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231
「……该死!」
感受到腹部传来的剧痛, E018抓紧时间再次按下弹起的击锤,抵着谢尔比的额头扣动扳机。
可没有用。
击锤又一次发出“咔嚓”的声响并向上弹起,又是一发空弹。
「该死!该死!!」
少年红着眼,气急败坏地想要第三次按下击锤,但一道声音比他的动作更快响起。
砰——————!
利昂娜再次扣动扳机,可这次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运了。
子弹划过对方的手臂,直接射在两人身后的起重机底座上。
也许自己真的需要练练射击了……
利昂娜看着双方这只有三五米的距离,有些懊恼地蹙起眉,但也没耽误手上的动作。
埃斯蒙德借给她的这把左|轮比正常的左|轮手|枪体积小很多。
缺点是射程较短, 杀伤力也较弱, 但它对手小的人来说非常友好。
利昂娜不需要专门空出一只手去掰击锤,握着枪把的右手拇指可以直接够到……要是落到熟练者的手上什至能达成连射。
在双方都有枪的情况下,速度就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赶在E018把枪指向自己的瞬间, 利昂娜再次掰下击锤,同时射出第三枪。
砰————!
这次两边的同时响起枪声,可在E018转移目标的刹那谢尔比也有了动作。
他暂时无法抢到对方手中的枪,只能连着那只握枪的手一起拽偏,连带着E018的身体也一起偏移。
「……唔!」
随着左耳被打穿, E018的大脑也被一阵又一阵的巨大嗡鸣占据,一时间除了那让人狂躁的嗡鸣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萨、博、利————」差点头部中弹的危险让他完全失去理智,像只被激怒的野兽般不管不顾地嘶吼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语,「去死、去死、去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他爆发出的力量竟直接把谢尔比拽到自己身前, 试图用他的身体挡住利昂娜那边的射击。
谢尔比随着他的动作在甲板上翻滚一圈,最后后背撞到了起重机的底座上,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我才不要去死……」
谢尔比已经无法分辨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思考任何事。
眼前的人影全是模糊的,明明是黑天他却觉得眼前一阵发白……
只有那双眼睛,那如影随形的恶意,他能感受到它们还在看着自己……
「滚出去、滚出去……」
“你们该感恩……”
「真恶心……不要看过来!」
“我们给了你们干净的食物和水,你们也该按照我们的说的去做……”
「他们就是小偷,我们为什么要接受他们?」
“你得救了,孩子……不要害怕……”
「绞死他们!这些塔里默的蟑螂……绞死他们!」
“……我是你们今后的近战教官……我会教你们该如何使用武器……”
白光中,他似乎听到一些来自很久以前的声音。
那些声音来自不同的时光,说着不同的语言,杂乱地交织混搅在一起,一时让人分不清说出那些话语的人究竟是谁。
“……记住,即使你失去了所有能够使用的武器,也不要轻易放弃。你的身体就是你最后的武器!”
一个威严的声音穿过时空,回荡在混沌的脑海中,逐渐与另一道沉稳且坚定的声音糅合到一起。
“不要放弃,孩子……绝对不要放弃……”
击锤被掰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尔比突然握着对方拿枪的双手,不管不顾地用头狠狠撞上对方的下巴。
E018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哝,手指扣下扳机——
————砰
一声明显较为沉闷的枪声在两人间响起,占据上风的少年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手突然被人狠狠咬住。
咬住手的那人显然是在用尽全力地撕咬,好像就要这么把他的大拇指的肌腱咬下来一般……
「啊——————!」
他痛得大叫一声,因疼痛造成的短暂失神和松懈让他握枪的力道变弱。
反击的机会转瞬即逝,抓住它的人和错过它的人便会因此走向不同的结局……当E018再次抬起头时,冰冷的枪管已经抵在他的眉心。
E018心中惊骇,但在对上那双沉静的深棕色眼眸时,还是在第一时间确定了解决方案。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尤其是在对待孩子、弱者和好人时。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任由好几次绝佳的刺杀机会从眼前溜走……
E018看得很清楚,那次追捕“莱姆河屠夫”时他明明已经对达特爵士起了杀心,可在最后却还是选择向那个杀人犯开枪。
一个信仰不坚定的人,一个容易被环境影响的人……也是一个时刻怀抱怜悯的人。
这种人也许可以被称作一个平凡者,一个好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既然自己无法完成任务当初为什么还要答应下来?随便散发那些自欺欺人的善心是在显示自己的高尚吗?
可他所站着的位置根本不需要任何高尚的品格,只需要按照规定完成任务就够了!
无法杀敌的士兵是最糟糕的士兵,无法切开皮肉的钝刀只会被主人舍弃。
他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不该占据着这个位置……更不该被阿卡德们选中并寄予厚望!他根本不配! !
E018咽下巨大的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必须利用对方的这一软肋。
「不要……我求你……」他强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剧痛看向对面,脸上熟练地露出害怕怯懦的表情,「我、我也不想死啊……我还年轻… …我才只有十六岁啊……」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人在听到他的年龄时眼中明显出现了动摇,枪管都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求你放过我……我、我之后都听你的……」
少年边说右手边向身后伸去,声音放得越来越低:「我保证……真的……」
砰——————
在E018的手指勾到别在腰带上的指环刀时,一声枪响打断了少年的乞求。
随着“咣当”一声响,泛着蓝光的小刀落到甲板上,它的主人落后一步,瞪着双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当看到两人已经完全纠缠在一起时,利昂娜便收了继续开枪的心思。
她对自己的枪法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比起在这种时候开枪不如快点翻过栏杆去帮忙比较好。
好在之前的几声枪响已经引起了船员的注意,不等她把卡在栏杆里的腿抽出来,远处已经传来好几声尖锐的哨声。
“在这边!”利昂娜朝哨声的方向喊道,“在船尾——”
砰————
一t声沉闷的枪声突然从起重机的阴影中响起,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利昂娜立刻朝枪声出现的方向看去。
可那个角落太黑了,她只能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完全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很快,那两道身影同时顿住,场面莫名僵持住了。
不知为何,利昂娜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将自己从头罩到脚。
【别忘了我们间的约定】
想到谢尔比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对方决绝地转身,她顿时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连跨越栏杆时都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又有人要死了……
混乱的思绪中只有这句话格外明晰,清晰到她忍不住想要大喊发泄——
“放开她!”
利昂娜大步上前,手中的枪已经指向黑影中那个明显占有优势的人。
“放开她,E018!”她朝那人吼道,“立刻把枪放下——”
————砰!
不等她到近前,黑暗的阴影中再次响起一声枪响,一个影子应声仰倒。
那一瞬间,利昂娜清晰听到了理智绷断的声音。
杀了他。
她听到心底的声音这样说道。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必须去死。
举着枪的右手拇指慢慢有了力气,按在击锤上,开始往下压……
“…………”
“……弗鲁门……阁下?”
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拇指下压的力道突然顿住。
金色的发丝下,眼眸随着那个身影缓慢站起身而微微睁大。
“谢尔比——”
欢喜的情绪还没在利昂娜的脸上蔓延开,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谢尔比扶着旁边起重机的底座勉强站起,但还没站直,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前倒。
“小心!”
利昂娜赶忙上前扶住他,却立刻被手上传来的温热湿润的触感惊到。
谢尔比的左肩有个弹孔,现在正在流血……只是因为他现在还穿着一件黑色外衣所以并不明显。
利昂娜当即便想要帮对方止血,可慌张中竟是脑中一片空白,一点急救的方法都想不起来。
正在此时,一队船员总算找到了这里,看到面前这一场景也被震住了。
「……吾主在上!死人了!」
站在最前面的船员看到尸体后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另外两个还站着的人,发现居然还有一人受伤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这个人要杀我和我的朋友,被我们反击杀死了。」
船员的惊呼总算让利昂娜回过神。
但她根本没有时间回答对方的问题,一把抱起已经站不稳的谢尔比,径直朝船舱跑去。
「这件事的始末我会亲自跟马罗尼先生解释!」临走前她向船员喊道,「尸体给我看好了!我回来前,这里所有的东西谁都不准动!」
第232章
232
船舱中, 波文躺在床上不知滚了多少圈,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那份烦躁, 还是坐了起来。
他原本想要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一下,可无奈现在虽然雨好像停了,但船还是很晃,他光是站起来就有点头晕,多走几步就不得不扶住放置在房间的家具。
真是不坐完全不知道……波文以前也不是没坐过在河中行驶的小船,那时他可完全不会觉得晕,也不知道自己的平衡力居然这么差……
高大的男人叹口气, 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坐在了沙发里, 再次看了眼放置在床头的小座钟。
九点二十九分……距离利昂娜去找伯爵夫人谈话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就算需要谈的事再多现在也该谈完了吧?
波文觉得这很不对劲,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A甲板那边问问情况。
他刚从沙发中站起身, 却听到自己的房门被人暴躁地踢响。
没错,他能确定那绝对是在用脚踢门……这个认知让他立刻升起戒备,伸出的手就要缩回时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波文!快开门!”利昂娜的声音伴随着暴躁的踢门声一起催促道,“你是睡着了吗?快点给我开门!”
确定外面那人确实是自己的雇主,波文只好带着疑惑打开门。
还不等他看清任何东西, 一个人影直接冲了进来。
“您怎么……”
鼻尖捕捉到一股难以忽视的血腥味,波文的声调猛地拔高:“怎么回事?您受伤了?!”
“不是我……”
利昂娜直接把人放到沙发上,退后半步后举着沾满血的右手看向波文,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不稳:“没时间解释了……我记得你带了药箱?她的左肩被子弹打中了,你快帮她处理一下!”
看到她手上的血迹,波文立刻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当即来到柜子前拎出自己的行李。
波文的行医执照是被吊销了,但到了新大陆又不会有人知道。反正利昂娜信得过他的技术,生了病或者遭遇什么意外,让别人看病不如让波文看。
所以两人之前便说好,他在此次出行时的身份是利昂娜的家庭医生。
医生当然要带医药箱,而且这次出行是去国外,出发前波文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但带了一堆常用药,连外科手术的工具都没落下。
波文预想过这趟肯定是要用上这个医药箱,却没想到还没到新大陆就用上了,而且对象还不是自己的雇主……
“光线太暗了,再拿几盏灯放到!”
进入工作状态的波文开始简洁明了地向自己的雇主下达指令:“我还需要热水和大量干净的毛巾……子弹应该还在里面,我需要把它取出来,您最好去医务室要点□□……”
“那东西对我没用……”
谢尔比手臂撑着沙发,似乎是想要坐起来,声音沙哑道:“直接取出来就行,我忍得住……”
“你不许动!给我躺好了!”
波文见这人受伤了还要乱动当即职业病发作,大喝一声后一个箭步上前,把人的姿势调整为平躺又瞪了对方一眼:“我不让你动之前不许动!”
