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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一合一

    东宫诏书册封赤斤蒙古卫哈达的长女为寿康郡主的消息,立刻压过太子与美貌小奴的传闻,成为京都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郑重的宣读诏书,告祭先祖之后,岑威令人将诏书装裱,悬挂在花厅正中央。

    无论谁来道贺,都能亲眼看见诏书和传国玉玺的印记。

    京都岑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冷清数日的东宫也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不仅最近神出鬼没的梁安和胡柳生同时出现,目光微妙的打量唐臻和他身侧端茶侍奉的美貌小奴。抱病多日的陈玉也又一次向唐臻展现中医的奇迹,脸色红润,双目聚神,完全看不出他前日是如何以缠绵病榻,难以起身作为告假的理由。

    “臣竟然从未设想过,殿下会如此偏心。”最沉不住气的人依旧是胡柳生,他神色愤愤,委屈的像是生吞了个苦瓜。

    唐臻懒洋洋的抬起眼皮,明知故问,“胡卿何出此言?”

    早在答应岑威,亲自写下东宫诏书,给苏迪雅郡主的封号,他就考虑过这么做可能会导致的诸多后果。

    如果不是利大于弊,哪怕当时想要试探岑威的想法再怎么迫切,唐臻都不会冒着风险应下这个要求。

    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孤家寡人,无论做什么都要考虑福宁宫中的昌泰帝和仙妃。

    胡柳生见唐臻肯理会他,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质问道,“臣等跟在殿下身边多年,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却连句口头的赞赏都吝啬。少将军才来不到整月,殿下就愿意为他动用诏书和传国玉玺。就算我和施兄平日里粗心大意,偶尔有照顾殿下不周的地方,难道陈兄和梁兄也比不上少将军?”

    梁安握紧拳头,目光不善的看向胡柳生。

    看来上次揍得太轻,居然敢拿他做筏子。

    陈玉也看向胡柳生,眼底的冷漠几乎化为实质。

    唐臻饶有兴致的看着三名伴读的互动,慢吞吞的道,“封赤斤蒙古卫的嫡长女为郡主是旧例,寿康郡主的姑祖母也是郡主。这与岑卿有什么关系?”

    胡柳生还是不甘心,“没有少将军,还会不会有这封诏书?”

    “当然不会。”唐臻笑了笑,因为看不上胡柳生不肯做事却想着占便宜的模样,他故意道,“胡卿说的对,你们跟在孤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孤不能只想着岑卿为孤排忧解难的功劳,忘了你们随侍左右的苦劳。”

    胡柳生抿直嘴角,眼底却泄露笑意。

    虽然他不是伴读中第一个得到实际好处的人,但至少比什么都得不到强。

    “这样。”唐臻沉思片刻,忽然想到绝好的主意,抚掌笑道,“你们家中可有如同寿康郡主这样的亲戚或旧识?孤今日正好得闲,有空暇写诏书。”

    陈玉和梁安听了这话,尚且要思虑片刻,胡柳生却直接变了脸色。他要是有如同寿康郡主这样,能名正言顺的讨要恩旨的亲戚,刚才就不会故意挤兑太子,说岑威有功劳,自己也有苦劳的话,暗示太子分些肉汤给他。

    “殿下”

    没等胡柳生再胡搅蛮缠,唐臻脸上的笑意已经尽数转为冷漠,“胡柳生,你只是孤的伴读,不是孤的老师。”

    若是从前,即使听见这样的警告,胡柳生也不会放在心上。

    反正他早就说惯了颠倒是非的话,无论如何都能显得自己占理。况且他又不是孤军奋战,身边还有陈玉和梁安。苦劳是所有伴读的苦劳,陈玉和梁安也有份,凭什么不站在他这边?

    然而对上太子冷漠的目光,胡柳生却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再也张不开嘴。

    藏在心底,始终不愿意承认的念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太子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脾气温和,任人捏扁搓圆也不会生气的太子。

    如果他继续不管不顾的惹怒太子上次太子因为私库账册发脾气的时候,曾要将除了岑威之外的伴读,全都撵出东宫。

    这是胡柳生无法接受的后果。

    不敢再做出头鸟的胡柳生只能闭嘴,朝梁安和陈玉疯狂眨眼,明示他们继续逼太子端水。

    可惜梁安和陈玉并非是因为眼红岑威从东宫得到好处,才立刻进宫。

    即使没在记忆中找出与寿康郡主情况相似的亲友旧识,他们的遗憾也只是浮于表面,远没有胡柳生终于发现他是孤军奋战的恼怒真切。

    梁安满脸愧意的起身,“那日在总督府,臣因为从未见过骠骑大将军的怒火,竟然被吓住。即使察觉到殿下不想责怪大将军,也没敢出声劝大将军几句。至今回想起那日,臣还是满心愧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殿下。只能庆幸岑兄机敏聪慧,身手不凡,能完美解决您与大将军的分歧。”

    他抬起头朝唐臻憨笑,继续称赞岑威。

    只差拍着胸脯保证,对于岑威从东宫为堂嫂求得恩旨的事,他百分之百赞同,没有任何嫉妒的心思。

    谁不赞同,他就去抽谁的耳刮子。

    惨遭孤立之后,又遇背刺的胡柳生闭上眼睛,默默转身背对梁安。

    相比无事也要兴风作浪的胡柳生,唐臻还是看每逢重要时刻,必定靠不住的梁安更顺眼些。

    虽然对方是在借此试探他,想要哄他说出赏罚分明的话,保证不会无缘无故的写诏书,盖传国玉玺玩。但此举,此时正和唐臻的心意。

    有东宫诏书和传国玉玺的太子会更有利用价值,比从前更受重视。

    同时也代表,太子随时都有可能凭借诏书和传国玉玺做出难以预料的事。

    如果不能及时证明自己依旧无害,且不会愚蠢到随便被人利用。如陈国公和三省总督这等,距离登顶只差最后的阻碍,绝不允许有任何差错的人。可能会考虑未雨绸缪,先除去不安定因素。

    毕竟福宁宫中还有昌泰帝在,太子重要却不是必需品。

    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猜忌和麻烦,唐臻要亲自为动用诏书和玉玺,增加能称得上是束缚的规则。

    梁安的行为,恰到好处的为正在打瞌睡的唐臻递来舒适的枕头。

    唐臻似是被梁安奉承的羞涩,端起茶盏挡住半张脸,“岑卿有功,孤本想特允他在孤的库房中挑些东西,他却更想实现家中兄长的夙愿。孤观他的请求有先例可寻,并不过分,考虑许久才决定应下。”

    梁安挑起眉梢,顺势道,“臣的祖父任两广总兵多年,祖母却始终没能等到礼部的诰封,臣也想厚着脸皮向殿下求个恩典。为妻者,诰命随夫变动,同样是朝廷旧例。”

    唐臻抬起眼皮与梁安对视,犹豫半晌,拒绝的格外坚定,“这虽然不是难事,孤却不能无缘无故为你破例,去管本不该由孤操心的事。否则明日陈玉的姑母也想早些要诰封,后日胡柳生为他的姨母来求孤施承善、燕翎、施乘风,乃至文武百官,全都因此来求孤,怎么办?”

    梁安面露失望,眼中却浮现笑意,“是臣妄言,请殿下恕罪。”

    “无妨”唐臻昂起下巴,大方的道,“来日你若是能如岑卿那般,为孤排忧解难,孤也会给你额外的恩赏。”

    梁安煞有其事的点头,但完全没往心里去。

    太子能有什么忧愁?

    真有事发生,他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凑上去,给太子连累他的机会。

    刚才那番话,只是在试探太子而已。

    如果太子真的应下,不知死活的将诏书和传国玉玺当成随手拈来的补药,肆意滥用。梁安立刻出宫,连夜收拾行李赶回两广。

    这伴读,不做也罢。

    免得太子哪日稀里糊涂的遭殃,他也要受牵连。

    胡柳生和梁安相继陷入沉默,唐臻理所当然的看向还没开口的陈玉。

    “臣听闻施承善送给您几名美貌小奴,非常得您的喜欢,特意来看看,他们究竟有多美貌。”陈玉目光挑剔的打量唐臻身后的陌生面孔,明知故问,“怎么没见到平安公公?”

    唐臻冷下脸,朝后面招了下手。

    “红衣、蓝衣,长得还行,不算丑陋。”

    至于平安,他连提都懒得提。

    要不是看在原主的份上唐臻的脑海中再次浮现种种辣眼睛的画面,脸色逐渐狰狞。

    红衣和蓝衣正是昨日施承善送来的白衣少年,听了唐臻的话,不敢有半分委屈,老老实实的朝陈玉等人行礼,自报姓名。

    他们原本有个挺诗情画意的名字,可惜太子殿下根本就没问,直接指着他们喊红、蓝、黄、绿,还让侍女给他们拿与新名字颜色相同的衣服穿。

    天知道听见太子殿下对东宫的侍女说‘免得你们认错他们’的时候,原本对容貌非常自信的红、蓝、黄、绿受到多大的打击。

    以至于他们如今每次低下头,看见的衣服颜色,都会下意识的想到平安公公阴阳怪气的嘲讽他们‘丑人多作怪’的画面,顿时什么心思都散得干干净净,只求能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不必再面对平安公公。

    也不知道白衣脸上的伤,还能不能养好,唉。

    陈玉冷眼看着,觉得红衣和蓝衣虽然年纪小且容貌阴柔,一举一动都带着从小养在风尘之处的轻浮,但态度还算恭敬端正。如果殿下心善,愿意留他们在身边也不是不行。

    毕竟沉迷男色的太子,远比少年知慕艾的太子安全。

    “多大了?”陈玉从荷包中拿出两枚指节大的金元宝抛给两人。

    “十二”

    “十一”

    两人同时回答。

    唐臻舔了下牙尖,噙着笑看向院中的桃树,漫不经心的想,不愧是施承善,果然是畜生。

    陈玉皱眉,眼中浮现迟疑,殿下才十六,又没经历过这些,万一真的起了心思

    “殿下。”安静半晌的胡柳生忽然道,“既然您觉得他们长得不够好看,臣也再送您两名奴仆赔罪,保证比他们体态匀称、容貌妍丽。”

    唐臻勾起嘴角,没问胡柳生,突然之间门怎么就成了戴罪之身。

    “胡卿有心。”他从容应下胡柳生的话,因为态度过于坦然,反而令心中已经各有结论的伴读再次生出疑虑,纷纷怀疑之前对他猜测是误会。

    陈玉懒得去想,胡柳生忽然如此积极,是有什么企图,当即表示,他也会送两个新仆人进宫。

    梁安见状,自然也不会吝啬两个奴仆。

    如此,人人都往东宫送新仆人,施承善专门挑选美貌小奴送给太子的事,立刻变得寻常起来,正和陈玉的心思。

    多日未见,梁安等人陪唐臻用过午膳才出宫,又结伴去岑府道贺,顺便将唐臻给寿康郡主的赏赐带去。

    没有进宫的施乘风和燕翎果然都在岑府,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骠骑大将军也在这里。

    从第一次见面起,李晓朝就丝毫不曾掩饰对岑威的欣赏。如今见到岑威的堂兄岑戎,也是爱屋及乌的模样,十句话中几乎有八句话是在问岑威。

    “你们兄弟的感情果然深厚!”李晓朝的手掌亲切的拍在岑戎肩上,笑道,“长兄如父,他必定像尊敬父亲似的尊敬你,才会愿意将殿下给的恩赏用在你的妻子身上。”

    岑戎憨笑,端起酒盏的瞬间门,眼中却只剩冰冷。

    啧,狗贼。正在与施乘风说话的岑威似有所感,转头看向勾肩搭背的岑戎和李晓朝,眼中浮现意外。

    只有两件事,能让岑戎无缘无故的暴躁。

    有人挑拨岑壮虎和岑壮牛之间门的感情。

    有人挑拨岑威和岑戎之间门的感情。

    他听懂了,但是碍于情面,只能装作没听懂。

    岑威回想寥寥几次与李晓朝相处的情况,不明白李晓朝为什么要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岑戎,隔空挑拨岑壮虎和岑壮牛。

    这能有什么用?

    李晓朝没再说挑战岑戎耐心的话,仿佛半句暗示岑戎头上带绿的言语,也只是无心之失。

    他又抓着岑戎喝了两大碗酒,终于放开对方去招待其他客人,换成小酒盅自酌自饮,打定主意要留到最后,给足岑家兄弟面子。

    “大将军?”燕翎端着酒壶在岑戎早先落座的位置坐下,意味不明的道,“翎先前特意去京营寻您,想要与您不醉不归。您推脱不胜酒力,只肯喝三口,如今遇上岑家兄弟,竟然连三碗也不在话下。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难道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

    李晓朝大笑,又拿起碗,“胡说什么,我在京营是闭门演武,如何与你不醉不归,让下面的人看主将烂醉如泥的笑话?”

    燕翎也笑,亲自为李晓朝满上空碗,“我还在保定府时父亲经常与我说,来日再到京都,要与您彻夜饮酒,所以我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念念不忘。可惜,今日又没找到个好地方。”

    “嗯?”李晓朝接过仆人手中干净的空碗放在燕翎面前,桃花似的眼睛盈满诧异和淡淡的惊喜,“国公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我怎么会骗大将军。”燕翎神色如常的继续倒酒,紧绷的手指却悄无声息的泄露他的得意。

    没有武将能拒绝陈国公的邀请,哪怕只是转述。

    李晓朝和燕翎饮尽碗中的酒,再看彼此,无端亲切许多,又将海碗换成酒盅,闲聊北地风情,闹中取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施乘风在随从的提醒下远远看见两人相谈正欢的场景,想着自己过几日就要返回浙江,也端着酒壶走了过去。

    不管燕翎是否欢迎他,目前还是墙头草的李晓朝都会给他个面子。

    能膈应到燕翎,就是个有趣的消遣。

    另一边,梁安和陈玉将正计划各自送两名美貌小奴给太子的事告诉岑威,免得岑威事后觉得他们偷偷排挤他。

    岑威见多识广,哪怕听懂了暗示也没觉得奇怪。

    唐臻想方设法试探岑威的同时,岑威也在观察唐臻。

    在岑威的心中,太子是个聪明不外露的人,大张旗鼓的去做莫名其妙的事,肯定有必要的理由,

    他平静的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看到坐在同处的李晓朝、燕翎和施乘风,建议陈玉和梁安再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陈玉和梁安面面相觑,同时嫌弃的移开目光。

    然而考虑到以李晓朝、燕翎和施乘风对太子的关注,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将来还有不短的时间门,在京都继续维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状,能顺势卖个面子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玉和梁安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同意岑威的建议,转身走向正推杯换盏的人。

    反正太子殿下对美貌小奴的态度是多多益善,想来不会介意,再多几个人给他送貌美小奴。

    第32章 一合一

    陈玉和梁安都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做出决定,立刻走向李晓朝等人。

    然而他们似乎错估了某些状况,远看相谈甚欢的燕翎和施乘风,正借着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醺的酒意,肆无忌惮的对彼此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他们甚至不愿意看骠骑大将军的面子,维持虚假的平和。

    以至于尝试过‘劝架’却没成功,再次自酌自饮的李晓朝发现陈玉和梁安,眉宇间竟然浮现庆幸,立刻道,“你们是从宫中来?殿下有没有什么交代。”

    燕翎和施乘风闻言,纷纷转过头,眼角眉梢不难发现因为与彼此针锋相对,尚未散去的戾气。

    陈玉和梁安暗恨岑威给他们出了个馊主意,此时却不得不装作没察觉到燕翎和施乘风之间的暗潮汹涌,硬着头皮开口。

    “回大将军的话,我们确实是从宫中来。殿下有套头面赏赐给寿康郡主,我们已经将其交给郡主的仪宾。”梁安勉强保持微笑。

    李晓朝也笑,亲切的招手,“不必如此拘束,快来坐。”

    “梁兄慎言。”施乘风睨向燕翎,意有所指的道,“殿下的诏书,只是封苏迪雅为郡主,可没说郡主的夫君就能是仪宾,小心有人因此不满。”

    燕翎抬起酒杯,挡住嘴角的冷笑,语气平波无澜,“若是施兄没有提起,我竟然不曾留意这样的细节。怪不得我在施承善身上看不到半分细致,原来都长在了施兄身上,真是兄弟情深,令人感慨。”

    梁安抵不住李晓朝的热情,只能依言坐下,疯狂朝陈玉使眼色。

    陈玉见施乘风和燕翎如同斗鸡似的模样,委实头疼的厉害,只想长话短说,然后立刻躲到不会被波及的地方。

    他后退半步,语速快得不留任何喘气的余地,“前日施承善送给殿下五名美貌小奴赔罪,胡柳生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也有侍奉殿下不周的地方,所以想效仿施承善,再送两名体态匀称、容貌妍丽的奴仆给殿下。我和陈玉、岑威反省自身,都觉得侍奉殿下虽然尽心,但也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同样愿意各自再送两名奴仆给殿下驱使。”

    未免李晓朝等人听不懂,陈玉如同刚才暗示岑威似的故意提醒道,“听闻施承善挑选的仆从很有讲

    究。举手投足,言行举止,乃至伺候人的手段,处处合殿下的心思。如今我和梁安正发愁,如何从相同的地方,为殿下挑选出满意的仆人。”

    身在京都的人,怎么可能不关注东宫的太子殿下?

    陈玉甚至不必暗示的如此详细,他只需要提起施承善,李晓朝、燕翎和施乘风就能立刻想到,施承善送给太子的仆从都是什么来历。

    “胡闹。”李晓朝放下酒盅,细长的剑眉之间浮现深刻的褶皱,不赞同的目光依次扫过陈玉和梁安,最后落在施乘风身上。

    施乘风顺从的低下头,在李晓朝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却重新勾起笑意。

    能在离开京都前看到施承善的长进,算是他这次赶来京都最大的收获。

    如此,来日返回浙江,总算是有不虚此行之处,可以与祖父分享。

    陈玉和梁安感受到李晓朝的恼怒,也没觉得奇怪,纷纷垂头装死,避免与对方有任何目光接触。

    以大将军对殿下的期望和看重,见到殿下误入歧途却无动于衷,反而会显得违和。

    先给殿下送小倌的人是施承善,又提起这茬的人是胡柳生,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原因选择跟风而已。即使大将军要找人算账,暂时也算不到他们头上。

    诡异的寂静中,只有燕翎独善其身,怔怔遥望东宫所在的方向。

    与此同时,唐臻完全不关心岑府正在发生的事。

    他在院子里找了个温度适宜,既有阳光又能通风的好地方,让仆人将分别关押在各处的异族奴隶全都带出来。

    当初送进东宫的异族奴隶中,年纪最小也是最瘦弱的人,因为挨饿太久突然没有节制的吃东西,没能活下来,所以唐臻如今只剩下六名异族奴隶。

    其中有来自不知名北方的白种人,金毛和碧眼。

    他们所说的语言,大部分情况下都只能令唐臻感受到茫然,偶尔才能捕捉到几个似曾相识的音节,可惜熟悉并不代表准确的翻译。

    唐臻只能肯定,他们说的不是英语,来自与圣朝北地接壤的瓦刺和鞑靼更遥远的地方。

    另外四个人都是黄种人,外表与圣朝人有细微却明显的差距。

    已经改名为小红的矮子,是唐臻目前为止,唯一能

    够凭借语言,肯定来历的异族奴隶。他口中那些喋喋不休的脏话,唐臻连蒙带猜,能听懂至少七成。

    肯定是日语,没错。

    其余三个人都是根据习惯和仆人的猜测,确定来历。

    分别是来自朝鲜的罪臣之后,已经被唐臻改名为小菜。

    来自不知名岛国的亡命之徒,身高九尺,脸上有道从太阳穴贯穿到脖颈,看不到尽头的疤痕,脾气却出乎预料的温软,无论与谁关在同处超过三天都会被欺负,已经被唐臻改名为小软。

    最后是来自越黎朝的旧贵族,他不仅是目前为止与唐臻交流最多的人,也是东宫的所有异族奴隶中地位最高的人。因为他会说圣朝语言,还有能被唐臻记住的名字。

    黎秋鸣。

    唐臻专门对照过,从书房角落翻到的地图。

    所谓的越黎朝,在广西的正南方向,它有个令唐臻更熟悉的名字叫做越南。

    因为唐臻毫不掩饰的偏爱,黎秋鸣在东宫的生活,明显比其他奴隶更轻松,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太子的旧物,像个奴隶中的贵族?

    唐臻心不在焉的与奴隶们说了会话,今天他对性格比较活泼的人更感兴趣。

    不得不说,小红的脾气委实暴躁,即使随侍在旁的仆人听不懂这个矮子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能从他逐渐狰狞的表情和沙哑的嗓音,猜到他没说好话。

    仆人对唐臻道,“殿下,奴听他的话像是倭语,不如去寻个翻译”

    唐臻毫不犹豫的拒绝,哂笑道,“他站在圣朝的土地,难道不应该学习圣朝的语言?为什么孤要迁就他。”

    仆人愣住,终于明白,太子殿下养这些异族奴隶与他从前伺候的主子养猫儿、狗儿没有任何区别。

    太子殿下只在乎猫儿、狗儿的反应是否有趣,根本就不会真正的关心猫儿、狗儿的想法。

    他目光隐晦的看向坐在太子身侧,姿态从容,神色坦然,与太子一样,以其他奴隶为乐的黎秋鸣,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与其他奴隶的不同。

    简直能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接下来发生的事,再次证明仆人的想法没错。

    红衣为太子上茶时,黎秋鸣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接

    ,不知道哪里出错,两人都没端稳茶盏,深色的茶渍溅了他们满身,最后却只有红衣失去半个月的月钱。黎秋鸣非但没有受罚,反而得到太子赏赐的新衣服。

    随后其余异族奴隶都被带回暂住的地方,黎秋鸣依旧留在太子身边。

    殿下甚至生出兴致,要和这名出身越黎朝的异族奴隶学习他的语言。

    来自同处的仆人隐晦的交换眼色,脑海中浮现相同的词语。

    爱屋及乌。

    胡柳生等人承诺的新仆从还没送到东宫,已经有新的传闻悄无声息的在京都流传。

    ‘相比皮肤白皙、气质柔弱的美貌小奴,太子殿下更喜欢五官深邃,身姿矫健的贵族少年。’

    在唐臻不知道的地方,东宫的仆人甚至画下黎秋鸣的等身人像送到宫外。

    又过三日,胡柳生承诺的仆人终于送到东宫。

    仅仅两个人,肤色也能有白有黑。一个容貌殊丽,姿态妩媚。另一个却有些手脚功夫在身上,英姿飒爽、双目炯炯有神,仅从外表看,竟然与黎秋鸣有八成相似。

    这两个人与施承善送到东宫的红衣等人,有令人难以忽略的不同。

    她们都是十八、九岁,正值妙龄的姑娘。

    与之相比,陈玉和梁安送来的人就有些平平无奇。容貌出色的少年,仅此而已,看上去还没有当初为唐臻从宫外寻找伺候的仆人时尽心。

    岑威依旧延续之前的风格,在出乎预料方面,从不令唐臻失望。

    他竟然送来两个壮汉手臂比唐臻的腰还粗的那种壮,于是这两个人成为唯一送到东宫,立刻惨遭退回的存在。

    “殿下,门外有伴读求见。”黎秋鸣已经成为唐臻的贴身仆从,艰难的用生疏的口音表达出正确的意思,眼角眉梢皆是歉意和赧然。

    虽然有可能给太子带来麻烦,但他不想再做奴隶,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唐臻冷笑,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岑威?”

