻转身,朝宋明稚道:“回王妃的话,殿下离开的时候特意吩咐过。说王妃若是问起,便告诉您,他今日大概在外面待一个时辰。”
说完不禁在心中感叹:殿下与王妃的感情果然好,出门一趟还要特意跟王妃留话。
“……好,”宋明稚朝二人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是,王妃!”-
与此同时,酒宴已经到了最为热闹的时候。
邀请慕厌舟前来赴宴的尤建安,再一次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压低了声音道:“齐王殿下就放心吧!我们今日可是在包厢之中,周围没有人能看进来,偶尔喝一杯小酒,真的没有什么啊。”
周围人纷纷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
“人不可以一日无……酒,这不是殿下您当初说的吗?”
“放心,王妃又不在这里!只要我们几个人不说出去,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您今天晚上喝酒了,”身着红衣的纨绔,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肘重重地撞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廖文柏,寻找认同道,“廖兄,你看我说得对吗!”
这若是放在往常,廖文柏一定会加入到劝酒的队伍之中去。但是今日,曾经在慕厌舟这里吃过亏的他,却保守了不少……廖文柏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果不其然!
慕厌舟抬手推走了面前的酒盏,严肃道:“不行。”
纨绔急了:“怎么不行?”
慕厌舟突然垂眸笑了一下。
继而用“孺子不可教”的目光,朝几人看去:“就算你们不说,阿稚也能知道我有没有喝酒。你可别再出馊主意,破坏我与阿稚的关系。”
纨绔喝了几杯酒,脑子不怎么清醒:“为,为什么啊?”
廖文柏不忍直视地移开了视线。
正如他的所猜那样……下一息,慕厌舟便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因为,阿稚他晚上……能闻得到啊。”
廖文柏:“咳咳咳……”
席上突然静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顺着慕厌舟的话,想了下去。
喝到半醉的尤建安,愣了愣:“……晚上?”
慕厌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了一把折扇“啪”一声拍在了尤建安的脑门上:“别瞎想。”
尤建安无辜道:“哦,哦。”
他默默地将酒盏收了回来。
席上再也没有人敢劝他喝酒。
酒楼外间,有人奏起了琵琶,乐声响起,没多久众人便忘记了方才这个插曲。说着说着,竟然难得将话题,转移到了最近这段时间的朝堂大事上。
“……听我爹说。”
“大皇子这次纵马行凶,惹得陛下不悦,陛下他似乎有意将统帅禁军的权力。从大皇子的手中收回来,交到齐王殿下的手里!”
朝中早已经默认,大皇子会成为未来的太子。放眼整座崇京城,所有的“齐王党”,恐怕都已经坐在了今天这张桌子上。如今齐王隐约有了得势的意思,就连这群纨绔,都开始在家中都挺直腰杆做人。
今日,众人的兴致格外的高。
有人放下了酒杯,压低了声音道,“何止!”他一脸的神秘,“据说,陛下还有意让齐王殿下,进朝为官。这一回,可不是去‘凭州’那种地方,而是在六部之中。”
慕厌舟之前就被封了“凭州都督”。
此职虽然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位高权重,但是那地方距京城实在太远,一向都与“凄苦”二字牢牢地绑在一起。慕厌舟也正是为了逃避赴任,这才一直在府中装病的。
众纨绔一直知道此事。
并且,格外赞成慕厌舟的做法。
但是这一次却不一样……
在京中任职既不耽搁享乐,又有丰厚俸禄,甚至还能和几日前的大皇子一样,时不时耍耍威风。就连这群纨绔,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它是桩好事。
尤建安凑上前:“什么时候?”
说话的人被他问地愣住了,不由挠了挠头道:“这,这我怎么知道?目前……陛下应该还在想吧?”
“切!八字还没一撇,那你说这么早?”
众人瞬间一哄而散。
话说到这里,他们终于想起要看看慕厌舟的反应——
和以往不同。
这一回,慕厌舟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得出来,他虽然仍对朝堂之事,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也不算太过抵触……不只是今日,最近这一段时间,齐王似乎真的对朝政,投入了几分关注。
真是稀奇。
廖文柏终究是没有忍住好奇。
多嘴问了一句:“殿下今日怎么这么认真?”
“是啊!”
“往常殿下只会说我们烦。”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不解。
“哦。”
慕厌舟似乎早已有所准备。
他随手拿起筷子,笑了笑,并理所应当地说:“阿稚让我多多关注朝堂之事,不要再像往常一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思进取了。”
“他这样说了,我自然不能辜负他。”
“你们说,对吧?”
纨绔甲乙丙丁:“……”
我就不该多这个嘴。
※
一个时辰后。
宋明稚回到了酌花院。
他并没有早早歇息,而是叫来了阿琅道:“安排一下马车,我要出府。”
阿琅忙道:“是…公子……王妃!”
阿琅办事向来很干脆,说着他便小跑出酌花院,朝院外的侍从吩咐了起来。没过多久,又回到院内,交差道,“王妃…呃……马车还有一盏茶香的时间就过来了,”同时,没有忍住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您这个点离开王府,是要做什么呀?”
崇京城夜里虽然热闹。
但是宋明稚向来都对“逛街”没有多大的兴趣,更别说大晚上离开王府了。
两人说话的同时,马车已远远驶了过来。“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了酌花院,为此处平添了几分热闹。宋明稚顺手打开衣柜,从中取出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
他并没有对阿琅卖关子的意思:“时间也不早了,我打算去酒楼,接殿下回府。”
阿琅目瞪口呆:“啊?”
他立刻小跑着跟上前去,在宋明稚的身边道:“齐王好像才离府不到一个时辰,赴完宴后,他自然会回来吧。”
阿琅虽对慕厌舟这个“朽木”没有多大好感。
但,但是……
既然公子喜欢,他自然只能愿公子好。
在阿琅看来,出门吃饭花费一个时辰,并不算太久。慕厌舟再在酒楼中待一会,也没有什么问题。公子现在便急着找他,实在是有一些关心则乱了。齐王好歹是一个亲王,也不知道他就这样被王妃找到酒楼去,会不会动怒……
若是影响到两人的关系,或是让公子难过,那可就不好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前,没多久便走到了马车旁边。
宋明稚笑一下:“别担心。”
说着,便撩开车帘坐了上去。
按照宋明稚对那群纨绔的了解。
所谓的“酒宴”自然不可能一个时辰便结束,吃过饭后,他们十有八九还会再找一个类似醉影楼的地方,换个口味,再喝上一顿,不喝到深更半夜是不会结束的。
齐王殿下一向都不喜欢这样的活动。
最近这一段时间,朝堂上暗流涌动,身处其中,他自然有比以往更多的公事,需要尽快处理。除此之外,如今他也该着手准备,应对梁王慕思安的刺杀了。
齐王殿下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
他故意留下句话,说要待一个时辰……便是在暗示自己,再过一个时辰,就去酒楼里面救他回来。
阿琅不禁着急道:“公子!”
他连忙跟在宋明稚背后坐上了马车。
——公子的性子,自小就格外执着,如今远嫁到了中原,竟也没有改变分毫。
马车缓缓向前而去。
府内的灯火透过车帷,洒在了宋明稚的脸上。
他的唇边浮出了一抹笑意。
阿琅还想再劝一劝,但是宋明稚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像是猜到了他在担忧什么似的安慰道:“放心,殿下不会生气的。”
摇曳的灯火落入了那双水蓝色的眼瞳中。
宋明稚的眼睛亮亮的:“我猜……殿下,应该会开心。”-
就像宋明稚猜测的那样。
他到酒楼之时,一行人刚刚用完饭。
早就已经喝到酩酊大醉的尤建安,仍不愿就这么结束:“我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不如再换个酒肆,好好地喝上几杯。你们说,怎么样?”
慕厌舟“好酒”之名早传遍京城。
而他身边的这群纨绔,一个一个也是贪杯之人。
尤建安提议之后,众人立刻应和道:“可以呀——”
“我听说瑶光坊内新开了一家酒肆,”尤建安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道,“离这里又近,且是你我没尝过的滋味。”
此时,就连廖文柏也忍不住心动了,“我看可以!”他转过身朝着慕厌舟看去,“殿下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尝尝那里的下酒菜啊!我记得齐王府里……好像只有一些清粥小菜吧?您腿伤了这么久,也该吃点好吃的东西补一补了。”
“是啊,殿下。好不容易出一次门,自然是要在外逛个尽兴!”
慕厌舟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他抬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算了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快些回府。”
尤建安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醉醺醺道:“这才戌时,还早得很呢。殿下再在外待一个时辰,再回府也不算晚啊。往常我们不都是待到那个点的吗?”
慕厌舟略微嫌弃地抬起胳臂,将尤建安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了下去,义正词严道:“不了,我若是回去太晚,爱妃一定会担心的。”
尤建安不禁踉跄了一下,他猛地失去了重心,差点便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殿下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他怎么会——”
好巧不巧的是。
尤建安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包厢的大门,便随着“嘎吱”一声轻响,缓缓地敞了开来。
一阵略为熟悉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打断了尤建安后面的话:“殿下。”
尤建安:“?!”
身披雀蓝色外袍的宋明稚,在小厮的陪伴下,缓步走进了包厢。他一进门,先柔柔地唤了慕厌舟一声,接着又走上前去,放轻声音,在对方耳畔道:“殿下的腿上,还有伤未愈。再过一会天色太暗,若是不小心再伤着,就不好了。”
说着,便有些担忧地垂眸,朝他的脚踝上看去。
慕厌舟轻轻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冷茶色的眼睛里,瞬间便漾出了浓浓的笑意,语气也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温柔:“我就知道阿稚在担心我。”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用力,捏了捏宋明稚的手指。
纨绔甲乙丙丁:“……”
我也想回家了。
包厢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暧昧。
宋明稚出门前虽然多增了一件衣服。
但慕厌舟还是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放轻动作,地披在了他的肩上,柔声道:“阿稚,当心着凉。”
宋明稚的耳尖微微泛起了红。
他轻轻拉拢了拢衣领,低声道:“嗯。”
一番动作下来,两人已经走到了门边。
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齐王殿下脚腕上的伤,恢复得不错,但是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宋明稚还是微微用力牵回了慕厌舟的手,轻声道了句:“殿下当心。”
说着,便拉着他的手走出了门外。
慕厌舟瞬间心花怒放。
就在彻底走出包厢的一刻,他还不忘转过身去朝众人挥了挥手。
末了,轻叹一声,故作无奈道:“本王也想跟你们在外逛到夜里,但没办法,家中有人惦念……王妃实在太关心本王了。”
众人听得牙痒痒。
慕厌舟转过身,笑道:“好了,本王回去睡觉了。”
“我们回头再见。”
第33章 害怕吗
随宋明稚一道来的阿琅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二人走下楼,阿琅方才想起转身,小跑着跟了上去,顺带着还不忘替他们关上包厢的大门,将这些群纨绔关了进去。
只留下一大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尤建安的酒醒了一半,他呆呆地朝众人道:“那,那我们还要换个地方,继续喝吗?”
说着便回头朝同伴们看了过去。
凉风自窗外吹了进来。
顷刻间,便吹散了屋内的酒香。
方才兴致勃勃的廖文柏,重新坐了桌边:“算了,我不去了。”
众人也已没了兴致:“回家回家!”
“散了吧,都散了……”
说着,便一个个披上外袍,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尤建安轻叹了一声:“唉。”
想到当年一起喝酒的日子,他不禁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不禁在心中叹道——祸水,真是蓝颜祸水!
……
宋明稚与慕厌舟牵着手,一道坐上了马车。
侍从上前行礼放下车帘。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慕厌舟也于此刻,带着笑在宋明稚的耳边道,“心有灵犀一点通,”被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听上去略带几分沙哑,“我就知道,阿稚定会来这里找我,不会任我在此处饮酒。”
“喂养”蛊虫所需的酒,是一定的。
慕厌舟每日在府中都会定量饮酒,确保它们不会反噬自己的心脉。崇京城内人人都知道,齐王是个嗜酒如命之人,每逢宴饮,他都会与那群纨绔一样,只顾畅饮,不顾自己的身体。如今,借着“王妃要自己戒酒”的名义,慕厌舟在外,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减少饮酒,不再像从前那般放纵了。
侍从驾着马车缓缓地驶离了酒楼。
此时的崇京城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候,叫卖声、鼓乐声与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长街上。唯此一隅,一片静谧。
宋明稚也笑了一下,低头道:“这是我应该的。”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
低头的那一刹那间,宋明稚才看到,此时自己与慕厌舟竟仍……十指紧扣。
慕厌舟的视线随宋明稚一道落了下去,这一回,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说什么“唐突”,而是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继而轻轻地笑了一声。
看上去像是适应良好。
宋明稚默默移开视线。
这家酒楼就在齐王府的周围,两人没说几句话,马车已驶入了王府,再向前走一会,就是酌花院了。宋明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自己的身上,仍然披着慕厌舟的那身外袍。
他顿了一下,正欲将身上这件外袍还给慕厌舟。但还没有来得及动作,耳边便传来一声:“不必了。”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抬手,轻轻替宋明稚整了整衣领。
宋明稚愣了一下:“好。”
他知道慕厌舟这是好心,因此并没有多做什么推辞。
浅青色的外袍上余温还未散尽。
车角的宫灯随着车,轻轻摇荡,宋明稚的鼻间,则始终徘徊着一阵淡淡的苏合香。
这是慕厌舟身上的味道-
几天后,齐王府。
慕厌舟去柳氏祖墓扫墓的时候终于到了。
今日是慕厌舟的外祖父柳老将军的忌辰,因此他每一年都会选择今日,去为柳老将军与柳家众人扫墓、祭拜。柳家如今已经彻底败落,且无后嗣。
故而,慕厌舟此举,向来没什么人在意。
卯时,天还没有亮。
齐王府里的马车,已经早早地驶出了府院,一路沿着宫道,穿过了不远处的召安坊,抄近道朝城外而去。此行,一共有五六驾马车:除了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外,还有几名熟悉礼法与扫墓规程的下人,也随他们一道离开了王府。
这一切,都与过往几年没有任何区别。
晨风将车帘掀起了一角,宋明稚远远看到——梁王府门前,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没了前几天那群守卫。
慕思安毕竟是当朝亲王。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这错还不至于将他一直幽禁在王府内。若是关得久了,反而不太利于朝堂稳定。
如今,冯荣贵已经归案。
同时还将背后指示他的康文议,给扯了出来。左相严元博为了自保,当即便与康文议等人划清界限,甚至还暗中推动三司速裁此事,争取尽快将它压下。
皇帝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细地了解此事。见冯荣贵与他背后的户部冤案,已经有了些眉目,便又一次当回了甩手掌柜,同时还心情大好。
经过朝中那群“大皇子党”的劝解后,皇帝终于将守在梁王府外的侍卫召了回来。如今,慕思安虽然没有被官复原职,还在府内思过,但到底比前几日多了几分自由。
同样……
更便于他安排刺杀。
“害怕吗?”
慕厌舟的声音,自宋明稚的背后响了起来。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他,轻轻地睁开了双眼,笑着朝宋明稚道:“慕思安应该会在半山派人行刺。”
宋明稚与慕厌舟整日腻在一起,难舍难分。
二人今日,自然不会分开坐车。慕思安若要刺杀,一定会影响到他。
慕厌舟并没有瞒着宋明稚。
他早在出行之前,就已经告诉宋明稚:自己收到消息,慕思安有可能在今日,派人守在半道,刺杀自己。
宋明稚整好车帘,缓缓靠回车壁。
他自然不会害怕这种事。
但是……原主他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若是说不害怕,反倒有一些不符合他过往的经历,与实际上的情况。
宋明稚轻轻摇了摇头。
无比认真道:“的确有一些害怕。”
虽说早已经收到消息,但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安全,慕厌舟仍在马车内备了一颗夜明珠。此时它正在一旁,散发着莹莹光亮。
好似一抹月光。
落在了宋明稚如水的眼中。
慕厌舟深深地看向他眼底,几息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啊,爱妃骗我。”
宋明稚:“……!”
我方才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经历了前几日温泉中那件事后。
慕厌舟已经对自己王妃的胆量,有了一个猜测,但见到宋明稚这副镇定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叹道:“爱妃的胆子向来不小。”
慕厌舟刻意拖长了语调:“只不过……”
宋明稚紧张地抬起眼眸:“只不过?”
慕厌舟又一次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不禁用手指,在车壁上轻点了几下。片刻过后,方道:“只不过演戏,还得多加练习。”
……
齐王府内众人的作息,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慕厌舟的影响。就连王府里面的下人,也鲜少会在这个时间醒来。此时,无论是马车里面的人,还是马车外的侍从,甚至于马匹,都带着几分倦意。
一群人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崇京城。
向着还藏在夜色之中的“乐章山”的方向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
太阳虽然仍未升起。
但是最东边的天空,已逐渐由漆黑变为了墨蓝。一层晨雾如薄纱,笼罩着城外的原野与远处的村落。清晨的官道上面没有什么行人,齐王府内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驶入了乐章山中。
进山后不久,马车内,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的慕厌舟,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轻声道:“乐章不高,山南是一整片断崖,不过北边的山势,却并不算陡峭。”
听到他开口,宋明稚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北边山道两边的树木,太过繁茂。”
王朝末年,显赫一时的柳家,也早已被淹没在了历史之中,那群向来只顾享乐的王公贵族,更没有闲情逸致,来这座并不算什么名胜的“荒山”上游览。
因此哪怕算上前世,今日也是宋明稚第一次来乐章山。甫一进山,他便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朝着外面看了两眼。
慕厌舟笑了一下道:“所以?”
