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顾大嫂坐上柜台, 傲视全场。令两个小弟驱散店里客人,关了大门。
一时间厅内落针可闻,一个骰子滚在地上, 骨碌碌转了好久,方才停寂。
阮晓露神经绷紧, 飞快瞟了一眼大门和后门的位置, 然后轻声道:
“先不忙动手。”
任务还没完成,人还没救出半个, 尽量避免打群架,尤其是不能跟地头蛇冲突。
阮小五和李俊环视一圈, 也先后放下拳头。
对峙片刻, 也看出来, 对方人数虽多, 除了顾大嫂本人是个犟头, 其余多是庸手混混。何必太过紧张, 给他们脸。
“跟你们说了也无妨, ”顾大嫂笑一声, 不疾不徐地通报:“我在打听情况的时候,确实曾听人说过,逮住了两个来贩私盐的外地人。开始关在牢城营, 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又给挪到了府衙内的监房……”
李俊神色一凛, 立刻拱手:“多谢告知!那我们明日行动,大姐意下如何?”
“我不准。”顾大嫂盯着他,“且莫说以你们几人, 能不能打进那府衙一步;就算你们得手,那登州上下, 必定严加戒备,增添防御。那牢城营如铁瓮一般,当此闲时,尚不能轻易入去;你们再闹将起来,牢城营风声鹤唳,解珍解宝更没得救了!诸位若真想交我这个朋友,就耐心等候三日。等我救出我的兄弟……”
“不行!”李俊严肃道,“你要是劫牢成功,州府方面照样会加强戒备,甚至为免夜长梦多,直接把童威童猛结果了性命,你担得起?”
情况很明显。解氏和童氏两对倒霉兄弟,分别囚在牢城营和府衙。如果暴力救出一方,引发全城恐慌,那么另一方定然会受到牵连,营救难度加倍。
阮晓露灵机一动:“府衙是父母官安危所在,守卫应该会更精锐些,也无人熟悉里面路径。不如这样,先难后易,我们先去救童威童猛,然后我们跟你们合作,去救你那两个表弟!”
身边两个队友都点头赞同。
顾大嫂眼中精光闪了又熄,打量面前每一个人。
“等一下,我倒不明白了。”她鼻孔出气,斜了阮晓露一眼,“你在教我做事?”
她身边几个恶汉附和着怒吼:“我家大姐在十里牌说一不二,从来是她使唤别人,没有听人指挥的道理!我管你是哪个寨子出来的,江湖上名头多响,到了登州,都不好使!休想将我们呼来喝去,耍那大寨威风!”
阮晓露被喷得耳膜生疼,跟阮小五交换了不满的目光。
顾大嫂集团横行十里牌,当惯了黑恶地头蛇,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们说一不二。你跟他们提平等合作,他们觉得你不尊重人。
不过话说回来,绿林险恶,弱肉强食是家常便饭,哪来那么多精诚合作。
顾大嫂跳下柜台,慢条斯理地道,“我只要我的兄弟,其余人都不打紧。你们想帮忙,欢迎之至,但要听我指挥。你们若敢阻我……”
话音未落,忽听嗖的一声,一枝飞镖穿堂而过!
花小妹秀目含威,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贼妇,妄想摆布我们梁山英雄?做梦!”——
顾大嫂被那箭风带退好几步,惊骇莫名,慢慢伸手摸自己鬓角。
没流血,但是被疾风刮过,隐隐作疼。
赌场里有关扑之戏,以飞镖投圆盘,盘上分数百小格,投中便有不同赔率。此时花荣正带着妹子和凌振回来,兜头撞上这么一幕。
花荣还待询问情况,花小妹可忍不得,不假思索,薅下墙上一枚飞镖,随便一丢,当做警告,给对方一点大寨震撼。
——敢跟我们梁山的英 雄豪杰叫板,活腻味了?
飞镖此时才钉在堂屋尽头的桌上,震落一把纸牌。
顾大嫂身后几十恶汉,一开始以貌取人,见花小妹一个娇滴滴小姑娘,竟而露了这等本事,满脸都是不相信,窃窃私语,交换惊疑的目光。
刚才这一镖若是再挪动三分,不就击穿了顾大嫂的脑门?
只有花小妹自己知道,自己的飞镖虽然出手尽显名家风范,其实准头全靠随缘。这一镖原本想切下顾大嫂半个发髻,谁知偏了个四仰八叉,成了擦耳而过。
好在也把顾大嫂吓得不轻,算是达成目标。
花荣立刻喝道:“小妹!不可造次!”
花小妹这才注意到阮晓露,笑得弯下腰:“哎哟哟,你怎么成了这副德性?”
阮晓露扮乞丐,从牢城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卸妆”。此时灰扑扑的一副可怜样。她赶紧袖子擦擦脸,提醒花小妹:“不是敌人!给个教训就行!切莫伤人!”
顾大嫂惊魂稍定,恶狠狠地瞪着这三个新来的人。
她手下本有二十余小弟,围着梁山两男一女,颇有胜算;如今对方一下子人数翻倍,又来了两男一女,而且同样身怀绝技……
如此一来,还真看不出到底哪边更占便宜。
顾大嫂沉默半晌,哈哈笑个不停。
“好,好!大寨来了真英雄,要在登州府做一番大事。俺们这些小鱼小虾只好让道。不就是两个猎户,死就死了,怎比得上梁山的朋友金贵?——弟兄们,都散了,散了!解珍解宝做了冤死鬼,也怪不到俺们头上!”
梁山一行人都是脸色一黑。
顾大嫂见己方胜算低,转而以退为进,明着讥刺梁山家大业大,仗势欺人,只顾着自己兄弟,不管江湖同道的死活。
花小妹当即急了:“我们何时说不管你们兄弟?我——”
阮晓露及时捂住她的嘴。
花小妹思维简单,被顾大嫂这么一激,一气之下,真有可能自走绝路,说出什么“那你们先去救人,我们另想办法“之类的话来。
花荣还没太弄清状况,当和事佬:“大姐此言差矣,梁山是北方绿林之首,断不会故意害人……”
几个人乱叫:“什么凉山热山,在我们眼里一文不值!什么北方绿林之首,谁封的?我们咋不知道?!”
