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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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医生宣布死讯时, 利昂娜都有些回不过神。
她反复在脑中翻阅着刚刚的场景,那人与伯爵夫人的对话,最后视线落到了船主马罗尼先生身上。
听到医生的话,马罗尼先生的脸色也很糟糕,甚至比刚刚还要糟糕,连攥紧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约瑟夫……约瑟夫?」不知何时,伯爵夫人已经在她的继子阿尔弗雷德的陪伴下来到这边,轻声唤着马罗尼先生的名字,关切道, 「你还好吗?」
马罗尼先生这才像是回过神般, 有些疲惫地捏捏眉心。
「我很好……很好……」他用力闭闭眼,又强打起精神,「但我想, 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吾主在上……我想我们都需要休息一下。」
伯爵夫人的视线快速扫过壁炉,又看向一旁的小弗鲁门先生,小心提醒道:“弗鲁门阁下,您……需要洗一下手吗?”
利昂娜顺着她的话看向自己的双手,不由苦笑一声。
“当然……”她轻声道, “劳烦了。”
在伯爵夫人的吩咐下, 一盆干净的水很快被端到利昂娜面前。
她将满是血污的手浸入凉水,搓揉着手指,看着棉絮般的红黑色慢慢将整盆清水染成深灰,耳朵却还关注着另一边的情况。
「我看你们刚刚好像在听那人说话?」
她听到伯爵夫人这样询问马罗尼先生:「他临终前说了什么吗?」
「…………」
「抱歉,我没太听清。」
有些出乎意料地,利昂娜听到马罗尼先生这样回道:「他当时的声音太模糊,我只听到他在反复说什么''我爱你'',其他的就……」
他的回答让伯爵夫人陷入沉默, 最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可真是……」伯爵夫人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叹息道,「……愿吾主宽恕他的罪。」
可一向能说会道的马罗尼先生这次没有接伯爵夫人的话,双方就这样沉默下来,一时室内只有医生和船员们发出的杂音。
「你看上去是真的累了,我们都需要休息……」最后还是伯爵夫人打破沉默,拍拍马罗尼先生的手臂作为安慰,「你也不要太……他要是真想去死,谁都拦不住。」
「……我知道。」
马罗尼先生也跟着叹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将两人送到门口:「让您看到这一幕实在是我的失职,我一开始就不该请您来……」
双方客套一番,很快在门口分别。
马罗尼先生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走廊,脸上的笑立刻挂不住了。
他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立刻对上了利昂娜的视线。
马罗尼先生:…………
他恨不得使劲敲敲发僵的大脑,否则怎么就把这位忘了?
“恕我招待不周,弗鲁门阁下,我都忘记您还在……”
“你也听到那个名字了,是吗?”
利昂娜打断了他的客套,几步上前后压着声音问道:“''罗赛''——你知道这个名字,你甚至知道那位''尼克拉·赞诺''的真实身份。”
“不,我……”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伯爵夫人隐瞒?”小弗鲁门先生步步紧逼,完全不给对方任何狡辩的机会,“这个''罗赛''与伯爵夫人有关t吗?还是说伯爵夫人说谎了,她其实认识这个男人……”
“不!她不可能认识!”
马罗尼先生突然拔高声音,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的脑子有些混沌,再被利昂娜刚刚一搅和,等回过神时不该说的已经说出口了。
看着小弗鲁门先生了然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把后续交给秘书处理,这才带着利昂娜来到隔壁的卧房。
他的精神太过紧绷,利昂娜也没有想要继续刺激他的想法,只给了谢尔比一个眼神,让其守在门口没有进来,这才跟着马罗尼先生进入旁边的内室。
***
“我……我之前确实觉得他有些眼熟……”
关上门后,马罗尼先生便有些焦躁地揉搓起自己的头发,像一个无头苍蝇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我向吾主发誓,弗鲁门阁下……我最先真的没有认出他!那件事都过去十多年了,我们也只见过那么一次——”
他的情绪太激动,利昂娜走到小茶几边,随手倒了杯冷茶。
“我知道,我相信您。”她将茶杯递到马罗尼先生面前,“别着急,我们还有时间。”
“哦,谢谢……”
喝下凉茶,马罗尼先生的情绪也平稳了不少,至少放过了自己的头发。
“…………”
“我……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沉默过后,他端着茶杯苦笑道,“如果不是那人说了''罗赛''这个名字,我也许都不会想起他是谁… …”
他抬头看向利昂娜,说出的话依然有些混乱:“我之前跟您说过,我与伯爵夫人很早就认识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伯爵夫人……准确说,在认识她前,我是与她的前夫,阿道夫·赫兹是好友,您还记得吗?”
利昂娜点点头:“当然。”
阿道夫·赫兹,菲莉亚帕伯爵夫人的前任丈夫,一位知名的罗兰画家。
这位风流的画家在十几年前发现情人在与自己交往的同时还与其他男人来往,愤怒之下向对方发起决斗,结果被人一枪射中肺部,当场死亡。
说起来这次伯爵夫人会去新大陆,某种程度上也与这位前夫有关。
引起当年那场决斗的女人,也就是阿道夫·赫兹的情人在知道赫兹先生的死讯后十分惊慌,很快便逃到了新大陆。
现在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她突然给伯爵夫人写信,表示自己当年其实怀上了阿道夫·赫兹的孩子,并生了下来。现在自己生了重病快死了,希望伯爵夫人看在赫兹先生的面子上,给他这唯一的血脉留一点钱。
在世人看来,这种不要脸的请求简直荒谬到好笑。
不管是按照法律还是自古以来的习俗,私生子从来都没有继承权。
就算阿道夫·赫兹活着,他的财产也与那个孩子没有一铜币的关系。更何况情妇本人就是那场决斗的导火索,最后导致伯爵夫人、也就是当年的赫兹夫人成为寡妇……这是有多厚的脸皮才会提出这么荒唐的“求助”。
可与大众的想象不同,菲莉亚帕伯爵夫人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她公开表示自己已经放下过去,并声称愿意把前夫留下的巨额遗产送给前夫的私生子——正是这个决定,才促成了伯爵夫人此次的新大陆之旅。
见她还记得,马罗尼先生点点头,又灌下一口凉茶。
“我记得那年也是夏末,或者是已经到秋天了……我记得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我正站在窗边看外面的落叶,阿道夫突然冲了进来。”
“他说,''我一定要杀了那对奸夫□□,绝对要杀了他们''……他当时看上去真的气狠了,居然说要与一个人决斗……”
“他之前可是连枪都没摸过的人啊,我劝他不要那么冲动……可决斗邀请已经发出去了,有很多人都知道了,阿道夫是个那么骄傲的人,为了名声他也根本不可能取消……”
“我没办法,只能把我的枪给他,教他决斗的规矩……我还是他的见证人……”
马罗尼先生舔舔嘴唇,艰难道:“然后在决斗那天,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但他的见证人叫他''帕拉佐诺''……那大概是他的姓,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
他的话很啰唆,但利昂娜却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想说,那个与阿道夫·赫兹决斗、并一枪杀了他的人,就是''他''?”
利昂娜指向门外:“''尼克拉·赞诺''?”
“是他!我不会认错!”
“我之前就觉得他很眼熟,但总是想不起来……但我刚刚看到了,他这里有五个小痣,跟那个人一样!”
马罗尼先生指向自己的侧颈,激动道:“我当年只记得那人一面,其他特征记不太清了……但因为那些痣的排列很特别,我当时就在想,''简直像是在脖子上有个十字架一样'',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这倒是个不常见的特征,而且还在同一个位置,再加上马罗尼先生本来就对他有些眼熟……如果马罗尼没有说谎,那确实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看着又猛灌一口凉茶的马罗尼先生,利昂娜没有发声,只垂眸想着什么。
“还有……他口中的''罗赛'',应该是指阿道夫当年的那位情妇。”
马罗尼先生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秘密,对面露震惊的小弗鲁门先生点点头:“罗赛·西林,就是她在不久前给伯爵夫人写了信,请她照顾一下阿道夫的私生子。”
***
房门的另一边,马罗尼的秘书正在组织众人搬运尸体。
虽说船上出现死人也经常发生——毕竟意外总是会在不经意中降临,远洋航线时间又长,船上的医疗又条件有限——可像这次这种连续死三个人还是很罕见的,私下船员们开始窃窃私语,都觉得这次航行实在有些不吉利。
「少说话多做事!」
秘书喝止了他们的闲聊,哑声指挥道:「把尸体搬到冰库去!」
两名负责搬运的船员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屑的眼神,撇撇嘴,继续干活了。
不过等他们抬着带有尸体的担架来到员工通道,四周没有人,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聊起天。
「……看看莱菲勒那家伙,鼻子都要翘上天了!」抬着担架、走在前面的船员抱怨道,「不就是抓个人吗?至于那么得意!」
另一位船员也跟着附和:「就是,而且我们也没说错,一连死了三个人,这不是被厄运附身是什么?」
话音刚落,船就猛地晃了下,连平衡感极好的两人都差点在下楼时晃倒。
「……算了,想想确实是跟、那啥没关系……」走在前面的船员改口道,「菲力亚帕伯爵那么大年纪了,浑身是病,死了也正常。至于这位……这人也算是罪有应得,听说下面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就是他掐死的。」
「真的假的?他们有仇吗?」
「这我哪知道啊……」
两人一路闲聊着来到冰库门口,找到管理员打开门,这才抬着担架走进去。
冰库管理员一边拿钥匙一边咋舌:「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个是怎么死的?」
船员:「听说是自杀,自己撞了马罗尼先生的壁炉,这不把脑袋撞破了?」
另一位刚得到八卦的船员还在旁边补充道:「这就是杀了那个小姑娘的凶手,我们找了一上午呢!」
管理员闻言立刻“呸”了一声:「这种人就该下地狱!」
他打开门,让两位船员把人抬进去,与另外两具尸体并排放到一起。
站在门口的管理员:「把这个畜生放到另一边!别挨着那小姑娘!」
两名船员笑骂他一句「毛病多」,但还是多走了几步,把尸体放到菲力亚帕伯爵的尸体旁。
搬运死人可是个累活,两人放下担架后都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腰。
「好了,放好就快点出来!」冰库管理员又在门口催道,「你们都快把这些冰弄化了!」
「知道了!真啰嗦……」
负责抬前面的船员有些不耐烦地嘟囔道,这便准备与同伴一起离开。
就在他小心抬脚,准备从两具尸体间走过时,无意中的一瞥让他不禁瞪大眼。
菲力亚帕伯爵的尸体,他之前也见过,搬来时明明脸上被擦得很干净……可此时,老伯爵青白的皮肤上却有一道无比清晰的血痕……
「他在流血!」
惊慌中,船员指着老人的尸体大叫道:「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在流血t !」
第222章
222
死后过一段时间, 尸体出现耳鼻出血的情况并不算罕见。
一部分原因是尸体腐败,体内产生的气体将毛细血管撑裂,导致耳鼻流血,或者尸体体内的器官组织发生自溶,在见惯尸体的医生眼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船员们并不知道。
经过冰库的冷藏保存,老伯爵那张脸本就白到吓人,从耳朵流出的黑红血迹在青白的脸上格外显眼,实在不由他们不害怕。
因为马罗尼先生及时封锁了消息,此时船上的普通乘客还不知道除了菲力亚帕伯爵,这次航行中还死了两个人,大家讨论的焦点都还在老伯爵之死上。
距离老伯爵的尸体被发现已经过去一天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讨论他死因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一部分人相信医生的诊断,认为菲力亚帕伯爵确实是死于突发疾病——毕竟这么一个瞎了一只眼、少了一条腿的老头子看上去就不是很健康,否则最近五年也不会一直拒绝出现在社交场合,正式场合都是由伯爵夫人代为出面。
可有人相信就有人不相信。
经过时间的推移,菲力亚帕伯爵死前曾被一只塔兰图拉毒蛛咬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并因此衍生出很多不同的说法。
有人说是毒蜘蛛的毒液杀死了老伯爵, 有人说是蜘蛛的诅咒, 因为老伯爵在被塔兰图拉咬到后没有跳舞等等……说法多种多样,在船上工作的船员们不免会听到这些议论。
这些天他们还听到了有人提到“一些毒虫会在人体内产卵,吸食人血长大,最后在人死后从尸体中钻出来”这种恐怖的说法……
之前听到还觉得好笑,可看到此时老伯爵的尸体, 一些可怕的念头开始疯狂占据船员们的大脑。
两名船员从冰库跑出,一路跑回马罗尼先生的房间,惊慌失措地将这个消息告诉还没有离开的医生。
医生听完他们的说法实在哭笑不得,只能解释这是人死后会产生的正常现象,绝对不会有小蜘蛛顺着血爬出来。
站在房门外的谢尔比完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暂时没有作声。
直到利昂娜与马罗尼先生谈完话,从房间走出后才上前把这个消息汇报给两人。
“耳朵出血了?”
利昂娜有些惊讶,随后皱起眉。
医生说得确实没错,现在距离菲力亚帕伯爵失去生命体征已经超过30小时,如果是正常的尸体,放在常温下会出现流血的情况也算常见。
耳鼻出血都不算什么,曾经还有一位国王在死亡数天后才被运到教堂举办葬礼,结果在葬礼现场肚子直接被胀气撑破,场面一度十分精彩。
可老伯爵的情况与之不同。首先是他本身很瘦,虽然算不上是皮包骨头,但身上的肉确实不多。
其次,尸体在被发现后不久就送到冰库保存。那里温度较低,按理说尸体腐败和出现胀气的时间也会推迟,不该这么快就出现这种情况……
利昂娜将自己的疑虑告诉马罗尼先生,后者也则看向医生征求意见。
医生:“一些心脏病人本身就会有耳鼻流血的并发症……不过弗鲁门阁下的顾虑也有道理,我这就去冰库看看。”
这么好的机会,利昂娜当然不会错过,一行人在船员的带领下来到了冰库。
作为一艘豪华邮轮,“爱丝塔斯城堡号”的冰库相当宽敞,大概有两个锅炉房那么大。
其主要作用是让食材保持新鲜,不过在保存尸体方面它做得也很出色。
冰库管理员看到这么多人下来,其中还有自己的大老板,赶紧取出钥匙,并在看门后询问马罗尼先生是否需要他的棉衣。
马罗尼先生婉拒了他的好意,刚想把这唯一的保暖衣物让给尊贵的客人,却见利昂娜已经跟着医生进了冰库。
几乎是看到老伯爵尸体的瞬间,所有人都发现了尸体上的异常。
“……为什么只有一只耳朵在流血?”
利昂娜呼出一口白气,转头看向医生:“这也是偶然吗?”