    他竟然还敢来东宫请罪?

    正好可以试试,平安磨了半日的刀,是不是已经足够锋利。

    黎秋鸣怔住,连忙道,“不、不是,外面的人叫燕、翎。”

    “嗯?”唐臻眉宇间的杀气瞬间收敛,垂下眼皮打量茶盏中的浮沫,良久后,语气平静的道,“让他进来。”

    燕翎已经很久没单独进宫寻他。

    这次又是为什么?

    第33章 二合一

    黎秋鸣去而复返,恭敬的弯下腰,“世子,殿下有请。”

    燕翎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即使与东宫的仆从在穿着上没什么区别,依旧难掩违和的男人。

    早在几日前,他就在书房见过对方的画像。

    黎秋鸣,越黎朝上任护国将军的幼子。

    两年前,护国将军支持的皇子在斗争中落败,惨遭幽禁,包括护国将军在内的所有党羽皆被牵连。只有黎秋鸣在忠仆的护送下逃到圣朝,成为除了被幽禁的皇子之外,仅有的幸存者。

    光看外貌,黎秋鸣与出身两广的梁安有几分相似。

    只是皮肤偏黑,眼窝也更加深邃,加上颠沛流离、艰难求生,难免显得枯瘦的身体和眉宇间始终不曾消散的倔强,颇有几分百炼成钢的坚韧。

    哪怕燕翎依旧不愿意相信,太子会对这个出身越黎朝的旧日贵族,有超乎寻常的想法。他也不得不承认,单纯从养宠物的角度去看,黎秋鸣的身上确实有格外引人注目的特点。

    良久后,黎秋鸣诧异的抬起头,“世子?”

    燕翎眼中短暂浮现的复杂已经尽数转为平静,冷漠的道,“规矩没学好,我还没让你起来。”

    话毕,他却没有继续为难黎秋鸣,径直越过对方,走向殿内。

    只是个异族奴隶而已,不配浪费他更多的时间。

    黎秋鸣感受到来自圣朝贵族的轻视,下意识的想到因为欺负他被太子惩罚的东宫仆人。

    他知道能遇见圣朝太子,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但是他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如果没有那些意外,他也是走到哪里都被无数人簇拥在最中央,随便说句话就能决定别人命运的贵族。如今站在圣朝贵族面前,明明感觉到了对方的轻蔑,他却只能佯装听不懂,免得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生活,再次发生改变。

    黎秋鸣垂头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抛下理智,改变原本的想法,亦步亦趋的跟在距离圣朝贵族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不甘心,从奴隶到奴仆,不应该是他的终点。

    否则熬过这两年的颠沛流离、夜深人静时反复折磨他的血海深仇,又有什么意义?

    “殿下。”燕翎坐在与唐臻仅隔窄桌的位置,语气因为看见悄无声息进门的异族奴隶,忽然变得低沉,“臣最近听岑威不,不仅岑威,很多人说你喜欢容貌艳丽的年轻男仆。”

    唐臻闻言,立刻想到已经被原路退回岑府的壮汉,脸色难以抑制的变得扭曲。

    燕翎见状,眼中浮现笑意,慢条斯理的道,“殿下风光霁月,自从亲政之后,所有心思都用在朝政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离谱的爱好?可惜我不是殿下的伴读,不曾日日陪在殿下身边,即使想为殿下辩驳一二,所说的话听起来也没有岑威等人可信。”

    “为什么不会?”唐臻终于压下想要召岑威进宫,然后关门放平安的念头,黑白分明的双眼安静的凝视燕翎。

    自从唐臻不肯听从燕翎的建议,坚持要从宫外寻找新奴仆,代替东宫伺候的宫人,燕翎已经很久没有与唐臻单独相处。

    这些日子,燕翎怨过唐臻,也反省过自己,始终为失败的经历耿耿于怀。

    最后得出结论:他不能放弃。

    如果不能掌握太子的喜怒和决定,他在京都的每一天都是浪费时间。

    在北地陈国公府,不仅有惹人生厌的嫡长子和嫡次子,还有很多与他年纪仿佛的庶出弟弟,每个人身后的依仗都比他稳固。

    如果父亲想要换个世子,只需要不,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猝不及防的在熟悉的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燕翎好不容易维持平静的心,忽然笼罩复杂得难以仔细分辨的情绪。

    如此专注的视线令他觉得,太子对他并非没有对其他人不同的依赖。只是太子身边的人太多,他不是不可替代的唯一而已。

    这种感觉真糟糕。

    在陈国公府也是这样,他明明已经是世子,在父亲心中却依旧不是无法替代的存在。

    燕翎艰难的压下翻涌的思绪,维持体面,强迫自己回神,“殿下说什么?我没听清。”

    唐臻好脾气的笑了笑,重复之前的话,“为什么不会?”

    “嗯?”燕翎愣住,眼中的茫然丝毫没有减少,他已经忘记之前与唐臻说过什么。

    即使有再多的耐心,也经不住燕翎反复的消耗,再次开口时,唐臻的语气中添了两分几不可见的烦躁。

    “我是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喜欢容貌艳丽的仆人?”

    站在角落的黎秋鸣悄悄抬起头打量唐臻和燕翎,他能听懂的圣朝语言,远比他平日里表现出的程度更深。

    因为圣朝太子是他想要改变命运,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黎秋鸣花在唐臻身上的心思也远远超过别人的想象。

    他早就发现,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好的太子殿下,经常做出能称得上是任性的古怪决定。

    然而东宫的仆人,从来都不会觉得太子任性,他们只会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做到令太子满意。

    此时此刻,黎秋鸣在对他有敌意的圣朝贵族身上,看到了与东宫仆人不同的反应。

    燕翎竭尽全力的忽视心中的烦躁,勉强扬起嘴角,仿佛戴上并不贴脸的假面,耐心的引导唐臻顺着他的想法去思考,“如果您沉迷美色,不仅会辜负陛下将传国玉玺托付给您的期望,也会令期待您亲政,为朝堂带来改变的臣子失望。您”

    “父皇如果对孤有期待,会亲口告诉孤或让守在福宁宫外的程将军转告他的期待。”唐臻昂起下巴,强势打断燕翎还没说完的话,“孤是太子,臣子应该做的事是满足孤的期望,不是将孤当成神像许愿。”

    燕翎深吸了口气,还没完全平复的情绪,因为唐臻的不受控制变成翻倍的焦躁。

    唐臻眼中闪过戾气,右手悄悄摸进左边的广袖中,捏住程守忠给他的羽林卫小章缓缓摩挲,再次抬起头时,看向燕翎的目光逐渐冷淡。

    他可以接受,燕翎在与太子相处的过程中发现有利可图,逐渐走偏。

    但不能原谅,燕翎先看到利益,最开始就是将太子当成有利可图的工具。

    诡异的寂静中,站在角落的黎秋鸣终于鼓足勇气,径直走到燕翎面前,动作生疏的跪下,用奇怪的口音道歉,“对不起,我刚开始学圣朝的规矩,以前没人教我这些。”

    感受到相继落在身上的目光,黎秋鸣的心跳越来越快,勉强忍住抬头看太子和圣朝贵族是什么表情的冲动,反而将额头埋进手背,尽量让他的姿势看上去更谦卑。

    太子正对这名圣朝贵族不满,会不会借着这个由头,向圣朝贵族发难?

    唐臻没想到燕翎会亲自为难黎秋鸣,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犹豫,“怎么回事?”

    终于听见太子殿下的询问,已经屏息许久的黎秋鸣狠狠的松了口气,完全顾不上沾粘在后背的衣服,哑着嗓子道,“这位贵族说我没学好规矩,我当时没听懂,现在才反应过来。”

    燕翎立刻为见到唐臻之后,发现唐臻比从前更难以控制,源源不断生出的焦躁和怒火找到宣泄的地方。

    他轻蔑的抬起脚尖,压在黎秋鸣脖颈处,故意放缓语速,像是有意的迁就对方,“奴仆说话的时候,不能抬头直视主子,也不能自称‘我’。”

    黎秋鸣顺着燕翎脚尖的力道弯下脊背却始终抬着头,以颇为可笑的姿势注视燕翎的眼睛,语气中满是疑惑,“可是、我的主人、应该是太子殿下。”

    没等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的燕翎有任何反应,黎秋鸣已经保持脖颈紧贴地面的扭曲姿态,艰难的转过头朝唐臻表忠心,“殿下、是奴、唯一的主人。”

    唐臻察觉到黎秋鸣的小心思,决定成全对方。

    施承善送到东宫的美貌小奴和陈玉、梁安等人送到东宫的新奴仆,皆是因为黎秋鸣才会被唐臻留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人都会成为衬托黎秋鸣在东宫超凡地位的垫脚石。

    原本唐臻没打算用燕翎为黎秋鸣抬轿,谁让他非要往上撞?

    他沉默着起身,踢开燕翎压制在黎秋鸣脖颈处的脚,朝地上的奴仆伸出手,“起来吧,你是越黎朝的贵族,不必见人就跪。”

    “殿下?”

    “殿下?!”

    黎秋鸣和燕翎同时开口,表情和语气却截然不同。

    唐臻正色对燕翎道,“秋鸣是因为在越黎朝时遭遇小人陷害才会落难,你不要将他当成普通的奴隶看待。”

    燕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道,“他确实不是普通奴隶,是越黎朝通缉已久的罪人。殿下如此包庇他,难道不怕影响我朝与越黎朝的邦交?”

    唐臻面露高傲,“孤已经问过梁安,越黎朝上次更换国主时,曾特意派遣使者进献国书,希望曾祖父允许越黎朝的新国主登基。”

    即使昌泰帝继位之后,圣朝的皇帝彻底成为吉祥物,越黎朝的新帝登基,也没敢省略向圣朝递交国书的习惯。

    只是允许越黎朝新帝登基的人,从圣朝的皇帝,变成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而已。

    黎秋鸣再次跪地,紧紧抱住唐臻的腿,感动得涕泣横流,“殿下的知遇之恩,奴永生难忘。”

    他没有赌错,从奴仆变成只属于圣朝太子的奴仆。

    如果他愿意付出更多,如同东宫仆人私下议论他的传言那般伺候太子殿下,将来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到故土报仇雪恨?

    想起那些不愿回忆,也永远忘不掉的记忆,黎秋鸣的哽咽更加动情。

    唐臻勉强忍住想要将黎秋鸣踹出去的想法,抬头欣赏燕翎先青后白,持续泛黑的脸色。

    “殿下,大将军求见。”

    门外的仆人高声通报。

    燕翎闭上猩红的眼睛,转身平复情绪,快要迷失在愤怒中的理智及时冒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与太子见面,得到的结果都与他的计划截然相反,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为什么太子不肯按照他的期望去做。

    燕翎想不通,但不能放弃。

    骠骑大将军在东宫的特权,向来仅次于太子。

    门外的仆人话音未落,李晓朝已经推门入内。立刻将抱着太子的腿痛哭的异族人、背对太子的陈国公世子和殿内的诡异气氛,尽数收入眼中。

    李晓朝挑起眉梢,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笑道,“我来得不巧,打扰了殿下和贤侄?”

    唐臻摇头,故意做出赌气的模样,拉着黎秋鸣的手臂往上拽,“这是越黎朝的贵族,黎秋鸣,陈国公世子对他的身份有些误会。”

    燕翎狠狠的咬牙,依旧不愿意相信,太子会为了个异族奴隶与他争执。

    李晓朝目光淡淡的扫过黎秋鸣通红的眼眶,思索片刻,问道,“越黎朝,姓黎,是不是镇国将军的子侄?”

    唐臻面露迟疑。

    好像是护国将军?

    黎秋鸣猛地抬起头,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李晓朝看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我是护国将军的儿子。”

    “嗯?”李晓朝面露不解,迟疑着看向唐臻,“越黎朝的护国将军姓阮,不姓黎。”

    唐臻面露不忍,长长的叹了口气。

    黎秋鸣是从越黎朝逃到圣朝的奴隶,当然不会是现任护国将军的儿子。

    面对李晓朝怀疑的目光,哪怕黎秋鸣再怎么不想提及过去,也不得不开口,“我、父亲是上任护国将军黎岳恒。”

    李晓朝脸上的怀疑转为茫然,歉意的笑了笑,“我对越黎朝的事,不是很了解。”

    燕翎默默转过头,善解人意的为李晓朝解惑,“两年前,越黎朝的护国将军黎岳恒被告发是三皇子谋反的同党。越黎朝的国主大怒,判护国将军府满门抄斩。”

    黎秋鸣下意识的看向唐臻,无力的反驳,“我父亲没有。”

    唐臻立刻表现出对黎秋鸣的信任,“我知”

    “殿下!”李晓朝打断唐臻的话,再度看向黎秋鸣的目光中隐约带着审视,“越黎朝的护国将军犯下重罪,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确实不该牵连府中的奴仆。殿下如果喜欢他,我可以认他做义子,让他给殿下做护卫或伴读。”

    黎秋鸣愣住,继而目眦欲裂,“我不是”

    “放肆!”李晓朝面露不悦,如同狩猎的雄鹰似的俯视黎秋鸣,“本将军与殿下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黎秋鸣气得打了个哆嗦,几乎将舌头咬烂才忍住继续反驳的冲动,沉默的跪在唐臻脚边,哀哀的看向对方。

    唐臻眼中闪过犹豫。

    他考虑过,当他表现出对黎秋鸣非同寻常的看重,身边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从未想过,会有人想要剥夺黎秋鸣在越黎朝的身份。

    短时间内,唐臻完全想不到李晓朝这么做的原因。

    面对唐臻时,李晓朝的态度再次和缓,他贴在唐臻耳边道,“越黎朝相比大圣虽然不足为惧,但去年越黎朝的新国主登基,曾分别向两广总兵和广西巡抚送去国书。如果殿下抬举越黎朝新君认定的罪人,难免有大圣对附属国出尔反尔的嫌疑。”

    唐臻没怎么听懂,也没刻意掩饰困惑,低声道,“孤只是不想委屈秋鸣。”

    李晓朝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了声,“哪怕黎秋鸣依旧是越黎朝护国将军的公子,给我做义子,然后为殿下做护卫或伴读,也不算委屈他。”

    即使唐臻心中依旧有顾虑,也不得不承认,李晓朝说得没错。

    从罪奴到骠骑大将军的义子,岂止是不委屈?

    即使称为一步登天,也不过分。

    唐臻想要抬举黎秋鸣,仅此而已。

    所以李晓朝的建议只会让黎秋鸣痛苦,非但没有违逆唐臻的意思,反而完美贴合他的想法。

    如果黎秋鸣不愿意,唐臻自然也有办法再去找陈秋鸣、阮秋鸣,偌大的京都,总不至于只能找到一个越黎朝的异族奴隶。

    他在李晓朝的注视下佯装犹豫的思考片刻,终于点了下头,笑道,“大将军说得对,秋鸣能做您的义子,确实是他的福气。”

    李晓朝也笑,“我认义子总要有个理由,先让他做东宫的护卫,过几个月,殿下随便找个理由夸赞他几句,我才好借此认他做义子。”

    唐臻的点了点头,眼中似有明悟。

    如果他的感觉没有出错,李晓朝言下之意,黎秋鸣根本就活不到认他做义父的时候?

    黎秋鸣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如果失去身份,变成前护国将军府的逃奴,令他万般痛苦的心结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两年来,漫长的日日夜夜,他又在坚持什么?

    不,太子殿下那么善良,肯定不会对他做如此残忍的事!

    黎秋鸣目光定定的凝视唐臻的背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惜他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太子殿下满脸喜悦的回到他的身边,愉悦的语气说出的每个字都令他痛苦万分。

    从明天开始,他会成为太子殿下的护卫。然后是那位将军的义子、太子殿下的伴读,前方有光明的未来等待他,代价是痛苦的根源将被永远剥离。

    他只是越黎朝前任护国将军,府中的奴仆而已。

    唐臻冷漠的看着泪如雨下的黎秋鸣,数次伸出手却没有真正的触碰到他脸上的泪水,“你是感动的哭了吗?”

    答应李晓朝的要求,起码有人催促李晓朝真正的认下黎秋鸣为义子之前,李晓朝不会再对黎秋鸣下手。

    有李晓朝表态,其他人或多或少也会给些面子。

    短时间内,这个被太子看重的幸运儿,不会因为意外暴毙。

    将无辜的黎秋鸣牵扯进来,唐臻没有任何愧疚。

    哪怕亲眼目睹对方的痛苦,唐臻仅有的善意也只是让对方多哭一会。

    因为唐臻很清楚,如果没有他,黎秋鸣或许不会被牵扯到圣朝东宫的暗潮汹涌,只会在日复一日,无法宣泄的痛苦中消磨殆尽最后的生气。

    他给了黎秋鸣活着的机会,如今只看对方是否能抓住。

    良久后,李晓朝脸上已经浮现不耐,黎秋鸣终于停下哽咽,艰难却清晰的开口,“是,奴是感动哭了,谢谢殿下,谢谢将、义父给秋鸣重新开始的机会。”

    李晓朝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黎秋鸣,温声道,“好孩子,等你在殿下身边立下功绩,我就正式认你为义子。我至今都没有一儿半女,正好缺个能忙前顾后的人。”

    黎秋鸣攥紧玉佩,从善如流改口,“谢谢大将军。”

    燕翎亲眼目睹在他眼中极致荒唐的改变,直到跟在李晓朝身后走出东宫,依旧无法回神。

    “大将军”

    他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愿意认越黎朝的罪奴为义子。

    难道只为讨好太子殿下?

    李晓朝拍了拍燕翎的肩膀,“只是个异族人而已,能令殿下开心,稍稍抬举些也没关系。”

    “他会引得殿下误入歧途。”燕翎咬牙切齿。

    虽然因为与唐臻的争执,他没有送宫外的奴仆去东宫,但他依然有稳固可靠的消息渠道。

    东宫最近添了不少人,最受太子看重的人却是黎秋鸣。

    不仅施承善最早送去东宫的美貌小奴频频因为黎秋鸣受罚,陈玉等人送去的奴仆,也处处受黎秋鸣的排挤。

    没错,黎秋鸣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排挤所有在他之后进宫的人。

    李晓朝哂笑,看在陈国公的面子上,语重心长的劝道,“你何苦自降身份,与玩物比较?”

    燕翎闻言更不服气,“可是你要认他做义子,到时候”

    在李晓朝包容、沉静的目光中,燕翎终于找回理智。

    大将军亲口说,黎秋鸣只是个玩物。

    既然如此,大将军自然不可能认个玩物做义子。

    良久后,燕翎深深的垂下头,苦笑道,“大将军,我、只是太担心殿下。”

    李晓朝再次轻拍燕翎的肩膀,安慰近日什么事都难以顺心的天之骄子,意味深长的道,“殿下已经十六岁,正式亲政。你别将他当成垂髫小童看待,否则殿下会不高兴。”

    “是”燕翎重重的点头,目送李晓朝先行离开。

    守在宫门处的护卫见到燕翎招手,立刻小跑过来。

    燕翎神色漠然的望着远处已经彻底消失的背影,低声道,“去查大将军和殿下之间的消息,事无巨细,越快越好。”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否则早在母亲第一次由陈国公的妻子变成妾室的时候就会彻底埋入尘埃,又怎么会有今日的陈国公世子?

    既然事实证明,他用过去在陈国公府总结出经验,无法令他与太子的关系达到预期。那就去研究可以从容应对太子身边的变化,无论东宫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依旧能掌握太子的情绪,影响太子抉择的人。

    今日李晓朝能做到的事,他早晚也能做到。

    燕翎回头看了眼东宫的方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李晓朝和燕翎离开之后,唐臻吩咐仆人给黎秋鸣准备全新的住处和衣物。虽然名义上,黎秋鸣只是他的护卫,各种待遇却远非普通护卫能比,仅次于几位伴读。

    唐臻看出黎秋鸣还没适应身份和心态的改变,偶尔看向他时,眼中感激与憎恨交错,心情复杂的厉害。干脆将黎秋鸣赶去住处,美名其曰,给他时间面对全新的生活。

    他则抽空赶去福宁宫做望亲石。

    没想到在门口遇到满脸心事的平安。

    唐臻特意多看了眼平安腰间全新的佩刀,平安将自己关在房中磨刀,竟然不仅是传闻?

    平安脸上再次浮现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唐臻等得不耐烦才慢吞吞的开口,“臣听闻大将军来过?”