宋明稚的语气格外的认真,他分析道:“乐章山中树木枝叶交织、无边无际,形成了一片密林。不但容易隐藏身形,一旦事情败露,又方便迅速隐入林中。”
慕厌舟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祖墓就在不远处。”
梁王的人应该就藏在这附近。
马车的车轮,自石子上碾了过去,发出了一声细响。
似乎是在回应他这句话——
慕厌舟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山道两旁,突然生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这阵声音半点也不算大,若是旁人,恐怕还会以为此时正有鼠、兔窜过林间。但是马车之中,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天色虽已逐渐亮了起来,但是山道两旁的参天古木,却将所有光线挡在了背后。如一道墨绿色的墙,这条山道被密不透风地围在了中间。
宋明稚的眼前漆黑一片。
只有那颗小小的夜明珠,还泛着点点暗光。
就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
耳畔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嘶鸣,挣扎着想要逃离此地,与此相伴的,还有羽箭破空而来,激出的利响。
侍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来者何人!”
在他说话的同时,山道上已经传来了一阵兵刃交击的声响。
浓重的血腥味刹那间压过草木的清香,扑向宋明稚的鼻尖。他正想要攥紧手指,慕厌舟已经轻轻将他牵在了掌心——
慕厌舟早已经敛起了眸中的笑意,冷茶色的眼底竟是杀意。
可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无妨。”
“这里有我在。”
※
慕厌舟没有打草惊蛇。
他与从前扫墓时一样,只带了二三十名侍从。
慕思安的手下,多是一群酒囊饭袋。但是梁王妃的娘家,却有许多的高手。他这回刺杀,靠的便是这群人。
慕厌舟带的虽是心腹侍从。
但是双方的数量,实在是太过悬殊。
不过,这并不代表慕厌舟今日,就是来这里挨打的——他不打算在今日暴露自己手下的势力,而是选择在暗中联系了柳老将军当初的部属,要其也假借着扫墓之名,于今日稍晚些时来到乐章山下。
皇帝忌惮柳家,哪怕在柳家败落后,他也不肯重用当年与柳家有关的官吏。
但是仕途上失意并不代表能力不济。
乐章山内的树木虽然繁茂,不过只有北侧,可以上下。
这群人需要做的,就是在山下堵死他们的退路。
——作为崇京城内之名的“朽木”。
保险起见,他最好将计就计,以不变来应万变。
慕厌舟向来都是这样做的。
夜明珠照亮了小半驾马车。
剑风激起车帘,远处的厮杀随即浮现在宋明稚的眼前。马车内的空间并不大,二人的身体早已紧贴在了一起。
慕思安的人藏在密林后,不断地向山道上面放着暗箭,王府里的侍从,已隐隐约约有了难以招架之意。就在这个时候,接连数支带火的羽箭,终于破空而出,直直地朝着山道上射了过来。
他们打算直接将两人烧死在所乘的马车上!
刺客的声音,再一次自密林之中透了出来:“放箭——”
“是!”
话音落下的同时,便有十余支火箭破空而出。
直直地射向了队伍最中间,那一架由檀木制成的豪华马车。
涂了麻油的火箭,接连落在了车壁之上。没几息,负责驾车的侍从耳边就传来了木材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眼看马车已经一点一点燃了起来,那侍从下意识便要拉开着火的车帘。但是此时的火势,已经由不得他动作。
侍从犹豫了一下,大声喊道:“殿下,王妃!”
但他的耳边只有风声与火声。
眼见马车之中无人应答,侍从终于咬牙,在大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不多时,就狼狈地逃进了密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样子是要弃车内的人不顾了。
密林之中,刺客们对视一眼——
他们向来都不将慕厌舟这个“朽木”,与他手下的那群侍从放在眼里。
而眼前的这一幕,也在无形之中,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慕厌舟身边的人,压根就没有几个有用的。遇到危险之时,他们竟然连“护主”的本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林中,刺客的头领又打了个手势:“再放——”
话音落下,又有十余支火箭自林内飞了出去,直直地射向山道。
此刻,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侍从们伤的伤,逃的逃。官道上只剩下受惊的马匹在原地踢踏、嘶鸣着。
那辆豪华马车里的人,几乎没了活下去的可能。
这些火箭是冲着余下马车而去的。
为的便是斩草除根。
做完这一切之后,为首的刺客方才发出指令,留几人继续守在此处,确保万无一失。自己则带着大队人马,迅速朝着山下退去——在他看来,齐王已死,王府里的侍从也伤亡殆尽。因此这群人并没有钻入林中寻找小路下山,而是以最快速度,顺着山道向着乐章山下撤去。
慕厌舟的“朽木”之名太过深入人心,这群刺客似乎从没想过,一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
太阳此时还没有升起。
但是乐章山的半山腰,已经飞出了一条火龙——它将这条窄窄的山道,照得比正午还要明亮。
转眼之间,队伍最中央的那架豪华马车已经烧得只剩下框架。负责断后的刺客们,提起长剑,快步朝此处而来,打算迅速验尸,追上前方众人。
而在同一时间……
宋明稚的耳边,传来悠悠一声:“走。”
宋明稚没有犹豫:“好!”
这群刺客显然没有猜到——
宋明稚和慕厌舟,并不在方才那辆最为豪华的马车之中。两人所坐的马车,位于队伍最后方,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那群刺客,直接默认里面的人是王府里的侍从。
不过,它虽没有像前面那辆马车一样,着起大火,但还是遭到了波及。
此时宋明稚面前的车帘已经烧了起来。
不过,此处的火势还不算大。
宋明稚不自觉抬起手,想要撩开车帘,然而还没有触到它,上一世葬身的火海便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宋明稚的身体重重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负责断后的刺客就在前方。
慕厌舟竟然还能分出注意力,去关心身边的宋明稚。
他似乎看出宋明稚有些畏火。
一边将宋明稚的肩揽入怀中,一边轻声道:“我来。”
清风穿过山道吹向马车。
转眼之间车帘上的火势,变大了起来。
不过,慕厌舟却像是对此毫无感知一样,直接抬手撩起车帘,带着宋明稚一道退出了马车。
慕思安这一次,决心要取慕厌舟性命。
他派来的人极其多,就连负责断后的,都有十多个人。
就在宋明稚和慕厌舟离开马车的那一瞬间,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负责紧盯着火势的刺客,在注意到这边动静之后,立刻便睁大了眼睛。他张开嘴,正欲通知同伴,然而话还没有说出口。慕厌舟便已抬起手,拔出了车壁上的羽箭,朝着山林的方向掷了出去。
下一息,那刺客便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地上。
“去林中!”
宋明稚咬牙:“好。”
刺客倒地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他身边的几个人。
注意到形势不妙后,立刻就有几人拔出腰间的长剑,运足了内力,朝着此处刺了过来:“拿下他——”
“不得留活口!”
王府里的侍从并没有逃走。
其中大部分人,都紧追着前面那群刺客一道下山,以确定他们没有顺小道离开。
另外的几人也于此刻现身。
但是他们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点,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此处,慕厌舟便已与刺客们,缠斗在了一起。
慕厌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剑。
他挥剑挡住了刺客的攻势,同时不忘将宋明稚轻揽在怀中,带离了正在燃烧的马车。
“别怕。”
慕厌舟的声音在一瞬间压过烈火。
荡走了不断在宋明稚脑海中重复的画面,与一切杂乱的思绪。
宋明稚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的视线也在这一瞬间,越过慕厌舟的肩,落在了密林的那一边——
有刺客正迅速向后退去,借着山林的遮掩,再一次拉满弓,自慕厌舟的背后,向二人所在的方向射出了一支羽箭。
这支箭虽没有点火。
却是直冲着慕厌舟心口而来的。
“殿下当心!”
宋明稚的身上,并没有带刀剑。
但是作为暗卫,他的身体便是最好的武器。
宋明稚一刻也没有犹豫。
他直接抬起手,用手臂,斜斜地朝那一支羽箭,劈了过去。
梁王这回找来的皆是一流刺客。
这一箭满含着内力,势要取走慕厌舟的性命。
自密林到山道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但是羽箭射到这里的时候,仍旧气势汹汹。甚至还在刹那之间,切断了一缕浅金的长发。
两人的呼吸又一次交缠在了一起。
慕厌舟不自觉抬手,扶在了宋明稚的腰间,将他的身体带着,紧紧贴向自己。
温暖,又柔软……
他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衫,听到了宋明稚的心跳。
他的心跳竟然也随之漏了半拍。
羽箭划过略显苍白的皮肤,带出一道长长深可见骨的血迹。
下一息,便“啪”一声坠在了地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
宋明稚看都没有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一眼,直接抬眸道:“不疼,殿下不必管我。”
慕厌舟收起手臂,紧紧将宋明稚拥入怀中:“抱歉。”
他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低喃穿透兵刃相接时发出的锐响,像一阵风,落在了宋明稚的耳边。
伴着这阵浓重的血腥味
冷茶色的眼中,杀意瞬间排山而来——
第34章 亲喂药
寒光顺着剑脊攀上了慕厌舟的指尖。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足尖一点,便抱着宋明稚踏过晨雾与山道,出现在了密林边,那个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弓箭的刺客面前……此刻,慕厌舟并不着急处理眼前的刺客,而是抬手,拂过了宋明稚披散在背后的长发——方才那支箭,切断了他的一缕长发。
慕厌舟的动作……
明明已轻得不能再轻,甚至还带着几分怜意。
可他面前的刺客却因他这一拂,而乱了阵脚。
慕厌舟的神情与身手绝不是一名纨绔能有的!
方才“仓皇逃窜”的王府侍卫,重新回到了不远处的山道上,见势不妙,刺客立刻收起弓箭,提起内力,转身朝密林内而去,想要凭借复杂的山势甩开背后的人。
但是慕厌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甫一转身,那刺客便看见——
慕厌舟竟然已经绕到了自己的身前!
恐惧似海水朝着刺客拍了过来。
长剑泛着凛冽寒光破开晨雾,朝着他而来,并于此时生出了一阵轻啸。山道两侧,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此处。
但慕厌舟却于此刻抬手。
轻轻地遮起了宋明稚的双眼:“闭上眼。”
他在说话的瞬间,刺出了这一剑。
慕厌舟并没有刺向眼前人的心脉,而是舍近求远……劈向了对方的脖颈。刺客瞬间瞪大了双眼,他不自觉低下头,朝着那把剑看了过去。
伴随着一阵刺目的血红。
刺客的头颅,竟被他这一剑砍下,如宋明稚那缕长发般,坠在了地上。
慕厌舟的武功由柳家人密授而来。
这些招数皆起源于军队,没有多余的花样,一切只是为了确保对手绝无生还之机。
他这一剑,快得不像话。
头颅坠地的瞬间,刺客的躯体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先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过了几息方才脱力,重重地跌倒在地。
刹那间鲜血喷涌。
山道旁鸦雀无声。
刺客的武功不低,若想取他首级,力量、内力甚至对人躯体的了解都缺一不可。慕厌舟落剑的那一刹那,就连远处那几名刺客,眼中都浮现出了惧意。
——纵然是他们,也从未用这样的招数取过人性命。
晨雾裹着寒气弥散开来。
原以为只是来这里杀个纨绔的刺客们,心中终于生出一种“死到临头”的预感,就连握剑的那只手都发起了抖。
慕厌舟淡淡道:“杀。”
“遵命,殿下!”
王府里的侍从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立刻提剑而上。刺客并不想因为此事而丢命,他们哆嗦着丢掉了手中的剑,向慕厌舟投诚:“齐王殿下!齐王殿下饶小的一命。都是那梁王慕思安,是他派我们来这里刺杀您。求,求您放过我,我们定知无不言……将慕思安的诡计说给陛下听!”
“殿下——”
“殿下求您留我们一命!”
可惜慕厌舟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不必留活口。”
短兵相接的铿锵之声,再次回荡在了山道之中:“是,殿下!”
眼前这群刺客,是负责断后的,还有大队人马,此时恐怕已经到了山脚下。慕厌舟并不缺人做证,更不会留一群见过他真面孔的人在世间。
山道之上,血流成河。
慕厌舟再次抱起宋明稚,转身退入林间。
直到将杀伐之声远远甩在身后,方才缓缓地放下了遮在宋明稚眼前的那只手。
……
被刺客注入内力的羽箭,划过了宋明稚的小臂。鲜红的血液自伤处汩汩而出,虽还未过几息,但已染红了他整条衣袖,宋明稚的脸色,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格外苍白。
慕厌舟将宋明稚放在了一棵槐树下。
高大的树冠遮住了东方天际露出的那一抹暖色,隐约透出了几抹光亮。
慕厌舟轻抿着唇,没有说话。
眸中再也没了平常的笑意。
……刺杀一事已告一段落,殿下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了?
宋明稚虽然不明白,慕厌舟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但还是闭上嘴巴,乖乖配合他抬起了手臂。
宋明稚身上穿着一件窄袖袍。
慕厌舟自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割开了他伤处附近的那片衣料。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再次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宋明稚劈箭时有意找了角度。
因此,他手臂上的伤虽然深,看上去还有些可怕,但是并没有伤到要脉——这样的伤,对宋明稚来说算不了什么。
见慕厌舟紧蹙起了眉。
宋明稚立刻道:“殿下不必担忧,方才那一箭并没有伤到要处,撒些伤药便好,并不碍事。”
慕厌舟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而是先抬指封住了宋明稚手臂上的几大要穴。接着,迅速处理好伤口,撕下一角衣料,小心翼翼地缠在了宋明稚的伤处——他的动作格外轻。
慕厌舟虽然不至于刀口上舔血。
但出生于皇家的他,也并非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慕厌舟对受伤与死亡并不陌生。
在今日之前……慕厌舟不会将这种“并不危及性命”的伤放在心中。但是这一刻,他的心中竟然出现了一种陌生、奇怪的不忍来。
……他有些不忍看宋明稚的伤处。
那种奇怪的不忍,甚至蔓延到了他的心脏。
慕厌舟终于将自己的视线,从宋明稚的伤处移了开来:“好了。”
同时轻轻将宋明稚的手臂自掌心放了下来。
他忍不住去想——
这道伤,会不会在宋明稚的身上留下疤痕。
山道一点一点安静了下来。
太阳不知道在何时,投出了一阵暖暖的光亮,穿过树木的间隙,落在了地上。
宋明稚则像是想要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一般,抬起了头,轻轻朝慕厌舟笑了一下:“伤得不重,养养就好,殿下放心吧。”
慕厌舟缓缓地垂下了眼帘。
宋明稚的鼻尖,也不知道在哪里蹭了些灰,脏脏的。
脸颊上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只有那双眼睛,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那么那么的亮……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见慕厌舟一直盯着自己的脸颊,宋明稚不由抬起另一只手,在脸上蹭了蹭,同时疑惑地开口道:“殿下?”
慕厌舟移开了视线。
沉默片刻,他方才开口,低声道:“抱歉,是我拖累你了。”
这是宋明稚第一次从慕厌舟身上看出“低落”二字。
宋明稚开口正欲辩驳:“殿下这是什么话——”
话还没有说完,半跪在他面前的慕厌舟已缓缓站起了身来,他再一次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宋明稚的身上,替对方遮住了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肤。
宋明稚又一次陷入了那种淡淡的苏合香中。
俯身的那一瞬,慕厌舟终于再次笑了起来。
此时的山林中,只有他们二人,可慕厌舟还是轻轻将唇贴在了宋明稚的耳边,用只有宋明稚能听到的声音,许诺道:“之后不会了。”
……
山林之中的气氛。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慕厌舟替宋明稚整理好衣襟,方才重新起身笑道:“话说回来,阿稚的身手真是利落。”
——宋明稚方才用手臂,劈歪了那一支朝慕厌舟心口而来的羽箭。
这绝不是没有武功的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只不过,单凭他刚才那一手。
慕厌舟也暂时看不出宋明稚的武功,究竟深浅如何。
宋明稚顿了顿:“殿下谬赞了。”
原主本就有武功,宋明稚没什么隐瞒的意思。况且郡王世子会武,简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宋明稚可是曾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府,跑到醉影楼去的人,慕厌舟也早已猜到他有武功。因此,并不意外:“若不是有阿稚,我今日……恐怕是要重伤了。”
宋明稚方才已经看了出来——
慕厌舟的武功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就算自己不出手,他也不会被刺客“重伤”。
宋明稚忙道:“殿下言重了。”
转眼,太阳已经照亮了东边的天际,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道之上。负责接应慕厌舟的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正朝着此处而来。
慕厌舟没有接宋明稚的话。
他缓缓摇了摇头,假装无比认真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慕厌舟笑了一下,朝宋明稚眨眼道:“我欠爱妃一次,爱妃先好好记着,日后无论想要什么,只管说就好。”
※
看到慕厌舟真面目的刺客,皆已被侍从灭口。
早早守在乐章山下的援军,也在第一时间,抓住了那群意图逃跑的刺客,将他们绑了起来,现在只等着送入京城受审。
今日显然没有时间再扫墓了。
慕厌舟将宋明稚抱上了马车,再一次顺着山道,朝不远处的崇京城而去。
宋明稚的伤处,虽然上了药。
但是以防万一,慕厌舟还是打算在第一时间,找太医进府,来为宋明稚诊治。
……
巳时,梁王府。
慕思安一夜都没有睡。
估摸着刺杀已经结束,“齐王意外身亡”的消息也该传到崇京城内,按捺不住喜悦与期待的慕思安,终于忍不住叫来了一名侍从,低声朝对方吩咐道:“去,现在就到齐王府门口守着,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来报!”
