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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三合一

    感受到众人微妙的目光,燕翎端起茶盏的手指猛地攥紧,脸上却浮现恰到好处的意外,解释道,“我见殿下脸色不好,想要离殿下近些方便照顾,没想到少将军竟然会如此看待”

    岑威礼貌的抬起眼皮与燕翎对视,然后与燕翎同时移开目光。他并不好奇燕翎的未尽之语,也不在意燕翎是否会从太子妃的位置上离开。

    太子问,他答,仅此而已。

    唐臻若有所思的扫过胡柳生对面的空座,忽然理解他进门时为什么只有燕翎站着,原来是在等座位。

    亏得他以为燕翎弄出翠柳的事,终究是对他有些愧疚才会坐立难安。

    唐臻讨厌自作多情的感觉,燕翎在他眼中的形象立刻从可爱养眼的猫主子,变成又蠢又欠揍的狗子。

    他假装没发现燕翎的目光,面带尴尬的看向施乘风,小声问道,“世兄也觉得那是太子妃的位置吗?”

    施乘风刚因为座位被燕翎恶心,落井下石的机会送到手边,他当然不会心慈手软。立刻引经据典细数礼义尊卑,句句没提燕翎,字字都是指着燕翎的鼻子骂。

    饶是燕翎再怎么脸厚心黑,也扛不住如此肆无忌惮的指桑骂槐。

    尤其是这里不仅有唐臻和施乘风,还有在燕翎心中远不如他的岑威等人。

    骄傲如他,怎么可能忍受被这些人看笑话?

    燕翎起身打断施乘风的话,眉宇间尽是无奈,“是我思虑不周,罚我今日鞍前马后的伺候殿下可好?”

    没等有人询问什么是鞍前马后,他已经走到唐臻身侧,双手端起尚且温热的新茶,煞有其事的道,“请殿下饮茶。”

    哪怕是不听话的狗子,故意讨好主人时也会有可爱的姿态。

    况且燕翎即使是狗,也是赏心悦目的帅狗。

    真的有人会与哈士奇生气吗?

    唐臻没养过,不知道。

    他接过燕翎捧着的茶盏,饮了口放回桌上,算是认可燕翎的赔罪,愿意揭过这件事。

    施乘风见状,拿起块新鲜的点心放入口中,顺势止住话头。

    唐臻也没忽略施乘风,“孤还没问世兄,忽然进宫可是有事?”施乘风长叹了口气,“我听闻殿下有差事交代给伴读去做,偏偏我那个不争气的兄弟至今还不能下床。我怕他耽误殿下的正事,便厚着脸皮来寻殿下,请殿下准许我替家中兄弟办几日差。”

    唐臻闻言,眼底的笑意忽然冰冷,睨向长身玉立的燕翎。

    最好别让他知道,当初施承善发疯,也有燕翎的份。

    不然无论是猫是狗,都免不了挨揍。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世兄来得正好。”唐臻点头,对岑威道,“账册呢?”

    岑威起身将装着账册的木箱交给平安,言简意赅的道,“旧日账册中,共有九十二个种类,两万三千四十九个物件。我等清点库房时,点出九十个种类,两万两千一十二个物件,除去已经送到东宫使用的物件,还有三百八十二个物件不知所踪。”

    唐臻眼中闪过阴霾,问道,“这三百八十二个物件都是什么来历?”

    “皆是各地送给您的节礼和寿礼。”岑威停顿了下,看向施乘风,“其中有二百六十八件是三省总督所献之礼。”

    施乘风勃然大怒,自从收到太子命令伴读清点库房的消息,他和幕僚经常推算各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最显眼的问题,会是东南三省的进献之物不翼而飞。

    小贼没将太子放在眼中也就罢了,竟然敢对东南三省的东西下手。

    他倒是不曾怀疑岑威使坏,毕竟清点库房重新造册,岑威只是主导而已,还有立场不同的另外三名伴读参与其中。

    在京都毫无根基的岑威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脚,难度不亚于登天。

    唐臻反而没什么感觉。

    只要昌泰帝给他的东西没出问题,其他物件哪怕是全部离奇消失,他也不会心疼。他随手拿了本新账册翻看,速度快得几乎没有停顿,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他看不懂。

    不过唐臻也没想看懂,他只是在确认,清查库房、重新造册的事是否由几名伴读共同完成。

    九本新账册,陈玉的笔迹占了六册,其他三册分别是岑威、梁安和胡柳生的笔迹。

    看来岑威也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好大喜功,不近人情。

    “孤听说清点库房的时候磕碰了些东西?”唐臻忽然问道。

    岑威单膝跪地,有条不絮的解释,“殿下恕罪,共磕坏金器十二件,已经命匠人修补。跌碎瓷器五对,碎瓷尽数入库,殿下可随时令人查看。其余如珊瑚、琥珀等摆件有瑕者共九件,其中五件可以修补,已经命匠人日夜赶工,余下四件无法修补者也仔细封存,放入库房。”

    “清点库房重新造册共用半个月,前五日宫人屡屡出错,以至于磕坏这些物件。臣已经将犯错的宫人尽数收押,另寻守在东宫外的羽林卫整理库房。余下十日,再无意外发生。”

    “羽林卫?”唐臻心思翻涌,半点都没放在库房。

    半晌后,他若无其事的道,“细致周全,每人赏赐二两银子。”

    东宫外居然有羽林卫?

    他怎么不知道。

    谁的羽林卫,统领是谁?

    未免失态,唐臻故意往别处想。

    怪不得平安只提过一次库房中磕坏许多物件的事,他还以为平安上次的话只是埋雷,还有更大的坑等着岑威,没想到竟然是哑炮。

    岑威做事委实漂亮的令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连已经毫无用处的碎瓷都要封存入库。也正是因为如此,唐臻才能忍住不迁怒,只是看岑威更加不顺眼而已。

    拥有如此矫健的身姿有什么用?

    清点库房的小事都会被人钻空子。

    磕坏的物件中,有从昌泰帝的库房里拨给他的东西。

    “无耻小贼,竟然敢打殿下私库的主意!”施乘风忍了又忍,火气越来越大,忽然拍案而起,“臣愿替殿下追查库房中不翼而飞之物,求殿下允许。”

    唐臻迟钝的点了点头,以手抚额遮挡脸上的表情,“劳烦世兄。”

    燕翎察觉到唐臻的异样,忽然道,“少将军虽有疏漏,但也算尽心尽力,殿下莫要动气。”

    岑威闻言,也不反驳辩解,“殿下息怒。”

    唐臻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居高临下的盯着岑威漆黑的头顶。

    直至今日,他依旧看不透岑威所求。

    如果他是岑威,在圣朝皇族的统治下挣扎生存,通过造反获得权势地位,会如何看待被圈养的太子?

    唐臻舔了下牙尖,眼中忽然浮现兴奋。他要杀了皇帝和太子,让圣朝彻底乱起来!

    能安抚民心的成宗后裔彻底死光,圣唐正统完全颠覆。

    陈国公和三省总督再也不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为了将来不居于人下只能拼命。岑威的继母是湖广布政史沈思水的同胞亲妹,堂嫂是关西七卫的草原明珠,龙虎军不仅可以影响陈国公和三省总督的成败,还能转头吞并西南势力壮大自身,来日与陈国公和三省总督形成鼎力之势。

    如果运气足够好,百年之内,皇位上坐着的人说不定会姓岑。

    即使岑威没有这样的野心,也不该像现在这样,尽心尽力的给他当伴读。

    “岑卿何罪之有?”唐臻语气坚定,“是宫人的错!”

    “刁奴狡诈,险些连平安都被糊弄过去。岑卿初来乍到,能及时止损已是不易。除了父皇赏赐给孤的物件,其余有所损坏的东西都不必再修补,皆由岑卿拿去处置。”

    岑威抬起头平视唐臻的椅子,脸上无悲无喜,“谢殿下赏赐。”

    唐臻依旧看不出岑威的古怪,边默念细思伤身,边忍不住试探,“岑卿办差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臣为殿下效忠是本分,不敢居功。”岑威话锋突转,“近几月,臣家中频办喜事。人情往来,耗费许多金银。臣本就出身贫寒,因此更显拮据,竟然买不起在京都落脚的宅子,至今仍租房居住。”

    唐臻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

    宅子?

    太子殿下才十六岁,怎么可能有宅子?

    当然是历代皇帝闲时置产,惠及子孙。

    他库房中的所有宅契都是昌泰帝给他私产!

    燕翎和施乘风同样在打量岑威,暗道此子难缠。

    不居功,也不拒绝‘主上’的赏赐。

    他们在各自父祖身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备受信任的心腹。

    如此委曲求全,必定所求甚大。

    唐臻彻底失去扒拉岑威的兴趣,让平安去库房取千两黄金,千两白银赏赐给岑威,另赏陈玉等人五千两白银。

    他故作天真的道,“这些可够岑卿换个足够满意的地方租住?”

    唐臻专门了解过这个时代物价。

    自从烈宗年间,天灾频起,金银的价值越来越高,导致不同时期的话本中的物价非常奇怪。

    好在东宫的宫人虽然是木头成精,但起码长了嘴,只要唐臻有足够的耐心,总是能问出想要的信息。

    昌泰帝登基之后,除了部分地区,各地逐渐恢复稳定,金银的价值也稍稍落下了些,京都相比其他地方依旧离谱。

    一两金子等于十五两银子。

    一两银子等于一千二百枚铜钱。

    唐臻相当于赏赐岑威一万六千两白银,足够岑威在京都买个小宅子落脚。

    至于圣朝成立三百多年,早就数不清有多少权臣在京都定居,如今距离皇宫稍近的宅子都是有主之物,价值远非金银能够衡量,完全不在唐臻的考虑范围之内。

    岑威一本正经的道,“谢殿下恩赏,臣从未如此富裕。”

    施乘风觉得岑威装得太过,故意道,“我先到京都,又比少将军虚长两岁,应该给少将军接风。竟然今日才想起这件事,该罚!罚我送少将军八千两银子安家如何?”

    唐臻闭上眼睛,唏嘘不已。

    他是已经放出话,即使舍不得宅子也不能小气才出金银。

    绍兴侯世子这又是何必。

    用真金白银撩拨岑威的自尊心?

    狼被肉包子打到头上,怎么可能会生气。

    不出唐臻所料,岑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脸色松缓,对绍兴侯世子的称呼也从世子变成施兄,因为口音稍显奇怪,还有些像世兄。

    陈玉见状,原封不动的将刚从唐臻这里得的赏赐,五千两白银送给岑威做接风礼。梁安本身对岑威没有恶感,也不差这点银子,更不想特立独行,立刻表示,他也愿意为岑威出五千两白银安家。

    难得胡柳生也没舍不得,只是目光总是往燕翎身上瞟。

    没等施乘风阴阳怪气,燕翎已经微笑着开口,给岑威出和施乘风数量相同的银子,八千两。

    “多些燕兄。”岑威倒是一视同仁,只要给他出安家费,无论多少都是兄弟。

    唐臻在上方看得一清二楚,施乘风见燕翎也开口出了银子,脸上分明有悔意浮现。八成是觉得银子给少了,没让燕翎觉得肉痛。

    喜怒哀乐、人生百态。

    唐臻喜欢这种处于人间的真实感,因为发现从昌泰帝的库房中拨给他的东西被毁坏生出的焦躁,终于平息下去。

    陈玉适时的提出询问,“殿下,收押的宫人该如何处置?”

    “平安今日与我说,现在这批宫人处处不尽心,要将他们都打发出去。”唐臻转头看向站在角落的平安,语气难掩埋怨,“孤上次病倒时你也是这么说。”

    平安立刻请罪,“请殿下放心,您的身子已经大好,奴婢绝不会再因为担心殿下疏于对宫人的管教。”

    唐臻懒得去追溯,平安和燕翎但凡遇事不周,立刻在太子身上找根源的习惯是谁先起头,顺水推舟的道,“既然你如此念着孤,为什么不肯回孤身边伺候?”

    平安下意识的想说:

    ‘奴在殿下身边伺候,谁替殿下掌管东宫?’

    过去的十六年,每次太子埋怨经常见不到他,他都是如此回应太子。

    然而话到嘴边,平安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捂住了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伺候了十六年的主子已经变了。

    唐臻的目光越过平安,看向下方神色各异的人,语气稍显阴郁,如同在暗巷中屡屡碰壁找不到出口的人。

    “宫人换来换去没什么区别,不如从众卿家中调集些仆人来,诸位可愿为孤排忧解难?”

    “殿下!”燕翎脸色大变,“这不合规矩!”

    他早就准备好了下批进入东宫伺候的人,所以才能毫不吝惜的在库房和翠柳的事上折损人手。

    如果下批宫人是由各家送到东宫,岂不是由他在暗,别人在明,变成所有人皆在明处?

    施承善听了唐臻异想天开的话也惊疑难定,甚至觉得这是太子被连番刺激之后有所长进,故意试探他们。

    若是他送入东宫的人,落入他人圈套,恐怕会连累祖父。

    陈玉眉梢跳动,广袖下的手掌牢牢握紧,没过多久便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梁安目光定定的凝视陈玉的下颔,忽然叹了口气,闭眼装睡。

    胡柳生左看右看,数次欲言又止,奈何陈玉和梁安不理他,更远的人注意力都在唐臻身上,只能继续寻找插话的时机。唯有岑威认真的思考,该如何为太子分忧。

    他面带遗憾的道,“臣身边只有近卫,没带仆人,只能从宫外采买或送信回河南,令家父寻找合适的仆人。”

    毕竟刚收到一万六千两白银的赏赐,岑威拒绝的底气不足,忽然问道,“我见东宫只有守在门外二百羽林军,再无其他护卫,不如我送五十近卫给殿下,保护”

    “放肆!”眼见岑威越说越离谱,燕翎再也忍不住出言呵斥,“事关太子殿下,自然有祖宗留下的规矩,岂是你说如何就如何?”

    燕翎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停顿了会,语重心长的道,“我知道少将军是好意,只是你出身乡野,不知道东宫选人的种种顾虑和良苦用心,难免有所错漏,说出引人发笑的话。”

    唐臻的耳朵动了动,说不出的古怪再次萦绕心间。

    燕翎这番话,既可以说给岑威听,也可以说给太子听。

    皆可以归纳为不知道东宫选人的种种顾虑和良苦用心,说尽引人发笑的话。

    可惜岑威并不是心思敏感纤细,到处都是痛点的人。

    他抬头与燕翎对视,明明因所处之地矮人半头,气势却半点不弱于对方,“这是殿下的东宫,我只知道听从殿下的命令。”

    “你不管百姓如何看待殿下?三月刚亲政,还没有任何建树,四月就因为宫人的伺候不够顺心,大改祖宗留下的规矩,完全不顾福宁宫中的陛下。”燕翎冷笑,“原来少将军挂在嘴边的忠心只是纵容娇宠,完全不顾殿下的未来。还是少将军本就打算用老实忠厚的假象引导殿下耽于享乐,免得殿下亲政后知道岑家村做的好事。”

    唐臻安心躲在燕翎的身后,垂头掩饰脸色,假装心神难宁。

    短短几句话,集齐扣帽子,画饼,无中生有,移花接木,挑拨离间。

    这谁扛得住?

    岑威沉默半晌,越过燕翎看向唐臻,“臣没读过书,不知道该如何与陈国公世子辩论。无论殿下需要什么人手,臣总是能替殿下寻来。”

    他安心落座,终于显得没那么任劳任怨。

    太子亲口对他提要求,他才肯做事,并非腆着热脸拼命的往前凑。

    施乘风看够了热闹,脸色几经变换,终于下定决心。

    “臣亦愿意听殿下的吩咐。”

    最多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启程返回浙江。燕翎的嘴太厉害,又是陈国公世子,施承善那个蠢货论起脑子还不如岑威清醒,肯定会被燕翎压制。

    施乘风可以接受总督府的人在东宫争不过燕翎,但他必须掌握局面彻底失控的具体时间。

    总督府得不到的东西,陈国公府也别想得到。

    不长脑子的施承善恐怕指望不上,摆在明面上的宫人反而能光明正大的获取消息。

    陈玉轻声道,“臣听殿下的吩咐。”

    梁安狠狠的咬牙,两广总兵与三省总督的走狗隔岸相望,他最见不得三省总督又得好处。

    可是陈玉与绍兴侯世子站在同处,若是殿下最终还是想要各家皆派人入宫,将来陈玉和施承善在东宫行走更加方便,梁安肯定会被边缘化。

    最重要的是,燕翎薄情冷性,他今日站了燕翎,鸡飞蛋打,来日也不会因此得到燕翎的另眼相看。

    换成施乘风和岑威,只要肯厚着脸皮说好话,总是少不了半口汤喝。

    “臣也听殿下的吩咐。”

    反正燕翎的指责落下来,有个高的施乘风和岑威顶着。

    胡柳生在燕翎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中骇笑连连。

    哪怕陈玉和梁安分开,单纯冲着回报,他也会选人更少的燕翎,让局面维持平和,但呵呵,他没得选择,不是吗?

    到最后,竟然只有燕翎不同意唐臻从宫外寻找奴仆代替现有的宫人。

    作为燕翎最后的希望,唐臻的心情格外复杂。

    他上辈子不是没有过将别人的生死存亡捏在指尖,欣赏对方的恐惧、挣扎,并以此为乐的经历,但从来没有过才发现对方想要圈养自己,然后就捏住对方命脉的事。

    虽然所谓的命脉,会给燕翎带去的挫折非常有限,但怪不得那么多人好好的不当人,非要当变态。

    唐臻面露歉意,嘴角却扬起愉悦的弧度,“对不起。”

    下次记得提前哄我。

    先让我高兴,才有心情哄你。

    唐臻猛地推开燕翎,焦躁的转了两圈半,咬着牙道,“我要宫外的仆人,还要将平安留在身边!你们负责将现在的宫人带走,不要再问我如何处置。”

    话毕,他红着眼眶环视四周,目光在难以置信的燕翎身上流连许久,猛地转身跑向门外。

    岑威低头看向手背,是太子殿下的泪水。

    众人面面相觑,颇有不上不下备受折磨的感觉。

    燕翎对太子的影响之大,只要没眼瞎的人都能看到。

    然而太子虽然因为没听燕翎的劝说,难受的当众失态甚至落泪,但至少做到坚持己见。

    养废了,但没完全废。

    真是令人头疼。

    唐臻如同一阵风似的跑到大门处,扶着宫墙大口的喘气,因为胸口的窒闷,泪水止不住的沿着侧脸落下。

    可惜宫人都惧怕近来性情大变的太子殿下,远远的缀在后面不敢靠近,否则他们就会看见,泪流满面的人正眉眼弯弯、嘴角上翘。

    唐臻借着眼泪干嚎两声,算是畅快的笑过,随手擦了擦不知道花没花的脸,去寻守在东宫外的羽林卫。

    直到快要走出东宫的范围,唐臻才看到羽林卫的身影。

    他们并非在门口或宫墙处站岗,而是藏身在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其中最正常的位置,竟然是有掩体的房顶。

    唐臻昂头沉思片刻,放弃去试探羽林卫的念头,转身走向福宁宫。

    得益于对空间格外敏感的天赋,唐臻绕着东宫转了大半圈,已经能确定,羽林卫的位置有什么讲究。

    用最少的人,以最彻底的方式监视东宫。

    即使是爬狗洞进入东宫,也没法逃过这些羽林卫的眼睛。

    程守忠见到唐臻吓得脸色铁青,“您怎么哭了?是谁欺负您。”

    “嗯?”唐臻摸了下刺痛的脸,再次嫌弃太子殿下的娇弱,故意道,“他也不是故意将军别问了。”

    “施乘风?”