    “嗯”唐臻不想与平安打哑谜,直接告诉对方,李晓朝提议让黎秋鸣先做太子护卫,过段时间愿意认黎秋鸣做义子的事。

    平安面露诧异,反复追问唐臻细节。如同亲耳听见,有人斩钉截铁告诉他,太阳是从西边升起。

    唐臻暗自记下,平安的异常与李晓朝有关。

    然后耐心的敷衍了几句,发现平安只想从他口中套消息,丝毫没有礼尚往来的意思,立刻闭嘴跑路。

    唐臻每次去福宁宫外做望亲石,都能见到程守忠提前站在巷口等他,从无例外。

    “殿下,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饭菜不合心意?”程守忠满脸心疼的打量唐臻,从斗篷里取出两个荷包系在他腰间,低声道,“陛下近日爱吃果脯,臣给殿下也装了些。”

    唐臻捏了捏塞得满满的荷包,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随口解释道,“平安更年期,正好被我撞见。”

    程守忠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大骂平安,为太子殿下出气。

    唐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觉得骂人的话如同天籁。即使他对被骂的人,没有太大的恶感,仅仅是有些怨念而已。

    程守忠骂得口干舌燥,直到唐臻面露笑意,他才暂时停下,转而问起另一件令他牵肠挂肚的事,“臣听闻您最近比较喜欢异族奴隶?”

    经历过犯病似的平安之后,唐臻非常欣赏程守忠这种有话直问的风格,大方的向他透露,至今为止,还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的想法。

    他贴在程守忠耳边,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也不是对异族奴隶有兴趣,相比之下,我更好奇孕育出异族奴隶的土地和文化。”

    程守忠愣住,嘴边的‘只要您开心,无需在意别人的想法’,顿时噎在喉咙口。

    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最不可能的想法逐渐占据上风,以至于程守忠满眼惊恐,连说话都变成非常艰难的事。

    “您、您想要、亲自去看看吗?”

    唐臻的耳朵被气音刺激的发痒,下意识的退后半步,让程守忠看见了他眼中的疯狂,“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带着父皇、母妃,还有将军一起去看。”

    “殿下!”程守忠急得眼前发黑,嘴里更是苦涩的厉害,连劝说的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日夜守在昌泰帝身边,太明白身为皇帝的痛苦,所以也能理解被关在另一座牢笼中的太子。

    陛下天性淡然,才没被逼疯,殿下从懂事起就经历各种苦楚,想法极端些也不奇怪,但

    这些不可能的想法,不仅害死殿下,所有牵连其中的人都逃不过。即使再不忍心,他也能眼睁睁的看着殿下走向毁灭却保持沉默。

    “嘘”唐臻伸出食指立在唇边,低声道,“这是我们的秘密,我很清醒。先做好准备才有资格等待机会,不是吗?”

    第34章 二合一

    东宫忽然出现深受太子信重的异族护卫,地位仅次于伴读。

    这件事不仅立刻得到所有京都朝臣的注意,还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各地掌权人的耳中。

    众所周知,太子的伴读个个来历不凡。

    暂且不提背靠龙虎军的岑威和以三省总督为靠山的施承善。

    陈玉和梁安如果出生在几十年前,烈宗以铁血手腕统治圣朝的时期,至少也能算是封疆大吏府上备受看重的郎君。

    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胡柳生,其父能在长年混乱的贵州站稳脚跟,屹立不倒,也有非同寻常的底蕴和本事。至少能证明,胡柳生的靠山足够稳固。

    与这些人相比,突然出现的异族护卫,如同水上浮萍,虽然引人注目,但也脆弱不堪。

    最大程度的引诱出人与猫相似的好奇本质,蠢蠢欲动的想要伸爪试探。

    在京都朝臣的眼中,黎秋鸣的来历算不上秘密。

    前任护国将军的幼子,至今依旧是越黎朝的通缉犯,曾为逃脱被斩首的命运沦落为奴隶。因为运气足够好,遇到太子殿下,一朝翻身,成为东宫的红人。

    骠骑大将军府中传出消息,称黎秋鸣只是越黎朝前任护国将军府中的仆人,因为怕被前任护国将军牵连才逃到圣朝。

    朝臣不管心中有什么想法,人在京都的地界就必须给骠骑大将军面子。

    否则与燕翎反应相似的他们,早就写下劝说太子不要因为任性,令越黎朝新任国主寒心的折子,接连不断的送到东宫,直到彻底淹没书房的桌案。

    即使有骠骑大将军亲自放话,为黎秋鸣的来历作假。

    无所事事已久的朝臣,依旧不肯轻易放过,在他们日复一日、毫无波澜的生活中掀起涟漪的东宫太子和黎秋鸣。

    早在施承善声称要给太子赔罪,特意挑选五名出身风尘的美貌小奴去东宫,导致掌事太监平安和太子发生争执的时候。

    京都已经有太子沉迷男色的传闻。

    随后东宫的其他伴读接连为太子进献美人,又以容貌妍丽的男子为主,更是令传闻成为众人心中铁证如山的事实。

    黎秋鸣以异族奴隶的身份得到太子的看重,屡次令东宫的美人因为他受到太子的责罚,力压群雄,稳坐蓝颜祸水之名。

    如今朝臣有意找他的麻烦,自然不会错过,早就抓在手中的小辫子。

    接连数日,送到东宫的奏折比往日多出十几倍。

    唐臻每次翻开新奏折,都能看到黎秋鸣的名字,从无例外。

    弹劾黎秋鸣花言巧语、哄骗太子。

    痛心疾首的表示,黎秋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唐臻对他的恩赏越多,来日黎秋鸣反咬一口的时候越重。

    偶尔也会有脾气格外暴躁的人,明明前半段还在掰扯黎秋鸣的不是,忽然话锋一转,开始细数太子亲政之后所做的种种蠢事。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轻信小人,令忠臣寒心。事事独断专行,不肯听老臣的劝告。沉迷男色,愧对先祖

    用词之犀利,令唐臻不得不怀疑,写下这份奏折的人,只是想故意激怒他。

    通过这几个月潜移默化的铺垫,唐臻已经不是刚变成太子时逆来顺受的傻白甜。他现在是经历种种变故之后,脾气古怪又任性的太子殿下。

    唐臻懒得在不重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连敷衍已久的‘阅’字都吝啬挥笔,完全将这些奏折当成熟悉圣朝文字的工具书用。

    用完就扔,从不回头。

    虽然送到东宫的奏折,无论是否批复,从来不会再送回内阁。但朝臣还是有办法知道唐臻对奏折的态度和朱笔御批的内容。

    得知太子完全忽略他们呕心沥血写下的折子,朝臣异常恼怒。

    可惜他们除了继续以更频繁的效率写折子,劝导太子之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影响太子的决定。

    他们越是认清现实,越是不肯承认现状。

    只能化悲愤为动力,日夜不休的写折子。

    朝堂的热闹丝毫没影响东宫的平静。

    自从岑戎和苏迪雅来到京都,岑威忽然变得繁忙起来。虽然依旧坚持每日到东宫给太子请安,但也仅此而已,通常大半日见不到人影。

    陈玉和梁安完全不在乎黎秋鸣的存在,既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找对方的麻烦,也不会因为太子的宠爱,高看黎秋鸣半眼。

    唐臻不知道岑威对他们说了什么,陈玉和梁安忽然对陪他读书生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陈玉擅长数数,尤其是整理时间久远,复杂模糊的账册。他没有刻意的非要教会唐臻什么,只是每次进宫的时候都会带着本年头已久的账册。先耐心的等待唐臻看完折子,然后边拨弄算盘,边记下最关键的数据。

    往往只用半个时辰,就能理清足有半指厚的账册,记在宣纸上的关键数据通常会被陈玉夹在账册里留在东宫。

    短短半个月,唐臻的书房就多了个专门放账册的箱子。

    可惜唐臻默默观察很久,依旧弄不明白陈玉是如何快速整理账册。他好像技能完全点偏,只学会用最快的速度判断,整理出的数据是否符合账册的内容。

    总算是有所收获。

    相比之下,梁安陪伴唐臻的过程更艰难也更容易。

    他不可能将天生巨力教给太子,又苦于太子没有任何练武的基础,不敢贸然怂恿太子伸动筋骨。

    冥思苦想之后,梁安决定给太子做些有趣的小玩意。

    比如只有巴掌大,能藏在广袖中的小弩。

    除此之外,他只能频繁的在太子面前展现各种武学和行刺的手段,能悟出多少,全看太子的天赋。

    因为梁安的态度过于温和,唐臻也肉眼可见的喜欢看梁安练武的模样,东宫的氛围如同大型哄孩子现场。

    太子满意,整宫欢喜。

    只有黎秋鸣患得患失,甚至心态失衡,做出故意针对梁安的蠢事。

    好在梁安懒得与他计较,唐臻才不至于为难。

    除此之外,京都发生件不大不小的事。

    三省总督再次亲自写信催促施乘风回浙江。

    无论施乘风如何贪恋京都的热闹,也不敢再三违逆三省总督。只能依依不舍的与在京都认识的新朋友告别,选择最近的宜出行之日,起承返回浙江。

    施乘风走了,再也没人能限制施承善。

    胡柳生乐颠颠的跟在施承善身边,比饿了几个月的狗子终于见到肉骨头,还要热情。

    两人神出鬼没,总是神神秘秘的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最先受到挑衅的人是岑威。

    唐臻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梦中情躯,真正动手是怎样的英姿。

    先行挑衅的施承善掉了两颗半大牙,原本骨折过的腿再次受伤,哀嚎着被随从抬去太医院医治,需要卧床休养半个月。

    胡柳生躲得快,没有与岑威动手。

    他像是被吓破胆似的不敢与岑威有任何眼神接触,连滚带爬的跟在总督府的仆人身后,追着施承善的背影去太医院避难,甚至没留意到唐臻与他擦肩而过。

    岑威看起来丝毫不遗憾胡柳生跑得过于及时,满脸认真的对唐臻解释,“我没想动手。”

    唐臻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很不高兴,冷着脸点头。

    他看见了,是施承善先挑衅,如同几个月前对他发疯时那样,迎面走到岑威面前,抓起岑威的领子往上提。

    看施承善狰狞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没说好话。

    然而岑威不是唐臻。

    重伤施承善,对他来说,只需要一脚。

    目睹一切发生的唐臻发誓,岑威绝对没用全力!

    已经很久没有冒头的想法,再次萦绕唐臻心间。

    如果他是在岑威的身体中借尸还魂算了,唐臻面无表情的转身,他有昌泰帝,也有仙妃,不稀罕岑威的身体。

    真、的!

    岑威大步追上唐臻,语气难掩困惑,“施承善刚才质问我,为什么对三省总督不敬。”

    “他只想找你麻烦。”唐臻冷笑。

    也许燕翎说的没错,三省总督的脑子都长在了施乘风身上,才会显得施承善如此没脑子。

    岑威见状,忽然想起赶来京都的路上,打听东宫的消息时得知的传言。

    ‘三省总督的长孙目中无人,行事嚣张,经常仗着太子脾气温软,在东宫肆无忌惮的欺负老实人。’

    他到京都已经有快两个月的时间。

    无论是胡柳生,还是陈玉、梁安都与老实,没什么关系。

    哪怕是平安,在躲事、偷闲方面,也别有妙招,从不含糊。

    偌大的东宫,唯一能称得上‘老实’的人,似乎只有太子殿下。

    “殿下”

    视线对上唐臻黑白分明的眼睛,岑威忽然改了主意,不想再问可能会让唐臻不高兴的事,转而道,“孟首辅身体不适,自年前起就在京郊庄子养病。我已经给他去信,希望他能回京都教导您研读史书,可惜已经过去整旬,还没等到回信。再过两日,我准备亲自去拜访他。”

    唐臻对未来已经另有打算,并不在乎有没有名师教导,但他不打算对岑威透露真实的想法。再加上原主对孟长明的莫名崇敬,唐臻便没有拒绝岑威的提议。他沉吟片刻,轻声道,“麻烦你跑这趟,先去我的私库中挑选些精致的物件,当成拜师礼带过去。”

    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格外看重老师。

    陈玉和梁安是伴读,四舍五入,勉强能看做自己人。

    这个孟长明唐臻眼中的色彩逐渐深邃,最好能早些找到消磨原主情绪的办法,否则他不保证会不会为了安全感,做出令原主伤心的事。

    岑威立刻感觉到不对劲,他克制住想要窥探异样源头的想法,故意保持原本的姿势,继续眺望墙外的桃树,过了会才突然回神似的自然而然的转过头问唐臻,“殿下笑什么?”

    “想到有趣的事。”唐臻随口敷衍,眉眼弯弯,笑意盈满嘴角。

    原主如此在乎孟长明,他送孟长明去与原主团聚,原主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可能因此伤心?

    岑威沉默的凝视唐臻的笑脸,依旧觉得不对劲,可是他能感觉到,唐臻的笑容是出自真心,没有任何勉强。

    最后,岑威只能将违和感归于他对太子还不够了解。

    京都和东宫波澜,完全没有影响闭门养病的燕翎。

    自从进宫去见唐臻和黎秋鸣,燕翎真切的认识到,相比骠骑大将军,他与太子的相处方式得到的结果,只有彻头彻尾的失败。

    同样是看黎秋鸣不顺眼,他竟然阴沟翻船,险些因为那个贱奴与太子争执,眼睁睁的看着贱奴踩着他讨到好处。

    李晓朝却三言两语之间做了好人,既得到太子的信赖,也将黎秋鸣的未来握在手心。还胸有成竹的认定,太子看待黎秋鸣,只是对待玩物而已。

    如此强烈的对比,让燕翎如何不懊悔?

    燕翎对外声称偶感风寒,闭门谢客,专心研究骠骑大将军和太子的过往。

    李晓朝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只要能找出正确的方式,他肯定会比李晓朝做的更好。

    骠骑大将军和太子的交集并非秘密,燕翎肯在这方面消耗人力物力,很快就找到许多从前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毫无疑问,骠骑大将军最艰难的时间,是安定侯在昌泰帝的面前被斩首,京都防卫四分五裂的阶段。

    太子刚好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然后被送到东宫,由平安照顾。

    直到昌泰十八年,太子十岁,李晓朝收揽大部分的安定侯旧部,他才有走入皇宫的资格,第一次见到太子。

    燕翎眼中闪过奇异的色彩,清晰的听见心跳加速的声音。

    让人仔细调查骠骑大将军和太子的过往之前,他下意识的认为,以太子和骠骑大将军的亲近,太子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骠骑大将军,甚至受到骠骑大将军的照顾。

    竟然不是这样。

    他的想法果然没错!

    调查太子和骠骑大将军的过往,肯定能找到与太子逐渐亲近,然后影响太子决定的正确办法。

    昌泰十八年,李晓朝第一次给太子请安,发现太子有几分像程大姑娘,对太子生出别样的怜惜,开始频繁进宫。

    昌泰十九年,李晓朝将程大姑娘生前的爱物作为生辰贺礼送给太子,在酒醉之时,求太子为他抄写程大姑娘最喜欢的诗集,太子没有拒绝。

    昌泰二十年,李晓朝终于等到昌泰帝的旨意,从李将军变成骠骑大将军,名正言顺的掌管除了羽林卫之外的所有京卫。

    他的权力日益庞大,能给太子带去便利也更多,同时也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说他接近太子是别有用心。

    同年,太子的相貌与程大姑娘相似的传言忽然传遍京都,连普通百姓都知道,骠骑大将军爱屋及乌,私心将太子当成儿子对待

    昌泰二十三年,骠骑大将军疑似与太子争吵,去京郊大营闭门演武,整整五个月不曾主动给太子写信,这是过去的六年,从未发生过的事。

    燕翎在京都所做的事,虽然得不到陈国公的支持,但他身为陈国公世子,调动陈国公在京都的人手却不是难事。

    通过非同寻常的消息渠道,燕翎能轻而易举的知道更多内情。比如昌泰二十三年,太子和骠骑大将军为什么会发生争吵。

    骠骑大将军见太子思念亡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早先几年,只是醉酒之后求太子做些程大姑娘生前喜欢做的事。昌泰二十三年,竟然要求太子蒙着脸,读程大姑娘生前几乎从不离手的诗册。

    不久之后,宫中就传出太子与骠骑大将军争吵的传闻。

    骠骑大将军去京郊大营的决定也非常突兀,直接从将军府启程却专门绕到皇宫门口,又没去东宫与太子告别。

    总结:处处透着古怪。

    燕翎费尽心思的收集,所有能够触碰到的消息。然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连送饭也只能放在外间桌上,不能绕过屏风。

    他先圈出众多消息中,令他格外在意的地方,将其抄写在专门裁剪过的宣纸上。再对比原有的消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弄明白格外在意的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

    如果弄不明白就无限重复之前的步骤,直到想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为止。

    燕翎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想通,他与李晓朝相比差在哪里。

    早在还没发现李晓朝对太子的影响远远胜过他的时候,燕翎就知道,他对太子来说,并不是无法替代的唯一。

    他能做到的事,梁安能做到,陈玉能做到,岑威和施乘风也能做到。

    也许他们做的没有他好,但这么多的选择,已经能盖棺定论,他无法成为太子身边不能失去的人。

    很长的时间里,燕翎都因此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满足蠢蠢欲动的野心,达成目的,彻底掌控太子。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历种种挫折,他终于找到一心追逐的答案。

    从一开始,他就做错了。

    无论是伴读,还是朋友,甚至兄长,都不会成为唯一。

    骠骑大将军在这方面,显然比他做得更好。

    没人能够模仿李晓朝,成为下个痛失未婚妻,只能在太子身上找到熟悉的影子,因此爱屋及乌,对太子照顾有加的可怜人。

    太子甚至默许,骠骑大将军将他当成儿子看待的传闻,从不辩解。

    这代表什么?

    燕翎大胆猜测,从小没见过昌泰帝几次的太子殿下,发现李晓朝将他当成与程大姑娘的儿子,也悄悄将李晓朝当成昌泰帝的替身。

    作为曾经距离太子最近的人之一,燕翎太清楚太子对昌泰帝难以割舍的向往。

    除非昌泰帝能走出福宁宫,否则没人能够代替李晓朝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如果昌泰帝能走出福宁宫,太子的重要程度也会退一射之地。

    “李晓朝”燕翎轻轻念叨这个曾经令他觉得平平无奇的名字,眼中满是震撼。

    怪不得他从北地启程,赶往京都的时候,父亲难得话多,反复嘱咐他留意李晓朝。

    可恨他当时志得意满,竟然没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险些吃下大亏。

    燕翎忍着脸上的燥热取出桌下的火盆,将近日废寝忘食总结出的信息尽数点燃,陷入新的深思。

    李晓朝是太子心中父亲的替身,拥有无法取代的身份。

    他呢?

    他应该如何筹谋在太子身边的新形象,才能撼动李晓朝的地位?

    敲击在窗框的轻响,唤回燕翎的心神。

    “世子,宫中送回新的消息。”

    仆人趴在窗边低语,生怕会打扰燕翎的思路,如果不是宫中的消息,哪怕是火烧屁股的事,他也不敢在世子闭门半个月的情况下来报。

    燕翎已经想通大半正困扰他的问题,即使被打扰,也没不高兴。

    他盯着火盆中的烟火彻底熄灭,高声道,“进来。”

    仆人低眉顺眼的走到燕翎身边,语气低得像是唯恐惊扰陷入沉睡的怪物,“孙大人和钱大人送了四名美貌小奴给殿下,两男两女,殿下没有拒绝。”

    燕翎冷笑,问道,“黎秋鸣有什么反应?”

    仆人早有准备,立刻道,“黎秋鸣很不喜欢他们,借口他们还没学会东宫的规矩,不允许他们贴身伺候殿下。”

    燕翎像是听到极大的笑话,轻蔑的垂下眼皮,掸开袍角的飞灰,“不过是个异族奴隶罢了,竟然张嘴闭嘴都是东宫的规矩。”

    相比黎秋鸣,燕翎更关心东宫的女奴,低声问道,“那些送到东宫的奴仆,殿下可有收用?”

    仆人摇头,补充道,“除了施大人最开始送给殿下的美貌小奴,后面送到东宫的仆人都没得到贴身伺候殿下的机会,相比他们,殿下更喜欢异族奴隶。”

    可惜东宫的异族奴隶中,只有黎秋鸣会说圣朝语言,能与太子顺畅的交流。

    燕翎怔住,脑海中忽然闪过灵光,可惜没能抓住。

    “世子,宫中又有新消息。”另外一名仆人悄无声息的进门,低声道,“内阁的胡大人选出两名会说圣朝语言的越黎朝奴隶送给殿下,刚入东宫就撞见黎秋鸣。”

    燕翎不知不觉的做出倾听的姿态,催促道,“然后呢?”

    “黎秋鸣大怒,似乎认识那两个人,非说他们撞到他,要当场杀了他们。梁大人刚好经过,想要原路退回的时候不小心撞在路过的岑大人身上。”仆人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皮观察燕翎的脸色,“可惜宫中急着送消息出来,没来得及等后续。”

    第35章 二合一

    燕翎思索片刻,决定亲自进宫。

    上次与太子不欢而散,并非他的本意。

    真正想明白,要如何独辟蹊径,取代李晓朝之前。燕翎觉得,他得先想办法消除因为数次争执,逐渐竖立在他和太子之间的隔阂。

    过往的经历告诉燕翎,只有见面、直白的表达关心或者替对方解决麻烦,才能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

    刚到京都的时候,他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用最短的时间得到太子的信任,甚至胜过已经陪伴太子多年的伴读。

    可惜他太心急,好在及时回头,至少没满盘皆输,还有翻身的余地。

    自从向程守忠稍稍透露对未来的打算,唐臻又找到去福宁宫外做望亲石的新乐趣。

    程守忠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小心翼翼的围着他打转,对他关怀备至的模样,在唐臻眼中,仿佛十二级的美颜滤镜。

    以至于只要看到程守忠那张天生苦相的脸,唐臻心中就会立刻浮现名为愉悦的情绪。

    这是东宫的任何人,包括平安在内,都无法带给唐臻的感受。

    只有想象到与昌泰帝或仙妃见面的场景,才能令唐臻心中生出更加浓郁的愉悦。

    唐臻好不容易找到空闲的时间,去福宁宫外做望亲石。人已经走出东宫大门却被叫回来,完全没法掩饰对麻烦的嫌弃。

    他坐在首位,面无表情的凝视或站或跪的人,“怎么回事?”