侍从领命:“遵命,殿下!”
慕思安笑了一下:“走吧。”
说着便缓缓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
他回头看到——
长桌的另外一边,身着烟紫色罗裙的梁王妃,正一脸紧张地坐在桌前,死死地盯着门外,就连丝帕都被她紧紧地绞在了指间,变得皱皱巴巴。
看到她这副紧张的模样,慕思安不屑地笑了笑,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怕什么怕?”他放下茶盏,转身对梁王妃道,“慕厌舟那朽木,绝对不会知道他今日还有这样一劫。王妃尽管放心便是,任慕厌舟有多大的气运,也逃不过今日的天罗地网!况且……岳丈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梁王妃妃有些不安心:“但……”
慕思安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但是的。”
同时,还缓缓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随口道,“你身上这件衣服实在是太素了,”慕思安笑着,意味深长道,“要本王说,还是鹅黄色的好看啊……”
亲王妃不能穿鹅黄色。
在大楚,这是只有太子妃能穿的颜色。
梁王妃被他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确定他的话没有被旁人听到,同时压低了声音提醒身边的人:“还请殿下谨言!”
慕思安非但满不在意。
反倒是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怕什么怕!慕厌舟一死,太子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缓缓地压低了声音。
停顿片刻,方道:“别说是什么太子之位了,就连那皇位……也只有我能得。”
……
慕思安派出去的人早早守在了齐王府外。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马车穿过坊门,以最快速度,朝着齐王府驶了过来。
被慕思安排到这里来的侍从,只知道有刺杀,但是并不太清楚自家梁王的计划,具体又是什么,看到这驾马车之后,他便立刻激动了起来。
侍从悄悄地退到了街角。
借着另一户人家门口巨大的石狮,探出头朝着齐王府看去。
“吁——”
通体漆黑的骏马急停在了府门外。
侍从正觉得古怪,还没想通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看到……此时应该是一具死尸的齐王,竟然抱着一个人,从马车上面走了下来!
“……这,这怎么可能?”
梁王殿下不是说慕厌舟今日必死无疑吗!
侍从虽然不清楚慕思安今日的具体安排,但看到慕厌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他便知道——梁王殿下这一回或许要惹上麻烦了!
慕厌舟腿上的伤已经痊愈。
他直接抱着怀里人跨过王府门前的石阶,快步走了进去。
此时,梁王的侍从才看清,慕厌舟怀里抱着的是他的王妃!
“这,这怎么办……”
京城中人谁不知道,齐王对他的王妃一往情深。若是刺客压根没有伤到一个人,白让慕厌舟逃出生天也就罢了……可偏偏伤到了齐王妃!
藏在石狮子背后的侍从。
腿都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来。
他狠狠地咬了咬自己,下意识便要扶着石狮子转身,朝召安坊而去,给慕思安通风报信。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他便看到……走进府门那一刻,慕厌舟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
下一息,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之中。
虽然只有一瞥。
那侍从还是看清:慕厌舟的眼中满是杀意……
侍从的腿一软,一屁股便坐在了石狮子前:“完,完了……”
这一回梁王殿下怕是要遭难了!
他四肢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继而连滚带爬地朝着王府而去,第一时间给慕思安报信。
……
瑶光坊内人虽然不多。
不过早晨巳时,却正是百姓,还有各府侍从外出采买的时候。
这一幕不但落入了梁王府那名侍从的眼中。
同样还落入了无数崇京人眼底-
酌花院位于王府最深处。
慕厌舟并没有抱宋明稚回那里,而是穿过前院,将他带到了徽鸣堂中。
同时在第一时间,派人去皇宫,来请太医为宋明稚看诊。
齐王府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
它不但紧邻着城中的繁华之地,甚至与皇宫也没有隔太远的距离。
因此,还没有过多长时间,王府里的下人,便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名太医,奔回了府中:“殿下,祝太医来了——”
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已经被两名侍从架入了屋内,同时,还不忘呲牙咧嘴地道:“哎哟,慢点慢点!”
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手捧药箱的小太监。
甫一进门,那名小太监便嗅到了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他的余光看见……不仅仅衣袖,齐王妃身上那件浅白的外袍上,也满都是血迹。
小太监:“……!”
齐王对王妃格外在意。
万一他真有三长两短,自己说不定也会跟着倒霉。
以为宋明稚就要重伤不治的小太监,立刻放轻脚步偷偷退了出去,只留祝太医一个人在此应对。
……
宫里的太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他并没有像那个小太监一样,被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吓破胆——乐章山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倘若王妃真的深受重伤,他定然坚持不到回王府时。
太医第一时间强压下心中的紧张。
他解开了缠在宋明稚手臂上的布料,迅速为他清洗起了伤处。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终于处理完毕,拿来丝帕擦掉了额间的冷汗:“万幸!”
太医长舒了一口气道:“齐王妃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很深,但是第一时间,便止住了血。如今只需好好服药,在府内静养,未来是不会影响到正常活动的。”
说着,便轻轻将宋明稚的手臂放回了床帷之中。
府内的侍从,也在这个时候端着汤药,快步走了进来:“殿下,药煎好了!”
慕厌舟松了一口气。
他朝太医道:“届时还请祝太医来府上,替阿稚开些去疤的药。”
太医连忙应下:“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他这一次来王府,来得实在太过着急,身边除了那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小太监以外,谁也没有带。眼见宋明稚的伤已经处理完毕,太医也没有在这里多耽搁的意思,连忙转过身去,自己收拾起了药箱。
作为一名资深太医。
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这种活了。
祝太医的动作稍有些慢,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看到——侍从放下汤药之后,便自觉离开了徽鸣堂。慕厌舟轻轻将床帷掀起一角,理所应当地端起了药碗。
他竟然要屈尊降贵,给王妃喂药?
祝太医进宫已有四十多年,算是看着慕厌舟长大的。
此前他虽已听过,齐王与王妃的“事迹”,但是在亲眼看到这一幕前,祝太医也没有料,在宫中养尊处优,身边随时都有几十号人伺候等着的朽木,竟然有一日会去照顾旁人?
这还是那个齐王吗!
祝太医虽然放缓了动作,但整理药箱总归要不了多长时间。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看了一会儿终于低声朝慕厌舟行了一礼,背着药箱走了出去。
祝太医出门的那一刻:慕厌舟已无比小心地将宋明稚半搂在怀,他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两下,方才放到了宋明稚的唇边,同时低声道:“来阿稚,小心烫着。”
太医:“……!”
在宫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齐王,真的学会照顾人了。
太医看得太过认真,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他忙扶着门框,稳住身形,以最快的速度自徽鸣堂内退了出去。
末了,低叹一声:
太阳还真是能从西边出来!
……
齐王府内的下人都知道。
绝不能在殿下和王妃独处的时候来打扰他们。
太医走后,徽鸣堂内便只剩下了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人。
宋明稚只伤了一只手臂。
喝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太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也无须再演。
宋明稚并没有张嘴,而是理所应当地抬起了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从慕厌舟的手中接过汤匙,轻声道:“殿下,我自己喝药就好,您先去忙吧。”
说着便欲坐直身,脱离慕厌舟的怀抱。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
宋明稚还没有起身,便被慕厌舟微微用力,再一次揽进了怀中:“不行。”
宋明稚愣了愣:“……不行?”
话音落下的同时,汤匙已经到了他的唇边。
慕厌舟不容他拒绝:“张嘴。”
第35章 惹到了
瓷制的汤匙带着淡淡的暖意,轻贴在宋明稚的唇边。
慕厌舟轻笑道:“屋门没关。”
只一息,宋明稚便反应了过来——
此时还没有到正午,天色正亮,侍从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徽鸣堂外,甚至就连方才离开的那一名太医,都有可能会杀个回马枪。在他们的眼里,齐王当然不能看着自己喝药,什么都不做。
祸患常积于忽微……
若是要演,绝对不能忽略细节。
宋明稚立刻配合地张开了嘴巴。
慕厌舟轻轻地将汤匙向前倾斜,带着浅淡苦香的热气袅袅升了起来,扑向他的鼻间。不过,宋明稚却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便将汤匙中的东西一饮而尽。
慕厌舟好奇道:“阿稚不觉得苦?”
宋明稚认真道:“还好。”
生肌止痛的汤药除了苦涩以外,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铁锈气。宋明稚不知道里面究竟都有什么草药,对他来说,这汤药虽然有一些难喝,但是不至于苦涩到难以入口。
慕厌舟再次垂眸舀起一勺汤药。
述兰虽然附属于大楚,是一个小国。
但是位于商路上的它,自古便是繁荣富庶之地,国中的贵族也一个比一个懂得享受。作为述兰的小郡王,宋明稚却既不怕疼,又能吃苦……
慕厌舟忽然有几分好奇。
宋明稚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呢?
宋明稚轻轻将嘴唇,贴在了瓷勺畔。
还没有将汤药喝到口中,他便听到,徽鸣堂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元九小跑着穿过了前院。
不过转眼,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前,接着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于第一时间朝慕厌舟道:“启禀殿下,消息已经传到宫中去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两人在做什么。
元九:“……!”
殿下他,他竟然在喂王妃吃药?
元九虽然不是什么外人……
但是,见他急匆匆闯进徽鸣堂中,宋明稚终不由在心中暗暗感慨道——齐王殿下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慕厌舟没有朝门外看一眼。
而是低下头,轻声提醒道:“爱妃?”
宋明稚顿了一下,立刻把汤药喝了下去。
慕厌舟又漫不经心地舀起了一勺汤药,终于在等待它晾凉的间隙开口,朝元九问:“之后又有何动作?”
元九在慕厌舟的身边,待了这么些年,大小也见过一些世面。他立刻低下头去,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了起来:“回齐王殿下的话,皇帝陛下知道此事后,在宫中大发雷霆,并于第一时间派人出宫,将梁王带进凤仪宫内……”
徽鸣堂内,阒然无声。
元九的话音落下之后,半天也不见慕厌舟回答。
见此情形,他终于忍不住抬头,悄悄地朝前看了一眼——徽鸣堂最西侧,那张悬着青纱帐幔的床榻畔,慕厌舟正低头用汤匙,轻晃碗里的汤药,等待它变凉。几息后,方才再次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了宋明稚的唇边。
殿下竟然在专心致志地喂王妃吃药?
元九的小动作没有逃出慕厌舟的眼底。
慕厌舟蹙了蹙眉:“继续。”
元九立刻回过神,再一次低下了头去:“是,是殿下……”
他将震惊,强压在了心底。
同时忍不住在心中猜测——
这也是齐王殿下计划里的一环吗?-
或许是因为身上受了伤。
宋明稚刚刚喝完药,头脑便逐渐昏沉了起来,似乎是有一些发烧。
慕厌舟并没有叫人送他回酌花院。
而是放下了榻前的纱帷,留宋明稚在徽鸣堂内休息。
徽鸣堂内的下人们,之前都是在王府后院里干粗活、杂活的。起初他们虽有一些不适应,但是没过多久,便上了手,干起活来甚至起来要比此前皇帝派来的那群人更加积极、上心。
最近这一段时间,慕厌舟夜里虽然住在酌花院,但是白天仍要在徽鸣堂内读书。有他在这里。下人们更是一点也不敢懈怠。今早慕厌舟一行人离开王府去乐章山后,下人们清扫了徽鸣堂,同时按照惯例点燃了香料。
此刻……
宋明稚身上那一条被子。
甚至就连枕头上,都沾着一些淡淡的苏合香,和慕厌舟的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不知怎的,宋明稚竟有一点不习惯。
“殿下……”宋明稚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在榻上,缓缓地坐了起来,“现在时间还早,殿下处理公事要紧,我就先回酌花院里休息吧。”
此时,元九已经离开徽鸣堂。
屋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宋明稚隔着那道青纱帐幔看见:
听到自己的话之后,慕厌舟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摇了摇头。随口道:“不必,阿稚留在这里养病吧。”
宋明稚上一世时虽然是暗卫,武功要比现在高强许多。但可能是因为小的时候,在吃穿之上有所欠缺,他的体质向来都很一般,长大成人后,也常常因为受伤而生病。不过那个时候,宋明稚都是硬扛着过去的。
“养病”对宋明稚来说,是一个有些陌生和奇怪的词……
但是慕厌舟的语气稀松平常。
宋明稚只好听他的话,重新躺了回去。
方才那碗汤药里,似乎也有些助眠的草药。
宋明稚的头脑愈发昏沉。
可躺回去之后,他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闭上眼睛休息——
宋明稚已经习惯,慕厌舟在夜里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处理政事。但是现在,太阳仍高高挂在天际,这个时候休息,宋明稚总觉得有一些不大自在。
更何况,几个时辰之前,他的身边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也不知道殿下要怎么处理。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青纱帐幔那头突然响起一阵轻笑,慕厌舟的声音,穿过半座徽鸣堂,落在了宋明稚的耳边。
慕厌舟就像是猜到他心中在想什么似的,轻声道:“安心,阿稚只需要好好休息,养伤、享乐便好,剩下的事情,都是我需要做的。”
他的语气虽带着笑意,并不严肃。
但是宋明稚知道……齐王殿下一定能够做到!
……
宋明稚昨天晚上就没有睡觉。
放下心来之后,正在发着低烧的他,直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宋明稚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长时间。
他只隐隐约约地听到——
皇帝将身边的陶公公派到了齐王府中。
“……陛下听说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后,龙颜大怒,立刻便叫奴才出宫,来将殿下和王妃一道带入凤安宫中,仔细处理今早之事,顺便好好压压惊。”
宋明稚轻轻蹙起了眉。
他正欲挣扎着起身。
却听见慕厌舟低声道:“不行。”
陶公公被他吓了一跳:“不,不行?”
殿下这又是要做什么。
徽鸣堂正厅,慕厌舟回头看了一眼那道青纱帐幔,他压低了声音,对陶公公道:“阿稚今日受了伤,现在状态还没有恢复,需要好好休息,进宫一事不如等到明后天再说吧。”
……陶公公听得目瞪口呆。
慕厌舟顿了顿又道:“还请公公替父皇传话,就说等阿稚状态好些,本王定第一时间进宫。”
他的神情格外认真。
慕厌舟知道——
皇帝向来多疑猜忌,自己体内的蛊毒便是证据。只要蛊虫还在自己的体内,那便证明自己的“好父皇”仍然没有放下他的戒备。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在皇帝以及崇京城中,众多熟悉自己这个“朽木”的人心目中,自己应当时时将王妃放在第一位。
慕厌舟自然不可能错过摁死慕思安的机会,但是他向来都不是一个容易心急的人。
陶公公犹豫道:“这……”
那群刺客都没什么骨气。
还没有到京城,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将今日的计划,与背后之人说了出来,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一切皆已清清楚楚地指向了梁王慕思安。
陶公公被慕厌舟的话吓了一跳。
齐王殿下竟然不着急进宫,趁着陛下正在气头上,去找他告状?
陶公公虽然一直在皇帝身边当值,但是当年,他也曾受过贤平皇后的恩惠。相比起梁王,他向来都更偏向于慕厌舟。
听到今天清晨发生的那件事之后。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慕厌舟可以利用这件事,一举扳倒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梁王慕思安!
乍一听慕厌舟的话,陶公公的第一反应是失望。
但是仔细想想……
这是的确像齐王能够做出来的事。
陶公公犹豫着道:“是,殿下……”
皇帝一向都溺爱慕厌舟,他也不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皇“对着干”了。陶公公虽有一些忐忑,但最终还是应了下来。他简单问了问宋明稚的伤势,便向齐王告辞,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王府,回到了凤安宫中。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陶公公再一次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出现在了徽鸣堂内:“启,启禀殿下,圣上知道您的意思了!他说,让您和王妃先在府内休养,等到王妃好些,再说入宫之事。”
说话间,还有几名小太监,手捧着木盘走上前来——
这里面装的都是皇帝赏赐的珍稀药材。
宋明稚于半梦半醒间听到……
陶公公又与齐王寒暄了几句,他没在这里待太久,便带着小太监离开了王府。
徽鸣堂内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而就在宋明稚沉沉睡去之前,他忽然感受到……有人走上前,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
慕厌舟抱着满身是血的宋明稚,走进齐王府的那一幕,落在了无数崇京人的眼中。“齐王遇刺”的消息没过多长时间,就传遍了大半座京城。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
齐王妃受伤的消息越传越广,伤势也在一传十,十传百中变得越来越“重”。
见到凤安宫里的人去了又来。
终于有好事者,忍不住凑到了齐王府门前,探头探脑想要一窥究竟——齐王妃可是西域第一美人,如此绝色,难不成就要殒身于今日了吗?
但是这一日,齐王府始终都紧闭着大门。
前来围观的百姓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们只瞧见——
齐王与王妃出事之后不久。
便有一队人马离开了皇宫,朝着不远处的召安坊而去,眨眼之间就将位于坊内的梁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楚一朝,从不缺手足相残之事。
结合今天早上的遇刺传闻,与前段时间搜查京城之事,围观的百姓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派人刺杀齐王与王妃的那个人,就是梁王慕思安!