    程守忠非要问出个结果。

    唐臻摇头,胡乱摸出张帕子盖住眼眶。

    他不在乎狼狈与否,只是不想刺激程守忠,免得福宁宫中的人担心。

    “岑威?”程守忠忽然固执得厉害。

    唐臻继续摇头,低声道,“我觉得宫人不够尽心,要求他们从宫外给我找仆人。他们不同意彼此的看法,争吵了几句,我有点害怕。”

    程守忠见到唐臻脸上的腼腆羞涩,更加心疼,从荷包里拿出块糖送到唐臻嘴边,小声道,“这是我从陛下的糖盒中偷的莲花,专门给您留到现在。”

    唐臻眨了眨眼睛,喜悦瞬间从嘴角蔓延到眼角眉梢。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在他看来算是粗制滥造的彩色糖果,连呼吸都是甜甜的味道。

    “快吃。”程守忠笑着催促,保证道,“臣下次还给您偷。”

    唐臻却舍不得,轻声道,“那等下次”

    “臣每日都能碰到陛下的糖盒,无论您什么时候来都会有。”程守忠打断唐臻的话。

    唐臻被程守忠催得没办法。

    他怕这次不听话,下次拿不到糖或者程守忠拿别的糖糊弄他。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这件事上,唐臻不想冒任何风险。

    微微发涩的甜味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唐臻满足的叹了口气,每根神经都牢牢记住这股味道经过的感受。他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摸出张巴掌大的年画,脸上浮现犹豫。

    如果开口说话,糖是不是会吃得很快?

    程守忠笑眯眯的接过年画,小心翼翼的卷回原样塞入袖袋,连声道,“臣明白,陛下不肯收就便宜给臣。”

    唐臻笑着点头,放松身体靠在程守忠肩上,昂头望向福宁宫的琉璃瓦。

    他还有话想问程守忠却舍得不浪费一星半点的甜。

    毕竟这是他唯一的糖。

    程守忠偏过头偷偷擦了下眼泪,怕唐臻回东宫的时候吹了寒风,夜里难受,专门让人去拿件昌泰帝的斗篷给唐臻。

    唐臻四肢僵硬的随着程守忠摆弄转身、抬手,悄悄对比身上的斗篷与程守忠是否贴合。

    程守忠虽然苦相,但身形绝不凄苦。他魁梧健壮,摆弄唐臻如同应对易碎的木偶,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铁汉绣花,莫过如此。

    唐臻只能抬头仰望他。

    确认过差距,是能装下三个病秧子的壮汉。

    唐臻顿时笑得像是偷吃荤腥的小猫,身上的斗篷虽然大得厉害,要不是他小心翼翼的提着,早就落在地上,宽窄却不算夸张,绝对包不住程将军。

    他的父亲,是个身形伟岸却消瘦的人。

    临到要离开时,唐臻才想起正事,问道,“守在东宫外的人是羽林卫?”

    程守忠眼中闪过惊喜。

    早在从岑家村走出来的小子抓羽林卫去东宫做苦力时,他就在等待太子殿下知道那些人的存在,会有什么反应,唯独没想到,太子殿下愿意如此直白的问出来。

    他忍着眼眶的酸涩,仔细掖紧少年身上并不合身的斗篷,力求不留任何缝隙,语气却没什么波澜,“羽林卫是保护皇帝和太子的禁军,当然会有人守在东宫外,岑威发现多少人?”

    “他没细说。”唐臻摇头,今日人多嘴杂,他怕会引起没必要猜忌,没敢表现的过于在意羽林卫。

    程守忠想了想,低声道,“不如让那些人就此守在库房?”

    可怜的殿下,若不是无人可用,怎么可能连宫人都不要,反而让各家往东宫送外面的仆人。

    唐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道,“我打算将父皇给我的东西单独分出来,现在缺个掌管库房的人。”

    程守忠却不肯再给提议,他扶着唐臻转身,狠心道,“天色渐黑,您该回东宫了。”

    唐臻长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始终没换来程守忠的心软。

    平安说话算话,当真为唐臻准备了全新的软轿。

    是否舒服暂时不提,起码唐臻在福宁宫外做完望亲石,不必再一瘸一拐的走回东宫。

    天色逐渐昏暗,轿外的灯笼却照不亮里面。

    唐臻脱了鞋,整个人都缩进宽大柔软的斗篷内,右手紧握成拳,牢牢攥着程守忠借着给他掖斗篷的动作,偷偷塞进他手中的小印。

    小印只有指节大,材质似玉非玉,依稀能摸出狼形雕刻和下面的小字。

    ‘羽林’

    是羽林军的印记。

    可惜程守忠不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

    程守忠照例等到再也看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才回福宁宫,立刻去正殿给昌泰帝请安。

    自从过了年,昌泰帝更仙风道骨,平日里愿意见的人越来越少。

    即使是程守忠,也是习惯性的守在昌泰帝随时能看到的位置,并不能保证每次都能见到昌泰帝。

    他也没与太子殿下说谎。

    昌泰帝的饮食皆要由他掌眼,糖盒更是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程守忠犹豫片刻,只拿起两枚糖块放入荷包,既担心殿下得到的糖变多,味道不如现在甜美,也怕殿下日夜吃糖,哑了嗓子。

    “将军,陛下召您。”宫人在门外高声道。

    这里放着昌泰帝日常所用之物,整个福宁宫,只有昌泰帝和程守忠可以随时随地的进入。

    程守忠随口应了声,锁好糖盒,习惯性的嘱咐宫人警醒。

    “陛下?”他走进寝殿,直到能看清昌泰帝的面容才停下脚步,老老实实的跪下请罪。像他这样的亲信武将,除非犯错,都是单膝跪地请安。

    昌泰帝气得头疼,不冷不热的质问道,“你跪什么?”

    程守忠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低声道,“臣将您近日最爱穿的那件斗篷给出去了。”

    “还有呢?”昌泰帝冷笑。

    程守忠满脸茫然,“臣偷了您的糖?”

    昌泰帝深吸了口气,苍白的脸色逐渐红润,咬牙切齿的道,“朕的虎符呢?”

    程守忠抖了下,看向昌泰帝的龙床,小声道,“虎符在您放玉玺的地方,臣给您拿出来看看?”

    “哈”昌泰帝扬起下巴,示意程守忠少说废话。

    圣朝虎符是由玄铁打造,仿照传国玉玺的形状,龙虎对望却不相争。

    如今唯有龙牌还在昌泰帝手中,背面刻着圣朝历代皇帝的年号和名讳。

    烈宗

    成宗

    昌泰帝

    那些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人反而寂寂无名,已是尘埃。

    昌泰帝看了眼就移开视线,眼前仿佛有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交替浮现,有人叫他外甥,有人叫他表弟,还有人叫他叔叔。

    虎牌被烈宗赏赐给陈国公的先祖宁王,允他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烈宗信守承诺,宁王有生之年,绝不收回虎牌。

    后来烈宗和宁王相继去世,成宗完全没有收回虎牌的意思,昌泰帝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虎牌逐渐成为陈国公的标志。程守忠见昌泰帝难受,连忙将虎符收回床底,端起温水呈给昌泰帝,温声细语的道,“殿下念着您,这次给您送张年画,上面画着条肥鱼。他的气色比上次好了许多,可见平时会认真的调养身体,东宫要换批宫人,这次是各家送到宫中由殿下挑选。您且放宽心,殿下如今能拿得起事,日子定会比从前容易。”

    昌泰帝不为所动,突然道,“朕的羽林印呢?”

    程守忠的脸皮抖了下,满眼无奈的看像昌泰帝,从桌子下方摸出拇指大的印记,“这不是好好的在这里?”

    “你的羽林印呢?”

    不问出异样,昌泰帝誓不罢休。

    程守忠被问得恼怒,又不敢发火,硬气的道,“臣的羽林印当然在臣身上!”

    昌泰帝疲惫的闭上眼睛,脸上浮现终于尘埃落定的安心。

    “你这是在害他。”

    本就是稚童抱金砖过闹市,身后突然多了护卫,只会令觊觎财富的人更加疯狂狠毒。

    “臣只是严格执行陛下的吩咐,您说太子能自己发现羽林卫,才允许羽林卫现身保护太子。今日太子问到我头上,臣难道不该有些表示?”程守忠脸上浮现不赞同,小声嘟囔,“况且您的东西不给太子,最后还能便宜哪个?”

    如果陛下和太子不在了,陈国公和三省总督想要再找个傀儡皇帝,还是不是开国皇帝的血脉都要打个问号。

    “他咳咳咳、咳咳”

    昌泰帝突然咳得撕心裂肺,久久停不下来。

    程守忠见状,后悔的捶胸顿地,他怎么就这么贱!难得陛下不受咳疾困扰,非要引得陛下频频开口。

    直到昌泰帝饮了药睡下,始终守在床边的程守忠才小声说出昌泰帝没说完的话。

    ‘他的命只能由天,由不得我。’

    “可是陛下,您现在苦苦支撑难道不是为了护着殿下?”

    早晚护不住,不如趁着还能护的时候尽可能的给殿下选择的机会.

    “殿下?”平安亲自举着灯笼迎唐臻下轿,脸上尽是怒意,“怎么没让人给您送顶灯笼?”

    唐臻轻笑,开口时依旧散发着甜味,“因为你没告诉他们,我见不到亮会发热。”

    他今日心情好,懒得再与平安计较那些摔坏的东西,见平安老实闭嘴就提起斗篷跳下轿,脚步轻快的奔向寝殿。

    晚上要盖着斗篷睡觉!

    像是窝在父亲怀里那样。

    还没躺下,他已经在期待了。

    用过晚膳,平安再次出现,轻声对披着斗篷抱紧双腿发呆的唐臻道,“您离开东宫之后,陈国公世子就出宫了。”

    唐臻这才想起来,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忘在脑后的事叫‘燕翎’。

    他感激的看向平安,“去拿账册来。”

    今日燕翎带给他的快乐虽然短暂但也能称得上稀奇,希望下次不要再有。

    太挑战人性,他经历两辈子才变成好人,不想堕落。

    唐臻从与昌泰帝无关的账册上随手指了几样东西,又去桌前写下十张纸条分别放入信封。

    然后吩咐平安,“每隔一个时辰,送一份礼物去成国公府,什么时候燕翎愿意回孤的纸条,什么时候将回信顺着门缝送进来,不要敲门,也别打扰孤。”

    十个时辰,只要是没睡死都该醒了。

    宫人依次离开寝殿之后,唐臻裹紧斗篷爬上床,发出惬意的喟叹。

    彻底与温暖的美梦汇合前,唐臻最后的念头是:燕翎的脾气应该不小?

    如果半夜就感动的进宫来找他,正好撞见他酣然入梦的模样,好像有点尴尬。

    陈国公府

    燕翎沉着脸从宫中返回,立刻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个时辰没发出声音,也不许任何人入内。

    哪怕只是院中的蚂蚁,也能感受到滔天怒火。

    仆人们更是小心翼翼,连迈步都不敢放肆,生怕吵到世子的耳朵,落得被撵出去的下场。

    直到平安公公赶到,世子的院落终于点上灯笼。

    燕翎冷冰冰的望着桌上以白玉和琥珀打磨的围棋,没有任何触动。

    这次哪怕唐臻送来比骨弓更有意义的物件,他也不会再轻易的原谅唐臻。

    平安轻咳了声,从袖袋中拿出信封递给燕翎,“殿下的亲笔信。”

    燕翎不屑的转开头,无悲无喜的开口,“打开。”

    他要让平安亲眼看着惹怒他的下场。

    平安眼中闪过不喜,小心翼翼的撕开封口,生怕力气太大会毁坏信纸,将其展开放在燕翎面前,转身背对燕翎。

    燕翎冷笑的垂下头。

    不看?

    他非得让平安亲自念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燕翎’

    直到从平安口中得知唐臻总共准备了十份赔礼,燕翎狰狞的脸色才稍稍平静,黑沉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门口。

    第二份礼物:以百年木为骨的折扇,扇面是金蚕丝。

    纸条:燕翎

    第十份礼物:一块锦鲤玉佩。

    纸条:燕翎

    平安打了个哈欠,敏捷的躲开满天乱飞的棋子和折扇。

    困顿的脑袋令他想不明白,昨夜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亲自出宫。

    第24章 三合一

    也许是因为心情好,唐臻这觉睡得格外香甜,睁眼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怔怔的望着床帐,颇有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直到手指摸到与惯用的锦被完全不同的触感,唐臻才捋清思路,抱着披风深深的吸了口气,恨不得就此长在床上和披风永不分离。

    账册与库房的事在昨日算是有了交代,伴读皆因办事用心得到太子的赏赐,早先因为推脱,惹怒太子,不得出现在太子面前的禁令,自然也不必再遵守。为了证明他们依旧是太子近臣,已经与太子和好如初,梁安、陈玉和胡柳生特意赶在天还没彻底放亮时进宫,早早的来给太子请安。

    可惜太子殿下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巳时,因为睡眠充足显得容光焕发的太子殿下,终于出现在又困又饿的伴读面前。

    唐臻依次打量他们萎靡的面容,诧异的挑起眉毛,随口问道“你们昨夜去做什么坏事了?”

    伴读比唐臻还要惊讶,纷纷用‘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震惊目光回视唐臻。

    陈玉坐立难安,忍不住反问,“夜里能做什么坏事?”

    唐臻陷入沉思。

    太多了,他不知道举例哪些才不会令伴读觉得奇怪。

    “既然是坏事,殿下千万不要去做。”梁安尴尬的握紧拳头,语气越来越急躁,“夜里的坏事,白天也不是好事,殿下都不能做!”

    胡柳生转了转眼睛,补充道,“我们也没做坏事。”

    岑威的表情逐渐微妙,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开口。

    他觉得太子口中的坏事与伴读口中的坏事,似乎不是同一件事。

    上菜的宫人及时打破越来越诡异的氛围。

    托施乘风的福,自从他送了个擅长做暖锅的厨子给唐臻,东宫厨房日渐挣脱名为‘摆烂’的枷锁,做惯养生菜的厨子纷纷拿出独门绝技,只为得到太子殿下的半句赞赏。

    因为今日的早膳已经接近午膳的时间,菜色完全按照午膳的标准准备,主食也格外丰富,不仅有米饭和烙饼,还有三种不同的米粥、小馄饨和豆腐脑。

    唐臻原本在甜咸之间没有特殊的偏爱,吃了程守忠偷来的糖之后却突然爱上甜味,在豆腐脑中狠加了两勺糖,立刻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抬头看去,笑道,“岑卿第一次陪孤用膳,由你定今日的魁首。”

    岑威谨慎的没有开口。

    梁安解释道,“前段时间殿下喜欢吃暖锅,每次吃得开心都对厨子另有赏赐。东宫不只有擅长做暖锅的厨子,偶尔也有其他菜色能得到殿下的青睐,久而久之变成现在这样,每日都能评出个菜色魁首得赏。”

    岑威低声道谢,依次品尝每道菜和主食,最后选了烤羊腿。

    唐臻对此没有半分意外。

    果然是肉食动物。

    用过午膳,唐臻照常去院子里散步,他正式通知陪在左右的伴读,要将库房分为私库和内库。

    从昌泰帝的库房中划分给他的东西都归入内库,由东宫外的羽林军看守,唐臻亲自收着账册。其他物件归入私库,等东宫换了新的仆人,再从这些人中寻找合适的守卫,账册交给陈玉和梁安。

    唐臻倒是想端水,然而他的私库再怎么大,也不至于让五个伴读忙活。

    陈玉细致、梁安圆滑,也是跟在太子身边最久的人。特意没算上胡柳生,哪怕将来施承善回到东宫时想要染指私库,唐臻也有话说。

    岑威刚好站在梁安和胡柳生之间,感受到他们对彼此深刻的羡慕,他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对唐臻道,“殿下对仆人有什么要求?”

    真正能用的得心应手的人,必须得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源去培养。唐臻没指望任何人能将这样的人才送到他身边,即使有,他又如何保证这样的人才究竟是对谁忠心?

    所以他基本没怎么思考,随口敷衍道,“长得好看点吧。”

    哪怕是花瓶,起码养眼。

    岑威的脚步忽然变得迟疑。

    难道他的感觉出现差错,殿下口中晚上做的坏事与梁安等人口中的坏事是同一件?

    片刻后,岑威做出决定。

    尽量给殿下找些容貌清秀、手脚勤快的小厮。

    午后,绍兴侯世子亲自前来,送上请帖。

    再有五日,是他一十一岁生辰,邀请唐臻等人去京都总督府赴宴。

    “祖父数次催我回去,即使我舍不得殿下和诸位,生辰之后恐怕也不能再拖延。”绍兴侯世子摇了摇头,满脸还没玩够的怅然。

    唐臻与施乘风无冤无仇,也不想自找麻烦,当然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立刻应下赴宴的事,还专门问了时间。

    他懒得去琢磨太子殿下在施乘风眼中配不配压轴出现,反正也是给面子,不妨给的彻底些。

    以他目前的情况,无论如何都立不起来,何必故意拧巴,看得所有人都觉得别扭。

    岑威主动道,“我先进宫接殿下,再随殿下赴宴。”

    陈玉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

    他手中有能调动的人,但论起本事肯定不如岑威的亲兵,又不好早早的凑到太子身边,显得太子声势浩大,毕竟是绍兴侯世子的生辰。

    绍兴侯世子笑着应是,告诉唐臻的时间便是正式开宴的时间,给足了太子应有的排场。

    梁安见状,玩笑似的道,他在宫外的住处只与总督府隔半条街,要早些去赴宴,给施乘风做门童,讨个红包买糖吃。

    施乘风果然受用,当即与梁安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怂恿梁安将来去浙江找他玩。

    平安在陈国公府等到酉时三刻,终究还是忍受够了燕翎深沉的脸色和肆无忌惮爆发的脾气,沉默的离开陈国公府。

    从前太子和陈国公世子也不是没闹过矛盾,仅他所见,为此患得患失,坐立难安的人从来都只有太子殿下。陈国公世子的脸上始终噙着令人看不透的笑容,游刃有余的应对殿下各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掌握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从昨日到今日,漫长的十一个时辰里。

    平安眼睁睁的看着燕翎从原本的每隔个时辰,收到太子的赔礼,情绪稳定的变糟,再到彻底爆发,几乎将书房变成废墟,举着长剑冲到演武场发泄出怒气。

    哪里还有半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平安甚至觉得对方看似舞得像模像样的长剑,实则软绵无力,只是徒有花架子而已,别说是天生巨力的梁安,哪怕是整日书不离手的陈玉,也未必不能胜过燕翎。

    他陪着燕翎在演武场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因为困顿而显得迷蒙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

    昨日亲自来给燕翎送第一份赔礼,是因为想要带燕翎回东宫,在太子殿下面前博取贴心的印象。

    如今十份赔礼已经送完,既没有第十一份赔礼送到,燕翎也没有任何要进宫的意思,他还留在陈国公府做什么?

    不如回去安慰太子,顺便提醒殿下,昨日的赔礼过于敷衍,不可能令陈国公世子消气。

    回宫的路上,平安再度想到太子。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现在十有八九正在为赔礼送到陈国公府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信而患得患失,甚至有可能为此躲着宫人偷偷抹眼泪。

    平安长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又是何苦?

    明明那么在意陈国公世子,偏偏还要惹人生气,平白坏了情分。

    “公公。”平日里伺候平安的小太监守在距离东宫大门不远的地方,见到平安,立刻小跑迎上来,下意识的攥紧平安的衣摆,可怜巴巴的道,“东宫真的要再换批宫人吗?我不想离开公公。”

    话音未落,小太监已经哽咽的落泪。

    平安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忽然想起往事。太子殿下如同小太监这么大的时候,也会因为宫人的来来去去泪流满面。

    当时他是如何应对?

    未免殿下真的对那些宫人生出依赖的心思,平安故意每隔三个月就换批宫人,持续两年,确定太子对身边的陌生人充满防备和疏离,才逐渐放缓换宫人的频率。

    所以平安发现太子刚认识陈国公世子就表现出足够的亲近和信任,立刻有了新的念头。

    他护不住太子。

    陛下也不能。

    不如将乖巧的太子交给别人庇护,为他和陛下换条后路。

    太子很喜欢那个人,发自内心的依赖对方,非但不会痛苦,反而会因此有安心的感觉。

    他没有做错。

    平安苦笑,看着周围数十年如一日的宫墙,忽然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连语气也变得沧桑了起来。

    “放心,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他摸了摸小太监的头,让小太监先回住处。元宝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平安,连蹦带跳的离开。

    这是在死气沉沉的东宫中绝无仅有的活泼,连太子殿下都不曾如此肆无忌惮的表达欣喜。平安站在原地目送小太监的背影彻底走远,脚步再次变得坚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

    太子已经在陈国公世子那里下足了功夫,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在前殿,平安理所当然的以为太子是在等陈国公世子,立刻加快脚步。

    然而他推开门却没看见想象中满脸愁苦,默默流泪的太子。

    这里不仅有太子,还有簇拥在太子身边的伴读和绍兴侯世子,即使他的出现打断了这些人的兴致,令他们脸上或多或少的浮现冷淡,平安依旧能在他们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残存的笑意。

    唐臻朝平安招手,随口问道,“你白日去哪了?”