阮晓露:“我们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顾大嫂跟底下小弟高声叫骂,根本没听她的,整个厅里乌泱泱的震耳。
李俊扯她袖子,轻轻摇摇头。
这赌场老板娘只认亲,不认理,跟他们说不到一块去。
“她们的事,与我无干,”李俊附耳,低声提议,“叫花将军动手吧。”
李俊没有梁山大寨的偶像包袱。顾大嫂说他们仗势欺人,那就干脆真的仗势欺人。
他只要救童威童猛。那对猎户他也不认识,但知己方行动的路上,不能堵着别人。
阮晓露飞速权衡,还是摇摇手指。
“跟地头蛇为敌,只怕他们暗地使绊。”
她决定最后再试一下,高声叫道:“顾大嫂!想不想知道,我先前把你放翻在地,用的什么诀窍?”
一句话吸引了顾大嫂的注意。她猛然回头,不再骂骂咧咧。
习武之人最怕莫名其妙的败绩。碰到没见过的招数,总要想方设法弄清楚。
顾大嫂回头叉腰,“嗯?”
阮晓露却不再提这茬,平心静气道:“大姐,你听俺说。咱们都是江湖中人,都是要救自己兄弟,共同的敌人是官府,犯不着在这当口内耗。但偏偏眼下又有事谈不拢。按照江湖规矩,此时大约就该上拳头,谁能把对方打服,谁就说了算。”
顾大嫂冷笑:“那怎么不打啊?”
“因为一旦动手,就会损耗体力,甚至有所伤亡。自己先损兵折将,白白减少行动的胜算。甚至引起官府注意,平白生出事端……”
顾大嫂手下的火家小弟也先后冷静下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绿林中人都慕强。方才这梁山姑娘居然自称“放翻了顾大嫂”,而顾大嫂也没否认。她再说出的话,多少有些分量,不妨听听。
顾大嫂冷冰冰地道:“一次说完,别卖关子。”
“在俺们梁山,要解决这种团体矛盾,一般是双方各派一名代表,去断金亭校场切磋一番。无论胜负,愿赌服输。你既是开赌场的,敢不敢用这法子赌一赌?一对一解决问题,不许暗算,不许事后找场子。就算打架的受伤,不会太影响团体的战斗力。”
几个队友围拢四周,也纷纷点头:“阮姑娘的主意不错!”
都知道阮姑娘素有急智,说不定真能另辟蹊径,把这顾大嫂给搞定。因此尽管这提议有些虚浮,也不拆她的台,跟着帮一句腔。
顾大嫂拧紧了眉头,轻蔑地一啐。
“一个对一个?打一场,赢的说了算?你们谁上?”
阮小五、李俊和花荣都笑了:“愿意奉陪!”
顾大嫂这边一支独大,身边小弟都是庸手,多半会自己亲身上场。这妇人天生大力,在女子里算是罕见,但毕竟身高不足,也没受过科班训练。这边三个天罡级别的铮铮好汉,不管谁上,怕是都不输她。
只是若让男人上场,未免又成了“梁山大寨仗势欺人”,不论输赢,传出去吃人耻笑。
阮晓露思索片刻,也笑道:“按我们断金亭校场的规矩,被挑战的一方,拥有一定的自由选择权。顾大嫂,不如你来挑?”
有人这下不淡定了。凌振尤其面如土色,低声求救:“不成不成,她挑了俺咋办?”
花小妹也怒了:“你说得轻巧!你看看她什么身材!”
虽然她没见到顾大嫂的身手,但看模样就是个不好打的。花小妹在全队中外形最柔弱,万一顾大嫂欺软怕硬,挑上她,她怎么赢?
多半会被打得很痛啊!
阮晓露倾身,悄声对这俩人道:“认输也没关系。让他们先行救人。咱们迟一步、迟一刻、迟一眨眼的工夫,也算守约。”
这不能叫赖皮,这叫风险管理。
任何策略都不能保证稳赢,只能尽量让己方赢面大些。
倏忽间,顾大嫂一双精眼,已经将对面六个人一一扫过。又侧首,悄声跟底下众小弟商量几句。
她不怕跟男人过招。若是能打翻梁山的男子汉,或是江南的盐枭首脑,自然能出够风头,够她吹半辈子。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救解珍解宝兄弟。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场豪赌,容不得半点任性冒险。
剩下两个女的呢,那娇滴滴的大小姐貌似弱不禁风,然而方才的那一下飞镖让顾大嫂心有余悸。万一她还有什么其他绝活狠活,顾大嫂心想,自己岂不是要自取其辱。
“你姓阮不是?”顾大嫂最后指着阮晓露,恶狠狠地说,“方才我失手,让你赢了半招,是你投机取巧,鬼魅伎俩。我倒要看看,你身上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衙内愁”太过神出鬼没,顾大嫂事后拼命回忆,甚至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摔的,自然极不服气。
她觉得,既然这丫头用阴招,真实功夫大概不怎么样,是个可以捏捏的软柿子。
这次自己有所防备,总不至于再让她暗算。
阮晓露早做好了自己被点名的准备,假作惊讶,问一句:“我?”
她揣测顾大嫂的心理——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首先会排除所有男队员,这就跳过了全队最菜的凌振;花小妹看似纤弱,一手飞镖震慑人心,对顾大嫂来说,难以把握这小丫头的真实水准,属于风险极不可控。
只有阮晓露自己,在牢城外跟顾大嫂已有交手。顾大嫂应该能看出来,这渔家姑娘虽然初窥武学门径,但她最大的优势在脑子,不在功夫。
而且,阮晓露方才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顾大嫂在自己手下输了一招”,赌场里所有小弟听得清清楚楚。顾大嫂身为首领,此时不赶紧“辟谣”,往后说话如何有分量?
阮晓露跳下桌,脱掉外头披着的乞丐破衣,丢去一边,留一部窄衫,卷起袖子。
“来来来,抓紧时间,别耽误救人。你们其他人躲远点。”
她身边的队友这下又不太淡定。花小妹压低声,说一句大实话:“喂,你若 不取巧,不一定打得过她啊!”