……
一个多时辰以前,梁王府。
被慕厌舟吓到腿软的侍从,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府中:“殿下,梁王殿下——”
侍从的情绪实在太过激动。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话说清,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不同于自信满满的慕思安。
梁王妃原本就有一些心虚,当即就被他这阵动静,吓得从桌前站了起来:“你这是何意?”
侍从的声音都在颤抖:“回,回殿下、王妃的话,奴才方才在齐王府外看到,齐王府的马车已经回到了崇京,但,但是慕厌舟并没有死!他,他好好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反倒是他那个王妃,似乎是受了重伤。”
慕思安重重地拍了拍面前的长桌:“这怎么可能!”
他的话虽然这么说。
但是发抖的嘴唇,与上下磕绊的牙齿,却泄露了他紧张的心情。
梁王妃魂不守舍:“殿下,我们之后要怎么办?”
慕思安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侍从问:“你还看到什么了?慕厌舟他知道此事与我有关吗!”
侍从刚才并没有看太多,便急匆匆跑了回来,他愣了一下,不禁摇头道:“后,后面的事情奴才就不知道了。”
侍从的话音,还没有落下。
慕思安已经转过身,朝着门外而去,他咬牙道,“好!”同时转过身去,朝着愣在原地的侍从吩咐道,“备马。”
梁王妃立刻提起裙角跟了上去:“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去韩府,”慕思安咬着牙,冷静了下来,“找你爹,一道商议此事。”
梁王妃也反应了过来:“是,我与殿下一道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院内。
和只有一位王妃的慕厌舟不一样。
梁王慕思安除了正妃以外,还有两个侧妃,与美人、夫人无数,他的府邸里面早已经住满了人,向来热闹得不像话。
但是今日……
慕思安坐上车之后,忽觉周遭寂静得有些诡异。
连负责赶车的侍从,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马车上,面无人色的慕思安缓缓闭上了眼,片刻过后,方才颤着手,撩开面前的车帘,朝着院内看了过去。
穿银色软甲、手持长剑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破门而入。此时他们正站在不远处的仪门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所在的位置。
慕思安的心瞬间一颤。
他下意识想要放下车帘,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领头的官兵已经走上前,朝他行礼道:“不知道梁王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慕思安沉声道:“与你何干。”
官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站直身,打了个“请”的手势:“请梁王殿下随吾等进宫,圣上今日有事,要找殿下聊聊。”
话音落下的同时。
披坚执锐的官兵,已经上前将慕思安,自车内“请”了出来-
最近一段时间京城里的大事实在太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其中,最受百姓们瞩目的,便是这场刺杀案——梁王慕思安与齐王慕厌舟,是大楚唯二的亲王。世人早已经默认,皇位将落在其中一人的头上。因此,两人之间的冲突,直指向了“夺嫡”二字。
慕思安被带进宫后,整座崇京城都有了些许风声鹤唳的意思。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的慕厌舟,竟然还忍着没有出门一步。直到第二天傍晚,宋明稚的体温降下来之后,方才带着他一道乘坐马车,朝凤安宫而去。
慕思安向来是一个在意名声的人。
他虽然一直都觉得“刺杀”一事十拿九稳,但不想被世人指点的他,仍然有意将自己从这件事中剥离了出来——至少明面上的刺客都是他岳丈派去的。
虽说齐王出事慕思安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不仅明眼人知道,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甚至就连被俘的刺客,也将矛头对准了他。
但是慕思安进宫之后,却怎么也不承认此事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直接将它,推到了自己的岳丈的身上。
……
凤安宫,海宣殿。
曾经风光一世的梁王慕思安,从没有像今日一样狼狈过。
他身上的那件锦衣因为长跪,而变得皱皱巴巴,一整天没有梳整过的鬓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乱了个彻彻底底。远远看去,竟像个落魄的乞丐,身上没有任何的皇家气度。
这时,皇帝还没有到海宣殿。
慕思安正被两名官兵强压着,跪在地上。
听到脚步声之后。
终于像是生了锈的车轮一般,艰难地转过了身去——
宋明稚和慕厌舟来了。
手臂上有伤的宋明稚,并没有穿窄袖衫,而是换上了中原的宽袍大袖。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有些苍白,头发也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束在脑后,仅以一条丝带相缠。
而他的身边……
慕厌舟时刻关注着身边人的动作。
宋明稚明明只伤了手臂,但跨过门槛的那一瞬,他还是抬手,将人扶了过来。同时,轻声提醒:“阿稚,慢些走。”
宋明稚轻轻点头:“好……”
慕厌舟将宋明稚送到椅子上坐好后。
方才冷冷地将视线,落在了慕思安的身上。
海宣殿的地上铺着石砖,寒气早已顺膝盖,蔓向慕思安全身。被慕厌舟这样一瞥,不仅慕思安,甚至就连他身边的两名官兵,与殿内的太监,心中都生出了一阵寒意。
齐王变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
他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过往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齐王,早已经因为他身边那个西域王妃,彻彻底底地发生了改变。
慕厌舟缓步朝慕思安走了过来。
将慕厌舟视作普通“朽木”的慕思安,此前压根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败在这个人的手中。
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瞬间就没有了血色。
慕思安在进宫的路上已经想好: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认刺杀,将此事与死罪推到韩家人的头上。曾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皇也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按照“国法”处理自己这个亲儿子,顶多就是幽禁在王府之中。而自己……大不了就是先隐忍上一段时日,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当今圣上从前,就是这样做的。
“三弟——”
“三弟,这回真的与我没有关系!”
慕思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些刺客都是韩府的人,是那个姓韩的背着我动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自昨日起,慕思安便揪住这一点不放,无论怎么问都是这个答复。
慕厌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慕思安咬了咬牙:“反正,我看这些刺客也没有伤到你,我们不如各退上一步……”
听到这里,慕厌舟终于轻轻笑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慕思安的面前,垂下眼眸道:“没有伤到我?”
慕厌舟并没有俯身。
傍晚的斜阳皆被他挡在了身后,只留一片黑影给慕思安。
跪在地上的人听到,慕厌舟压低了声音道:“可惜了。”
慕思安愣了一下:“我……”
话音未落,慕厌舟终于缓缓垂下眼帘。
他如看一只狗似的,看着慕思安,缓声道:“你若伤的是本王,这一步或许可退。”
“但可惜,你伤到了阿稚。”
这一次,他绝不会退。
第36章 回家说
海宣殿的御座前,早早守在此处的陶公公,忍不住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座前的宫灯好似火星,晃动着坠在了他那双冷茶色的眼睛里。
刹那间便将它点燃。
齐王妃远嫁入京、禁军的搜查,还有昨日的这场刺杀与王妃身上的伤,改变了慕厌舟。
他有了牵挂的人,所以不再像过往一般无欲无求。
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海宣殿。
他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齐王殿下——”
慕厌舟仍在垂眸盯着地上的慕思安。
反倒是慕思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前膝行了两步,高声唤道:“父皇,父皇!”
皇帝没有搭理慕思安,径直坐上了御座,打断了慕厌舟没有说完的话:“可以了。”
宋明稚一边在太监的搀扶下向皇帝行礼,一边蹙起眉看了慕厌舟一眼,似乎是在用眼神提醒他少说两句,不要在御前失仪。
注意到宋明稚的目光后,慕厌舟终于收回视线。
他轻轻咬了咬牙,略有些不情愿地与众人一道,向皇帝行礼问安:“是,父皇。”
继而转身坐回了宋明稚的身边。
慕思安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虽被询问了一整夜,但到底还是大楚的亲王,如今皇帝还在这里,慕厌舟自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但是往常不可一世的慕思安,今日就是莫名地有些害怕他。
没有人比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慕厌舟的变化。
……
刺杀一事证物证俱全,线索清晰。
经过一晚上的审讯,该查的皆已查明。
宋明稚和慕厌舟坐下后,三司的官员便上前走了个过场,将此事从头理了一遍。不多时,便说完退了下去。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虽然与从前一样,没有少吃仙丹灵药。但在朝中的种种杂事的“折磨”下,他的眉宇之间仍不免透出几分倦意。御座上的人喝了口茶,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朝慕厌舟问:“昨日之事你可有了解清楚。”
慕厌舟抿了抿唇:“听明白了。”
哪怕是面对皇帝,他的语气仍有几分冷硬。
御座上的人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嗯。”
慕厌舟顿了顿道:“此事已由严大人查清,昨日埋伏在山道两侧,行刺的刺客是梁王岳丈,京兆尹韩珉义所派。昨日是柳老将军的忌辰,他的旧部也于清晨上山扫墓。刺客放火烧了马车,刚逃下山便落在了他们的手中。”
说曹操曹操到,慕厌舟话音刚落下,负责调查此事的左丞严元博,也来到了海宣殿内。他朝几人行礼,坐在了皇帝的右手边。
韩珉义自然不是什么忠良之臣。
但是坚信自己会成为国丈的他,一直都与严元博有一点点不对付,面和心不和。这回,皇帝让严元博查案,他自然没有放水,一番严刑拷问,就将事情调查了个水落石出。
甚至就连韩珉义,也已经咬牙,将事情认了下来。
打算替梁慕思安顶了这口黑锅。
慕厌舟说完之后,跪在地上的慕思安仍不忘嘴硬:“此事,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关心则乱——
深陷情网之人,自然不能时时保持理智。
今日入宫之前,宋明稚和慕厌舟早已经有过商量。
慕厌舟冷冷地笑了一声:“韩珉义刺杀我与阿稚,得利的就是梁王,梁王怎么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
说话间,他轻搭在桌前的手都不由自主紧攥成拳。
宋明稚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抚了抚慕厌舟的手背。
慕厌舟回头看了宋明稚一眼。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他,瞬间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拳轻轻地握住了宋明稚的手。
皇帝就像是早已料到,慕厌舟会是这副反应。他缓缓蹙了蹙眉,将视线落在了严元博的身上:“依左相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按了按眉心:“近来皇家杂事太多,还是快些处理了,不要再拖。”
被点到名的严元博立刻走了出来:“是,陛下。”
宋明稚看到……
严元博悄悄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严元博做正事的能力或许一般般。
但是论起对皇帝的了解,还有见风使舵的能力,朝中却没有任何大臣,能够与他相比。
“依臣所见……”
严元博迅速将皇帝这两日的言行,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陛下昨日,听到刺杀一事后的愤怒并不是假的。但他今日的语气,却疲惫有余,而气愤不足。作为当今的圣上,如果陛下真想,他早就下旨处置了梁王与一干人等,哪里还用问自己的看法?
严元博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陛下他虽不容忍刺杀一事,但是看他目前的态度……他暂时还不想册立太子,同样也不想让齐王,因为此事而得到太多的“好处”。或者说给朝臣们放出信号,直接将齐王与“太子”二字绑定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需要自己开口……
与慕厌舟唱唱反调,保持距离。
想通这一点之后,严元博立刻便和起了稀泥来:“单凭现有的证据,的确不能证明此事的幕后主使,一定是梁王殿下……”
慕思安当即松了一口气。
见严元博明显向着自己,他立刻开口,替自己辩解起来:“儿臣绝对没有异心啊,还请父皇明鉴!”
慕厌舟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自桌前站了起来,松开宋明稚的手朝慕思安走了过去:“所有的坏事,都是梁王那个岳丈做的,只有梁王一个人清清白白?此事若是传出去,你觉得会有人信吗?”
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普通、沉不住气的纨绔。
皇帝垂眸朝严元博看了过去。
严元博的手心,当即出了一层冷汗:“齐王殿下……”
此时慕厌舟正在气头上,被赶鸭子上架的严元博,只好离开视线,硬着头皮道:“凡事都要讲求一个证据,臣没有包庇任何人的意思,但此事的确不能就这么盖棺定论。”
“不能盖棺定论?”慕厌舟转身朝他看去,“严大人这是不打算继续向下查了吗?”
严元博赶忙朝慕厌舟行了一礼,并睁眼说瞎话道:“齐王殿下,这并不是下官不想查,而是实在只能查到这么多啊!”
慕厌舟仍不罢休:“你——”
眼看两人在御前争论了起来。
皇帝终于在这时开口打断道:“好了,不要再为难严相了。”
他一句话就将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了出去,一切都变成了“严元博的意思”。
严元博也适时开口道:“依臣所见,不如直接向韩大人交由三司处置,早早断了此案?”
宋明稚记得,自从在敛云宫起。
擅长趋炎附势的严元博,便讨好、巴结起了齐王。
而如今,他竟然只因皇帝的三言两语,而改变自己的态度,这一点还真的是令人感叹服——严元博虽然也会在皇子的身上下注,但始终记得当今圣上是谁,并且还会帮皇帝,说出那些他想说,却又不方便说的话。
天生就是做奸佞的料子。
皇帝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就按照爱卿说的这样处置。”
严元博立刻领命:“是,陛下。”
说着,便朝手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移送韩珉义。
“这就结束了?”
慕厌舟紧蹙着眉,还想说点什么。
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但他没有来得及开口,宋明稚已经起身走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殿下少安毋躁。”
同时微微用力捏了捏慕厌舟的手。
淡淡的暖意穿过春衫,传了过来。
垂眸看到身边人一脸担忧的模样,慕厌舟的怒意,瞬间便消了一大半,“可是那群人伤到了你……”慕厌舟停顿片刻,咬牙朝着皇帝说道,“若不是我昨日,与王妃一道坐在他的马车上,那我们二人或许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跪在地上的慕思安脸色当即一灰。
……原来如此啊!
他昨日收到消息起便疑惑慕厌舟为什么毫发无损,现在总算知道了答案!
慕厌舟压根就不在他自己的车上,而是乐颠颠地去找他那个王妃了……真是被他撞了大运!
慕思安的脸瞬间红一阵,白一阵。
此时他想的并不是自己应该如何自保,而是后悔……
若是能够回到昨天清晨,自己一定要反复叮嘱那群刺客,将马车里的人全部杀掉,一个活口也不留。
严元博并没有看慕厌舟。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看皇帝。
随即,便听到皇帝一边摇头,一边道:“至于梁王慕思安,就先禁足在府内思过。没有朕的圣旨,不得出来!”
严元博立刻应道:“是,陛下。”
可是慕厌舟并不满意:“怎能如此轻拿轻放?”
他不禁用力,攥紧了宋明稚的手指。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低呼,方才松手:“抱歉……”
宋明稚朝慕厌舟摇了摇头,低声提醒他道:“这里是海宣殿,殿下不要任性。”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生出了错觉……
宋明稚隐约感受到,慕厌舟的手指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
慕厌舟已转身恨恨道:“可是你的手。”
他的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手臂上,眼中生出了几分不忍。
严元博的话,回荡在海宣殿上,落到了皇帝的耳边。
他用手指摁了摁额头,好似一个普通的,不忍心看到兄弟相残的父亲一般,疲惫道:“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严元博立刻应道:“遵命,陛下。”
宋明稚看到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下了山。
西边的天空变得墨蓝一片,只亮着几盏宫灯的海宣殿里,看上去格外暗。
在严元博领命的那一瞬间,慕厌舟轻握住了他的手,接着,半点也不给殿内人面子地开口道:“阿稚,我们走——”
说着,便牵起宋明稚的手,当着海宣殿里面众人的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就像是没听到皇帝那声“胡闹!”一般。
宋明稚:“!”
殿下这是何意?
不等他想明白,人已被带着走出了海宣殿。
这一刻,慕厌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忘记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的心中只有宋明稚身上的伤。
与对方所受的委屈。
※
凤仪宫内处处都是宫女和太监。
甚至就连房梁,还有树枝之上,都藏满了暗卫。
皇帝虽然多年不理政事,但是这也不能改变“海宣殿”就是海宣殿的属性。而坐落在凤仪宫最核心位置的它,也是宫中守卫最为严密的地方。
两人刚走出海宣殿的门。
便有数道目光,明里暗里落了过来。
海宣殿外的游廊中——
春末,正是落花的时节。
晚风吹拂着落花坠入游廊。
宋明稚正打算拉住慕厌舟,没想到对方竟突然停下脚步,反手将他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宋明稚:“……!”
这与之前的安排不同。
宋明稚这疑惑只持续了一息。
下一息,他便隔着春衫,感受到了一阵清晰的颤意。
齐王的手指正在因为蛊虫而微颤……
宋明稚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方才突然离开海宣殿,既是因为演戏,也是因为蛊毒!
慕厌舟曾试图用内力抵抗体内的蛊毒,并因此留下了“后遗症”,时不时便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此前宋明稚就是因此,而发现慕厌舟身中蛊毒的。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发作,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只是……凤安宫里面有熟悉蛊毒的人。
慕厌舟也是因此而不常进宫。
除此之外,自从上回在敛云宫内发作之后,齐王身上的症状,也变得愈发明显。这个时候他不能剧烈活动,最好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恢复。
……眼下,自己必须帮齐王殿下遮掩!
慕厌舟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宋明稚的肩上。
宋明稚则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回抱着他,低声道:“殿下别生气。”
慕厌舟朝着宋明稚摇了摇头,沉默片刻之后,方才道:“明明是我没有替你报仇,你怎么还反过来安慰我?”