    “殿下”

    黎秋鸣刚开口就被梁安打断,“我不小心踩到岑兄的袍角,岑兄大度,已经答应,原谅我的冒失。”

    岑威感受到唐臻的目光,解释道,“梁安愿意赔我十件新衣服。”

    虽然他不需要这样的赔偿,但盛情难却,为了让梁安放下愧疚,岑威只能勉为其难的收下。

    毕竟拿人手短,岑威想了想,又道,“这点小事,本不该惊扰殿下,只是”

    他看向右侧陌生却相似的面孔,那是刚被送到东宫的越黎朝奴隶,好像是孪生兄妹。

    “他们突然冲到我和梁兄面前,求我们为他们做主。我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对殿下的仆人动手。”

    说到这里,岑威忽然苦笑,以手掩面,无脸见人。

    他和梁安都是上过战场的武将,竟然在东宫被手无寸铁的异族奴隶难为住,传出去恐怕要被当成笑话。

    唐臻见状,眼中的冷漠稍稍融化。

    梁安和岑威当然不会惧怕异族奴隶,只是见太子对同样是越黎朝奴隶出身的黎秋鸣宠爱纵容,才手下留情,不与这对越黎朝兄妹计较而已。

    不愿意招惹麻烦是人之天性,唐臻非但没有迁怒岑威和梁安,反而觉得两人无缘无故被牵连,委实倒霉,脸色缓和许多。他略过黎秋鸣,看向跪在同处的异族兄妹。

    “你们说,怎么回事。”

    自从见到异族兄妹熟悉的面孔,冲上黎秋鸣心头的愤怒和焦躁就始终没有缓和,反而在压抑中越来越浓烈。

    他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半年前。

    彼时他已经成为圣朝的奴隶,从越黎朝带出来的忠仆陆续亡故,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陪他辗转流离到非常繁华的地方。

    在圣朝,作为异族奴隶,会说圣朝语言,是个非常有用的技能。

    黎秋鸣凭借一技之长,虽然依旧只能做供人取乐的奴隶,求生的难度却远胜与他身份相同的人。

    直到遇见这对与他来历相同,因为是孪生兄妹容貌相似比他更占优势,同样会说圣朝遇见的兄妹。

    当时有个地位非常高的圣朝贵族要过寿,需要异族奴隶当众表演节目。

    黎秋鸣和他身边仅剩的忠仆,越黎朝的孪生兄妹都被选中,然而与他们同时被选中的奴隶还有很多,都是来自不同的国度。‘

    没过多久,黎秋鸣就从管事口中得知,圣朝贵族的寿宴只需要两个来自越黎朝的奴隶。

    在寿宴上表现出众的人,会被留在圣朝贵族的府邸,从此之后,只听从那名圣朝贵族的吩咐,不必再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黎秋鸣非常希望能被选中,然后留下来,因为他身边的最后一名忠仆已经年迈,如果再生病,可能会立刻被低价转卖。

    他无法想象,失去最后的依仗,生活还有什么希望,所以竭尽全力的争取能在寿宴表演的名额。他甚至放下尊严,真正的将自己当成奴隶,竭尽全力的扮演引人耻笑的形象,只为讨好负责挑选奴隶的管事。

    可惜黎秋鸣终究还是输给了孪生兄妹。

    当他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结局并为此颓废的时候,这对与他来自同片土地的兄妹,用事实告诉他,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未免长相、气度都不输他们的黎秋鸣在最后的时间里攀上高枝,再次夺走名额,越黎朝的孪生兄妹决定剥夺黎秋鸣的时间。

    他们给黎秋鸣下毒,然后得意洋洋的去看,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如何消失。中毒的人却不是黎秋鸣,是黎秋鸣身边最后的忠仆。

    忠仆前日受凉,总是精神不济,黎秋鸣亲自端着从管事那里得到的补偿喂给忠仆。

    一碗对于奴隶来说,非常难得的补药。

    即使黎秋鸣听见孪生兄妹的冷嘲热讽,立刻去找管事,想要给忠仆请个大夫,也没能救回忠仆的性命。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忠仆在怀中断气,忠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碗补药很好吃。

    管事虽然不是害忠仆的帮凶,但亲眼目睹黎秋鸣的痛苦,难免生出防备的心思。

    不仅没有惩罚孪生兄妹,将在寿宴表演的名额顺延给黎秋鸣,他甚至没等到寿宴开始,就低价将黎秋鸣充作犯错的下等奴隶专卖给游商。

    如果没有遇到唐臻,受到管事嘱咐的游商,会将黎秋鸣高价卖到永远无法脱身的肮脏之处。

    对于黎秋鸣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他精通圣朝语言,对于即将面对的劫难非常清楚却无力改变。

    好不容易遇到转机,又让他看见导致这些痛苦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孪生兄妹,他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再次看到对方的瞬间,黎秋鸣立刻下定决心。

    他要杀了他们。

    可惜黎秋鸣的身手称不上好,又荒废许久,根本就比不上众人精挑细选为东宫送来的奴仆。

    他非但没能杀了这对孪生兄妹,反而因为冒失冲动的行为,第一次遭遇圣朝太子的冷眼。

    浓郁的血腥味不知不觉的在黎秋鸣嘴中蔓延,他呆滞的盯着唐臻明显不高兴的面容,依旧不愿意相信,太子殿下会无视他的意愿,让孪生兄妹先开口。

    难道他们会再次取代他?

    黎秋鸣眼中闪过戾气,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

    不!

    上一次,他失去最后的陪伴。

    这一次,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能被夺走的东西!

    岑威立刻感受到黎秋鸣身上压抑的疯狂,不动声色的挪动脚步,挡在唐臻和黎秋鸣之间。

    孪生兄妹说圣朝的语言,有明显的口音,但不会因此影响他们想要表达的含义。只是让听见他们开口说话的人,更深刻的意识到,他们虽然与圣朝人长相仿佛却来自遥远的越黎朝。

    “殿下恕罪,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妹妹刚开口就再也无法忍住哽咽,勉强说完整句话,已经躲进身侧兄长的怀中啜泣。

    相似的面容紧紧相贴,眉宇间的坚毅与怯懦明明是完全不同的情绪,在完全相同的轮廓衬托下却有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吸引力。

    兄长以保护的姿态搂住妹妹,勇敢的抬起头,直视唐臻的眼睛,“我们曾经与黎秋鸣有些误会,我愿意解释,求太子殿下允许。”

    唐臻换了个姿势,再去看满脸狰狞的黎秋鸣,眼底深处闪过淡淡的嫌弃。

    这对兄妹不仅与黎秋鸣有相似之处,才艺方面也完全碾压对方。

    可惜

    唐臻冷漠的勾起嘴角,垂头转动手上的扳指。

    黎秋鸣算是岑威送给他的人,这对异族兄妹却是刘?啊,已经不记得是哪位朝臣送给他的仆人。

    唐臻不再理会故作勇敢的哥哥和楚楚可怜的妹妹,语气温和的询问最后一个人,“秋鸣,你说,是怎么回事。”

    进门通报的宫人没找到说话的机会,焦躁的原地踱步。

    燕翎却没有等待的意思,他推门看了眼,发现送出宫的消息提到的人都在这里,神色如常的迈步入内,停在岑威身侧。

    黎秋鸣的指甲几乎尽数嵌进手心,勉强维持冷静,咬牙切齿的道,“一年前,他们因为与我争夺留在贵人府中的名额,买通管事给我下毒。我身边最后的忠仆因此”

    想到从越黎朝逃到圣朝经历的种种难堪和苦楚,黎秋鸣发出痛苦的呜咽,抓着腰间佩剑的手掌更加用力。

    岑威见状,好心提醒燕翎,“世子退后半步。”

    这个位置,如果黎秋鸣突然发疯,想要对上首的唐臻动手,肯定会先撞在燕翎身上。

    燕翎冷笑,不退反进,专注的欣赏腰间的折扇,对岑威的话充耳不闻。

    黎秋鸣最风光得意的时候,有人费尽心思的找到除了身份,处处比黎秋鸣有吸引力,还与黎秋鸣有旧仇的孪生兄妹送入东宫,当然是有备而来。

    听见黎秋鸣的控诉,孪生兄妹虽然难掩眉宇间的意外,但也不至于因此无言以对。

    妹妹猛地推开哥哥,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与黎秋鸣对峙。

    称当初被选中的人本就是她和哥哥,黎秋鸣只是备选而已,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找黎秋鸣的麻烦。况且下毒的事发生不久,黎秋鸣就被管事以犯下大错的名义低价卖给游商,孰对孰错,显而易见。

    只差指着黎秋鸣的鼻子说,黎秋鸣的忠仆被毒杀是黎秋鸣自导自演的戏码。

    哥哥的情绪虽然没有妹妹激动,但也露出被冤枉已久的不忿,郑重的求太子为他们做主。

    仿佛时间倒转,黎秋鸣又露出当初被燕翎为难时的模样。

    隔着眼中的水雾直勾勾的盯着唐臻,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像忠诚的大狗全心全意的相信主人。

    他无从辩解,甚至不敢辩解,怕多说半个字都会牵动情绪,再也忍不住积压在心口的愤怒和暴躁,立刻拔刀,血溅三尺。

    只能指望拯救他走出牢笼,迎来光明的神明再一次的青睐。

    唐臻居高临下的打量,连等待太子做主的反应也基本相同的黎秋鸣和孪生兄妹,烦躁已久的心忽然平静。

    几个月前,朝臣想要为难即将抵达京都的龙虎少将军,勉为其难的上折请求早就得到昌泰帝的允许,可以亲政的太子莅临朝堂。

    直到岑威翌日就要进京拜见,朝臣才临时拼凑出挑动太子情绪的计划,忽悠太子当众为难岑威。

    种种仓促又可笑的表现,将他们的傲慢表现的淋漓尽致。

    如今才至六月,朝臣至少学会未雨绸缪,知道想要利用东宫达到目的,要提前做出布置,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孪生兄妹的出现,导致黎秋鸣的表现变得有多狼狈,越能代表朝臣的用心程度。

    燕翎见到太子陷入思考,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左右太子的决定,证明自己在东宫的超凡地位。

    好在他及时想到,不久前在太子和骠骑大将军身上总结出的经验,明白按照心中的想法去做,不仅难以达到目的,还会弄巧成拙,加深与太子之间隔阂,终究还是艰难的忍住了想要开口的念头,静静等待太子的决定。

    仅仅是同样出身越黎朝,能用圣朝语言与人交流的孪生兄妹,竟然能将黎秋鸣逼得方寸大乱果然不足为惧。

    燕翎的目光,轻蔑的落在黎秋鸣盈满痛苦的脸上,短暂的为自己曾经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反省。

    岑威悄悄挪动脚步,远离燕翎。

    身经百战的将军,基本不会出现直觉出错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在燕翎身上嗅到愚蠢的气息。

    唐臻光明正大的走神,思绪逐渐从朝堂的吉祥物,移动到地方掌握实权的‘封疆大吏’身上。

    京都的朝臣已经意识到太子的价值与以往不同,愿意耗费心思,在东宫做长线投资。

    这些远离京都却时时刻刻掌握京都所有动向的权臣,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如同梁安似的抱着善意观望或与燕翎心有灵犀,想要控制太子,达成目的。还是像胡柳生,故意搅弄风雨,力求人人不得安宁?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亮色,唐臻下意识的看过去,透过岑威被踩烂的袍角,看到开得正艳的合欢花。

    要是人人都怀揣着与岑威相似的念头,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他就不必再考虑这么多,及时行乐,躺平等死就行。

    可惜唐臻冷笑,更加坚定依旧只是个模糊轮廓的想法。

    不知道过去多久,终于有人发现唐臻在走神。

    梁安满心无语的凝视唐臻的侧脸,偷偷拽了下岑威的衣袖,示意岑威提醒太子回神。

    至于他为什么不开口?

    他怕太子记仇。

    自从年初的‘大病’之后,太子的脾气就越来越古怪。虽然比从前更容易交流,但经常给他意味深长,深不可测的错觉。

    梁安第一百零一次后悔,为什么要从南门出宫,原路退回的时候为什么满心急切又不回头看路,唉。

    岑威低头凝视袖口处带着薄茧的手指,忽然觉得,右边的人,似乎也不怎么聪明。

    最终唐臻还是靠自己回神。

    他还记得最初见到黎秋鸣的画面,年轻的异族人抱着膝盖躲在角落,眼中没有任何亮光。万念俱灰只等躯体也死亡的颓废模样,委实令人印象深刻。

    要不是黎秋鸣在异族奴隶中能算得上好看,还有会说圣朝语言的优点,再加上岑威出手大方,奴隶市场的主人见钱眼开,拼命的推荐黎秋鸣,唐臻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

    野心勃勃却惨遭失败的人,只会颓废或更加亢奋,绝不会像黎秋鸣那样,万念俱灰,一心等死。

    唐臻漫不经心的看向下方,敷衍的做出结论,“秋鸣受了委屈梁安,罚你为秋鸣做主。”

    “殿下?”梁安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他罪不至此啊!

    他只是刚好路过,然后不小心踩到岑威的袍角,已经给岑威道歉,愉快的达成和解。

    为什么殿下能如此狠心?

    作为东宫备受瞩目的红人,黎秋鸣的麻烦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这个时候沾染上与黎秋鸣有关的事,肯定会有接踵而至的烦恼。

    唐臻狠心的移开视线,躲避梁安的目光。

    他说罚梁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哪怕梁安真的是在欺负岑威,唐臻也不会觉得,岑威需要他主持公道。

    唐臻只是想要明目张胆的偏袒黎秋鸣,又懒得亲自为黎秋鸣主持公道而已。

    谁让梁安刚好在场?

    唐臻信不过燕翎,岑威献上黎秋鸣有功,唐臻只能逮住梁安捋羊毛。

    黎秋鸣和孪生兄妹听了唐臻的话,反应了会,才明白过来,圣朝太子毫不犹豫的相信,受到委屈的人是黎秋鸣。

    孪生兄妹眼中闪过慌张,他们想要去唐臻身边,抓着唐臻的手臂或小腿,强迫对方认真的倾听他们的辩解,重新思考。

    过于急切的情绪令他们暂时忘记,这里是东宫,他们正面对的人是太子。

    始终分神留意异族人的岑威,立刻发现这对兄妹的意图,没见他如何动手,兄妹两人却猛地缩回手停下往前爬的意图。

    “先将他们带下去。”岑威不满的看向屋内的仆人。

    黎秋鸣眼睁睁的看着孪生兄妹疯狂挣扎,然后被堵住嘴,强行拖走,始终飘忽在云端的错觉,终于渐渐被剥离。

    泪水争先恐后的脱离眼眶,沿着侧脸如同瀑布似的落下。

    他想感谢太子肯相信他,为他做主,张嘴却只能发出悲鸣。

    唐臻见状,叹了口气,因为被黎秋鸣和异族兄妹耽误,没能去福宁宫做望亲石,生出的不快,尽数消散。

    可惜他的心大概又冷又硬,完全没办法与如此痛苦的黎秋鸣生出任何共鸣。

    只是在经过对方的时候,抬手在黎秋鸣早就散乱的长发顶端轻揉了下。

    认定黎秋鸣不足为惧,燕翎眼中就不再有黎秋鸣的存在。

    然而亲眼见到黎秋鸣得到太子毫不掩饰的偏爱,燕翎却没办法再用黎秋鸣只是玩物安慰自己。

    世上没有永远不犯错的人。

    即使是他的父亲,圣朝武将心中的战神,也曾眼睁睁的看着岑家村变成龙虎军。

    李晓朝认定黎秋鸣只是太子的玩物,是不是也错了?

    燕翎盯着黎秋鸣抱头痛哭,狼狈狰狞又惹人生厌的模样,再次陷入沉思。

    岑威拍了拍满脸绝望的梁安,转身离开。

    他原本打算趁早出宫,替太子去京郊庄子请孟首辅回来,没想到意外卷入黎秋鸣和孪生兄妹的争执,浪费许多时间。

    现在出城,虽然赶到京郊的时辰,不至于令孟首辅尴尬,但孟首辅未必会痛快的答应他的请求。

    如果被扫地出门,他倒是无所谓,只怕太子过后问起去拜见孟首辅的过程,会觉得受到轻视。

    岑威想了想,决定先与太子商量。

    然而他寻找半晌,也没看到太子的身影,询问宫人,同样没得到结果,不得不接受太子已经离开东宫的现实。

    想到太子被宫人追回来的时候满脸的不高兴,十有八九已经赶去福宁宫,不到用晚膳的时候不会回来。

    岑威站在宫门处环顾四周,难得生出茫然的情绪,不知道该做什么。

    龙虎军近年才名声鹊起,京都有很多祖上出过高官,避世已久的书香门第,在岑威抵达京都之后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善意。

    岑威向来不如岑戎擅长与人交际,于是将所有应酬都推到岑戎和苏迪雅身上。然而在大多数人眼中,岑戎无法代表龙虎军,真正商量要事的时候非要岑威在场。

    所以岑威才会忽然忙得见不到人影,之前承诺亲自教唐臻武学和兵法也暂时没有做到,只能临时抓来梁安顶替。

    早先为了空出今日去拜访孟首辅,岑威已经连续三日没有进宫。

    “岑兄?”

    正打算进宫的陈玉诧异看向满身萧索的岑威,怀疑自己昨夜看书熬得太晚,以至于出现错觉。

    岑威点头,好心提醒道,“殿下去福宁宫了,梁安正不高兴。”

    陈玉从善如流的停下脚步,一本正经的道,“我只是午膳吃得比较多,闲逛消食。”

    岑威嘴角浮现笑意,正想打趣两句,脸色忽然变得肃杀,转头看向皇宫大门的方向。

    陈玉不明所以,情绪却完全被岑威牵动,浑身僵硬的看向远处,握紧腰间佩剑的手掌因为过于用力,血色尽失。

    马蹄声由远渐近,越来越响亮。

    竟然有人在宫中纵马!

    “八百里加急!”

    “红莲贼子三日前攻破韶州府,烧杀掳掠,横尸遍地!”

    凄厉的嘶吼划破寂静的宫巷。

    第36章 二合一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唐臻第二次被叫回东宫。

    来找他的人是陈玉,平日处惊不变,只有提起安定侯才会失态的人,竟然满脸惶然,看向唐臻的目光充满悲痛、愤恨。

    唐臻见状,哪怕再不情愿,也说不出拒绝陈玉的话,只能与程守忠告别,浑身上下,由内而外的散发着压抑的气息。

    东宫不仅有还没离开的岑威、梁安和燕翎,胡柳生听闻有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也立刻赶来,安静的站在距离岑威最远的角落。

    依旧是在前殿,气氛却与之前黎秋鸣和异族兄妹相互指认时截然不同。本该守在殿内的仆人无需任何人提醒,已经仔细的检查过门窗,低眉顺眼的退到院中。

    唐臻站在众人中央,垂头问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陌生面孔,“怎么回事?”

    满脸脏污的士兵艰难的调整姿势,想要朝唐臻行礼。

    早在殿内的贵人口称‘殿下’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太子来了,然而力竭的身体无论如何努力,都像是已经风干的树枝似的僵硬笨拙。

    唐臻单膝蹲下,提起士兵的领子,让对方能够正视他的眼睛,语气算不上急切狠厉,充满平和又坚定的力量,“孤准你今日见任何人,不必行礼。好好想想韶州府都发生了什么事,说得好,孤有重赏。”

    士兵的泪水毫无预兆的冲出眼眶,哽咽着开口,“红莲逆贼混入流民,借韶州府开仓赈济流民的善举进入府城,三日前忽然暴起,从西城开始□□烧”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短短几句话,士兵暂停数次,扭曲的脸上各种情绪交替浮现,既有恐惧和不忍,也有咬牙切齿的憎恨。

    唐臻耐心的听士兵用奇怪的口音,毫无重点可言的形容韶州府遍地伏尸的惨案。直到对方无话可说,趴在地上安静的哽咽,他才起身看向难掩愤怒的梁安和陈玉。

    梁安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殿下,臣想回两广探亲。”

    韶州府地处广东,是广东巡抚刘茂的辖地。与梁安的祖父,两广总兵的辖地相隔不足百里。

    唐臻自知拦不住梁安离开,也不会自讨无趣,他环顾四周,问道,“关于红莲,你们知道多少?”

    士兵情绪激动,口音

    也奇怪,唐臻只听懂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

    先开口的人,反而是从未与红莲有过交集的岑威。

    他亲自扶起士兵,送到门外,命令守在院子中的仆人带他去休息,立刻回到唐臻身边,低声道,“我出生在北方,对红莲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如果有信口开河的地方,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有岑威抛砖引玉、同样出身北方,底蕴却远比岑威厚重的燕翎也不甘示弱、梁安又做了些补充,最后由陈玉总结。

    胡柳生悄无声息的混在众人中央,难得透露了些有用的信息,令众人更深入的认识到红莲的恐怖。

    唐臻全神贯注,不肯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再联合从前收集的有关于红莲的各种消息,总算是将对他来说依旧能算得上是生僻的文字,悄悄在心中转换成能听懂的样子。

    有关于红莲的来历,可以追溯到成宗在世的时候。

    纵观成宗海王生涯,整体能算得上成功。

    大部分鱼苗都还算听话,在成宗的期望和纵容之下,野蛮生长,雄霸一方。

    然而常在河边走,怎么可能有从来不湿鞋的人?