李俊也提醒:“这次她学乖了,你那绝招未必管用。”
阮晓露放低声,笑着回:“你学乖了没有?”
李俊给她个白眼,退到墙边,顺便薅走两个碍事的桌子。
顾大嫂身边的小弟也已经自觉退后,围拢出一个圆形空场,兴奋地搓手等待。
“老板娘又要发威啦!”
顾大嫂沉着面孔,活动肩颈手腕,大喝一声,跳到场中央。
“放马过来!”
第 132 章
顾大嫂攒了十足的精气神。只要稳扎稳打, 防她那怪招,拼着自己多受点拳脚,哪怕折条胳膊断个腿——只要撂翻这小丫头, 梁山全队就得为她让路,听她指挥。
解珍解宝便有活路。
阮晓露深吸口气, 看着顾大嫂摆好架势, 却摇头。
“不妥。”
顾大嫂厉声道:“有何不妥?”
阮晓露慢慢放下自己衣袖,目光从容, 朝顾大嫂微微一笑。
“看你摆出的是拼命的架势,咱们一旦过招, 怕是谁都难以全身而退。我若伤了, 没关系, 身边还有高手, 个个都比我强;可万一你受伤倒下, 你手下这些兄弟, 凭他们自己, 能打进牢城?芳姑大姐, 我是真心为你们着想。为了救你那俩兄弟,你最好还是爱护着点自己,别打无谓之架。”
顾大嫂已经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圈, 脾气到了爆发边缘,额角青筋一鼓一鼓:“是你说的一对一比试……”
“……是比试, 不是打架。我有办法,不交手,无伤亡, 照样可以试出真本事。”
她看向对面一群赌场小弟,朗声问:“这样赌, 你们说如何?”
如果说在场谁最不希望顾大嫂倒下,那就是她这一群忠心耿耿、但本事平庸的手下。没了顾大嫂,这些人群龙无首,根本成不了气候。
十里牌赌匪听到还有“无痛比武”这等好事,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看这阮姑娘胸有成竹的架势,又不像是她吹牛。
有人问道:“那怎么比?”
阮晓露早有准备,含笑道:“咱们比比身体素质如何?就比如……嗯,比如赛个俯卧撑。谁做得多,就说明谁力气大,真比武时,多半也会赢。咱们和平比试,谁都不会受伤。”
她在断金亭校场打过多场比赛,倒不怕跟顾大嫂交手;但以她掌握的海量竞赛数据来看,双方若要在拳脚上拼出输赢,大概率会有人受伤。
跟顾大嫂的矛盾属于“江湖内部矛盾”,犯不着在此时鹬蚌相争。
顾大嫂还没表态,她身后一群人都颇有许意。
一个国字脸小帅哥站出来,好言相劝:“这是梁山给咱们面子。娘子,你就依她,咱不吃亏。反正论气力,她肯定不是你对手。”
梁山几个人耳朵灵,齐齐“咦”了一声。
花小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哎,顾大嫂,你哪找的这么听话的老公?”
那国字脸进谏一句,退到小弟群里,安心观战,摆明了妻为夫纲,他只负责当个贤内助。
顾大嫂这次听劝,权衡片刻,点了头。
“你刚才说,赌什么——怎么撑?”
“俯卧撑。当然也可以是别的项目,但那些都比较复杂,有的还需要器械。俯卧撑最简单,也最容易分胜负。”
阮晓露终于把顾大嫂绕到自己的专业领域,语气一下子轻快起来:“李大哥,给她示范。”
虽然花小妹和凌振也参加过巡山一队,接受过阮教练的专业指导,但阮晓露可不敢让他们来。花小妹从来就没做标准过。而凌振呢,最多只能做半个——下去就起不来。
花荣和阮小五身为梁山杰出战将,平日自有一套特训手段,没跟阮晓露练过这些旁门左道。
只有李俊,去年在海沙村备战时,不止一次观摩过她训练。
李俊万没想到,阮姑娘居然压根没打算跟顾大嫂动手。刚才他还多嘴提醒,白挨她一句呛。
他一言不发上前,伏地,挺身,做了个特别标准的俯卧撑。
“看见了?”阮晓露进入教学模式,指着自己的临时助教,“从肩膀到脚踝,身体必须成一条直线,肩胛打开,两手略宽于肩膀。下降身体,直到肩与肘处于同一水平面,然后再将身体平直撑起,不能塌腰,不能撅腚,肘部不能外展,身体不能触地。全部做到,才算完成一次,否则白做。不能停下来休息,否则数目清零。”
顾大嫂认真听完,轻蔑一笑。
“这样么?”
她学李俊,两手撑地,肩部肌肉鼓起,也轻轻松松做了一个。
小弟们拍手欢呼。
“好!”阮晓露也喝个彩,活动手腕关节,“规则记住了?每边出两人,各自给我俩计数!”
她和顾大嫂各占一侧,预备开始。
“一!二!三!……”
两波声浪此起彼伏,兴高采烈地数数。
没有生死相博,没有拳脚无眼,两个人互不沾身,比成什么样都不会见血。
这样的赌局谁不爱。赌场小弟们神色轻松,有人开始下注。
“我押一百文钱在我们老板娘!”
“小气!我押一两银子!”
“孙大哥,你不表示表示?支持你娘子?哈哈……”
押得越多,越表忠心。赌注马上卷了起来,到了十两。
李俊不甘示弱,摸出一把碎银,啪的撂桌上,“押阮六姑娘,一赔五!”
回头看看梁山几个人,眼神里说,你们也意思意思啊?真金白银的支持一下?
花小妹跃跃欲试,然而没赌过,不知如何操作。
花荣把她扒拉一边,腼腆一笑,轻声解释:“山寨禁赌,发现了扣军功……”
李俊简直难以置信。这帮人平日无法无天,为啥在鸡毛蒜皮上这么守规矩?
“就这一次!又不是真贪财!”他豪爽邀请,“你不说我不说,你们寨主也不知道。再说,这里是赌场,总得尊重一下人家地主嘛。五郎?”