医生原本想说这确实有可能是偶发情况,毕竟一只耳朵里的血管比另一只耳朵脆弱也不是不可能……但被小弗鲁门先生提前说出来,他再说出来反而像是在遮掩什么。
“是不是偶然,只有做详细尸检才能知道……”医生摇摇头,看向自己的雇主马罗尼先生,“要通知伯爵阁下的家人吗?”
这就是要在船上解剖的意思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集中在船主马罗尼先生的身上。
“如果要找伯爵阁下的家人请示,我建议去找阿尔弗雷德·菲力亚帕。”利昂娜意有所指道,“伯爵夫人刚刚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还是让她好好休息比较好。”
不需要她提醒,在认出“尼克拉·赞诺”的真实身份,以及听到他临终前的话语后,马罗尼先生的内心已经出现了一个不舒服的疙瘩。
此时再看到老伯爵那流着血的左耳,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慢慢变得更加清晰。
「去……通知菲力亚帕阁下。」他对一位船员下达了指令,「小心点,如果伯爵夫人在场就不要提这边的事……就说我想请他喝一杯,悄悄把人带下来。」
***
今天对阿尔弗雷德·菲力亚帕来说实在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一大早就得知了曾经爱人的死讯……虽然很快就找到凶手,可那人居然就那样死了……
他不懂意图恩诺语也不懂马黎语,事发时都没能蹭到马罗尼先生的翻译。
因此,当看到男人撞上壁炉自杀时,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又一个人死了,还是死在自己面前,这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直到走出马罗尼先生的房间,他都觉得自己的腿还是软的。
只有残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没有立刻倒下,支撑着他的身体和意识,还记得自己需要把继母送回她的房间。
路上伯爵夫人便将她与那个男人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确实不认识他,也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承认艾琳娜确实是他杀的……」伯爵夫人带着愧疚看向自己的继子,「如果你因此责怪我也可以理解……等到了新大陆你就跟着船回去吧,我们之间的账算是两清了。」
阿尔弗雷德张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指责吗?
他难道要因为一个背叛过自己的女人指责这个切实在生活上帮助过自己的继母?
更何况艾琳娜真的算是完全无辜吗?
如果她没有选择跟父亲在一起,如果她没有勒索威胁伯爵夫人,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尽管没有说出口,阿尔弗雷德的脑中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借口,按照最能让自己接受的假设去思考,他总算觉得心中好受了不少。
「…………」
「这不能怪您。」
沉默着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房门口,阿尔弗雷德终于开口了。
「谁都无法预知疯子会做的事,我们都无法预料……不过我会遵守承诺,陪您把事情办完再回国。」
伯爵夫人:「那你父亲怎么办?他死了你却不跟着回去,这样会影响你的名誉,之后继承爵位时也许会有困难……」
「那正合我的心意,我本来也不喜欢那种旧时代的称号。」
年轻人微微俯身,向伯爵夫人行过吻手礼:「请好好休息,夫人。」
「…………」
「你也是。」
等他直起身,伯爵夫人再次向他露出一个笑。
「我一直都知道,你与你的父亲不一样,你是个正直的孩子。」她转身敲了下门,在房门打开后对自己的继子微微颔首,「不过这件事不光关乎你的名誉,还有我的……现在你还不够冷静,等明天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砰。
房门在自己的面前关上了,阿尔弗雷德却久久回不过神。
其实伯爵夫人说得没错……现在他与伯爵夫人之间已经有了绯闻,如果再抛下父亲的尸体,选择与继母一起在新大陆活动,难免会让这条假消息变得更加真实。
虽然他一直对这种没有根据的小报消息嗤之以鼻,但难免会有不明真相的人相信。等说的人多了,再要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青年懊恼地闭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准备回自己房间冷静一下。
但还没等他在房间休息多久,一位船员就来到他的房门口,转达t了马罗尼先生的邀请。
阿尔弗雷德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出来马罗尼先生就邀请他再回去,但也没有拒绝,跟着船员走了员工通道,一直下到位于G层的冰库,正好与取来解剖用具的医生碰个正着。
正在他脸上的表情愈加迷惑时,马罗尼先生上前解答了他的疑问。
「……父亲的尸体有古怪?」
听完解释,阿尔弗雷德当即皱眉看向医生:「之前不是说是心脏病发作吗?」
医生:「是的,可那也只是初步验尸的结果,要真正出具死亡证明还需要详细尸检……伯爵阁下现在的状况确实有些古怪,马罗尼先生便想要现在就做尸检,以防运回罗兰后尸体已经腐败,不好再做。」
这也是之前医生与马罗尼先生商讨出的理由。
“爱丝塔斯城堡号”还需要在新伦纳港停靠两周左右,补充船上的物资,之后才会返航。如果再加上海上行驶的时间,他们最快也需要三周后才能回到罗兰。
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有冰库中的冷气加持也无法保证期间会不会出其他意外……反正现在船上的医生也有资格做尸体解剖,有怀疑还是早点弄清楚比较好。
阿尔弗雷德没考虑太久就答应了。
他与父亲的关系并不亲密,也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人,对解剖完全不排斥。
有他的签字许可,医生很快就带着器材开始工作。
因为需要着重给老伯爵的头部做检查,医生表示需要一段时间后才会出结果,门外的几人便没有干巴巴站在门口等待,都去忙自己的事了。
利昂娜向马罗尼先生说明出了结果就去A甲板的咖啡厅找自己后,便带着谢尔比离开了。
她先跑到波文的房间检查了下他抄写的进度,在吐槽了一句“你这字谁能看懂”后被抄红眼的波文轰出了房间,这才拉着谢尔比来到咖啡厅,踩着下午茶的最后供应时间点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冰淇淋。
看着小弗鲁门先生咬着小勺、面露幸福的表情,谢尔比再次感到一阵无言。
他实在看不透这个人。
刚刚她因“尼克拉·赞诺”的死亡感到愤怒,这才过了多久,就因为一杯甜点缓过来了……
“看我做什么?快吃啊。”
他的视线很快引起了利昂娜的注意,后者回视过来,捏着长柄勺点点他面前的冰淇淋:“还是说你不爱吃甜食?要不要来点三明治或者盐饼干?”
“……也不是……”
谢尔比垂下眼,轻轻舀了一点含进嘴里。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口感。
明明是固体,但与雪的口感完全不同,而是一种更加细腻的物体。
刚刚进口,巧克力的甜味便融化在舌尖,带着微凉占领口腔的每个角落。
利昂娜看到对面人在吃第一口的时候有一次明显的卡顿,之后也没有放下餐具,一小勺一小勺地默默吃着,不由露出一个笑。
“你们那边也太抠门了,连冰淇淋都没吃过吗?”
她笑着摇摇头,跟着再次拿起勺子:“我记得庞纳也有几家味道不错的冰淇淋店……”
谢尔比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但也只是顿了一下,没过一秒就再次挖了一点送到嘴中。
“作为零食来说价格太贵了。”
他这样说道。
“是你的工资太低了。”利昂娜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角的机会,“我的男仆都没有那么寒战!”
她就只有一个男仆,而波文明显就不仅仅是个男仆……
不知为什么,谢尔比突然笑了。
与之前那想要大笑的冲动完全不同,更不是出于伪装的必要表演,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非常自然的笑。
他也许都没发现自己其实在笑,但坐在对面的利昂娜清晰看到了那个笑容,不由愣住。
此时她的脑中难得安静到只剩下一句话: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真是格外好看。
“您是个好人,弗鲁门阁下。您和您的父亲都是……很难得的人。”
“很久以前,您的父亲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善有善报''——他说这是他坚信的东西。他会救我们,无关立场,无关信仰,只是因为他认为那是自己应该做的。”
谢尔比脸上还带着那有些浅淡的笑容,弯着眼睛看向对面的小绅士:“所以不管何时,我帮助您都与我所处的立场无关,只是出自我自己的私心……我衷心希望您能得偿所愿。”
明明是很动人的话,利昂娜也能感受到眼前人说出的话是发自真心的,可她就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从此次在船上遇到谢尔比时就有了。
第一次她还没有在意,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现在,那种让人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还随着两人谈话的次数增多而更加清晰。
就好像……眼前的人很快就要消失了一样……
“你……”
口中刚吐出一个音节,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弗鲁门阁下!”
一位船员匆匆走进咖啡厅,扫了一圈后立刻看到了利昂娜,快速走到她身边。
“尸检、尸检结果出来了……”
船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除了运动带来的气息不稳,声音中还带着明显的恐惧。
“伯爵……菲力亚帕伯爵真的不是病死……他的耳道被捅穿了,有人用东西捅进去过……”
第223章
223
尸检速度比众人想象中的要快,结果也比想象中的更令人震惊。
等利昂娜和谢尔比再次回到冰库时,医生还在处理尸体, 只有马罗尼先生和两位船员站在门口。
他嘴里咬着一根不太符合他身份的卷烟,没有点着,只是用力咬着。
看到利昂娜二人过来时他也只是简单点了下头,很罕见地没有立刻说话。
利昂娜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就算心中有预料,但猜想被证实时心情还是难免会有所波动。
她走到近前后也只打了个招呼,问清尸体现在的位置后径直走进冰库旁的房间,在医生的指导下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其实她也没太看明白……红的白的混在一起, 她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没坚持几秒就转身走出来。
果然,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利昂娜这么想着,立刻拜托一位船员去一趟C甲板,把波文叫到这里,之后便与马罗尼先生一起沉默地站在冰库门口。
没过多久,阿尔弗雷德·菲力亚帕也在秘书的带领下来到冰库门口。
「到底怎么回事?马罗尼先生!」
罗兰青年脚下的速度很快,还没有从楼梯下到底部就忍不住大声问道:「他真的……不是自然死亡吗?」
「……我还不至于会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马罗尼先生终于把嘴里的卷烟取了出来,带着烦躁将其塞进口袋,疲惫道:「尸体的头部还没有缝合好……您如果想要亲眼看看,现在可以进去。」
阿尔弗雷德的脚步在冰库门口顿了顿,最后一咬牙还是冲了进去。
但就和小弗鲁门先生的情况一样,他也大大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门内冲出来,一出来就吐了。
此时波文才在船员的带领下匆匆赶来。
不需要多解释,颔首朝利昂娜和马罗尼先生打了声招呼便走进冰库旁的临时“解剖室”。
他在里面待的时间可比前面两位长得多,明显还与房间内的医生探讨了些问题,过了十几分钟才与医生一起走了出来。
两人的意见达成统一——菲力亚帕伯爵确实不是自然死亡。
他的左耳道被硬物贯穿了, 捅进了颅底,脑出血才是他的真正死因。
而因为当时老伯爵被人发现时尸僵已经形成,尸体的头保持向右侧歪的姿势,左耳朝上,耳道中的伤口又很小,所以才没有被及时发现。
利昂娜听他这么说,突然笑了一声。
「简直就像米西娅公主杀死忒普提一样……」她眼眸上弯,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讥讽,「这算什么?给我们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忒普提之死》?」
在场的众人都没有接话,可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同一幅画面。
这场戏剧两天前刚刚在邮轮上上演,国王忒普提就是在沉睡时被米西娅公主用橛子钉入太阳穴而死……尽管位置稍有不同,但确实非常相似。
不过戏剧中的米西娅公t主是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去杀死忒普提,这位凶手的目的可就不一定了。
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手法,在尸体表面留下的创口非常小,除了解剖外能发现的概率很低。
况且尸体放的时间长了确实会出现耳鼻出血的情况,温度太高时眼珠都会爆开。
如果不是现在发现问题后立刻做了解剖,等半个多月后回到罗兰,说不定这点小问题都被大家抛到了脑后。
且一般解剖也多半是开胸看看心脏或是胃肠,医生可能会把头发剃了看看头上有没有伤口,但在完全没有疑点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自找麻烦地去开颅。
再看看菲力亚帕伯爵父子间那堪称恶劣的关系,等阿尔弗雷德回到罗兰后多半不会那么麻烦,更大的可能是直接买口棺材后匆匆下葬了事。
只要不开颅,就没有人能发现老伯爵其实死于脑出血,也不会发现他左耳道内的伤口,自然不会得知他的真实死因。
「……捅穿耳道的物体应该是一个前端尖锐,细长、却坚硬的物品,至少在插进去后不会因为硬度折断。」
医生比量出一个大致的长度,描述起自己从尸检中得到的线索:「绝对不会小于十厘米,考虑到还要方便拔出来,那也许会再长一点。十五或者二十厘米,甚至三十厘米都有可能,末端大概还有个把手之类的东西……」
虽然这算是比较详细的描述了,但无论大家怎么想都想不到一个完全贴合的答案。
人的耳道并没有多粗,而且在尸体移到冰库前医生也为老伯爵做过简单的尸检,如果耳中的伤口太明显当时就该发现端倪了,而市面上并没有符合这种长度和粗细的匕首或凿子……
利昂娜最先想到的是毛线针。
毛线针一般都是10到15厘米长,大部分是木制的,可也有铁制的。
而且利昂娜见到梅太太用的毛线针就是后端有个圆球状的东西——虽然不是“把手”,但应该也能起到差不多的作用。再把前段磨尖一点,那就跟医生描述的凶器差不多了。
不过就算是毛线针也有些太粗了……而且就算确定凶器是什么也不一定能找到凶器。
他们现在可是在茫茫大海上,前后两边都有能够让人随意出入的甲板,凶手只要随手一抛就能让凶器坠入深海。
「……不,不对……」
一片寂静中,阿尔弗雷德突然抱住脑袋:「我记得父亲去世的那天我们检查过门锁,那天门上没有撬锁的痕迹啊,痕迹是今早才发现的……那时内外两扇门都没有被撬过,还都是反锁的……那那个家伙是怎么进到室内的?!」
利昂娜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觉得''尼克拉·赞诺''是凶手?」
「不是他还能是谁?」阿尔弗雷德高声道,「他自己不是都承认了吗?!」
利昂娜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马罗尼先生,引得阿尔弗雷德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去。
马罗尼先生对上两人的视线,张张嘴,却觉得喉咙格外干涩。
「是的,他是说过。」
他复述道:「他的原话是,''我做到了,对你有威胁的人已经死了''……」
阿尔弗雷德带着了然看向小弗鲁门先生:「你看……」
「可这句话之前,伯爵夫人只问了两个问题。」利昂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她询问他是否就是给她写信的人。''尼克拉·赞诺''说了''是''。」
「第二个问题,伯爵夫人询问的是女仆艾琳娜是否是他杀的,他这才说出马罗尼先生刚刚说过的那段话。」
利昂娜看向马罗尼先生,看到后者立刻避开了视线,她又忍不住轻笑一声。
「话说回来,这起案子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发现。」