    成宗曾在阴沟中翻车两次。

    最后一次,向来不怎么聪明的鱼苗突然醒悟,他居然不是成宗唯一的鱼。因此心生不满,逐渐变态,借着醉意耍疯,当众砍掉成宗的项上人头。

    还等到醒酒,已经被愤怒的深海巨物们撕得粉碎。

    这条鱼是嘉国公,吴轩和,出身贵州。

    彼时贵州已经混乱五年之久,吴轩和忽然冒头,以绝对的武力和威严控制住乱象,从流民成为成宗亲封的嘉国公。

    第一次,鱼苗成长为深海巨物,不想再与其他鱼共享大海,忽然开始疯狂的吞噬地盘,惹下众怒,惨遭围剿。

    这条鱼是南宁侯,薛寄,同样出身贵州。

    成宗刚成为太子的时候曾有五名新伴读,分别是陈国公燕北旗的父亲燕凛、三省总督施茂、安定侯世子程红缨、湖广布政史沈思水的父亲沈长风、京都的没落贵族薛寄。

    其他人离开成宗之后都是回家继承祖业,只有出身京都薛寄反而扎根贵州。先是稳定贵州,然后收拢两广,驻扎福建,坐拥四省依旧不肯满足,又对四川

    虎视眈眈。

    短短二十年,不起眼的贵州先后出现薛寄、吴轩和,这对卧龙凤雏,原本就不算安居乐业的地方,逐渐成为混乱的代名词。

    红莲第一次出现,是在南宁侯薛寄叛乱,成宗亲自调兵平乱的第三个年头。遍地流民的贵州忽然出现明目张胆食用‘两脚羊’的群体,这些人在手臂上绑着粗制滥造的布条,上面绣着红色的莲花,自称那是鲜血浇灌的雪莲。

    他们麻木、痛苦,只想现在活下去,完全不敢想与未来有关的事。

    彼时贵州虽然因为薛寄的覆灭元气大伤,但依旧有在此经营百年的望族做百姓的主心骨。

    红莲虽然猖狂,给贵州带来短时间内难以平息的混乱,但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令人闻之色变。

    大部分时间,红莲都是偷村镇百姓家中的尸体或者用已有的尸体,从其他人手中换取尸体。哪怕是最丧心病狂的红莲贼子,也不敢朝青壮下手,大多都是盯着老人和孩子。

    嘉国公吴轩和短暂的统治贵州的那些年,曾经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搜查红莲余孽,将其充作矿奴或役夫。

    严禁贵州有任何交换亲友尸体或易子而食的行为。

    令官府给老人和孩子派遣任务,发放报酬,每日将他们集合在同处,来去皆由青壮护送。

    种种举措令民间的混乱逐渐平息,元气大伤的贵州,再次走向正轨。

    谁都没想到,嘉国公吴轩和仅仅统治贵州两年,然后给整个圣朝留下巨大的烂摊子。

    成宗驾崩,从京都开始,整个圣朝都陷入混乱。

    最先遭殃的地方,依旧是无论如何,距离京都算不上近的贵州。

    成宗提拔权臣,分别掌握各省实权的行为,导致各省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对于各省的‘诸侯’来说,辖地内的百姓是财富和未来,辖地外的百姓都是可以掠夺的资源。

    河南省失去龙虎将军之后,也曾在周边各省日复一日的压迫下逐渐走向疯狂。岑家村不顾一切的反抗,攻入欺负河南省百姓最狠的陕西省。

    贵州接连失去两名实际的统治者,偏偏薛寄和吴轩和亡故的原因都是那么的不堪,周围的省可以光明正大的表达对他们的鄙夷和不屑。

    可想而知

    ,贵州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成宗驾崩的第二年,昌泰帝还是公主府的小公子,每日为舅舅和表哥之间的斗争头疼。

    红莲第二次大规模的出现。

    这次他们不仅麻木、痛苦,还有前所未有的疯狂。

    他们成群结队的冲进村庄、镇子、县城、甚至匪寨,仿佛世上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

    除了青壮年的男子可以与他们一起疯狂,有活着的价值,触目所及所有能喘气的存在,都是浪费食物,该死!

    这些人甚至不考虑繁衍,也不想要未来,心心念念只有眼前的疯狂。

    因为红莲的存在,贵州的危险性以最快的速度飙升,再也没有肯经过贵州的商队。他们宁愿绕路,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银,也不愿意冒着被活扒皮的风险路过贵州。

    此消彼长,蝗虫似的红莲日益壮大,代表被红莲视为猎物的百姓正在成倍的减少。

    普通人为了活着,只能带着所剩无几的细软,求贵州仅有的望族将他们变成奴隶。只有望族的村落才有精壮的护卫,能够抵挡红莲的蔓延。

    大量的农田荒废,村庄埋没在荒草杂树中,越来越多的人挤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想要活着,只能拼命的证明自身的价值。

    他们可以干活,速度比别人更快!

    有红莲的存在,坚持不住的普通百姓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只要走出有护卫的村庄,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变成盘中餐。

    巨大的压力令贵州出现非常怪异的现象。

    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和奴隶主动走出望族护卫和官府衙役的保护,自愿加入红莲。

    他们不想成为猎物,竭尽全力躲避狩猎的生活令他们身心俱疲。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变成猎人?

    只要舍弃根本就保不住的存在,他们可以无敌。

    即使没能亲临贵州,见到红莲蔓延的画面,唐臻也能从众人的话语中感受到绝望。

    回想起几个月前,红莲刚跑出贵州,周边‘封疆大吏’种种不同的反应,唐臻忽然觉得,今日送到京都的八百里加急,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他怀疑红莲至少在某段时间内,是贵州的望族养的凶犬,

    目的是令更多的百姓自愿的成为他们的奴隶,然后日夜不休的为他们创造财富。

    上辈子,唐臻见识过太多类似的戏码。

    用恶意喂养的凶兽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谁都无法预料。

    唐臻也无从猜测,如今的红莲是否还会受某些人的挟制。

    空旷的大殿不知道从何时陷入寂静。

    众人皆站在同处,脸上的神色却各不相同。

    梁安想着家乡父老,眉宇间的焦灼越来越浓厚,每隔一会,就会抬起头打量唐臻的表情。

    可惜唐臻非常清醒。

    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会送到京都,仅仅是因为京都有皇帝和太子而已。

    广东巡抚早就是三省总督的傀儡,哪怕唐臻用传国玉玺和东宫诏书下令,广东巡抚也不会遵循,反而会引起三省总督的忌惮,为自身招来祸患。

    最后竟然是门外先有动静。

    “殿下,四川八百里加急。”

    “进来!”

    唐臻没浪费任何时间,先安抚士兵的情绪。不算意外的发现,相比韶州府的士兵,来自四川思南府的士兵,几乎能称得上冷静理智。

    “殿下,五日前,贵州红莲进入四川思南府,于深夜暴动。幸而巡抚大人早有准备,特意调兵包围收留流民的大院。五十八名士兵轻伤,五名士兵重伤,三百二十六人亡故,皆是流民,其中有二百六十名红莲反贼。”

    唐臻沉默半晌,看向胡柳生。

    这个人的话,他也听不懂。

    知晓红莲的疯狂,唐臻已经没有耐心再隐藏自己听不懂方言的短处,直白的问道,“他说什么?”

    胡柳生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重复士兵所说的话,往日浮于表面的跳脱轻浮,尽数化为令人难以看透的沉重。

    岑威忽然从窄袖中抽出张羊皮,展开之后,竟然是线条简单的圣朝地图。

    他找到代表四川思南府的符号,手指顺着墨色的圆点径直向北,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无需任何解释,只要是看到他的指尖划出线条,就能立刻明白岑威的意思。

    “不可能!”燕翎面露震惊,立刻去抢岑威手中的地图。

    岑威顺势

    松手,转头看向面无表情,像是被吓傻似的唐臻。

    他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揽住唐臻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低声道,“我出宫一趟,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自从变成太子殿下,唐臻就喜欢抓着别人的手臂或衣袖,这会令他生出那个人在他的掌控之中的错觉。

    唐臻喜欢这种错觉,因此,格外不喜欢别人主动触碰他。

    然而这次,他却没与岑威计较。

    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无论岑威做什么,诚惶诚恐,心思难以安定的人都是岑威。

    顺着思南府一路向北,如果不再进入任何城池,可以径直抵达陕西省。

    如今的世道,遍地皆是流民。

    哪怕谨慎如四川巡抚,也不会因为防备红莲,禁止流民进入四川,只能加强对流民的控制。

    陕西如果不提前防备,恐怕会重倒韶州府的覆辙。

    至于从思南府到陕西省路途遥远有个现成的鬼故事,红莲吃人。

    “等等。”唐臻心中忽然闪过灵光,提醒岑威,“我刚才忘记问,此次红莲在韶州府作乱,造成的伤亡。”

    岑威点头,“我去问,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殿下。”

    唐臻目送岑威出门,转身去拽燕翎手中的地图。

    燕翎没有松手,目光炯炯的看向唐臻,“下个遭难的地方,可能是与贵州接壤的广西和两广。如果红莲逆贼顺着湖广向东,极有可能抵达京都。”

    话音未落,出身广西的陈玉和出身两广的梁安,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看向燕翎的目光充满藏不住的杀气。

    唐臻目光莫名的打量燕翎。

    他是真的没想到,燕翎作为圣朝战神,陈国公的继承人,居然没有任何排兵布阵的天赋。

    红莲能越过思南府向北,直接抵达陕西,是因为思南府的北方地形复杂,河流众多,地广人稀,几乎没有中大型城池。

    湖广作为十三省中最富饶的行省之一,耕地众多,城池非常密集。

    布政史沈思水多年来不问外事,专心经营湖广,甚至因为担忧,欺负河南百姓,会令周边的行省意识到湖广比河南更富饶,转而对湖广下手,忍住了从无主却富饶的

    河南捞好处的诱惑。

    他耗费的心思尽数体现在湖广百姓安居乐业,省富民强的现状。

    除非红莲出发的时候就将京都当成目标,否则绝对无法越过湖广的地界。

    红莲所做的恶事再怎么骇人听闻,也是在千里之外。

    唐臻哪怕不是吉祥物太子,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对已经在圣朝扎根几十年的恐怖组织下手,不出意外,会将这件事交给能信得过的人。

    如今他只是个吉祥物,只能让陈玉为他拟份褒奖四川巡抚的诏书,盖上传国玉玺的印记,附带从私库中挑选的宝物。

    等待岑威回来,让岑威出人,将这些东西送去四川。

    至于广东巡抚的错失,只能看三省总督如何处置。

    唐臻虽然已经在京都扭转太子殿下傻白甜的形象,但这点改变,还不足以隔空打三省总督的狗。

    韶州府的伤亡在众人恢复平静的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四百三十二名士兵轻伤,六十九名士兵重伤,一千八百二十六人亡故,其中仅有三百二十名红莲反贼。

    放眼整个圣朝,广东百姓的生活尚且算不上艰难,毕竟背靠三省总督,哪怕不如东南三省富饶,起码能维持稳定,不必惧怕海盗和战争。

    即使如此,红莲进入韶州府之后,依旧能利用短短几日的时间,在当地发展数倍的教众,用他们的疯狂,引诱出当地人不曾发现的压抑。

    此后的几日,京都莫名安静许多。送到东宫的奏折肉眼可见的增加,其中大部分是来自各地的奏折或政令,还有朝臣不厌其烦的询问太子殿下,如何看待韶州府的惨案。

    梁安冷静下来,不再吵着要回两广。

    他将所有的不安和愤怒,都发泄到黎秋鸣和越黎朝的孪生兄妹身上,奉唐臻的命令,彻查他们曾经的纠葛。

    来京都给唐臻做伴读前,梁安不仅有审问犯人的经验,还亲自问讯过奸细,有的是不留痕迹折磨人的办法。

    仅仅过去两日,越黎朝孪生兄妹中的兄长就不堪拷问,如实招供。

    黎秋鸣虽然达成目的,但丝毫没有感激梁安的意思。

    无论什么时候遇到梁安,他的脸上都会肉眼可见的浮现恐惧,立

    刻躲到最远的地方。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让黎秋鸣觉得,太子永远会站在他身后。

    他竟然因为记恨梁安在审案的时候公平的对待他和孪生兄妹,故意在唐臻面前说梁安的坏话,怂恿唐臻惩罚梁安。

    不得不说,黎秋鸣的脑子真的只是比下有余。

    起码在唐臻面前,他的所有想法和阴谋诡计都像是没穿衣服的裸奔,令人不忍直视。

    唐臻自认冷漠,懒得耗费心思拯救黎秋鸣的脑子。他特意挑了个黎秋鸣和梁安都在的时候,将黎秋鸣对梁安的‘误会’,尽数告诉梁安,要求两人当着他的面和好。

    梁安挑起眉头,漫不经心的看向脸色惨白的黎秋鸣,语气温和的令宫人端来新茶,笑道,“我是习武之人,肯定不如陈玉那样的书呆子细致,不小心忽略了黎护卫的想法。还请黎护卫大度,不要与我计较。”

    唐臻失笑,暗道梁安促狭。

    直到现在,依旧明明白白没将黎秋鸣放在眼中,只惦记着给陈玉挖坑。

    黎秋鸣勉强扬起嘴角,求助似的看向唐臻,只看到唐臻噙着笑的侧脸。

    挨不住梁安越来越深沉的目光,黎秋鸣只能不情不愿的端起茶盏,敷衍道,“是我因为过去的经历,心思太敏感,梁大人不与秋鸣计较,已经是秋鸣的福气。”

    梁安点头,欣慰的道,“你知道就好。”

    唐臻眼角余光看到黎秋鸣被气成河豚似的鼓起的脸颊,还有悄悄看向他时可怜兮兮的眼神,嘴角的笑意逐渐深刻,随口道,“都去我的库房中挑件东西压惊,只是误会而已,忘了吧。”

    如果黎秋鸣能保持蠢狗的形象,他可以不介意对方的愚蠢。

    毕竟上一条狗也挺蠢,但是在他咬主人之前,唐臻从未有过丢狗的念头。

    “殿下。”

    燕翎昂着头站在门口,暗藏心中的得意溢于言表。

    唐臻正打算翻书的手僵在半空,默默调整姿势,由放荡不羁的歪着,变成端庄严肃的坐着,正色问道,“是不是有要事?”

    燕翎眼中浮现笑意,语气却沉重严肃,“红莲同时在湖广五座城池暴动,已经造成数百伤亡。有消息称,逃出湖广城池的红莲贼子,正在聚集,朝京都的方向移动。”

    这不是内阁送来的折子,是燕翎从陈国公府的消息渠道,得到的最新情报。

    为了证明他排兵布阵的本事不输岑威,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和对局势的判定也在岑威之上,燕翎立刻慷慨的和唐臻分享他的消息。

    哪怕屋内还有梁安和黎秋鸣,燕翎也没吝啬。

    唐臻忍住想要看向北边的念头,捏紧书册的指尖只有青白逐渐蔓延,耳边的心跳声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明显,甚至有能听见血液沸腾的错觉。

    如果红莲闯入京都,肯定会导致难以预料的混乱。

    他准备用漫长的时间,等待的机会,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第37章 二合一

    燕翎非常满意唐臻因为他的话心神失守,举着书册默默出神的模样。

    他缓步上前,轻而易举的抽走唐臻手中的话本。取出袖袋中的地图平铺在唐臻面前的桌案处,耐心细致的为唐臻解释湖广目前的情况。

    湖广虽然没有广东损失惨重,暂时也不至于因为红莲人心惶惶,但相比始终从容掌握全局的四川,难免显得狼狈。

    作为圣朝最富饶的行省之一,湖广占地广阔,辖内水源充沛,极少有遭遇旱灾的时刻。哪怕偶尔洪涝,也能及时抢修堤坝,将水引向下游。

    沈思水自从继任湖广布政史,不问外事,专心平定省内的种种乱象。短短二十年之内,湖广的人口几乎翻倍,新建许多小型县城。

    城池如此密集且不必为生存担忧的情况下,湖广百姓无论是安全程度,还是对红莲,坚定的排斥和敌意,都能在贵州周边的行省排行第一。

    迄今为止,湖广也是唯一一个,混入红莲贼子之后,包括流民在内,没有任何人被蛊惑的当场加入红莲的行省。

    然而看燕翎收到的消息,结合四川思南府和广州韶州府送回的八百里加急,唐臻却发现,已知混入湖广的红莲贼子,人数远远超过在思南府和韶州府暴动的流民。

    好在湖广布政史沈思水虽然跟风,对四川巡抚防范红莲的行为百般挑刺,甚至专门在送到京都的请安折子中与唐臻说笑,嘲讽四川巡抚草木皆兵,恐怕夜里入梦,身边皆是青面獠牙的红莲贼子。

    他私下对红莲的防范,却半点都没少做。

    因此湖广的损失只是比四川多,依旧少于广州韶州府。

    目前被驱逐出湖广城池的红莲贼子,只有小部分人原路返回贵州,大部分人边费劲心思的躲避湖广官兵的搜查,边以最快的速度朝远离贵州的方向移动。

    不仅位于湖广东边的京都,有可能遭遇红莲贼子,位于湖广西南方向的江西和位于湖广北方的河南,同样有可能成为红莲贼子的终点。

    唐臻侧头紧盯在地图上划动的手指,目光随着圆润的指甲移动,状似在全神贯注的听燕翎分析目前的情况,心思却已经飞到福宁宫。

    如果有一半、不,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红莲贼子越过湖广,直奔京都,他也有办法带昌泰帝和仙妃,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皇宫。

    等到身在山东的陈国公和身在浙江的三省总督收到消息,说不定他已经带着昌泰帝和仙妃离开京都。

    唐臻短暂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默默调整呼吸,担心表现的过于激动,会令燕翎觉得奇怪。

    梁安悄无声息的走到唐臻身侧,厚着脸皮蹭陈国公府的消息,暗自惊讶红莲的规模,愈发担心两广父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向燕翎询问两广近况的冲动。

    黎秋鸣站在远处,能将各怀心事的唐臻、燕翎和梁安同时看在眼中。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不久前,令他吃了个小亏的梁安身上,满脑子都是圣朝太子虽然愿意偏宠他,但更信任陪在身边已久的伴读。

    这让他很难过,毕竟他如今生活在圣朝皇宫,能依靠的人,只有圣朝的太子殿下。

    难道真的要付出东宫的仆人猜测的代价,才能提高在东宫的地位?

    黎秋鸣眼中闪过茫然,看向梁安的目光中逐渐浮现愤恨。

    他不想这么做,是这个人逼他不得不这么做。

    诡异的气氛持续半个时辰,唐臻终于恢复冷静,发现燕翎的声音,因为短时间内过于激动,已经与鸭子没什么区别。

    他揉了揉耳垂,端起没喝过的凉茶递给燕翎,言语间难掩歉意,“我刚才听得太入神,没留意你的辛苦,快润润嗓子,这杯茶我没喝过。”

    燕翎嘴角的笑意始终未曾消散,举起唐臻手中的茶盏昂头饮尽,捏着发热的嗓子道,“殿下能放心,我就没白白辛苦。”

    唐臻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他是谁?

    他在哪?

    他需要对什么事放心?

    梁安蹭到了陈国公府的消息,对待燕翎远比往日殷勤。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起码此时此刻,他非常愿意捧着对方,“多亏燕兄慷慨,愿意立刻将消息告诉我们,京都才能及时做出防范。”

    燕翎矜持的点头,谦虚到,“即使我不说,湖广也会有折子送来。”

    “如此大事,哪怕只是提前半个时辰收到消息,也是好事。况且沈大人正为湖广的乱象担心,恐怕只想着要如何驱逐红莲贼子离开湖广,暂时没心情去管红莲贼子离开湖广之后又会去哪。”梁安虽然是有意吹捧燕翎,这番话说得却也不算亏心,因此看上去格外赤诚。

    往日尽显生疏的两个人,经过短短的半个时辰,竟然热络的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唐臻见状,乐得有梁安替他敷衍燕翎。假装没发现燕翎频频看向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做出担忧、麻木的姿态,继续光明正大的发呆。

    红莲蔓延的太快,没给唐臻任何准备的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京都,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在京都兴风作浪。

    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唐臻必须放弃原本按部就班,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达成目标的计划,用更激进的手段节省时间。

    唐臻无法接受意外,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只能耗费更多的心神。

    这很难,然而他必须做到,没有任何疏漏。

    燕翎与梁安相谈甚欢的同时,眼角余光始终聚集在唐臻的眉宇间,悄悄观察唐臻的反应。

    自从太子经历过年初的那场大病,他已经很久没在太子的脸上,看到如此苍白、茫然的神色。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燕翎眼中闪过恍惚,仿佛他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从未出现过,再次回到太子愿意不问缘由的赞同他的任何意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的时候。

    这样的念头,令燕翎止不住的心软。

    他半蹲在唐臻身侧,语气柔和的安慰道,“殿下别怕,即使红莲贼子闯入京都,臣也会保护殿下,绝不会让红莲贼子有机会出现在殿下面前。”

    唐臻呆滞的转动眼睛看向燕翎,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燕翎又在胡乱画饼。

    从未吃到饼的唐臻有些生气,可是换个角度去想,燕翎胡乱画饼从不兑现,代表红莲贼子进京的时候燕翎不会突然出现,给他添乱

    格局打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唐臻眨了眨眼睛,缺乏表情的脸忽然融化,眉眼弯弯,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看向燕翎的目光盈满信任和依赖,“我当然相信你。”

    燕翎怔住,他已经忘记,多久没在太子的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上一次是他收到太子中毒的消息,抓紧时间完成与骠骑大将军的交锋,赶去东宫看望太子。还是带大病初愈的太子去买果脯,或在宫巷捡到去福宁宫外苦苦等待却与从前无数次一样,没有等到昌泰帝改变主意,可怜兮兮返回东宫的太子?

    燕翎咬紧牙关,生怕稍稍松懈,会露出令他的形象,在太子眼中发生改变的表情。

    果然,只有主动来东宫与太子见面、帮助太子解决麻烦、向太子证明,他能提供给太子的帮助,远胜其他人。

    是缓和他与太子之间的隔阂,最有效的方式。

    梁安后退半步,频频看向门口,神情逐渐焦躁。

    他不明白,燕翎为什么正说着话,忽然眼睛发直的盯着太子发呆,像?