阮小五右手早在怀里,将两块碎银摩挲半天,又咬着牙根,慢慢塞了回去。
全山人都见过他捏碎骰子。开赌一时爽,江湖名声火葬场。
李俊见无人响应,只好孤芳自赏地再丢一把银子。
“一赔十!押我们六姑娘!
阮小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仰面看天。
……
十个标准俯卧撑之后,顾大嫂的面部肌肉紧张起来,不复轻松神色。
这丫头的提议看似简单,但是还真挺费力!
她不禁斜了目光,看着另一侧的阮晓露。只见她目光放空,一起一伏,每个动作之间毫无差别,精确得像一架织布机。
不就是耗力气么,这小妮也没有大块肌肉,也没有体壮如牛,看她能坚持几个。
顾大嫂于是也专心看地,调动全身力量,一个,又一个……
突然,身边有人大呼小叫:“身子歪了!塌腰了!腿碰地了!这个不算!”
顾大嫂神色一凛,一口气差点卸掉,连忙调整姿态。
做废了一个,脸上神色不免懊恼。总算还有力气,不敢停顿太久,继续下沉。
几个顾大嫂那边的小弟赶忙紧盯阮晓露,就等着叫一句:无效!
但却找不出她动作里的一丝破绽。
梁山小队这边,花荣和阮小五交换一个担忧的神色。
两人都是高手,一看便知,这伏地挺身的动作看似简单,考验的却是真力量。手臂、胸膛、肩膀、腰腹……一旦有薄弱之处,都会拖整个动作的后腿。
这样比试,虽然避免了交手过招,但小六完全没机会投机取巧。
她到底有多大的信心赢?
阮晓露完全不在乎这些。她进入比赛模式,摒除一切杂念,不受观众席情绪影响。
顾大嫂性子鲁直,厌恶一切阴谋算计。自己即使用偏门办法取胜,那也是虽胜犹败,不会让顾大嫂真心服气。
那就硬碰硬,谁怕谁!
核心收紧,臀部收紧,下降时吸气,上升时呼气,抬头挺胸,均匀节奏……
阮晓露额角慢慢沁出了汗珠。已经做到了二十个,是她平常练胸练手臂,一组训练的量。
平时一组做完,通常会休息几分钟。今日没的休息,必须一口气做下去。
她的双手感受到粗糙油腻的地面。她想,自己熟知那么多训练诀窍,倘若还比不上初次上阵的顾大嫂,那这几年岂不白练了!
“二十一、二十二……”
怎么这姐姐还不倒!简直是天赋异禀!
阮晓露放空思维,不再惦记身边的对手。
“二十五、二十六……”
“倘若外人看到此景,两 个女人伏在地上,脸上绷着青筋,喉咙里喘着粗气,只为一场赌戏,未免会觉得场面不雅,痛斥世风日下。
然而厅内众人都是靠武功吃饭的,此时完全顾不上品评什么妇女形象。大家满脑子只想着:换了我,能做几个?
一个赌场小弟找了个空地,自己偷偷趴下试了试。奈何不懂得发力技巧,又没专门练过相关肌肉,平日能拳打百姓、脚踢平民的一身好气力,此时完全不听使唤。磕磕绊绊做到十几个,就趴在地上,喘作一团。
“三十三、三十四……”
阮晓露鬓发拂地,从头脑到身体一片空虚,脑海里只有两个声音:起、落、起、落……
顾大嫂更狼狈,头发全散,手掌下积满滑溜溜的汗水。每做一个,都要从嗓子眼里嘶吼一声。到后来,从肩膀到手臂都剧烈颤抖,身体形态已经保持不住。接连两三个“作废”,她猛地出一口气,轰然趴在地上。
贤内助孙新连忙扶她起来,给她按摩手臂。
众人叫道:“三十七!她做了三十七个!”
阮晓露隐约听到身边喧哗,情绪已经没有波动。余光一闪,李俊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
她嘴角一翘。再给你一点山东震撼。
今日状态甚佳,想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
就连顾大嫂手下的小弟都争相围过来,跟着数得带劲。
“四十五、四十六……”
四十九。阮晓露感觉到自己动作开始变形。为免受伤,她从容收力,站起来,喘着气,拿块抹布擦干净手,抵墙拉伸,扭头回望众人。
五十。个人最好记录。
厅里已经全安静了。赌场小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没有任何取巧,没使半点诡计。结结实实五十个俯卧撑,大部分男的都做不到!
寻常的江湖喝彩有点不够用,这时候应该“纳头便拜”最合适。可对方偏偏又是竞争对手,自然不能拜,于是大伙僵成一群木头人。
梁山这边,却也无人肆意欢呼。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间尽是佩服。
花荣和栾廷玉交头接耳。阮小五瞪大一双眼睛,朝自己妹子左看右看,平日冷冰冰的脸上,绽出惊喜的笑容。
小六打架经验少,武功排得不高。但这一手硬功夫,可以说是一鸣惊人,是她上山以后,多日苦练的结果。
过了好久,才听到凌振弱弱的问:“阮姑娘,以后可以把俺加回巡山队吗?”
“一赔十!”李俊忽然朗声大笑,“来来来,银子拿来!”
不由分说,把赌场小弟方才的赌金都缴了来,扫进衣襟里,好大一包,险些兜不住。
自己银子被人收走,一群小弟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刚才那场精彩的比拼,不是哗众取宠的表演,不是寻常的争强斗气,而是一场赌局。赌注是救人行动的领导权。
而他们的大姐头顾大嫂,刚刚输了,输得明明白白。
还连累他们输了银子!
一时间,唉声叹气,哀鸿遍野。
李俊坐在桌上,扫视这群可怜虫,笑着摇摇头。
“算了算了,梁山禁赌,我怎么会来真的。这钱你们拿去,不要记怀。”
把衣襟里那满满一包银子倒回桌上,又分别丢还给各自的原主。
银子失而复得,赌场小弟这下群情耸动,慌忙拜谢,嘟囔道:“愿听英雄们吩咐!”