一贯温和的人生起气来格外有威慑力,谢尔比原本就很虚弱,现在更是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平躺在沙发上。
另一边,利昂娜把室内所有的灯都点燃了,又搬了两张椅子放到沙发旁,把自己和波文的床头灯都放到椅子上,以确保这场手术的光源足够充足。
做完这些后她又出门叫来几名船员,让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料,以及让人去医务室讨要波文之前所说的□□。
忙完这一切,她关门回到屋内,向沙发上的人保证道:“放心,我不会让其他人进入这里,你的身份不会暴……”
在看到上衣被剪了一半、平躺在沙发上的谢尔比时,之前想说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谢尔比的被子弹打中的地方位于左肩靠下——这是他预料到E018当时会开枪、自己却无法及时闪避开时做出的最优解——让子弹击中一个大概率不会致命的地方。
可这个位置的伤口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波文在动手取子弹前必须要把伤口附近的区域清理出来,但又担心谢尔比脱衣服会让伤情加重,最后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处理——直接把那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剪了。
处理伤口难免会看到不该看的,波文一开始还本着医生的职业道德,只把对方当做患者,一脸肃穆地把左胸附近的布料都剪开,并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看不该不看的地方”……但在完全清理掉伤口附近的衣料后,他也和自己的雇主一样大脑空白了一瞬。
尽管露出的部分不多,但这……明显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胸……
惊诧中,波文突然伸手解开谢尔比缠在脖子上的领巾,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脖子上。
不是特别明显,但那个喉结还是刺痛了波文的双眼。
“这……你、你……”
作为一名王立医学院的高材生,波文自然清楚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喉结。
不过是几块软骨组成的东西……只不过一般女人的喉结从外表看都不会很明显……
波文盯着谢尔比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看了会,猛地转头看向对方的下身。
他不能确定世t界上是否有喉结突出的女人,但他确定这个世界绝对没有拥有男性生殖器的女人。
谢尔比:…………
谢尔比被他的目光看得全身发毛,原本放置在身侧的右手默默移到腹部。
“……我从没说过我是女人……”
一片寂静中,少年干巴巴的解释让场面变得更加尴尬。
站在门口的利昂娜原本也跟波文一样,看到他的胸和喉结后震惊到回不过神——这是没办法的事,从第一次相遇到之后几次的接触,谢尔比女装的形象已经在她脑中固定了。
就算这次他剪了短发也穿了男装,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她”跟自己一样选择了女扮男装,完全没有往对方本来就是男性的方向想……
不过听到他那堪称生硬的辩解,又回忆了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利昂娜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一句脏话。
他之前确实从没说过自己是“女人”——这就是一句废话,没有人在自我介绍时还特地介绍一下自己的性别,也不会有人失礼到会当面询问对方的性别。
谢尔比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之前解释自己为什么长期穿女装时也刻意回避了自己的真实性别,只说“基金会”中女性不足,但又有很多需要“女性”身份的任务。
在利昂娜以为谢尔比是女人时,自然会认为“她”是“基金会”中那为数不多的“女性”。
可现在看来,他当时的真实意思应该是“基金会中女性不足,所以他这种长相中性的人需要时常男扮女装,用于填补这种需求”……
利昂娜很久没被这样的文字游戏耍到了,气到极致反而笑了出来。
她刚要说些什么,房门突然被敲响,是之前的船员带着热水和干净的毛巾回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邮轮上的韦斯特医生。
放在一分钟前,利昂娜也许会拦住他们不让进,但现在知道谢尔比本身就是个男人,也不需要担心“女性”的身份暴露,她便让人都进来了。
韦斯特医生是听说这里有个重伤的病人需要□□做手术,这才匆匆带着工具赶过来,却见波文这边手里的工具比他带得还齐全,不免有些尴尬。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选择留下帮忙。
两名医生围着病人忙乎起来,利昂娜见自己待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便用湿毛巾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再次回到船尾甲板。
之前的船尾发生激斗的地方已经被数盏煤油灯点亮,利昂娜顺着灯光走进后发现船主马罗尼先生已经到达现场。
看着他憔悴的脸色,利昂娜有些愧疚的同时也只能把刚刚想好的说辞说出来。
“这就是那个在我门上安插毒针的人。”她直接了当地指着E018的尸体说道,“之前是我的判断方向错了,安插毒针的人并不是''尼克拉·赞诺'' ,也不是''那位''指示他的人。”
听到这个消息,马罗尼先生居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这说出来可能有些奇怪……但这真算是今天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他苦笑一声,快速看了眼仰面躺在地上的尸体又很快收回视线,“可他是谁?为什么要对您动手?”
“私人恩怨。他要杀我,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我动手了,我杀了他也只能算自卫,您说对吧?”
利昂娜回答时连眼都没眨一下,对上马罗尼先生那并不信任的目光后也只是礼貌地笑笑:“这是最好的理由,马罗尼先生。如果您不想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您知道这些就够了。”
马罗尼先生并不愚蠢,立刻明白她隐藏话语中的意思。
但这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就这样草草了事他总归有些不太舒服。
“我不是在威胁您,马罗尼先生。就像我无法干涉你们最后究竟要不要告发那位''元凶''一样,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我绝对不能告诉一个普通人,更不要说您并非马黎的国民。”
利昂娜的目光在尸体上扫过,继续道:“不过我确实需要您帮我把这具尸体连带着一封解释信带回马黎。您放心,等我的朋友治好身上的伤我就会告诉您交接的方法,不会影响邮轮的行程。”
如果说之前马罗尼先生还有所怀疑,现在他差不多肯定面前这具尸体确实与马黎的内政有关了。
马罗尼是个商人,虽然不可避免地与罗兰政府有些来往,但关系也仅仅是有一点来往罢了。
毕竟现在罗兰国内的政局本就不太稳定,所有人都是观望状态。
罗兰帝国才复辟不到十年,近两年内忧外患层出不穷,而刚刚办过万国博览会的马黎王国俨然一副越来越强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不会为了讨好现在罗兰政府而狠狠得罪马黎王国。
“……返程的船票已经售完,我们会在9月8日中午十二点启程返回旧大陆。”他说道,“这段时间''爱丝塔斯城堡号''会一直停靠在新伦纳港。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请在9月6日前把信件和交接方式告知我,否则我们也不能把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一直储藏在冰库里,希望您能理解我的难处。”
“当然,我完全理解。”
利昂娜与他握了下手,陈恳道谢:“感谢您的协助,先生。”
第233章
233
与马罗尼先生通过气后,利昂娜便打算进行下一步——着重搜查E018的尸体以及他的随身行李。
E018,或者说是他编造的身份“伊劳埃”是个打算独自前往新大陆闯荡的年轻工人, 此行当然也没有熟人陪同。
这艘船上与他相熟的人除了谢尔比,大概只有那几位与他同屋居住了好几天的室友了。
与谢尔比扮演的“琼斯先生”不同,“伊劳埃”是个八面玲珑的年轻人,与几位室友和附近的三等舱乘客都关系不错。
这些人大多是饱受欺压的劳工阶级,此时见好几位船员突然闯进自己的房间,还要无缘无故拿走同屋室友“伊劳埃”的行李,常年压迫导致的负面情绪顿时爆发,怎么都不肯让船员靠近“伊劳埃”的床铺。
眼看着双方即将引起肢体冲突,一把沾着血的手|枪被人扔在了房间中央的空地,室内当即因为这一变故变得安静下来。
「你们口中的''伊劳埃''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位杀手,上这艘船的目的就是为了暗杀我和我的朋友。」
利昂娜没有整理自己现在这身堪称狼狈的衣装和发型,直接走进舱室,指着地上的手|枪道: 「他在昨天往我的房门上插了一根带有剧毒的毒针,可惜被我的朋友察觉到,没能得手。今天他还给我的朋友留下字条,引我们去船尾甲板,想要直接杀了我们两个……我差点被他推下甲板,我的朋友则被他打中左胸,现在医生还在帮他取子弹!」
不久前利昂娜和谢尔比刚刚来过这间房,E018的几位室友当然还记得这位金发青年。
只是半个多小时前她还是位着装整洁的小绅士,可现在头发湿了,身上的衣服全都皱皱巴巴,衬衫和衣袖上似乎还有几块血迹……显然是刚刚经历了很糟糕的事。
看着她这副样子,那几位与船员推搡着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
「……可你怎么能证明你所说的?」
他们面面相觑一番,其中一人还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看了圈周围的船员:「伊劳埃承认了吗?为什么不让他自己来取行李?」
利昂娜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他们口中的“伊劳埃”已经死了,只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将包在里面的指环刀展示给众人看:「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我们刚刚查过了,上面的味道与打算暗害我的那根毒针一模一样,应该也是有毒的……就算是用来防身,正常人会随身携带涂了毒的小刀吗?」
见对面的人纷纷陷入沉默,她又指向属于E018的床铺:「而且我不相信这是唯一一个,他的行李里一定会有与毒药t相关的物品。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们可以就在这里翻找,或者由你们动手也可以。」
她的姿态和话语都足够坦荡,与E018同屋的室友不免开始动摇。
最后还是之前发话的男人率先站了出来,真的在众目睽睽下翻找起“伊劳埃”的行李包。
结果也如利昂娜所料,虽然“伊劳埃”的行李里有很多暗袋,但在彻底搜查下什么都藏不住,一堆看上去就很古怪的瓶瓶罐罐都一一被摆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
翻行李的男人从暗袋中找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随手翻了两下,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
「那个不重要。」利昂娜上前蹲下,动作自然地挨个看了遍放置在地上的小瓶,取出其中一只小瓶道,「这个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那是一只装着黏稠液体的小瓶,打开瓶塞,里面赫然有好几根细针。
利昂娜让人从厨房抓来一只老鼠,自己则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从瓶中取出一根细针,在众人面前一比一重现了昨天波文做过的实验。
等到插着针的老鼠彻底不动了,之前那些想要阻挠她拿走行李的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船员们把“伊劳埃”床铺上的所有东西,包括被单、枕头和床单一一带走,室内才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呼。
“真想不到他会是那样的人!”之前一直帮“伊劳埃”说话的男人震惊道,“他还那么年轻,居然是个杀手?”
“谁知道呢?杀人犯的脸上也不会写着''杀人犯''啊。”有人说道,“你去监狱看看就知道了,犯人的长相可不都是一脸凶相……”
一屋人讨论的同时,其中一人正打算脱鞋上床,却不小心把鞋踢到了床底。
他蹲下身去够鞋,突然愣了下,下一秒便从铁床腿的夹缝中掏出一个铁制的小水壶。
“……这个,是谁的?”
那看着手中这巴掌大的方形小水壶,愣愣问道。
室内几人凑过来看,却都纷纷摇头。
“会不会是刚刚那些人落下的?”有人说道。
“不能吧,伊劳埃的床离得这么远,再怎么说也不该是他的……”另一人说道,“也有可能是上一批客人落下的?不然你交给船员吧。”
这是目前最好的提议了。
捡到小水壶的人也没犹豫,直接开门找到船员,说明情况后将东西交了出去。
***
大家都被“杀手竟在我身边”这种离奇的遭遇吓到了,估计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整个三等舱中传开。
之后等他们下船,这个新闻应该也会随着这些人的口口相传来到新大陆,继而传回旧大陆。
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马罗尼先生,但利昂娜现在必须这么做。
她刚刚搜查E018的尸体时发现了对方脖子上戴着一枚由铜币制成的项链。上面的铜币一眼看上去跟马黎王国发行的硬币差不多,可仔细看就能看到硬币外围的一行小字刻着“调查员伊劳埃E018”的字样——再加上在之前连谢尔比都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利昂娜很怀疑这位是个货真价实的“基金会”成员。
在这一点确定后,她决定不隐瞒自己被袭击的事,好让这个案子留下一些“痕迹”。
否则她无法向“基金会”、或者说是“基金会”身后的人解释,为什么她和谢尔比会联手杀死一位“基金会”的正式成员。
只是E018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下杀手,刚刚又与谢尔比说了些什么,那就要等谢尔比身上的子弹取出来才能知道了……
心中梳理着现在掌握的一条条线索,她已经带着船员来到F甲板7091号房,准备取走谢尔比的所有随身行李。
7091号房的史密斯父子四人也刚刚见过利昂娜,得知谢尔比重伤、今晚要留在上层船舱中休息时对其表达出适当的关心,倒是没有阻止船员取走他的行李。
利昂娜仔细检查了床铺的每个角落,确定没有遗落的东西才带着船员们回到C甲板,让他们把手中的东西全都放到自己的房间。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有时间在房间里换上一件干净的外衣,简单擦了下头发,这才来到隔壁波文的房间查看手术的进程。
在两位医生的努力下,手术进行得相当顺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谢尔比一直坚持拒绝使用□□,最后硬是咬着毛巾挺过了整场手术。
结束后也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太痛,现在已经陷入昏迷。
利昂娜向前来帮忙的韦斯特医生道谢,客气将人送走后这才走到沙发旁,看了看某个已经昏睡过去的家伙。
“……算他走运,子弹正好被肋骨挡住了,没有伤到主要血管和脏器。”
波文洗完手从卫生间走出来,板着脸说道:“不过他的一根肋骨骨折了,估计要三个月才能完全恢复……”
大概是想起了手术前的“大发现”,越到后面波文的声音越是咬牙切齿,最后那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利昂娜本来也因为谢尔比的隐瞒有些不爽,但看着波文那狰狞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您还笑!您昨天还跟他一个房间睡了!”波文扶着床柱,急得就差跺上两脚了,“要是让姨母知道了看您要怎么解释!”