    不喜欢读书的梁安,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合适词汇,形容燕翎这种令他觉得诡异的改变,只能再次退后半步。

    对家乡的惦记,终究还是胜过对燕翎大方分享消息的感激,梁安忍无可忍的开口,打断在他看来越来越诡异的气氛,“臣忽然想起,有些私事没来得及处理,如果殿下没有其他交代,臣”

    现在出宫,宵禁前他可以先去找岑威,再拜访施承善,然后顺路去陈玉那里套话,最后和胡柳生抵足而眠。

    同样陷入呆滞的唐臻立刻回神,正色对梁安道,“去吧,如果实在抽不出空闲进宫,可以告假。”

    他像是想到非常有趣的事,忽然扬起嘴角,一本正经的道,“半年的时间,够不够你处理私事?”

    唐臻早就知道,梁安想要回两广看看。

    从前他自知拦不住梁安,也没想过要阻拦,心态随和,完全不在意梁安的去留。

    如今红莲贼子的快速蔓延,给唐臻带来未知的转机,总是与他形影不离的伴读,忽然变得碍眼起来。

    梁安愣住,立刻单膝跪地,以军中兄弟较量力气的姿态,抓住唐臻的手,眉宇间难掩动容,哑声道,“谢殿下恩典,臣不急,再等等。”

    如果正在湖广逃窜的红莲贼子确实朝京都而来,太子殿下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区区红莲,尚且不足为惧。

    但是韶州府已经用事实证明,红莲蛊惑人心,迷惑流民和百姓的手段,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混乱。

    京都的情况,远比其他地方更复杂,太子身边又没有能称得上忠心的人保护。万一别有用心的小人,利用红莲贼子造成的乱象对太子下手,太子岂不是危在旦夕?

    半年前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是谁,至今依旧没有头绪。

    唐臻生疏的调动脸上的肌肉,竭尽全力的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加诚恳,反手握紧梁安的手掌,沉声道,“你放心去处理私事,东宫永远有你的位置。”

    梁安见状,感动的满心悔意,立刻改了主意,不知不觉间变得猩红的眼睛,发狠似的盯着唐臻,“殿下放心,若非家中来信,唤臣回去,臣绝不做逃兵!”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哪怕是养个小狗,相处数年也会有牵挂。

    梁安彻底冷静下来,更觉得他留在京都的决定没有做错。

    两广的主心骨是他的祖父、父亲和叔伯,他就算快马加鞭的赶回去,也只能做个打手而已,不如安心留在京都,保护太子殿下。

    免得京都发生令两广猝不及防的变故,本就挤不到最前面,只能落后半步的梁氏会更加被动。

    唐臻忍不住晃了晃梁安的手,想要借着这个动作,将梁安脑子里的水也晃出去,继续劝道,“你放心,京都有骠骑大将军坐镇,肯定不会生乱,况且我身边还有岑威”

    “殿下不必再劝。”梁安坚定的摇头。

    即使没顺势应下唐臻的好意,他依旧对唐臻充满感激。

    可惜他从小在军营长大,不知道该如何用贫瘠的语言向唐臻表示,他这次想要保护唐臻的决心和坚定。只能反复强调,直到红莲贼子尽数伏诛之前,他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唐臻身边,保护对方。

    唐臻感受到了梁安的诚恳。

    非但没有任何能称为感动的情绪,反而盯着手边的空茶盏蠢蠢欲动。

    他最近在话本子中看到则民间传闻。

    如果有人突然痴傻,也许是在不经意间撞到了头。

    这个时候,只需要在相同的位置,再撞一次,就能令痴傻的人恢复正常。

    眉心轻皱的燕翎,及时拯救了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危险笼罩的梁安。

    他弯腰扶起依旧单膝跪在唐臻面前的梁安,自然而然的令梁安和唐臻始终交握的手分开,语气难掩迟疑,“红莲贼子如今依旧在湖广境内,能不能冲出湖广的围剿尚且未知,你不必如此”

    燕翎脸上适时的浮现尴尬,轻咳了声,像是为梁安解围似的提醒对方,不久前,唐臻已经同意他想要出宫的请求。

    梁安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突然上头的情绪退却,立刻被如影随形的尴尬笼罩。他感激的看向出言打断诡异气氛的燕翎,不再提打定主意保护太子殿下的决定,利落的提出告辞,转身离开。

    燕翎的目光从梁安的背影,移动到仿佛不存在的黎秋鸣身上,居高临下的道,“麻烦黎护卫替殿下送客。”

    梁安如今正满心太子殿下是好人,燕翎也是好人,闻言立刻停下脚步,暗含威胁的眼神如同利刃似的投向黎秋鸣,哼笑道,“黎护卫,请。”

    黎秋鸣本想留到最后,向太子殿下诉说他的委屈。

    然而无论他看向太子多少次,太子都是满脸茫然的盯着右手发呆,连眼角余光都吝啬分给他。

    哪怕再不情愿,黎秋鸣也只能跟在梁安身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直到前殿的大门再次关上,燕翎才觉得空旷的大殿不再憋闷。他不动声色的吐出口浊气,低声对唐臻道,“不必再想梁安的反常,无论他有什么目的,我都会保护你。”

    唐臻抬起眼皮,目光幽幽的看向燕翎。

    画饼大师的承诺,啧。

    “我相信你。”唐臻如同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似的抓紧燕翎的衣袖,眼中的期望卑微又脆弱,“我和从前一样的相信你。”

    所以请你不要让我失望,一如既往的扮演好画饼大师的角色,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冒出来碍事。

    否则

    唐臻垂下眼帘,摸向袖袋中只有巴掌大的短匕,嘴角的笑意从无到有,逐渐诡异。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藏起合适的武器,偷偷打磨,委实令他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因此,这柄短匕是唐臻活了两辈子,最珍惜的武器。

    如非必要,唐臻舍不得有任何磨损。

    即使有必要,也不该浪费在燕翎身上。

    毕竟这具孱弱的身体,大概率只会有一次,贴身取人性命的机会。

    燕翎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绞尽脑汁的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消除与太子之间的隔阂时,会亲眼看见太子对他说,始终如从前那般信任他。

    如果是几个月前听见这句话,燕翎大抵不会放在心上。

    在他的眼中,太子的信任,是可以掠夺的资源,早晚都会落到他的手心,完全由他掌控。

    早些得到或者晚些得到,没有太大的区别。

    然而真正看见太子亲□□付信任之后,腼腆端坐的模样,燕翎的胸口却充盈名为‘失而复得’的激动。他甚至不敢贸然开口,生怕令太子受到惊吓,收回对他的信任。

    “臣必定不会辜负殿下的信任。”燕翎克制的退后半步,提出告退。

    他已经在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做出太多错误的决定,好不容易看见转机,绝不能再行差踏错。

    红莲的消息从八百里加急,变成各地送到京都的奏折。

    这个以宗.教的方式发展的组织,用事实证明,人数与造成的混乱有多大的规模,没有必然联系。

    偷偷溜进广东的红莲贼子最少,然而受到他们的煽动,加入红莲的流民和广东百姓却最多。

    根据陈国公府的消息,唐臻大胆的猜测,在广东加入红莲的人,至少比原本就属于红莲,跑到广东作乱的人多十倍。

    如此惊心动魄的数据,仅仅是唐臻根据伤亡人数的预估。

    只要广东的红莲贼子还存在,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展新的教众,导致比例越来越悬殊。

    相比之下,四川的情况虽然稍好,但完全胜在四川巡抚。

    因为四川巡抚的严防死守,流民根本就没有与四川百姓接触的机会。红莲贼子没有户籍,只能混在流民中,导致四川对流民的态度逐渐严苛,以至于流民更容易被红莲贼子迷惑。

    久而久之,流民逃到四川,能扎根活下去的几率越来越小。

    无论是四川对流民的敌视,还是流民想要活着而不是送死的本质愿望,皆令流民改变方向,不再进入四川。

    四川巡抚特意下令,在各个城池外设定布施的地点,对仅仅是路过的流民表达善意和支持,某种程度也能化解流民对四川见死不救的憎恨。

    红莲贼子再无法隐藏在流民中混入四川的城池,完全不是官兵的对手。经历过几次没有结果的冲村和冲城,他们又将目光放在路过四川的流民身上。

    然而流民经过四川的城池都能得到食物的补给,不至于因为饥饿任人宰割。他们也不是傻子,早就知道防备红莲,无论做什么都是十几个人绑定在同处。

    为了活着宁愿吃尽苦头的人,怎么会惧怕疯子?

    除此之外,与贵州接壤的两广和广西也先后遭遇红莲的袭击。

    广西的运气最好,接壤的土地,大部分都是贵州少有的依旧存在秩序的地方,由四川的僰人酋首、四川巡抚和贵州大姓氏族共同治理。

    即使混乱得整日吵架,调兵也是家常便饭,至少比红莲容易应付。

    两广控制广东和广西大部分的海岸线,长年与海盗争夺资源,从官兵到百姓都是狠人。面对红莲,就像是面对海盗似的无情。

    去两广,无论百姓或官兵,随便抓个人,问他会不会与海盗讲道理。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不会,直接拼命。

    所以两广的百姓根本就不会给红莲妖言惑众的机会。

    陕西距离贵州过于遥远,暂时还没有关于红莲的消息送到京都。

    岑威私下曾向唐臻透露过,四川省内的红莲贼子有向北移动的趋势,不出意外,再过半个月就会抵达陕西。

    唐臻立刻问岑威,打算如何防备红莲贼子在陕西暴动。

    岑威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的道,“他们历经千难万险,远道而来,如果真的是一心求死,陕西不会缺埋葬他们的地方。”

    “他们想死在哪都行,何必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跑到陕西?”唐臻嗤笑,嘲讽岑威的天真。

    岑威却觉得唐臻是在担心陕西,眼底的肃杀稍稍缓和,解释道,“想活着,陕西也能容得下他们。陕西有几座小矿,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好,开采时格外危险,叔父不忍令心中有所牵挂的人用命采矿,只能暂时空着。”

    唐臻似懂非懂的点头,问道,“将他们充作矿奴?”

    岑威垂下眼帘,格外锋利的侧颔忽然显得格外冷漠,反问道,“将他们关进矿区,用开采出的矿石换取食物。不愿意活着的人,会有看守在矿区外的老兵为他们收尸。愿意活着的人,可以日复一日的活下去,不好吗?”

    唐臻端起茶盏,拒绝回答这种,有可能暴露性格的问题。

    对于岑壮牛当然是好事,废物再利用,即使最后没能创造价值,也只是挖个坑的问题。

    对于红莲贼子,恐怕是生不如死。

    彻底疯狂过的人,怎么可能平静的忍受,日复一日的生活?

    况且唐臻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能在岑壮牛的矿区活下来的红莲贼子,除了活着,什么都没办法奢望。

    除非红莲贼子中,真的有只想活着的人。

    如果岑壮牛没夜以继日的剥削他们,矿区的简单生活对比过去朝不保夕的混乱,也许能称得上是天堂般的生活。

    唐臻以眼角余光打量面色如常,仿佛真的给正前往陕西的红莲贼子,找了个好去处的岑威,忽然觉得,过去对岑威的判断,也许有偏差。

    真正的岑威,好像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善良?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唐臻就被自己逗笑。

    他最近看兵书,学到个新词。

    慈不掌兵。

    岑威能在短短的三年之内,成为名满天下的少将军,怎么可能与善良有任何关系?

    第38章 二合一

    原本在突如其来的红莲危机中情况最复杂的湖广,经过短暂的调整依旧被迷雾笼罩,令人难以判断接下来的走势。

    湖广城池多,卫所也多,能轻而易举的驱逐红莲。

    想要在保护乡镇百姓安全的同时,分出大量的人手,在丛山密林中寻找隐藏的红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湖广足够富裕,也会觉得消耗过大,得不偿失。

    因此,湖广发现红莲不再试图攻击城池和乡镇,只想路过湖广,赶往其他地方之后,对待红莲的态度也逐渐改变。

    从不惜一切代价的赶尽杀绝,变成以防备为主,不再主动搜寻围剿。

    如今红莲甚至能在湖广的地界暂时修整,悄悄聚集。

    唐臻的消息来源不仅依靠岑威和燕翎。

    自从红莲子贼子进入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写请安折子的速度,忽然变得格外频繁。基本维持每日一封的频率,偶尔能达到每日三封。

    请安折子的大半篇幅,皆是富饶的布政史对唐臻哭穷,细数红莲贼子的残忍和狡诈,叹息他们的行为给湖广百姓造成的损失。

    末尾常常言语生硬,甚至不合逻辑的将话题转到四川,暗搓搓的控诉唐臻眼中只能看得到四川,完全忽略正受苦受难的湖广。

    唐臻能理解湖广布政史,‘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情。除了佩服沈思水,宁可舍弃面子也要抓住里子的精神,只能无情挥笔,写下‘阅’字。

    然后心情复杂的看着他批复过的折子,第一次原路送回来处。

    沈思水的固执,远远出乎唐臻的预料。

    接下来几日,他不仅没有减缓写请安折子的频率,还在折子中透露更多关于红莲贼子的信息。从浅浅的试探,变成明目张胆的向唐臻表达不满。

    四川巡抚防备红莲,维持四川的秩序有功,所以得到太子的褒奖,不仅有盖传国玉玺印记的东宫诏书褒奖,还有从京都送到四川的赏赐。

    他沈思水,也没眼睁睁的看着湖广因为红莲贼子生乱。

    太子殿下如果不偏心。

    难道不该给他,与四川巡抚相同的待遇?

    无论沈思水如何暗示、明示,在请安折子中透露越来越多,有关于红莲贼子的最新消息加码,唐臻都不肯给沈思水准话。

    他像是缩在壳中小心翼翼探索世界的乌龟般,以缓慢的令人发指的速度回应沈思水的不满。

    批复请安折子下方,朱红色的‘阅’字,逐渐变长。

    先是开始回应沈思水对太子殿下的关心,然后终于鼓起勇气,询问红莲贼子的恶行。偶尔会提起四川巡抚的功劳,向沈思水透露,自身对红莲贼子悄悄聚集,朝京都靠拢的担忧。暗示沈思水,最好在湖广境内彻底解决红莲贼子作乱的隐患。

    总之,闭口不提,沈思水也想要东宫诏书表彰的事。

    沈思水向来是最喜欢往京都送请安折子的‘封疆大吏’,没有之一。

    见到唐臻的态度逐渐软化,愿意在批复的请安折子中留下更多的信息。他不仅没有因为唐臻刻意忽略他的需求恼怒,反而更慷慨的安抚唐臻的不安。

    有关于湖广境内红莲贼子的动向,尽数被记录在最新的请安折子中,源源不断的送到京都。

    大有只要唐臻愿意付报酬,他就能克服千难万险,将红莲贼子彻底留在湖广的意思。

    唐臻知道沈思水为了达成目的,送到京都的消息必定经过春秋笔法的润色。相较真实情况,比较夸张。

    结合岑威的模糊消息和燕翎的精确消息,刚好能构成比较清晰的框架,方便唐臻通过画饼和出尔反尔,影响沈思水的心情,掌握红莲贼子的动向。

    他与沈思水的奏折通信,早在刚开始相互套路、画饼的时候就变成‘绝密’交流,不再经过内阁。

    即使暂时存放在书房中,也会有东宫的仆人轮班看守,方便他们监守自盗。免得细作背后的主人,发现太子开始有秘密,变得不受控制,做出发疯的举动。

    哪怕是正在算计着,想从太子身上谋求好处的沈思水。

    忽然发现,在请安折子中与他交流时胆小如鼠、只会耍赖、有些小聪明却尽显贪心的太子。远在京都却能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游刃有余的守住秘密,也会觉得不对劲,开始防备太子。

    以他的谨慎,甚至有可能直接终止与太子的交流,免得最后落下与虎谋皮的下场。

    这绝非唐臻想要看到的画面。已经熟读圣朝法律的唐臻,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是太子,他说绝密,就是绝密。

    私下打听他的消息,是私下的事。

    谁敢当面质问他,立刻以窥视东宫的罪名处理。

    要是有人不满沈思水算计着想从东宫得到好处,愿意取而代之,唐臻也没意见。

    反正只是工具人,换来更贪婪、不顾后果的人,反而会比小心翼翼投饵的沈思水更容易掌控。

    沉默已久的唐臻借着饮茶的动作,不动声色的打量与他仅隔着窄桌,正在默默吃糕点的人。

    他以为要耐心等待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看到的机会,猝不及防的出现。原本已经通过试探,暂时不会有威胁的岑威,立场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仅凭现有的信息,唐臻无法判断,岑威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带入自身,推测数次,结果都不乐观。

    岑威主动要求成为太子的伴读、费尽心思的为太子的未来谋划、数次身体力行的支持太子的决定、亲自去京郊拜访孟首辅,请求对方成为太子的老师,哪怕被孟首辅拒绝,也不打算放弃

    这些忠臣行为皆有个前提。

    岑威希望太子能够担当起帝王的责任,维持圣朝现有的平静,以此避免战争。

    如果勤劳的岑·园丁·威忽然发现,已经投入良多的小树苗不仅没有如同他预期的那般茁壮成长,还暗自谋划,带着半死不活的大树彻底跑路,任由背后天塌地陷,绝不回头

    唐臻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龙虎少将军发起疯,是什么模样。

    岑威察觉到唐臻诡异的目光,询问的看过去,“殿下?”

    唐臻垂下眼皮,掩盖眼底的波涛汹涌,不慌不忙的换了个姿势,随口问道,“正在湖广逗留的红莲贼子,有朝京都而来的迹象。京都却没有空闲的矿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

    岑威扬起嘴角,语气谆谆善诱,像是哄刚启蒙的幼童,“京都的事有骠骑大将军操心,我不方便探究太多。”

    唐臻在岑威充满‘慈爱’的目光中默默打了个冷颤,不动声色的朝远离岑威的方向移动,脑海中却闪过灵光。

    未免无法掌控的意外发生,跑路的时候,必须提前支开岑威。

    李晓朝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唐臻早就发现,李晓朝在面对岑威的时候态度非常微妙。

    虽然表面看上去无可挑剔,很像爱才的长辈看待给予厚望的晚辈,但无论多么擅长伪装的人,都会有松懈的时候。

    唐臻记得很清楚,他在李晓朝的脸上看到过对岑威的忌惮和嫉妒。

    他暂时没分出心神去探究,李晓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利用李晓朝的情绪却很简单。

    身为京都实际的掌权者,李晓朝肯定不会乐于见得,深受他忌惮的岑威,因为流窜到京都的红莲贼子大展身手。

    只要李晓朝能看住岑威,唐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甩开两个麻烦。

    岑威完全没察觉到,在唐臻眼中,他已经变成麻烦的代名词。

    因为正逃往陕西的红莲贼子,他本就不多的空闲时间再次减少。

    来到京都之前,岑威的重点完全放在北方,几乎没有刻意的了解过混乱又复杂的西南。

    如今正好赶上红莲做乱,他要做的事,不仅是推测红莲贼子的去向,及时提醒岑壮牛和岑壮虎早做打算。

    能抽出时间进宫小坐片刻,主要是为了告诉太子,他去京郊拜访孟首辅,惨遭闭门羹的经历。

    “听闻孟首辅出身山东望族,乃孔孟之后,格外在意礼节。”岑威建议道,“下次不如殿下亲自前去拜访,以示诚心?”

    唐臻敷衍的笑了笑,忧心忡忡的道,“湖广的红莲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抵达京都,如果孤去拜访孟首辅,但没能成功的将孟首辅请回城内,会不会给孟首辅带去危险?”

    在他眼中,熟读文史的孟长明,还没有异族奴隶实用。

    岑威觉得唐臻的担忧是杞人忧天。

    红莲贼子毫无预兆的在湖广作乱,也没能成事。京都早有准备,除非有意外的发生,否则绝不会让红莲贼子得逞。

    他打量太子充满担忧的侧脸,默默咽回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

    罢了,晚些再亲自去请孟首辅回京,可以准备的更周全,充分的表达太子对孟首辅的重视。

    岑威说完正事,先饮半盏茶,然后快速却不狼狈的吃下五盘点心,终于摸着不再空荡的肚子出宫。

    唐臻朝着岑威的背影投去羡慕的眼神,发狠的吃下两盘点心,险些撑得原地瘫倒。慢吞吞的绕着假山走了两圈,终于攒足去福宁宫的力气。

    他所谋甚大,又没来得及在机会来临前做足准备,只能尽可能的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

    比如程守忠。

    这是他目前为止,经过长久的观察,唯一愿意信任的人。

    然而他很清楚,程守忠只对昌泰帝忠心,对他仅是爱屋及乌。

    所以程守忠知道他的想法,魂不守舍数日,忽然没头没尾的对他道,“如果远游真的是殿下的夙愿,臣必不惜任何代价,助殿下如愿以偿。”

    唐臻闻言,脸上立刻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

    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昌泰帝给他答复。

    自从年初的大病之后,唐臻就开始有去福宁宫外做望亲石的习惯,至今已经有几个月。

    因此他忽然频频前往福宁宫外,光明正大的与程守忠密谋,竟然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

    天色渐暗,又该离开的时候,唐臻心血来潮似的对程守忠道,“关于安定侯的养子,你知道多少?”

    程守忠愣住,似乎没想到,会从太子口中听到早就被埋葬在时间里的人。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浮现恍惚,“殿下怎么会好奇程锋?”