    早在惊觉平安是东宫的掌事太监时,唐臻就发现平安上班不积极的问题,总是找尽理由躲懒,令太子轻易见不到人。

    如果不是他每次看到平安,都觉得亲切感浓郁得几乎要从胸口溢出来。哪怕逐渐抓住平安的小尾巴,知道对方没有那么老实,依旧看平安非常顺眼,唐臻也不会始终忍耐平安的消极怠工。

    只要平安失去权力不再作妖,唐臻还是会看在原主的面子上,给平安在东宫养老的机会。

    平安停在门口,脸色明明灭灭,终于在施乘风不耐烦的催促中发出格外沙哑的声音,“奴婢是从陈国公府回来。”

    唐臻蓦地睁大眼睛,礼貌且尴尬的扬起嘴角,迟疑着开口,“他”

    从睁开眼睛就没闲着,完全没想起还有燕翎这个人。

    平安望着太子清澈的眼睛,鬼使神差的说了实话,“世子并不满意您的赔礼,也没有任何回信。我回宫时,世子已经砸了所有赔礼,正提剑在演武场发泄怒气。”

    众人脸上皆浮现意外。

    没想到陈国公世子看着人模人样,满嘴礼仪规矩,私下竟然连脾气都控制不住?

    唐臻也没想到平安会当众说出对于燕翎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光彩的事,眼中诧异渐浓。

    掰了?

    有点突然。

    平安来得匆匆,走得更急切。

    殿内众人各怀心事,氛围再也回不到先前,由施乘风起头,借口天色已晚,纷纷告退。

    此后几日,唐臻皆没有再理会燕翎,按部就班的批阅奏折、从伴读口中试探外面的世界,好好吃饭调养身体,偶尔去福宁宫外吃糖。

    他很忙,并不是非要养个宠物,燕翎不愿意就算了。

    绍兴侯世子又来了次,带来八名女仆,七名男仆,从面面俱到的掌事大丫鬟到打杂的粗使侍女,堪称面面俱到。

    唐臻以东宫没有女眷为理由,坚定的拒绝了绍兴侯世子要送小厮去净身的提议,敷衍的为他们赐名。

    侍女从东一开始排名,小厮从南一开始排名,全是技巧,没有任何感情。

    陈玉和梁安再次默契拉满,同样带入宫中十五人,只是男女比例没有绍兴侯世子送来的人那么平均。

    分别是五女十男和十女五男,倒是诡异的互补。

    因为两广距离京都路途遥远,两人送入宫中的仆人里,从两广带到京都的人只占极少数,大部分都是京都口音。

    胡柳生效仿绍兴侯世子,送来七女八男,同样是京都口音居多。

    东宫原有的宫人一批又一批的放出去,最后只剩下平安和平安的小尾巴,名为元宝的小太监。

    平安又开始神出鬼没,鲜少出现在唐臻面前,也没仗着身份和资历与新来的仆人争权。整日带着元宝小太监闲逛,颇有含饴弄孙、安心养老的意思。

    施乘风的生辰宴那日,岑威也带十五个陌生的面孔入宫。

    六名壮硕的妇人、六名清秀小厮,还有三名胳膊比唐臻的腰更粗的壮汉。

    唐臻被岑威离奇的解题思路,震惊的许久没能回神。

    然而仔细考虑,他真的很需要这些人,尤其是壮硕的妇人非常适合夜里巡视小树林,防止野鸳鸯成功配对。

    这种事,年轻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即使身手再利落,也只能打个下手。

    唐臻欣然收下新仆人,照例问道,“可有名字?”

    “有”岑威点头,“左侧尽头的人叫魏一、依次往右为一、三、四、五。”

    早先由于其他人送到东宫的仆人都是如此取名,胡柳生送来的人最离谱,因为唐臻正在吃蛋羹,于是男从蛋,女从羹,潦草的从一往后排。

    岑威能在照顾太子爱好的同时,给带来的人争取到个好听的姓,已经是周全得能令人感动到落泪的程度。

    “为什么?”唐臻不解,“哪个魏?”

    他没听说陕西和河南有这样的大姓。

    “恕臣冒犯。”岑威拿起唐臻的左手,以指尖写下‘魏’字,“龙虎军的上任将军,是成宗下旨册封的龙虎将军魏和。”

    唐臻还是没办法理解。

    他知道这个人,在成宗驾崩之后参与到皇位争夺中,棋差一筹落得埋骨京都的下场,直接导致河南陷入无休止的战乱。

    一个已经亡故一十多年的人。

    难为岑家村还肯记得。

    “殿下可愿意去各处看看?”岑威问道,“此时出宫,能在城内闲逛大半个时辰。”

    唐臻当然愿意。

    他上次出宫,还是施乘风和燕翎斗气,故意拿他做噱头。

    彼时唐臻还没摸清自身处境,不敢有半分差错,施乘风和燕翎肯带他去哪里,他就老实跟着,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向施乘风求银子,买了些小摊上的民间玩意儿带回来。

    这次唐臻吸取教训,让仆人提前准备好碎银和铜板带在身上,特意换了身色彩不算扎眼的衣服出门。

    岑威问唐臻想去哪里。

    唐臻想了想,以退为进,谨慎的反问,“你觉得哪里最有趣?我也想去看看为何有趣。”

    岑威骑马,唐臻坐车。

    万幸唐臻的身体虽然虚弱,但不晕车,稍稍适应了会儿就能习惯马车的颠簸。他掀开帘子看向外面,景色与随燕翎和施乘风出宫时所见的繁华大不相同。

    每次前进都在发抖的车驾竟然占据了路上所有能称得上平整的地方,以至于驭马跟在车边的岑威只能在碎石中寻路,极考验胯.下的墨色骏马。

    放眼望去,到处都有断壁残桓。

    从唐臻的角度看,哪怕是比较完整的土房,表面也有长短不一的裂缝,露出里面早就无法辨认原本颜色的被褥行李,漏风潲雨在所难免。

    偶尔有藏在各处的百姓悄悄露头,扯着脖子仰望威严奢华的马车,眼底满是羡慕和惧怕。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唐臻委实难以相信,京都天子脚下,会有如此破败的地方。

    直到彻底经过那片仿佛割裂在京都之外的地方,路重新变得平坦宽阔,街边也再次出现体面干净的小店,岑威才慢慢靠近唐臻。

    “殿下见到那般的景色,可有什么想法?”

    唐臻抬起头,认真的打量岑威。

    这位从村落中走出来的少将军,拥有这个时代底层阶级最稀缺的资源——相貌。

    即使没有赫赫战功,岑家村还是个在圣朝平平无奇的普通氏族村落,单凭这张脸,岑威至少能和他的父亲岑壮虎一样,找到个可以令他少奋斗一十年的岳父。

    自从真正的见到岑威,唐臻总是忍不住在岑威身上寻找与自己的上辈子相同的特点。

    身姿矫健、少年成名、不说话就像是在挑衅的帅脸。

    然而岑威的表现却时时刻刻的提醒唐臻,他们不一样。

    唐臻眉宇间浮现困惑,天真的反问,“他们住在土房中不冷吗?为什么不去住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难道不喜欢温暖?”

    岑威垂下眼帘,还是有几分怒意泄露被唐臻捕捉到。但没像唐臻所想那样,将怒火朝何不食肉糜的太子倾泻。

    紧绷的下颔线逐渐放松,岑威再开口的声音却比平时深沉。

    他告诉唐臻,“殿下,他们没有选择。”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面对没有选择的困境。”唐臻仗着所在的位置比岑威矮,直勾勾的盯着岑威的眼睛,“孤曾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不知道少将军有没有听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不适合生存,所以无法生存。”

    曾经的岑威有选择吗?没有,他只能被岑家村裹挟着前进,现在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

    曾经的唐臻有选择吗?有,他是为了昌泰帝才愿意老老实实的做傀儡太子,珍惜生命,试着养生。否则以他上辈子的行事作风,哪怕踩着刀尖也要拼出条血路。

    真正的强者,无论有没有选择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上辈子的唐臻倒是曾有过‘没有选择’的经历。

    会有人同情他吗?

    不会!

    发现这件事的人,只会更变本加厉的逼迫唐臻,恨不得连唐臻的骨头都彻底嚼碎,将其化为壮大自身的养料。

    岑威从未想过,会在太子口中听到如此冷酷无情的话,配上那张稚嫩的面孔,显得极为可笑。

    也许父亲说的没错,他不该亲自来京都。

    可是来都来了,他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岑威长叹了口气,默念这不是太子的错。

    太子与那些没有选择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殿下。”岑威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搭在车窗上垫住下巴,正色与唐臻对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野兽。”

    “人不是兽?”唐臻眉宇间的天真分毫未变,只是有些出神,仿佛正在侧耳聆听什么声响,他忽然发出声轻笑,“你猜在野兽眼中,人是不是两脚兽?”

    “人会怜幼惜弱,共渡难关。”岑威丝毫不受唐臻的困扰,嗤笑道,“野兽?贪得无厌,连利益都只能看得见眼前。”

    形状完全不同的两双眼睛彼此对望,清晰的倒映着对方脸上的坚定和天真。

    骗子!

    唐臻在情绪失控前缩回马车,紧紧闭上眼睛,耳边轰鸣的金属火药倒计时越来越密集,几乎与心跳完美重合。

    没人会怜悯他,更不会有人与他共渡难关。

    也许将来昌泰帝会这么做,那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

    岑威退后两步,遥遥望向堆金砌玉的总督府,忽然抬手示意赶车的人停下。两息之后,有车队从后方赶来,开路骑兵毫不客气的扬鞭驱赶停在路边的骏马,完全不顾先来后到。

    即使随行的人高呼这是太子殿下的车驾,依旧没能令对方收敛,反而鞭声更勤,隐隐有嘲讽顺着疾风吹散。

    对方疾驰而来,岑威只能避让,然而总共只这么宽的路,后来者想要独占八分,唐臻的车驾也不小,总不能往酒楼里避。

    岑威绕到前方,掀开车帘伸手,“拉车的马可能会受惊,安全起见,先委屈殿下与臣共骑。”

    唐臻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伸进车内的手掌,宽大粗糙、布满细碎的擦痕和老茧,打人很疼。

    他皱起眉毛,痛苦的抱住小腿蜷缩到角落,仿佛藏身在能令他安心的斗篷中。

    不对,这是岑威的手。

    他是太子,与岑威认识还不到整月,从来没挨过打,怎么会知道这只手打人疼不疼?岑威终于看清敢在天子脚下当街纵马的骑兵打的是什么旗帜。

    ‘骠骑’

    是已经在京郊大营中闭门演武半年的骠骑大将军。

    怪不得假装听不见这是太子的车驾。

    哪怕真的冲撞了太子,也能咬死不知者无罪抵赖。

    立刻认错,反而会连累骠骑大将军尴尬。

    反正如此厚实的车驾,只要拉车的马没发狂,哪怕车驾倒下,里面的人最多也只是受些轻伤而已。

    岑威举起佩刀挡开即将抽到马腿的长鞭,示意随从先将拉车的马和车架分开,牵去角落避让,然后转身掀起袍角上车。

    太子还在生闷气,不肯下来,只能他入内保护殿下。

    看清唐臻可怜兮兮的蜷缩在角落的模样,岑威立刻感觉到违和。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自小被娇养在东宫,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恐惧的反应比较大也算正常,岑威就没太将这点违和放在心上,径直走到唐臻身边落座。

    “殿下?外面是骠骑大将军的亲卫,他从京郊大营回来,不知道会不会去施乘风的生辰宴。”

    唐臻咬紧牙关,闭上瞳孔已经缩成针尖的眼睛,尽量抛却耳边杂乱的声音,以正常的口吻道,“孤不知道,按照原本的计划,大将军五月份才会回来。”

    岑威眼角余光瞥见唐臻抗拒的模样,有些后悔刚才话说的太重,尴尬的摸了摸下巴,略显笨拙的开口,“我与殿下说说岑家村的事?或者殿下更好奇沙场行兵。”

    唐臻下意识的朝岑威的方向挪了挪,岑威说话再刺耳,也比虚假的幻觉强,“听你的故事,需要说听后感吗?”

    “不需要。”岑威犹豫了会,终究还是选择解释,“我想带殿下去的地方不是刚才经过那处。因为我习惯行走的路不够宽阔,殿下的车驾无法通过,所以才带殿下绕道,正好路过刚才途径的地方。”

    如果太子没掀开车帘,仔细观察那里的房子和百姓,久久不肯移开视线,或者脸上有类似厌恶、惧怕的情绪,岑威不会开口问太子,对那里有什么看法。

    他不怕被太子误会,可是太子因为误会表现的如此不高兴,他也愿意解释。

    唐臻哂笑,没说信与不信,要求道,“不想听打仗,说点你觉得开心的事。”

    “我兄长叫岑戎,本是与我同时启程进京,父亲却说兄长新婚,正是与嫂子培养感情的好时候,让我有点眼色,将他们夫妻两个扔在路上。”岑威靠着车壁遥望北方,笑道,“最迟再有半个月,我带兄长和嫂子去给殿下请安。”

    唐臻委实不明白,单身狗为什么也能像岑威这么骄傲。

    他敷衍的点头,随口问话,分散注意力,不想给自己留任何胡思乱想的空间,“我记得库房里有个白玉观音,留给他们,你嫂子是蒙古人?”

    “谢殿下的赏赐,嫂子出身关西七卫,那边大部分都是蒙古人,习惯也有许多和中原不同的地方。好在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关西七卫也想融入中原,倒也没什么矛盾。况且嫂子聪明,本就会些汉话,学起来更是快得令人汗颜,日常交流没有问题。等他们抵达京都,我给您送些肉干尝尝味道。”

    “你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妻子?陈国公的女儿?”唐臻突然好奇。

    岑威的父亲娶了沈思水的寡妹做继室,堂兄的妻子是草原明珠,按照位置看,无疑是陈国公的女儿最适合岑威。

    前提是陈国公和岑家村没有势如水火,不死不休。

    岑威已经听过很多次相似的疑问,脸上全无羞涩,平波无澜的道,“如果陈国公愿意,父亲和叔父也不会反对。”

    唐臻挑起眉梢,暗道奇怪。

    燕翎对岑威的轻视就差刻在脸上,岑威竟然还敢考虑娶陈国公的女儿。

    难道在岑威眼中,燕翎并不能代表陈国公?

    唐臻望着岑威明明充满攻击性却被宁静的气质压下锋利的脸,胸口乱七八糟的情绪逐渐被陌生又熟悉的嫉妒取代。

    村里长大的少将军已经有未婚妻的人选。

    太子殿下别说是未婚妻,连夜生活都没勇气想象。

    他怕某日醒来,发现床单已经被另一个人的鲜血染红。

    啧,恐怖故事。

    唐臻摆了摆手,真诚的建议,“说说你在村里种田的故事。”

    岑威思考片刻,当真从育种开荒为基础,事无巨细的介绍种田的具体过程。说起最无能为力的经历,岑威明显因为考虑到太子殿下的承受能力,简略最残忍的过程。

    如村头第三户为了多收些粮食,活生生的累死个十岁的半大孩子,经过两轮官府收粮后,剩余的粮食却还没有上一年多

    唐臻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变,假装没听出轻描淡写的语言下掩盖的血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岑威的侧脸。近乎痴迷的欣赏岑威想让太子知道这些藏在故事中的痛楚却因为心慈手软,迟迟没有点破的纠结。

    直到外面的随从提醒他们,骠骑大将军的车队已经过去,岑威也没下车,他问道,“殿下还想逛逛吗?”

    唐臻矜持的点头。

    虽然耳边的杂音已经消失,但他依旧不愿意独处。

    岑威带唐臻闲逛的地方在总督府的另一侧,位于城北,

    这里是京都最隐蔽的奴隶交易市场。

    虽然鲜少有真正贵人亲临,但各府的管家在这里,同样是身份不凡的贵客,因此打扫的还算干净。

    岑威低声道,“这里都是外族人,或是各地的战俘,大部分来自北方,或是偷偷进入圣朝境内的黑户。”

    陈国公轻易不杀战俘,但也不会养着战俘,更不会放虎归山,干脆送到南方换些军饷。

    至于黑户,这些人大多不通圣朝语言,因为有在原本生存的地方活不下去的理由,才会不顾一切的逃到圣朝。

    即使是因为出身和经历比较有同理心的岑威也很难说,这些人被抓来当成奴隶卖更惨,还是昏头昏脑的撞进偏僻闭塞的村子里,被当成异类活活烧死更惨。

    岑威带唐臻来这里,是因为前些日子听见唐臻言语间对外族颇有兴趣,想到这里也许有人刚好出身于令唐臻感兴趣的地方。

    唐臻却是来者不拒。

    什么鲜奴、金奴、昆仑奴,只要能说出他没听过,岑威也听不懂的语言,全都带回东宫。

    岑威见状倒也没阻止,只是提醒道,“毕竟是外族人,不能做贴身伺候您的事,也不能让他们随意在东宫走动。不如将他们养在宫外,您有闲暇时就出宫看看,我会看管好他们。”

    “他们的事就是让孤开心。”唐臻漫不经心的道,“正好平安闲着没事,有时间看管他们。若是因为他们导致东宫伺候的人不够,再让你们送些仆人进来就是,反正东宫足够大,孤也养得起。”

    太子殿下沉迷玩物丧志,是多少人梦里都能笑出来的好事,肯定不会有人对此看不顺眼,特意找他麻烦。

    岑威点头。

    唐臻盯着岑威看了许久,似笑非笑的撇开视线,大步将岑威落在身后。

    怎么不劝他?

    太子殿下的车架出现在总督府门前时,不仅施乘风亲自出来迎接,还有许多令唐臻觉得陌生的面孔。

    岑威不动声色的落在后面,由陈玉顶上唐臻身侧的位置,时不时出言提示。

    令唐臻意外的不是燕翎气定神闲的站在众人中央,神情莫测的打量他,而是居然有人比施乘风这个主人兼寿星更矜持。

    直到他迈入特意布置过的花厅,身着轻甲,姿态却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人才从容起身,笑着朝他招手,“太子殿下。”

    没得到任何提示的唐臻心思电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将军!”

    骠骑大将军李晓朝。

    第25章 三合一

    唐臻果然没有猜错,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听见他唤将军,眉宇间浮现失望,笑道,“看来我离开这么久,让殿下生气了。”

    话毕,他张开双臂朝唐臻俯身,颇有山不就我来,我便就山去的从容。

    唐臻听出骠骑大将军的言下之意是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冷淡,立刻做出腼腆的模样,垂头回想他仅有的与骠骑大将军打交道的经历。

    一个月前,内阁突然上旨,言及听闻太子殿下的病情大好,请求太子殿下遵循昌泰帝的旨意正式亲政,去朝堂露面。

    唐臻觉得不太对劲,拿着折子去问伴读,当时还不太理解伴读对骠骑大将军的敬畏。后来根据伴读透露的信息和在朝堂观察到的细枝末节,拼凑出京都目前的情况,唐臻终于真正的意识到骠骑大将军在京都的地位。

    又是个无冕之王。

    昌泰帝在皇宫闭门不出,太子在东宫悄无声息。朝堂狼狈的拿地方内部执行的政令当成对方送到京都的奏折,还煞有其事的批阅,询问太子殿下的看法。种种堪称离谱的行为,经常令唐臻生出想要查询他们精神状态的念头。

    事实上,至今维持的京都朝堂,只是昌泰帝的遮羞布而已。

    不仅各省不会等京都为他们拿主意,连京都范围内也是听从京郊大营颁布的政令,府衙只认骠骑大将军的印信。

    当初唐臻听从伴读的建议,将朝堂请求他正式亲政的折子,原封不动的令人送到京郊大营,得到折子上鲜红的‘阅’字。

    骠骑大将军同意,他才能去上朝。

    令唐臻印象最深刻的是胡柳生阴阳怪气的嘲讽。

    他说太子与骠骑大将军未过门就去世的未婚妻程大姑娘有几分相像。即使偶尔做错事,也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大将军的原谅。

    感受到陌生的气息越来越近,唐臻眼中闪过淡淡的阴霾。

    他不喜欢肢体接触,但也称不上厌恶,仅限于他主动对别人伸手。

    如果是被动的身体接触,唐臻偶尔会有事态不在掌握中的焦虑。

    好在这个拥抱非常短暂,还在唐臻的忍受范围之内。

    李晓朝托起唐臻的小臂将其送到主位落座,转身看向唐臻身边出现的新面孔,问道,“可是龙虎少将军?”