说着,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
慕厌舟的声音哑哑的:“阿稚,你怎么这么好。”
此时慕厌舟仍没有抬起头。
呼吸产生的热流,如羽毛,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宋明稚的脖颈间扫来扫去。
宋明稚下意识便想要后退。
但是他的本能却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
这里是皇宫,处处都是皇帝的眼线,他们或许听不清楚自己和齐王在说什么,但是一定能够看到两人的肢体动作。
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这帮人抓到把柄。
宋明稚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坚毅。
“殿下这是什么话……”
慕厌舟方才虽然表现得十分激动。
但是知道皇帝没有对自己放下心来的他,早在来凤安宫的路上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幕。
他非常清楚——
自己一气之下离开海宣殿,皇帝顶多只会在嘴上怪罪两句。与之相反的是:自己越是莽撞,越是喜怒形于色,皇帝便越是放心。
宋明稚沉默了片刻。
终于缓缓抬起眼眸,说出了慕厌舟在来凤安宫的路上,教自己的话:“殿下,我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关不关心此事。在我看来只要殿下在意,有这个心就好了。”
慕厌舟离开海宣殿后,陶公公便带着几名小太监追了出来。
宋明稚的声音不大不小。
正好落在了陶公公等人的耳边。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陶公公:“……”
齐王妃这番话,与殿下可真配呀。
游廊另一边,本想上前的陶公公在看到两人这你侬我侬的架势之后,略有一些不好意思地停在了原地。只是,这里毕竟是凤安宫,他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殿下?”
慕厌舟没有搭理陶公公。
而是在此刻轻叹了一口气道:“都怪严元博……”
他用额头在宋明稚的肩膀上蹭了蹭。
略微不悦道:“父皇向来没有兴趣,关心朝堂上的这些琐事,全将它们交到严元博的手中。都怪他……不想得罪慕思安一干人等,这才会将此事轻拿轻放!”
他的语气颇为任性:“你且放心,有朝一日我定会替你报了这个仇。”
说着说着,慕厌舟还咬起了牙来。
宋明稚笑了一下:“好了,殿下别生气了。”
慕厌舟手上的颤意正在逐渐变弱,但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两人动作,明明没有任何出格。
但是二人之间,却始终有一种,说不清不明的暧昧气氛。听到这里,就连周围的宫女和太监,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不好意思再多这里看一眼。
唯独陶公公再次大胆提醒了一句:“齐王殿下。”
慕厌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不符合身份与年纪。
不过慕厌舟自然不会这么快退让,他终于抬起了头,将手扶在宋明稚的腰间,垂眸看向对方的眼睛。
眨了两下之后,方才理直气壮道:“怎么办?我还在生气。”
不远处,来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陶公公,终于听出来了——齐王殿下这哪里是在生气?他的气早就消了,此刻分明是想要借王妃安慰他的机会,得寸进尺!
不愧是从小看着慕厌舟长大的陶公公。
他似乎真的没有猜错——
注意到附近的宫女与太监之后。
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宋明稚,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但是慕厌舟仅用一只手,便箍住了宋明稚的腰:“不行,安慰我一下。”
宋明稚拍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慕厌舟不满道:“我可没有这么好打发。”
这时齐王妃也看出来了——
自己身边的人气早已经消了。
他放下手,耳尖泛起了薄红:“那殿下要怎么办?”
当今圣上从来都不是勤政之人。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皇帝也带着人,离开了海宣殿。
海宣殿三面环水,要想离开这里,那便必须通过眼前这条游廊。见状,陶公公终于忍不住快步走上前来提醒。
余光看到这一幕后,慕厌舟不再放低声音。
他突然俯身凑上前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一拃长。
宋明稚下意识想要往后退,然而抵在他后腰上的那只手,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陶公公的脚步,不由一顿。
宋明稚:“!”
殿下需要继续拖延时间。
慕厌舟深深注视着宋明稚的双眼,
几息后,忽然低头轻轻地吹了吹他的睫毛,接着,轻声笑道:“不行,你亲我一下。”
宋明稚:“……!”
宋明稚跟在慕厌舟身边这么长时间,早已有了随机应变的能力。
——殿下这么说,自然不是真的要自己亲他,而是再拖延几息,继而于皇帝的面前结束这场“戏”。
听到慕厌舟的话后。
宋明稚沉默了片刻,便轻轻侧过身,朝他低语道:“回家再说。”
慕厌舟手指上的颤意终于逐渐弱了下来。
呼吸的节奏也不再像方才一样凌乱。
听到宋明稚的话,慕厌舟总算笑了起来。
他缓缓抬手放开了宋明稚:“这是你答应我的,那我们就回家再说。”
话音落下的同时——
慕厌舟于带着宋明稚转身,走到了游廊的那侧,将路让了出来。
海宣殿的游廊内,侍从们齐齐俯身朝皇帝行礼。
方才那一幕实在有些危险。
宋明稚的心跳,也不由加快了几分。
此时他终于放下心来,随侍从一道弯下了腰去。
同时在心底里计划到……齐王殿下身上的蛊虫,必须想办法尽早解开!
如今已经开春,珈洛也该启程回述兰了。
短短几瞬,宋明稚脑海中便冒出了无数个念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穿过游廊,离开了海宣殿。
海宣殿前,慕思安也被侍从们拖了出来。
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宋明稚忽然听到,慕厌舟在自己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道——
“方才替你报仇的那句话。”
“不是玩笑。”
第37章 红杏出
海宣殿位于前朝与后宫之间。
要想离宫,还得再穿过小半座皇宫。
慕厌舟身上的蛊虫虽然安静了下来,但是凤安宫怎么都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待海宣殿前的热闹散尽,两人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一路缓步朝着皇宫外而去。
凤安宫里面,不能乘坐轿辇、马车。
离开游廊之后便是一片小小的花园,穿过这里才能走上宫道。与上一世破败无人打理的样子不一样,如今园中满是名贵花木,一看就是被精心养护着的。
宋明稚从没有见过这些花木。
经过花园时,他忍不住将视线落了过去。
宋明稚只悄悄地瞥了它一眼,没有想到,下一息他便听见慕厌舟缓缓开口:“这是牡丹,只不过还没有开花。”
慕厌舟这句话来得稍微有些突然。
宋明稚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齐王是在给自己介绍眼前这些花木。
慕厌舟的蛊虫刚发作过一次,按照宋明稚的经验……他的身体绝对不可能这么快便彻彻底底地恢复过来。此时花园里除了宋明稚和慕厌舟外,只有一个负责领路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敢打扰到两人独处。
这时他正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好几丈远外,是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的。
殿下怎么不趁着这个时候好休息休息……
似乎是因为蛊毒发作,慕厌舟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几分:“自前朝起,凤安宫内便种满了牡丹,过去每年的三四月,凤安宫都会设宴赏花,邀文武百官、风流名士进宫,我儿时便见过几次。”
当今圣上对赏花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兴趣,牡丹花宴的习俗断在了他这里。
宋明稚轻轻点了点头。
难得殿下有闲心聊起往事。
宋明稚放缓脚步,正在想要如何接话,就听花园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宫女抱着个身穿碧绿色春衫的小孩,出现在了不远处——她怀里的人,正是宋明稚前不久才在敛云宫内见过一面的五皇子慕关书!
几日不见,他的状态好了不少,
远远地看到宋明稚和慕厌舟以后。
宫女立刻抱着五皇子快步上前,并朝两人行礼道:“参见齐王殿下、王妃。方才五殿下听见下人们聊天的时候说,齐王和王妃进了宫,便闹着要来见您二位。奴才……想带殿下来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到了齐王与王妃!”
相比起前几日,在敛云宫看到的那两个小太监。眼前这名宫女,字里行间都是对五皇子的关心。
卧榻之侧自然不能容他人鼾睡。
皇帝虽然一向都不喜欢五皇子,但是更不能容忍宫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
上回的消息传到皇帝耳边之后,他便命陶公公前去彻查了此事,连带着自出生以来便住在冷宫里的五皇子,也终于住进了普通的宫室,身边也随之重新换了一批人照顾。
五皇子慕关书年纪毕竟还很小。
他的话还说得并不是非常清楚,宫女的话音落下,他就好像小鸡啄米一般点起了头:“对,对!”
宫女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五殿下想送齐王殿下与王妃上宫道去。”
宋明稚和慕厌舟一道,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小孩向来健忘,宋明稚没有想到五皇子竟然还记得自己。他停下脚步,朝五皇子笑了一下,轻声道:“殿下有心了。”
而被宫女抱在怀中的五皇子慕关书,则转过身来,非常自然地朝着宋明稚伸出了双手……可是,还没有等他磕磕绊绊地说出自己打算做些什么。站在宋明稚另一边的慕厌舟,就已经转过身来,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手,将慕关书抱到了自己怀中。
五皇子呆呆道:“诶?”
慕厌舟低头对怀里的小孩道:“阿稚手臂受了伤,我来抱你。”
身为亲王,养尊处优长大的慕厌舟自然从来都没有抱过小孩,五皇子瞬间便脱离了宫女温柔的怀抱,被慕厌舟高高地端在了怀中。
他扁了扁嘴巴,似乎是有些想哭,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又被慕厌舟垂眸挡了回去。
甚至,他还补了一刀:“五弟今日识过字了吗?”
宋明稚知道,本朝的皇子、公主们,从会说话的那一日起便要开始识字,要比普通人家开始得早上许多——这也是他们儿时的一大噩梦。
果不其然——
慕厌舟的话音落下之后。
被他端在怀中的五皇子,眼圈瞬间便是一红。
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只好有些尴尬地开口,回应起了他的关心:“回齐王殿下的话,五殿下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慕关书有些委屈地转过身,看了宋明稚一眼。
他之前一直被养在冷宫中,基础本就非常差,如今一想到识字,他便一个头两个大。
见此情形,慕厌舟的唇角不由一扬:“要本王说,五弟有时间在花园里面玩,还不如早早回去补功课,不然一会回去了……”
宋明稚虽然清楚,齐王殿下对外要装纨绔……但是他现在,明显是在欺负小孩。
听到这里,宋明稚终于忍不住蹙眉,制止道:“殿下——”
慕厌舟:“。”
他终于放过了五皇子。
海宣殿前的这片花园并不大。
还没说几句话,众人已走到了宫道边。
端了五皇子一路的慕厌舟,总算心满意足地将他交回了宫女的怀抱中。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变暗。
两排宫灯似星子,一路蜿蜒着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宫女朝宋明稚和慕厌舟行了一礼,接着小声对五皇子道:“殿下,给齐王和王妃招招手,说下回见吧。”
而好不容易见到宋明稚,却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的五皇子,终于在此刻组织好了语言。他抬起一只手,朝宋明稚晃了晃,依依不舍道:“阿稚,下回见。”
——这是五皇子方才从慕厌舟那里听来的名字。
清脆的童音刹那间响彻了整条宫道。
就连一旁负责赶马的太监,也不禁默默将视线落了过来。
慕厌舟的脚步忽然一顿。
已经踏上宫道的他,又慢慢地转过了身来:“不许和我学,要叫齐王妃,明白了吗?”
说着,终于揽着宋明稚的肩。
在五皇子抗议的哼唧声中与宋明稚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前去。
——简直幼稚至极。
……
宋明稚与慕厌舟一起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目睹了刚才那场“闹剧”的宋明稚,犹豫再三后,终于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他道:“五皇子的年岁还小,殿下往后还是再欺负他了。”
在外面维持形象固然要紧。
但是不一定非要靠欺负小孩来完成……
五皇子慕厌舟和虽然是平辈。
但两人的年纪相差实在太大,慕厌舟方才的“胜利”,实在是有一些不武……
负责驾车的人是宫里的太监。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并没有放低声量,“怎么能叫欺负呢?我这是在好心催促他学习,”停顿片刻,见宋明稚沉默不语,他又轻笑着凑上前,去看宋明稚的表情,并问,“怎么,还在想这事啊。”
宋明稚先点头,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时马车已经驶出了凤安宫,崇京城内的灯火,透过车帘照在了宋明稚的身上。
宋明稚的眉宇之间,虽还有昨日因受伤、生病而生出的淡淡倦意。但是原本苍白的脸颊,却被这万家灯火点上了几抹薄红。
眼前的这一幕,莫名让慕厌舟想起了新婚的那一晚……
慕厌舟轻轻笑了笑。
他离开了视线道:“怎么点头又摇头?”
宋明稚并没有多想。
他诚实答道:“我在想……齐王殿下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史书总是格外节省笔墨。
齐王登基以前发生的事,史书上皆一笔带过,前后相加也就二三句话,而这其中自然没有关于他儿时的记载。想到这里,宋明稚便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说着他就轻轻地抬起了眼眸,无比认真地朝着慕厌舟看了过去。
黑夜里,那双水蓝色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
宋明稚的答案在慕厌舟的意料之外。
沉默几息。
慕厌舟忽然轻笑了一下:“不一样。”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宋明稚忍不住好奇道:“有哪里不一样呢?”
慕厌舟摇了摇头,深深地看向他眼底。
清懒、微沉的声音随即回荡在宋明稚的耳边:“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慕厌舟的手指在车壁上轻点了两下。
几息后,方才漫不经意道:“父皇对我,从来都不做任何要求,也没有安排人教我识字。故而,我自小到大都是怎么开心怎么来的。”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一模一样。
传到负责驾车的小太监耳朵里,对方也只会觉得,齐王这是在炫耀自己与皇帝的关系——毕竟他自幼就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可是只有宋明稚清清楚楚地看到:慕厌舟的笑意,半点也未达眼底。
慕厌舟并不是天生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而对皇子而言,不做要求、没有限制,更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它并不能证明皇帝对齐王好。
唯一能够证明的便是……
慕厌舟自出生之日起,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现实中的齐王……人生完全不像史书中那般平顺,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宋明稚的心格外闷。
话音落下,慕厌舟便忍不住咳了两下——
喝太多的烈酒不但会伤到脾胃。
而且还会让蛊虫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
近来慕厌舟一直都在控制饮酒。
他今天白天一口酒也没有喝,如今天色已经很晚,饿了一天的蛊虫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除此之外,慕厌舟体内蛊虫的蛊母就在凤安宫中。接近蛊母之后,蛊虫也变得比以往更加容易兴奋。
宋明稚瞬间便注意到了这一点:“殿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只皮制的酒囊。
没有任何犹豫,便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交到了慕厌舟的手中:“殿下先喝一口酒吧。”
“咳咳咳……”
慕厌舟并不着急直接过酒。
而是好奇道:“阿稚随身都备着烈酒?”
宋明稚点了点头,认真道:“是,以防不时之需。”
慕厌舟的身上常备着烈酒。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并没有取出自己的酒,而是用指腹,缓缓地从皮质的酒囊上蹭了过去。这只酒囊产自西域,不但外形精巧,上面还暗刻一支长满了小刺的花藤,看上去格外精致、漂亮。
慕厌舟的唇边,漾出了几分笑意。
他缓缓解开酒囊,轻咳了几声道:“咳咳……还好有阿稚关心我。”
说完,便将它一饮而尽。
马车慢慢驶入了齐王府中。
小太监下车,撩开了车帘,宫灯照亮了半驾马车。
慕厌舟的脸色,终于在喝完酒后,恢复到了往昔的样子。
※
历史因为宋明稚的到来,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如今朝堂天下的局势,要比历史上的这个时候要复杂,危险不少。
保险起见……
慕厌舟身上的蛊毒,必须尽早解开。
宋明稚手臂上的伤,处理得非常及时,并没有留下后遗症。但是短时间内失血过多,且还强撑着进了一次宫的他,仍在府中缓了几日,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等宋明稚的状态稍好一点之后。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开王府,去醉影楼找珈洛,同对方仔细地商议蛊虫一事。
……
三日后,醉影楼。
正午时分。
酒楼一般要从傍晚才开始热闹。
宋明稚正午来到醉影楼的时候,这里才刚刚开门,尚未开张。
经过上回的那场闹剧。
醉影楼内众人已经知道了宋明稚的身份。
因此,齐王府而来的马车刚停到醉影楼下,珈洛老板便出门将他迎了进来——珈洛自然不敢再像上一回一样,将宋明稚这个齐王妃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决定在醉影楼的包厢里与宋明稚交流。
同时,如临大敌。
甫一进门,珈洛便朝宋明稚行了一个大礼:“草民珈洛,见过齐王妃。”
宋明稚连忙道:“珈洛老板千万不要同我如此客气。”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摘下了遮着长发的轻纱。
珈洛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第一回 见宋明稚的时候,他便有几分好奇——崇京城内究竟有哪个西域人出手如此的阔绰,将夜明珠当铜版花?
他在中原经商数年,按理来说,凡是有名的客商他都是认识的……
宋明稚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漂亮。
假如,他真的是哪个西域客商,自己不可能听都没有听过。
可惜那个时候……
珈洛完全没有深思,直接被那几颗夜明珠,给蒙蔽了心智!