顾大嫂咬牙切齿,没奈何,呆坐半晌,忽然猛拍桌子,放声大笑。
“你们这群没见识的腌臜蠢货!”她边笑边骂,“我从小不喜针线女工,专爱打煞气力。提得起井栏,扛得起石碓,站着叉腰,坐着叉腿,酒桌上一个顶十个——你们说天下女子不如男,我顾芳姑是异类,是个投错了胎的男子汉。可是你们瞧瞧,这不是来个比我更厉害的?难不成她也是例外?——你们让梁山的英雄给评评理,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例外?!哈哈,哈哈哈!”
顾大嫂笑得飚出泪,底下小弟不敢出声。
反倒花小妹大声附和:“你当然不是异类!天下厉害女子多得是!只不过我们不喜欢好勇斗狠,遇事更讲道理罢了!今儿你要是跟我比,我也不输你!”
梁山这边,好几个人扑哧憋笑。花小妹这个马后炮来得真快,属实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事关山寨名声,当然要跟自己人站在一边,于是都护短地表示同意:“俺们梁山上尽是女中豪杰,个个都强过寻常男子。你们登州地方小,没见过高人罢了。”
顾大嫂哈哈大笑,走到阮晓露跟前,爽快拱手。
“你们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我等愿听调遣。”
第 133 章
“一起行动?”
顾大嫂皱着一双粗眉, 半信半疑地问。
顾大嫂刚刚做完三十七个标准俯卧撑,人还有点虚脱。但她轻伤不下火线,讨碗酒喝了, 又吃了俩大包子,一甩头发, 重新回复了大姐头风范。
“对, ”花荣道,“一起行动……”
“我跟这大妹子商量, 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别插话。”
顾大嫂蛮横怼了回去。花荣脸蛋一红,就要辩解:“我……”
“我们梁山将领身经百战, 对军事指挥行动更在行。”阮晓露打断, “你既然愿听调遣, 就要我们说了算。有意见可以提, 大家取长补短, 但是不能质疑我们的人。”
顾大嫂半合眼, 点点头。她半辈子不曾听人调遣, 但如今愿赌服输, 也只好后退一退。
“听见没有?”她吩咐小弟,“听他们的。让咱们也见识见识大寨的水平。”
阮晓露接过一碗茶,一饮而尽, 在顾大嫂询问的眼神中,大胆开脑洞。
“给他来个声东击西——解珍解宝在牢城, 童威童猛在府衙。咱们分头行动,一波劫牢城,一波攻府衙, 让他们顾此失彼,乱成一团……”
设想很美好。花荣立刻给她打补丁:“如果同时行动, 双方无法中途通气,那就不能用太复杂的谋略,只能硬上。而这两处都是防御重地。若要突击取胜,咱们必须把全部人手都压上。顾大嫂,你可以调动多少人?”
顾大嫂见花荣说话头头是道,倒也不是什么黄口小儿,这才对他另眼相看,跟手下商量片刻,道:“赌场里本事不错的,能有那么二十人。加上邹渊邹润的登云山喽啰,还有二十来个心腹……”
那就算他四十个。梁山这边,也带了四十余个水寨喽啰。
顾大嫂的人熟悉当地情况,而梁山的喽啰显见训练更精良些。双方互相透底,各有优势。
李俊补充:“我有一艘船留守海滨,并盐帮船员十余人,可以帮忙掩护,负责水路撤退。”
九十人。加上几个首脑头领,刚够百人。
若是兵分两路,两拨人马里都得有地头蛇来带路,相应的,也要拨一些梁山兵马到顾大嫂麾下,共担风险。
双方敲定了几个通用的作战手语。
却有几个赌匪迟疑:“那位孙提辖功夫了得,若是他一意阻拦,咱们这点人恐怕不够用……”
顾大嫂阴沉着脸,道:“那也只能性命相……”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赌场大门被人撞开,碎成几片。
栾廷玉探头进门,手里拽着一个人。但见他穿着一身军官服色,一条绳子绑得结结实实。
赌场小弟齐齐失声叫道:“孙提辖!”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栾廷玉的低沉着声音道:“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给你们带来了!”
当啷一声,把那孙立丢在赌桌上,压碎无数纸牌赌具。
顾大嫂狠狠瞪了一眼这个沉默的宽大汉,意识到这位也是梁山的人,忍了又忍,压下了让他赔钱的冲动。
孙立不知跟栾廷玉打了多久,反正筋疲力尽,鼻青脸肿,半天才挣扎起半个身子,忽然看到李俊,立时脸白。
半月之前,他还跟这个外地盐枭交过手。惜乎让他逃了,没能抓住这条大鱼。
这一次,他居然把自己失联多年的师兄给搬来当救兵,看来是铁了心找回场子。
孙立大怒,在牌桌上狠命挣扎:“斩草不除根,果然祸害,可惜那知府不听我的,否则哪有你今日!”
李俊微微冷笑,右手慢慢摸向腰间刀柄。
阮晓露一身白毛汗,就想拦阻。
孙立只要能答应“不挡路”,并不是必须死;再说,孙立是栾廷玉捉来的,若杀 了他,传出去就是“梁山草寇杀害军官”,后患无穷。
李俊察觉到她要说什么,目光瞟过来一瞬。
然后,没等阮晓露开口,却又放松下来,扶起孙立,扯断了他身上绳子。
“孙提辖,”李俊淡淡道,“上次足下与我交手激烈,毕竟你是奉命行事,跟我没有深仇大恨。今日我请到一些江湖朋友,将足下请来至此,咱们再好好聊聊。”
阮晓露松一口气。李俊真没白认识宋江,这套“把人绑来、亲解其缚、化敌为友”的流程玩得挺熟练。不过他到底不如宋江脸皮厚。换了宋大哥,估计还得扑通下跪,然后请孙立当盐帮帮主。
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是这样生硬的一场摆拍,流程做下来,气氛已经缓和了七分。孙立草草拱手还礼,虎头虎脑地道:“跟我有什么可说的?我今日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们!”
花荣微微一笑,对孙立通了己方数人的姓名,又对顾大嫂道:“好了,孙提辖已经请来了,到时不会阻碍咱们的行动……”
顾大嫂却越过花荣,直接走到孙立跟前,将他上下左右打量半天,阴阳怪气地问候:“哟,大伯,前番请你好几次,不肯来赏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不好意思,小妹刚刚练了一场,手臂酸痛,没法行礼,伯伯别见怪。”
梁山诸人这才意识到:“哎,你们是亲戚?不早说!”