小弗鲁门先生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视一圈,缓缓道:「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位''尼克拉·赞诺''是怎么准确找到存放制服的仓库……好吧,就算他能估算到仓库是在最底部的H甲板,但这艘船上写着''员工专用''的门那么多,船上也只有客人区的地图,没有标注员工通道。船上到处都是笔直的长走廊,左右都没人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他能够试错的机会同样不会太多。」
「可他呢?在换上服务生制服前他完全没被船上任何一位工作人员发现,顺利来到了放置备用制服的仓库。之后再次成功变装,如果不是莱菲勒秘书那天一直在仓库门口守着,他又会逃过一次检查……他的行动未免有些顺利过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尔弗雷德忍不住高声质问道,「你想说这艘船上有叛徒吗!」
利昂娜看向他,故意露出一个让人不舒服的狡黠笑容。
「我可没有这么说,大家都听着呢。」她说道,「我只想提醒一下诸位,如果那位''尼克拉·赞诺''就是写信的''保罗'',那他与''保罗''在信中表现出的状态可不太一样。他不像一个精神失常者,以他的行动力和伪装的手段看,他可比绝大部分人都聪明……」
「可如果他的脑子没有问题,那他自杀的理由就不成立了。」
小弗鲁门先生的视线再次移到船主马罗尼先生身上:「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马罗尼先生?」
「别听他胡说!」
阿尔弗雷德对马罗尼先生喊道:「伯爵夫人当时可没有让他自杀!是他自己去撞壁炉……」
话说到一半,他却发现马罗尼先生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嘴唇连带着两边翘起的胡须都在发抖,罗兰青年不由再次提高音量:「您不会真的信了这个马黎人的鬼话了吧?!」
「我……」马罗尼先生痛苦地闭上眼,「对不起,菲力亚帕阁下……我现在脑子有些乱……」
利昂娜静静看着面前的几人。
阿尔弗雷德是其中情绪最激烈的,他的愤怒简直是肉眼可见;而认出“尼克拉·赞诺”的真实身份,并听到他遗言的马罗尼先生明显在犹豫不决;其他几名船员,包括马罗尼先生的秘书和医生则是沉默不语,或是不知所措或是保持观望。
这样的反应并不出利昂娜的所料。
“爱丝塔斯城堡号”是罗兰的邮轮,地位最高的死者是罗兰的贵族,且那位新出现的“嫌疑人”的人缘显然比死者们好太多了……如果他们真要选择包庇,利昂娜这个外国人也做不了什么。
「……我明白了。」
利昂娜看着他们的表情,表情如常地点点头:「既然你们这些''罗兰人''都不打算寻找真相,我这个''马黎人''也不需要在这里讨人嫌。」
说罢,她朝波文和谢尔比一招手,直接打算转身离开。
「…………」
「请等一下!」
就在利昂娜即将踏上第一节台阶时,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如果我选择''寻找真相'',接下来要怎么做?」
马罗尼先生上前一步,紧盯着不远处的金发青年:「您所说的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我不会因为几句''故事''让一位朋友的名誉染上污点。」
利昂娜转过身,看清对方眼中的坚持,慢慢笑了。
「没有证据,那就去找。」
她说道:「大侦探法朗西斯曾说过,''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迷案,只有不够仔细的侦探''——只要您愿意去找,总会找到的。」
第224章
224
说实话, 如果不是必须,利昂娜实在不想进入这间曾经属于菲力亚帕伯爵的高级套房了。
第一次她便在这间套房的起居室目睹了伯爵夫妇的决裂,第二次她在寝室中悼念死去的菲力亚帕伯爵,第三次则是因为老伯爵的女仆死在了这间套房中……真是每一次都伴随着不同的不祥。
带着种微妙的心情,利昂娜第四次踏进了这间套房。
不过与之前不同,这次她得到了A甲板完整的平面图,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位于船头的这两间高级套房的平面图。
利昂娜拿着图纸在老伯爵的房t间中走动一圈,最后来到卧室停下。
“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船上等级最高的高级套房,里面的卫生间居然还没有我那间房里的面积大……原来真正的浴室在这里。”
小弗鲁门先生走上前,一把拉开披在四柱床上的帷幔,露出隐藏在其后的一扇门,挑眉看向马罗尼先生:“菲力亚帕伯爵阁下和伯爵夫人的房间是相连的,他们会共享一个大浴室——这种事您为什么之前从没说过。”
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房间设计,尤其是套房的使用者是一对贵族夫妇。
在旧大陆贵族的传统观念中,有身份的夫妻应该有各自独立的空间。不过他们一般都会有一扇能够连通两间房的房门,共享一间浴室或衣帽间也不算稀奇。
不过这样的设计明显不适合菲力亚帕伯爵夫妇。
伯爵夫人都起了离婚的心思,更别说与丈夫共享浴室了。
“……因为没有必要。在他们住进来前我让人更改了房间的布局, 两间房通往浴室的门都被床挡死了。”马罗尼先生叹口气, 解释道,“不信您可以试试看,两扇门都是需要往里拉才能打开的门。除非有人把四柱床搬开或者破坏房门本身, 否则不可能进入浴室,更不可能从浴室进入对方的房间。”
在他解释时,利昂娜已经开始围着床检查了。
马罗尼先生没有说谎, 这扇门确实是向外拉才能打开。
而四柱床的床前挡板又厚又高,不但挡住了大半的门也死死挡住了门把, 门把和挡板之间的间隙又太窄,只要床本身不动就不可能从这扇门进入浴室。
按照马罗尼先生的说法,老伯爵与伯爵夫人居住的这两间套房从房间结构到屋内的家具摆设都是镜像对称的,所以伯爵夫人那边通往浴室的门同样也用床挡得死死的。
而这种大型四柱床没有三四个人合力抬可抬不起来……再退一步,就算伯爵夫人能把自己房间的大床移开,她也不可能隔着门把丈夫的大床移开。
“最开始我为伯爵夫人准备的房间是个单人套房,可伯爵阁下在得知伯爵夫人要去新大陆后突然表示他也要一起去。”
马罗尼先生解释道:“他们的关系是很差,不过当时伯爵夫人还想要在表面上维持一下伯爵家的体面,所以才让我准备了这间套房,说总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
有些话没说出来时还好,一说出来,之前没有察觉到的异样便格外显眼。
马罗尼不说话了,可阿尔弗雷德在听完秘书的翻译后还有话说。
「没错,我父亲一开始没有打算跟着一起来新大陆,这趟旅行也是他的临时起意。」
仿佛抓住了什么重点,年轻的罗兰青年如此反驳道:「如果她真的……想杀了他,在罗兰动手不是更方便?那里她认识的人更多,也不需要担心父亲是否会跟过来!」
利昂娜听完却只是摇头:「我的想法与你恰恰相反。如果我是伯爵夫人,我一定不会在罗兰动手,至少不会在与目标同时在罗兰的时候动手。」
「对一个谋杀者来说,周围有太多熟人反而是一种麻烦。就算一个人伪装得再好,熟人也会比陌生人更了解自己。这毕竟是杀人,不是其他小事,不管之前的关系多好,一般也不愿意包庇杀人犯。而且一旦一个男人或女人死了,最先被怀疑的必定会是他们的伴侣……再加上她那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我不觉得她会冒这样的风险。」
「而在国外就不一样了。」
「这里远离罗兰,消息传回去都需要至少半个月,有时间做缓冲,很多事都有了操作空间。」
「而且她确信,菲力亚帕伯爵一定会跟过来。」
她从床上跳下来,绕过床柱,走到窗户所在的那一侧,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阿尔弗雷德。
「因为她真的很了解你的父亲,他们都是心思很重的人。」
「两个月前,她与拉肯公爵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同样是两个月前,你的父亲突然说在你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医生要下毒害他……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又因为自己曾经的人脉网已经全部被妻子接手,开始不相信任何人,还产生了所有罗兰的医生都被妻子迷惑、全都想要害他的想法……」
「我当然觉得这些很荒谬,也不认为这是事实,但我们至少能从中知道,菲力亚帕伯爵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慢慢丧失了对周围的安全感。」利昂娜说道,「但他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得知妻子突然决定去新大陆,还是以那种听上去就很荒谬的理由,光是这个就很容易勾起他的疑心了,如果再加上你…… 」
阿尔弗雷德:「我?」
「你之前不也说过吗?菲力亚帕伯爵就是因为听说了你与伯爵夫人之间的绯闻,这才不顾一切地跟了过来。」
小弗鲁门先生握住通往甲板的门把手,露出一个亲切的笑:「你与伯爵夫人的借贷关系应该持续好几年了,可你们之间的''绯闻''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吧? 」
「…………」
对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利昂娜没有再管他,直接拉开门,走到了属于这间套房的私人甲板上。
上次查看这里时她只是简单探头往左右看了眼,确认两边都是有挡板的,并没有真的走出去做详细检查……而这次她总算能真正踏到这块私人甲板上,慢慢检查它是否真的与马罗尼先生说得那样“私密”。
其实利昂娜的房间中也有一块可以被称作“私人甲板”的区域。
但因为那块区域实在很小,她觉得那被称作“阳台”更加合适。
她的房间同样位于船的左舷,左右都有其他客房,那处“阳台”的左右自然也是被隔板隔开的……而说实话,这些隔板也就能防得住绅士。
它们确实很高,从上到下挡住人们看向隔壁的视线,但它到底只是一个隔板,不是一堵墙,目测厚度绝不会超过十厘米。
面向大海的围栏又没有全封闭……只要大胆一点,想要从围栏翻过去简直再轻松不过。
换句话说,如果船上的隔开这些“私人甲板”的挡板都是同一型号的,那从隔壁的甲板翻到这里的甲板可要比从走廊撬锁进入室内更加便捷。
果然,事实也与利昂娜想得差不多。
除了宽度更宽,这里的挡板与自己“阳台”上的挡板一模一样,样式上都能看出是同一批生产出来的。
“……之前,她就在您站的位置……”
利昂娜向后看去,立刻找到说话的那人,有些意外地挑眉。
那是马罗尼先生的秘书,好像姓“莱菲勒”……利昂娜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自己不小心把他遗忘在了底层仓库门口,对方却意外碰到乔装成烧煤工人的“尼克拉·赞诺”,并将其抓获。
“你这个''她''是在指谁?”利昂娜站在栏杆旁,好奇问道。
“菲力亚帕伯爵的那位女仆。”
“昨天早上您和马罗尼先生离开后我们传唤来其他证人,证明她前天晚上确实回到自己位于D甲板的寝室休息,所以在房间中多停留了一会。后来我在准备离开房间前四处巡视了一圈,发现她当时握着栏杆正蹲在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秘书走到室外,在小弗鲁门先生身侧不远的地方站定,伸手指向一个位置,恭敬答道:“我叫住了她,询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她是有些头晕,在透气,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利昂娜:“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以为她当时真的是晕船,这在客人中很常见。”秘书半垂着头说道,“我之前并不知道那个女仆竟敢威胁伯爵夫人,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利昂娜看看他那足够礼貌的态度,又看看还站在室内的马罗尼先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她也不会因此责怪对方什么。
没有多少雇主能够容忍雇员脱离自己的指挥,而秘书的态度便是现在马罗尼先生的态度……看来他是真的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
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包庇一个杀人犯,也许是因为认出“尼克拉·赞诺”,让他开始怀疑自己那位画家好友的死是否是个意外——总之,他与伯爵夫人间已经不可避免地生出嫌隙。
利昂娜笑了笑,谢过秘书提供的线索,并开始按照他指出的方t向寻找线索。
可什么都没有。
一条条铁条构成的安全栏杆上没有一点痕迹,就连地面上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那女仆艾琳娜,她当时究竟在看什么呢?
***
房间中的一无所获并没有击败利昂娜,反而让她燃起斗志。
她向马罗尼先生要来了所有住在邮轮左舷的客人名单及房间号,打算就这样一间间问询过去。
既然菲力亚帕伯爵真正的死因是有东西贯穿了他的耳道,那说明凶手至少是有作案凶器的,那会在作案后立刻遗弃凶器也很正常。
老伯爵死亡的时间在半夜,也是遗弃凶器的好时间……不过船这么大,人那么多,难免有喜欢晚睡的人。
尽管这样的可能也很小,但不去着手排查,线索总不会自己跳出来。
但这次要排查的对象太多了,只靠利昂娜三人不知要问到什么时候。
最后还是马罗尼先生调来了一些正在调休的船员,所有人统一口径,他们还编了一个故事当借口。
故事是:居住在头等舱的某位先生与朋友打赌,其中一人悄悄在前天半夜把另一人房间中的物品扔到海里,然后后者有三天的时间猜测前者丢了什么。
结果现在时间快到了,后者开始说前者什么都没扔,前者坚持说自己扔了,两人正因为这件事开始争吵——于是,他们决定寻找可能存在的目击者,证明前天夜里确实有东西被扔进了海里。
尽管这个现编的理由听上去很离谱,但又透着一种真实的荒诞感,大部分人居然都相信了,并努力回忆起来。
能拥有“私人甲板”,或是利昂娜那种“小阳台”的都是头等舱的住客。
这些人一方面是有自己的身份包袱,另一方面也不会自己做杂活,一般情况下并不会往海里扔垃圾。
二等客舱的窗户倒是能打开,但大部分房间都在船的内侧,有窗户的房间并不多。
人数最多的三等舱中的窗户则都是密封式,完全杜绝了他们往外扔东西的可能性……再结合医生估算的老伯爵死亡时间是在20日夜晚到21日凌晨,会专门选择在半夜往海里扔垃圾的人除了凶手也不太可能会是其他人。
时间在排查走访中一分一秒过去。
没过多久,即将沉入海平面的太阳被乌云遮掩,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有节奏地落到室外甲板上。
虽然只是小雨,但在远洋航行中依然不能轻视,所有船员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而对船内的乘客来说,下雨除了让地面再次变得晃动起来倒也没什么太大影响。
今天已经是航行的倒数第二天,只要没有遇到台风之类的大风暴,他们应该在明天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这场雨让大部分乘客回到自己的房间,倒是方便了利昂娜等人的排查。
总算在晚饭即将开始前,谢尔比在位于G甲板找到了第一位目击者。
那是一位住在三等舱的青年,床铺是上铺,位置正好能从不大的窗户看到外面。
20号晚上他有些失眠,又不好下床打扰别人睡觉,只能看着窗外发呆。
青年也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直到他刚刚酝酿出一点睡意,一个白色的东西突然被风拍到了窗户上,隐约还能看到上面有一些黑乎乎的污渍。
他当时吓得大叫了一声,还是把整个房间的人都吵醒了,后来还被人嘲笑了好几次。
谢尔比觉得那很可能不是黑色的污渍,而是沾着血迹的手帕或餐巾。
原因很简单,就算出血量不多,但用钢针状的东西捅进颅后凶器上必定会沾到血,可现场并没有留下一滴血迹。
除了凶手非常谨慎外,那人必定是用布料或纸张擦拭了凶器上的血,并将其销毁。
有些遗憾的是,这位目击者青年并没有看到凶器的下落,他自己也没有怀表,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时间。
而不知是不是有神明眷顾,非常幸运的,20号的夜晚不止有一个失眠的人。
另外一条目击信息来自《忒普提之死》的女主演——布鲁飞剧院的布朗奇小姐。
作为戏剧中米西娅公主的扮演者,布朗奇小姐在20号下午的演出时发生了重大失误,因为老伯爵那一声尖叫不小心伤到了男主角的侧脸。
尽管对方表示自己没事,她还是感觉很自责,直到凌晨都没有睡着。
最后实在感到烦躁,便披上披肩来到阳台上吹风。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一样东西从眼前划过,径直坠入海中。
还不等她被回过神,一块白色的手帕也跟着风往船后吹去,一晃就消失在了视野。
「最先掉到海里的是什么?!」
接连问询了几十人都没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的小弗鲁门先生顿时双眼发亮,没有再管自己之前瞎编的故事,一边比画着形状一边急迫追问道:「匕首?锥子?还是长铁针之类的?」
「什么……不不,当然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舞台上的“米西娅公主”摇摇头,用轻柔的声音回道:「那东西不大,好像是个小瓶子……对,就只有巴掌那么大,大概还是个玻璃瓶。」
……玻璃瓶?