    唐臻笑了笑,对于程守忠,他不吝于说实话,“孤觉得身边有与故人相关的存在。”

    程守忠张了张嘴,想追问故人是谁,相关的存在又是谁,最后却长长的叹了口气。

    “程锋没有老侯爷的本事,想法也格外倔强,因此没少挨老侯爷的打,每次都是陛下劝老侯爷莫要强求,程锋事后却更叛逆。”

    程守忠苦笑,低声道,“他原本是安定侯府的家臣,有个兄长是小侯爷的玩伴,因此从小跟在小侯爷身后。当年叛臣薛寄伏诛,贵州、两广、福建皆陷入混乱,小侯爷奉先帝的命令去广西平叛。程锋的父母、兄长皆作为家臣跟在小侯爷身边,唯独他因为年幼被留在京都。”“小侯爷性情随和也愿意哄玩伴的弟弟,于是对程锋说,等程锋长到十岁,再让侯爷派人送程锋去广西。到时候如果程锋文韬武略,有所建树,就认程锋做义弟。”

    可怜程锋年纪尚小,消息也不灵通,还不知道他的亲兄长已经是小侯爷的副将,在安定侯府的祠堂与小侯爷结拜。哪怕他无法成为小侯爷的义弟,也能称呼小侯爷兄长。

    为了追上小侯爷的脚步,程锋委实吃下不少苦头,奈何他家习武行兵的天赋都长在他的同胞兄长身上,他半点也没分到。

    好在程锋从小聪明,早在小侯爷启程去广西不久,就知道了他的同胞兄长已经与小侯爷结拜的消息,因此虽然努力、努力、白努力,但并不焦虑。

    对他来说,努力只是代表他对小侯爷、对安定侯府的赤诚,并不是非要得到很好的结果。

    程锋十岁那年,广西传来噩耗。

    小侯爷在平定海盗的时候,为救当地的村童中了毒箭,不治身亡。

    程锋忽然从白努力也快乐的天真小孩,变成没有目标的大人。

    小侯爷亡故仅三个月,安定侯就决定,为了稳定京营的军心,开祠堂,认与爱子瓜葛颇深的程锋为养子。

    程锋从小侯爷的小跟班,变成安定侯府的小郎君。

    原本开朗活泼的少年,脸上再也看不到笑意,像是被终年积雪彻底冰封。

    唐臻看着程守忠眉宇间毫不掩饰的叹息和怜惜,已经明白程守忠的立场。

    相比安定侯无缘的女婿李晓朝,程守忠更能共情侯府养子程锋。

    算算年纪,程守忠作为安定侯的心腹,大概是亲眼看着程锋从白努力也开心的活泼少年,变成冷冰沉默的侯府养子。

    “程锋的父母兄长”唐臻眨了眨眼睛。

    程守忠昂头看向西沉的日光,哑声道,“他们都活着,坚持留在广西,守住小侯爷数年为之努力的地方。原本程锋的兄长想要回京都带走程锋,让程锋亲眼看看从小最敬仰的小侯爷在广西的建树。得知老侯爷打算认程锋为养子,程锋的家人再也没提过回京都的事。”

    怕影响程锋,也怕影响老侯爷。

    唐臻陷入沉默,对程守忠的询问远比他预想中的顺利,但他却没办法因此高兴。

    “李晓朝与程锋,关系好吗?”

    程守忠退后半步,第一次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唐臻。

    唐臻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举起手以示无辜,“我只是好奇往事,只要你说出李晓朝从前哪里做的不好,我立刻讨厌他。”

    程守忠努力许久,依旧没能压住嘴角的笑意,摇头道,“我找不出他哪里做的不好,只是看见他就不喜欢而已。殿下有防人之心即可,不必因为臣的喜恶,影响您的判断。”

    唐臻没想到除了哄他之外,永远严肃认真,刚正不阿的程守忠,竟然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因为不喜欢李晓朝,就故意为难对方,拖着李晓朝,不肯让李晓朝轻易掌握京营。

    原本唐臻还奇怪,以昌泰帝对程守忠的信任,怎么会亲自承认程守忠不喜欢的李晓朝,给李晓朝名正言顺掌握京营的机会。

    原来程守忠的不喜欢,真的仅仅是不喜欢而已。

    所以从前给李晓朝使绊子,也是顺手为之?

    也许是唐臻脸上的不可思议过于明显,程守忠眉宇间很快浮现赧色,他轻咳了声,强行将话题转回正轨,“老侯爷虽然更看重李晓朝习武行兵的本事,还亲自为他改名,但属于的继承人始终都是程锋。”

    老侯爷觉得只有从小在安定侯府长大的人,才有对陛下有赤诚的忠心。

    哪怕程锋在小侯爷亡故之后走了牛角尖,觉得安定侯如果不留在京都侍奉皇帝,愿意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广西,也许小侯爷不会出事。

    因此总是惹安定侯生气,甚至闹到昌泰帝耳中。

    老侯爷依旧没有换个继承人的想法。

    他甚至觉得,让李晓朝辅佐程锋掌控京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如果程锋有心,可以过继李晓朝和程大姑娘的儿子。哪怕程锋不打算将侯位还给老侯爷的血脉,老侯爷也不会怪罪程锋,更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说起这段往事,程守忠连连摇头,哪怕他至今依旧对安定侯忠心耿耿,也很难赞同安定侯晚年失子之后,不合时宜的天真。

    “李晓朝与侯府的老程人并不亲近,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程锋却是心心念念的等着给老侯爷养老送终,然后去广西追随小侯爷的脚步,根本就没想过继承安定侯的爵位。”

    程守忠说到动情之处,以手掩面,遮挡狼狈,“可惜程锋是个苦命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事,总是没有结果。”

    唐臻动了动嘴唇。

    当年昌泰帝被刺杀,昏迷数日。老侯爷当成被斩首,与安定侯府有关的人皆被下狱。等昌泰帝醒过来,老侯爷恐怕已经按照谋逆的罪名被挫骨扬灰,哪怕有人为老侯爷收尸,也轮不到被关在狱中的程锋。

    唐臻默默转身,望向天边升起的明月,手掌虚浮的贴上胸口。

    早在上辈子,他就知道这里坏掉了。

    变成太子之后,提醒他这里有问题的人,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理智告诉他,程守忠看上去很伤心,他不该继续追问。

    然而隔着胸腔触摸冰冷的心,他却觉得茫然的厉害。

    程守忠为什么如此伤心?

    不知道过去多久,天色已经彻底昏暗,原本只有个虚影的月亮逐渐明亮,孤独的悬在空中。

    看似在发呆的唐臻,立刻察觉到程守忠的情绪已经完全宣泄,正在缓慢的平息。

    他转头看向对方的侧脸,问出他最想知道的事。

    “陈玉是不是与程锋有关系?”

    结合程守忠之前的话,唐臻又有新的合理猜测。

    “或者陈玉与程锋留在广西的家人有关系?”

    程守忠显得苦相的脸上,扬起欣慰的笑意,不答反问,“您知道陈玉的父亲叫什么吗?”

    唐臻默默思考了会,不确定的道,“陈雪?”

    虽然陈玉的父亲也算是‘封疆大吏’,但他与喜欢写请安折子,用文字与唐臻交流的沈思水不同,低调程度与四川少数民族的僰人酋首几乎没有区别,名字从不会主动出现在唐臻的视线范围内。

    唐臻不会因此忽略对方,但不能确定,他念对方的名字时读音会不会有偏差。

    程守忠的目光变得悠长,低声道,“广西巡抚的脸上遍布烧伤,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嗓子也被烧毁,虽然不影响说话,但是声音非常怪异,最好的口技艺人也无法模仿。”

    “他就是程锋?”

    如果只是程锋的家人,没必要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唐臻满脸诧异,心脏仿佛在某个瞬间慢了半拍,感受到复杂得令人眼角酸涩,难以分辨的情绪。

    然而等他静下心,想要仔细品味却没找到任何能令他动容的念头。

    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唐臻不甘心,为了证明短暂的感受到心脏的存在,不是他的错觉。回东宫的路上,他始终默念程守忠最后教给他的词语,试图唤起令他感到不适的情绪。

    ‘沉冤昭雪’

    “殿下,你在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入唐臻耳畔,他猛地抬起头,穿着墨蓝色长袍的陈玉正举着被夜风吹得明明灭灭的灯盏,目光幽幽的凝视他。

    唐臻终于能够确定。

    他的心确实会有异样的感觉。

    既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动容,是因为受到了惊吓。

    第39章 二合一

    唐臻后退半步,下意识的做出防备的姿态,仔细打量陈玉。

    长久以来,他对陈玉的印象都是书不离手,气质高冷的文艺青年。

    除非戳到对方的逆鳞,也就是安定侯。陈玉虽然表现的疏离冷漠,但实际相处,反而比东宫的其他伴读更随和柔软。

    即使是面对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存在,陈玉莫名其妙遭到窥视的时候也不会立刻勃然大怒、杀鸡儆猴。只是平静的拆穿对方的小把戏,然而冷冰冰的警告对方,以后离他远点。

    阅读过很多圣朝书籍之后,唐臻忽然多出许多浪漫的想象。

    如果没有身处东宫,陈玉应该是山巅迎风独立的兰花,任凭风吹雨打,淡然凝望尘世喧嚣。即使偶尔染上尘埃也没有关系,早晚会有大雨令他恢复宁静。

    也许兰花周围还会有头愚蠢的小老虎,总是小心翼翼的收着指甲,对兰花蠢蠢欲动。明知道结果是扑空落悬却乐此不疲,甩到沾在皮毛上的尘土,又迫不及待的去扒拉这株兰花。

    想到梁安,唐臻心头微动,第一次认真的对比陈玉和梁安的长相。

    他知道圣朝地大物博、版图辽阔,每个地域的人相比较其他的地方,无论是长相还是口音和习惯,都会有细微的差别。

    在异族奴隶中留意到黎秋鸣的存在时,唐臻曾刻意的比较过梁安和黎秋鸣的长相。虽然身处两个国家,但是只看地理位置,梁安和黎秋鸣勉强能算得上是邻居。

    两个人都肤色偏黑,梁安的外表是少年模样,具体表现在比同龄人更纤细的骨头和眉宇间对力量绝对信奉的单纯稚气。

    然而只看身高,梁安不仅远超黎秋鸣,也比同样是西南出身的陈玉和胡柳生高出一大截。

    相比之下,黎秋鸣的肤色更黑,眼眶深邃,后脑勺也更突出,好在从小习武,身姿还算挺拔,更是在遭逢大难、颠沛流离之后,咬牙保留最后一口心气不肯散开。

    否则唐臻哪怕再怎么需要越黎朝的奴隶,也不可能闭着眼睛选中黎秋鸣。

    岑威最初送给唐臻的异族奴隶中,黎秋鸣是最好看的那个。

    唐臻不得不承认,他多少是有些颜控在身上。

    然而如此颜控的唐臻,从未比较过身边伴读的长相。

    原因无他,既然大家都是高颜值,为什么还要比较?

    哪怕是相由心生,眉宇间总是笼罩烦躁和凶悍的施承善,受制于施乘风,只能保持安静的时候也是人模狗样,满身侯府公子的气度。

    陈玉出身广西,梁安出身两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非要说两个人来自相同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

    忽略陈玉的书卷气和梁安的武力值,唐臻忽然发现,他们除了身高之外,出乎预料的相像。

    面部轮廓流畅,额头饱满,下颔偏方却不会显得突兀,眼形长而不狭,格外聚神。

    如果是在与程守忠‘谈心’之前,发现陈玉和梁安外表的相似,唐臻也许会怀疑他的猜测。

    陈玉晃了晃终于缓过口气,恢复明亮的灯,“殿下?”

    唐臻又退半步,反问道,“你怎么还没出宫?”

    虽然东宫为每名伴读都准备了单独的房间,以供休息,但是除了太子风寒严重,卧床修养的那段时间,伴读轻易不会在东宫留宿。

    陈玉解释道,“臣正准备出宫,看守内库的羽林卫忽然来报,日常清点库房的时候有对不上账册的地开。”

    整个东宫,没有人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慷慨和对内库的看重。

    只要太子殿下心情好,私库的东西随便亲近的人进去,随意挑选。

    内库中,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东西,磕碰出以肉眼难以分辨的瑕疵,就能让太子殿下整天不高兴。

    陈玉立刻去处理内库的纰漏,错过出宫的时间只能住在东宫。

    因为对太子的尊重,特意在大门处等待唐臻回来。

    非常的合情合理。

    唐臻正色应声,难得没追问内库的差错,率先走进宫门。

    陈玉举着灯笼跟在唐臻身侧,再次问道,“殿下刚才在念叨什么?”

    “嗯?”唐臻面色如常的转过头与陈玉对视,心思电转,似真似假的道,“我见梁安近日总是担心两广近况,忽然想到,你们千里迢迢的赶到京都为孤做伴读,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陈玉满脸怀疑,随口敷衍道,“殿下好记性。”

    唐臻心安理得的点头,刚成为太子殿下的时候,他为了弄明白身边的伴读都是什么来历,委实耗费了许多心思。

    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三年不曾还乡,陈卿可曾想念父母?”

    充满蛊惑的声音乘着夜风吹入陈玉耳中,令他的目光恍惚了瞬,不知不觉间,竟然完全被思念和敬仰覆盖。

    不必再等陈玉开口,唐臻已经有了答案。

    陈玉不喜欢他。

    这个如同兰花似的少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毫无保留的表达过他最真实的想法。

    彼时唐臻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时不时的会在黑暗中被幻觉困扰。陈玉举着蜡烛掀开床帐,为唐臻带来温暖的光。干燥的手掌,小心翼翼的贴在唐臻的额头,像是对待珍贵易碎的瓷器。

    然而唐臻用尽理智和力气,终于抬起眼皮与陈玉对视,在对方的眼中却看到深深的失望。

    无论陈玉的动作多温柔,都无法掩盖他见到唐臻奄奄一息,依旧挣扎求生,最真实的反应只有失望和冷漠。

    如果当时醒来的人,是原本的太子殿下那个真正的傻白甜,应该只会为陈玉的体贴感动。

    哪怕曾经冒着巨大的风险,忍无可忍的点醒唐臻,有传国玉玺他也只能做个吉祥物的那次,陈玉的眼底依旧藏着深深的厌倦。

    他像个巨大的矛盾体,明明期望太子彻底消失,却会在太子遇到困难的时候竭尽全力的给予帮助。

    缺乏共情的唐臻,无法理解陈玉爱恨交织的矛盾情绪,想要试探对方却总是错过最好的时机。

    从程守忠口中听完安定侯府的往事之后,唐臻从逻辑的角度,终于能够理解陈玉的想法和行为。

    曾经的程锋无法理解安定侯对皇帝的忠心耿耿,甚至埋怨安定侯不肯将重心放在小侯爷的身上,导致小侯爷永远的留在广西。

    然而程锋改名陈雪,终于站在他向往已久的广西之后,做出的决定却与曾经的安定侯一模一样。

    他也没有让独子陈玉留在他的羽翼下,经过不为人知的考虑,他让陈玉成为太子伴读,千里迢迢的回到京都。

    这个安定侯和程锋都不得善终的地方。

    陈玉对太子和京都只有厌倦,提起家乡和父亲,寂静的双眼却立刻被点亮。能令陈玉心甘情愿的坚持去做令他不开心的事,只有他思念又敬仰的父亲,四川巡抚刘雪能够做到。

    这个少年时极度不能理解安定侯的人,在安定侯一意孤行,终究被昌泰帝连累之后,惨遭大难。不知道咽下多少苦楚,终于抵达他向往已久的广西。

    多年之后,大多数人都忘记他的养父,也不记得他。他却悄无声息的遗忘少年时的固执,长成养父期望的模样。

    唐臻垂目盯着他和陈玉的影子,忽然好奇,曾经的昌泰帝和安定侯,是否也曾像他和陈玉这样,无声走过长长的宫巷。

    刘雪究竟是在长大之后改变想法,开始理解安定侯信念,愿意对皇帝和太子效忠。还是依旧活在过去,只是用送陈玉来京都,对太子效忠的方式,强行欺骗自己,安定侯府的意志还在,就能留住安定侯和小侯爷的影子?

    唐臻抬头看向明月,又生出新的疑问。

    人,为什么如此复杂?

    陈玉再次看向身侧,眉宇间浮现几不可见的焦躁。

    他在太子的身上感受到复杂、深沉的情绪,然而太子不愿意向他透露分毫。

    最重要的是,陈玉非常确定,他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

    太子被他忽然出声的行为吓得倒退半步之前,嘴边分明是在念叨‘沉冤昭雪’。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陈玉永远不会忽略这四个字。

    太子是从福宁宫回来,程守忠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想起上次陪太子去福宁宫,满脸苦相的将军虽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太子身上,但眼角余光总是会留给他,陈玉心中忽然生出难以忽略的焦躁。

    他离开广西的时候,父亲只告诉他,程守忠可信,必要的时候可以向对方求助。但没教他,如果程守忠发现他的秘密,应该如何善后。

    因为纷乱的思绪,陈玉落在唐臻侧脸处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令唐臻想要假装没有发现都会显得欲掩弥彰。

    他本想先进行充分的思考,做足准备,再与陈玉谈判。

    “陈玉”唐臻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无奈,“你想先用晚膳,再与我谈谈。还是先与我谈谈,再用晚膳?”

    陈玉悄悄攥紧藏在广袖中的手,艰难的违背心意,选择迁就唐臻,哑声道,“先用膳。”

    自从年初中毒之后,太子食欲大减,哪怕小厨房费尽心思的换花样,要难哄太子多吃半碗饭,名副其实的吃饭比喝药更困难。

    如果错过平日用膳的时间,原本能吃下半碗饭的太子,只吃几口都得用大半个时辰。

    唐臻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食欲,因为有新鲜的海虾,他甚至比平日多吃几口菜,喜得平安亲自去厨房发赏钱。

    相比之下,陪唐臻用膳的陈玉就显得格外心不在焉,米饭接着米饭的往嘴里塞,最后既没吃饱,也不记得都吃过什么。

    唐臻捧起消食茶,示意陈玉与他去书房。

    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宫人见状,立刻开始悄无声息的斗争。

    由陈玉送入宫的仆人,用最快的速度占领书房的窗口和门口,对其余试图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大有对方敢靠近,他们就敢打人的意思。

    唐臻打了个哈欠,熟悉的生物钟令他感觉到困顿。

    他决定开门见山,长话短说,“我不在意你有什么想法,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陈玉谨慎的思考唐臻的前半句话是否意有所指,过了许久才慢吞吞的问道,“殿下想做什么交易?”

    唐臻放下茶盏,朝陈玉勾了勾手指。

    直到陈玉顶着难掩防备的表情,俯身在桌案上,侧耳靠近唐臻,唐臻才愿意开口,充满诱惑的声音直达陈玉心底,“你帮我获得自由,我也给你,还有你的父亲,自由。”

    陈玉的瞳孔无声扩散,如同北方冬日的冰雕般完全僵硬。

    唐臻还想继续喝茶,忽然察觉到陈玉的状态不太对。

    他默默后仰,直到背脊紧贴宽椅的靠背才停下,略显遗憾的看向浅绿色的瓷杯中剩下的小半盏消食茶,难得为自己的冲动忏悔。

    如果他再沉得住气一点,就能喝完今日的消食茶。

    “臣听不懂殿下的话。”陈玉喘着粗气给出回应,支撑在桌案上的手臂默默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大的压力下折断。

    唐臻眼中浮现淡淡的怜悯。

    相比陈玉,他竟然是掌握主动权的人。

    真是令人感动。

    “我会带父亲、母亲和程守忠,永远的离开圣朝。今后不会再有唐氏血脉的皇帝,束缚在你和你父亲身上的枷锁也就不复存在,我们都能得到自由。”

    唐臻直视陈玉的眼睛,眼中的坚定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当初的程锋不理解安定侯的忠心,如今的陈玉也无法理解陈雪的忠心。

    从他和陈玉这里,彻底断开安定侯府和皇族已经延续几百年的牵绊。

    事了之后,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重新开始,不必再担忧朝不保夕。陈玉回到广西,终于完成老侯爷的信念,他和他的父亲可以再无牵挂的陪着小侯爷。

    早在发现太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陈玉就在等待与太子开诚布公的交谈或者说真刀实枪的搏杀。

    他设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过,太子会对他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的话。

    “不”陈玉疯狂摇头,语无伦次的道,“你不能这么做,不、不能!”

    唐臻起身走向正远离他的陈玉,抓紧对方的手臂,不允许他继续逃避,“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好吗?”

    “不好!”陈玉猛地挣开唐臻挟制,反而以唐臻无法反抗的力道,抓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的怒吼,“你、你知不知道为了唐氏的皇位,与多少人像老侯爷那样蒙冤而死,又有多少人如同小侯爷,悄无声息的客死他乡。甚至甚至还有我的父亲,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身份,依旧对陛下忠心耿耿。”

    唐臻平静的看着陈玉,“不知道。”

    简单又平淡的三个字,瞬间点燃陈玉最后的理智。

    “你、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陈玉猩红的双眼中满是苍凉,声如泣血,“安定侯府在烈宗时期,还是人口兴旺的大族。因为做皇帝的走狗,无论朝堂官员还是民间百姓都谈安定侯府色变,无论主脉还是分支,每日都有人被刺杀身亡。足有两千人的大族,短短几十年,在小侯爷客死广西的时候,主脉加分支只剩下老侯爷和大姑娘,所以老侯爷才会认养子。”

    唐臻听闻如此惨案,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在陈玉愤怒的凝视中思索片刻,诚恳的道,“听闻这样的悲剧,我很心痛。”

    陈玉狼狈的喘了口气,抬起腿去摸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太子说的没错。

    安定侯府和唐氏皇族的牵绊,早就该结束。

    他现在就杀了这个没有心的祸害!

    唐臻闭眼躲避烛火照在匕首上折射的光,语气终于因为反抗不再平淡,却仅仅是比原来急促了些,“再为唐氏皇族做最后一件事,你和程锋就能得到永远的自由!”

    呼啸而至的风轻而易举的吹开唐臻掉落的头发,令他感受到刺痛的错觉。

    唐臻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从距离他的眉心不足半寸的利刃,移动到目光沉沉,仿佛索命厉鬼的陈玉身上,

    “唐氏皇族比安定侯稍好些,还剩下我和我的父亲。”

    他从不觉得可以达成目标的手段分高低贵贱,虽然无法共情,但世间万物,总是有逻辑能够贴合。

    只要有逻辑,就可以分析,能够模仿。

    唐臻忽然苦笑,再次闭上眼睛,如同粘板上已经认命的鱼。

    “我从记事起就被关在这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父亲很喜欢我,抱过我,夸过我,也摸过我的头,但是我不记得,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哪怕一步一跪的彰显孝心,父亲依旧不愿意见我。要不是程守忠能偷到父亲的斗篷和糖果,我至今仍旧不敢相信,父亲没有厌恶我。”

    惨淡的语气逐渐渗入愤恨。

    “我受够了!”唐臻猛地睁开已经与陈玉别无二致的猩红眼睛,眼泪无声顺着眼角落下,“在你们眼中我是什么?关在名为东宫的笼子中,谁想要参观就能来参观的野兽?”