有苦难言的珈洛,叫来人给宋明稚倒上了茶。
同时,还安排随宋明稚来到此处的王府侍从,坐在了包厢的角落处——南市实在太过热闹,为了避免麻烦,宋明稚不但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商旅一般,用轻纱裹起了脸与那头浅金色的长发,甚至于就连他身边那名侍从,都是同样一身打扮。
只不过由纱换成了灰色的布。
齐王计较起来,实在是太过吓人,珈洛已经见识了一次。如今,就算是单纯为了“避嫌”,他也不能让侍从离开这里。
宋明稚朝珈洛笑了一下,缓缓地坐在了桌前。
醉影楼的生意原本就非常火爆。
自从珈洛几日前进过敛云宫后,醉影楼的名声更是大噪。如今,崇京城内,人人都想来这里听一听乐师那日给皇帝演奏的曲目,再尝尝楼内的珍馐。
宋明稚没有耽搁醉影楼生意的意思。
他直接进入主题道:“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来醉影楼找珈洛老板,为的便是上一回说过的蛊虫一事。”
珈洛端茶的动作随之一顿。
停顿片刻,他方才缓缓点了点头:“草民了解。”
若是放在之前,珈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
但是,如今他已经知道宋明稚和慕厌舟的身份。
珈洛虽然还没有搞清楚身为齐王妃的宋明稚,为什么要找这个蛊母,但是他已由此猜出:此事绝对与皇家有不小的关系。
经营着醉影楼的珈洛,一向不都不想与皇室有太深的联系。
以免一不小心陷入什么麻烦之中。
珈洛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宋明稚此前拿给他的夜明珠重新放回了桌上。接着,依依不舍道:“恕草民直言,草民若是能帮王妃,自然会帮王妃您寻找蛊母。但是王妃您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草民实在是有些害怕啊。要不然……”
述兰话的语速,原本就要比中原官话快一点。
珈洛这噼里啪啦的一通,如倒豆子一般地倒进了宋明稚的耳朵里,显得无比激动。
闻言,宋明稚没有说话。
他缓缓抬手,将一块油绿的翡翠玉佩放在了桌上:“这是珈洛老板的辛苦费。”
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都不产这样的翡翠。
珈洛是个识货的人,他一眼就认出:宋明稚手里的东西产自海外,比方才那对夜明珠还要值钱。
珈洛:“……!”
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宋明稚刚才落座不久。
两人还没有说几句话,上回招待他的那个名叫“阿娜”的舞女,又一次端着一盘果脯,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正想上前放下手里的东西。
却听坐在门边的侍从起身道:“我来。”
阿娜顿了顿,将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中:“是。”
接着,便行礼退了下去。
包厢内的谈话陷入了僵局,侍从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他上前放下果脯,同时,低声提醒宋明稚道:“当心手。”
宋明稚伤还没有养好。
今日他依旧穿着中原款式的衣袍。
说完方才那番话后,侍从竟还随手帮他整了整衣袖,这才重新退到门前坐下。
宋明稚笑了一下:“好。”
他似乎并不介意那名侍从的触碰。
珈洛:嘶……
王府里的侍从说话怎么是这个语气?
珈洛莫名从两人这番交流中看出了几分暧昧。
联想到齐王之前的态度,珈洛的不禁紧张了起来,难不成王妃是真的有红杏出……打住,打住!
珈洛立刻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然而,他虽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问不该问的事情。
但是接连被慕厌舟吓了两回的他,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道:“……王妃今日来醉影楼,齐王殿下知道吗?”
宋明稚一时间没明白珈洛的意思:“珈洛老板是问?”
害怕慕厌舟再次带人来到这里的珈洛,终于不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草民只是担心殿下突然过来。”
慕厌舟上回来醉影楼动静太大。
不但吓到了自己与楼内的舞姬,甚至还吓到了一部分客人。
实在是有一些影响生意。
不过珈洛只敢在心里这样想。
他自然不敢当着宋明稚的面,将这句话说出来。
珈洛想了想,最终轻声叹了一口气,委婉道:“不瞒王妃您说,齐王殿下身份太过尊贵,草民实在是害怕待不当。”
话音落下,他便忐忑地朝着宋明稚看了过去。
而行走江湖多年的珈洛,怎么也没料到的是……宋明稚并没有接话。
就在自己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包厢那头,突然传来一声:“那倒不会。”
珈洛:“……”
这个声音怎么有一点耳熟。
他整个人如同生锈了一般,缓缓转身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随即便见……
与宋明稚一道来到醉影楼的那名侍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块果脯。他取下裹在头肩之的灰色布料,一边吃果脯,一边随口朝自己道:“这个果脯味道不错,用来招待本王就好。”
珈洛抖了抖,差点从座上摔了下去。
慕厌舟吃完了果脯。
笑着朝两人看了过来,自在道:“你们聊你们的,不必在意本王。”
珈洛:……!
这是说不在意就可以不在意的吗?
第38章 看跳舞
珈洛与宋明稚所在的,是醉影楼内最大的一间包厢,平日里容纳一二十人不是问题。就在几息之前……珈洛还觉得这里有些空。然而此时,知道那名“侍从”的身份后,包厢里的气氛瞬间一变。
慕厌舟的存在感突然变得格外大,一时间,竟令珈洛有一些坐立难安。
桌那头,宋明稚也轻轻地笑了一声道:“珈洛老板不必在意殿下,前几日,我与殿下去乐章山时遇到了刺杀,受了一点小伤。殿下他只是心有余悸,稍有一些不放心我独自出门罢了。”
二人的感情果然好……
珈洛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他努力将视线移回了桌上,假装不知道门口的那个侍从就是齐王。
宋明稚又回到刚刚的话题:“我知道珈洛老板在担心什么。”
早在来到醉影楼这一路上,宋明稚和慕厌舟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打消珈洛的忧虑。
珈洛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宋明稚喝了一口茶,轻声道:“珈洛老板放心,蛊虫一事与齐王妃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与我从前在述兰时的一些杂事有点关系罢了。”
宋明稚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找蛊母。
若是任何理由都不同珈洛说明,他自然不会放心。
——宋明稚故意没有将话说清楚,而是给珈洛指了一个乍一眼看去似乎有点道理,实际上却完全错误的答案。
述兰虽然只是大楚的附属国之一,但历代国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无论皇室还是贵族之间,都常会发生一些不便与外人说明的事。听完了宋明稚说的话后,珈洛脸上的表情,虽然仍有些为难,但是他总算不再像刚才那样紧抿着唇。
醉影楼背地里做的那些生意。
处于大楚的灰色地带,经不起细查……
珈洛其实也算有“把柄”,落在了齐王与齐王妃的手中——
若一不小心惹得齐王不悦,他随时都可以让醉影楼关门,自己十有八九会面临牢狱之灾。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珈洛也不好再直接拒绝。他犹豫片刻,开口道:“若是一不小心惊动述兰那边……”
这一回,回答他话的人不再是宋明稚。
嘴上说着“不必在意本王”的慕厌舟,非常自然地走了过来,坐在了宋明稚的身边:“本王相信珈洛老板的能力。”
话音落下的同时,珈洛的耳畔又响起一声脆响——
慕厌舟自袖中取出一块红玉放在了桌上。
接着,垂眸朝一身珠光宝气的珈洛看了过去:“听说洛老板喜好收藏珠玉,正好本王这里有一块赤凤玉。”
赤风玉质地细腻、光滑,光泽亮丽,本就上佳,而它最出名的一点便是……独一无二的血红色泽。赤风玉产量极低,堪称稀世珍宝。自前朝起,它的矿脉便被皇室握在了手中,一百多年来,只有皇亲国戚与部分王公贵族得到过赏赐。
流落在民间的也不过一两块而已。
别说是得到它了。
最爱金玉之物的珈洛在今日之前,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赤凤玉一眼。
珈洛:“……!”
他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停顿几息后,珈洛突然睁开双眼,如释重负道:“齐王殿下与王妃既然将草民视作朋友,那草民自然应当为好友两肋插刀!更何况,齐王妃远嫁在外,在崇京城内本来就没有什么故交,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既然王妃出言相托,那草民自当竭尽全力!”
珈洛一边说话,一边默默地伸出手,朝着赤凤玉触了上去。
然而,珈洛的指尖还没有触到赤凤玉。
桌上的东西又被慕厌舟抬手收了回去:“如此美玉,怎能不配只宝匣?”
珈洛愣了一下:“对,对……”
慕厌舟笑道:“不如这样吧,等洛老板回到崇京,本王再来郑重将它送到醉影楼来。”
在此之前,珈洛与崇京城内众人一样,只将慕厌舟看作一名普通纨绔,然而今日,他却莫名从眼前人的言行中感受到了一阵压迫。
齐王殿下不是能够敷衍的人。
珈洛连忙道:“自然!”
他的态度瞬间变得认真起来。
珈洛端起桌上的茶盏,起身朝慕厌舟道:“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先以茶代酒,敬其王殿下一杯。”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慕厌舟也没有摆亲王的架子。
他自长桌的另一边站了起来:“本王就先谢过洛老板了,还请洛老板回京的时候,顺路给王妃带些西域的产物,与衣料过来。”
珈洛做事向来非常干脆。
决定收下赤凤玉的他,立刻应下:“齐王殿下只管放心就好!”
坐在慕厌舟身边的宋明稚看到:齐王端起了桌上的另一只茶盏,笑着将它放在了唇边。
宋明稚:“!”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指——
等等,这是我刚才喝过的茶!
宋明稚迅速将包厢看了一圈:
阿娜方才送茶盏进来的时候,齐王还是王府的“侍从”。因此,包厢内总共只有两杯茶水……宋明稚轻轻地蜷了蜷手指,艰难地将手收了回来。
算了……
希望殿下不要介意。
慕厌舟刚才一直坐在门口。
也不知他是不是没有看到,宋明稚喝过这杯茶。
白瓷制成的茶盏,轻贴在了慕厌舟的唇畔,温热的茶水顷刻间浸润了他的嘴唇,缠在他的舌间滑入口中。
宋明稚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朝窗边瞥了一眼。
等他将目光落回桌上时,慕厌舟已经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同时轻握着茶盏,困惑朝宋明稚道:“怎么了?”
话音落下,还笑着朝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宋明稚犹豫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在外人看来,自己与齐王正是恩爱的时候。
同喝一杯水,简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若这个时候开口,说不定会引起珈洛的怀疑。
宋明稚深吸一口气。
艰难地将想说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宋明稚和慕厌舟并没有在醉影楼待太长时间。
但如今的醉影楼生意比以往好了许多,宋明稚和慕厌舟走的虽然早,可是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有宾客来到了一层的大厅中,欣赏起了歌舞。
上一回来醉影楼的时候,宋明稚没有来得及细看。
今日方才有空四处观察:醉影楼一层,身披着红纱的舞姬,正伴着羯鼓声赤脚起舞。
浅棕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掠过了鬓边。
她一边起舞,一边朝大厅里的客人抛洒着花瓣,动作格外流畅。
宋明稚童年时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但眼前这一幕,却在恍惚之中,与他脑海中的画面重合在了一起……
宋明稚小的时候,醉影楼早已不复当年的热闹。有的时候,就连大厅里面,也只有三五个借酒消愁的客人,设有包厢的二楼,更是空空荡荡。
那时早无人关注一个小孩在做什么,宋明稚都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
每当宋明稚没有事情可以做的时候,他便会坐在醉影楼二楼的栏杆旁,安安静静地看着娘亲,随着羯鼓声起舞。
与眼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宋明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向楼下多看了两眼。
此时舞姬正跳到最精彩处,一楼的客人皆看的入迷,没有人想到,齐王与王妃就在二楼的栏杆旁向下张望。
珈洛正想带宋明稚和慕厌舟下楼,送走这两尊大佛,可他还没有走到楼梯边就看到:慕厌舟的脚步,也随宋明稚一道停了下来。
宋明稚看楼下的舞蹈看得正出神。
慕厌舟也垂下眼眸,酸溜溜地朝楼下看了一眼:“阿稚喜欢看人跳舞?”
珈洛:“……!”
宋明稚的注意力,被慕厌舟强行拽了回来。
上一世,也曾有西域舞姬进宫献过舞,但是身为暗卫的宋明稚,从来都不会在干正事的时候分神。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从重生一世,成为齐王妃以后,自己的戒备心,似乎正在一天天地下降。
他已经在这里看了半晌,说“不喜欢”显然没有人会相信。
意识到自己给齐王增加了工作的宋明稚,略带歉意地移开了视线:“过去常会看。”
说着便要转身下楼。
听清楚两人在说什么后,担心慕厌舟又在醉影楼内搞出事来的珈洛,鼓起勇气插了句嘴:“这是述兰的特色,我们述兰人都喜欢。”
慕厌舟一边点头,一边轻轻地笑了笑道:“的确好看。”
慕厌舟明明面带微笑。
可是一旁的珈洛,却莫名觉得他在咬牙。
慕厌舟轻轻将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肩上:“不必着急,我们看完这支舞再走。”
说话间,他已站在了宋明稚的背后。
同时将人半环在了自己的怀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慕厌舟眯了眯眼睛,朝着楼下看去,“阿稚喜欢看,我自然也喜欢。”
说完,他又莫名其妙地将视线落在了珈洛的身上:“你说对吧,洛老板?”
珈洛:“啊?”
珈洛没有想到慕厌舟会突然点自己的名。
他的背后一阵发寒,强颜欢笑道:“自然自然!”
同时,默默与心底道……
齐王殿下最好是真的喜欢。
※
最近一段时间京城实在是太不安稳。
就连整日走街串巷的纨绔,也难得消停了几天时间。
等到梁王刺杀一事,尘埃落定之后。
终于有人忍不住来到了齐王府,找慕厌舟玩乐、闲聊。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是——
慕厌舟并没有像过往一样,窝在府中睡觉,或是喝酒,而是在齐王妃的“监督”下,乖乖在徽鸣堂内读着书。
大皇子向来看不起这群整日与慕厌舟混在一起纨绔,平日里没有少给他们使绊子。因此,大皇子倒霉之后,这群向来不怎么关注朝堂大事的纨绔,都忍不住从家里打探起了他的消息,就为了狠狠落井下石,嘲笑他一番。
如今,又马不停蹄地来到王府。
借着向慕厌舟分享“朝堂要闻”的名义,光明正大地闲聊起来。
徽鸣堂东次间,有人正激动道:
“齐王殿下,今天中午我爹上完朝回来说,圣上这回非常生气!他已经下旨,说是要以‘谋逆之罪’处理整个韩家,连带着梁王妃,也要倒大霉了。”
“这谋逆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纨绔眉飞色舞道,“只是……韩家乃本朝开国世家,陛下最后还是没有这样罚他们,而是流放全族。如今韩家人已经被压入天牢中,就等着入了秋流放万里呢!”
不得不说,这些纨绔偶尔还是靠谱的。
他说的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
还不等慕厌舟的手下送来信报,他们已经直接将消息传到了王府。
临窗的东稍间内——
正在随手翻看着话本的宋明稚,动作一顿。
眼见大皇子倒了霉,这群纨绔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激动。
前一人的话音刚才落下。
紧接着又有人开口道:“只可惜……圣上似乎对梁王轻拿轻放,以证据不足为由,不打算从重惩处他了。”
起先说话的纨绔啐了一口:“谁不知道这事必然与慕思安有关!他平日里嫉妒殿下,受圣上关心就罢了,如今做出这种事来,竟然还安然无恙…这真是……”
纨绔的话还没有说完。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
他立刻将后面的话咽回了腹内,接着走到桌边,朝慕厌舟看去:“殿下,这回慕思安都欺负到您头上了。要我说,绝对不能忍!”
“对!”另一人也走上前激动道,“严大人不是说证据不足吗?那殿下您就找到证据,让圣上处置他!”
纨绔虽整日游手好闲,不做正事。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一点脾气:“就是,我回家让我爹帮忙!一起找他的证据——”
慕厌舟若是无动于衷,反倒是会惹人怀疑——他唇边那丝笑意,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慕厌舟对面的人,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按照我打听来的,圣上似乎是真的有意让殿下进六部,”想起慕厌舟装病的事迹,他忍不住犹豫着问,“殿下这回打算怎么办?”
午后的暖风吹起了徽鸣堂内的纱帘。
阳光如一张丝绢,轻坠在了宋明稚的面颊之上。
坐在窗下的宋明稚不由眯了眯眼睛。
他正打算拿起书换个地方,但是还没有站起身,就听慕厌舟开口道:“我也不知道……”
听到慕厌舟纠结的语气后。
宋明稚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阵敬意——
齐王殿下的演技果然超群。
作为一名立志当闲散亲王的纨绔,进入六部,无疑打乱了他从前对自己人生的所有规划。就算此事有利无弊,慕厌舟也不会立刻便下定决心,蹚入朝堂这摊浑水。
宋明稚重新放下书坐了回去。
他正打算听慕厌舟怎么应付,没想到……
慕厌舟忽然转身,将视线落进了稍间内:“等父皇真的下旨再说吧。”
他笑了一下,远远朝宋明稚道:“这种大事,我怎么能一个人决定。若是真的,再同王妃商量也不迟。”
“你说对吧,阿稚?”