如果只是一个玻璃瓶也许还是巧合,可它与那张手帕几乎是同时落下来的,更别说手帕上还有一块明显深色的污渍。
那位只看到手帕的第一位目击者虽然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但根据他那间舱室的熄灯时间和窗外的亮度去推测,应当是与第二位目击者的时间一致,那他们二人看到的手帕就很有可能是同一块。
更重要的是两位目击者房间所在的位置。
第一位目击者的房间位于船尾,第二位目击者就住在菲力亚帕伯爵套房的楼下,这样的巧合实在是由不得人不想歪。
可如果那两样东西真的是凶手扔的,那按照第二位目击者布朗奇小姐的说法,她并没有看到凶器被扔出去……难道凶手就这么大胆,完全不怕凶器被发现吗?
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利昂娜再次陷入沉思,只是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实在不适合沉思。
此时的小弗鲁门先生正在太阳剧场的后台,周围全是正在打包收拾服装和道具的剧场工作人员,环境十分吵闹。
这些来自罗兰布鲁飞剧院的演员们不但接受了马罗尼先生的邀请,在邮轮上演出,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来新大陆巡演自己的新剧。
之前他们已经接到来自船长的准确通知,“爱丝塔斯城堡号”即将在明天中午抵达新伦纳港,这次航程中最后一场表演也在不久前落幕,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打包行李了。
作为剧场的女主演,布朗奇小姐现在其实也很忙。
但出于礼节,她还是一直安静地陪着这位马黎的小绅士站了一会,直到她看到一位工作人员拿着自己的戏服匆匆从身边路过。
「等等,你要把它放到哪儿?」
「当然是放到箱子里……」
「不行!你这样把它会把上面的羽毛压坏的!」
布朗奇小姐赶忙阻止道:「快放下,把上面的装饰都拆下来,分装到袋子里……」
两人的对话不可避免地被小弗鲁门先生捕捉到,她顺着声音抬起头,立刻看到工作人员怀中的戏服。
那是一套做工精致的裙子和一顶很大的帽子。
裙子的袖子和裙摆上有数不清的蕾丝堆叠在一起,一颗颗宝石点缀其上,在灯光下闪着各色的光——尽管知道上面用的大概是比较廉价的皓石,但衣裙还是带着一种上个世纪罗兰宫廷特有的奢靡气息。
相比起戏服的考究,那顶帽子反而很时髦。
帽檐很宽也很大,上面还有不同形状的假花和几根巨大的羽毛作装饰,是时下贵妇们最喜欢的样式。
这并没什么奇怪的,上个世纪的旧大陆贵族们比较沉迷戴又高又大的假发,女士还喜欢在假发中装饰水果——这种风格已经不符合当代人的审美,剧团演出时对服装做了一些调整并不奇怪。
「这是你们今天演出用的戏服?」
利昂娜突然说道:「我都没看到……」
布朗奇小姐与工作人员听到后都笑了起来。
「是的,这是我们今年新排的剧——《忧郁的派乐夫人》。」
布朗奇小姐见她感兴趣,还找了一张宣传海报塞到利昂娜手里:「别看名字是这样,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喜剧呢。」
利昂娜看着海报中那穿着华美礼服、头上顶着一顶大帽子的“派乐夫人”趾高t气扬地仰着头,愣了片刻,眼眸不由慢慢睁大。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个……”利昂娜折叠起宣传单,激动地看向布朗奇小姐,「太感谢您了,布朗奇小姐……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布朗奇小姐不明白面前的小绅士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她还是见缝插针地立刻开始为剧院做宣传:「如果您感兴趣,欢迎来新伦纳剧院观看我们的演出。」
「我不会错过的。」利昂娜向她行了一个吻手礼,笑着承诺道,「您的演出我一定会去捧场。」
第225章
225
太阳剧场外, 谢尔比和波文一起站在门外等待。
外面下着小雨,船的晃动明显加大后波文便有些站不住了。
好在走廊里到处都是扶手, 就算失去平衡,只要站在靠墙边的位置也不会摔倒。
狼狈地用扶手稳住身形后,高大的男人带着羡慕看向背手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你的平衡力真好,”波文真心夸赞道,“是因为经常乘船吗?”
他还记得,利昂娜第一次提到与这位“谢莉小姐”合作时,对方正在担任夏洛蒂公主的贴身女仆, 那可是夏洛蒂公主还在旧大陆的时候。
就跟马黎这边有很多旧大陆间谍一样, “基金会”的成员说不定也会动不动出国,那乘船可能对对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也不算经常。”
谢尔比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波文还在等待对方继续说点什么,结果等了几秒后发现这就是全部,顿时感觉空气有些尴尬。
“哈哈,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出国呢!”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不得不再次挑起话题,“我之前连旧大陆都没去过,居然就直接要去新大陆了……说到旧大陆,从马黎坐船过去应该很近吧?”
“是的, 先生。从庞纳城出发,到距离最近的罗兰港口只需要一晚上。”
谢尔比偏头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继续笔直地站在原地。
波文:…………
他真是好久没见到这么不会聊天的人了……可他又有个尴尬就会话多的毛病,尽管知道自己也不是那么会说话的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找起话题。
“那距离还是挺近的……对了,你听没听过那个新闻?去年有个渔船在海峡中间沉了,几位渔民靠几块木板飘着,但有一个人居然靠自己直接游到了旧大陆!”波文自顾自地哈哈笑道, “距离近就是好啊,就算船出了事也不用太担心,游都能游到岸上,我们现在的这艘就不行了……”
这次别说谢尔比用古怪的眼神看过来,就连从走廊路过的船员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其中一位船员还用一种“你怎么敢这么说”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当场从领口掏出一个吊坠,一边走一边开始祈祷。
“…………”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会游泳吗?”
波文抹了把脸,试图拯救一下话题。
“会。”
谢尔比难得接着对方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您呢?”
“我上学时在公共浴场学过,但从来没在海里尝试过。”见他终于接话了,波文的笑也跟着自然了一点。
“为什么不呢?我记得怀特郡有好几个海滨城市,怀特伯爵一家都不去度假吗?”
“是这样,但海边太晒了,利昂他……”
波文说到一半总算回过神,赶紧描补了一下:“伯爵阁下小时候身体不好,既没有办法下海游泳也不能长时间晒太阳,所以就算度假我们也不会去海边……”
这个话题聊完,波文再也不敢提其他的话题了。
他总算意识到了,眼前这位少年模样的“少女”果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连随便的闲聊都能轻易给人下套,引诱他说出有关利昂娜的情报……
就算他们现在算是“盟友”,但对方毕竟还是“基金会”的成员。就算波文现在对谢尔比不是那么敌视了也知道不能把雇主的隐私透露太多。
负责挑起话题的人不说话了,谢尔比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他站得很直,头却像往常那样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让人无法看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不过没给两人沉默太久的时间,利昂娜很快就带着一脸笑容走了出来。
“走吧,去餐厅。”
她出来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张折叠起的宣传单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招呼两人道:“在爱丝塔斯城堡号上的最后一顿晚餐,可不能像昨天那样马马虎虎糊弄过去!”
“什……那案子呢?”波文愣了一下,立刻大步跟上,“您不打算查了?不是说找到目击者,确实有人在20号半夜往海里扔了东西吗?”
利昂娜:“是,但扔的不是凶器。”
“怎么会……”波文的心跟着这个消息一起沉下,“所以那块手帕不是凶手扔的?”
“不,就是凶手扔的。”
地面再次晃动一下,利昂娜赶紧握住扶手,顺便转头朝身后的两人眨眨眼:“凶手作案的手法已经解开了。”
波文双眼睁大,一句兴奋的“真的”就要脱口而出,却听到小弗鲁门先生继续道:“不过所有证据已经都被抹除,就算搞清楚对方的作案手法也无法跟犯人当场对质。”
波文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飘在海面上的浮木,一会被浪卷上天,一会又被狠狠拍进海底,起起伏伏好不刺激。
“那……也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他这样嘟囔着,腿还是很诚实地跟着雇主来到餐厅。
现在外面的雨还没停,风也不算小,头等舱的餐厅都没看到几桌人。
利昂娜挑选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点完餐,等待侍者离开后才朝两人勾勾手指,小声把她的发现和推测讲给他们听。
谢尔比的面部管理一直很出色,就算心中惊讶脸上也没有太大波动。
波文则与他截然相反,表情几乎是随着利昂娜的叙述不停变化着,最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确实,如果是这样很多事就解释得通了……”波文重新坐回座椅,感慨道,“如果这个计划在菲力亚帕伯爵去世的那一步停下,之后马罗尼先生就算怀疑老伯爵的死有蹊跷也只会怀疑那个失踪的''尼克拉·赞诺''和女仆艾琳娜,根本不会怀疑到……那人的头上……”
说罢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愤愤道:“所以你门把上的毒针也是''尼克拉·赞诺''在那人的授意下做的吧?真是不要脸!当时你又没做什么,凭什么这样算计你!”
“具体是''那人''授意还是''尼克拉·赞诺''自作主张,只能之后当面问问了……”
说话间侍者已经端着前菜来到餐桌旁,利昂娜等他离开才继续补充道:“……不过没有明确的证据,对方不可能承认。”
波文抓耳挠腮了一阵,却也想不出什么。
谢尔比思考了一下,问道:“需要再检查一遍栏杆和附近的地板吗?也许还会有其他血迹……”
“可以是可以,但我之前已经仔细检查过,实在没什么发现。”
利昂娜把餐巾叠成三角形,放到腿上,准备食用自己面前的洋葱汤:“既然艾琳娜都把这个破绽说出来了,再傻的人也会把那里清扫干净。而且只要血迹不是完整的,那就算找到一点痕迹也无法证明它们是血迹……除非是让那些原本消失的血迹显形,否则对方只需要推说那是污垢就可以了……”
她只是随便说说,可对面的波文却因为这句话呼吸停止一瞬。
“…………”
“也许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但是,确实有这种东西……”
他刚说一半,就见坐在桌对面的两人同时“噌”地抬起头,把他吓了一跳。
“这、这是我在抄书时看到的,大侦探法朗西斯的那本回忆录的倒数第二章提到了他与朋友之间的一次谈话……”
按照波文的讲述,法朗西斯先生的一位朋友是清洁工,当年在一家化学实验室工作。
有一年冬天,天黑得格外早,他想要快点打扫完卫生回家,却不小心把一瓶试剂碰倒了。
清洁工很慌乱,生怕自己打碎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实验室可能会因此开除他,所以他立刻就想要把那些洒出来的试剂擦干净……可就在那瓶试剂从桌面一路洒到地面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他看到了荧光!淡蓝色的、一块块的荧光!”波文激动道,“可不是试剂洒到的地方都会发光,那东西当时淌了一地,但只有一块发光的地方!”
尽管对化学t的了解并不多,可利昂娜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难道是……地上的某些东西与那瓶试剂起了反应?”
“对!法朗西斯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
波文脸上的激动更胜,继续道:“之后那位清洁工也随之想起来了,就在一天前,在荧光出现的位置上,有一位实习生不小心划破了手,当时流了不少血,那些血迹还是他清理干净的……与试剂产生反应的就是人血!”
利昂娜的呼吸都因为波文的话顿了一瞬,当她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双眼也跟着亮了起来。
“那瓶试剂叫什么?!”她急迫问道,“快点说啊,这有什么可卖关子的!”
“书中没有写试剂的名字。那位清洁工检查过装试剂的瓶子,上面没有贴任何标签,甚至之后都没有人发现那瓶试剂消失了,可见它并没有受到实验室的重视。”
波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法朗西斯先生也曾想要寻找那瓶特殊的试剂,但在他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两三年,他那位清洁工朋友工作的化学实验室刚刚在一年前因为失火而搬迁了,就算想要找线索也很难……”
利昂娜顿时经历了一番波文刚刚经历过的感受,心情在短短几分钟内大起大落,听到最后的结果真是大失所望。
但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从大侦探法朗西斯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年,要是罗兰政府或者其他什么人找到了这种可以让被擦去的血迹显形的神奇试剂,这一惊人的发现必然会成为轰动旧大陆的大新闻,她也不可能不知道……
比起雇主的沮丧,波文却显得振奋很多。
他朝侍者招手要来一杯水,一口气喝了半杯,这才小声安慰道:“至少我们知道有这么一样东西存在,不是吗?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它至少在六七年前就被发明出来了,那我们只要花时间去寻找,总能找到它!”