细看这孙立,也是一副国字脸,跟顾大嫂的老公孙新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多了一副络腮胡。
孙新在一旁懊丧,跟他哥哥脸对脸,叹口气,脸上明白写着“跟我没关系”。
有那大胆的赌匪小弟,轻声介绍:“孙提辖和我们掌柜的孙新是亲兄弟,都是琼州调来的军官子弟。陷在牢里的解珍解宝,原是他俩娘面上的姑舅兄弟。我们老板娘又是解珍解宝爷面上的的表姐。对了,牢里的那位小节级乐和,就是今日给我们老板娘求情那位,也是孙提辖的妻舅,他的姐姐乐大娘子,嫁与孙提辖为妻……”
饶是阮晓露已经猜到,顾大嫂在登州城如此嚣张,必然得了公权力庇佑;但听完这一圈亲戚关系,还是头大。
“所以这堂堂的登州兵马提辖,弟弟和弟媳在城外开黑赌场,后院里宰牛卖肉,小舅子在牢里当差……”
难怪李俊说,这登州城里官匪一家,当官的都有黑`道背景。就看这孙立,一人吃皇粮,顺带解决了各位亲朋好友的就业问题,果然是错综复杂,黑恶连根。
而且这亲戚关系,只要他们不说,谁也瞧不出来。只有在出事的时候,才能显出亲缘威力。
阮晓露忽然问:“那解珍解宝也是孙立的表弟,孙提辖为何不救?”
孙立环顾这一屋子陌生人,又看看顾大嫂,有些委屈地说:“解珍解宝得罪的那个毛太公,在城里势力更大,女婿是本州的六案孔目,又跟知府大人是同乡好友。知府本就忌惮我,早就把本案做死,我何尝不急?也在凑钱营救……”
顾大嫂连连冷笑:“等你凑够钱,我兄弟早被他们碎尸万段。”
梁山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一般想:
黑,真TMD黑!表面上道貌岸然,暗地里勾连作恶。老百姓的生死福祉,在他们这里,大不过人情关系的分量。这官比匪还黑!
孙立跟这帮人是亲戚不假,但这亲戚也分三六九等。比如顾大嫂夫妻,开着赌场,赚着黑钱,也能让孙立沾点油星。偶尔有搞不定的疑难杂案,也能从她这里得到点情报。有不便出手的事,也能管她借几个流氓——官匪互帮互助,礼尚往来。
但解珍解宝性格内向,宁可猫在山里跟野兽为伍,也不愿进城去攀这个黑恶关系网。孙立跟他们的交往也不多。得知他们被陷害,优先想着花钱消灾。顾大嫂邀约他一起暴力救人,他用各种理由推脱。犯不上以自己的官位前程来冒险。
“那不正好。”阮晓露一拍巴掌,“反正知府不信任你,你还给他卖命作甚?解珍解宝只是跟毛太公吵了一架,用你的良心掂量一下,换你是知府,你会判他们死罪吗?如果不会,你凭什么要跟在这个颠倒是非的王八蛋手底下干活?”
花小妹插话:“你看我哥哥,原先也是军官,被文官排挤得活不下去,本事施展不开,还经常违心办事,过得无比窝囊,干脆反上梁山,如今在济州府行侠仗义,英名远播……”
花荣脸蛋一红,赶紧让妹子住嘴:“自卖自夸,不嫌寒碜?”
顾大嫂焦躁:“伯伯就这么舍不得一个官位么?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帮忙,我一样会去救我兄弟,到时免不得牵连伯伯,别怪我没提醒!”
孙立青白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本来一个顾大嫂就够难缠了,如今居然还跟外地土匪联手,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孙立喃喃骂了几句,却不敢翻脸。
阮晓露看出来了,顾大嫂说得没错,孙立还就是舍不得一个官位。
当官多舒服啊,不仅幸福一人,还能造福一大家子。一个兵马提辖的身份,足够他在登州这个边陲小城呼风唤雨。
但大家的正义感也有限。这世道混乱如斯,官也好,匪也罢,独善其身已经很难,不乱祸害好人就称得上是个侠。
阮晓露等各方杂音渐歇,走到孙立跟前。
“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干那些要你丢官的事。”她温言道,“只要在我们行动之时,你袖手旁观即可。找个理由称病告假,自己弄个训练受伤,或是临阵假装败阵,应当都不是难事。等事成以后,你依旧可以当你的兵马提辖,梁山泊也可以把你当朋友,日后江湖上遇见,不给你使绊子。”
梁山诸人也纷纷表态:“保证不在你的上官同僚面前泄底儿,放心!”
孙立沉默半晌,苦笑:“我也没得选啊。”
这便是他的表态。众人欢呼,小弟们争相给孙立敬酒。
顾大嫂也高声道谢。
自从解珍解宝失陷以来,她就一直想找亲戚孙立帮忙。奈何孙立推脱公职在身,几番请不动。这次居然让一群外地佬给搞定了,不由她不欢喜。
孙立不插手,此事的赢面又大了三分。
顾大嫂将几个赌桌拼起来,捞了把骰子牌九,摆了个简单的登州城防图。
地头蛇和空降部队混杂而立,一点点推演各种细节。
……………………
孙立一直在旁边喝闷酒,听了那么一刻钟,忽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
“不够。”
大家吓一跳:“什么不够?”
孙立:“据我所知,年初本路安抚司差澄海三百人往密州屯驻,府尹去信催了好几次,密州那边终于放人,定在近日返还,回府城报道……”
孙立说完一句,面色如常,又喝一口酒,抿着嘴,品了半天滋味。
大家互相看看,皱起眉头。
阮小五:“说人话!”