    “我的父亲呢?他是有权利关闭的笼子的野兽?”

    “我宁愿在赴死的路上与家人团聚,也不想在笼子中浑浑噩噩的等待父母亡故的消息。”

    陈玉在唐臻不管不顾的贴近他的瞬间,手忙脚乱的丢掉匕首,眼中坚定的愤恨被冲得七零八落。身心俱疲的推开唐臻,跌落在唐臻身侧的桌案上,迷茫的望着房顶的横梁。

    他不得不承认现实,唐氏皇族没有踩在安定侯府的血肉上享福。

    他对唐臻的憎恨,只是可怜人对另一个可怜人的嫉妒。

    多么可笑。

    脱离生命威胁,唐臻狠狠的松了口气。

    在他判断中,陈玉始终是伴读中危险性最小的人。他想过说服陈玉的过程,也许不会容易,但没有料到陈玉会如此失控。

    因此在时间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方式与陈玉摊牌。

    果然太过激进。

    好在面对风险的人是他,不是福宁宫中任何人。

    良久后,唐臻感受到身侧的人逐渐平静,恢复理智,轻声道,“我不知道父亲的皇位下有多少尸骨和鲜血。我只知道,那张冰冷的皇位彻底失去唐氏皇族的温度,能令依旧前仆后继,用骨肉血液滋养皇位的人停下脚步,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们相互放过,成全彼此,不好吗?

    不知何时,陈玉再次泪流满面。

    他浑身颤抖的伸出手,艰难的摩挲唐臻的位置,忽然告诉唐臻一个与他们正在说的事,毫不相关的秘密。

    “我只是父亲的养子。”

    陈雪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他唯一的养子,是广西某个平平无奇的渔村中出生的男孩。

    男孩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他的存在时出海,遇到暴雨天气被困。他将仅存的粮食都喂给在海中捡到的六个年岁不等的孩子,虽然没饿死,但彻底拖垮了身体。

    男孩五岁,父亲亡故,生他难产的母亲只坚持半年,也撒手人寰。

    不久之后,有个长相狰狞恐怖的人来到渔村,问男孩愿不愿意和他走,他会认男孩为养子。

    “我很害怕,问他为什么愿意认我做养子,他是不是有很多养子。”陈玉扬起嘴角,眼前的画面再度因为泪水模糊。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意外,他只会有我一个养子。他家有代代相传的信仰,必须有人继承。选中我,是因为我与他家有缘,他的兄长曾因为救我的父亲亡故。”

    陈玉终于找到唐臻的手,立刻紧紧抓住,力气大得令唐臻下意识的发出痛呼。

    “我答应你,如果在沉默中耗尽心血,是父亲注定要面临的命运,我愿意冒着提前覆灭的风险博取未来的自由。”

    唐臻默默忍受手上的痛楚,因为陈玉的故事久久没有回神。

    安定侯与程锋,陈雪与陈玉,再加上客死他乡的小侯爷。

    世间的牵绊不止血缘,还有

    唐臻望着摇曳的烛火,眉宇间逐渐浮现茫然。

    还有什么?

    第40章 二合一

    有陈玉的支持,唐臻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只差衔接各个环节的关键之处,仍旧需要仔细打磨。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正通过请安折子与唐臻聊的火热。

    唐臻越强调四川巡抚得到东宫诏书的表彰,是因为四川巡抚在防备红莲贼子方面,有杰出的表现。湖广布政史沈思水越觉得,他能通过红莲贼子得到其他好处,不知不觉的改变对红莲贼子的态度。

    他原本下令,以最快的速度将红莲贼子撵出湖广境内,忽然变成,对红莲贼子困而不剿。

    如今在湖广,除了城池和乡镇外有大量的卫所军队巡视,通向各地的必经之路也有大量士兵驻扎。

    红莲贼子只能躲在深山老林中,依靠与野兽搏命获得食物,耐心等待能够逃出湖广的机会。

    作为成熟的猎人,越是靠近想要达到的目标,唐臻却冷静理智。

    他没急着挑动沈思水的怒火,继续耐心细致的与沈思水周旋,令对方从他破绽百出的文字中,得到错误的信息。

    ‘太子懦弱且胆小,是只有点小聪明,喜欢虚张声势的铁公鸡。’

    ‘只要继续与太子周旋,坚持不懈的告诉太子,红莲贼子恐怖血.腥的恶行,消磨太子的胆量。早晚能让太子妥协,愿意支付令他满意的报酬,求他将红莲贼子留在湖广,别威胁到京都的安全。’

    各怀心思的笔友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后能达成目标的人,游刃有余的通过文字,编织请君入瓮的牢笼。

    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疲惫。

    期间其他省份陆续向京都送来,对红莲贼子的审问过程和结果。

    唐臻匆匆翻过这些折子,大失所望。

    这次红莲闹出震惊整个圣朝的动静,除了与贵州相隔数个省份的山东和山西,各个行省皆如惊弓之鸟,自上而下,至少有数个不眠之夜。审问的过程和结果却与过去的几十年,贵州审问红莲贼子的记载几乎没有区别。

    所有被活捉的红莲贼子都有强烈的厌世倾向。

    无论是严刑拷打,还是为他们提供温暖、安全的环境和充足的食物,皆不会令红莲贼子动容。

    他们甚至会展现出强烈的破坏性。疯狂的打杂所有视线范围的人或物,哪怕饿着肚子,也要将食物摔在地上,然而饿到极致,没办法再保持体力的时候他们却会趴在地上,吃已经沾满灰尘,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食物。

    官府见状,以为红莲贼子肯用饭,是逐渐恢复理智的征兆。抱着试试的想法,下次饭点,又给红莲贼子提供新鲜美味的食物,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打破红莲贼子的心防。

    万万没有想到,红莲贼子无论什么时间看到食物,是否正处于饥饿,第一时间做出的选择都将完整的食物砸烂,再用沾着鲜血和泥土的手,抓起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食物胡乱塞进嘴里。

    发疯和破坏,似乎已经被不知名的力量深深的刻在他们的骨头上的指令。

    官府本就是在用刑无果的情况下,没有办法,才会想到用怀柔的方式去撬红莲贼子的嘴。

    发现对方软硬不吃,就像是面对缩在壳中不肯露头的乌龟。

    他们不是不可以,直接暴力砸坏乌龟又厚有重的壳,但这除了令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乌龟痛苦的死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无奈之下,官府只能硬着头皮提审。

    红莲贼子能轻而易举的混进流民中,各个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看任何人的目光中都充满死寂。

    不发疯的时候,他们像是毫无生机的布偶娃娃,任人摆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果被疼痛或声音强行唤醒,他们会立刻陷入亢奋,具体表现为疯狂的挣扎,不计代价,更不会在乎此时的挣扎是不是以生命为代价。

    想让他们开口,得到有用的信息,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唐臻放下奏折,盯着手心的墨迹陷入深思。

    他诡异的能够理解红莲贼子的状态,觉得活着没意思,也不想活,但不甘心默默无闻的死去,每次发疯都是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愤恨。

    连生死都不在意,又怎么会惧怕疼痛?

    也许在他们眼中,越是痛苦,越能证明他们正真实的存在,越是令人兴奋。

    寂静的书房忽然响起兴致盎然的轻快笑意。

    不知不觉间完全被深沉填满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整齐罗列的奏折。

    可惜他马上就要从泥泞中脱身,拥抱自由,否则很愿意会一会胆敢操纵疯子,不怕被反噬的狂徒。

    敢于利用疯子,甚至源源不断的制造疯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正常人?

    仅仅是通过这些记录失败的审问过程和结果的折子,唐臻就能肯定,红莲贼子中几乎没有正常人。

    他上辈子就知道,完全脱离理智的疯狂与劣质的基因没有区别,迟早都会被淘汰,这是自然定律。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然而红莲贼子的发展,毫无疑问的早就开始违背自然定律。

    红莲第一次出现,是南宁侯薛寄覆灭的第三年,在贵州多地造成混乱,然后逐渐平息。

    红莲第二次大规模出现,是嘉国公吴轩和醉酒砍成宗的第二年,贵州五年之内,两次元气大伤,险些没压住这次的动乱。

    红莲在贵州的两次兴盛,仅仅相隔四年,破坏力却截然不同。

    唐臻从能找到的所有文字记载和来源于身边伴读的消息,整理出清晰的逻辑链条。

    贵州第二次出现的红莲,无限接近这次冲出贵州,造成各行省自下而上、人心惶惶的红莲。

    真正的疯子,满脑子都是疯狂。

    自己都没有未来,怎么可能在意红莲有没有未来?

    如今是昌泰二十四年,距离贵州的红莲第二次大规模出现已经二十七年。以红莲只有青壮,没有老弱妇孺的情况,红莲的活跃人口至少完整的更换一批。

    如果红莲内部有还没公之于众的极端情况,完整的更换三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即使单从人数看,红莲在贵州权贵的打压之下,坚持三十年。人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如今甚至多到能同时给周边的数个行省,造成莫大的心里压力。

    究竟是什么支撑源源不断的正常人成为疯子的养料,最后也变成疯子?

    难道疯子也有种群效应?

    唐臻不信,他从未听说有哪个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普通人,因为与精.神病相处的时间太长,也变成疯子。

    贵州肯定有依旧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惜”唐臻闭上眼睛,通过刻意延长的呼吸,缓解亢奋的情绪,低声道,“我是个正常人,要去过自由的生活。”

    不知道过去多久,唐臻在亢奋过后,昏昏欲睡的疲惫中沉浮。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争执,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唐臻冷着脸睁开眼睛,拎起空荡的茶壶,大步走向门口。

    外面的人最好是有不能耽搁的要紧事才如此吵闹,否则

    热烈的阳光终于摆脱房门的阻隔,尽数倾泻在唐臻身上,令他不得不暂时眯起眼睛,免得当众流泪。

    好不容易能看清院子中的人都有谁,唐臻却觉得,情况混乱的远超他的想象。他默默放下茶壶,闭眼又睁开。

    很好,不是梦。

    多日不见的李晓朝看起来非常憔悴,额间的乱发飘荡在他耳畔,衬托着他眼角的细纹远比平日明显。虽然穿着轻甲,但不难看到他的衣袖和腰臀间密集的褶皱。

    引人沉醉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的看向唐臻,盛满复杂得只能依稀分辨出善意的情绪。

    唐臻脸色难看的忍着心间翻涌的心疼和愧疚,强行转移视线,看向如同怒发冲冠的公鸡似的挡在李晓朝面前,正背对着他的平安。

    放下手中权力的平安依旧神出鬼没,不再管唐臻身边的事,也不会经常出现在唐臻面前。

    唐臻记得昨日,平安曾带着元宝陪他在园中散步。

    按照常理,接下来至少三天,平安都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相比狼狈又疲倦的李晓朝,平安看上去莫名有些亢奋,浑身上下,甚至飞扬的头发丝都在宣扬他的愤怒。

    即使唐臻出现,也没能吸引平安的目光。

    这位有更年期倾向的中年男人,正以唐臻看不见的目光,坚持不懈的凝视李晓朝。

    唐臻放弃琢磨平安,再次转移视线。

    陈玉满脸茫然的站在墙角,与唐臻对视时满脸无辜,只差将‘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刻在脑门。

    黎秋鸣和最近后来居上、深得唐臻宠爱的朝鲜奴隶小菜,分别站在李晓朝和平安身侧,想要融入新团体的心思昭然若揭。

    用不了多久,这个烂摊子就会被他彻底丢掉

    唐臻捏了捏眉心,放弃观察更多的细节,像是九十高龄,四代同堂的老祖宗似的开始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原则。

    以开门见山的询问方式,为接下来的和稀泥做铺垫。

    “怎么回事?”

    黎秋鸣通过强大的学习能力和细致的观察,发现有矛盾发生的时候,先开口的人能占据更多的优势,立刻仗着身高挤开小菜。

    给太子送异族奴隶的权贵越来越多,太子都来者不拒的收下。黎秋鸣在东宫虽然依旧特殊,实际地位却在悄无声息的下降。

    尤其是与他同时进宫,早些时候完全不被太子看在眼中的朝鲜奴隶小菜忽然崭露头角,得到太子的看中,导致黎秋鸣的处境更加尴尬。黎秋鸣只能庆幸他已经不是奴隶,还有骠骑大将军愿意认他做义子的承诺。

    如今太子召异族奴隶陪伴,十次有五次都会选择小菜,四次召见黎秋鸣。余下的一次,由几十名异族奴隶争夺。

    种种打击之下,黎秋鸣的成长非常迅速,不仅学会主动讨好李晓朝,也无师自通的明白,尽量不能得罪东宫的掌事太监平安。

    所以他告状的对象是小菜。

    这个夺走太子宠爱的贱人!

    然而小菜也不是软柿子。

    他自认经历千难万险才能得到如今的生活,黎秋鸣因为命好,会说圣朝语言被太子看重,占得太多先机。以至于他即使变得比黎秋鸣更得宠,也无法有个好听的名字,依旧被困在奴隶的身份中,无法挣脱。

    如果黎秋鸣不存在,太子会不会让他,去顶替黎秋鸣如今拥有的东宫护卫和将军义子的身份?

    一时之间,两名视对方为肉中刺、眼中钉的异族奴隶,竟然抱着几乎相同的想法,同时有所行动。

    “殿下!”

    ‘啪!’

    黎秋鸣仗着身高,得到先行开口的机会。

    落后半步的小菜见状,立刻改变思路,握拳锤在毫无防备的黎秋鸣脸上。

    唐臻倒退半步,面无表情的看向拳打脚踢,扭打得不分彼此的黎秋鸣和小菜,决定不问缘由,各打五十大板。

    相比想法太多,能力不足以兑现野心的黎秋鸣,唐臻更看好人狠话不多的小菜。命令宫人将他们拖出去,各抽十鞭之后,他又让宫人取百两银子赏赐给他们。两名异族奴隶被拖走,拥挤的院子顿时显得宽敞许多。

    唐臻的目光依次扫过剩下的三个人,再次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李晓朝绕过平安,局促的攥住垂在身侧的手掌,“上次见到殿下已经是半个月前,我只是想亲自看望殿下,确定殿下在宫中一切都好没有不开心的地方。”

    唐臻低下头,沉默的对抗心间激烈翻涌的陌生情绪,藏在阴影中的眼底逐渐汇聚阴霾。

    虽然在临走之前实现原主的愿望,让原主牵挂的人都下去陪他很难,但唐臻愿意试试。

    陈玉为了避免被书房外的乱象波及,特意站在墙角,也就是唐臻的身侧,刚好将唐臻明显不正常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僵硬的后退半步,佯装冷静的移开视线,竭尽全力的忽略突然加速的心跳和想要逃离危险的冲动。

    过去的十几年,陈玉从未对梁安有任何羡慕。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难以抑制的羡慕梁安对危险,如同野兽般敏感的直觉。

    早知道东宫的情况如此复杂,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看到岑威满心赤诚的为太子的将来做打算,太子却已经准备跑路,觉得岑威过于可怜。于是轻易的答应岑威,替对方传话。

    平安再次挡在李晓朝面前,语气颇为恼怒的警告,“宫中有我,有殿下的伴读,还有羽林卫,怎么可能令殿下受委屈?大将军不必多虑。”

    “你没让殿下受委屈?”李晓朝脸色陡然严肃,看向平安的目光如同锐利的刀锋,“你对福宁宫发誓,真的没令殿下受过委屈?”

    平安早就习惯,李晓朝的妥协和退让。

    在他认知中,李晓朝对太子有别样的心思,确实应该心虚,夹着尾巴做人是应有之义。因此肆无忌惮的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李晓朝会忽然质问他。

    平安猝不及防的被戳中心事,心脏险些漏跳半拍,沉默了会才冷冰冰的开口,“福宁宫的事,自然有程将军操心,不牢您记挂。”

    无论是气势,还是气度,都输的一败涂地。

    哪怕是懵懂的察觉到不对劲的陈玉,现在也知道,平安做过对不起昌泰帝信任的事。

    陈玉再次退后半步,只恨不能与身旁的古树彻底融合,不分彼此。

    唐臻强行压下心间混乱的感情和思绪,咬牙开口,“请大将军进来,孤要与大将军秘谈。”

    他想做又聋又哑的家翁,不愿意再节外生枝,是李晓朝非要撞上来,总怪不到他身上。

    原主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中的充沛。

    万一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逃亡的路上,有关于李晓朝和孟长明消息传开,引起原主的情绪,影响他的判断唐臻拒绝这个思路。

    在真正的开始计划之前,他必须扫清障碍,提前规避所有能通过各种手段躲避的风险。

    李晓朝面露喜色,轻而易举的掀翻试图继续挡路的平安,三步并成两步走进书房,丝毫不掩饰他的急切。

    陈玉默默接住平安,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骠骑大将军是天赋卓越的武将。

    平安还没稳住身形,先竭尽全力的挣扎,看向李晓朝的背影,正好看见书房的门当着他的面,紧紧闭合。

    他目眦欲裂,连滚带爬的冲向书房,“殿下!”

    陈玉连忙拦住平安,“殿下心中有数,公公不必担心。”

    单纯论对李晓朝的恨意,这里没人能比得过他。

    然而世上终究有比李晓朝更很重要的事情,比如父亲和殿下的自由。

    十六年的圈养,没有养废太子,他依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逃脱泥潭的计划,可见其心性之坚韧。

    陈玉相信,太子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宁可委屈些,也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惹怒李晓朝,引来没必要的瞩目。

    李晓朝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在太子依旧愿意表达对他亲近时,做出有可能推开太子的事。

    陈玉憎恨李晓朝,但从不会看轻对方。

    恰恰相反,他深刻的明白,李晓朝是个阴险狡诈,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小人。

    可惜世人皆愚昧,竟然认为李晓朝是有情有义的君子。

    平安握紧拳头,狠狠落在空中。

    直到李晓朝毫不客气的质问他,如同对待轻贱的奴仆般对他动用武力,他才深刻的认识到,面对有权有势的李晓朝,他有多无力。

    如果李晓朝勉强殿下

    “不行!”平安起码已经认识到,他没有资格与李晓朝硬碰硬,闷声道,“我去给殿下和大将军上茶。”

    陈玉见平安恢复冷静,松了口气,依旧挡在平安面前,漆黑的双眼充满令人沉静的力量,轻声道,“公公安心,我是受到岑威的托付,进宫替他朝太子回话。”

    平安想到岑威,寂灭的双眼立刻重新燃起光亮。

    如果龙虎少将军愿意保护殿下,李晓朝想要继续道貌岸然的保持骠骑大将军的形象,肯定会有所束缚,不能肆无忌惮的欺辱殿下。

    “岑兄数次为殿下前往京郊,请正在养病的孟首辅回京,教导殿下儒史经典,今日终于以诚心打动孟首辅。”陈玉抬起头看向太阳的位置,笑道,“半个时辰之内,岑兄必会亲自进宫给殿下请安。”

    平安闻言,溢于言表的欣喜和激动瞬间收敛,神色复杂的凝视陈玉轻松又愉快的笑容,眼底深处浮现淡淡的羡慕。

    如果他和陈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现在也能感受到由衷的轻松?

    孟长明终究还是回来了。

    平安记得,当初孟长明离开的时候,他心情复杂的厉害,不乏庆幸。

    如今对方回来,平安依旧心情复杂却难以忽略庆幸。

    先帝保佑,这两个祸害尽管相互折磨千万别在牵连殿下。

    平安双手合十,守在距离书房大门最近的位置,专心祷告。

    陈玉回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若有所思的打量平安。

    东宫似乎发生过他不知道的事,平安为什么会忽然对李晓朝,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良久之后,终于有声音打破焦躁的寂静。

    陈玉和平安同时抬起头,看向院门。

    身着墨色长袍的岑威龙行虎步,他身边有名身着朱红色广袖长袍,满脸冷淡矜持的青年,明明走路的速度也不慢,相比满身气势的岑威却显得仪态万千,足以入画。

    陈玉率先迎上去,先朝岑威点头,“岑兄。”

    然后对孟首辅躬身长揖,“孟首辅。”

    直到此刻,陈玉才惊讶的发现,圣朝的武曲星和文曲星竟然年纪仿佛。

    古话曾有言,若是恰逢天下大乱,豪杰辈出之时,山河即可如故。

    可惜殿下不愿意再赌。

    孟长明朝着陈玉点头,不满的道,“我对你说过,不必讲究这些俗礼。”

    陈玉笑而不语。

    面对与岑威同样少年成名的孟长明,他总是会生出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不敢有任何造次。

    他将这归结于武将和文臣的区别。

    岑威轻咳了声,悄悄对陈玉使眼色,“殿下听闻长明愿意进宫教导他的消息,是不是高兴坏了,正在思索要如何为长明接风?”

    孟长明脸色稍缓,再次看向陈玉。

    他不喜欢违背他的意愿,非要与他客气的人。

    目前为止,能做到这点的人只有太子和岑威。

    陈玉扬起笑容,说出思索已久的答案,“我来得不巧,刚好骠骑大将军要与殿下秘谈,还没来得及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李、晓、朝?秘谈?”始终冷淡矜持的孟长明脸色陡变,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书房大门,冷笑道,“太子和李晓朝单独在里面?”

    陈玉觉得不太对劲,求助的看向岑威。

    然而没等岑威有反应,孟长明已经从陈玉的脸上看到答案,如同飘浮的火云般,以令所有人惊艳的速度移动到门口,猛地出脚。

    紧闭的房门在巨响中,应声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