“…………”
“你说得对,终归是一条线索……只可惜不能现在就用上”利昂娜呼出一口气,将一勺汤送进口中,“如果法朗西斯先生早就知道了,不可能不说出来。”
波文:“法朗西斯先生也曾托认识的人去寻找过。可我看那篇笔记上的时间,距离法朗西斯先生去世只剩下不到一年,大概是去世前并没有找到… …”
“…………”
“如果是这样,也许你们可以去问一个人。”
两人的谈话突然插|入另一道声音,主仆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桌旁的第三人。
谢尔比突然被两人齐齐盯住,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眸,躲开利昂娜那略带灼热的视线。
“保罗侦探事务所的创始人——朱利安·保罗是本格·法朗西斯当年在监狱结识的朋友之一。”谢尔比低声陈述道,“二十多年前,本格·法朗西斯因为与新上任的罗兰警察局局长交恶,离开了警察局后成立了一家侦探事务所,朱利安·保罗一直是他的左右手。”
“后来法朗西斯去世了,朱利安·保罗一直负责侦探事务所的运营,但因为事务所中雇佣的大多是有过犯罪记录的罪犯,罗兰警察局对他们的印象很差,最后还是找理由查封了事务所……朱利安·保罗对此早有准备,提前带着一部分的雇员悄悄离开罗兰,改头换面来到了邻国巴拉本,重新建立的事务所也变成了''保罗侦探事务所''。 ”
短暂抬眼与身边人对视片刻,谢尔比继续道:“如果本格·法朗西斯曾在生前托人寻找过那种试剂,那保罗侦探事务所的人应该会对这件事有所耳闻。”
第226章
226
看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又看看紧闭的房门,雷内·维萨里发出了不知多少次叹息。
自从他的侦探身份暴露后, 船主马罗尼先生就以“盗窃财物”的莫须有罪名把他软禁在这间空房中。
虽然饭食都有保障,但连上个厕所都要有人跟着的生活实在不好受。
不过雷内·维萨里倒不意外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对待。
“爱丝塔斯城堡号”的主人,约瑟夫·马罗尼是伯爵夫人的朋友——这一点在罗兰尽人皆知。
在得知好友正被私家侦探骚扰,还是在自己的地盘里……软禁他、而不是直接把他扔到海里喂鱼都是看在巴拉本王太后的面子上。
雷内·维萨里这样自我安慰着,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今天是“爱丝塔斯城堡号”在大洋中航行的倒数第二天。
等到明天邮轮靠岸,菲莉亚帕伯爵夫人一定会下船,到时候他再跟上去也能查清她来新大陆的真正目的, 任务也不能算完全失败!
不过就怕马罗尼会为了讨好伯爵夫人,直接把他一直扣押在船上就糟糕了。
作为一个曾经真的蹲过大牢并参加过越狱的“前罪犯”,雷内·维萨里倒是不愁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只是现在他们还在海上航行,从这个房间逃出去也没用, 他要有行动也必须等靠岸后再行动。
一边在心中策划着明天开始的逃脱大计,雷内·维萨里的双手也没停,不停搜寻着房间内能用于“越狱”的工具。
就在这时,外门突然被敲响了。
雷内·维萨里惊慌下直接把手中的一节铁丝塞到了枕头下,这才说了声「请进」。
他以为是今天的晚饭提前送到了, 却没想到在门后看到一个意外的熟面孔。
“晚上好, 维萨里先生。”
一位年纪不大,穿衣风格与罗兰人截然不同的金发青年正站在门外,弯着眼睛向他打了个招呼:“听说您搬到了这里居住,生活还习惯吗?”
看着眼前这位笑容满面、语气和蔼的小绅士,中年侦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居然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
“……我很好。”他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你、您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看我的老朋友。”利昂娜声音柔和,双眼写满了真诚, “我的朋友,听说你偷盗了马罗尼先生的财物,被关在这里……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特地来帮你。”
雷内·维萨里完全搞不懂这个年轻人想要做什么,不过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不可能看着机会眼睁睁从眼前溜走。
“您……愿意帮我?”
“你可是''保罗侦探事务所''的人,我就算不相信你也该相信朱利安·保罗先生和本格·法朗西斯先生的眼光。”
利昂娜彻底走进房间,用腿把房门关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而且朋友之间互相帮助很正常,你说是吧,维萨里先生?”
前面那段话本就足够让雷内·维萨里警惕了,后面的反问更是让侦探确信了对方来这里的目的。
“您想让我做什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中年侦探没有再迂回,“只要您能让我明天以客人的身份离开这艘船,我可以在能力范围里帮助您。 ”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不会再做''脏活''了,这点我已经跟吾主发过誓。”
听他这么说,利昂娜微微挑了下眉,脸上的笑也不再像刚刚那么公式化。
“当然,我也不会和品德败坏的人交朋友,更不会把朋友引到歪路上……”她嘴上还说着花言巧语,手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打开其中一页展示在中年侦探面前。
认真看完书页上的记录后,雷内·维萨里那双小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却没有作出任何表态。
“能让消失的血迹显形”——这种试剂在普通人眼中都跟魔法道具没什么区别,别说摆在一位职业的私家侦探面前了。
正常人都该像利昂娜和波文刚刚那样,就算没有激动到手舞足蹈也该有一些特别的反应。
可雷内·维萨里没有,他的表情甚至比谢尔比那张扑克脸的反应都小。
有时候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他的镇定让利昂娜更加确定“保罗侦探事务所”早就知道了这种试剂,但对方显然出于某些原因并不想跟她说……那她也不得不在对方身上点一把火了。
“很遗憾地通知你,在你被关在这间房中时,船上又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菲力亚帕伯爵的女仆,她不知为何在昨晚出现在伯爵的房间,并被人掐死在套房的沙发上;另一个是掐死女仆的凶手,也是那个把塔兰图拉蛛放到菲力亚帕伯爵身上的人。”
见男人猛地抬头看过来,利昂娜再次弯起眼睛,咬着重音说道:“他是个三等舱的乘客,却伪装成船上的工作人员四处逃窜,好不容易被我t们抓到后又''特别要求''要与伯爵夫人说话,并在她面前承认了罪行后自杀了。”
雷内·维萨里震惊地接受完所有信息,又扫过面前书页上的文字,不解地指着书道:“可……这与''这个''有什么关系?”
“因为在那位女仆被杀之前,她曾在菲力亚帕伯爵的套房中有过诡异的举动。她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却又瞒着没有告诉其他人。”
“然后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她就用''某件事''威胁过伯爵夫人,之后没过几个小时就死了……”
利昂娜剔除了很多不必要的描述,将案子总结得相当简洁、也相当有诱导性,站在对面的雷内·维萨里立刻跟着她的话想到了一种可能。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已经给菲力亚帕伯爵做了尸检,确定他并非死于心脏病发作,真正的死因是颅底出血。”
对上男人震惊的表情,金发的年轻人收起笑脸,“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书。
“所以我们需要''它'',维萨里先生。凶手是个谨慎而狡猾的人,现场非常干净,最后的破绽也随着女仆艾琳娜和那个杀手的死消失了……而''它'',现在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她拍了拍手中的书,郑重道:“我需要让被擦掉的血迹再次显形。”
“…………”
“不是我不愿意拿出来,弗鲁门阁下,实在是因为这种试剂也有自己的缺陷。”
沉默片刻后,中年侦探这样说道:“''它''不但会让人血发光,动物的血也会发光,还有动物的排泄物和市面上的很多漂白剂……”
“我还记得我们终于找到''它''时有多兴奋,当时事务所正好接到一个案子,我们还打算带着''它''大显身手,可却因为没有完全了解''它''的特性而差点把一个无辜之人送上了绞刑架……”
雷内·维萨里顿了顿,这才叹息道:“后来保罗先生就告诫我们,在完全了解''它''究竟会因为什么发光之前。一定不能太依赖''它''……现在一位与保罗先生交好的化学家正在针对''它''做实验,在实验结果出来,就算用''它''检验出有类似''血迹''的东西,那也不能作为证据使用。”
利昂娜之前就有设想过,如果“保罗侦探事务所”真的找到了那种试剂,那就没有道理隐瞒……如果隐瞒了,那大概就是试剂本身有其他问题。
现在雷内·维萨里的话证实了这一点,可这并没有让她打消念头。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这个案子中的一样关键物品,在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沾有任何血迹、粪便、漂白剂或是任何其他特殊的液体。只要在那个东西上发现反应,那凶手将会陷入完全的被动。”
“我想要赌一把,因为我必须从那人嘴里知道一个真相。而如果假设成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小弗鲁门先生向前伸出手:“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这样的胆量了,维萨里先生。”
***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声擦过玻璃,发出阵阵低鸣。
外面的光线很暗,衬得室内的灯光十分明亮。
穿着午茶袍的女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双腿优雅地交叠着,搭在垫脚凳柔软的布面上。
此时船体的晃动对她来说刚刚好。
不刺激,反而有种坐在摇椅上的悠然感——晃啊晃,感觉就这样睡着一定会做一场不错的美梦。
看着女主人似是睡着的侧颜,女仆的动作更加轻柔。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雇主的行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到那道坐在沙发上的倩影。
可惜事与愿违,她收拾行李时没有发出声响,却有三声力道很大的敲门打破这份寂静。
叩叩叩————!
女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赶紧看向自己的雇主。
「去开门吧,简。」
坐在窗边的女人已经睁开眼,那双漂亮的眼眸十分清醒,没有丝毫睡意。
「去吧,外面的人该着急了。」
她笑着说道,姿态自然地把腿放回地面。
女仆应声后打开了房门,却对来人有些惊讶。
不是马罗尼先生和阿尔弗雷德先生这样的熟面孔,是之前见过一面的那位马黎贵族和一位黑发少年。
女仆刚要询问,对面的金发小绅士却率先开口了。
「抱歉在这个时候上门打扰。刚刚收到马罗尼先生的消息,船上抓到了一个专偷女士首饰和衣物的小偷……」见女仆立刻瞪大眼,门口的马黎贵族又安慰道。 「不要紧张,小姐,现在已经人赃并获了,不会再有危险。马罗尼先生只是让我来问问伯爵夫人这边是否有遗失的物品,如果有请现在就告诉我,我们好去核实赃物。」
听到这话女仆总算松了口气,果断摇头:「没有,先生。我刚刚就在收拾行李,伯爵夫人所有的私人物品都在……」
「真的没有吗?」利昂娜再次询问道,「我们还找到了不少香水瓶,伯爵夫人没有遗失吗?」
「这个我还没有……」
「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呢?」
伯爵夫人慵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简,来的人是谁?」
“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休息,伯爵夫人。但情况紧急,我们只能失礼了。”
不等女仆回话,那位年轻马黎贵族已经一步踏进房间,遥遥朝坐在窗边的女人行了一礼,口中却用马黎语说出与刚刚跟女仆交流时完全不同的话题: “菲力亚帕伯爵阁下的尸体出现了一些异常,我们不得不对他提前进行了尸检,结果有了些新的发现。”
“哦……”
伯爵夫人看着站在门口的年轻人,没有愤怒也没有责备,只是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看来你们是从他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
“是的,我们发现了伯爵阁下死亡的真正原因。”
利昂娜抬起头,直直对上伯爵夫人投来的视线:“他不是死于心脏病或是其他疾病。有人用凶器顺着他的耳道插了进去,造成颅后大出血——这才是他的真正死因。”
女仆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迷茫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和自己的雇主互相交谈。
伯爵夫人却依然静静坐在沙发上,看向门口那人时表情依然很平静,甚至嘴角的那抹笑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
“所以,您来我这的目的是……”
“可能是受了威廉的影响吧,我突然也有了创作的灵感。现在构思好了一个很不错的故事,我希望您能成为我的第一个听众。”
小弗鲁门先生抬步走到女人身前,神秘道:“这会是一个您感兴趣的故事。”
“您这么说倒是勾起我的兴趣了。”伯爵夫人饶有兴趣地问道,“是什么题材的故事?”
“谋杀。一个女人杀死一个男人的故事。”
闻言,伯爵夫人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看向年轻人时眼中兴味更浓。
“确实是我会感兴趣的故事……”
她将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朝自己的贴身女仆扬了下下巴:「去泡壶茶,简。我和弗鲁门阁下应该会聊很长时间。」
第227章
227
尽管不知道女主人和那位“弗鲁门阁下”说了些什么,但见她显然认识这两位不速之客,女仆也不再紧张,关好房门后便走到一旁开始准备茶水。
之前站在门口的谢尔比从角落搬来一把椅子,等待利昂娜落座后才退到一边,靠着墙站好。
“在开始前,我希望您能为我解答一个疑问。”
利昂娜在伯爵夫人对面落座,一双眼睛带着好奇:“听说您这次前往新大陆是为了您的前夫,阿道夫·赫兹先生的私生子,您想要把赫兹先生的遗产都送给他?”
伯爵夫人轻笑一声,随手端起女仆端来的茶水,轻轻在水面吹了下。
“不管父母做过什么,孩子都是无辜的。”
她抿了口不算热的茶水,朝对面的年轻人露出一个笑:“更何况阿道夫对我有恩。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却没能给他生下一个孩子……现在知道他在这个世上还留下了一条血脉,那他留下的遗产也该物归原主。”
利昂娜也从女仆的托盘上端过一杯茶,却只是端在手中没有喝:“可您怎么能断定那就是赫兹先生的孩子呢?”
“年龄对得上。”伯爵夫人自然而然地答道,“算起来应该正好是阿道夫去世前一个月怀上的……”
“那就更该小心了,不是吗?”
利昂娜仿佛闲聊般笑着道:“我记t得阿道夫·赫兹先生是因为发现情妇出轨,才要与那个跟情妇偷情的男人决斗,最后不慎被对方击中身亡……谁知道那个男人跟赫兹先生的情妇暗中交往了多久?如果那孩子并不是赫兹先生的,而是那个杀死赫兹先生的男人的,那您的一片好心岂不是会便宜了仇人的孩子?”
伯爵夫人的脸色随着这句话慢慢落下来,唇角的笑都淡了不少。
“我以为您是来讲故事的。”女人的声音明显冷淡下来,“如果您只是想借机打探我的隐私,那我也只能请您离开。”
“我的错, 我不该提这些。”
小弗鲁门先生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愧疚,又清了清嗓子,摆正神色才继续道:“开始前我必须声明,我随便讲讲,您随便听听,所有情节都是虚构的。当然,您如果有疑问也可以及时提出。”
经过刚刚的谈话,伯爵夫人的兴致明显没有之前那么高了,只做出一个手势表示“请便”。
“首先是我们的主角,F夫人。她是一位富有的贵妇人,与她的丈夫——F先生一起乘坐一艘豪华邮轮前往外国旅行……”
利昂娜的声音陡然一沉:“可F先生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次死亡之旅。陪伴在他身边的妻子之所以提出旅游,是为了能在邮轮上要了他的命。”
伯爵夫人像是被她的故事再次提起兴趣,转过头问道:“豪华邮轮?就像我们现在正在坐的这艘?”