    岑威行了个晚辈礼,“龙虎军岑威,见过骠骑大将军。”

    李晓朝不满意岑威的拘束,亲切的朝他招手,“来,我带你认些人。”

    施乘风悄无声息的摸到唐臻身侧,“求殿下给臣个恩赏。”

    唐臻假装才看到施乘风,猛得转过头,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说不出话,“嗯?”

    施乘风眼中浮现歉意却没心思安慰唐臻,低声附在对方耳边道,”我想在殿下身侧加个座位。”

    大概是因为心情正烦躁,他直白的道,“我之前没想到大将军会突然回来,还愿意赏脸我这个小辈,上首只准备两个席位。按理说大将军是长辈,坐在我前面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施乘风面露尴尬,声音压的更低,“但这是总督府,又是我亲自筹办的宴会,我现在代表的是祖父的颜面,实在唉。”

    唐臻点头,表示理解。

    又是他还没研究透的繁文缛节。

    因为突如其来的李晓朝,施乘风的生日宴比请贴上的时间晚了近半个时辰才正式开始。

    唐臻坐在上首正中央的主座,左右分别是骠骑大将军和施乘风的席位,下方以岑威和燕翎为主,倒是没再闹出因为座位勾心斗角的丑事。

    总督府早就准备好口齿伶俐的小童,借施乘风的光,他们今日也能穿红着绿,散在宴席各处,时不时的喊句应景的吉祥话,引得宾客莞尔。

    除此之外,还有歌舞小戏,始终热闹欢庆,几乎没有片刻的冷场,可见施乘风对生日宴的上心程度。

    唐臻单手把玩琥珀雕制的酒盅,眼角眉梢似有微醺之意,慵懒的向后卧倒。仗着坐在最高的位置,能将下方的风景尽数揽入眼中。

    歌,听不懂,无法判断是因为发音怪,还是唱出来的音调本身就是与平日里说话不同。

    舞,不太能欣赏,看来成为太子殿下并不能提高他的审美。

    直到身形挺拔的白衣少年们手持长剑依次入内,唐臻才稍稍做直身体,眼中闪过浓厚的兴趣。

    要表演华国功夫吗?

    虽然以唐臻的眼力,能从动作整齐的白衣少年身上找到无数致命的破绽。哪怕拖着这具半残的身体,也有绝地反击的余地。但他不得不承认,华国功夫无论有没有真本事,在赏心悦目这方面都能做到登峰造极。

    仅仅是这等花拳绣腿就能带来如此盛大的视觉盛宴,若是换成唐臻心头微动,下意识的看向右侧下首,正对上仿佛能容纳万物的深邃双眼。

    岑威遥遥举杯,昂头饮尽杯中烈酒。

    唐臻沉默片刻,也续了杯酒慢慢啜饮,继续欣赏身形修长白衣少年舒展腰腿,挥剑飞腾的身姿,只是目光已经没有先前那般专注。

    鼓声从激烈到舒缓,白衣少年的动作也逐渐收敛,很快便抱剑行礼,依次退下。

    身着青色长袍的中年书生缓缓入内,有健仆抱着足有半人高的木桌紧随其后。

    这次唐臻倒是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也能理解,两个青袍书生正故意扮做身份特殊却并非真实存在的人,进行虚无表演?

    直到小戏结束,两人跪地求太子恕罪,唐臻才彻底明白,他们是在扮演地府冤魂,早先是因为感动于人间帝王心系地府,愿意将游魂也当成子民看待,所以感动的泪流满面。

    他面无表情的抬手鼓掌,随手扯下腰间的金饰扔下去,“赏”

    不知何时忽然变得安静的前厅立刻掌声如潮,四处皆是称赞太子孝心的恭维。

    施承善顺势起身,先谢太子肯亲自赴宴,又对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昌泰帝感激涕零。然后才去与骠骑大将军应酬,哪怕是面对燕翎,也能扬起毫无芥蒂的笑容,亲切唤声‘燕兄。’

    歌姬舞娘再次入内,靡靡之音绕梁不绝。

    没了新鲜感,唐臻更觉得无趣,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赴宴的宾客身上。可惜没人主动来给他请安,他只能根据偶尔听见的只言片语判断这些人的身份。

    太子殿下观察别人的同时,亦在别人的观察之中。

    因为骠骑大将军对岑威一见如故,喜爱之意溢于言表,非要拉着岑威同坐,燕翎便顺势坐在施乘风身侧,抬头就能看见唐臻的侧脸。

    几日不见,太子殿下非但没有如同燕翎想象中的那般日渐憔悴,反而脸色红润、眉目舒展,看上去气色甚佳。偶尔对上他的目光,还能扬起毫无芥蒂的笑容。仿佛那日在东宫,太子殿下的当众背叛并不存在。

    燕翎眼中极快的闪过阴郁,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向歌舞。

    哪怕早就通过沓无音信的平安和热闹的东宫,隐约猜到今日与太子碰面的结果,燕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连续涌上心头的失望。

    为什么不肯相信他,无论有多少人说反对的话都坚定不移的赞同他的想法?

    养不熟的白眼狼!

    燕翎甚至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太子明明很贪恋他的关怀,每次看向他的目光都明亮专注,只有他的身影。

    哪怕是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也会因为看见他展开笑颜。

    燕翎暗自留心过,相比东宫的其他人,太子在他身边的时候神态最放松,连话都比平时多,看上去格外鲜活。

    上个令他如此用心的人,还是陈国公的亲生女儿,他的庶妹。

    如今庶妹对他言听计从,不仅在国公府是母亲的好帮手,还会从母家打听陈国公在军营的喜恶,事无巨细的写在信中告诉他。

    燕翎觉得,即使他有个同父同母的同胞亲妹,也不会比这个庶妹更加贴心。

    为什么太子不愿意做他的弟弟?

    太子甚至愿意唤素未谋面的施乘风为世兄!

    “好!”

    “少将军痛快!”

    “回去与兄弟们说我给少将军敬过酒,是火烧十八营、血染松原的龙虎少将军!定要令他们羡慕的抓心挠肺哈哈!”

    不知不觉间脸色越来越阴郁的燕翎陡然回神,下意识的看向被京都武将簇拥在中央的岑威,忽然感觉到掌心几乎撕裂的疼痛。

    原来是被他捏碎的酒盅已经嵌入肉中。

    疼痛令人清醒。

    燕翎目光冰冷的扫过正吵嚷着‘血染松原’的人。直到他们察觉到异样,对上他的视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般陷入呆滞。他才若无其事的端起新的酒杯,遥遥敬向那边。

    火烧十八营和血染松原不仅成就龙虎少将军的威名,也是陕西昭勇将军和陈国公的耻辱。虽然被岑威阻拦在河南省外的人只是陈国公的副将,但世人提起这件事,也会诋毁陈国公的脸面。

    昭勇将军已经化作黄土,陈国公却依旧是北方霸主。

    想要捧着岑威也要有命才行。

    岑威对悄然变化的气氛若无所觉,从容回敬陈国公世子。

    唐臻也注意到这番插曲,眼中却是懵懂居多。

    有些事,没人提醒,他是真的看得不太明白。

    并非道理有多复杂,是思维暂时还没办法完全融入时代。

    陈玉亲自端着碗醒酒茶走向唐臻,问道,“我见殿下饮了不少酒,可要喝口茶缓缓?”

    唐臻没醉但懒得解释,也不嫌弃醒酒茶的味道奇怪,端起温热的茶盏捧在手心,小口慢品。如同端坐喝水的兔子,乖巧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

    “昨夜我做了个梦,想问你点事。”他叫住准备离开的陈玉。

    陈玉下意识的看向左右,骠骑大将军去更衣还没回来,施乘风正被簇拥在人群中。燕翎神色阴郁的坐在原地独自饮酒,似乎在思考人生大事。岑威身边的人同样络绎不绝,连转身余地都没有。

    众目睽睽之下的主位,反而隔绝在喧嚣之外。

    无论太子对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见,这是个比东宫更合适透露心事的地方。

    陈玉的心跳默默加快,尽量控制僵硬的四肢,神色如常的回到唐臻身边,“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甚至完全没空去想,如果期待落空会不会失望。

    唐臻垂下眼帘,专注的研究茶盏上的花纹,说出的话与梦境没有任何关系,“你对骠骑大将军有杀意,为什么?”

    虽然陈玉很小心,但唐臻上辈子遇到的杀手,可能比皇宫内所有能呼吸的东西加起来还要多,对杀意的感应委实过于敏锐,这也是他唯一有信心能胜过岑威的地方。

    陈玉眼底的期待瞬间凝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敌意,反问道,“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受到了。”唐臻答得言简意赅。

    陈玉准备好的反驳顿时噎在喉咙口。无论唐臻因为什么依据,猜测他对骠骑大将军有杀意,他都可以解释。

    然而唐臻说是因为感觉,陈玉只能道,“殿下,你醉了。”

    唐臻笑了笑,没有反驳,“那你醉了吗?会不会也对我说些醉话。”

    良久后,陈玉近乎狼狈的移开与唐臻对视的目光。

    “您与程大姑娘长得很像。”

    陈玉起身整理稍显散乱的衣襟,只在唐臻耳边留下半缕微风。

    唐臻这次没有再阻拦陈玉离开,若有所思的呢喃陈玉留下的这句话。

    程大姑娘?

    骠骑大将军尚未过门就已经离开人世的未婚妻。

    有多像?

    太子殿下虽然比同龄人长得慢些,总是显得格外稚嫩,五官更是被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衬托得软萌可爱但绝不是男生女相。

    哪怕再无害,这也是属于少年的脸。

    难道程大姑娘女生男相?

    唐臻被脑海中想象出的面容逗得乐不可支,险些跌到地上,朗声道,“梁安,梁安!”

    守在角落的侍女见状,连忙去找正与人掰手腕赢彩头的伴读。

    梁安小跑过来,顺手从岑威的桌上端来盏温茶,贴心的送到唐臻嘴边,“殿下?”

    “我有些头晕,你陪我出去转转。”唐臻低头饮了口茶,抓住梁安的手腕不肯松开,十足醉酒耍疯的模样。

    胡柳生见陈玉和梁安先后去太子身边献殷勤,看了眼已经开始以碗灌酒的岑威,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小跑跟上正要离开的太子和梁安。

    燕翎将唐臻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尽数看在眼中,眸光越来越深沉,紧绷已久的脸色却逐渐平静。

    他似乎已经想明白,唐臻为什么不愿意做他的弟弟。

    庶妹天生容貌有瑕,又因为生母难产,从她出生起就开始缠绵病榻,对她的看管非常严格,直到竭尽全力的支撑五年终究撒手人寰,庶妹竟然从未见过生母院子外的人。

    哪怕是国公夫人亲自去接庶妹参与家宴,庶妹的生母也觉得国公夫人不安好心,不仅不同意,反而要大闹一场。

    陈国公本就忙于政事和军营中的要务,少有闲暇,仅有的时间大部分都放在心爱的嫡长子和不争气的嫡次子身上,连同样是嫡出的燕翎都鲜少被记起,能分给庶出小女儿的心思更加有限。

    久而久之,便养成庶妹生性胆小,独来独往的性格。

    对于庶妹来说,母亲去世之后,燕翎是唯一一个走到她身边的人,也是她仅有的亲人。

    太子不一样。

    燕翎放下酒杯,随手拈起块粉色的糕点放入口中,嘴角扬起苦涩的弧度。

    太子比庶妹见到父母的次数更少,同样是窝在住处鲜少出门,但身边并不缺少能充当兄长的人。

    除了施承善像是只没被驯化的疯狗似的逮着太子欺负,胡柳生态度暧昧,无利不起早,非但不劝阻,偶尔还要煽风点火。无论是陈玉还是梁安,对太子都不算差。

    更难得可贵的是陈玉有脑子,梁安有身手,两人都能制止施承善的暴行,约束胡柳生的奸猾,为太子提供安全感。

    哪怕骄傲如施乘风,也愿意在太子面前装出平易近人的模样。

    更不用说目的不明,始终表现的对太子恭敬有加,十足臣子姿态的岑威。

    燕翎从未如此清醒的意识到,他能做到的事,陈玉和梁安打个折扣也可以做到,施乘风和岑威也愿意去做。

    他在太子眼中并不是独一无二、无法替代的存在。

    难以言喻的不甘涌上心间,哪怕燕翎吃再多的糕点,依旧觉得从舌尖到喉咙向下蔓延化不开的苦涩。

    唐臻离开花厅时确实没有醉意,在梁安和胡柳生的支撑下在园子里吹了会风,反而生出想要乘风起舞的冲动。

    身体比脑子先有反应,他抽出胡柳生腰间的佩剑,学着先前看见的白衣少年,懒洋洋的挽了个剑花。

    长剑脱手而出,刚好卡进百米外的假山缝隙中,入石三分。

    梁安和胡柳生目瞪口呆的望向已经插进假山,依旧在疯狂抖动的长剑,不约而同的看向太子殿下的手腕。

    这?

    唐臻不高兴的沉下脸,背手质问道,“你们看什么,嫌我是病秧子?”

    竟然没用到连剑都拿不住,丢人!

    梁安骇笑,哪里敢应这话,干巴巴的道,“殿下力拔山兮”

    哪怕是他站在这个位置掷剑,也不敢肯定能劈开百米外的假山。

    胡柳生心疼的皱眉,开始为主动凑到唐臻身边后悔。

    唐臻冷笑,假装信了梁安的恭维。

    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败给侥幸,亲自带着梁安和胡柳生去拔剑。

    没想到距离假山只剩两步,忽然有人从另一边绕出来,沉着脸怒喝,“你们做什么?!”

    唐臻后退半步,全靠梁安支撑才没倒下,眯眼打量突然出现的人。

    “有点耳熟。”他低声道。

    梁安抬手捂脸,有气无力的纠正太子的胡言乱语,“是面熟,这是施承善。”

    唐臻陷入沉默,清澈寂静的眼睛无声胜有声。

    施承善是谁?

    胡柳生却很高兴,面带惊喜的问道,“施兄,你的腿好了?”

    施承善敷衍的扯了下嘴角,无视唐臻看向梁安,质问道,“世子好心邀请你来参加他的生辰宴,你就是如此回报?”

    梁安看着施承善手指的方向,默默举起腰间的佩剑。

    他、真的、只是、路过。

    施承善脸上浮现诧异,目光在三人腰间依次略过,最后落在胡柳生的脸上,张嘴却是,“梁安抢你的剑?”

    胡柳生心下感动,语无伦次的道,“不、他没有欺负我,你不用担心,是”

    “我为什么要的担心?”施承善诧异的反问,不耐烦的道,“快点将你们惹出来的乱子收拾好。”

    梁安扯了扯当场心碎的胡柳生,示意对方看好唐臻,认命的去拔剑。

    唐臻却不领情,忽然狠狠的推开胡柳生跑到梁安身侧,脸几乎要贴在假山上,仔细研究长剑是如何做到入石三分。

    “殿下?!”施承善脸色大变,气急败坏上前半步,想要拉开唐臻却被胡柳生砸了个正着,反而倒退两步。

    梁安更是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吓到唐臻,使其撞在剑锋上。

    唐臻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搭在剑锋与假山相连的地方,眼底的色彩逐渐深沉,顺从的由着梁安的力道后退两步,离开最危险的地方。

    假山表面本就有腐蚀的痕迹,长剑飞来时不偏不倚的撞上去,才会深深的嵌入其中,唐臻并没有因为醉酒从病秧子变回超人。

    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

    假山里有呼吸声。

    施承善不希望他们看见这个人。会是谁?

    唐臻乖巧的站在梁安身后,仗着酒意还没彻底过去,直勾勾的盯着施承善打量,果然引起施承善的不耐烦。

    “殿下看什么?”施承善抽空理会了下唐臻,目光立刻回到梁安身上,只差将‘警惕’刻在脑门展示。

    唐臻笑了笑,忽然道,“你看见世兄了吗?我找了好久也没见到他。”

    施承善撇了下嘴,神色间只有厌恶和防备,全无惧怕,完全忽略唐臻的问题。反而是胡柳生低声提醒道,“世子还在前院的宴席里,我带您回去找他?”

    “嘿!”梁安找到合适的角度,气沉丹田,利落的拔出长剑,额间已经布满亮晶晶的汗水,可见假山有多结实。

    唐臻遗憾的收回目光。

    假山不仅结实,还很厚重,仅凭长剑制造的缝隙,完全看不见里面的风景,还是得从施承善身上想办法。

    梁安不耐烦看施承善的冷脸,对唐臻道,“听闻总督府有从异国运来的稀奇花卉,我带殿下去赏花?”

    唐臻摇头,借着隐隐发沉的脑袋耍酒疯,“不,哪都不去!我要在这里等、等将军!”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这具身体,与刚才明明想耍个剑花,长剑却脱手而出深深嵌入假山一样。唐臻虽然心思清明,做出的事和出口的话却总是出现意外。

    诸如此时他心里想说岑威,以此试探假山里的人会不会因为惧怕露出马脚,出口却成了将军。

    在京都,将军的称呼只能代表骠骑大将军李晓朝。

    满脸不耐的施承善却再次脸色大变,看向唐臻的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吃人,难听的话脱口而出,“你胡闹什么?醉酒还在外面胡闹,是不是又想生病害得我们被埋怨!”

    多亏他的恶人形象深入人心,才没让梁安和胡柳生察觉到异样。

    梁安从前处处给施承善面子是因为施承善后面站着三省总督,如今施承善背后的人虽然没有改变,梁安却认识了距离三省总督更近的施乘风。

    连施乘风都愿意哄着太子殿下。

    施承善凭什么?

    梁安上前半步,挡住施承善,低声警告,“今日是世子的好日子,施兄莫要做扰坏世子兴致的事。”施承善被狠戳说不得的逆鳞,立刻勃然大怒却硬生生的忍了下去,闷声道,“我也是关心殿下,这里草木旺盛,蚊虫也多,殿下皮肤娇嫩恐怕遭不住。”

    唐臻躲到身形高大的胡柳生身后,悄悄观察施承善眉宇间精彩绝伦的变化。他越是隐忍,唐臻就越好奇他的秘密。

    听不得‘将军’吗?

    换成和‘将军’有关的事呢?

    唐臻用力咬住舌尖,默数到二十,忍着麻木开口,当真有几分醉得人事不知的味道,“程大姑娘是谁?我为什么和她长得像!”

    梁安和胡柳生面面相觑,皆头疼的厉害,施承善却下意识的看向假山,眼中有类似畏惧的情绪闪烁。

    唐臻半合着眼皮,不依不饶的发问,“为什么不回答,孤和她有几分相像?!”

    “殿下。”梁安艰难的开口,“臣比程大姑娘小整轮有余,从未见过程大姑娘的面容,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臻摇摇晃晃的上前半步,略过已经开口过的梁安,紧紧抓住胡柳生的双臂,质问道,“她是谁?”