“哦,可那不是你的建议吗?”
利昂娜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一开始就没想让任何人来我的房间过夜。”
波文:…………
波文抱着头蹲下,开始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
那声音不算大,但躺在沙发的人却跟着皱起眉,露出痛苦的神色。
“……闭嘴吧,吵死了。”
利昂娜走到床边踢了下波文的小腿:“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这么大惊小怪。”
“这还不是大事——”波文的声音再次拔高,又在雇主的瞪视下不得不放低,“他……他连性别都是假的,说不定还有更大的事瞒着您……”
不是说不定,是一定有更大的事瞒着她——利昂娜在心里这么想道。
因为父亲的坚持,她从小就学习了好几种西陆上的语言。虽然最后也只着重学了那么两三种,但西陆上很多语言都是同一种语系,就算听不懂在讲什么,她听两句也大概能知道那是什么语。
可之前E018和谢尔比在船尾对峙时所说的语言完全在她的认知范围之外,这让她想要重复两人之间的发音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挑选一句去询问他人这是什么语言了……
利昂娜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可她还是需要听到对方亲口承认才能让心中的石头落地。
一切都要等到他醒来……
正这么想着,她突然发现那个躺在沙发上的人有了动作。
谢尔比并没有醒来,他像是陷入梦魇,眉头紧紧蹙着,额头到下巴都出了不少汗,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不断吐出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利昂娜上前摸了下对方的额头,果然有些热,赶紧把波文叫过来。
“这是正常情况。手术后一般都会发烧,就看他的烧什么时候退下去……只要他的烧能在明天退下去就没什么大事,要是明天上午还发烧就不一定了。”
切换回工作状态,波文总算没有再抱怨什么。
看了眼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的少年,他还是认命地叹口气。
“您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抬到床上吧。”他说道,“我今晚会照顾他,您早点回屋休息。”
两人一起把人抬到床上,利昂娜又配合波文给他喂了点水,便准备回屋查看那些之前收集到的东西。
可就在她站起身时,手腕突然被一只微烫的手攥住了。
“……等、等等……”
原本躺在床上的谢尔比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直勾勾看着站在床头的人。
“我……有话跟您说……”他哑声道,“您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第234章
234
谢尔比现在还在发烧, 手心的温度明显比正常人的体温高——被握住手腕的利昂娜能清晰感受到这一点。
利昂娜此时倒是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
虽然这个人一直有秘密瞒着自己,但在刚刚那种情况下他还是选择了自己这一边……光是这点,利昂娜就愿意再给他t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她顺着手腕传来的力道转过身,“你现在还需要休息,不用太勉强,等睡一觉再说也不迟。”
“不……明天可能就来不及了……”
谢尔比摇摇头,坚持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请您立刻去他…… E018的身上找找,有没有一种没有贴任何标签的绿色玻璃瓶……”
利昂娜刚刚给E018搜过身,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玻璃瓶, 倒是他的行李里有不少类似的东西。
她简单跟谢尔比解释了一下情况,以最快的速度把E018的行李搬到了波文的房间,将从里面找到的所有玻璃小瓶都放到了床头。
“还有这个,我觉得也是他的。”
利昂娜取出一只注射器:“之前这东西挂在船尾的杆子上。”
也是因为这个小东西不停撞击铁杆发出“叮当”的声音, 利昂娜才匆匆来到船尾查看,以至于都没注意跟在身后的人都变了……
谢尔比只是扫了眼她手中的注射器,抿着唇没说什么,重点还是放在那些玻璃小瓶上。
在利昂娜的协助下,他将所有玻璃瓶都检查了一遍。
一开始他的表情和动作明显带着急切,但后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翻看玻璃瓶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么快,脸上的急切也慢慢消失了。
直到将最后一只小瓶放回床头柜,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利昂娜很快意识到了问题,视线在他和床头柜上的小瓶上转了圈,又问道:“你究竟在找什么?那家伙的被子和枕头我也都拿来了,会不会藏在那里?”
“…………”
“不, 应该是被他销毁了。”
像是想通了关键的一环,谢尔比突然笑了,可那笑容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啊,他怎么会留着它……他从一开始就想让我去死……”少年用还能动的右手盖在脸上,喃喃道,“他一开始就没想给我选择的机会……”
他的声音很含糊,可内容又实在让人不安,波文听到一点后反而更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谁?你们遇到刺杀究竟是因为……”
连续的追问才问到一半,却被一只手挡住。
“波文,你去把这盏灯放回我的房间。”利昂娜指向还放在椅子上的床头灯,“顺便我的房间现在有些乱,你帮我收拾一下。”
波文当然知道这是她想要支开自己,不甘道:“我觉得我也可以……”
“这是命令,波文。把那盏灯拿到我的房间。”
利昂娜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声音跟着沉了一个度:“稍后我会跟你详细解释,但不是现在。”
波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对上雇主那不容置喙的目光,最后只能沉默地拿起灯盏离开。
随着房门闭合的声音响起,室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一片寂静中,利昂娜率先动了。
她将之前放灯的椅子拎到床头,刻意在放下的时候用了些力气,弄出的动静倒是让躺在床上的人有了些反应。
“我们是该好好聊聊了。”
她朝谢尔比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不如就从最开始说起吧?你究竟想在那位E018先生身上找什么?”
谢尔比放下捂住双眼的右手,视线放空数秒后才转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小弗鲁门先生。
“…………”
“是一种药剂。”他平静回答完,转而道,“您还记得我与您说过的''利维斯计划''吗?”
利昂娜怎么可能不记得。
一个曾经为了帮助孤儿而建立的慈善组织,却因为掌权人的一念之差将其变成了人间炼狱。
据说在短短不到两年里,当时的“菲利普斯基金会”就因为进行人体实验而葬送了近百条人命,其中大部分还都是未成年的孩子……那是一件马黎政府至今都不敢向民众完全公开的丑闻。
在那之后马黎政府出手重组了“菲利普斯基金会”,这才有了如今的“基金会”。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某个猜想也随着他的话慢慢清晰起来:“你是在那个计划启动后才被''基金会''收容的。”
她直接用了肯定句,谢尔比也没有反驳,只继续道:“当时那些医生把我们分为好几组,分别进行不同的实验……我并不知道其他人具体经历了什么,但听说大部分幸存者是口服''药剂''的那一组。这些人没有太多后遗症,却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当成''实验品''。”
“死亡数最多的是跟我一样,直接往血管中注射''药剂''的那一组。”
“大部分人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有些人一开始活下来了,但会在之后的一周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
“之后被宪兵救出来后也一样,只要是被直接注射过那种''药剂''的人就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只是存活的时间长短不同罢了,每天还是有人在不断死去……”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耸人听闻的信息:“可我活下来了。因为负责照顾我的医生在收缴''药剂''时私藏了一管,在我濒死的时候把那管''药剂''打进了我的体内……之后他们便发现了这个规律,只要按时给我注射''药剂''便能暂时推延死亡的时间。”
利昂娜张张嘴,可震惊之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考虑到谢尔比向她透露“春神计划依然在进行”这一信息,她想过谢尔比也许是那次计划的亲历者,所以才会想要让她插手阻止……可等真正实际听他讲述具体经过时,受到的震撼还是比预想中要大。
“……所以,你们必须长期注射那种''药剂''?”
半晌,利昂娜才艰难开口道:“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接收到她担忧焦急的目光,谢尔比却苦笑一声,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掌向上,似乎是在展示自己。
“您觉得我今年多少岁?”他问道。
利昂娜看着那张雌雄难辨的脸,本来想说十五,开口时却临时变成了“十七”。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阁下。”躺在床上的人公布了答案,“从我被注射了那种''药剂''后身体生长的速度就变得十分迟缓。”
延缓生长……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被解读为延缓衰老。
因为之前有关“春神计划”的信息都是玛格丽特公主透露给她的,所以利昂娜之前对“计划”的认知一直与大公主殿下保持一致,以为那就是一群疯子的疯狂实验而已,并没有想过那真的能实现。
衰老是所有生物从出生起就开始经历的环节。
没有人能返老还童,所有生者都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这是从古至今都没有打破过的规律。
可现在,切实的例子居然就出现在面前,这不免让利昂娜感到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如果谢尔比所说的都是真的,那“春神计划”应该已经算成功了才对,至少也该算是成功了一半……可如果是真的,他该会被当做珍贵的“参考物”保护起来,那些人怎么会让他这种重要的“实验品”做那么多危险的任务,还满世界乱跑?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谢尔比慢慢放下手,继续道:“……不过说到底,我这种活下来的依然是''失败品''。这种方法他们已经在其他动物身上复刻过了,一部分动物确实会在不断注射''药剂''的情况下活下来,并出现生长缓慢的情况。可只要停药,它们就必死无疑,就算一直注射''药剂'',它们的寿命也不会比没有注射''药剂''的同类长,甚至要更短一些……”
说到这,躺在床上的少年忽地笑了:“所以,当他们问我是想要作为实验样本继续生活在实验室里,还是为他们工作、从而获得一定的自由时,我选择了后者。 ”
即使知道事实还远不止这些,可利昂娜还是从这个选项中感受到了“基金会”的算计。
当时谢尔比的性命已经与那“药剂”绑定在一起,而除了“基金会”,世上没有第二个组织或个人能为他定时提供这种维持他生命的“药剂”。
这就是“基金会”对他放心的理由。
只要谢尔比还想活下去,他就没有理由背叛“基金会”。
多么高高在上的看法……是有多么傲慢才会给出这样的选择。
可也正是这份傲慢,他们才在t之前近十年的时间里没有怀疑过这个“绝对不会背叛”的成员。
“…………”
利昂娜闭闭眼,再睁眼看向谢尔比时目光重新变得凌厉。
“那个把图纸偷走,交给萨哈木的人就是你。”
“你们都是塔里默人,而知道飞艇图纸存放在塞勒梅研究院的人也很有限,所以你之前才会被划进''基金会''的着重调查名单……”利昂娜紧盯着床上的少年,清晰地吐出每一句话,“而且,你刚刚与E018说的语言就是塔里默语吧?”