“对,就像我们正在坐的这艘。”利昂娜回以一个微笑,“艺术来源于生活嘛。”
伯爵夫人也跟着笑了,再次端起茶杯示意她继续。
“ F夫人和F先生住在相邻却不相通的两间套房。到了夜晚,等到F先生沉沉睡去后, F夫人带着她事先准备好的道具出发了。”
“她从卧室走到室外甲板,她与F先生的房间相邻,室外甲板也是相连的,只有一道隔板将两边隔开。”
“隔板本身并不厚,也不会伸到甲板的栏杆外。在天气很好的夜里,邮轮没有太晃动的情况下,从隔板的一面翻到另一面非常容易。”
利昂娜抬眼看着对面女人的笑脸,继续道:“ F先生的房间与F夫人的房间是镜像对称的,所以翻过隔板后的第一道门就是通往F先生卧房的门。”
“ F夫人手中有一个装了乙|醚的小瓶、一条手帕和一根又细又长的钢针。她先用沾有乙|醚的手帕迷晕丈夫,然后让F先生的头歪向一边,把钢针顺着F先生的耳道插进去,很快就杀死了他。”
“钢针较细,造成的伤口较小又是在耳道中,出血量很少,如果不是做了详细解剖很难被察觉。”利昂娜平静道,“ F夫人只需要在抽出钢针时小心一点,不要让钢针上的血落到床上或是自己的衣服上。然后用手帕将它擦干净,再在原路返回时把它们都扔到海里——如此一来,所有的证据就都消失了。”
伯爵夫人耐心听她说完,这才将茶杯放到身旁的窗台上。
“故事不是这么讲的。您这么平铺直叙地说,再有趣的故事都会变得很无聊。”她摇摇头,像个真正的听众一样给出评价,“如果您需要我给这个故事评分,我可能不会给出太高的分数。”
“您说得没错,所以这个故事接下来还有转折。”
金发的小绅士转了下手中的茶杯,笑着道:“也许是吾主都看不得F夫人如此顺利,所以祂在深夜召唤了两位失眠的客人来到窗边。”
“第一位客人住在F先生的楼下,案发那天的深夜正好来到阳台透气,却看到一个玻璃小瓶和一块手帕一起落到大海中。而第二位客人住在船尾,那天因为失眠一直盯着窗外看,却看到一块沾着血的手帕拍到了自己的窗户上……”她低声道,“ F女士销毁的作案工具被人看到了,与此同时,船上的医生在F先生儿子的允许下给F先生的尸体做了尸检,确定了他的真实死因。”
“可这并不能证明一定是F女士做的。脏了的手帕和玻璃瓶也有可能只是有人随手扔的垃圾,里面又没有你说的钢针。”
伯爵夫人的神情依然很平静,脸上的浅笑也一直在,声音平缓地提出质疑:“如果那位住在楼下的客人看到的真的是凶手销毁证物的一幕,那凶器不该被最先扔到大海里吗?”
“是啊,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按照医生的描述,那是一根至少有十几厘米的钢针,为了尽量减小伤口不能太粗,同时为了保证硬度也不能太细……这样的东西太特别了。如果是特地为了这次谋杀打造的凶器,那凶手必定会在行凶后的第一时间将它扔掉。”
“可如果,那是个随处可见的东西,一件女士日常会用到的物品,那情况就要颠倒过来了。”
“ F女士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藏着凶器,也不需要专门找人定制这样的东西、继而引来麻烦。可相对的,身为贵妇人的她所有私人物品都有佣人负责清点,一旦丢失了解释起来也是一桩麻烦——所以,我觉得她当时只是扔掉了带血的手帕和玻璃瓶,行凶用的凶器反而被她擦干净后带回了房中。”
说罢,利昂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且F女士的女仆说了,F女士的所有物品都在,并没有遗失的情况。”
伯爵夫人点点头,交叠起双腿的同时身体向后靠去。
“可就算找到那所谓的''凶器''又能怎样呢?”她的语调依然不急不缓的,“按照您说的,上面的血迹已经擦干净,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这么说着,却觉得坐在对面的青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
直觉让她的话音顿住,可仔细想了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好带着疑问看回去:“……我哪里说错了?”
“您说得没错。事实上直到一个小时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您说巧不巧,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就是这么毫无道理。”
利昂娜摇摇头,又似有些感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茶杯:“曾经人们认为没有翅膀的动物想要飞到天空都是童话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可您看,飞艇直接让童话故事变为现实——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时代!”
声调拔到最高时,小弗鲁门先生拿着茶杯站起身,右手向下一甩,茶杯磕在椅子上,顿时四分五裂。
她的动作太突然,之前又没有提前说过,连站在不远处的谢尔比都被吓了一跳。
茶具的碎裂声让女仆发出一声惊呼,连伯爵夫人都被吓了一跳,皱着眉坐直身体。
只见利昂娜随手捡起一块碎片,不等谢尔比出声制止便摘掉了手套,干脆利落地在手指上划出一道红痕。
紧接着,她又从指腹挤出一点血,在木制椅背上划出一道X形的血痕。
“……您在做什么?”伯爵夫人脸上的笑终于完全消失,“这里不是能任您胡闹的地方,请您注意您的言行。”
“我只是想给您展示一个我刚刚学会的魔法,夫人。相信我,您会喜欢的。”
利昂娜对惊呆的女仆抬了下下巴,用罗兰语说道:「请问是否有抹布或手帕?」
女仆很快回过神,赶忙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手帕。
她以为小弗鲁门先生是想要包扎自己的手,却没想到对方却是用手帕蘸了下茶水,把刚刚画在椅背上的血痕擦掉了。
「接下来,还请熄灭室内所有的灯。」
女仆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雇主,见伯爵夫人沉默片刻后只微微点了下头,这才把室内的灯一一熄灭。
虽然外面还下着小雨,但毕竟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现在外面还没有全黑,云层也并没有多厚,外面透进来的光也不至于让室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借着昏暗的光线,伯爵夫人看到小弗鲁门先生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将里面的液体倒到了擦干净的椅背上。
几乎是瞬间,一个散发着蓝色荧光的“ X”出现在了椅背上,与之前小弗鲁门先生用血画在上面的图案一模一样。
吱————
一直稳t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终于坐不住了,几乎是在看到荧光的同时便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
“这是''发光氨'',特性是可以让消失的血迹显形。”
昏暗的房间中,她对面的黑影这样说道:“我们已经用它检查了菲力亚帕伯爵房间外的室外甲板,在栏杆附近分别发现了两处血滴的痕迹……”
“所以你们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把这种看起来就不对劲的东西洒满我的房间?”
伯爵夫人打断她的话,低沉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不耐:“先不说那东西是否对人体有害,弗鲁门阁下,我不会接受这种侮辱!”
“不,当然不会。而且说实话,我手里也没有能够洒满这整个房间的''发光氨''。我也只想检查一种东西,夫人,检查过后我一定会离开。”
站在椅子边的身影把小瓶重新盖好,单手搭在椅背上,缓声道:“您在观赏戏剧时戴的帽子令我影响深刻……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观赏一下您的帽针?”
第228章
228
噌————
随着一声突兀的火柴摩擦声,烛火的光亮重新照亮房间。
菲力亚帕伯爵夫人静静站在窗边,昏黄的烛光像一层半透明的暖黄色薄纱从她的头顶落下。
能隐约看清她的五官,却看不太清她此时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她那只会罗兰语的贴身女仆也不敢说话。
直到谢尔比将手中的蜡烛递给她,用手势示意她可以重新把房间中的灯点亮,女仆这才回过神,赶忙去点灯了。
“…………”
“您一定要看吗?”
伯爵夫人微微抬头,之前语气中的烦躁却随着黑暗一同散去,似乎又变回了众人熟悉的优雅贵妇人。
“这是我的私人物品,不管是在罗兰还是在马黎,您都不能因为一个故事擅自搜查我的房间。”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说出的话却并没有语调那么客气,“如果您坚持这样失礼的行为,我也只能请您离开了。”
“让您感到冒犯是我的错,我向您道歉。”
面对伯爵夫人的逐客令,利昂娜只是不紧不慢地朝对方行了一礼,直起身后脸色依然带着公式化的微笑:“我可以现在就走。但既然您对我的故事不是很满意,那我也只能去请教一下船上的其他人了。”
伯爵夫人闻言却是笑出了声:“我以为您早就跟其他人说过了。”
“您可是我的第一位听众,夫人。”金发的小绅士目光诚恳道, “欺骗女士可不是一位绅士该做的,我可不会跟您说谎。”
伯爵夫人:“那您到底想要什么?”
利昂娜没有立刻回话,只是扫了眼自己弄出地一片狼藉,又看看忙着点灯的女仆,这才把视线转回伯爵夫人身上。
“您确定要在这里直接说吗?”她放低声音, 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我是没有关系……您要是也没问题就可以。”
伯爵夫人盯着面前的马黎绅士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妥协。
她先用罗兰语嘱咐女仆收拾了一下客厅,便带着利昂娜走进自己的卧室。
***
伯爵夫人卧室中的家具与老伯爵卧室中的布局确实很相似。
大件的家具,比如床和衣柜,以及衣帽间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房间中的墙纸图案略有不同,以及伯爵夫人的房间明显多了一个比较占地方的梳妆台,就放置在距离通往甲板的那道门附近。
等卧室的门彻底合上,先一步走到梳妆台前的伯爵夫人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屋中的另一人。
“我以为我们这几天相处得很愉快……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的手搭在梳妆台上,却不急着打开抽屉,只用一种似有如无的幽怨眼神看向对面的青年:“我实在想不通,弗鲁门阁下。我应该没有得罪过您,给我找麻烦也无法给您带来好处,您又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呢?”
“大概是我这个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如果遇到想不通的事就喜欢深究到底。”
利昂娜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真诚:“恕我直言,夫人,是您最先找到我,并给我展示了那张您亲手伪造的剪贴信。从那一刻起,我就被您牵扯进来了。 ”
伯爵夫人挑了下眉,轻笑道:“那封信不是''尼克拉·赞诺''写的吗?他可是亲口承认了。”
“他没有。”利昂娜不急不缓地反驳道,“您当时说出的第一句是''保罗'',他并没有回答。之后您又问''你就是给我写信的人?'' ,他才说了''是''……可这个写信并没有特别代指船上收到的那封信,''尼克拉·赞诺''也没有亲口承认自己就是''保罗''。”
不等伯爵夫人再辩解,她继续道:“比起这个,我以为您会更好奇为什么给菲力亚帕伯爵做尸检前没有通知您这件事。”
见伯爵夫人面露不解,她还贴心地补充道:“''尼克拉·赞诺''的侧颈上有五颗形状特别的痣,马罗尼先生认出他是一位十几年前曾见过一面的故人……”
伯爵夫人沉默片刻,忽地露出恍然的神色。
“……果然,什么人都靠不住。”
她好笑地摇摇头,抬手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根长约三十厘米的发针。
不过她没有把发针递给小弗鲁门先生,而是牢牢握在手里。之后她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根卷烟,随手用火柴点燃。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卷烟,女人的另一只手握着长度堪比匕首的帽针,抱臂斜靠在梳妆台边:“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一句,你手里的那东西能不能算证据还是两码事。光凭我手中持有的股份,大罗兰航运公司就会绝对站在我这边……”
她这么说着,隔着烟雾对利昂娜露出一个笑:“……所以,想好你要提的要求再开口,小先生。看在我确实利用过你的份上我愿意给你一些补偿,但也请不要太过分。”
直到此时此刻,利昂娜才觉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瓦莱里娅·菲力亚帕伯爵夫人,也终于意识到,那位会对着妻子歇斯底里大吼的老人嘴里说的也许并不是假话。
就像伯爵夫人非常了解自己的丈夫一样,她的丈夫也很了解自己这位妻子,这才会在看到那封剪贴信时说出那样一番不近人情的话。
当时利昂娜并不了解这对夫妇,对两人的第一印象完全来自对方的言语动作。
比起蛮横无理、口出脏话的老伯爵,举止得体的伯爵夫人在任何人眼中都比前者更像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就算是利昂娜也没有在一开始就察觉到那封信有什么问题。
可一切在“尼克拉·赞诺”真正被抓住后改变了。
用剪贴信向伯爵夫人送出“情书”的“保罗”可以是一个疯子,可以是伯爵夫人的追求者,可他能写出那封“情书”的前提便是他会罗兰语。
但据马罗尼先生和他的秘书描述,“尼克拉·赞诺”虽然会一些罗兰语,但说得非常差劲。不但发音不准还只会蹦词,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没说出来过。
这点从他之后与伯爵夫人用意图恩诺语交流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擅长罗兰语。
另一方面,既然他一见到伯爵夫人就直接用意图恩诺语与其交流,那他也该知道伯爵夫人会意图恩诺语,为什么还要坚持用自己不擅长的罗兰语给伯爵夫人写“情书”?
几个不正常的关键点浮现出来后,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尼克拉·赞诺”并不是写出那封剪贴信的“保罗”。
而除了他,整艘船上能与伯爵夫人和“保罗”都扯得上关系的,只有那位来自“保罗侦探事务所”的私家侦探了。
私家侦探是巴拉本王太后派来调查伯爵夫人的。
不管从他想要跨越栏杆却失败了的举动还是他上船的目的看,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潜入伯爵夫人的房间,并留下那样一封信。
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信是伯爵夫人自己伪造的。
她最开始想要利用那封信找的人不是“尼克拉·赞诺”,而是想要知道保罗侦探事务所的私家侦探有没有跟踪自己一起上了这艘船。
她知道如果私家侦探一起上了船,对方必定会t千方百计试图靠近自己,那问题就好办了。
用一封不会暴露字迹的剪贴信借口,让他人去寻找那所谓的、试图靠近自己的“跟踪狂”就好……在这点上,利昂娜可以说是完完全全被利用了。
“我没想要向您索取什么,我只想要知道真相。”利昂娜站在卧室门口,平静看向对面的女人,“就像我刚刚说的,如果想不通一件事我就会忍不住想要刨根问底……这就是我站在您面前的全部原因。”
“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弗鲁门阁下。”
伯爵夫人声音冷淡道:“你是个聪明人,更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利昂娜:“我只剩下几个疑问无法想通,问完我就离开,并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伯爵夫人与她对视数秒,最终再次吐出一口白烟。
“给你十分钟。”她说道,“我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利昂娜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微微颔首后提出第一个问题:“那位''尼克拉·赞诺''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伯爵夫人手中夹着烟,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这个重要吗?我以为你知道他的身份就够了。”
“对我来说很重要。”利昂娜坚持道,“我为了追踪他两天都没吃好饭。如果不是巧合,他很有可能会一直在锅炉房藏到明天船靠岸……这样一位优秀的对手我想记住他的名字。”
伯爵夫人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这种执着,但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随口答道:“多纳托·帕拉佐诺。”
“他是意图恩诺人?”
“没错。”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来往的?”