    “安定侯的独女”

    胡柳生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施承善沉声打断,“罪臣之女罢了,快带殿下去醒酒。若是让听见殿下的胡言乱语,勾起伤心事,对殿下也没有好处。”

    唐臻挣扎了几下,深知过犹不及,勉强克制住想要继续试探的冲动,顺从的爬上胡柳生的背。

    安定侯。

    他记得这个人。

    太子迷失在可以亲政的快乐中,兴冲冲的与伴读讨论该如何批阅奏折,然后被陈玉狠狠的泼冷水那次,陈玉曾问他知不知道安定侯。

    因为陈玉的模样过于可怜,唐臻没忍心说谎。

    他不知道安定侯。

    现在知道了。

    程大姑娘的父亲,骠骑大将军李晓朝有缘无分的岳父。

    唐臻回头看向假山,已经是个黑点的施承善固执的站在原地,遥遥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以施承善的冲动和傲慢,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假山内藏着的人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重要,所以更不能冲动。

    不怕被施乘风发现,但是怕被骠骑大将军发现,称呼骠骑大将军心心念念的早逝未婚妻为罪臣之女。

    唐臻立刻想到合适的人选,骠骑大将军夫人的娘家。

    可惜骠骑大将军单身三十余年,无妻无子,连个有名分的妾室也没有,心中只有程大姑娘,仅与程大姑娘有几分相像的太子都能得到爱屋及乌的关怀。

    这是京都人尽皆知的秘密。

    难道假山中的人是骠骑大将军的下属,东南三省的手已经伸入京都?

    梁安和胡柳生虽然表面对施承善难听的提醒不以为意,动作间却难得默契拉满,直接询问仆人,带唐臻去客房休息。

    唐臻用热帕子擦过脸,对胡柳生道,“你去告诉岑威,立刻将我的金麒麟送来,我要抱着麒麟睡!”

    胡柳生推脱几句,换来唐臻的怒目而视,又有梁安在旁催促,只能不情不愿的应声。

    “快些去!孤现在就要睡觉!”唐臻拍着床榻催促,非常不满胡柳生的消极怠工。

    梁安在旁边看着反而觉得有趣,笑道,“殿下的酒量这么如此差?回头我给您送些海鲜酒,既能养身也能扩扩酒量。”

    唐臻哼笑了声,不知道是答应了梁安的话,还是不满对方的嘲讽。

    他顺着梁安的引导躺下,突然抓住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问道,“安定侯是谁?”

    说出句话时,唐臻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茫然,仿佛已经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听见‘安定侯’三个字,又是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梁安愣住,立刻满脸痛苦的捂住耳朵。

    他后悔了,不仅不应该嘲笑胡柳生,更应该助人为乐,替胡柳生去找岑威要根本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金麒麟。

    唐臻的上半身探出床帐,不依不饶的追问,“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清。”

    “我说我不知道,要不您去问陈玉?”梁安满脸无辜的看向唐臻,莫名散发着可怜兮兮的气质。

    唐臻坚定的摇头,“不行!你偷偷告诉我,我不会与别人说。”

    就是因为不能问陈玉,所以才选择问梁安。

    梁安叹了口气,试着与唐臻商量,“你先躺下,我告诉你安定侯是谁,然后你立刻闭上眼睛睡觉。”

    下次再看见太子殿下饮酒,他立刻有多远跑多远。

    唐臻点头,老实的躺下,认真的掖好被角,目光澄净的望着梁安,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梁安再次心软。

    当初陈玉和太子说了那么多大事也没倒霉,他只是说说安定侯而已只要殿下不说,谁能知道殿下是从他口中得知往事?

    安定侯与陈国公相同,皆是从开国时期传下来的爵位。

    陈国公世代戍边疆,安定侯世代掌京防。

    哪怕是杀人如麻的烈宗,也从未想过动陈国公和安定侯,成宗亲自册立的第一位安定侯,更是从小与他共同长大的伴读。

    彼时京防的划分更加细致,护卫皇宫的羽林卫,负责管理京都治安的五城兵马司,拱卫京都的京郊大营。

    当初昌泰帝登基,便是靠安定侯的保护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才能熬到各地达成默契,承认昌泰帝的皇位。

    然而昌泰五年,发生了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大事。

    年宴,各地官员回京都述职。

    那年回来的人格外多,陈国公、三省总督、湖广布政史皆在其中。昌泰帝不胜酒力,携安定侯出门透风却遭到安定侯的刺杀。

    昌泰帝重伤,安定侯被当场擒获,陕西昭勇将军怒斩其头。

    梁安无意识的隔着锦被轻轻拍打唐臻的手臂,语气尽量平淡,“陛下不堪打击,缠绵病榻数月,险些因此去寻先帝。神志清醒之后依旧不肯相信安定侯有反心,咬定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以罪臣称呼安定侯,也不许处置安定侯的家眷。可惜程大姑娘性子烈,没等到陛下清醒,在安定侯头七时在狱中撞柱。”

    “程大姑娘是独女?”唐臻闭上眼睛,试着想象昌泰帝的绝望。

    如今是昌泰二十四年,太子十六岁。

    昌泰五年,安定侯刺杀昌泰帝。

    昌泰六年,太子出生。

    短短两年的时间,昌泰帝经历多少痛楚和妥协?

    昌泰五年之前,京都还有年宴,各地官员还会回京都述职,给昌泰帝请安。

    昌泰二十四年,昌泰帝已经闭宫多年不出,甚至连亲子也不愿见。

    梁安点头,“安定侯的长子在广西剿匪时为救当地村童中了毒箭,只剩下个女儿。为了侯爵延续,他认了个义子,名为程锋。可惜义子更擅长学问,对兵马之事甚至不如安定侯府的家奴。安定侯出事之后,程锋也被收押,后来再也没有音信,想来已经死在狱中。”

    “安定侯去世,京都守卫四分五裂。安定侯昔日的心腹程守忠统领羽林卫,只肯认昌泰帝。直到程大姑娘的未婚夫陆续收拢其余兵马,在昌泰十二年得到骠骑大将军的名分,京都才重新恢复安定。”

    “可惜”梁安眉宇间闪过纠结,终于下定决心,俯身在唐臻耳边低声又快速的道,“相传程守忠和骠骑大将军相互看不顺眼,皆觉得当年之事,对方并非全然无辜。这些年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私下全无来往。”

    “大将军当年多大?”唐臻如同说梦话似的轻喃,“他为什么能成为程大姑娘的未婚夫。”

    梁安摇头,并不觉得这两个问题会增加骠骑大将军的嫌疑。

    昌泰五年,骠骑大将军李晓朝才十七岁,还是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少年,怎么可能在各地官员的眼皮底下陷害安定侯,不留任何破绽?

    况且李晓朝原本是流民,因为长得好看,手脚伶俐被安定侯府从人牙子手中买回去,作为程锋的贴身小厮培养。

    能被程大姑娘看中,得到安定侯的承认,对于那时的李晓朝来说,已经是天上掉馅饼,刚好砸到嘴里的幸运。

    程锋虽然是义子却不是世子,程大姑娘才是安定侯的血脉,李晓朝又在习武论兵方面格外有天赋,完全碾压程锋。

    假以时日,安定侯世子哪怕不是李晓朝,也会是李晓朝的儿子。

    李晓朝完全没有诬陷安定侯的理由。

    反而是程守忠不太好说,如果不是他有意与李晓朝争夺,李晓朝不至于花费整整七年才得到安定侯旧部的认可。

    时至今日,两人都没做出过任何引人怀疑的事。

    梁安觉得,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的事也不少见。莫名消失,生死难觅的程锋比这两个人嫌疑加起来还大。

    唐臻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无法轻易问出口。

    陈玉不能完全信任,梁安也一样。

    他开口对他们说任何话之前,都会提前做好这番话会传入任何人耳中的打算。宁愿慢些,也不能冒险。

    唐臻没有试错的余地,更不能忍受因为自己的疏忽,连累到福宁宫内的昌泰帝和仙妃。

    醉酒对这具虚弱的身体影响渐重,唐臻没做过多的挣扎,任由纷乱的思绪逐渐安宁。

    梁安见唐臻信守承诺,听完安定侯的往事,老老实实的闭上眼睛,不久之后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太子究竟是在耍酒疯,还是故意

    罢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何必探究?

    如果太子没选择他,去问陈玉或岑威,这两个人也不会故意瞒着太子这些人尽皆知的往事。

    不知过去多久,唐臻被人小声叫醒,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梁安的脸,表情却很怪异。

    “大将军听闻进京时冲撞了殿下,大发雷霆,亲自抽开路的轻骑每人二十鞭,正赤膀跪在门外负荆请罪。”

    第26章 二合一

    唐臻懒洋洋的抬起手,动作粗鲁的推在梁安的脸上,翻身往被中躲,“别闹,困”

    “殿下!”梁安连忙拉住唐臻的肩膀,如同在地里拔萝卜似的硬拽着唐臻坐起来,“大将军正在门外跪着!”

    “嗯?”唐臻终于肯正眼看急得快火烧眉毛的人,眼底难掩茫然,“你刚才说什么?我以为是在做梦,没听清。”

    “”梁安的脸色逐渐狰狞,边为唐臻整理凌乱的衣襟,边重复之前的话,补充道,“大将军正携已经挨过鞭刑的轻骑,在门外长跪请罪,陈国公世子、绍兴侯世子等人也在,碍于大将军不肯令人打扰您,只能站在远处观望。”

    唐臻半合着眼皮与困意挣扎,问道,“我睡了多久?”

    “大概是小半个时辰?”梁安满脸迟疑。

    屋内没有线香,胡柳生也不曾回来,他只能凭感觉判断时间。

    “不必束发。”唐臻躲开梁安的手,毫不介意从鬓间垂落的发丝,笑道,“我急着去见大将军。”

    梁安愣住,准备跟在唐臻身后的脚步也停在原地。

    直到湖蓝色的袍角彻底翻过门槛不见踪影,梁安依旧无法确定,不经意间在太子脸上捕捉到的意味深长,究竟是他的错觉还是真实存在。

    唐臻推开门,立刻见到扰他清梦的罪魁祸首。

    骠骑大将军脱下轻甲,反而比先前在宴席时更像个武将。

    因为曾是流民,直到被安定侯府买下才得到片刻的安宁,李晓朝哪怕是在最有天赋的方面,也没有任何基础可言。能被安定侯看在眼中,在武学方面和排兵布阵,压得从小由名师指导的侯府义子程锋喘不过气,必然要付出巨大代价。

    比例完美的上半身,各种疤痕交错纵横,新伤叠旧伤,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六十五处重中之重的命脉,更是像纹了幅抽象画似的精彩

    作为上辈子长年居于杀手悬赏榜前列的人,唐臻再清楚不过,搏命时伤口会出现在哪些位置。

    直到此时,唐臻终于意识到李晓朝的脸多么具有欺骗性。

    李晓朝已过而立之年,眼角眉梢难免有岁月留存的痕迹,但这并不会令他显得苍老,反而赋予他没经历过挫折的年轻人缺少的沉稳和厚重。

    哪怕是性格老成的陈玉或已经少年成名的岑威,在李晓朝面前,还是会显得毛躁稚嫩。

    除此之外,李晓朝的脸

    即使唐臻已经留意到这张脸有多惊艳,依旧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

    沉思半晌,他只能说,怪不得安定侯的独女能看上府中的奴仆做夫婿。

    燕翎尚且需要仪态,塑造世家贵公子的形象。

    李晓朝却仅凭在岁月的洗礼中从桃花变为桃树的脸,就能让人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词语,尽数用在他身上。

    所以见到李晓朝的疤痕之前,唐臻对李晓朝的印象竟然是慈爱宽和、随性洒脱的长辈。如果没经历那些世事无常,京都不需要骠骑大将军,这位长辈会更喜欢书酒相伴,闲云野鹤的日子。

    他想要亲近李晓朝,心中却藏有类似近乡情怯的顾虑。

    唐臻默默地放缓呼吸,竭尽全力的克制住即将爆发的脾气,暗道大意。他是在半个多月前,面对首辅孟长明的笔迹时突然发现有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出现。惊觉原主虽然已经彻底消失,但留下类似肌肉记忆的刻板反应,藏在这具身体中。

    比如当初看到首辅孟长明的字,会有崇敬的情绪萦绕心间。

    今日见到骠骑大将军李晓朝,唐臻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影响认知,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对李晓朝的印象是太子殿下的判断。

    唐臻再次见到李晓朝的反应,在众人眼中却是太子殿下在小憩中被人叫醒,得知骠骑大将军来请罪,顾不得整理仪容,立刻出来查看情况。

    也许太子殿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血,突然看见满背鞭痕的威武壮汉整齐的跪在这里,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当真是难堪大任。

    施乘风特意找了个能将所有人的反应都收入眼中的好位置看热闹,丝毫不介意骠骑大将军的行为夺走了他这个生日宴主人的风头。

    要不是省总督的亲笔信一封接着一封的送到京都,催他早日启程回浙江,松口允许他亲自参与演武,施乘风真的想再打断施承善一条腿,代替施承善去东宫做伴读。

    光是太子和燕翎的热闹,他就能连看个月不会厌烦。

    还有梁安和陈玉,岑威和燕翎唉,可惜。

    岑威和陈玉、胡柳生站在人群前面,立刻察觉到众人对太子的嘲笑和轻视,眼中神色各异,皆没有贸然开口的意思。

    胡柳生甚至小声抱怨,“殿下出来了,梁安怎么还在里面躲着?”

    “你见到施承善了?”陈玉突然开口。

    胡柳生皱眉,“你怎么知道?”

    陈玉沉默的垂下眼帘,没有施承善做挡箭牌,胡柳生怎么可能有胆子挑衅梁安。

    岑威额间的冷汗越来越多,无暇思考同僚之间的暗潮汹涌,闷声道,“大将军与殿下”

    胡柳生哼了声,还是那句话,“你放心,看在殿下有几分长得像程大姑娘的份上,大将军也不会令殿下为难。”

    陈玉更细心些,立刻发现不对劲。他仔细观察岑威的脸色,担心的问道,“你怎么了?”

    岑威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言简意赅的解释,“京都的佳酿比西北更甘烈。”

    他虽然不爱杯中之物,但不想辜负大将军的善意,反正护卫带的够多,哪怕是被施乘风扫地出门也不必担心夜里席地幕天,便没有刻意的拒绝。

    倒是没想到自己醉酒的反应与旁人不同,上腹内翻江倒海似的绞痛,仿佛要将喝进去的酒水尽数化为冷汗。

    要不是曾与军医学了手辨毒急救的本事,岑威险些怀疑自己在席间中了暗算。

    骠骑大将军如同胡柳生猜测的那般,没有任由太子愣在原地陷入尴尬,主动叩首,沉声道,“臣竟然不知进京时冲撞了殿下的车架,请殿下责罚。”

    “不知者不怪,快起来。”唐臻咬牙压下骤然翻涌的恼怒,抓着李晓朝的双臂向上用力,语气茫然中透着急切,仿佛正跪在地上认错的人不是李晓朝而是太子。

    以唐臻的力气,当然无法撼动李晓朝的重量,反而被对方握住手腕,不得不抓住血迹斑斑的长鞭。

    李晓朝正色道,“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岂能容臣等冒犯,必定要严惩不贷才能彰显您的威严。”

    唐臻仍旧在介意被原主的情绪影响的事,委实懒得分出心思应对李晓朝。无论是挣扎还是争论,他现在都争不过对方。不如直接躺平,顺了李晓朝的意思,还能节省出时间和精力思考,怎么做才能彻底避免再次被原主留下的情绪影响。

    做出决定的唐臻面无表情的与李晓朝对视,双眼空空,像是个精致的傀儡娃娃,没有任何独立的思想。

    “殿下从前鲜少踏出宫门也没有仪仗,开路的轻骑才会以为有小人冒充殿下,非但没有避让反而故意甩鞭警告。臣已经亲自抽他们二十长鞭作为惩罚,请殿下宽恕他们的无知。”

    唐臻点头。

    他虽然没有正式的仪仗,但是龙虎少将军有军旗。

    岑威在龙虎军的地位,丝毫不比岑壮虎和岑壮牛兄弟差。

    虽然名为少将军,河南省和陕西省却是以大军唯一主将的标准为岑威配置亲卫,岑威的亲堂兄岑戎都要退后半步。岑壮虎和岑壮牛更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将自身定位在文官上,只过问政务,军营中的大事尽数交给年轻的堂兄弟定夺。

    怀疑龙虎少将军明目张胆的在京都冒充太子殿下?

    这是唐臻成为太子之后听过最夸张的笑话,没有之一。

    李晓朝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可笑,忽然动了动嘴唇,以只有他和唐臻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对不起,是我没管好他们,愿意替他们受罚,让殿下出气。”

    话毕,没等唐臻有任何反应,李晓朝已经再度握紧唐臻的手,沉声道,“臣作为京营主将,驭下无方,应罪加一等,刑罚翻倍,请殿下责罚,”

    他起身背对唐臻,再次跪地。

    原本就跪在李晓朝身后的赤膀大汉立刻查深深的弯下腰,额头紧贴地面。围观的人也让出正对李晓朝的位置,免得被京营的人记仇。

    唐臻悄悄动了下手指。

    他不仅会用鞭子,还专门做过刑讯的事,只掂量长鞭的重量就能大致的判断出材质和效果。

    这种用猛兽皮毛和短筋混合所制的长鞭,只要一下就能皮开肉绽,如果让控制不住手上力道的人来抽,甚至有抽断骨头或内脏的可能。

    怪不得跪在李晓朝后面的壮汉,身上的血腥味那么浓。

    唐臻还以为这些人是故意做出这番姿态,如今看来却是李晓朝在惩罚下属的时候已经手下留情。然而李晓朝敢下手,唐臻却不敢。

    当众抽死骠骑大将军,不仅他前途难料,福宁宫中的昌泰帝和仙妃也会受到牵连。

    他茫然的环顾四周,目光先是落在燕翎身上却看见燕翎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像是还在与他赌气。

    施乘风身为主人却不见踪影。

    胡柳生正捂着肚子蹲在岑威身后。

    岑威和陈玉皆脸色难看没有反应,依旧留在屋里的梁安更是难觅踪影。

    唐臻长叹了口气。

    如今有两个选择。

    赌上全家的安稳生活,硬着头皮抽。

    主动认怂。

    骠骑大将军有错在先,诚心诚意的来负荆请罪,太子感动的涕泗横流,当场扔下长鞭原谅大将军,彻底坐实窝囊废的形象。

    简称:别人给你脸,你都接不住。

    有这个开头,以后其他人再做道义上站不住脚的事,是不是只要诚心诚意的认错,唐臻是不是都得按照今日的旧例原谅?

    可是唐臻除了私库和传国玉玺,也就只剩下道义上的虚名,私库和玉玺如今也是指望道义上的虚名才能保住。

    唐臻只能选第种。

    明明是受害人却莫名其妙被架上火堆的可怜太子,第一鞭就误伤自己,疼昏个几天几夜。

    “殿下”

    唐臻扬起手臂的瞬间,已经被冷汗糊住眼睛的岑威主动上前,“这等见血之事,殿下亲自做恐怕不妥,臣愿为殿下效劳。”

    李晓朝看向岑威的目光中虽有诧异,但没有开口阻止,反而道,“贤侄比我考虑的周全。”

    唐臻却注意到岑威的状态不同寻常,问道,“你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臣身体不适,恐怕挥不动重鞭,殿下可介意?”岑威反问的同时,手心向上,悬空停在唐臻面前。

    信岑威还是按照原本的打算,长鞭抽自己?

    真是个好问题。

    唐臻才不会天真的以为岑威会无缘无故的冒着未知的风险,站出来替他解围。如果岑威突然下黑手,令李晓朝生死难料,世人眼中的罪魁祸首依旧是太子殿下,岑威充其量也就是个走狗而已。

    “你”唐臻咬住舌尖,忍住当众问岑威究竟想要什么的冲动。

    岑威眉梢微动,暗示性极强的道,“长鞭诡迹,容易误伤自身,若是殿下心疼大将军,信不过臣,可令京营中负责执掌刑罚的校尉代您出手。”

    唐臻的眼睛瞬间发亮。

    合情合理!