纨绔甲乙丙丁:“……”
他虽都是纨绔,其中也不乏沉迷美色者。
但是还真的没有人,遇到这种事都要与后宅商量。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他们定会惊慌失措,认为齐王是被人夺了舍。
但是今天听慕厌舟说了这番话。
众人的心中,竟在同一时间生出了同一种感觉——
果然如此-
乐章山一事总算暂告一段落。
小半个月后,齐王府的马,车再一次驶上了那条熟悉的官道。
大楚注重孝道,慕厌舟总不能因为曾经在这里遇到过刺杀,便不去祭扫。
一行人清晨乘坐马车,离开了王府。
到达乐章山的时候还没有到正午。
如今,已经到了初夏。
乐章山山道两旁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树冠攀连在一起,彻底遮住了那轮艳阳,将初夏的燥热之气,全部隔绝在了头顶。
宋明稚上一世虽并没有祭扫过谁。
但中原与皇室的习俗,他都是了解的——
柳氏现在早已经败落,但好歹是出过皇后的家族。这里虽无人固定看守,但是时不时还会有人上山来简单清扫。乍一眼看去,墓地已经被满山的浓绿所吞噬,但是走近便可以看到,这里其实没有什么荒凉、凄冷的意思,更没有杂草丛生,只是落了些树叶罢了。
看上去格外的幽静。
厌舟的祭扫向来简单。
到了乐章山之后,宋明稚便与慕厌舟一道,在有经验的侍从的引导下,简单地清扫了墓上的落叶。接着,侍从简单介绍了如何上香后,便与往年一样退向了远处,守在那里不再多做打扰。
一时间,祖墓前又只剩下了宋明稚和慕厌舟两个人,耳畔则只剩下鸟鸣。
宋明稚回头朝着山林间看了一眼——
乐章山植被非常茂盛,已经退至林间的侍从们,看不到这里的景象。
“扫墓”对于中原人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宋明稚便轻声朝慕厌舟道:“殿下先忙,我去别处走走,就不打扰您了。”
说着他便欲转身,朝另一边的树林而去。
怎料宋明稚还没来得及走开,手腕上便忽然传来了一阵暖意——
慕厌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不用走。”
宋明稚愣了一下。
此时慕厌舟已经取出了三炷香,拿在指间。
他笑着朝宋明稚道:“忘了吗?虽然没有拜堂,但阿稚无论如何,都是我明媒正娶来的王妃,这个时候怎么能走?”
宋明稚脚步不由一顿。
转眼之间,他的手中也多了三炷长香。
宋明稚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是。”
中原向来注重礼法,就像齐王殿下方才说的那样——自己与殿下虽然有名无实,但是这丝毫改变不了自己是齐王妃的事实。
按“礼”来说宋明稚不该离开。
慕厌舟笑了一下,缓缓地朝墓碑躬下了身去:“来,随我一道。”
宋明稚无比郑重地拿稳了手中的长香。
几息后,便学着慕厌舟的样子,缓缓朝眼前的墓碑,行了一礼。
他的动作格外认真。
今日的慕厌舟与平日里不同。
或许是因为来到了乐章山上,他唇边虽然带着那抹惯有的笑意,话语中却只有温柔,不再像平日里那般没心没肺。
宋明稚看到——
慕厌舟俯下身去,缓缓将手中的长香插在了墓前。
“来吧。”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今日,慕厌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宋明稚“阿稚”或是“爱妃”。而是轻轻地朝他笑了一下,继而低声唤了句:“齐王妃。”
第39章 猜对了
宋明稚学着慕厌舟的样子,将香插在了墓前。
他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墓碑前,过了好半晌,方才再次躬身退了回去。
自始至终都无比恭敬。
慕厌舟不由笑了一下,好奇道:“阿稚怎么如此认真?”
飞鸟扇动翅膀越过林梢。
枝叶也随之“簌簌”作响。
宋明稚转过身去,认真答道,“柳家英才辈出,且个个英勇无畏、战功赫赫,若是要祭拜的话,自然得认真一点,”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柳将军还是殿下的外祖。”
宋明稚的话句句出自真心。
他过去就常想……假如有当年柳家那样的将领,生在王朝末年,大楚或许也不会早早亡国。
慕厌舟笑了一下。
他没忍住抬手抚过宋明稚浅金色的长发,几息后,方才将视线移到另一边,轻笑着低声道:“好了,回府吧,今日周太医还要来王府。”
说完,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宋明稚的肩上。
宋明稚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发现……齐王殿下似乎对自己的头发,格外感兴趣。
是因为不常见吗?-
一个多时辰以后。
齐王府,徽鸣堂。
脚步声,伴着“叮叮当当”的铃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宋明稚和慕厌舟回到齐王府的时候,周太医早已经带着药箱,坐在了徽鸣堂的正厅中。
远远地看到两人过来。
坐在桌边的周太医立刻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朝二人行礼道:“下官周净元,参见齐王殿下、王妃。”
周净元是正五品的太医院“院使”。
他既是太医院内资格最老的太医,也是太医院的领导者。
周净元平日主要负责为皇帝看病。
他大多数时候都跟在皇帝的身边,上回也跟去了敛云宫,不但为慕厌舟处理了腿上的伤,还帮他瞒天过海,掩饰了暗器一事。
宋明稚也是那一次才知道——
周净元其实也算齐王殿下这边的人。
慕厌舟走上前去,将人扶了起来:“周太医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按理来说,身为院使且年事已高的周净元,不会随便外出看诊。但是“备受皇帝宠爱”的齐王,向来都是例外。这一次,他又被慕厌舟以“出宫为王妃复诊”为理由,叫到了王府。
对于齐王这样的行为……众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周净元缓缓起身,再一次坐在了桌前。
守在徽鸣堂另外的侍从,也在此刻关上门,退了出去。
屋内瞬间便黑了下来。
——宋明稚手臂上的那道伤口,虽然还没有彻底愈合,但是恢复得还算不错。每隔上两三日,宫中都会派太医来为他换药、重新包扎,并不需要周太医再来做些什么。
实际上,这一次周净元也不是来为他复诊的,而是以此为机,出宫为慕厌舟看诊。
周净元连忙将药箱打了开来,朝眼前的人问道:“殿下最近这一段时间,都有什么症状?”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药箱里面取出了一包针囊。
周净元问的人明明是慕厌舟。
然而,他的话音落下去之后,回答他的人,却是宋明稚——
他缓缓地坐在了桌前,低声答道:“齐王殿下体内的蛊虫,最近一段时间发作越来越频繁、不规律。殿下回府之后,虽然没有再像当时在敛云宫里那样咳出过血,但是手指的问题,却逐渐明显。除此之外,还会伴着内息不稳的症状。”
周净元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早些年“贤平皇后”还在世的时候,他平日里除了为皇帝看诊以外,还负责照顾皇后的健康。而周净元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通过贤平皇后,知道慕厌舟的“秘密”的。
他向来清楚:齐王殿下是个小心多、疑的人。
甚至习惯了与周围人保持距离。
取出针囊之后,周净元忍不住回头,有些不确定地朝着慕厌舟看了一眼,观察对方的表情。
怎料,慕厌舟非但不觉得宋明稚在越俎代庖,反倒笑着朝他点头道:“对,正如阿稚所说。”
周净元愣了愣,连忙道:“是,是!”
说着,在宫中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便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坐在了慕厌舟的对面,将手指搭在了对方的腕上,仔仔细细把起了脉来。
然而……
周净元的表情虽然认真。
但是心里的活动却颇为精彩——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齐王殿下与王妃,似乎不像元九说的那样,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合作的。
……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
周净元并没有胡思乱想太久,便专心起了手下的脉象。
正午时分,鸟雀都已沉沉入睡。
徽鸣堂内安静得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周净元这一次诊脉,诊得格外细心,过了小半晌,他方才犹豫着放下手指。用略为沉重的语气,朝眼前的人道:“齐王殿下体内的蛊虫,的确比上一次在敛云宫诊脉的时候,活跃了许多。”
周净元抚了抚胡子,分析道:“殿下早先曾经试过用内力压制体内的蛊虫,并遭到了反噬……最近这阵子,内力使用太多,且还受了伤,从前被烈酒安抚下去的蛊虫,又变得兴奋了起来。”
他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见状,宋明稚不由开口问道:“周太医可有缓解的方法?”
他的眉宇之间,写满了关切。
虽然只是一名太医,但是周净元的名字却因为他所写的医书,而被记入了史册。
就算是来自后世的宋明稚,也曾听过他的大名,并对他的医术颇有信心。
周净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朝宋明稚道:“实不相瞒,下官虽然能够凭借诊脉,判断出蛊虫的状态,但到底不是擅长蛊术之人。对此,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桌那边的慕厌舟缓缓地收回了手。
他的表情无比平静,似乎半点不对周净元所说的话感到意外。
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身上,倒过来安慰了对方一句:“没事,一直都是这样。”
慕厌舟的话音未落,便被宋明稚瞪了回去:“这怎么能叫没事?”
慕厌舟立刻闭上了嘴。
周净元:“……?”
他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周净元清了清嗓子,就像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似的又道,“殿下体内的蛊毒必须早早解开才是,”他一边说,一边将针囊拿了起来,“下官虽然没有办法替殿下解了体内的蛊毒,但眼下倒可以试试,用针灸还有汤药,暂缓殿下外在的症状……以防殿下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是,总归能起到一点作用。”
慕厌舟终于严肃了回来:“那本王就先谢过周太医了。”
周净元连忙摆手道:“齐王殿下这是哪里的话?”
宋明稚手臂上的伤,恢复得还算不错。
身处于凤安宫中的皇帝,随时都有可能派人来叫周净元去御前看诊,因此来这里“复诊”的周太医,并不方便在齐王府内停留太长的时间。
为了避免旁人产生怀疑,周净元没有再耽搁,当即从针囊里面取出了一根长针。
他停顿片刻,有些纠结地抬眸,朝慕厌舟道:“齐王殿下,这次施针定会激起蛊虫。稍等一会,殿下的心脉可能会生出些许痛意。”
宋明稚不由攥紧了手心,他的心情也随周太医一道紧张了起来。
慕厌舟点了点头:“好,我知道。”
提醒过后,周净元便不再多耽搁。
他在慕厌舟的左臂上按压了两下,迅速找到穴位所在,捻转着将手中的银针刺了进去。不过三两下,慕厌舟的左臂上,便刺满了银针。
周净元行针的手法,格外高超。
行针的过程中,慕厌舟的眉毛都没有多蹙一下……但是宋明稚始终记得,按照他方才所说,难熬的时候,还没有真正开始。
周净元压低了声音道,“这些针,大约要留二到三刻钟,在此期间,殿下体内的蛊虫将会再次活跃,”相比起施针,出针要简单许多,不方便在王府里待太久的周净元,将此事交到了慕厌舟自己手中,“殿下若是不适,可以提前拔出银针。此举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殿下只管放心便是。”
慕厌舟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说话间,周净元已重新收拾好药箱,朝两人行礼,自桌边退了出去。
只留宋明稚一个待在慕厌舟的身边-
听周净元方才的意思。
他之前似乎并没有尝试过用针灸控制蛊虫。
不同于已经知道结局的历史,宋明稚对此始终有些担忧。
宋明稚远远地送走了周净元。
回来之后,他并没有按照慕厌舟所说,去别处休息,而是坐回了对方的身边。同时,于不经意间看见……慕厌舟的眉毛,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蹙了起来。
他将没有扎针的右手,轻搭在了左腕上。
宋明稚下意识探手,朝慕厌舟腕上触去:“殿下可是腕间有所不适?”
还不等他的手指碰到慕厌舟的手腕。
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嘶……”
慕厌舟用力攥住了宋明稚的手腕。
宋明稚:“!!!”
蛊虫现在就开始活跃了吗?
宋明稚被慕厌舟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下意识便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殿下若是不适,不如握着我的手。”
徽鸣堂内的烛火在此刻燃尽。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阳光穿透绢纱窗,生出的那一点熹微的光亮。
宋明稚不自觉眯了一下眼睛。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慕厌舟的手,已经轻轻地握在了他的腕上——或许是因蛊毒正在发作,慕厌舟的手指格外冰冷。触上来的那一刻,宋明稚的手臂,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但哪怕如此,宋明稚依旧没有收回手腕。
微风吹得徽鸣堂堂外的树叶,沙沙作响,预想中那阵痛意,并没有降临在宋明稚的手腕上。
慕厌舟轻轻朝宋明稚笑了一下。
冰冷的手指,自他的腕上摩挲而过。
慕厌舟并没有用力,而是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不行。”
宋明稚困惑道:“不行?”
慕厌舟垂眸朝宋明稚腕上看了过去:“若被旁人看到青青紫紫的痕迹,还以为我对爱妃……这多不好意思啊。”
说着他又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脸上。
宋明稚:“……!”
他立刻将手从慕厌舟腕中抽了出来。
“殿下说得有道理,”想到慕厌舟的形象,宋明稚立刻快步走到榻边,取来一只枕头,将它塞到了慕厌舟的手中,同时还建议道,“殿下不如先捏着它吧?”
掌心的温度骤然散去。
慕厌舟蹙眉,看了一眼怀里的枕头。
他的眼中难得生出了几分嫌弃。
※
周净元不愧是一代名医。
施完针,喝完了他开的那些药之后,慕厌舟体内的蛊虫虽依旧存在,但是发作的频率总算不再像前几日那般高。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
在王府内待了几日的慕厌舟,又一次出府。
说是要给吃腻了府内菜肴的齐王妃,去崇京城内的买些食,当作惊喜。
不过,离开王府之后。
慕厌舟并没有去商市、酒肆,而是在一众侍从的掩护之下,乔装朝着崇京城东边的“平喜坊”而去。
同时,戴上了一副面具。
如今,写下诬状,造出户部诬告案的冯荣贵,正在天牢继续受审。那一日,慕厌舟身边的侍从,还将冯荣贵的儿子,一道带进了平喜坊内那座属于齐王的民居之中。直至此时,他仍被关押在这里。
时间消磨掉了那日对死亡的恐惧。
被关在这里将近一个月的冯宝凡,终于忍不住在民居内闹了起来——他非说是有什么秘密,要当面告诉领头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慕厌舟到平喜坊的时候,冯宝凡正大声叫嚷着:“……我不管你们究竟是谁,如今我爹已经被你们带走,并按照你们所说的那样做了,你们还留我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思!”
冯荣贵虽然贪生怕死。
最大的软肋便是他这个独生子。
他之所以那么配合慕厌舟,就是为了让冯宝凡多活几天。
慕厌舟缓步走到了门边。
他的脸上,与那日一样,戴着一副面具。
远远看到他来,刚才还在大声嚷嚷的冯宝凡,立刻安静了下来:“……大人有大量!大人,您就放了我吧,我保证,出去之后一定不会将近日的事情说给任何人!”
隔着一层面具,他没有认出慕厌舟就是大名鼎鼎的齐王。
面对眼前的人,冯宝凡的心中,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走了进来,随口道:“哦?如今冯家已经败落,若我放了你,你又要去何处?”
面具下的声音听上去格外低沉。
冯宝凡曾经尝试过辨认,可最后却以失败而告终。
他愣了愣,连忙回答道:“山高水远,小的…小的自然是离京城越远越好……还请大人放过小的一命!”
说着,他又苦苦哀求了起来:“小的留在这里,不但碍事,还白吃大人家的大米,大人就放小的走吧……”
慕厌舟随意坐在了桌边,垂眸朝戴着枷锁,跪在屋角的冯宝凡看去:“让我猜猜,如今冯家已经败落,你身上又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人,自然不可能去街头巷尾乞讨。若想要钱,还是去找严元博要最为方便。”
冯宝凡的脸上,顿失血色。
慕厌舟话语里的笑意愈浓:“毕竟,你知道。我留你爹一命,就是为了对付严元博。”
“我说的,对吗?”
冯宝凡跌坐在了地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冯宝凡相信,严元博比自己更想知道,那个破坏他大计的人究竟是谁。
冯宝凡早就已经做好了计划——离开这里之后,先随便找地方避一阵子风头。接着,便去找严元博,将他带到这里来……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做事虽然小心,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严元博能到这里,一番搜查下来定然能够摸出他的身份!
到时候……
就等他们狗咬狗了。
冯宝凡的计划当场被人拆穿。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压根藏不住半点心思。
慕厌舟笑了起来:“看来我猜得没有错。”
平喜坊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
慕厌舟买下的这座民居,面积也并不大。
此时的他与冯宝凡之间,只隔着几步远。
冯宝凡做官虽然没有什么成绩,但天生就有一身蛮力,他自幼都在习武。被人带到这里来之后,冯宝凡一直乖乖地配合,并没有展露出半点会武功的意思。
就是此刻——
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
冯宝凡便不想再与面前的人虚耗下去。
冯宝凡默默地低下头,咬紧了牙关……不等周围侍从发现他的异常,他便用尽全力,朝着慕厌舟所在的那张椅子冲了过去。同时高高地抬起手臂,试图用脖子上木制的枷锁,砸向慕厌舟。
没想他的动作,仍慢了一步。
冯宝凡人刚冲到椅子前,慕厌舟便抬手,一掌朝他心口拍了过去。
慕厌舟的动作快到不可思议。
还不等冯宝凡看清楚对方究竟做了什么,他的心口处已传来一阵灼痛:“咳咳咳……”
冯宝凡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头,朝着自己的胸口处看去:“你,你……”
慕厌舟终于慢慢站起身来。
他缓步走到了对方的面前:“你说得没错。”
冯宝凡身上的衣服,已彻底被鲜血打湿,若他不是习武之人,恐怕现在就已经没了性命。冯宝凡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随着慕厌舟的话问了一句:“什,什么没错?”
说着,便艰难地抬起手拽住了慕厌舟的衣角。
慕厌舟蹙眉,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话语里的笑意,却半分也不减:“留你在这里,实在是浪费我府中的饭菜。”
或许是因为他的话里仍带着几分笑意。被慕厌舟重伤了心脉的冯宝凡,还在苦苦哀求:“求大人……咳咳。放小的一命,只要能让小的咳,咳咳……活,活着,小的定当为大人做牛做马!”