花荣好脾气,轻声解释,原来登州地近北虏,是海防重镇,本应屯驻重兵。但朝廷军费紧张,经常随意抽调登州驻防,以添补临近州府。
“譬如当年我们清风寨,匪患严重时,也曾借过登州的军马。登州那边催着要还,当时那知寨刘高耍尽赖皮,又欠了饷,也拖了大半年……”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守卫松懈惰废、驻军缺斤短两,此时的登州府,在梁山这些资深土匪眼里,也是个森严险恶的去处。
如果真如孙立所说,还有三百驻军即将赶回,万一跟这队精兵撞上,整个任务棘手加倍。
这次飓风营救,人数少,难度高。哪怕有一人伤亡,对梁山来说,也是重大损失。
要尽量将风险减到最小。
李俊忽然发言:“我有办法。”
大家齐齐看向他。
“只是风险颇大,因此犹豫未决。”李俊道,“但既有撞上守备军马的可能,如今又有多位豪杰相援手,也许可以一试……”
阮小五打断:“说重点!”
“我需要一位精习水性、武艺娴熟的同伴,和我一道驾船行事,三天之后归来,再听候调度。”李俊蓦地转头,“五郎可愿相助?”
阮小五 虎着个脸,被问个措手不及:“我?”
这一路,他只管保护妹子,出力杀人。谋略诡计并非他所长。
其余人也按捺不住好奇:“要去干嘛?”
李俊简单道:“若能得手,可令城中不攻自乱,其余人或可战斗得轻松一些。五郎?”
阮小五这回听明白了。这“其余人”里,显然也包括自己妹子。
“你当我怕了?”阮小五活动肩膀,笑道,“走走走,回头细说!”
第 134 章
天色黑暗, 大家在赌场酒店歇了。
顾大嫂说到做到。不仅跟梁山化敌为友,而且一跃成为江湖好盟友。她令自家小弟另寻宿处,给梁山救人小队集体升了房, 人人分了个宽敞标间。晚饭也换了个厨子,做得跟梁山大食堂媲美。
然后宰一只鸡, 共饮一碗结盟酒。
“为了咱们兄弟, 全力以赴!干!”
酒足饭饱,阮晓露打了桶免费井水, 给花小妹分了一小半,自己洗洗搓搓, 总算洗掉了白天的乞丐妆, 盆里全是泥灰。
一天累到晚, 总算进展颇大, 看到了救人的曙光。她心情大好。
她溜溜达达, 打算找个地方练两组腿。今儿俯卧撑做太多, 有点头重脚轻。
经过一个房间时, 感觉里面有些异样的声音。有人在低沉地喘息。
“五哥?”
她推门就进, 一低头,吓一跳。
“四十八,四十九, 五十……”
只见偌大一间房,凳子上没人, 炕上没人,唯有地上一横一竖,趴着两条赤膊大汉, 阮小五跟李俊正在比俯卧撑!
显然,白天看女子组比赛还不够, 自己也想亲身试一试。
“五十一,五十二……妹儿,起开点,别踩我头发!……五十四、五十五……”
阮晓露哭笑不得,跳上炕,拨开阮小五的被褥,盘腿一坐。
“男女肌肉量不一样,没什么可得意的——好啦,算你们比我强,强多了,望尘莫及。大哥们都收了神通吧,明儿还有任务呢。”
两个不为所动,“六十八、六十九……”
“正好阮姑娘当个裁判。”李俊面不改色气不喘,盯着地上一只蚂蚁,闲聊似的说,“谁赢了,明儿船上听谁指挥。”
阮小五也压着呼吸,故作轻松地道:“当然是听我的。你汗都滴下来了。七十三、七十五……”
“五郎该歇一下。你数都数错了。”
“你的蚂蚁都淹死了,阿弥陀佛……”
阮晓露靠墙长叹。
男人哪。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两个大汉如狼似虎,交替起伏,肩背部肌肉线条涌动,非常赏心悦目。
阮晓露都看困了,一个大呵欠。
连续俯卧撑的世界纪录好像是一万多个,按他俩的速度,比到明天也比不出结果。
“加点难度如何?赶紧分胜负。”她灵机一动,笑道,“试试钻石俯卧撑,双手靠拢在胸前。像我这样……”
她趴在炕上简单示范。
两人兴致勃勃地调整姿势,双手聚拢,肱三头肌鼓得更明显。
但同时难度更大,对上肢力量要求更高。
两个人全身紧绷,谁都不甘示弱,顷刻间又是十来个。
阮晓露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击掌俯卧撑。挺身的时候双手在空中击掌。”
“单臂俯卧撑。一只手放背后。”
“水平支撑俯卧撑。把脚抬起来,悬到空中。对,只靠双手撑地。这个我做不来,你们意会。来来来!加油上!……”
……
不就是俯卧撑吗,她熟知几十种花样。有的自己难以做到,今日正好让别人挑战。
变着法子折腾几次,外星人都吃不消。
终于,两个精壮男儿筋疲力尽,滚几圈,躺得四仰八叉,放声大笑。
阮小五有气无力:“妹儿,把枕头给俺踢地上来。俺就地上睡了……”
阮晓露哈哈大笑,下炕,把他薅起来:“拉伸!否则拿不起筷子,今后三天都饿着。”
阮小五负隅顽抗:“我不需要……”
挣扎两下,被自己妹妹按在墙上,左小臂紧贴墙面,上身往右拨转,做左侧胸部拉伸。
李俊同样任她摆布,配合地抬起手臂。
阮晓露得意非凡。此时的她,只要动动指头,就能放倒两个武艺高强的江湖奇人,成为她武学生涯的高光时刻。
可惜不能把断金亭校场搬来。否则她今日能攒够一个赛季的积分。
她帮两人摆好拉伸姿势,好奇问:“明天你们要去哪里?凭一艘船,怎么搞乱登州城?”
李俊和阮小五互看一眼,胸有成竹。
显然,在即兴开始比试俯卧撑之前,两人已经开始商讨细节,而且做了相当的规划。
但是,面对她旺盛的好奇心,谁都没开口。
阮小五笑道:“到时你就知道。”
李俊补充:“白天人多,说得太细,只恐有人跳出来担忧风险,平白乱了军心。”
这俩人争强好胜,比试了半天肌肉,此时倒是一致对外,就是不透半点口风。
说得阮晓露心里打鼓:“不是啥送命的事吧……”
“你休听他的!”阮小五驳斥,“战术都定好了,手到擒来,没啥风险!赶紧去睡觉!”
李俊笑道:“你放心,我们又不是头一次打仗。若是苗头不对,还不会撤吗?”