    李晓朝被自己的亲信抽成什么样,都怪不到太子身上。

    相比岑威,他还是吃了没常识的亏。只知道考虑已经认识甚至有所接触的人,想不到合理的利用其他资源。

    唐臻深深的看了眼岑威,反而将紧攥在掌心的长鞭郑重交到岑威手中,似笑非笑的道,“孤自然信得过岑卿,大将军维护孤的心意难得可贵,万万不可令忠臣寒心。”

    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生存环境不够安逸的时候,不要奢望以最合理的方式解决问题。

    真正的巨坑,通常不会在事发之前现行。

    李晓朝能坐稳骠骑大将军的位置,稳掌京郊大营,远比脆弱的太子殿下抗造。哪怕岑威真有坏心思,李晓朝也不是不会反抗的死人。

    与其为他担心,不如趁早躲远些。

    岑威眼中浮现诧异,行动间却没有任何犹豫。

    他轻轻掂量了下长鞭,对正笑眼看他的李晓朝道,“多有得罪,望将军海涵。”

    李晓朝昂头挺直脊背,低声道,“劳烦贤侄打得重些,否则如何维护殿下的脸面?”

    岑威抬手抹去快要落入眼皮的冷汗,高高的抬起手臂。

    “一”

    响亮的破空声令院中的低语瞬间消失,所以人都脸色大变的看向正在受刑的李晓朝。

    唐臻眯了眯眼,怀疑的看向岑威。

    虽然他的眼中依旧只有黑、白、红色,但能看出正面向他的背脊上还是那些旧伤,没添任何新痕。

    甩空鞭?

    坚持要受刑的李晓朝,能接受这样的糊弄?

    岑威没给任何人留开口询问的空隙,第二鞭已经随风而至。

    “二”

    “”

    “四十”

    李晓朝的脊背依旧挺拔,除了脸上的诧异,状态与挨鞭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反而岑威连外衣也被汗水浸透,踉跄了下才站稳身形。

    他苦笑着看向唐臻,“是臣无用,四十鞭都抽到了大将军腿上。”

    唐臻依言看去。

    少将军好身手!

    李晓朝的裤子上整齐排列四十道骇人的豁口,透过缝隙去看大腿却连红痕都没有。

    这场鞭刑,遭罪的只有力竭的岑威和李晓朝的裤子。

    太子殿下的面子毫发无伤。

    可喜可贺。

    唐臻主动去扶岑威,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岑卿帮孤解决了好大的难题,孤允许你提个要求。”

    对上岑威的视线时他稍稍歪头,从黑沉的眼中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

    乖巧天真,如同懵懂稚童。

    “什么要求都可以。”

    只有岑威提要求,他才能知道岑威想要什么。

    第27章 二合一

    “殿下,臣”

    唐臻立刻打断李晓朝的话,“岑威不中用,孤却不能言而无信,四十鞭已经尽数抽在你身上,这件事就此揭过!”

    不中用的岑威默默退到角落,背靠着墙壁稳住身形,挑剔的目光落在唐臻身上,隐约透着费解。

    又不是吃了上顿就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流民,怎么能瘦得像岑威用尽贫瘠的想象力,终于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像是支撑军旗的细杆,不仅竖立在战场中央,偏偏又遇到狂风骤雨。令人时刻担心会不会因为各种原因折断,小心翼翼的护着还不足够,怎么可能忍心再将身上的力道压上去?

    岑威走神的功夫,骠骑大将军已经顺着太子的意思起身,主动表示会为太子殿下准备符合身份的仪仗,三个月之内,必会将其送到东宫。

    他的亲卫终于寻了过来,小心翼翼的绕了大半个院子到他身边,眼中难掩担心,“少将军?”

    岑威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不必担心,低声问道,“绍兴侯世子在何处?”

    能称得上出色的将领,最不缺少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即使走神,岑威也没错过骠骑大将军和太子的对话。

    殿下听闻骠骑大将军要亲自送他回东宫,非常惊喜,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或犹豫的情绪。

    岑威今日护送太子出行的任务已经彻底结束,与其继续等在这里,不如早些寻主人告罪离去,回住处让随行的军医熬碗安神药灌下去。

    哪怕是睡死过去,也比疼着强。

    毕竟他只是能忍疼,又不是受虐狂,会从疼痛中感受到快乐。

    不告而别的人不止岑威。

    直到离开总督府,唐臻都没再见到任何一名伴读。

    李晓朝依旧对在不知情时冒犯太子的事耿耿于怀,坚持亲自为太子驾车驱马,路上隔着车帘与唐臻闲聊。

    “臣听闻宫奴侍奉殿下不够尽心,皆被打发了出去,如今在东宫伺候的人是伴读从外面寻来的奴仆?”

    唐臻丝毫不敢大意,仔细斟酌之后才语气沮丧的道,“平安说他们屡屡犯错,心思也不在东宫,不如换成老实肯干的人重新调.教。”

    他从前接触的人,如平安、陈玉等,皆是亲眼看着唐臻从鬼门关爬回来,先后经历一步一叩去福宁宫仍未见到昌泰帝、拿到传国玉玺奉旨亲政却接连遭受打击。

    即使唐臻偶尔行差踏错,做出过去的太子殿下绝不会有的反应,这些人也会在心中为唐臻补全合理的解释。

    太子殿下短短时间内,经历如此多的变故,有所改变也是人之常情。

    后来者如绍兴侯世子、程守忠和岑威,更不会觉得太子殿下偶尔表现的与传闻不同是件奇怪的事。

    然而李晓朝和这些人不同。

    他不仅和原本的太子殿下关系亲密,几乎能称得上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又不像平安似的曾故意疏远过太子殿下。

    李晓朝眼中的唐臻,依旧是半年前的太子殿下。

    光是乖巧天真,懵懂稚嫩,敷衍别人够用,拿来糊弄李晓朝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好在李晓朝看上去,只是单纯的想要表达对唐臻的关心,并不在意唐臻如何回应。他又问唐臻与新伴读相处的如何、是否还在临摹半年前的字帖、月前的那场大病可有遗留至今的症状

    问题又多又杂,没什么规律,也不是非得要个结果,如同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闲聊,非常符合正在赶路的氛围。

    唐臻明知道对方是有意想要安抚太子的情绪,心中却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甚至连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紧绷的肩颈,也在细碎的关心中逐渐变得柔软。

    马车停在东宫门前,李晓朝亲自掀开车帘向唐臻伸出手。

    唐臻瞥了眼正跪在地上充当踩凳的壮汉,没去搭李晓朝的手,从另一边跃下,当即震得双脚发麻,扶着马车才能站稳。

    面对李晓朝的诧异,他解释道,“我记得他,在总督府时跪在你身后,背上都是鞭痕。”

    哪怕太子殿下的身形再怎么瘦弱,如今也是少年模样。不偏不倚的踩在刚被抽得鲜血淋漓的背上,壮汉就算是命大也要脱层皮。

    李晓朝长叹了口气,语气中不乏欣慰,“殿下还是如此善良。”

    唐臻垂头掩盖脸上微妙。

    善良?

    他?

    难道不应该是,总想让他将活生生的人

    当成凳子用的人,先反省下自身?

    跪在地上的壮汉屁股挨了一脚,立刻调整位置朝唐臻叩首,闷声闷气的道,“罪臣谢殿下宽恕。”

    唐臻摇了摇头,轻声道,“起来吧,我让平安赏你们些金疮药。”

    壮汉诧异的抬起头,盈满怒气和憋闷的双眼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唐臻面前。

    “殿下大度,还不谢赏?”李晓朝适时做出提醒。

    壮汉这才收敛因为过于激动,溢于言表的情绪,再次谢恩时无论是表情还是情绪都比之前真诚许多。

    唐臻敷衍的笑了笑,只觉得壮汉回到队伍前,看向李晓朝的目光格外有趣。

    信任、崇拜、感激、歉意

    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还以德报怨主动送药的太子殿下是恶人。

    一意孤行、亲自行刑、不依不饶的骠骑大将军,反而是好人?

    李晓朝走到唐臻身边,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亲自扶着唐臻走进东宫大门,欲言又止数次,在太子殿下天真乖巧的注视中扬起个苦闷、自嘲的笑容。

    此时的骠骑大将军,不仅儒将气质尽失,甚至显得有些阴郁。

    唐臻暗道糟糕,他接不住李晓朝的反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次两次,也许不会影响李晓朝的耐心。

    次数变多,哪怕李晓朝不会因此心生怀疑,也会因为与太子的默契被打破,改变原本的打算,做出令唐臻连猜测都完全找不到头绪的改变。

    “殿下回去吧,臣在这里看着殿下就好。”李晓朝克制的后退半步,眉宇间的阴郁稍减。

    唐臻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依言转身。

    他什么都不知道,留下也没用,多说多错更加致命。

    走出五步,唐臻忽然觉得太子殿下不该如此无情,于是脚步越来越慢,眼含迟疑的回头张望。

    李晓朝如他所说的那般依旧停在原地,脸上痛苦和恍惚交错,悠远的目光虽然落在唐臻身上却没有焦距,仿佛正透过唐臻看其他人。

    唐臻立刻想起胡柳生的话。

    ‘您放心,仅凭您与程大姑娘有几分相像,只要没故意去找大将军的麻烦,大将军怎么会为难您?’

    李

    晓朝正在透过他看程大姑娘!

    骤然紧缩的心脏令唐臻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落下,顺着脸颊滴落衣襟。李晓朝下意识的向前半步,在脚尖触碰到门槛时僵在原地,眼中的恍惚尽数转为痛苦。

    不知过去多久,唐臻终于从几乎将他溺毙的情绪中脱离。

    这是太子殿下留在身体里情绪,心疼的近乎窒息。

    唐臻却难以分清,太子殿下是在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别人。

    他捂着眼睛转身,踉跄着走出李晓朝的视线。

    “殿下?”拎着糕点的平安见到唐臻的狼狈,立刻小跑过来,“您怎么”

    唐臻抓住平安的手腕,疲惫的道,“是大将军送我回来。”

    平安立刻闭上嘴,看向唐臻的身后。

    空无一人。

    大将军还在与殿下生气,不肯踏入东宫半步。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管东宫的事,但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如此难受的模样,平安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将糕点递给小太监,半蹲在唐臻面前,“老奴背您回去。”

    唐臻点头,不肯应声。

    听见平安没话找话的问他去总督府赴宴,是否有开怀之事,唐臻立刻捂住平安的嘴。

    回到寝殿,他立刻示意守在各处的仆人都退出去,脱下外袍和长靴,拉紧床帐,细致的回想太子殿下的情绪彻底爆发时的感受。

    除了近乎窒息的心疼,还有许多稍纵即逝的情绪。

    羡慕、嫉妒、向往、克制

    唐臻从天光大亮琢磨到暮色四合,又不知不觉的守到晨曦出现,终于排除大多数不靠谱的想法,对太子殿下和李晓朝私下相处的情况有了大概的猜测。

    从昨日的经历,可以得出结论,李晓朝会在太子面前露出鲜为人知的面貌。比如明目张胆的看着太子殿下的脸,怀念未婚妻。

    通过残留在身体内情绪,唐臻合理猜测太子殿下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明明想要靠近李晓朝,同时也会心生犹豫。

    还有太子殿下的心疼。

    对李晓朝既有心疼,也有嫉妒,对自己的心疼却掺着苦涩。

    前者恐怕

    是心疼李晓朝只能透过他怀念未婚妻的同时,也在嫉妒这份短暂却诚挚的感情。

    至于后者太子殿下应该是在想,如果去世的人是他,会不会有人像李晓朝怀念程大姑娘似的怀念他。

    床帐内忽然响起嘲讽的笑声,唐臻换了个姿势,不再去想会影响心情的事。

    他现在是太子唐臻,至少还有福宁宫中昌泰帝和仙妃。

    原本的太子唐臻也有人记得,他会。

    从昨日的情况看,太子殿下和骠骑大将军依旧处于拉扯状态,一个克制但没完全克制,一个拒绝也没明确拒绝。

    这对于满眼迷雾的唐臻来说,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起码不必再担心,因为做出与太子殿下往日形象不符的事,引起李晓朝的猜忌。

    人在反复无常的状态下,性格也变得反复无常。

    这难道不正常吗?

    多正常!

    “殿下?”平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可要传太医?”

    如果不是唐臻昨日回来将闲杂人等都撵出去的时候特意嘱咐过,不许打扰他,平安绝对等不到现在。

    唐臻整夜没睡,精神却不错,高声应道,“孤没事,现在是什么时辰?”

    平安的眼皮重重的跳了下,假装没听出屋里的祖宗嗓子已经哑的不像话,边对宫人打眼色,边道,“巳时三刻,龙虎少将军等人已经在前殿守了半个多时辰。”

    唐臻打了个哈欠,打算露个面再回来午睡,免得被太医院的庸医逮住,又要吃没滋味的药膳。

    毕竟是熬了整夜,唐臻的气血又不充足。

    哪怕再怎么精神不错,脸上也会留下痕迹。

    好在经历过施乘风的生日宴,伴读也因为各种缘故,夜里或多或少的睡不着觉。唐臻去与他们用膳时,竟然不是脸色最差的人。

    悄无声息的用过早膳,梁安最先告退,胡柳生紧随其后。

    两人似乎是有必须要马上解决的急事,明明有时间在东宫干坐一个多时辰等唐臻醒来。如今却不愿意再多留一时半刻与唐臻说几句话。

    岑威和陈玉面面相觑,同时移开视线。

    前者端起茶盏,后者

    垂目研究袖口的花纹。既不肯开口,也没有告退的意思。

    唐臻的记性很好,还记得他昨日允许岑威提个要求的事。因此先看向陈玉,问道,“陈卿可还有事?”

    陈玉的脸色瞬间凝固,目光深深的看向唐臻,“臣没事就不能在东宫坐会儿,多喝殿下半盏茶?”

    那倒也不至于。

    唐臻愣住,没想到冷淡如陈玉,没碰到火星子也会突然炸响。

    岑威看了眼手中的茶水,非常巧,正好少半盏。

    “臣”

    岑威的话刚开个头,陈玉已经起身行礼,“罢了,臣无功无德,怎么配多喝殿下的茶。”

    话毕,没等脑子发木的唐臻有任何反应,陈玉已经甩开广袖转身,毫无留恋的离开。

    良久后,唐臻捏了捏眉心,长叹了口气。

    陈玉上次问他是否知道安定侯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般,脾气大得令人难以招架,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

    岑威又喝了半盏茶,主动道,“殿下若无事,臣也想早些出宫。”

    “孤没事,你也没事?”唐臻哂笑,开门见山的道,“难道你不是来让孤兑现承诺,允许你的请求?”

    陈玉已经走了,说不好气性上来,又要缠绵病榻。唐臻怎么可能再放走,好不容易才搂进网里的岑威?

    岑威见唐臻还有心情,也没再推迟。

    他放下茶盏,正色看向唐臻,“无论我提什么要求,殿下都会应允?”

    “孤也想如此大方,可惜”唐臻吹开茶水表面的浮沫,遗憾的道,“孤能做到的事有限,只能委屈少将军些。”

    岑威闻言非但没失望,脸上的笑意反而更真切,嘴角竟然浮现几不可见的梨涡。

    “我长嫂是关西七卫之首,赤斤蒙古卫哈达的长女,按照旧例,出嫁时应该有郡主的封号,请殿下成全。”

    第28章 二合一

    唐臻脸上的笑意凝结,“孤不会再轻易给出这样的承诺,你真的要用在堂嫂身上?”

    “殿下面前,臣不敢妄言。”岑威起身,面朝唐臻单膝跪地,正色道,“臣与兄长情同手足,今有殿下天赐良机,自然是真心想要替兄长实现夙愿。”

    唐臻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岑威,心中满是狐疑。

    他上辈子看过的华国古书中曾有记载。

    权臣谋夺皇位,故意将女儿嫁给皇帝,然后留子去父。欺国主年幼又是血缘晚辈,逐渐取而代之,甚至可以令年幼的皇帝哭着、喊着、求着,要将皇位禅位于他,然后顺理成章的改朝换代。

    也有狠人另辟蹊径,亲自娶皇帝的女儿或妹妹,生下有皇族血脉的子嗣。随即杀光所有皇族男丁,先推儿子上位,再以父代子。等为父者坐稳皇位,倒霉儿子病逝,皇位就彻底改了姓氏。

    昌泰帝就是成宗的外孙,在舅舅和表兄、表弟都血流成河之后,莫名其妙的继承砸到头上的皇位。

    很好,逻辑非常通顺。

    如今圣朝皇族被杀得几乎只剩下福宁宫中的皇帝和东宫太子,还能算是开国皇帝的血脉。

    唐臻特意了解过,所谓圣朝宗室,只有个六十岁的老亲王掌管空荡荡的宗人寺,儿女孙辈皆因意外去世,没能留住。余下的人,更不敢惦记爵位,哪怕祖宗留下的体面还不至于降到白身,也要假装自己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只要岑威的长嫂封了郡主,就会是圣朝唯一的郡主。

    可是哪怕是郡主,也是外族人。唐臻用脚指头也能想明白,不会有除了龙虎军之外的人,愿意将蒙古郡主当成圣朝皇族看待。

    岑威见太子殿下略显圆润的眼睛完全被茫然笼罩,看上去更加稚嫩,语气变得和缓许多,颇有循循善诱的意味,“您只需要写下封赤斤蒙古卫哈达的长女苏迪雅为郡主的旨意,余下的事交给臣就可以。”

    唐臻闻言,脑中忽然闪过灵光,试探着道,“孤写,你在旁边看着?”

    “谢殿下。”岑威立刻应声,毫不扭捏。

    自从太子名义上正式亲政,东宫早该享有的东西才逐渐补齐,比如太子朝服、内阁送来的折子、李晓朝承诺的太子仪仗再比如空白的诏书。

    即使是太子,也有资格颁布东宫诏书。虽然没有圣旨有用,但唐臻有传国玉玺。以昌泰帝目前闭门不出,不问世事的情况,谁敢说有传国玉玺印记的东宫诏书不是圣旨?

    唐臻展开东宫诏书,嘴角噙着笑,心情还算愉悦。

    他是在内阁‘偷’四川内部颁布的政令充当折子,还煞有其事的在上面批复,又专门备注期待太子殿下的看法之后,收到内阁混在折子中送来的空白诏书。

    虽然不知道内阁此举,具体的用意,但肯定不是期待他用诏书写册封蒙古郡主的旨意。想到朝臣们看到诏书,发现他们的布置成全了岑威时的表情,唐臻竟然有些期待。

    岑威也是有备而来,见唐臻盯着空白的诏书发呆,似有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的意思。他竟然从袖袋中取出张整齐折叠的宣纸,打开之后,殷切的举到唐臻眼前。

    “这些分别是长嫂的太姑祖母被烈宗册封为郡主,曾姑祖母被成宗册封为郡主的圣旨,兄长曾背着长嫂抄写几份,刚好我身上也有。”

    唐臻点了点头,寥寥两行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能挖坑的地方。

    只是封号

    岑威告了声罪,蘸墨在白纸上落笔,解释道,“开国皇帝驱逐前朝异族,蒙古部落协助有功,得以在圣朝建立时并入版图。论功行赏时,因为圣朝没有册封异姓王的先例,西南氏族皆以土司为名,蒙古部落却愿意更彻底的融入圣朝,开国皇帝令其改关西七卫为名,其中以赤斤蒙古卫为主,特赐每代首领的嫡长女出嫁时有郡主的封号。”

    福、宁、安、康。

    禄、寿、喜、乐。

    “毕竟只是安抚的手段,不会与皇族贵女相同,以地名为封号。殿下看哪些寓意还不错的字顺眼,圈出即可。”岑威语气淡淡,明知道费尽心思讨来的封号只是个虚名,脸上却没有任何惋惜的情绪。

    唐臻见状,对早先脑海中闪过的灵光更加肯定。

    岑威所图甚大!

    十有八九是想在太子毫无防备的写下旨意的过程中,对传国玉玺下手。

    虽然已经对岑威的所作所为有合理的猜测,唐臻在选择封号时依旧保持谨慎,思索良久,圈出最不会出错的两个字。

    ‘寿康’

    岑威的嘴角上方再次浮现小小的梨涡,“寿康郡主,真是个好封号,臣先替长兄、长嫂谢过殿下。”

    唐臻也笑,特意让出诏书正前方的位置,“你来看看,可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意料之中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却故意做出为难的模样,以商量的口吻道,“那你先出去?”