“从他的妻子和孩子生了病开始。”
伯爵夫人嗤笑一声:“跟我那两个''聪明''的丈夫不同,多纳托·帕拉佐诺是个货真价实的情种。为了给他的妻子和儿子治病,他心甘情愿为我卖命…… ”
利昂娜:“……他的妻子,就是''罗赛''?”
“是啊。大胆、美丽又充满活力的罗赛,没有男人会拒绝她……”
伯爵夫人说着说着又笑了。
只是这次与之前的笑都不同,是一种更生动的笑容,也更充满恶意。
“就是你想得那样,弗鲁门阁下,''罗赛''就是我第一任丈夫的情妇。”
“一开始他们只是模特和雇主的关系,但后来就慢慢变了……不过阿道夫实在是个自大的人,他甚至都没调查一下自己的情妇,也不知道她其实在意图恩诺有一个未婚夫,直到与对方碰上才恼羞成怒。”她的声音是轻快的、充满怀念的,但唯独没有对亡夫的追念,“不过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向情敌提起决斗,即使最后死在对方的枪口下,也算是让自己的人生添加了一点艺术家的气质……”
利昂娜始终注意着女人的表情,确信自己并没有漏掉任何细节,这才继续问道:“所以……您与那位''罗赛''女士的未婚夫,也就是多纳托·帕拉佐诺(尼克拉·赞诺)在那时候就认识了吗?”
伯爵夫人轻笑着摇头。
“我说过,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她咬着重音,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少,“他也没有反驳……这些您可都看到了,不是吗?”
见面是第一次,那书信呢?
伯爵夫人还是赫兹夫人的时候就已经跻入罗兰的上流圈子,就算去找人或者联系人也不需要亲自出马。
利昂娜点点头,倒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继续问道:“那艾琳娜的死呢?”
如果伯爵夫人说的是真的,多纳托·帕拉佐诺(尼克拉·赞诺)是个对妻子忠心不二的情种,那之前对他的推论就会被完全推翻。
如果他不是伯爵夫人的疯狂追随者,那他杀死女仆艾琳娜的动机就只有一个……
“我说过,我从来不会给勒索者一枚铜币。谁敢威胁我,我都会悉数奉还。”
伯爵夫人将剩下一半的卷烟按灭在梳妆台上,窗外的光从她身后射入室内,又被她的身体挡住,留下一道纤细的剪影。
随着她伸出手臂、逐渐站直的动作,利昂娜好似看到一只正在舒展步足、准备捕猎的蜘蛛。
“忘恩负义的胆小鬼。”
烛光与自然光交织造成的阴影落在女人的脸上,反而让她的笑更加明晰:“我帮她杀了她最恨的人,她却反过来用这个要挟我……我当然要给她相应的教训。”
利昂娜看着女人那张因恶意变得格外美艳的脸,不由沉默下来。
“还有其他问题吗?”见对面的青年不再提问,伯爵夫人反而耐心问道,“我以为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利昂娜原本确实还有很多问题。
最主要的一个当然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可话到嘴边,她却觉得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要知道,从威廉目击到女仆艾琳娜威胁她,到女仆被掐死在老伯爵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不超过四小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下定决心,直接解决掉威胁她的人,已经足够让利昂娜看出她对人命的轻视。
那她的丈夫呢?
利昂娜只见过那位老伯爵一面,就碰到了他嘶吼着威胁妻子的一幕,可见平时并没有少说那些话。
而且菲力亚帕伯爵已经太老了,时间取走了他的健康和得体的教养,连最重要的人脉也已经在之前的几年中被妻子全部接手……就像他之前说的,他把所有东西都给了妻子,也因此,他对伯爵夫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而她还年轻,多年积累的气质和地位让她有了身份更加高贵的追求者,她还可以再上一层。
曾经能够帮助她爬到高处的缆绳如今变成了绊脚绳,那解决到对方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想到这,利昂娜只感到遍体生寒。
她想起女高音莫里蒂小姐对这位伯爵夫人的评价——一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现在看来,这条评价可以说是非常贴切。
于是,在再次开口时,她问出了一个与案子完全无关的问题。
“您爱过任何人吗?”
利昂娜听到自己如此问道:“父母、亲人、丈夫、情人、朋友……您没有任何您觉得重要的人吗?”
年轻人天真的问题换来了女人的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
她眼前划过很多张脸,却都没有停留太久。
也许很久以前有过,但对现在的她来说早已不重要。
她两手空空地来到罗兰,最后却能爬到现在的位置,无非最开始时把“美貌”这张牌利用到极致。
世界上所有的资源都是有限的,不是自己的就会是他人的。
想要获得更好的生活,那就该像动物一样厮杀争抢。
诚实、善良、富有同情心——那些被上层人赞扬的美德不过是他们约束下等人的手段。
看看她自己,从没遵守过那些枷锁的自己能够爬到如今的高度,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您真是个可爱的人,弗鲁门阁下,我都要开始喜欢你了。”
伯爵夫人笑够了,这才转头看着面前的青年。
“我当然爱过,我爱过的人太多了。”
“谁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谁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就爱谁。”
她弯着眼睛坦然道:“可如果他们变成妨碍我的人,我也不会放过他们——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弗鲁门阁下。”
“…………”
“这也是你让他在我门上安放毒针的原因吗?”
利昂娜的声音陡然变沉:“可你有没有想过,那道门不仅我会去开,我的朋友、船上的船员,甚至是没有站稳的无辜路人都有可能触碰到……这些人在你眼中都是妨碍你的人吗?”
“……毒针?”
这话让伯爵夫人愣了下,继而很快摇摇头:“不,我从没让人在你的门把上安过毒针。”
伯爵夫人的话传进利昂娜的耳中,大脑突然出现一瞬的嗡鸣。
不是?
是她在说谎?
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必要说谎?
利昂娜紧紧盯着伯爵夫人的脸,想要从那上面找到一点心虚的证据……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什么都没找到……
错了……又错了…………
可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如果不是多纳托·帕拉佐诺(尼克拉·赞诺)为了不让她查下去做的,还有谁… t…这艘船上还有谁会对她抱有那么大的恨意……
脑中的警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响,当一个名字突然浮现在脑海时,她再也无法克制那股冲动,一句话没说便打开门冲了出去。一把抓住守在门口的谢尔比,几乎是将人拎出了套房。
被留在房中的伯爵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的下一步动作。
不管小弗鲁门先生手中的那种药剂是真是假,是否能当成证据,只要把凶器扔掉就可以解决。
之前没有扔掉是因为担心无缘无故丢失一根帽针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可事情发展到现在,留着它带来的隐患已经比留下它更大了。
在任何时候都要权衡利弊,将手中的牌利用到极致——这是她的人生信条,是她成功走到现在的核心,自始至终都是。
窗外的小雨还在下,女人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开通往室外甲板的门,踏出门的同时抬起手,就要将帽针扔进大海——
————啪
一只手从侧面抓住她的右手腕,惊慌下那根帽针也脱手掉到了地上。
伯爵夫人不由向右看去,这才注意到本该放置在不远处甲板上的挡板已经被人挪开,而抓着自己手腕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陌生男人,他身后似乎还有几人的身影。
「你们是什么人?」在短暂的惊慌后她向对方厉声喝道,「快放开我!」
不需要她说男人也很快放开了她,快步朝甲板边缘扑去,在帽针顺着甲板滑入大海前将其捞到手中。
「大家都看到了……既然伯爵夫人想要扔了这支帽针,那我收下也不算是盗窃!」
中年男人,也就是私家侦探——雷内·维萨里狼狈地从甲板上爬起身,举着帽针朝甲板上的另外几人喊道。
伯爵夫人顺着他喊话的方向再次向右看去,终于看清了所有来人。
她的继子阿尔弗雷德,以及船主马罗尼先生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您的卧室后,是有一间浴室的……」
最后马罗尼先生率先打破寂静,对半个身子被雨水淋湿的伯爵夫人道:「我们都听到了……」
***
无暇再管套房内发生的事,利昂娜在把谢尔比拎出房后就将人拖到角落。
“你那位朋友,E018……他的房间号是多少?”
一把将人抵在角落,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突然被抵到墙上,谢尔比的疑惑完全压过了惊讶。
但见小弗鲁门先生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开始变得危险起来,他赶紧定定神,解释道:“我确实不知道……我们在船上只有过两次接触,这两次您都见到了。第一次是在餐厅,第二次是他自己找上我,之后我也一直在您身边……”
利昂娜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心中的愤怒还是无处发泄,最后只能一拳砸在墙壁上。
“…………”
“也许我的室友会知道。”
见她如此焦躁,谢尔比仔细回想了一下后说道:“与我同屋的史密斯先生策划过好几次三等舱的活动,他也许会知道他的具体舱室。”
利昂娜闻言也没有啰唆,率先转身往楼下走,谢尔比也急忙跟上。
“……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要找他吗?”下楼的过程中谢尔比在她身侧问道,“他上次说的那些应该只是虚张声势,您不用太当真……”
“那个安插在我门把上的毒针不是伯爵夫人做的。”
利昂娜脚步不停,语速也跟着加快:“这艘船上除了伯爵夫人,与我发生摩擦过就只有你那位''同僚''了。”
跟在她身侧的那人似乎顿了一下,又很快跟上,这次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两人根本来不及先回去换衣服,无视了一路上的目光,一路快步来到谢尔比的房间。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史密斯父子四人早已用完晚饭,都已经在房间准备休息。
看到谢尔比穿着一身格外体面的衣服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位穿着更加体面的小绅士,他们虽然心有疑虑却还是很热情地打起招呼。
“晚上好,琼斯先生。”史密斯先生瞥了眼明显心情不佳的小弗鲁门先生,小声询问道,“你今天也不回来睡了是吗?”
这个还真不一定……
谢尔比没有回答史密斯先生的问题,而是把E018的详细体貌体征甚至是口音都描述一番,询问他是否在三等舱中见过这样的少年。
“你是说伊劳埃吧?他不久前还来过呢,说是你有点东西要拿却腾不开时间,他帮你送去。”
史密斯先生的次子从上铺探出一个脑袋:“怎么?你没见到他?”
谢尔比和站在门口的利昂娜顿时心中一紧,前者更是立刻回到自己的床铺,翻出自己的行李。
他们身后的史密斯先生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立刻训斥起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能让陌生人进房间?!”
“伊劳埃又不是陌生人啊,他们是朋友!”史密斯家的次子不服气地嚷道,“他之前就与琼斯先生一起在甲板聊天,我都看到了!而且他拿东西的时候我也一直盯着,只是拿了一双袜子也没拿钱……”
父子二人还在因为“不该让陌生人进屋”的事争吵,谢尔比已经把自己的行李翻了一遍,手在摸到最隐蔽的暗兜时突然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之前放在暗兜的药剂和注射器不见了。
“怎么了?”利昂娜就站在他身后,见状小声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
谢尔比没有说话,只从暗兜中掏出一张纸条,将其展开。
【我在船尾甲板等你——E】
第229章
229
看到纸条上的内容,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室内一时只剩下史密斯父子互相争论的声音。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直起身, 总算让发热的大脑冷静了一点。
“请问,那位''伊劳埃''先生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转身询问还在争吵的父子:“还有,他的房间号是多少?我们有重要的事需要询问他。”
“我记得他的房间在上一层的船尾处,开头是''60'',最后一位是双数,所以是在靠左的房间……具体的房间号我也记不清了。”
史密斯先生说完自己知道的,又看向自己的次子。
坐在上铺的少年不开心地撇撇嘴,但还是实话实说:“我们又没有表,怎么知道具体时间?”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他离开不久就到了A组取晚饭的时间,我听到了通知的铜锣声……对了, 当时外面也开始下雨了,船变得有些晃…… ”
三等舱因为人数较多,餐厅空间又较小,上船时船员们就给客人们的船票上做了记号,将客人分为AB两组,分别在前后两个时间段进入餐厅用餐。
可因为晚餐通常需要更加丰富的菜色, 厨师们必须优先照顾头等舱和二等舱的乘客,抽不出时间为三等舱做热食。所以三等舱的晚餐基本是提前做好的饼干、乳酪和三明治,到了时间直接来餐厅自取就好, 之后想要在餐厅食用还是带回房间都可以。
利昂娜昨天就为了找到“尼克拉·赞诺”而假扮船员在三等舱餐厅站了几个小时,清楚A组取晚餐的时间是从下午五点半开始。
如果再加上“下雨”这个条件, E018来谢尔比房间的时间可以基本确定在下午五点。
当时他们正在船上寻找目击者,而正好也是那时候外面开始下雨,船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平稳。也因此,大部分三等舱乘客在领完晚餐后都尽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否则谢尔比还不一定能那么快找到第一个目击者。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利昂娜谢过史密斯父子,带着谢尔比匆匆往上一层的甲板走。
现在外面的小雨也不知道停没停,但这么阴沉的天气正常人也不可能在甲板上等几个小时,利昂娜觉得E018大概率还是会回自己的房间。
“…………”
“按照你的经验,如果我真的往庞纳寄一封投诉信,把你那位''同僚''今天对你说的话告诉玛格丽特公主或利贝尔将军,那他会遭受怎样的处罚? ”
两人再次来到走廊时,利昂娜突然这么问道:“总不至于会丢掉性命吧?”
“不会。”
谢尔比果断回道:“我们之前的对话有很多可辩解的空间,您的话''基金会''不会全部采信,他最多会在档案中留下一个不太好的评价,也许会对之后的t评级有影响……”
说着说着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慢慢蹙起眉。
“是啊,他完全可以说我在说谎……比起我这个''外人''说的话,''基金会''本就该更相信他的话,顶多会因为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被判定为工作不够严谨。”利昂娜一边上楼一边嘟囔着自己的分析,“比起在我的房门上做手脚,不如直接向我道歉说不定还能得到谅解的机会,有什么必要下毒害我?我们可就说了那么几句话,他有什么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总不能是又错了……”
她正在专心思考,却没发现身边人已经因为这些话呼吸变得愈加沉重,最后甚至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不……等等!”
就在利昂娜一只脚踏上E甲板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呼。
“不要去找他!”谢尔比几步踏上台阶,站到利昂娜面前,说出的话竟然有些乱,“这、我觉得这太危险了……请您先回自己的房间,我会去找他谈谈……如果真是他做的,我保证他以后绝对不会再对您出手……”
虽然两人之前的接触也不多,但这还是利昂娜第一次看到谢尔比语无伦次的样子。
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一直习惯收敛情绪的人突然变得慌乱起来,就算是八岁的孩子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利昂娜皱着眉听完他的劝说,却没有立刻做出反馈。
“你发现了什么?”
她上前一步,再次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你猜出他动手的理由了?”