见对方没有反驳,她继续道:“而且如果你刚刚说的年龄是真的,那你被送到马黎时已经十二三岁了。在马黎,这已经不能算是''儿童''的范围了。”
重组前的“菲利普斯基金会”主要的救助对象是无法养活自己的孤儿。
而在如今马黎王国,很多穷人家的孩子在五六岁就会开始工作,十二三岁已经接近成年,怎样都不会被归类为“无法养活自己的儿童”……那他一开始会进入“基金会”就很不正常。
静静听着她说完,谢尔比再次笑了。
利昂娜记得这个笑容……今天下午她刚刚见到过,就在他们一起在A甲板的咖啡厅喝下午茶时,他就是这么笑的。
那是一个很浅淡的笑,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是发自肺腑的感情才会产生的表情。
“什么都瞒不过您,弗鲁门阁下。事到如今我也不需要再向您隐瞒……”
他轻声道:“是的,是我从塞勒梅研究院偷走了图纸并将它交给了萨哈木。”
“……为什么?”
“您已经猜到答案了,阁下。就跟您想得一样……”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利昂娜强调道,“我可以理解你之前的隐瞒。但至少现在,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任何谎言。”
第235章
235
谎言……
谢尔比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说过谎了。
最不容易拆穿的谎言都是与真话结合到一起, 让自己都相信的谎言才是最高明的谎言……可久而久之,有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过去的那些记忆和曾经反复说出的经历哪些是真, 哪些是假。
床上的少年神思恍惚了下,过了许久,才慢慢转头看向天花板。
“……那可能要从很早以前讲起……”他微眯着双眼,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塔里默……与西陆的国家不一样.人们信仰的神有很多,相信自然万物都有各自的神明保佑,人类也一样……”
“狩猎前会向狩猎鹰神什阿达祈祷,出征前必须祭拜战争狮神阿苏丁,商人供奉雄辩之神卡特阿尔,猫神古瓦则是家庭的守护神……”
利昂娜对此并不陌生。
这种信仰很像古阿祖尔人的信仰,每个神明都有各自负责的部分。
“过去每个神明都有自己的神庙,但在千年以前出现了一个将中陆统一的人——帕里西亚古帝国的赛里姆大帝。他在建立帝国的同时摧毁了所有塔里默地区的神庙,以证明自己不畏惧任何人,包括所有的神明。”
“可只有一座神庙被保留了下来,直到后来帕里西亚古帝国分裂灭亡,后来者也没有人敢摧毁那座神庙……”
谢尔比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却坚持吐出了那座神庙的拥有者。
“白鸦神玛乍, 祂是智慧的化身……传说祂的左眼可以看到过去,右眼可以看到未来,所以祂又被称作''预言之神''。”
“而祂的神庙之所以没有在战争中摧毁,是因为神庙中供奉着一本由白鸦神右眼化成的预言书,凡是被白鸦神祝福过的人便会从中看到未来— —这些人我们称之为''阿卡德''。他们是白鸦神庙的祭司,也被称作''预言者''或''传递神谕者''。”
“可白鸦神庙中有一块古石碑,警告人们不可以在没有神明启示的情况下擅自翻阅这本''预言之书'',否则必定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从说到神明那里开始,利昂娜就已经进入了听故事的心态。现在顺着故事的思路走,自然也猜到了整个故事的走向。
“所以,有人在没有神明启示的情况下擅自翻看了那本书?”
“是的。四十多年前,在帕鲁本大公国与塔里默交战的第四年,塔里默的国王就命令神庙的阿卡德们立刻翻看预言之书,企图从未来寻找战胜帕鲁本的方法。”
虽然那场战争开始时利昂娜还没出生,但因为经常听老师和父亲提及,战争的过程和结果她都记得很清楚。
在她的认知里,那场战争完全是塔里默国王自作自受的结果。
五十年前的塔里默老国王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从父亲手中接过王位的他急于向国内各部族证明自己的能力,在民间强征了十数万人充入军队,不由分说地开始向西扩张。
但同一时期的帕鲁本大公国也在向东扩张,两国就这样打到了一起。
一开始两国都有输有赢,毕竟塔里默虽然近几十年有些没落,但之前的三百年一直是中陆地区的霸主。
最强盛的时候,塔里默骑兵都与西陆强国之一的卡里根王国发生过摩擦,对帕鲁本这种新升起的小国非常不在乎。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几代平庸国王的治理下当年的霸主已经只剩下一个华美的外壳。
没有经过太多军事训练的平民被强征上战场,在面对军纪严明、且配备最新热武器的帕鲁本军队时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最后这场战争以塔里默的惨败告终。
塔里默王国不仅割让了三个行省,还支付了大量的战争赔款。
从那之后,这个辉煌了数百年的中陆王国也算是彻底没落了。
“看来那本预言书并没有起到作用。”
利昂娜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马黎人,她都不是一个虔诚的国教徒,自然也并不会将其他国家的信仰当真。
谢尔比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只能叹息解释道:“预言之书是确实存在的。否则当年的赛里姆大帝也不会单单留下这一座神庙没有拆毁,就是因为当时白鸦神下达了启示,首席阿卡德从预言之书中得知塔里默境内的一处火山即将在下一个月圆之夜爆发……这个消息拯救了上万人,赛里姆大帝也是因此没有毁掉神庙,这都是有史料记载……”
尽管他很努力地在解释,之后又说了几个较近的例子,但人内心想法一旦成型便很难扭转。
利昂娜之前把塔里默诸神与古阿祖尔神话放在一起做类比,后者一直被她当作故事去听,那听到前者的故事时她也很难当真。
可现在争论这个实在没什么实际意义,她不得不用一杯水打断还在举例的谢尔比,将话题拽回现实:“所以,神庙的祭司真的在没有启示的情况下翻看了那本''预言之书''?”
“……是的。他们看到了未来……可那并不能改变现状。”
“他们看到了什么?”
“…………”
“他们,看到了一场屠杀。”
谢尔比咽下她递来的水,喉咙却没有得到半点缓解,依旧用嘶哑的声音艰难说道:“他们看到了一群金发碧眼的西陆人在使用一种比当时更加先进的枪炮……有种炸药,在被点燃的刹那就能把一切建筑夷为平地,把人炸得四分五裂……枪支更是不需要任何捅枪管的动作,士兵们只需要举起枪,成百上千发子弹就会不断从枪□□出,射向前方……骑兵无法靠近他们,所有马儿和骑手都会在冲到他们面前被杀死……”
利昂娜喂水的动作突然顿住,双眼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
后一种枪她并没听说过,但就算她对热武器兴趣寥寥,通过分析也能知道,让枪支能够连发子弹确实是枪的未来发展方向。
而前者就更可怕了……谢尔比对这种炸药的描述让利昂娜想起很久之前读过的一本《学者》期刊。
十五年前,一位意图恩诺化学家曾无意研制出了一种化学物质,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发生爆炸。
当时就有人说这种物质会是比□□威力更大的炸药,可因为太过危险,十几年中一直有人在实验可始终没有人能真正掌控它……
但利昂娜清楚记得那本期刊是在十五年前发表的,也就是1106年1月。就算发表时间和实际研究出成果之间有时间差,这个时间差也只会有一到两年。 t
可四十多年前,当时西陆国家虽然已经开始使用火炮枪支等热兵器,但那还是燧发枪的时代。
使用的火炮也是使用□□的炮弹,原理是用火药爆炸产生的冲力将巨大的铁球推出炮筒,砸坏对面城墙或破坏对面士兵的阵型……
更重要的是,四十年前还在用冷兵器的塔里默人连热武器的原理都一知半解,根本不该有这么超前的认知。
难道是巧合?神庙祭司想象中的武器恰好与现实中新发明的东西对上了?
不等她分析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答案,谢尔比的讲述还在继续。
“这个预言对当时的塔里默没有任何用处,并且触怒了白鸦神,之后神庙中的阿卡德们再也没有从书中看到任何预言。”
“当时他们以为那就是白鸦神对他们的惩罚,可那只是一个开始。”
谢尔比用沉静的声音说道:“四十一年前,就在帕鲁本与塔里默签署第一次停战协议的次日,''预言之书''突然从神庙中消失了。”
“预言之书”的失踪立刻惊动了神庙中的所有人,甚至是塔里默的国王。
所有人都因为圣物失踪而惶惶不安,以为是白鸦神对塔里默人太过失望,所以彻底收回了自己的“右眼”。
只有神庙的主祭司并不相信。
他坚持认为“预言之书”是被人偷走的,尤其是前一天帕鲁本大公国的人在签完停战协议后刚刚来神庙参观过。当时神庙内人员混杂,有人浑水摸鱼潜进密室偷走书也不是不可能。
但软弱无能的塔里默国王在听到这个可能后退缩了。
他不想再招惹那些凶狠的帕鲁本人,连一个请求搜查使臣的命令都不敢下达,这直接错过了追查的最佳时机。
神庙的阿卡德们看透了国王的懦弱,没有再寻求他的帮助,而是用自己派人四处寻找线索。
这一找就找了近三十年。期间因为好几次内战,以及塔里默与其他邻国的战争而中断过很多次,但总算在十多年前有了一个确切的线索。
“预言之书”确实是被一个无耻的小偷偷走了。
可传回的证据表明它并不在帕鲁本或是旧大陆的任何地方,而是在之前祭司们从未想过的、马黎人的手中。
“……早在马黎政府想要从小培养自己的''间谍''前,塔里默的阿卡德们就已经去做了。”
迎着利昂娜惊讶的目光,谢尔比倚靠在枕头上,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
“加上我,我那时所在的队伍一共四人……我们一开始的目标是进入马黎,在那里潜伏下来,生活下去,以便随时接应之后潜入马黎的人,协助他们,随时从马黎往塔里默传递情报……”
第236章
236
当时谢尔比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孩子, 也是领队,可离开塔里默时他也只有11岁。
这样一群孩子,就算是经过严格筛选、所有亲人都因战争死亡、确定是会忠诚于祖国的孤儿,塔里默的阿卡德们也不会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
这几个孩子就跟其他试图潜入马黎的人一样,目的是尽量在马黎的首都庞纳城生存下来,用时间慢慢洗净自己作为中陆人的身份,除了能传递消息外阿卡德们也没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其他成果。
可人类永远无法预测未来,失去“预言之书”的阿卡德们也无法保证自己的计划能够按照预想进行——而谢尔比所在的这支小队迎来的变故要比其他几队都早。
他们一开始按照既定路线,在一位被收买的帕鲁本神父的带领下暂时来到大公国生活了一年。
之后这位神父假装病重,联系了马黎那边的圣教教会,说明了这几个塔里默孤儿在帕鲁本的生活多么困难,请求那边的教会把人带到马黎。
圣教教会的人确实来了,考察过具体情况后也确实把人带到了马黎, 一切都很顺利。
可所有人没想到的事就在此时发生了。
也许是“菲利普斯基金会”的宣传太到位,也或许马黎这边的圣教教会想省一笔钱,便直接把这几个外国来的孤儿交给“基金会”。
十二岁的谢尔比对“基金会”的收容标准来说已经超龄,其实不应该被送进去。
但因为同行中还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担心几人分开后会出意外, 便请求“基金会”的人让自己与其他几人一起待一段时间, 等自己的“弟弟”们适应了新环境他会离开。
当时的“菲利普斯基金会”的掌权人已经换了人,正是需要大量“实验品”的时候,对于这种送上门的肥羊自然不会拒绝。
谢尔比再也没能走出“基金会”, 而他想要保护的另外四个孩子也都没能活下来。
后来马黎政府重组了“基金会”,对那些幸存下来的孩子进行了筛选。
完全没察觉到自己成为实验对象的孩子是最好安排的。由政府出面, 向社会征召爱心人士收养他们, 并承诺会给收养家庭一笔抚养费,务必要保证这些孩子安全长到成年。
而确实上过手术台, 因为人体实验致残,或是真正了解到一定内情的孩子,菲利普斯·金表示他愿意出资建造一所福利院,找专人看护他们,保证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说是福利院,但那座建筑实际一直在马黎政府的监控下,成为“新春神计划”的活动中心。
谢尔比最开始就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对被圈养的生活十分厌恶。
他当时已经十三岁,年纪是所有幸存儿童中最大的。
尽管马黎语还不是那么好,可不管是一举一动还是与人表达时呈现出的精神状态都十分稳定,尤其在一群孩子中显得格外醒目。
接手并准备重组“基金会”的马黎政府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当时他们也正有自己从小培养一批情报人员的打算,而谢尔比的出现无疑让他们看到了可能性。
他们看出这位少年的不甘心,并利用了这份不甘心,自以为高明地将人引到自己的船上……殊不知这却是拉到了一个真正的他国间谍。
说来也讽刺,塔里默那边真正打算安插进马黎的人没有一个能站住脚。
这其实也不算意外,毕竟他们想要接触的“小偷”在马黎位高权重,普通民众别说见到他,连对方的行程都摸不到。
而马黎王国本身就很排外,马黎政府内更是不可能出现外籍官员,连在政府大楼里工作的清洁工都有隐性的种族要求。
而中陆人的长相与西陆人的差别也比较大,那些被阿卡德们委任最重要人物的“精英间谍”想要找情报都没有门路,只能时常在那个“小偷”常出没的地方徘徊。
如果是个孩子大家也许不会太在意,但一个看起来就像外国人的成年人经常跑到政府或王宫附近找存在感,那被抓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再加上从乌尔里克一世的时代开始,从旧大陆来马黎的间谍就层出不穷,不管是宪兵还是庞纳治安所都会对外国人更加警惕,抱着宁可抓错也不能放过的原则,遇到可疑的都是先抓了了事。