    岑威愣住。

    诏书已经写好,不给他吗?

    唐臻见不久前还对他千依百顺,哄着他写诏书的岑威,忽然开始佯装听不懂他的话,心中冷笑连连。只要是狐狸,早晚都会露出尾巴。

    然而表面上,唐臻却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更气虚,“你去前殿用盏茶水,等会儿我再将盖好印记的诏书给你。”

    这副态度,摆明是不信任岑威,所以不愿意当着岑威的面拿出传国玉玺。

    岑威不是傻子,只是没想到太子会如此大方。他非但没因此心生恼怒,反而既惊且喜,又退半步,体贴的道,“如果殿下不方便,臣便先行告退,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唐臻心中已经认定岑威是以退为进,果断的应下对方的退让,等着看岑威骑虎难下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难得两人的所思所想截然不同,对明日的期待却诡异的达成共识。

    岑威离开之后,唐臻依旧亢奋胜过疲惫,于是没急着去午睡,令宫中的仆人带他去见昨日从宫外带回来的异族奴隶。

    虽然挑选奴隶的过程中,唐臻表现的来者不拒,恨不得将所有能开口说话的人全部带走,岑威却有底线。必须得是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不会无缘无故的展现出攻击性的人,才有资格被唐臻选择。

    最后,共有七名奴隶送到东宫。

    两个金发碧眼,体型壮硕的白种人,五个口音各不相同的黄种人。他们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地方,已经换上干净的粗布衣服,凌乱毛躁的头发也干净许多,起码不至于挡住视线。

    即使他们听不懂圣朝语言,也能明白有机会洗去脏污,换身新衣服,是因为遇到唐臻。

    再次见到唐臻,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以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善意。

    唐臻捧着本足有半指厚的游记,仔细比较上面所记载的人与异族奴隶的外貌是否匹配。

    连蒙带猜的确定他们的来历。

    两个金发碧眼的奴隶虽然来自北方,但与百年间多次与北疆军队交手的鞑靼和瓦刺没什么关系。他们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偶尔还能说出几个令唐臻觉得耳熟的词汇。

    可惜,就像是圣朝的语言和唐臻上辈子所在的时代有所不同,两个金发碧眼的奴隶所说的话也透着股奇怪的味道。

    饶是上辈子的唐臻精通多门语言,也只能得出最简单粗暴的结论,这两个人说的不是英语。

    相比之下,与圣朝人外貌差距极小的异族,虽然语速极快,面容凶恶,即使听不懂,也能看出不是好话,但没给唐臻造成困扰。

    这肯定是日语。

    “他们两个,取名叫金毛和碧眼。”唐臻佯装什么都没听懂,失望的合上游记,指着两个金发碧眼的奴隶对宫人道,“三日之内,要让他们知道,这是在称呼他们。”

    “他”唐臻指着说日语的矮子,“叫小红。”

    余下的人皆是按照他们的外表,或是对来历的猜测取名,认真又潦草,完全符合东宫奴仆的风格。

    凭着莫名兴奋的劲头支撑到此时,唐臻也逐渐感受到身体的疲惫。他不敢有任何侥幸的心思,立刻老老实实的回到寝殿补眠。

    李晓朝进宫时,唐臻刚睡下不久,仆人不敢擅自做主,立刻去寻平安。

    “大将军。”平安主动行礼,远比面对唐臻时郑重,脊背几乎依靠腰腿完全悬空,姿态谦卑的同时,毫不掩饰防备和抗拒。

    “平安?”李晓朝放下茶盏,仿佛没听见它撞上桌面时的清脆声响,叹息似的开口,“怎么,你不想让我见他?”

    “将军说笑,老奴岂敢如此僭越?”平安起身,老老实实的盯着脚尖前的大理石,语气平波无澜,像是在与李晓朝比谁更沧桑。

    “殿下昨日满脸泪水的回来,将自己关在寝殿整夜,始终不许我们打扰。直到今日,临近用午膳的时辰,看在伴读已经等候许久的份上,才愿意出门用膳,如今刚睡下不久。若是大将军有不能耽搁的急事,奴这就去伺候殿下更衣。”

    李晓朝目光定定的凝视平安的脸,再次问道,“不知我在何时疏忽了公公,才令公公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平安终于肯抬起眼皮,神色坦荡,任由李晓朝打量,“将军多虑。”

    李晓朝数次生出主动解释的心思,皆在平安这里碰到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中也觉得腻歪,索性不再理会。

    他没让平安叫醒唐臻,独自在前殿饮了两盏茶。然后嘱咐平安在用晚膳的时候将太子叫醒,不要任由他睡。否则后半夜再睡不着,作息会彻底混乱。

    平安亲自送李晓朝离开东宫,还是那副恭敬有加,不掩疏离的态度。

    要不是已经知道平安曾与陈国公世子达成共识,多次为燕翎行方便,李晓朝差点以为平安如此冷待他是正常态度。

    毕竟过去的十几年,平安也是这样,永远躲在不会轻易被人看到踪迹的地方,默默做东宫的定海神针。

    念及对方过去的苦劳,李晓朝终究再次开口,提醒道,“别忘了当初陛下派你来照顾殿下时对你的期望。”

    平安勾起嘴角,冷淡的脸色非但没好转,反而显得阴阳怪气,“老奴惭愧,对不住陛下和安定侯,老奴知道。”

    李晓朝似是没想到平安会如此干脆的承认,怔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语重心长的安慰道,“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未料平安话锋忽转,“不知大将军质问老奴的时候,可曾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李晓朝的目光陡然锋利,如同刀子似的刮在平安脸上。

    良久后,他眉间轻皱,没头没尾的道,“你看见了。”

    平安退后半步,不想多提往事,沉声道,“请大将军多为殿下考虑,谨言慎行。”

    李晓朝的嘴角逐渐绷紧,郑重的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平安这般警惕他。

    平安看着李晓朝翻身上马,直奔宫门,紧绷已久的脸色终于松缓了些,再度想起两个月前令他既惊且怒的画面。

    殿内只有太子殿下和骠骑大将军。

    平安顺着没关严的窗缝望进去,大将军背对他坐在软塌上,举着酒壶自酌自饮。太子坐在大将军对面,脸上蒙着块绣着桃花的手帕,又举着本诗集轻念。

    只听几句,平安已经想起诗集的主人。

    这是安定侯的长子曾经最喜欢的诗集,自从他亡故,程大姑娘每次想念兄长都会重新誊写一本内容相同的诗集送人。平日里更是书不离手,追着喜欢的人念诗。

    平安不仅收到过诗集,还曾被程大姑娘追着念诗。当年但凡与程大姑娘有过接触,长得还算顺眼的人,都有过相同的经历。

    如果那日到此为止,平安也不至于防备李晓朝。

    他怕突然现身会令殿内的人尴尬,正想悄无声息的离开,忽然见大将军念着程大姑娘的名字,去抓太子的手臂。

    太子明明能躲却没有躲,还特意用另一只手按住脸上的帕子,显然是不想让大将军失望。

    令平安愤怒的源头是大将军的目光。

    痛苦又清醒。

    他分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太子,故意仗着太子的好脾气,将其当成程大姑娘!

    作为太子最信任的人,平安再明白不过太子对大将军的感情。

    太子以为大将军因为他长得像程大姑娘,所以对他耐心细致,多有照顾。根本原因是如果大将军和程大姑娘当年顺利成婚,诞下子嗣,无论是年岁和相貌都与他仿佛。

    长年见不到昌泰帝的太子是有些将对父亲的感情,寄托在李晓朝身上。

    然而李晓朝看太子的目光,绝对不是父亲看儿子。

    哪家的父亲面对像亡妻的儿子,借着醉酒的由头,故意叫亡妻的名字?

    即使李晓朝还没有冒犯太子的想法,平安也无法忍受。

    好在还没发生让平安更心惊胆战的事,太子与大将军就陷入争执,关系逐渐冷淡。

    具体表现为大将军来东宫看望太子的频率直线下降,太子虽然偶尔发呆,但从不会像从前那般主动寻大将军。

    平安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太子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始拒绝大将军,令大将军恼羞成怒,导致两人的疏远。

    他稍稍安心的同时,又担心大将军会再次生出得寸进尺的心思甚至狗急跳墙。还有太子向来心软,经不起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哄得找不到北。直到大将军决定去京营闭门演武,平安才能彻底合上眼睛。

    如今

    平安忽然有些后悔,因为怕太子过于难受,也怕大将军只手遮天,没有早些与太子说大将军的事。

    如今他与殿下隔阂已生,也不知道殿下还能听进去几分。

    唐臻对平安的心事一无所知,晚上被仆人叫醒,勉强喝下小半碗粥,立刻回床榻补眠,直到翌日午时才彻底清醒。

    终究是乱了作息,虽然睡得多却难以解乏,从肩颈到腰间皆酸痛僵硬,脑袋也比昨日刚熬夜时昏沉。

    要不是岑威已经等了他两个时辰,唐臻甚至想吃点东西继续睡。

    他打了个困顿的哈欠,先去书房取已经盖好玉玺印记的诏书,然后直奔前厅,将其塞入岑威手中,“孤已经履行承诺,你可还有不满的地方?”

    岑威小心翼翼的展开诏书,再次郑重的谢恩。

    唐臻头疼得厉害,懒得再与岑威拉扯,直接下逐客令,“我昨夜没休息好,正难受得厉害,你若是没有其他事,可以先将诏书送出宫。”

    岑威点了下头,嘱咐道,“殿下记得遣人去太医院。”

    话毕,他立刻转身,飞扬的发丝完美展现出他迫不及待的心情。

    “站住!”唐臻若是反应得再慢些,在他的计划中还有场大戏要唱的岑威,说不定已经走出东宫大门了。

    岑威面露诧异,“殿下?”

    唐臻缓缓吐出哽在心口的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试探岑威,也不是第一次在这件事上失败。

    上次去赴施乘风的生日宴时,甚至发生他故意用天真残忍的面貌气岑威,对方不仅大度的原谅了他,还认真教他做人的道理,三言两语间气得他险些失控的离谱经历。

    唐臻痛定思痛,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你不想看玉玺?”他眼中的诧异半点都不比岑威少。

    只要岑威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就能让岑威绕进去。东宫这么复杂,有几个看不惯岑威,故意在他耳边说岑威坏话的人,简直再正常不过。

    岑威面露诧异,认真的摇头,“不想。”

    “”唐臻默默掐住大腿,竭尽全力的保持平静的表情,免得狰狞外露,彻底前功尽弃。

    殊不知在岑威眼中,唐臻此时眼中含着泪水,倔强的看着他的模样,不能说与发现错怪别人时的愧疚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岑威虽然被无缘无故的怀疑,但没有任何损失,倒也称不上气恼。他转身回到唐臻身边,拿出干净的帕子,劝道,“殿下身为东宫之主,不能偏听偏信,也别这么”

    “直白。”他绞尽脑汁想到合适的形容词,叹了口气,“陈玉读书多,下次让他教您如何驭下,臣的处事方式不适合您。”

    换成他,可能会比太子殿下更直白,先问玉玺,再给诏书。

    没错,至今为止,岑威依旧觉得,昨日他离开东宫之后,有人在太子面前进谗言,才令太子怀疑他为兄妻讨要封号的用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别有用心的人,分明是想要针对太子殿下。

    唐臻环顾四周,发现仆人已经尽数退了出去。

    实名制派细作就是这点好,没有任何细作会想不开为难老板。

    如今无论唐臻想要在东宫与哪个伴读说些不想人尽皆知的事,只要与对方独处,那个人送到东宫的仆人都会自觉的清场。

    “你自从进京,成为孤的伴读,处处以孤为先,为孤考虑,难道只想要手中的诏书?”唐臻反而觉得,只有直白才能从岑威口中得到想要答案,“为什么?”

    如果岑威敷衍他,这就是试探。

    如果岑威认真的回答,就算是他们相互交底。

    他用太子殿下与寻常不同的面目,换岑威亲自来京都的目标。

    即使只能得到假话,他也必须要对岑威有更深刻的判断。

    岑威似是感受到了唐臻的认真,沉默的思考片刻才开口,“臣为殿下做事,不需要理由。”

    唐臻冷笑,抬起下巴道,“孤想要什么,你就做什么?”

    岑威这次考虑的时间比较短,几乎是立刻给出回应。

    “不会。”

    实话虽然声音很小,却令唐臻的脸色缓和了些。只是目光依旧固执的放在岑威脸上,久久不肯移开。

    岑威似乎有些明白,唐臻在执着什么。

    他再次陷入沉默,打量唐臻的目光逐渐深沉,漆黑的双眼中包含着各种对方无法立刻辨认的情绪。

    好在岑威终究没有辜负唐臻的耐心。

    “臣亲自来京都拜见殿下,是想要看看殿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第29章 二合一

    唐臻信岑威的话,但无法满意这种程度的答案。

    事实上,不止岑威。其他四名伴读,包括燕翎和施乘风,也是因为太子才会齐聚京都。否则在见不到昌泰帝的情况下,京都还有什么事,能吸引他们在此停留?

    “原来如此”唐臻顺势追问,“不知岑卿眼中的孤是什么模样,可还令你满意?”

    “臣僭越,请殿下恕罪。”岑威低下头,认真的回答,“臣觉得殿下年纪尚小,正值可塑之时。如有名师教导必会如虎添翼,可展望昔日父祖之威。”

    唐臻仔细品味这句话里的每个字,觉得岑威是在委婉的表达不满意,然后又给他画饼。

    所谓的父祖之威,昌泰帝肯定不行。哪怕仅仅是达到成宗在位时的程度,对比太子目前面临的情况,也是痴人说梦。

    按照惯常的套路,唐臻吃下‘饼’,询问岑威有关名师的事,基本等于一只脚踩进岑威布置的陷阱。

    “岑卿对现在的孤不满意?”唐臻艰难的克制住想要踩坑钓鱼的冲动。

    他已经证明过,这样的试探对岑威没用。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同一个地方崴脚。

    岑威笑了笑,“殿下年幼,无需急切。”

    “可你只比孤大三岁。”唐臻满脸不服气,咬牙切齿的道,“当年岑家村哼,你那时才十五,比孤还小,已经被称作少将军,难道不年幼?”

    岑威还真没觉得,当年的自己年幼。

    因为生母体弱,他从记事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叔叔和叔母家中,跟着兄长上山下河,身边都是与兄长同龄,甚至比兄长还大的人。

    后来生母早逝,父亲始终没有续娶的想法,岑威整日跟在亲爹身边,仗着手脚功夫好,精力旺盛,遇到谁都能将其按在地上锤,也有过天不服、地不服的时候。

    哪怕是面对长辈,他也不肯承认矮人一头,该叫叔叔,非得叫哥哥。头发花白的老汉,也是他哥哥!

    在氏族村落,家家都连着亲的地方,岑威的行为委实令他爹和他叔叔为难,追着他打了几天,也没能逼着他开口。只能与村里的亲戚,各论各的辈分,我儿子叫您哥哥,没关系,我还是叫您爷爷,闹出好大的笑话。

    久而久之,哪里还有人肯将岑威当成孩子看?

    当年岑家村的青壮皆被岑壮虎和岑壮牛带走,官府派兵去围剿村子。岑威扛着长刀站在村口,立刻成为全村妇孺老弱的主心骨。

    无论年纪大小,辈分如何,皆全心全意的信任岑威能带她们寻到生路。从头到尾,没有浪费任何时间,说半句质疑的话。

    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岑威回想起三年前,竟然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抬起头与满脸不服气的唐臻对视,缓缓点头,“殿下说的没错。”

    军中也有十五岁的将士,即使身手不够矫健,也缺乏披荆斩棘的勇气,但从进入军营起,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成长。

    岑威不会将他们当成孩子,自然也不该将太子当成孩子。

    况且太子并不是如传闻中那般,早就被圈养成傀儡。太子对于属于他库房有掌控欲,哪怕只能发脾气,也要达到想要的结果。对从小照顾他的东宫掌事太监不满,也不会隐忍不发。他不是没发现围绕他的困境,也没有放弃挣扎,只是还没找到正确有效的办法去改变。

    对于岑威来说,能见到这样的太子,他亲自来京都就是件值得的事。

    “我没有对殿下不满意。”岑威反驳唐臻得出的结论,解释道,“臣即使比殿下痴长三岁,有些虚名,也有无法解决的困扰,所以才会劝慰殿下无需着急。”

    他面露苦笑,“臣已经知道,有些事着急也没用。”

    唐臻心头微动,忽然换了种问法,“困扰你的难题是什么?”

    问岑威想通过太子达成什么目的,始终问不出来。不如换成问岑威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才愿意接近太子,做太子的贴心伴读。

    岑威犹豫了会,轻声道,“臣不想再上战场。”

    唐臻愣住。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年仅十九岁已经扬名天下的当世名将,在乱世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不想再上战场,确实是件很严重的问题。

    “你”唐臻尽量收敛锋芒,以平和的语言询问岑威的状态,“会在打仗之后,很久都走不出来吗?”

    岑威面露疑惑。

    “即使已经离开战场很久,也时常会生出依旧在军营中的错觉,偶尔甚至会幻听或幻视。”唐臻舔了下嘴唇,解释道,“我曾在书中看过类似的例子。”

    “真的会这样?”岑威脸上的诧异更明显,“两年前,我当时的副将忽然患上睡行症。夜里拿着长刀去巡营,一声不吭,见谁砍谁,醒来却没有任何记忆。回村不久,他夜里砍人的症状竟然不药而愈。老村长说他是八字太弱,压不住战场的血煞,才会被影响神志。”

    唐臻面露惊叹,不得不感慨古华国玄学的神奇。在他看来,这名副将应该是精神焦虑和压力过大导致的梦游。然而用古华国玄学解释,也能做到逻辑通顺。

    他简单粗暴的追问,“你是因为和副将有相同的困扰,所以不愿意再上战场吗?”

    岑威摇头,不忍心对唐臻说太多战场的细节,言简意赅的道,“我八字极硬,能震慑住魑魅魍魉。有我坐镇的军营,除了当年的副将,从未有过被血煞之气困扰的事发生。”

    “殿下不必为臣担心。”岑威主动解释道,“沙场征战,臣已经是极幸运的人。如有必要,臣随时可披旗上马,再次挂帅。”

    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身上的伤口虽多却不致命,也没留下严重的旧伤,难道还不够幸运?

    只是夜深人静时,岑威总是会想到身侧来来去去,逐渐消失的熟悉面孔。还有战事结束,满地的断肢残骸和身后响彻半边天地的哭喊。

    “臣只是觉得”岑威停顿半晌,语气忽然变得低沉沮丧,“无论谁输谁赢,永远留在战场的人都是儿子、丈夫、是家中的顶梁柱。”

    当初岑家村是为了活着起兵。

    这些人想来也是为了活着才参军。

    一场战争,双方都会有人永远的留在原地,或多或少罢了。

    作为主将,岑威排兵布阵、带头冲锋,绝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的时刻。

    有敌有我、有胜有败,才是战争。

    他早就熟练的把控规则,绝不会犯下名为‘仁慈’的罪孽。

    然而杀戮总有停止的时候,壮烈之士埋骨他乡,也总要有个理由。

    岑家村如今不仅有活下去的资格,还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岑威需要为接下来,不知道会在何时再次到来的战争,找到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才会不顾父亲和叔父的阻拦,亲自前往京都向昌泰帝和太子表示善意。

    在这里,他会找到下一次战争的意义或者竭尽全力的阻止下一次战争的到来。

    如果在京都没能找到答案,岑威打算单枪匹马去北方拜访陈国公,询问对方当年为什么肯轻易放过攻入河南的最佳时机。

    作为主将,岑威再清楚不过,血染松原已经是他的极限,也是当初整个河南省的极限。对北地霸主陈国公来说,损失的却只是些脸面而已,只要他愿意,不出半个月就能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的大军压境。

    唐臻怔怔的望着岑威的侧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大概是天生缺少名为‘同理心’的情绪,即使面对面的坐着,真切的感受到岑威的茫然和痛苦,冷漠的心也没有任何被触动的迹象。

    我不该这样。

    正常人至少不该无动于衷。

    唐臻眨了眨眼睛,迟钝的垂下眼皮,顺着刚摸清的规律,轻声问道,“你是因为不想再上战场才进京做伴读?我能帮你吗?”