“我……不能确定……”谢尔比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视线向下,落在对面人胸前的纽扣上,话语终于变得有条理起来,“我只是觉得您直接找过去太莽撞了。如果不是他做得还好,如果真的是他……您直接送上门岂不是更加危险……”
话还没说完,一根手指的指节从下方抵住他的下巴,打断话语的同时强迫他抬起头。
“你想说的,真的是这个?”
谢尔比感觉自己的下颚又被抬高了一点,不得不与对面的青年对上视线,却在对上的瞬间立刻移开。
十足的心虚……看得利昂娜都不由发出一声哂笑。
“我可以理解你有事隐瞒我。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你的秘密牵扯到了我。”利昂娜语气平淡道,“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用实话说服我。”
可这一次她失望了。
谢尔比的嘴就像一个坏掉的上弦玩具,数次想要开口却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我……我只是不想让您受伤……”他说道,“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
“…………”
“我知道了。”
利昂娜没有再说什么,放下手,转身便往客房的方向走。
谢尔比随着她的动作身体向后晃了下,很快抓着扶手稳住,在原地呆愣了两秒才快步跟上那道身影。
“我没有说谎,您也知道您就这样找过去太冒险了!”
谢尔比在她身边小声说道:“请让我去吧……不管是否是他做的,您去当面质问他都不会承认……”
“我不需要他承认,但我一定要与他单独谈谈。”利昂娜头都没回,“或者说,你现在愿意用''实话''说服我了?”
“…………”
谢尔比终于安静下来,利昂娜也在心中冷呵一声,继续快步来到第一个以“60”为开头的房间。
三等舱都是多人房间,乘客间没有太多规矩,氛围也比上层船舱轻松很多,经常有人去相邻的房间串门也是常态。
再加上有了“伊劳埃”这个名字作为线索,利昂娜就找到一个路过的乘客,很快便问出E018的具体房间。
可不知算不算是意料之中——E018此时并不在房间。
“他晚饭前就走了,说要去找一位住在F甲板的朋友。”“伊劳埃”的其中一位室友这样说道,“我吃晚饭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不知道是去哪儿了……”
如果不是在房间,那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利昂娜二人没有再浪费时间,直接从船尾楼梯向上走了两层,来到船尾甲板所在的C甲板。
此时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九点,不过夏天天黑晚,海上黑得更晚了,再加上现在天上的云层比之前薄了不少,外面的光线虽然昏暗倒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不过外面到底还下着雨,粗粗扫过去甲板上除了他们并没有第三个人。
“……看来他不在这里。”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谢尔比再次说道,“而且天还在下雨……请您先回去,我会留在这里找他,这样可以吗?”
利昂娜闻言只是伸手试了一下,下一秒便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就这点毛毛雨,在庞纳城里都不算是''下雨''。”
谢尔比看着那道背影,放在腿边的手用力握了握,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在空荡的甲板上行走,很快就来到他们今天上午说话的区域。
这里是最靠后的位置,上面安置着好几架起重机,利昂娜当时就是藏在这里才没被发现,此时也理所应当地来到这里。
谢尔比原本一直紧跟在利昂娜身后,但他很快看到了一个系在栏杆底部的小袋子,此时正随着风上下摆动。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之前装药剂的小袋子,赶紧蹲下查看。
可几乎是同时,利昂娜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奇怪的碰撞声,当即顺着声音走过起重机所在的区域,来到了船尾的最后端。
左右两舷的合并处有一根高高的杆子,挂在上面的煤油灯已经熄灭,但煤油灯上似乎挂着个金属物件,被一根细线牵引着,随着风时不时撞击铁杆和煤油灯。
利昂娜走到近前,一脚踏上最底层的横杆,双手撑着栏杆努力仰头向上看,想要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注射器?”
她看清了那吊在上面的东西,不禁转头想要询问一直跟在身后的人:“为什么这里会有注射……”
话还没说完,后背突然被一双手狠狠一推——
在利昂娜惊觉自己落入陷阱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雨水让栏杆变得十分湿滑,那来自背后的推力又很大,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翻,同时惊呼出声。
“啊————”
短促的惊呼让刚拿到袋子的谢尔比猛地抬头,当即顺着那道声音奔向船尾所在的位置。
船尾处,一人半蹲在栏杆边,手中拿着一支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谢尔比。
而在他的身后,谢尔比清晰看到有一双手正死死握着栏杆的底部,似乎还有继续往下滑的趋势。
谢尔比看着那只手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完全顾不得面前正有个人拿着枪指着自己,也根本来不及去分辨那人的面容,当即就要继续向前冲……
「别动!」
一种陌生却无比熟悉的语言闯进谢尔比的大脑,就像是被魔鬼施加了定身魔咒般,两条腿居然就那样僵在原地。
不是马黎语,不是罗兰语,更不是西陆上的任何语言……
干燥的空气,阳光炙烤沙地造成的味道,母亲的怀抱,孩童口中的歌谣,以及那令人炫目的晚霞——所有儿时的回忆都随着这种语言涌入脑海——那是人类对母语最深刻的记忆,无论舍弃了多少年,还是能在听到瞬间拾起……
塔里默语——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艘船上的语言,此时被一个最不该说出它的人说了出来。
看到他愣怔的表情,半蹲着的少年, E018终于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我一直在等你啊,我的阿卡(兄弟)。」
第230章
230
在E018开口的瞬间, 之前一直盘旋在谢尔比脑中的假设也瞬间清晰起来。
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基金会”的成员,真的是“基金会”派来执行监视他的人, 他当然不会想尽办法害死利昂娜。
任务失败或是暴露了身份也许只会在档案上记上一笔,可要是试图谋杀一位马黎的伯爵,绞刑都会成为其中最轻的刑罚,只要是思维正常的人就不会选择这种方式进行报复。
E018可是一个通过了测试的“基金会”正式成员,不可能精神有问题,也不可能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也是利昂娜和谢尔比一开始没有把嫌疑放到他身上的原因。
可就像利昂娜陷入了惯性思维的误区一样,谢尔比在确定对方是“基金会”的成员后,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是“为了做任务才来到这艘船上”的说法,以至于之前那么明显的破绽都没有发现。
E018口口声声t说自己是来“送药”,可到现在连一瓶药都没拿出来过。
之后他又说自己是“基金会”派来监视他完成任务,却在言语里引诱他出具对监视对象不利的报告, 最后还说出了“为了他选择背叛”这种话。
利昂娜本身就是个马黎贵族,在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有任何叛国行为前,站在她那一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位“基金会”成员说出“背叛”这种词。
而如果从这个角度思考,他站在一位马黎贵族那边究竟算是“背叛”了谁,答案便非常清晰了……
今年四月, 萨哈木的计划在他的干涉下彻底失败, 从马黎潜逃回旧大陆,同时他也不得不接手了对方的任务。
可现在四个月过去了,目标达特爵士既没有被带离马黎也没有死去,谢尔比本人甚至还参加了一次营救他的行动……这种行为要是传到塔里默那边,自然会被当成是“背叛”。
可问题是谢尔比从来没听说“基金会”还有第二个卧底……而且不管是肤色还是瞳色, E018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中陆人……而他对E018的了解也不多,这么短的时间中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诈自己……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镇定下来的谢尔比没有跟着对方的节奏走,只是用马黎语喝道:“放下你手里的枪!快点把怀特伯爵拉上来——”
「萨博利,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看到谢尔比因为这个名字脸色大变,E018脸上的笑不禁越来越大。
「我没有时间跟你浪费了。就算我们还有时间,这位可怜的小伯爵也要撑不住了。」
少年瞥了眼还在挣扎、试图抓紧更上一层栏杆的利昂娜,起身后径直向谢尔比走来。
「阿卡德(神谕者)们对你近期的表现非常不满,萨博利,他们对你非常失望。」少年说道,「可仁慈的首席阿卡德愿意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他突然抬起右手,枪在手中转了圈,枪柄朝外递向谢尔比。
「展现你对阿卡德的忠诚吧。」他说道,「只要你能够表达出足够的忠诚,你就还是我们的兄弟。」
原本细密的小雨开始加大,一颗颗雨滴有力地击打着甲板和栏杆。
谢尔比却感觉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安静到他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他接过E018递来的枪,擦着对方的肩膀几步走到栏杆边。
***
利昂娜只庆幸自己刚刚没有把手套重新戴上,否则现在她可能已经因为抓不住栏杆而掉进大海,那现在可就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种苦中作乐的想法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此时全身都吊在半空的她已经无暇思考为什么一个“基金会”的成员要如此算计自己,所有的脑细胞都在喧嚣着,让她尽快爬上去。
可因为下雨,不但是船在晃,栏杆也非常湿滑。而她的双脚又完全没有任何着力点,光是抓住不掉下去就需要用尽全力,根本无法使力往上爬。
她倒是想要呼救……但始作俑者就拿着枪站在栏杆的另一边,要是现在选择呼救,她完全不怀疑对方能一枪将自己送进大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利昂娜反而冷静了下来。
尤其是在听到那位代号“E018”的少年突然用一种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与谢尔比进行对话时,一些原本看起来毫不相关的线索突然连到了一起,构成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而这一切,都在谢尔比接过E018手中的枪,走到她面前时得到了印证。
“……你就是那个,将图纸给黑星大盗的奸细……”
利昂娜用尽全部的力气向上,总算将左手臂卡紧栏杆的缝隙,勉强稳固住自己的身体。
看着在自己面前半蹲下来的谢尔比,她不由自嘲地笑了声:“是我太天真了……”
“…………”
“我很抱歉……”
谢尔比右手举着枪,却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充满讥讽的烟灰色眼眸:“我……”
“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利昂娜打断他的话,紧盯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跟我说过的,与我父亲相处过的那些,都是为了接近我、博取我信任的谎言?”
“当然不——”
谢尔比似是想解释什么,却又在说到一半时死死咬住嘴唇。
“哈……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吗?!”
利昂娜像是被激怒了,右手想要继续发力往上爬。却因为雨水没能握住,上到一半的身体又往下滑了一点。
这是设计好的动作。
埃斯蒙德给她用于防身的迷你左|轮她一直放在身上,此时就别在腰后。
她把左臂卡在栏杆中便能保证松开右手时也不会掉下去,这样就能空出右手去拿枪。
即使知道自己的枪法很差,也许射不中较远的E018 ,可谢尔比现在与她的距离这么近,就算是个瞎子也能射中。
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如果这就是她的终点,那她也必须带走杀死自己的凶手。
金发下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身体随着惯性下沉的瞬间右手已经向身后伸去……
可就在右手即将落下时,一只手突然伸出了栏杆,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栏杆,利昂娜惊愕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都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等她又下一步动作,右手手腕被一股巨大的拉力向上扯,最后被带到救生圈上的缆绳边。
求生的本能让利昂娜一下子抓住了粗糙的缆绳,可意识还没有回神。
“别忘了我们间的约定,弗鲁门阁下。”
留下这么一句话,谢尔比猛地转身,在视线捕捉到那道身影后便毫不犹豫地扳动了扳机。
“咔嚓”
当下压的击锤向上弹起,子弹却没有随着发射出来时,谢尔比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果然,下一秒对面的少年就冲向了自己,拳头直冲他的面门。
谢尔比赶忙伸手去挡,手腕却已经被对方握住,用力扭压到地上。
「哈哈……我就知道……根本不该给你这种人什么机会……」
扭打过后,E018用全身的力量压制住谢尔比,夺过手|枪后拇指掰开弹匣的开关,用力一晃,一个空荡荡的弹匣就那样展示出来。
「叛徒!」
少年往地上啐了一口,快速将手中的子弹塞进弹匣。
「不过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迟迟不肯对卡西莫·达特出手,还救了他……让我能有理由除掉你。」他用身体压住谢尔比,在他耳边轻声道,「像你这种胆小鬼,意志不坚定的家伙,根本没有资格触碰我们的圣书……」
这句话似是触及到了谢尔比的哪根神经,他的挣扎突然加大,右腿挣脱了对方的束缚,扭动上身的同时抬腿袭向E018的脖子。
「卡西莫·达特根本不是预言中的那个人!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证!」
趁E018向侧躲避攻击的时候,他反手握住指向自己的枪管,大声反驳道:「阿卡德们得到的最终预言明明没有显示具体的发明者是谁,那人都不一定是个马黎人……你们为什么连最基本的调查都不做就认定是他?!」
三枚没来得及装进弹匣的子弹叮当落地,很快滚向远处。
手中的枪被谢尔比握住,E018只能在对方摸到弹匣前用力往右一甩。
随着“咔嚓”一声,装了一半的弹匣扣回了枪身。
「你不但不愿意执行任务,居然还敢质疑阿卡德的预言……」棕发少年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一绺绺头发下是一双兴奋中带着疯狂的眼睛,「你该死啊,萨博利!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已经被那些异教徒同化了!」
「我没有……」
谢尔比的双手用尽全力想要把黑色的枪管推离,可压在身上的少年力气太大,他只能一点点看着那黑漆漆的枪口指向自己。
「我没有……」他再次嗫嚅了一声,深棕的眼眸在被枪口对准后迸发出怒意,嘶声怒吼道,「我是你们中唯一亲眼见过他、与他交流过的人!你凭什么质疑我的判断!」
「卡西莫·达特不可能是预言中的那个人!如果明知t道不是他还要杀了他,我们跟那些人、跟那些帕鲁本的屠夫、那个坐在王座上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枪口已经完全压在他的额头上,谢尔比却像是根本没察觉到,甚至抬着头用力向上,仿佛这样就能逼退压在身上的少年:「教条的第一条,不能滥杀无辜——」
「哈哈……教条?」
跨坐在他身上的少年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笑到连枪口都在颤动:「如今谁还会遵守那种老掉牙的东西?那根本无法拯救现在的塔里默!」
「你还不明白吗?卡西莫·达特不是预言中的那人又怎样?他终归是个马黎人,现在马黎和帕鲁本联合了,他的技术早晚会被帕鲁本得到… …你的软弱和伪善只会让更多的兄弟去死!」
少年看着突然睁大眼的谢尔比,冷笑一声,拇指用力扣下击锤。
「永别了,萨博利。」他说道,「我会代替你,将我们的圣书完整送回……」
话音刚落,扳机扣下。
“咔嚓”
“砰————!”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在夜色中响起。
躺在甲板上的谢尔比始终睁着眼,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的人。
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放慢了好几倍,他能清晰看到E018脸上的五官和肌肉在一点点变化,慢慢从兴奋转为震惊。
他的身体开始晃动,头却转向了左侧,错愕的眼神逐渐转为凶狠。
谢尔比也不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
金发的青年还没来得及翻回栏杆内侧,只简单把左腿卡在栏杆的缝隙中稳住身体。
此时的她正急促呼吸着,双手握着一把小巧的左|轮,一缕烟正缓缓从枪管中飘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