而在庞纳城中铺设的情报网也没有达到预计的规模。
真正被派去执行计划的人已经都被抓了,失去上线,他们只能按照原计划在庞纳城生活下来。
可在庞纳城生存并不容易,很多有工作的马黎人都每天食不果腹,别说这些会被歧视的外国人。
他们只能拿到比普通人少一半的工资,如果纠缠就会被赶走。
从塔里默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大部分人成为流浪者,进而因为抢劫进了监狱。之后绞刑的绞刑,流放的流放,饿死冻死街头的也不在少数。
但因为马黎王国在历史上与塔里默没有发生过直接的战争,这些人会痛恨夺去他们亲人的帕鲁本人,会憎恶腐朽的塔里默王室,可他们对马黎人实在无法产生太多恨意。
没有仇恨做支撑,身边的同伴又在一个个减少,人们的精神很快就在生存的重压下垮掉了。
有人乘坐黑船逃回了旧大陆,有人干脆去了新大陆,更有人熬不住折磨在牢狱中供出了自己的同伴……等谢尔比接受完几年的培训,正式成为“基金会”的调查员并有了自由行动的条件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可以联系塔里默那边的人了。 t
他按着几年前的记忆,在联络地点刻下暗号后又等了足足十天,这才等到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
老人有一手祖传的制糖手艺,靠这个在庞纳城中坚持了下来。
他把这些年庞纳城中的变故告诉谢尔比,同时把他还存活的消息传回了中陆。
塔里默的阿卡德们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
虽然这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但谢尔比无意中站到了一个最理想的位置。
于是又过了两年,也就是去年,等谢尔比在“基金会”中真正站稳脚跟,他们通过老人传话,正式把夺回“预言之书”的任务交给谢尔比执行。
“……他跟我说,我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我当时没有怀疑,现在想来真是太蠢了……”
“我们被送入''基金会''时,被派到马黎潜伏的那些人大多还在,他们应该会发现我们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就算当时没注意,后来宪兵直接冲进去抓人那么大的动作,他们也该察觉到了……”
躺在床上的谢尔比喘息着,再次苦笑一声,转头看向坐在床边不语的利昂娜:“ E018的脸是真的……他恰好就在''基金会''被马黎政府接手后,进入了''基金会''……也许他才是阿卡德们最开始选定的潜伏人选……”
利昂娜张张嘴:“可他的脸……”
E018确实没有易容,这点她也检查过。
但这位少年虽然瞳色较深,可发色、肤色和五官的轮廓明显是西陆人的相貌。
“您忘记了,塔里默与帕鲁本在近五十年中打过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场战役,而士兵除了杀人也会做其他事……那些年塔里默边境都会出生很多混血儿,但他们的生活都不会很好。”
谢尔比指向自己:“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一直因为头发是浅棕色十分自卑,即使在家也从来不会摘头巾……在我的记忆中她不止一次向神明祈祷,感谢我没有遗传到她的头发。”
仅仅是发色的不同就会让人产生如此大的自卑感,那相貌更像西陆人的E018在塔里默时的处境只会更糟糕。
在这种环境中,人往往会走出两种道路。
一种是在被不断排挤后选择离开,去一个能接受自己的地方开启新生活;另一种则会为了融入集体更加努力,或是隐藏或是讨好,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周围人的认同。
这两种没有对错之分,而E018和谢尔比的母亲显然都属于后者。
E018长得本来就像西陆人,八年前加仑城因为霍乱爆发死了上千人,把他的身份变为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再简单不过。
谢尔比一开始也怀疑对方其实在诈自己,也许这又是“基金会”为了排除他是奸细演的一场戏……但当对方准确说出他在塔里默时才用过的名字后,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中陆那边传来的消息从来没说过“基金会”、甚至是庞纳城中还有其他的同胞,就连“黑星大盗”那次也是因为他与萨哈木从小相识,他来了庞纳后特地来找他。
除了那次,他完全没有在马黎见到除了那位老人以外的塔里默人……可E018却能准确说出他曾经的名字,这只能说明他早就听说了他……
他就是阿卡德们抛出去的“实验品”,从一开始就是……不管是在“基金会”还是阿卡德眼中,他作为“实验品”的身份始终没有改变。
试验品可以随时丢弃,一块探路石而已,用自己提示主人前方有危险就是它的价值。
他不该做其他多余的事,更不该有多余的想法……一旦产生,那就是他被舍弃的时刻。
谢尔比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直到此刻才想明白这一切。
就像E018说的那样,阿卡德们、塔里默人不会关系千里之外的一个马黎工程师是否是个好人。只要会对自己产生坏的影响,那他就该死。
就像马黎人从来也不在乎他们塔里默人一样,他们也不会在乎马黎人的死活……跟他们比起来,他才是其中的异类。
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所有事的对错都无所谓了……
“我临走前,从''基金会''那里提前支取了三瓶药剂。一个月一瓶,因为我猜您会在创世节前回马黎……但现在这些都被E018偷走了。”
谢尔比双手置于腹部,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利昂娜原本还在消化他之前说的信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意识到什么。
“你……上次注射药剂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月18日。”
谢尔比有些好笑地看向突然站起身的小弗鲁门先生:“已经来不及了,弗鲁门阁下。我已经拖了四天,明天……最迟再过两天我也会和那些人一样……”
“我见过他们死后的样子,他们的皮肤会变得像白纸一样白,出现一层密密麻麻的网状图案,就像全身是被一层蓝色的蛛网盖住……但请您不要害怕,没有危险……如果您实在害怕……可以把我的尸体烧毁……”
说了那么长时间,他似乎有些累了,双眼的眼皮开始下垂。
体温在不知不觉中上升,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气管在被灼烧。
“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弗鲁门阁下……”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无比模糊,声音也沙哑到让人难以分辨在说什么,“别忘了……”
“你不会有事的!”
一片模糊中,他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上方,急切的声音仿佛与记忆中的某道声音重合到一起。
“你不会有事,谢尔比!我一定会救你……”
梦境与现实似乎再次重叠到了一起。
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那个空气中总是飘扬着黄沙的地方……
谢尔比用力想要睁开眼,想要看清那个正在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可与每一次做那个梦时相反,这次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睁开眼。最后意识在某一刻消失,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
第237章
237
对诺瓦合众国的新伦纳城来说, 8月23日是个好天气。
而作为合众国东海岸最重要的港口城市,新伦纳港一向是这个城市最先开始忙碌起来的地方。
天刚蒙蒙亮,成群结队的码头工人就打着哈欠来到港口,开始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今年刚满十四岁的汤姆·杰森就是其中之一。
少年正揉着困倦的眼睛,冷不丁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下。他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一条湿毛巾立刻被扔到他脸上。
“打起精神啊,小不点!”他的工友扯着嗓子喊道,“你这样可不行!等会儿搬货的时候使不上力可是会被砸死的!”
旁边人顿时传来一声哄笑,有人还跟在旁边起哄道:“又来了又来了,麦克这家伙又开始吓唬新人了!”
“滚滚滚!我这可是实话!”被称作“麦克”的高壮男人粗着声音朝人群吼了声,又低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工作时可不能分神!这边的货物都不轻,一旦脱手不但你自己会被砸到,在你身边的人也会一起倒霉!”
“是、是,先生。”
小汤姆赶紧用湿毛巾抹了把脸,经由清晨的海风一吹,人确实精神了不少。
短暂的小插曲并不能影响大家工作。
在搬完一船的货物后,大家又在工头的吆喝下前往另一个码头聚集, 等下一艘货船停稳后开始卸货。
一箱接一箱的货物被搬到马车上时, 初升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天空的正上方。
一上午的高强度劳动掏空了小汤姆全身的力气,咕咕作响的胃和酸软的手臂让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继续干活。
好在上午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只要搬完眼前的大箱子就能吃饭休息……
少年用力甩甩头,抹掉满脸的汗水,在工友的吆喝下一起将沉重的箱子搬上马车。
可意外总是会在不经意中降临。
就在少年憋着一口气,努力跟上其他人的脚步时,路面上的一颗小石子却让所有的努力全部白费。
一角的失衡让原本快被抬上马车的货箱直接往地上倒去。
还好旁边正好有人路过,拎着小汤姆的领子把人拉到一边,总算没让箱子直接砸到他身上。
随着“哐”的一声巨响,沉重的木箱狠狠砸在地上,箱子直接砸裂了一角, t里面的货物也跟着滚了一地。
看着足有人头大的黑色铁球在自己脚边砸出一个坑,小汤姆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体一软,直接跌坐在地,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但是他,现场所有人看到箱子里的东西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小声打破了寂静。
“这是……炮弹吧?”那人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刚刚给上一艘船卸货的时候,我还看到船尾起重机那里运下来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要足足八匹马才把它拉走……”
他的话立刻让周围的人小声讨论起来。
“果然是……看来总统这次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你也不看看上个月那次打成什么样,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这是哪边来的船?”
“这艘是罗兰的,今早那艘好像是……”
“吾主在上——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
他们还在窃窃私语时,负责调度的工头已经闻声跑过来,看到这满地狼藉当即懊恼地跺起脚:“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收拾好!”
工人们立刻噤声,开始收拾起掉到地上的炮弹。
小汤姆因为劳累和惊吓过度,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把那颗靠近自己的炮弹拿起来,有一次刚拿起来就因为手心中的汗再次滑到地上。
工头路过时看了眼这位少年,摇摇头,心中已经升起要解雇这个年轻人的念头。
“你该感谢这些都是实心的。”他在旁边不冷不热地说道。
见小汤姆一脸迷茫地看过来,他又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十四,先生。”
“哦,这也算是个好年龄。”工头说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一名士兵,记得千万不要做炮兵。”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只留下小汤姆愣愣站在原地发呆。
不过他没能发呆太久。
旁边的工人很快唤醒他,赶紧把这一箱炮弹装到马车上,他们也总算能休息一阵了。
午饭对码头工人们来说十分重要。他们干的都是体力活,要是吃不饱工作效率也会变慢。
因此,他们所在的工会代表也与雇佣公司协商,公司保证会给予他们每人至少两磅的面包和一杯咖啡——相比起其他还要自备午餐的工作,这对码头工人们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
正好现在还没有其他船只入港,小汤姆和几位工友在送走马车后赶紧去领了今天的午餐,选了块空地就坐下开吃。
看着他端杯子的手都还有些抖,其中一位工友忍不住说道:“这才一上午呢,今天下午至少还有三艘船进港,你体力这么差怎么挺得住?”