    “殿下肯收臣做伴读,已经帮臣极大的忙。”岑威看了眼唐臻,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可能会吓到对方,立刻低声道歉,语气温和的对唐臻道,“若殿下将来有意效仿成宗,龙虎军愿意为殿下震慑宵小。”

    说到宵小,岑威的目光瞬间锐利。看向唐臻时却像是正午的阳光,充满期待的照在名为‘太子’的树苗上方。

    即使太子无法成为成宗,也有可能另辟蹊径,以全新的方式维持圣朝的安宁。如同烈宗驾崩之后的成宗,成宗驾崩之后的昌泰帝那般,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岑威不会将岑家村好不容易搏来的安稳生活,贸然赌在还没长成,身上充满不确定的太子身上。但也不吝啬在太子遇到困难时,出手给尚未长成的树苗遮风挡雨。

    唐臻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姿势,朝岑威的反方向移动。

    岑威看向他的目光,满含他最熟悉的有所图谋的意味,偏偏不会引起他的厌恶,只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羞赧?

    不!

    就是厌恶!

    饮下半盏凉茶,唐臻略显混乱的思绪终于恢复正常。

    仔细思索岑威透露的信息,终于能总结出他此前种种行为的逻辑。

    不想再上战场。

    去京都看看太子。

    处处维护,做太子的贴心好伴读。

    希望太子有名师教导,如虎添翼,早日展现父祖之威。

    到此为止,正好闭环。

    即使是最没有存在感的昌泰帝,也在登基之后,令已经混乱五年的圣朝逐渐恢复平静,并且长时间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

    更不用说杀人如麻的烈宗和养鱼达人成宗,无论驾崩之后留下怎样的烂摊子,他们还活着的时候都是名副其实的帝王,有生之年平定各种乱象的政绩,几乎能以一己之力,与史书中某些格外短暂的朝代比国运。

    如果太子能效仿父祖,起码要镇住国运,最差也是令圣朝维持如今这般‘诸侯林立’的情况。

    局势稳定,当然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战争。

    即使偶尔有小摩擦,也不至令岑威亲自挂帅。

    这手算盘,打的确实很如意。

    只是过于随性。

    唐臻抬手轻捏眉心,挡住脸上的复杂。

    如果他是岑威,绝对不会允许计划中有那么多空白之处。

    只要想到随便发生点意外,就会影响到长达几年,甚至更久的计划,唐臻就焦虑的想要用指甲划手臂,亲眼看着真实存在的痕迹从无到有。

    岑威却以为太子的举动是在掩饰感动,他心中觉得太子不必如此,甚至因为要看太子的后续表现,再与家中通信才能代表龙虎军当众表态,对太子心生愧疚。

    出于补偿的心思,他主动为太子考虑名师的人选,“殿下年已十六,还未正式进学,普通的老师只怕会耽误您的时间。兵法功夫方面,若殿下不嫌弃,臣愿意代劳。”

    “数数天文皆是陈玉擅长之处,听闻他早年在广西有神童之名,至少为殿下解惑不成问题。如果殿下觉得陈玉的学识不够,还能边令陈玉陪你读些有趣的典籍,边寻找真正学识渊博的大儒。

    “学习儒学经典,通读史书更不必舍近求远,当年北地有文曲下凡辅佐人间真龙的传闻,臣即使在岑家村也有所耳闻。孟首辅实乃天妒之才,又是孔孟后人,家学渊源,自幼博览群书。难得”岑威轻咳了声,语气忽然放缓,“难得孟首辅生在北地却满心为陛下效忠,宁愿被划去族谱上的名字,也要千里迢迢,孤身赶来京都为陛下分忧。如今正是个好机会,成全孟首辅的赤胆忠心。”

    唐臻神色呆滞的听岑威念叨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孟首辅是令原主格外崇敬的孟长明,已经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对孟长明这三个字上心之后,唐臻又去过两次朝堂,也有令朝臣依次请安,通报姓名,可惜孟长明每次都不在。

    “劳烦岑卿费心。”

    岑威郑重应下,见唐臻面色疲惫,没有继续与他说话的意思,顺势告退,煞有其事的捧着诏书出宫。

    唐臻望着岑威的背影,颇有猛兽围着刺猬打转的茫然。

    无论是刺猬不仅没有伤害野兽的意思,反而对其保有善心,愿意不计回报的投喂猛兽不短的时间。还是猛兽每次对刺猬不怀好意,都会落得满嘴尖刺,烦躁不已的下场,都令唐臻觉得像是在看玄幻故事。

    离谱!

    怎么会有这样的刺猬?

    为什么偏偏是个刺猬?

    “殿下,后院有个奴隶看着情况不太好。”

    身着锦缎的侍女询问的看向唐臻。

    唐臻摆了摆手,随口吩咐道,“让太医来开药,尽量救。”

    侍女恭顺应是,没了平安有意的束缚,这批仆人的胆子都不小,经常与唐臻说几句闲话。

    她放下滚茶,撒娇似的埋怨,“殿下怎么突然喜欢异族奴隶?您不知道,他们脏得很,房中明明准备了恭桶,他们却不用。看见奴仆去清理那些秽物,他们还要在旁边手舞足蹈,身上到处都是”

    余下的话,即使侍女没说完,唐臻也能想象到。

    他睨了眼侍女,抬手指向门外。

    出去,他不想听,也懒得计较。

    反正他没阻止仆人去教那些异族奴隶该有的规矩,先给他们吃点苦头,等到唐臻能用上他们的时候也能省心。

    侍女见唐臻脸色冷淡,不敢过多纠缠,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没过多久,又有两名面容八分相似的姐妹花捧着糕点进门,故意打趣说笑,想引唐臻多说几句话。

    欢声笑语中,唐臻本就困顿疲惫的脑袋更加昏沉。他看了眼天色,还是决定晚上再睡,先去书房看积攒两日的奏折。

    然后发现内阁的折子还是那么别具新意。

    这次不仅有四川内部执行的政令,甚至有两广总兵的嫡幼子娶妻的请帖。

    四月二十五日?

    唐臻看了眼挂在墙上,用来记录日期的画册,正好也是二十五朵桃花。

    东宫批复的折子,第一次有‘阅’之外的字迹。

    ‘百年好合’

    至于两广总兵又多了个什么样的亲家,对西南局势有没有影响。唐臻表示他认识的人太少,完全没有思路。

    不如不看。

    目前为止,内阁送来的折子中,唯一能称得上有后续,能令唐臻保持好奇,格外留意的事,只有当初四川内部政令所言的民间组织‘红莲’。

    当初四川巡抚得到消息,‘红莲’从贵州离开,偷偷潜入四川。立刻全省戒严,寻找‘红莲’,防止亡命之徒在四川烧杀抢掠。

    如今过去快一个月的时间。

    ‘红莲’还是悄无声息,四川巡抚却成了被众人嘲笑的小丑。

    不仅无所事事的京都朝廷,仗着四川巡抚山高地远,没办法找他们算账,肆意用其取乐。连湖广布政史和两广总兵的请安折子都顺便提了下这件事,当成稀奇故事讲给太子解闷。

    处理完奏折,唐臻打了个哈欠,决定早些用晚膳,继续调整作息。

    没想到开门就看到脸色难看的平安,“殿下?”

    唐臻满脸诧异,“嗯,有事?”

    他知道外面有人,但没想到会是平安。

    因为平安有事找他,直接开口就行,不必在门外苦等。

    平安眉宇间的神色比唐臻还复杂,仿佛被不知名的妖精吸走了精气,莫名显得苍老,“殿下,施大人给您送来五名奴仆,说是从前年少不懂事,多次冒犯殿下,特意揣摩您的喜好,给您赔罪。”

    唐臻眼中浮现冷漠,语气却很期待,“施承善?他要回来了?”

    平安心不在焉的点头,数次欲言又止却说不出话,看向唐臻的目光越来越诡异,颇有痛心疾首的意味。

    可惜唐臻正在心中默默念叨施承善的名字,希望能唤醒原主的情绪,等施承善回来,好与对方算总账,没有留意平安的变化。

    “给太子殿下请安。”

    心思各异的唐臻和平安陡然回神。

    身着白衣的少年肩宽腰细,唇红齿白,竟然比唐臻还显稚嫩,只看吹弹可破的手指,就知道不是干粗活的奴仆。

    “殿下!”平安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施大人的赔礼,您可还满意?”

    唐臻若有所思的点头。

    还行,虽然不如在施乘风的生日宴席上舞剑的白衣少年英武矫健,但只是年纪小些而已,多养几年也差不多,至少有基础。

    实在无趣的时候,也能拿出来用。

    只是平安的反应委实奇怪,唐臻反问道,“你不满意?”

    平安扶住回廊的柱子,险些当场老泪纵横。

    他伺候殿下十六年,从未见殿下对第一次见面的奴仆如此满意。

    “他们从前做的事,不适合伺候殿下。”平安哆嗦着嘴唇,不死心的挣扎。

    唐臻的目光更加奇怪,无所谓的道,“来了东宫就是东宫的人,怎么会不适合伺候孤?”

    平安咬牙,决定说的直白些,“您已经猜到他们的来历?他们”

    “又不难猜。”唐臻轻笑,对平安道,“给他们准备好,惯常用得顺手的东西,晚膳之后就伺候孤。”

    最好能见到长剑之外的古华国兵器。

    “你要是不舒服就早些去休息,晚上不用陪着孤。”

    唐臻拍了拍平安的肩膀,满眼期待的去用晚膳,神色明明灭灭。不经意间,大半张脸仿佛完全融入阴影,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下一秒,唐臻走到阳光下,嘴角的笑意却天真喜悦,没有半分阴霾。

    施承善没直接回浙江,还要来东宫做伴读,真是个好消息。

    相比之下,平安的脸色极好分辨。

    他阴恻恻的盯着五名唇红齿白的白衣少年,冷笑道,“殿下肯让你们伺候,是看在总督府的面子上,别真以为自己真能得殿下喜欢。要是让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将从前学的肮脏手段用在殿下身上,哼。”

    “公公,你在说什么?奴听不懂。”为首的白衣少年怯生生的抬起头,“奴是总督府的家生子,怎么会知道肮脏”

    ‘啪’!

    响亮的耳光令略有浮躁的气氛瞬间冷凝。

    平安甩了甩手,暗道不愧是施承善送来的人,蠢得令人心情愉悦。

    他踢了踢趴在地上,满眼怨毒的白衣少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念在你是初犯,咱家绕你这次,再说些唬人的话出来,别怪咱家当着殿下的面撕烂你的嘴。”

    刚从小倌馆儿提出来的贱货,还没在东宫站稳就想搅弄风雨?

    呸!

    第30章 一合一

    用过晚膳,先出现在唐臻面前的人依旧是脸色难看的平安。他不知从哪里寻来条长鞭握在手中把玩。时不时朝被他吓得像是鹌鹑般挤在同处的白衣少年冷笑,似乎正在斟酌从哪里下手。

    白衣少年丝毫不敢怀疑,太子坐在这里,会不会影响平安公公挥鞭的速度。毕竟他们只有一张脸,毁了就是完了。无论东宫的掌事太监如何收场,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奴给殿下请安。”

    娇声软语同时响起。

    为首的白衣少年不经意的昂起侧脸,用怯生生的目光打量唐臻,眉宇间的委屈不言而喻。

    富贵险中求!

    唐臻皱了下眉,抬起眼皮看向平安,“谁动得手?”

    没等平安开口,白衣少年已经眼含泪水的解释,“平安公公见奴初来乍到,不懂东宫的规矩,好心教奴,并非是故意与奴过不去。”

    “奴自知出身卑贱,有平安公公的亲自教导,应该感激涕零,只是、”白衣少年眼中凝固已久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强行装出的大方语气也无法再支撑,透露出暗藏的怨恨,“奴还要靠这张脸服侍殿下,平安公公怎么能”

    话音未落,只剩下如泣如诉的幽咽萦绕殿内。

    余下的白衣少年见状,纷纷被勾起物伤其类的心思,也抓起袖子轻擦眼眶,可怜兮兮的看向唐臻。

    只是随便问了句话,就变成救世主的唐臻眨了眨眼睛,觉得不太对劲。施承善送来的人,竟然如此多才多艺?

    以他狂妄嚣张,看不起太子的态度,即使迫于来自施乘风的压力,不得不给太子赔罪,也应该是敷衍了事,随意应付才是。

    施承善能留意到唐臻在施乘风的生日宴上,多看了几眼舞剑的白衣少年,特意寻了相同的人送到东宫赔罪,已经是耐心细致的令唐臻觉得惊讶的程度。

    如果这些人并非随手选来,施承善必定不怀好意!

    唐臻换了个姿势,没理会满地的小可怜儿,随口嘱咐平安,“他们不听话,你就带下去教,不要为难那张脸。”

    他自认不是个有虐待倾向的人,看到身边的人脸上有明显的伤痕,难免会觉得可惜。毕竟世人皆爱美丽的容颜,他亦如此。如果能将花容月貌换成矫健的身姿唐臻依次打量娇小伊人,甚至能称得上是柳若扶风的白衣少年,眼中浮现几不可见的嫌弃。

    真是难为施承善,总共送来五个人,竟然都比太子殿下显得稚嫩。

    不得不说,他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踩中了唐臻的痒处,但不多。

    白衣少年闻言,以为唐臻要为他们做主,眼中浮现狂喜,他立刻膝行向前,大着胆子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勾唐臻的袍角。

    他现在非但不再怨恨平安,反而要感谢对方。否则他怎么能从五个人中脱颖而出,给殿下留下深刻的印象?

    手指即将碰到鞋面的瞬间,唐臻突然转过头,第一次正视脸上有伤的白衣少年,语气平淡甚至有些厌恶的道,“先将他带下去,什么时候养好脸上的伤再来伺候。若是养不好,拨去做粗使或送回总督府皆可,不必特意再来问我。”

    平安冷哼了声,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阴鸷,竟然亲自动手。

    可怜白衣少年再怎么比同龄人心思多,也只是因为从小看惯各种无伤大雅的勾当,才显得胆子格外大。他以为贵人与出入小馆的客人没有区别,就爱吃这等撒娇崇拜的路数,哪怕看出他的小把戏,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胡闹。

    权贵人家养个宠儿,岂会连这点耐心也没有?

    可惜唐臻只会嫌他闹腾。

    为首的白衣少年哭着闹着被拉走之后,其他人就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委顿在地,哪怕给唐臻换茶的宫女脚步重些,也能引得他们打个哆嗦,满眼仓皇。

    唐臻见他们知道害怕,点了点头,温和的道,“将你们惯常用得顺手的家什拿来,耍给孤看看。”

    还得从他们身上,找施承善的别有用心之处。

    此话一出,不仅白衣少年直接吓傻,平安也眼前发黑,险些昏厥过去。

    “殿下!”平安忍无可忍,贴在唐臻耳边道,“那等污秽之物,怎能青天白日”

    唐臻觉得平安的反应有趣,故意提醒,“现在天色已晚,可不是青天白日。你若是担心有闲言碎语,我们偷偷赏玩,不告诉别人就是。”

    平安咽下滚热的唾液,暗无天日的心中忽然开了扇天窗,抖着嘴唇道,“殿下、想、看他们耍什么?”

    望着满头墨色长发乖巧束于发顶的太子殿下,平安坚信,以太子殿下的自尊心和脸皮,不可能在赏玩淫戏时也不介意他在旁边。

    必定是有误会!

    唐臻似笑非笑的解释道,“我在施乘风的生日宴,见到有身形矫健的白衣儿郎,舞剑还不错,于是多看了几眼。也许施承善细致,是真心想要与孤赔罪,所以费尽心思的搜寻来这些次一等的剑童。”

    平安的脸色既青且白,深深的垂下头,几乎不敢与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对视。殿下圣洁如皎皎明月,他竟然用那般肮脏的念头揣测如何能对得起陛下?

    唐臻也打算放过平安,他刚才的话有意没有压低声音,留在殿中的白衣少年都听见了这番误会,脸色羞愤中掺杂着恐惧,悄悄朝远离唐臻和施乘风的方向移动。

    作为殿内仅剩的心态还没崩的人,唐臻好整以暇的欣赏梁安和白衣少年的窘迫,歪着头,故作天真的追问,“所以他们不是剑童?”

    平安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纠结半晌,终究还是没选择敷衍太子。

    他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沉吟半晌,令白衣小倌去取他们惯用的家什。

    且不说大将军依旧态度暧昧,不肯正视难以见人的心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耐心尽失,显露出禽兽之相。

    殿下以至舞象之年,又在年初莅临朝堂,亲自参政。按照旧例,即使没有太子妃和侧妃,也该有伺候的宫女。

    只是外面人心繁杂,福宁宫中的陛下更是鞭长莫及,无暇照拂殿下。若是真有小皇孙,无论男女都有可能成为殿下的催命符。

    人伦大事的道理,早晚要教给殿下,宜早不宜迟!

    再怎么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平安面对唐臻时还是止不住的尴尬,只能长话短说,直接举起摆在首位的棒槌。

    他语气平波无澜,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此物用于男子□□之处嗯,丘股之间,先涂抹药油浸润”

    唐臻的眼睛越来越大,依稀透着三分惊恐,“我知道了!不必再说了!”

    平安却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豁出老脸,怎么可能容忍唐臻退缩?

    他仗着魁梧的身材将唐臻困在桌前。出于私心,唐臻越是表现出对男子之物的厌恶,平安嘴角的笑意越欣慰,越要喋喋不休的提醒唐臻,这个物件的具体用处。

    具当日东宫的细作。送到各处的消息所写:

    ‘施承善送太子五美貌小奴惹恼平安公公,太子又为其与平安公公争吵,不许平安公公求见。’

    京都城外长亭。

    岑威明知道按照脚程,岑戎和苏迪雅要等午时过后才能赶到京都,依旧早出城两个时辰在此等候。

    没想到宫中的消息送来时,岑戎和苏迪雅刚好快马加鞭的停在岑威面前。他们的心思与岑威相同,宁愿路上辛苦些,也想早些见到彼此。

    “嗯?”岑戎搂住岑威的肩膀,就着他的手看纸条上的内容,嘟囔了句,“红颜祸水?”

    “美、貌、女、奴?”苏迪雅也凑过来,以奇怪的口音,认真的念出她觉得是重点的内容。

    岑戎面露无奈,耐心的纠正苏迪雅的错误。

    “是美貌小奴,不是美貌女奴。”

    “有什么区别?”苏迪雅抓紧岑戎的手臂,笑嘻嘻的问道。

    岑戎却愣住,再次低头看向两指宽的纸条,表情逐渐呆滞,“没什么区别,女奴特只女性,小奴是还没长成的半大少年,男女皆可”

    身为从小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岑戎什么三教九流的稀奇事没见过?

    然而妻子虽然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却是蒙古部落正儿八经的公主。

    正当岑戎犹豫是否还要继续说下,苏迪雅已经学会抢答,拍着手道,“我知道了!是蓝颜祸水!”

    已经默默倾听许久的岑威张了张嘴,觉得应该为唐臻解释两句,笑道,“也许只是误会而已,殿下还是孩子心性,不至于”

    “我听说中原皇帝招侍寝的妃嫔,喜欢令心腹守在外面。”苏迪雅好奇的问道,“你有没有为太子守过唔唔唔!”

    岑戎捂住妻子的嘴,头疼的道,“这些话我们私下悄悄说,不要在大庭广众问。”

    岑威不动声色的拉稳马缰,自然而然的落在后面。

    通过施乘风的帮助,岑威终究还是在京都找到与他身份匹配的宅子。

    如今刚进门的位置高摆祭台,三牲五谷六畜整齐排列。

    苏亚迪和岑戎见到宅中庄严的布置,脸上皆涌现难以掩饰的兴奋。

    “阿弟?”

    岑威点头,从心腹手中接过紫檀木所制的盒子,“这是东宫太子亲自写下的诏书,还有传国玉玺的印记。”

    “谁敢不承认您郡主的身份,让他先来问龙虎军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