可惜面前的人,似乎没有兴趣听他哀求。
慕厌舟回头朝侍从看去。
侍从当即上前,将冯宝凡攥在他衣角上的那只手拽了开来。
慕厌舟缓步朝着屋外而去,随口道:“杀了吧。”
冯宝凡瞬间便瞪大了眼睛。
他并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此时终于咬紧牙关,提起最后一口气朝眼前的人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对付严元博…咳咳咳……为,什么,咳咳……”
慕厌舟脚步一顿:“此事说来话长。”
说着又轻轻的笑了起来。
冯宝凡早就知道——
眼前的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说话,他就是一个活阎罗!慕厌舟越笑,冯宝凡心底里的寒意便越重。
侍从走上前去站在了门边。
时刻准备随慕厌舟一道离开这里。
不过,慕厌舟并不着急走,他是转过身,略带几分“歉意”地对冯宝凡道:“可惜了,今日本王有些赶时间。”
冯宝凡瞪大了双眼:“本,本王?”
大楚只有两个亲王。
眼前的人是,是……
死到临头,冯宝凡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梁王慕思安的名字。他完全无法将面前这个活阎罗,与齐王那个“朽木”联系在一起。
直到慕厌舟开口:“本王答应王妃,要给他买些吃的,实在没有时间与冯公子闲聊了。”
冯宝凡瞪大了眼睛:“……慕,慕厌舟!”
慕厌舟笑了笑,终于在冯宝凡咽气之前,轻声道:“猜对了。”
第40章 又是他
慕厌舟的声音虽然漫不经心。
可是,落在冯宝凡的耳朵里,却与厉鬼催命没有任何区别。
这,这怎么可能……!
冯宝凡目眦欲裂。
他这辈子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会败在慕厌舟这个“朽木”的手中。
冯宝凡的口中瞬间涌出了一大股鲜血。
他张大了嘴,挣扎着还想要说点什么,却没能够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你……你怎么会……”
慕厌舟自然不会再回答冯宝凡的问题。
侍从推开了屋门,朝晖好似金箔,朝此处洒了过来,冯宝凡挣扎着想要爬出这里,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然而,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到门槛,头却已重重一坠,彻底没有了声息。
——慕厌舟那一掌切断了他的生机。
屋内安静了片刻片刻,还不等侍从们反应过来,慕厌舟已经笑着,缓步从屋内走了出去:“烧了吧,什么都不必留下。”
冯宝凡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慕厌舟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他口中的“秘密”而来。他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平喜坊中,只是为了将这里的麻烦,处理个干净罢了。
侍从立刻领命:“遵命,殿下!”
……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座平喜坊。
恍如一轮红日,燃烧着从天边坠了下来。
烧干了晨雾,烧醒了半座坊院。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
平喜坊外,马车上。
慕厌舟抬手将车帘撩开一条小缝——
王府里的侍从做事向来都很小心,他们先处理了冯宝凡的尸体,又将小院内的重要物品集中在一起烧毁,之后才放大火,彻彻底底地烧掉了这间小院。
这间小院位于平喜坊一个角落处。
除了它以外,周围还有两间从未住过人的小院,也是属于慕厌舟的。
侍从们有意控制了火势,因此这火烧得虽然旺,但是除了这间小院与它周围那两间空院以外,并没有蔓延到别处。
烈火烧得木质的房梁“噼啪”作响。
平喜坊内的百姓,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聚到了这里,紧盯着火势不要再蔓延。还有一部分人,则带着工具加入了灭火的队伍中。
众人的合力之下火势逐渐变弱。
这件事情已经处理干净,驾车的侍从终于转过身,压低了声音,朝着车内人问:“殿下,事情已经解决,可要现在回府?”
户部一事表面上看,虽然已经因为冯荣贵的出现,而暂时告一段落。但是除了那昏君以外的所有人,心里面都很清楚:此事还没有真正的结束。
最近这一段时间,严元博始终都没有放弃,在暗中派人调查,自己要杀冯荣贵的计划,究竟是被谁透露出去的。同时,还在派人继续于崇京城中寻找“凶犯”的踪影。
平喜坊内鱼龙混杂,被他列为了主要目标。
按照慕厌舟收到的消息:如今严元博的人,已经来到了这里——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这三处空宅。
可惜这一回……
来晚一步的他们,只能看到一片废墟了。
慕厌舟缓缓放下了车帘:“先离开这里。”
侍从不敢多耽搁:“是。”
严元博的人就在平喜坊附近,他们现在可能已经看到了这场大火,并向此处靠近。想到这里……侍从不禁紧张了起来。他当即驾着马车,朝齐王府所在的方向而去。
但没有想到的是,马车还没走多远,他的背后便传来了一声:“先不急着回王府。”
京城内形势紧张,殿下留在王府外,难道是还有大事没有做?
侍从不由愣了愣。
紧张道:“殿下的意思是……”
马车内,慕厌舟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像是不知道近日的暗流涌动般,懒声道:“去给阿稚买些吃的,再回府。”
“走吧。”
侍从:“……!”-
宋明稚是被一阵甜香唤醒的。
自从慕厌舟住进酌花院之后,原本镶着绢纱的门窗上,又多加了一层遮光的布帘。如今天早已大亮,唯独酌花院的房间内,仍像深夜般,漆黑一片。
宋明稚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作息,又有了混乱的迹象。
甜香像一条丝带,将宋明稚缠绕其中。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宋明稚。
话语里仍带着一阵淡淡的鼻音:“齐王殿下……?”
“张嘴。”
宋明稚下意识张开了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厌舟已经将一块绿豆糕,塞进了他的嘴里:“好吃吗?”
绵密、柔软的糕点,在宋明稚口中化了开来。浅淡而清新的豆香,终于将他从昨夜的睡梦中唤醒。
宋明稚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吃。”
他虽自幼就生活在崇京城中,但是从来都没有机会尝过这种常见的糕点。
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默默地回味起了方才的甘甜。
慕厌舟笑了一下,懒声道:“我猜你会喜欢。”
他早已经注意到——
宋明稚似乎格外喜欢“小孩子才爱”的糕点甜食,但是从来都不说。
宋明稚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清醒过来的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在榻上缓缓地坐起了身。他正准备从慕厌舟的手中接过绿豆糕,没想对方却忽然将纸包收了回来,同时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怎么像是玩上瘾了。
宋明稚:“……?”
宋明稚正要疑惑。
忽有一阵马蹄声穿过府墙,落在了他的耳边。
酌花院位于齐王府最深处。
一般来说,身处其中,几乎听不到王府外的任何声音。
可是这回,宋明稚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这阵马蹄声急促而响亮,听上去至少有一百余人,正策马穿过崇京长街。没过多久,它又消散在了远处。
宋明稚愣了一下:“……这是?”
最近这一段时间,齐王似乎格外忙碌,他经常在半夜离开酌花院,今日便是如此……宋明稚直觉方才那阵马蹄声,与慕厌舟脱不了干系。
慕厌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纸包,他看都没有看屋外一眼,随口笑道:“严元博手上的线索断了,恼羞成怒,在京中消火罢了。”
说着,他也取来一块绿豆糕,放进了嘴里。
原来如此……
宋明稚默默松了一口气——
严元博放弃搜查,户部一事总算告一段落。
难怪齐王殿下今早的心情如此好。
※
京城再次热闹了起来。
这日午后,皇帝派人,将齐王召进宫中。
收到消息以后,慕厌舟并没有再像以往一样推脱。而是准时乘着马车,离开了王府。
在此之前,慕厌舟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皇帝这次召他入宫,十有八九是要将他入朝为官的事情,彻底确定下来。
按理来说,此事有利无弊……
只不过,这原本是周太医第二次来王府,为慕厌舟针灸的时间。
宋明稚也不知道慕厌舟身上的蛊虫,究竟经不经得起这样的耽搁。他犹豫再三,最终再次戴上帷帽,远远地跟在王府的马车之后,冒险进入了凤安宫中。
宋明稚上一回来风安宫的时候,有意观察过周围。按照他的了解,这一百年间凤安宫内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就连暗卫经常藏身的地点,都还是那固定的几个。
想到这里,宋明稚不由松了一口气。
假如齐王身上的蛊毒突然发作,且被暗卫察觉到了异样……自己便能第一时间出手,于暗中处理掉那些威胁。
据宋明稚所知——
大楚的暗卫体系,直到齐王登基后方才彻底成熟、完善。
来自后世的他,有信心能够应付这些缺乏经验的“前辈”。
……
皇宫之中原本身就危险重重。
甚至就连齐王自己的警惕心,也要比宫中的暗卫重许多。
宋明稚并没有紧跟着慕厌舟。
而是远远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确定周围环境安全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用轻功跟了上去。不消片刻,他便出现在了那座熟悉的海宣殿外。
宋明稚并没有像以往几次,刺探消息时那般进入殿内,而是远远地守在了殿外一棵参天古木之上。屏息凝神,通过一扇小窗,留意着内海宣殿的动静。
太监将茶盏送进了海宣殿。
除了那昏君以外,这里还坐着一个宋明稚非常熟悉的人——户部尚书杜山晖。
不得不说,杜山晖的年龄虽大,但是身体底子的确不错,不久之前才挨了一次打的他,竟然没休息多久,便将身体给养回了大半。
此时的他,看上去格外精神。
宋明稚这一回来得有些晚。
他不知道杜山晖都给皇帝说了些什么。
只听见皇帝正如之前齐王收到的消息那般,同他说着入朝为官一事……
如今“户部受贿案”的调查已经结束,除了负责写诬状的冯荣贵以外,此事还牵扯出了一二十名户部官员。现在这些人,已经与冯荣贵一道被关押进了天牢之中,等待着发落。
户部也因此事,出现了一大堆的空缺。
皇帝自太监手中接过茶盏,他用杯盖刮开茶叶,随口道:“齐王年纪也不小了,之前朕念你还未成家,不算正式成年,一直没有催促你入朝为官。如今你已成家,也该入朝为朕分忧了。”
他的话语里还带着几分无奈。
乍一听,就像一个担心儿子前途的普通父亲。
宋明稚透过窗看到——
杜山晖也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他起身行了一礼,对皇帝道:“陛下思虑周全。”
慕厌舟手指轻轻地蜷了一蜷。
他没有第一时间给皇帝回话,而是下意识握住了手边的茶盏……最近几日,皇帝有意让齐王进入六部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朝堂。慕厌舟要是再装对此一无所知,便有些过分了。
因此他的脸上,并没有半点惊讶。
但眉宇之间却透着纠结之意,像是还没有做下最终的决定。
慕厌舟越是这样,皇帝便越是放心……
他虽然沉迷于丹药、飞升,但他长生的目的也并不是在人间,当什么帝王,而是去天宫享乐。皇帝之前表现的虽有一些排斥,可这并不代表他打定主意不立太子。
他只是放心不下罢了——
本朝逼宫夺位的事情实在太多,慕家人的血液中,似乎天生就流淌着欲望。
他自登基那日起,便害怕重蹈覆辙。因此,他不但将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还一直提防着儿子,害怕他们太有野心。而相比起母妃出身平凡的大皇子,皇帝显然要更担心慕厌舟,和他背后的柳家一点。
如今皇帝似乎终于相信了慕厌舟,并没有逼宫夺位的野心,让他度过了第一阶段的“考验”。
慕厌舟半晌也没有说话。
杜山晖终于开口提醒道:“……齐王殿下?”
御座之上的皇帝,也于此刻笑了一声,随口道:“这样吧,先去户部领个闲差,跟在杜尚书身边学着一点。”
当今圣上虽然与从前一样,厌恶口无遮拦的杜山晖。
但是经过“户部受贿案”,还有与此案相关的一系列调查后,他却对这个两袖清风,且与慕厌舟关系不怎么好的老臣,放下了心来。
如今,户部正好有空缺。
送慕厌舟去那里,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崇京城内的人都知道——
成了婚之后的齐王慕厌舟,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无欲无求”。
慕厌舟也没有犹豫太久的必要。
皇帝话音落下之后,他猛地一下端起了茶盏,放在唇边一饮而尽。停顿几息之后,终于重重地朝着龙椅之上的人点了点头。末了,起身走到了海宣殿的正中央,朝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是,父皇——”
慕厌舟的语气无比坚定。
但是过往“朽木”的名声,却并没有让皇帝,对他产生一丝半点的警惕。
慕厌舟的话音落下之后。
皇帝终于放心笑了起来:“好了,好了。”
一向都不喜欢朝堂之事的他,终于朝慕厌舟和杜山晖二人摆手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都下去歇着吧。”
慕厌舟退到一边:“是。”
守在远处的宋明稚没有看见,他的脸色稍有一些苍白。
见皇帝已经有了离开的意思。
陶公公立刻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陛下,当心。”
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不错。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再次如一名普通父亲般,随口朝慕厌舟道:“出去随便走走吧,今晚不必着急离宫,陪朕用过晚膳再说。”
他并没有给慕厌舟留半点拒绝的余地。
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已被搀扶着,走出了海宣殿。
慕厌舟低声道:“是……”
海宣殿外那棵大树上——
宋明稚迅速转身,收回了视线。
他的余光观察到,随着皇帝的离开,方才守在屋檐上的暗卫,也跟着撤了回去。但是殿角以及其他隐密之处,仍有几名暗卫没有离开。
他们应该是固定在这里盯梢的。
宋明稚不由握紧了手心……
如今夜色已经逐渐变深,齐王殿下体内的蛊虫,还会继续安静下去吗?
皇帝虽然不常来海宣殿,但这间大殿好歹具有一点御书房性质。身为亲王的慕厌舟,并不方便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宋明稚远远看到,皇帝离开之后没过多久,慕厌舟便与户部尚书杜山晖一道,寒暄着离开了海宣殿。
两人对外还在假装着不熟。
慕厌舟以“学生”的身份,朝着杜山晖行了一礼后,便站在海宣殿的屋檐下。远远目送他离开了此处。待他走远,立刻转身穿过游廊,直奔着着凤安宫那头的树林而去——
殿下为什么要去那里?
相比起明里暗里都是守卫的海宣殿,那里显然更加僻静。但是身为亲王,他直奔着树林而去,无疑会招人怀疑。
两害相权从其轻……
几乎是在慕厌舟转身的那一瞬间。
宋明稚便猜了出来:齐王殿下体内的蛊虫,恐怕已经开始活跃了……他要避开周围的人!
宋明稚:“!”
他没有任何犹豫。
立刻施展轻功,远远地跟了上去-
凤安宫修建于前朝。
耗尽了前朝几十年的赋税。
然而,这座宫殿虽然华丽,但却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面积实在太大。
如今的凤安宫中,还有许多自前朝开始,便未经修缮的宫殿,这也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冷宫”,它们大多聚集在这片树林背后的一座小丘之上。
慕厌舟想要避开周围的耳目,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里。然而……他虽然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庞大的宫殿之中,但是身为皇后之子的他,在今天之前,却从来没有去过这样的地方。
宋明稚远远看到,慕厌舟走进密林之后,便朝着东边而去。
皇帝不可能现在就放下对慕厌舟的戒备。有两名小太监,自慕厌舟离开海宣殿后,便远远跟在了他的背后。见此情形,好奇齐王去树林中做什么的两名太监,不由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跟了上来。
不行。
宋明稚:“……!”
从这里往东是死路一条。
宋明稚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将内力注入其中,朝着慕厌舟的脚下掷了过去。眨眼之间,那片树叶便穿过落满是落叶的密林,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轻轻地撞在了慕厌舟的右脚脚腕上。
密林之中,慕厌舟的脚步随之一顿。
宋明稚远远地看到……慕厌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随着树叶的指引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左手边走了过去。
……不愧是齐王殿下!
就连宋明稚也没有想到,慕厌舟竟然能够瞬间明白自己的意思。
和慕厌舟不一样,身为暗卫的宋明稚,必须对宫中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宫院的结构都了如指掌。如今没有时间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宋明稚一边跟着慕厌舟朝前而去,一边迅速在脑海之中,回忆起了周围宫殿分布。
同时不断地朝慕厌舟的脚下抛掷着落叶,为他指路。
此时,慕厌舟腿上的伤已经全部恢复。
他的动作格外快,还没过多久,已远远将跟着他背后的那两名太监,甩在了别处。
——就是这个时候!
宋明稚不敢再多耽搁时间。
他立刻咬紧牙关,从树上跃了下来,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慕厌舟的眼前:“跟我来!”
果然是他!
慕厌舟轻轻眯了眯眼睛。
慕厌舟发现……这个头戴帷帽的男子,似乎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林间的清风,将宋明稚头顶的帷帽吹起了一角,露出一截洁白的下巴。慕厌舟没有看到他的长相,只见他走上前,微微踮起脚尖,压低了声音在自己的耳边,用陌生的语音道:“殿下,再往前走会遇到暗卫。这边来,我带你去一座没有人的宫殿——”
他没有给慕厌舟留下任何拒绝的时间。
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经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慕厌舟向来多疑……
然而这一回,他并没有选择相反的方向,而是一反常态,压低了声音道:“好。”
开口的同时,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慕厌舟的“突然消失”,如宋明稚预料的那般,引起了两名小太监的怀疑。
还没有走多远,宋明稚就听到……
不远处的林外,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音响。
——有暗卫正在向此处靠近!
那两名小太监,找来了帮手。
快步走在前方的宋明稚忽然转过了身。
慕厌舟的衣袖实在太过宽大……
没有时间再多犹豫。
宋明稚看了他一眼,便放弃了握住他手腕的计划。
宋明稚的脚步一顿,用力将慕厌舟的手牵在了掌心——
“相信我,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