“我、我可以!”小汤姆赶紧咽下嘴里的面包,眼中满是惊慌,“我刚刚只是被石头绊倒……对、对不起,我之后会小心……”
除了他,围坐在这里的工人最小也有十八岁,大家也不好跟这么个小孩一般计较,摆摆手这事就算过去了。
“力气多干段时间就有了。”坐在他身边的麦克打着圆场,又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长?”
“我……我跑得快!”
小汤姆思索半天后挺起胸脯:“从前年开始我父亲就跑不过我了!”
他带着点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再次引来一群人的哄笑,众人间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既然这样,今天叫马车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麦克笑完后说道,“好好干,今天下午可是会有艘从旧大陆来的豪华邮轮,那上面都是有钱人,遇到出手阔绰的,一次的小费都能顶上一天的工资……”
话还没说完,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汽笛的“呜呜”声。
很快,一阵带着催促意味的哨声便在身后响起。
“见鬼……这来得也太快了!”
麦克三两口吃完手里的面包,拍了下小汤姆的肩膀:“快吃,大主顾们上门了!”
没过多久,一艘足有五十多米高的巨轮缓缓驶入港口。看着船身上喷涂着“爱丝塔斯城堡号”,站在港口等待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
许多人涌向码头附近,挥着手帕高声欢呼着。还有人用力举着事先准备好的牌子,兴奋呼唤着亲人的姓名。
邮轮很快就停稳了,码头工人立刻配合着架好下船的通道。
三等舱那边的人多,可行李都拎在手里,下船速度也快,基本是刚架好通道里面的人就冲了出来。
他们有的激动到欢呼出声,有的则带着谨慎观察着外面,但无一例外,他们在第一次踏上新大陆时的心情都是雀跃的。
相比之下,二等舱和头等舱的客人们就会慢很多。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两边的客人行李都不会少。船上的船员会先下船,把客人们的大件行李先运下船,并按照之前在船上统计好的数目让码头方面准备好相应的马车,一切准备停当后才会安排客人下船。
可这次,头等舱的出口刚架好,里面就冲出两名抬着担架的船员,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体面的年轻绅士。
直到他们匆匆从铁制楼梯上下来,小汤姆才看清担架上原来有个人。
只是那人的情况可见得不太好,微张着嘴,双眼紧闭,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这里有个病人必须快点送到诊所!”
冲下船后,走在前面的船员对愣住的码头工人喊道:“你们这边有没有马车?”
“……有、有,您稍等一下。”
麦克立刻拍了下身边的少年:“快去外面先叫一辆过来!”
小汤姆的注意力从那个担架上的人收回来,撒开腿朝港口外跑。
“…………”
“那个,先生……请问这位是得了什么病?”
同样注意到担架上那位“病人”的异样后,麦克犹豫半晌后还是小声向船员询问道:“您知道港口的规矩,如果有病人我们需要先找医生检查一下才能放行……”
“不是生病,他受伤了。”
一直跟在担架旁的金发绅士突然开口,招手码头工人来到近前,拉开一点盖在“病人”身上的被子后让他看清里面的绷带,小声解释道:“船上发生了一些事… …他的左胸被子弹击中,现在情况很不好。希望您能理解,让海关那边通融一下,尽快让我们入境……”
这么说着,对方还伸手与麦克握了下,十分流畅地在对方手里留下一枚金币。
麦克都不需要看,摸着硬币的厚度和轮廓就猜到它的面额,惊喜之下也没有太计较。
何况刚刚那一眼他也看清了,担架上的那位确实上身缠满绷带,与这位出手阔绰的绅士说法对得上。
港口会检查是否有病人入境主要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这种事关人命的危急时刻还是尽早让人去诊所比较好。
悄悄将手中的银币揣进兜里,码头工人很有眼力地去通知了自己的工头。很快,一位穿着制服的海关关员匆匆赶了过来。
海关关员扫了眼担架上的人,按照程序向他的陪同人员索要了护照。
金发的年轻绅士也没多说,直接把两本护照都递了过去。
“利昂哈特·弗鲁门……”
海关关员打开第一本护照就被惊到了,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看看护照上的文字描述又看看面前的小绅士:“马黎的……怀特伯爵?”
“是。”利昂娜坦然接受他的打量,侧身向邮轮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船上的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需要让他们下来一趟吗?”
“不不……”海关关员赶忙摇头,语气更郑重了一些,“请问……您来合众国是有什么事吗?”
他的问题明显让年轻的伯爵有些不悦:“我只是听朋友推荐说这边风景不错,想过来散散心,这都不行吗?”
这么说着,对方还看向担架上的人,眉头跟着蹙得更紧:“结果还没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他快不行了,我真想现在就坐船回马黎! ”
海关关员张张嘴,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赔着笑在两本护照上盖上印章,这才把护照递还回去。
此时马车也到了,船员们把担架上还昏迷的客人连被子一起抬上马车,这才向小弗鲁门先生询问是否还需要他们跟随。
“不用了。谢谢你们帮忙,也帮我谢谢马罗尼先生。”
小弗鲁门先生对他们摆摆手,转身绕到马车前,递给车夫一个地址。
车夫之前已经听说了大概情况,t此时看到对方递来的地址后有些惊讶:“可先生,这个地址……”不是诊所啊。
后半句还没说出,一枚金币就塞进了他的手里。
“就去这里,之后我会找其他医生上门。”利昂娜按了下帽檐,意有所指道,“我对不认识的医生不太放心,请您理解一下。”
车夫要说的话都被那枚亮闪闪的金币堵了回去,咽了口唾液,十分识趣地跟着压低声音:“那、那需要我走后门吗?这个地址的后街一般没有太多人……”
“再好不过,辛苦您了。”
第238章
238
新伦纳城, 诺斯莱特大街的某栋公寓楼中,一个男人蹙眉放下手中的电报和信纸, 点燃手中的烟斗后站到窗前。
今天是周日,又是中午,很多刚做完礼拜的人正在往家走,人来人往显得街上很是热闹。
趁着人多,守在街道附近的人立刻开始分发传单和免费的小册子——这在近些年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大家都十分习惯地接过……
“……马希先生,信上说需要您尽快给那边回复……”
见男人一直站在窗边发呆, 书桌另一边的年轻助手站不住了, 小心提醒道:“这件委托……我们到底接不接?”
站在窗边的男人,也就是阿瑟·马希回过头,深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
他的父亲曾跟他说过:机遇从来没有好坏, 只看你在遇到后如何把握它。
而现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正展现在他面前。
一切都要从今年年初说起。
今年新年还没过多久,诺瓦合众国的南北矛盾还没闹到要分裂的那一步时,新上任的总统按照传统准备总统的就职典礼,准备公开发布自己的第一次就职演讲。
阿瑟·马希当时正因为一项委托在首都附近活动, 而在这位新总统还是议员时他便听过对方的演讲, 对新任的总统先生的观感不错,再加上总统就职典礼这种热闹几年才能看一次,他忙完委托后便顺路去了趟首都。
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等到总统的任职典礼开始时国会前的那片草坪肯定人山人海,不早点去估计根本听不清演讲说了些什么,那不就白去了?
于是他特地起了个大早跑到国会山附近, 一边在周围散步一边等待入口开放,却没想到在散步时遇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阿瑟·马希在做私家侦探前也在新大陆的治安所中工作了近十年, 就算是做警察之前也在街头混过,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非常充足,一眼就看出那人的不寻常。
那人没有即将见到新总统的兴奋和新奇,反而是身体和精神都很紧绷,右手还总是往衣服里摸,明显是有些不对劲。
他先向守在国会山入口的警卫举报,请他们至少在那人进入时搜下身。可警卫只回了他一个嘲讽的眼神,断然拒绝他那没有原因的请求。
被拒绝的阿瑟·马希没有就这样放弃,多年与罪犯相处的经验让他知道所有事都是越早解决影响越小。
而且早点制服对方,就算自己弄错了最多也就是蹲两天看守所,总比真出了事强。
于是他也没等太久,在入口刚刚开放、那人刚刚踏进国会山的范围时就冲上去一拳把人打倒,然后趁着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率先扒下他的外衣。
结果也不出意外,那人身上确实带着一支枪。
虽说国会入口也没立“不许携带枪支入场”的牌子,但那是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人这么干过。
结合今天是新总统任职典礼的日子,这人想做什么大家用脚后跟都能想到。
阿瑟·马希那天没能见到新总统,他被那个嫌犯一起带到附近的治安局看管起来,直到录完口供才被放出。
不过那一趟也不是毫无收获。总统的秘书在事后亲自来到治安所向他转达了总统对他的感谢,并要给他一笔数额不小的奖金作为答谢。
阿瑟·马希思考片刻后拒绝了奖金。
他阐明了自己的职业,并询问总统秘书是否可以将答谢换成一个电报站——毕竟现在国内的所有电报站都需要许可证,且大部分电报站都安装在公共场所,要在私人住宅中拉这么一根线光有钱都不行,必须有特殊的人脉才能办到。
总统秘书了解过详情后觉得这也不是个大事,请示过总统后便找人给他批了张许可证。
就这样,马希侦探事务所终于在今年用上了全新的通讯设施,工作效率以可见的速度加快了。
侦探事务所这半年都过得风平浪静,不过这种平静很快就被内战的消息打破。
说起来,其实近二三十年合众国的南北两边就一直有矛盾。
尤其是随着新大陆上铁路的铺设越来越广,新大陆西边的无人区慢慢有了居民,南北两派的人针对这片广袤的土地该如何施政产生了巨大分歧。
已经基本完成工业化的北方诸州当然是想要继续发展工业。
而发展工业就需要大量自由民工人,可还在使用奴隶的南方种植园主们坚决不肯放弃他们的蓄奴传统。
北方开始骂南方是生活还在奴隶社会的野蛮人,南方说北方是一群既得利益的伪君子,双方谁都不肯让步,州与州边境的小规模冲突开始变得频繁。
而代表着北方利益的新任大总统上任更让矛盾一下子升级了。
南方几大州当即宣布要独立建立属于自己的南方政府,并在今年四月向北方政府开了第一枪。
北方联邦政府自然选择迎战,不过双方到现在也只打了两场较大的战役,还是边打边和谈。
阿瑟·马希之前还抱着侥幸心态,以为双方还有余地坐下来好好谈谈……可就在刚刚,这种幻想被彻底打破了。
今天上午十点,位于隔壁房间的电报收发室传来消息,说有个陌生的电报站给他们发了一串古怪的代码。而且像是怕他们弄错似的连续发了三遍,发完就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信号。
他们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直到刚刚邮差送来了一封从总统府发来的信件。
那是一封来自大总统的亲笔信。
除了称赞了阿瑟·马希在今年年初的那次英勇表现,他还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是否愿意在之后的一段时间担任自己的私人保镖。如果答应,就用他在23号上午十点发过来的电报编码给予回复。
这对阿瑟·马希来说实在是意料之外。
自从事务所的电报站建好后,总统秘书可是一次都没再联系他。
他也有自知之明,写了一封感谢信后没有收到回信就明白对方并没有想要与自己保持联系的意思,自然也没有把自家电报站的编码告诉对方。
可现在,对面居然直接给他的事务所发来了电报。
这只能说明那位新任的总统先生并没有忘记他,说不定这段时间也是在观察自己……现在不知对方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向自己伸来了橄榄枝。
阿瑟·马希知道这会是个很大的机遇。
而且他猜测这位总统先生想要的也许不单单是他去做保镖,更有可能是想要整个侦探事务所为北方联邦效力。
如果真是这样……那等到北方胜利的那一天,马希侦探事务所必将达到一个自己之前想象不到的地位……
男人再次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突然涌起的激动情绪压下去。
“当然要接。”他冷静道,“这对事务所来说是个好机会,我会亲自去首都一趟。”
“那事务所这边……”
“把手头上的委托尽快解决,暂时关门停业。”阿瑟·马希再次吸了口烟,含糊道,“反正这场仗是肯定要打了,什么都比不上这事重要……你去回电报,就说马希侦探事务所全体员工都会站在北方联邦这一边不会动摇。我们支持总统先生的主张,也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如果总统先生有需要,我们很愿意为联邦政府献一份力。”
年轻助手点点头,转身就准备去隔壁的电报室发电报。
等助手离开,阿瑟·马希再次长叹一口气,坐回桌前拧开墨水瓶,开始思索自己该怎么向远在马黎的两位投资人交代。
毕竟这场内战不知道会打到什么时候……起码近两年,他们事务所是不可能给二位投资人带来什么实际收入了……
不等他憋出一行字,办公室大门再次被人敲响。
“马希先生,外面有个人说要见你!”
