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识把红烧肉盛进盘里又趁热洗了锅,才摘下眼镜轻轻舒了口气。
他度数不高,本来只有出远门和工作的时候会戴眼镜,今天在做饭时也戴着,足可见对这顿饭的紧张重视。
他很多年没被什么朋友上门拜访过了,面对陌生人本来就不善言辞,昨天答应下来的时候挺自然,其实晚上睡觉前还悄悄做了一阵心理建设,不想在任明尧的朋友面前露怯。
宋子扬是个能唠的,有他在基本不用担心会冷场。打完招呼坐下吃饭,刚开始还是客客气气的,夸菜好吃夸肉入味儿,第一碗排骨汤还没喝完,目的就开始暴露了。
“你们俩当初怎么认识的啊。”宋子扬看似不经意地问。
“高中同学现在还能联系上挺不容易的。你们是高一升学的时候认识的?还是当过同桌?”
任明尧没有代为接话的意思。程识只好自己说,“不是,是初中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转学过来,有一次体育课忽然下雨……”
程识无数次地梦见那个雨天。
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像刻在脑子里。不用特意去想,只要一提起,就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去了趟厕所,出来没看见班上同学,不知道大家都跑回教室了。自己在操场上发愣的时候,他过来问我怎么还不走。”
程识半开玩笑道,“他那时候就总冷着脸说话了,又还不熟,乍一听以为跟我找事呢。”
那会儿任明尧刚转学过来没几天,两人一句话都还没正经说过。程识甚至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怕早退给班里扣分,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地躲在树荫底下,没听见下课铃不敢提前走。
好不容易体育课没被语数英挤占,雨下得也不算大,任明尧跟几个班上的同学还在淋着雨打球,路过他身边忽然把校服外套扔过来,把他吓了一跳。
那件校服外套罩在他身上,干燥温暖。任明尧浑身湿透却毫不在意,运动后汗水和雨水混合着打湿了短发,被他随手往后拨开露出额头,眉眼漆黑明亮,英俊得不像话。
是后来无数次他提笔想画,却怎么都描绘不出的,最令人心动的少年模样。
宋子扬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程识只以为是句玩笑的话。任明尧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程识不知道,宋子扬门清。任明尧正式入行的那部电影《雨天》,虽然不是爱情片,但其中男女主角的感情戏有一幕“名场面”,就跟刚才说的那一出一模一样。
此前圈内盛传任明尧写这剧本时把自己的初恋当原型,感情戏才罕见的自然。看来是真的。
宋子扬暗暗地想,不仅感情戏是真的,连初恋脸都是真的。
《雨天》女主角周羽心,跟程识眉眼间有两三分相似,在电影里正好也是这个齐肩发戴眼镜的造型,猛地一看,相似度立刻提升到五六分往上。
当时看着没觉得有什么,也挺符合人物设定的。现在见了程识本人——宋子扬绝对有理由怀疑是编剧帮着导演挑人时夹带私心。
《雨天》在国内外的专业电影节上拿了许多奖项,但不是那种叫座的商业电影,在业内有知名度,院线排片却少,普通观众关注不到。
程识但凡看过那电影……厚如城墙的窗户纸恐怕就剩块儿砖了。
“我没跟他当过同桌。”任明尧这时候才插话,“成绩追不上他,跟他同桌也轮不到我。”
程识正给身旁的幼崽喂米糊,没看到他们两人的眼神交流,闻言腼腆地笑了笑,“干嘛忽然这么谦虚,也没有差多少啊。你那时候不是总要去开会么,所以才每次都坐门口,方便出去。”
他初中就有视力下降的征兆了,但因为度数低,家里说凑合凑合往前坐得了,不给配眼镜,所以每次都努力考到前头去,坐视野最好的位置。
要不是因为看不清黑板,他也想坐门口,挨着他班长坐。
“你们那时候班里排座也是按成绩顺序啊?我学校也是。”
宋子扬随口问,“那你大学在哪儿上的?我你是知道了,跟咱任老师大学宿舍舍友,四年都一个班。你呢?在本市上的?”
反正不是同一个学校。任明尧上大学前两年都在学生会里混,假公济私把那两届新生通讯录都翻了个底儿掉,就没见到他初恋的大名。
出乎意料的,程识摇了摇头,放下粥碗给程晓君擦了擦嘴,轻声道,“我没有去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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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尧猛地抬头看他。
“啊……这样么。”宋子扬也是意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明尧的母校在国内大学综合排名能进前十。刚才他都那么说了,程识的成绩应该非常好才对,不至于连大学都考不上。
没上大学……这都什么年代了,总不能是家里穷到连个大学生都供不起吧。好点的大学都有助学金能申请,再勤工俭学挣点伙食费也不难,稍微争气点,怎么可能连大学都没上?
宋子扬心里拿不准主意,瞥着任明尧的反应没有出声。
看他这表情,估计也是才知道。
“为什么不去上?”任明尧问。
程识低着头没有看他,声音越发轻飘,“不想去。”
这句话一出来,宋子扬先绷不住了,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看不出来啊,挺有个性。”
刚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爱互相打听,高考考了多少分,为什么选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任明尧一开始没说实话,后来宿舍哥几个熟了一块儿喝酒才说,因为跟人约好了一起考过来。
结果只有任明尧自己做到了,约好的另一个人时隔多年后却只有一句“不想去”。
哪怕是有什么难处,敞亮地说出来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他这算什么,语焉不详,随随便便一句“不想去”就想揭过去?
宋子扬实在看不过眼。
本还算和谐的晚餐小聚从这一刻开始变了味。宋子扬把带来的红酒开了,还祸害任明尧去杂物间拿出两瓶存酒,红的白的一起招呼。
一杯一杯地往程识身上招呼。
前两杯客气客气就当交个朋友,可越喝越不对劲,程识委婉地推辞自己还要照顾孩子,满身酒气地跟孩子睡一屋确实不合适。只得到一句——
“你又不用喂奶,喝个酒怎么了?”
宋子扬似笑非笑,“不会是喝不起吧,任明尧还能有喝不起的朋友?”
他其实酒量不怎么样,喝上头还嘴上没把门。任明尧知道他什么德行,一听见这句脸就沉下来了,把他酒杯劈手躲过,“你在我这儿发什么疯,叫个车送你回家。”
“啧,新朋友不都得这样认识的么?我不回家。”宋子扬不依不饶,“说好了请我吃饭,我还没吃高兴。”
都这样了还护着,人家领你的情吗。
他天生就是个打抱不平的性格,此刻看程识,好家伙,坏事做尽还一脸无辜的样子,都纳闷,这人待在任明尧身边怎么就不觉得亏心,一声声地嚷“是不是喝不起”。
程识垂着眼,神情平淡,不声不响地给孩子喂完了饭。动作轻柔地取下口水巾,又笑着像往常一样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夸了他乖,才抱起他递到任明尧怀里,“你照顾小君。”
任明尧怀里一沉,怔怔地看着他。
“这里酒气重,带他去沙发那边玩。再过一个小时玩累了他就该睡了,帮他换一条汗巾,放去我房间里就行。”
程识低声嘱咐,动作也没停,咬着皮筋拢起头发,白皙的手指修长灵巧,梳过颈间,给自己绑出利落的低马尾,散落的一两缕碎发没有去管,更衬得肩颈和下颌轮廓的线条流畅漂亮。
宋子扬目睹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时间忘了叫嚣。再回过神来,那只灵巧的手已然握住酒杯,朝着面前的这只轻轻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
程识同样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回应。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细品一番,对外高贵冷艳的劲头竟跟任明尧如出一辙。
“你想怎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