心急的助手不等门内人说话就推门进来了,同时递出一封信:“他说是咱们的顾客,是斯通先生介绍来的,听t着像是从马黎来的……对了,他还带着一个昏迷的人,说让我们找个地方安置一下……”
饶是阿瑟·马希都被这前后两句话搞迷糊了,但他还是先接过助手递来的信,大概扫了一遍后立刻起身下楼。
此时利昂娜已经在一楼等了一段时间了,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当即仰头看过去。
为首的男人是个大约五十岁,身材像熊一样高壮,修剪过的胡须就像深棕色的地衣,沿着下巴一直延伸到两鬓。脑门十分光亮,但一双浓眉下的眼睛格外有神。
“弗鲁门先生!”
还没有完全下到楼梯最底层,阿瑟·马希已经热情地展开双臂:“之前只是从斯通先生和铂鲁先生的信中听说过您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您本人了!”
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让利昂娜联想到了另一位时刻充满热情的公爵大人,嘴角不由勾起。
“我也是,久仰大名。”与男人简单握了下手,利昂娜侧身指向门外的马车,“我真的很想现在就好好跟您聊聊,但我的朋友还在马车里,他昨天受了伤现在还在昏迷,不知您这边是否有床铺能暂时安置一下。”
“当然,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凯恩,去把我的休息室收拾一下,顺便把格林医生叫过来。”
吩咐完助手,阿瑟·马希已经撸起袖子大步走到马车旁,亲手把被被子包裹的谢尔比抱下车。
“父神在上……他的情况看起来可不太好。”高壮的侦探看着怀中这位全身发红,还在出汗的少年,不由咋舌道,“他这样多久了?”
“一晚上。他昨晚被子弹击中了,做了手术后就一直在发烧……”
金发的小绅士跟在他身边,表情凝重:“我们之前也尝试给他冷敷,或者全身擦拭酒精降温,可都没什么用。”
阿瑟·马希闻言点点头:“术后发烧是很常见。您不用太担心,格林医生对治疗枪伤很有一套,还有降温的特效药,他的诊所就在隔壁,很快就能过来……”
两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一间房门口。阿瑟·马希直接把人放到床上,又出门拿了罐盐回来,将适量的盐兑到温水里。
“他汗出得太多了,必须补充水分和盐。”他一边搅拌杯中的温水一边解释道,“我等会儿去给他弄点燕麦粥,得及时补充营养才更有可能挺过来。”
对方熟练的样子让利昂娜有些惊讶,她赶紧道谢并夸赞道:“您以前也是医生吗?我感觉我们都不需要再额外请医生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等您挨过几次枪子也会跟我一样熟练。”
阿瑟·马希“哈哈”笑了两声,把手里的淡盐水放到一旁。
“忘记跟您说了……欢迎来到诺瓦合众国,弗鲁门先生。”
第239章
239
虽说要补充营养, 但谢尔比现在已经完全昏迷,直接灌水会有呛到的危险, 两人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那位深受侦探事务所信赖的格林医生很快赶了过来。
在给病人做了更全面的检查,确认伤口处理得很好后,医生直接从医药箱中取出一根皮管。
利昂娜完全没见过这东西,惊讶道:“这是什么?”
“胃管。”医生一边给手中的皮管涂油一边简单解释道,“把管子插到胃里,这样就能直接把食物和水送到他的胃里了。”
大概是看到这位马黎绅士的表情太过惊悚,阿瑟·马希还跟着解释道:“您放心,这种方法我们做过很多次,没有任何危险。而且他现在这种情况没法吞咽,直接喂东西容易呛到气管,要是不吃不喝人更撑不下去。”
理智上利昂娜知道他们说得是对的, 但第一次围观插胃管的过程还是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等插管成功,医生开始依次往管子里灌盐水、牛奶燕麦和其他流食时,负责搬运行李的波文也终于乘坐马车赶过来了。
他的反应倒是与自己的雇主截然相反。仔细观察了医生箱子里的备用胃管,注意到这些管子不但是橡胶做的,居然还有不同粗细的三种型号, 立刻来了精神。
胃管波文是见过, 但大多是金属制成的,因为很容易伤害到患者的喉咙而并不普及,更不要说格林医生这里还有不同型号的胃管。
格林医生也对这套工具很是自得, 难得碰到一个真正懂行的人,不免打开自己的药箱向波文炫耀一番。
“我妻子的弟弟开了家橡胶厂,这是我特地画了图纸让他帮我定做的,市面上可买不到。”格林医生如此说道,“你也知道,这东西就算放到商场也不会卖出去多少,不可能大规模生产。”
波文顿时有些遗憾。但两人还记得他们现在的重点是看护病人,立刻交流起谢尔比现在的情况。
格林医生的结论跟波文之前得出的结论差不多。虽然比起截肢,取子弹算是“小手术”,但只要是开刀动手术就有死亡的危险。
取子弹的手术其实已经很成功了,伤口也处理得很好,之后能做的也只有定时为他补充营养和祈祷。
“他的体温太高了,要是身体好应该可以自己扛过去,但凡事都有例外……”格林医生的言语还算委婉,“是生是死都是父神的意愿,你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利昂娜知道谢尔比会变成现在这样不只是因为枪伤,但她昨晚已经跟波文说过,对方也没有其他办法。
结晶矿「迪雅卡尔」对各国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资源,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弄到,而且他们也没听说新大陆这边发现过结晶矿。
其实就算有也没用,谢尔比常年注射的不仅仅是从结晶矿中萃取的物质,中间不知道经过多少加工,就算现在弄到一块结晶矿也无济于事。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到港口找一艘回马黎的船,然后联系“基金会”方面救人。
但谢尔比跟她说过,可能是因为没有及时注射药剂,也可能是因为突然失血过多,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不正常的发热,如果不立刻注射药剂他的身体会迅速衰弱下去,很快便会死亡。
从新大陆回马黎,像“爱丝塔斯城堡号”那种大型邮轮都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如果是小一些的船或者遇到海上风暴,那就更没准了。
不管是从船上的医疗物资条件还是时间上看,谢尔比都有很大的可能死在回去的路上。更别说新旧大陆之间的客船航班数量有限,也不是他们想买就能立刻买到的。
而另一方面,就算他们即刻返回马黎,就算谢尔比命大一直活到一周后,利昂娜也没有想到一个既能护住谢尔比,又能完美说服“基金会”的说辞。
战争孤儿、间谍、预言之书……谢尔比昨晚跟她说了太多信息,她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消化。
再加上E018的尸体明晃晃摆在那里,现在也不能确定他是真被“基金会”派来监视谢尔比,还是他自己悄悄跟过来的——尽管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情况利昂娜猜测是后者——但一旦是前者,谎话编错了方向就会被人立刻拆穿,到时候连保住自身都成了奢望。
可如果不说谎,难道让她直接报出谢尔比的真实身份,并把他昨晚告诉自己的那些话全部上报?
那确实是最简单便捷的方法。
虽然她自己大概需要被排查一遍,可她与谢尔比此前的接触本来就少,她本人更是从出生起就没去过中陆,完全不可能与那边的宗教组织扯上关系,查来查去总能证明她的清白,说不定还能因为破除中陆人的阴谋得到好处……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是在脑中出现一瞬就被利昂娜否决。
如果自己毫无保留地把他“卖”给“基金会”,那就算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可没天真到认为“基金会”会放过这样一个在组织内潜伏多年的内奸,而E018的死让塔里默那边同样不会放过他。
不说谢尔比数次救过自己,单单是那次在合作追捕“莱姆河屠夫”时,他在有机会射杀达特爵士的情况下却选择射击芒福德这点,利昂娜就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起码是一个再次对话的机会。
今天是8月23日……加上今天,距离她与马罗尼先生约定好的9月6日还有15天。
只要谢尔比活过这15天,看在之前那么多次的救命之恩上,她愿意给他一个的机会。
利昂娜的视线从那张泛红的脸上移开,郑重与医生握了下手t:“我明白,格林医生。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您客气了。我已经给他服用了退烧药,今天先按照我说的给他定时吃饭喝水,他汗出得太多了,记得及时给他擦身体,明早我会再来看看情况。”
收拾好了药箱,格林医生便匆匆离开了。
医生走后,利昂娜看了眼还插着管的谢尔比,有些不好意思看向站在一旁的阿瑟·马希:“实在不好意思占了您的床,稍后我会去在附近找家旅店……”
“您不用这么见外,这间房只要您不嫌弃就先用着,格林医生过来也方便。”高壮的侦探挥了下手,豪爽道,“我平时也不住这,只有偶尔加班忙到回不了家的时候才在这里睡。”
侦探事务所中确实有员工宿舍,但阿瑟·马希家中有妻有子,才不会跟那些脏兮兮的单身汉们住一起。
利昂娜闻言也松了口气,笑道:“一过来就这么麻烦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这话由我说才对,您可是我们的大主顾……”
说到这,马希先生也收敛起笑意,表情转为正经:“不过您这么突然来访,是您对上次寄过去的信件内容有什么疑问吗?”
利昂娜会如此匆忙地来到新大陆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此时听对方提起便爽快地承认了。
昏迷的谢尔比有波文照顾,利昂娜便与阿瑟·马希来到隔壁办公室详谈。
“我想,我那件委托的基本内容埃斯蒙德和吉尔斯应该代我向您转达过。我看过您的调查报告,也看到了您寄来的那张照片……我认为那就是我要找的人。”
两人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后,利昂娜如此说道:“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我现在非常需要与那位欧尼尔夫人,也就是现在的道格拉斯上校夫人见上一面。”
阿瑟·马希认真听完她的诉求,没有立刻答应,十指交握到一起,身体向后靠上单人沙发的靠背。
“……我可以理解您的心情,弗鲁门先生。但马希侦探事务所虽然是私人公司,在成立之初我也定下了一个底线。”熊一样高壮的男人坐在沙发里,慢吞吞道,“我们一般不会探听顾客的隐私,可我也不希望我和我的雇员会成为刽子手中的斧头……您这种情况,我必须了解一下您如此急迫的理由。”
利昂娜大概明白他是想歪了,立刻摆手道:“我与那位道格拉斯夫人没有仇,更不会威胁到她的人身安全……”
见对面的侦探依然用那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只得继续解释道:“她很有可能是我追寻已久的一个案子的重要证人。”
这话有些绕,但阿瑟·马希还是立刻听懂了。
“''可能''?”他着重强调道,“只是一个潜在的证人,就让您如此匆忙地来到新大陆?”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但您要保证您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您的雇员和家人。”
利昂娜犹豫片刻,还是继续道:“已经有人因为查找这桩案子的真相失去了生命,我不希望这种事会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
她以为这样说对方就不会继续追问,却没想到阿瑟·马希听到后并没有退缩,反而感兴趣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要命的秘密也不是第一次听。”男人抱起手臂道,“但您可以放心,有关顾客的任何信息我都不会往外透露。”
他都这么说了,利昂娜只能深吸一口气,吐出部分实情。
“因为除了她,所有的证人和证物都被销毁了。”
小弗鲁门先生身体微微前倾,手肘压在膝盖上:“所有在马黎的线索全都断掉了,先生。如果我想要查清真相,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但您并不觉得道格拉斯夫人是凶手?”
阿瑟·马希观察着对面年轻人清澈的眼神,说道。
“我不认为她是。”利昂娜举起一根手指,“首先从时间上看,那桩案子发生时欧尼尔夫人、也就是道格拉斯夫人已经抵达新大陆,她没有直接动手的时间。”
她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她没有动机,案子的受害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调查过她过去在马黎居住过的几座城镇,我可以肯定受害者从未与她见过面。”
阿瑟·马希:“既然如此,您又为什么会觉得她与那桩案子有关?”
“因为在案发后,有一个人自首了,并在承认罪行后的当天自杀了。”
抬头对上侦探诧异的目光,利昂娜缓缓道:“那个人同样没有作案动机,而且根据我的调查结果,我有理由怀疑他是在某个人顶罪……”
“而这个''凶手'',在案发前的几个月突然与欧尼尔夫人所在的住址有了书信往来,并曾经打算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留给欧尼尔夫人的儿子。”
这件委托是阿瑟·马希亲笔写的总结报告,他当然还记得调查结果,闻言立刻坐直身体:“可我记得她的儿子应该早就……”
“对,欧尼尔夫人的儿子早在六年前就去世了。我找到了欧尼尔夫人当年的邻居以及为那个男孩举办葬礼的牧师,所有人都能证明''乔治·欧尼尔''已经在六年前去世……而那位''凶手''会在支票上写下一个死人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对方已经死了。”
利昂娜屈指敲了两下旁边的木制沙发扶手:“这太诡异了,马希先生……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除了这个线索之外我目前找不到任何线索了。我必须亲自弄清楚,就算最后证明这只是个误会,起码也能让我死心。”
“…………”
“我明白了。马希侦探事务所愿意接受您的委托。”
阿瑟·马希站起身,郑重向利昂娜解释道:“不过事务所最近出了一些变动,我下周要出趟远门,之后也许也无法亲自陪同您去找道格拉斯夫人(欧尼尔夫人)。如果您不介意,我会让我的助手凯恩与您同行,他之前与我一起去过道格拉斯上校夫妇现在的居所。”
“这已经足够了。”利昂娜同样站起身道,“只是我们现在也无法出发,我需要先看看我那位受伤的朋友恢复如何。”
“当然,愿父神保佑他……”
高大的侦探向年轻的绅士伸出手:“合作愉快,弗鲁门先生。”
“合作愉快,马希先生。”
第240章
240
当意识完全消失时,人的所有五感也会跟着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谢尔比才在恍惚中恢复了一点意识。
但也只有一点。
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感觉自己正飘浮在半空,抑或者沉在深不见底的水下。
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是否是梦境,可他感觉此时很舒服。
一双双无形却温暖的手臂从下方伸出,慢慢将他全身包裹住……仿佛孩童时被人完完整整地抱在怀里,或是蜷缩在羊水中的胎儿……他从未像此时感到如此安全。
就这样沉睡下去也许不错……
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烦恼……就这样沉睡下去,这样就很好……
脑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后,他的意识再次开始放松,任凭那些手臂搂住自己,将他带向更深的地方。
可突然,有什么猛地扼住他的咽喉,强烈的不适感让他猛地睁开眼。
他发现此时的他正在水中,张开嘴,带着强烈土腥气的河水猛地灌进咽喉。
求生欲让他闭上了嘴,忍着那股恶心拼命向上游,终于在胸前的空气耗尽前冒出水面,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岸。
「……萨博利?」
「喂, 你没事吧!」
他看到一双脚向自己跑来,紧接着手臂被人抓住后向上提,总算把他拎到岸上。
「都说河里很危险, 你就是不信。」
一个男孩在他身边说道:「放弃吧,东西丢了就丢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顿住,又惊喜地拔高声音:「不会吧?你真的找到了!」
谢尔比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的左手。
原本空着的手不知何时正攥着一条手链,刚被水浸润过的彩色玻璃珠在阳光下反射出漂亮的光。
看着手链他隐约想起来了。这是他母亲的手链,据说是外祖母唯一留下的东西。
前些天母亲不小心在洗衣时把它掉到了河里, 最近一直很难过……
「找到就快点回去换衣服吧!」拉着他的男孩催促道,「莱拉阿姨会高兴的!」
是啊,把手t链还给母亲,她一定会开心。
谢尔比攥着手链爬起身,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往前走。
炙热的阳光让他浑身暖烘烘的,也让前方的道路变得格外刺目,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抬头向前看,视线一直停留在脚尖前的一片土地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始终是被太阳照得发亮的黄土,没有一点实质的变化。
他忍不住迎着那过分刺目的光线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母亲在父亲怀中泣不成声,父亲身后则站着几名拿着刀的士兵。
「时间到了。」
戴着毡帽的士兵说道:「我们该走了。」
「不、不要……」母亲从父亲怀中挣脱,手忙脚乱地把耳环摘下,塞到其中一位士兵的手中,「请你们再宽限几天……一天就好,给我们一点时间准备…… 」
「准备个屁!」
另一名士兵一把拍开母亲的手,力道大到直接把人甩到地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聪明!想都别想!」那人怒道,「这是国王陛下的旨意,少一个人都不行!你们要是想现在就掉脑袋我也可以成全你们!」
这么说着,明晃晃的刀已经抽出一半,却被父亲拦住。
「不、不,别这样……我跟你们走。」
记忆中连脸都看不清的男人这样说道,搀扶起妻子,低声安慰了几句后便被不耐烦的士兵拉走。
「我会回来的,莱拉!我保证!」
他的手臂被拽着,踉跄地走了两步后终于看向谢尔比,原本模糊的脸终于慢慢浮现出五官。
「萨博利……萨博利!」男人向他高声喊道,「照顾好你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
伴随着他的喊声响起的是无数人的哭泣声。
黄沙在狂风下遮掩住日光,也遮住了那些离乡之人的样貌。
他们在士兵的带领下走进漫天的沙土中,最终化作一个个褐色的剪影,在哭声中越走越远。
谢尔比挣脱了母亲的手,追着那些影子跑到村外,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地平线上越变越小。
他想要高喊些什么,可大风卷着沙子扑在他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挡住脸。
等再放下手时,风沙与人影都消失了。
鲜红色的晚霞取代黄沙铺满整个天空,用艳丽的颜色将天与地分割得格外清晰。
而在晚霞的尽头,他看到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正在朝村子的方向奔来。
脚步后退一步,又跟着后退一步……恐惧顺着脚跟爬满全身,驱使着他转身往回跑。
似乎只是两步他就跑回了村子,人们的哭声已经变成慌乱的呼喊声。
母亲见到他回来赶紧拉住他的手,二人加入逃难的队伍中。
「我们打败了……帕鲁本的人杀过来了……」
「他们说……我们的军队投降了,可他们把战俘都杀了……全都杀了……」
他听到有人这么说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又要打仗……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们……要去哪儿?」
那个与他相熟的男孩来到他身边,拽住他的右手,颤抖着声音问道:「我们能去哪儿啊……」
那种喉咙被什么堵住的感觉又出现了。
谢尔比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听着身边的男孩不停重复说着什么,却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模糊。
不但是男孩的声音,母亲的、周边人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模糊……混乱的声音就像另一种催眠曲,让他眼前的光线再次变暗,眼皮都开始不断下坠……
砰————!
突然,一声巨响再次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他不自觉地向声音的来处、向右边看去……
那里有一片红色,如晚霞般鲜艳的红色……可还不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母亲已经将他一把抱起,顶着尖叫声拼命向前跑。
可没有用。
伴随着枪响,一朵朵鲜红的血花在面前绽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应声倒了下去。
母亲也倒下了。红色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渗入还带着温度的沙土中。
「不要动……」倒下的那一刻,母亲用双臂静静抱住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道,「乖孩子,不要动……乖一点……」
谢尔比想要站起来,像故事里的英雄那样站起来,可他的身体却像个窝囊废,除了颤抖什么都做不到。
他感受着身上压着的那具身体在慢慢变冷,听着尖叫声慢慢消失,最后一切都伴随着落日一起归于寂静。
有人操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在附近来回走动,把尸体堆放到一起,然后在附近点火扎营。
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又出现了。
谢尔比捂住嘴,蜷缩在母亲的尸体下,静静等待着所有声音都消失的那一刻。
当天空从纯黑变为靛蓝时,附近终于不再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拖着僵硬的四肢慢慢爬出来,一开始僵化的关节还无法让他正常行走,慢慢地,在他爬到边缘的位置时,他终于能站起身,加快脚步向前跑。
砰、砰————
身后传来两声枪响,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依然不停迈着双腿向前狂奔。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停往前跑……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他想要活下去……
那个想法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强烈到他甚至无法去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他似乎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与拥有相似相貌的孩子,有大有小,他们开始结伴而行。
他们什么都吃,蜥蜴、蝎子,树根……甚至是沙土。只要能让肚子变饱,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
可前路漫漫看不到尽头,有人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身边的人只能看着,谁也没有余力伸出援手……
但身体总是有极限的,而太阳从来不会照顾任何人的情绪。炙热的阳光让他的体力以更快的速度流失。
谢尔比看着一个又一个背影走到自己的前面,而他却已经没有追赶上去的力气了。
慢慢的,那熟悉的、干燥的风再次卷着黄沙向自己袭来,那些无形的手从脚下的沙土中生长出来,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攀上双腿。
他的双腿从未像此时这样沉重,简直成了他的负担。
谢尔比隐隐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可这次他选择继续向前。
不想被抛下……想要继续,想要挥开沙尘看清前方的道路,想追上那些身影……可冷不防地,伸出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
那一瞬间他是惊恐的,尤其是他与那只手的主人对视后,对方金色的发须和湛蓝色的眼眸让他忍不住发出尖叫。
他开始挣扎,开始用一切能用到的手段挣脱对方的桎梏,却没想到那人竟将自己抱进了怀里,猛地向旁滚了一圈。
下一瞬,几声枪响依次在他耳边爆开,他的身体再次僵住,手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不敢松手。
可男人没有停下,很快将他抱了起来。
男人用陌生的语言向黄沙里的阴影高声喊了些什么,枪声居然就那样停了。
当谢尔比再睁开眼时,入目就是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
视线顺着伤口所在的手臂向上看去,他很快就与抱着他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男人一边跑一边说着什么。
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可他努力睁大眼,努力记住了胡须下那两片嘴唇的开合动作。
“别怕,孩子……你不会有事的,你已经安全了。”
渐渐的,原本无声的唇语有了声音,随着男人嘴唇的开合,破碎的发音慢慢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你不会有事,我保证……”
他不断重复道:“我会帮助你的,孩子,不要放弃,我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