阮小五:“不成功不回来!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阮晓露不再瞎问问题,壶里倒两碗凉白开,各加一撮盐,给李俊递一碗,悄声问:“你怎么惹我五哥了?怎么他今儿老呛你?”
“多谢,”李俊接过,一口气灌了半碗,也轻声回:“我方才赢了他一个俯卧撑,他憋着气呢。”
这话却被阮小五听见了。阮小五立刻纠正:“你那最后一个不标准,胸贴地,不能算!”
阮晓露无语凝噎,决定以后打死也不在他俩面前提俯卧撑。
“五哥,”她等阮小五也喝完水,端正神色,道,“你旅程劳累,刚才又……又辛苦练功,消耗不少体力。明儿一早再出海,我不放心。带我一个,至少也能帮你们打打掩护……”
阮小五这下脸色缓和,拍拍她肩膀。
“小姑娘家家不要去那地方。”他微笑,“你莫慌。信不过外人,还信不过你哥么?”
阮晓露:“……”
五哥你好像忘了,你口中的“外人”是咱们甲方。
她决定不再多嘴,让客店小二给这房里再烧桶水,赶紧伺候这俩神仙休息。
*
出门路过花荣的房间,听到里头也还没睡。
“……四十六、四十七……啊,暂停。栾兄,你把人家地上草席踏碎了。”
阮晓露绝望地敲敲自己脑袋。换个大房间有啥用,花荣和栾廷玉也比上俯卧撑了……
换条路。赌场众流氓今日都歇在柴房旁边的大通铺。阮晓露匆匆走过,只听到里头怪声频出,也在此起彼伏地数数。
“二十三、二十四……哈哈,我再押五十文!坚持住!……二十八、二十九……你连女人都不如,趁早回去养孩子吧哈哈哈哈哈……”
阮晓露生无可恋地回到自己房间,兜头看到花小妹趴在炕上,脸憋得通红,正在用力把自己撑起来。
“来得正好!”花小妹叫道,“你帮我看看这次姿势准确不准确……”——
三天转瞬即过。此时秋风渐盛,大树下落叶纷飞。连日的强降温降水过后,海上洪波怒涛,日光冷如霜雪。便有传闻,说水面上出了海市蜃楼,蓬莱仙山瞧得清清楚楚。城内名人雅士一齐出动,百姓也跟风,纷纷登临丹崖山,蜂拥而至蓬莱阁,连带旁边的苏公祠也跟着人挤人,街上忙乱不堪。小贩趁机出动叫卖,堵了好几个要道路口。
登州府尹范池白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那范老爷端坐正中,有些坐立不安,只想着早点下班,自己也去瞅一眼海市。
偏偏公事繁忙。一会儿来个百姓鸣冤,一会儿来个恶霸打人,一会儿又有海边灶户代表来诉苦,说什么盐价太贵,商贾不至,灶户辛辛苦苦制的盐,放在官库里受潮变坏,自己却吃不上一粒,请大人开恩,让大伙悄悄的私卖一点……
范老爷心下更焦躁。这也不是本官能置喙的事啊!你有本事,让本官连升三级,我再管!
引经据典,搬出无数先知圣贤,好不容易打发走一群平头百姓,忽然又来了两个公人,墙外倚了水火棍,呈上公文,说有个刺配沙门岛的囚徒,来登州报个道,讨一艘去沙门岛的官渡船。
范老爷扶着脑袋,又开始烦。 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三天两头有人刺配沙门岛,都得从登州出发。别处地方官何曾管过这种闲事。
“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
那囚徒依言抬头。倒是眉眼端正,面貌清秀。拨开凌乱的头发,果然额角蜷缩着几个乌黑小字,破坏了那副纯良面容。
再看看公文:某甲,男,十八岁,开封府人。中等身材,面白无须。因恶意推倒邻舍祖宗牌位,情节恶劣,判刺配沙门岛。
范老爷皱眉。沙门岛就在他登州海滨七十里外,是个流放重刑犯的地方——把犯人流放到各地牢城,都有越狱暴动的风险;流放到边疆之地,只怕他们被邻国策反,为敌所用;只有海岛四面是水,只要没船,哪都跑不了,所以最适合关押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岛上资源有限,朝廷每年拨发两百人的口粮衣物。然而各州刑司滥用重型,没事就“刺配沙门岛”,岛上日常挤着七八百人,弱肉强食,每天都有死人。资源再不够时,守寨长官经常凭自己心情,随便把人丢出去“祭海”,从来没人追究。
所以但凡“刺配沙门岛”的犯人,通常也捱不过一年半载,跟判个死刑也差不多。
再瞧眼前这个秀气小伙,一看就是老实人遭人陷害,才落到这个地步。现在可好,人虽活着,相当于死了,田地财产都归邻家,老婆孩子无依无靠,老父老母无人照料……谁让你不会使钱行贿。
范老爷居高临下,不觉生出些许同情。
但犯人是开封府发配过来的,没必要给他鸣冤翻案,只能怪他时运不济,命不好。
范老爷又忽然注意到这两个防送公人,一个高壮,一个俊美,都是面貌非俗,心里暗暗感慨,怎么别人家的公人都那么优秀。
“先在本州牢城里监着。等上岛派送衣物粮食的海船来到,即刻遣走。”范老爷随口道,“你们两个辛苦了,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
来了两个登州府公人,就要过来交接。
阮晓露低下头,拨开乱发,朝左右两边各递一个眼色。
那个刺配沙门岛的老实人确有其人,不过此时已经偷梁换柱,换成了梁山女侠。
前一日,顾大嫂手下赌匪在路上劫了这个流配的犯人,当场杀了防送公人,夺得一应文书和公人服色。至于那个被扣了冤狱的少年,恐吓几句,让他自寻生路。
文书上写着犯人的年甲相貌。倘若“替身”跟原主相差太多,一眼就会让人识破。大家一致决定,让阮姑娘扮这犯人最合适。
至于防送公人,则是花荣和栾廷玉。阮晓露身边跟了这两位健将保镖,心里一点不慌,放心大胆地勇闯府衙。
眼看登州府公人要来拿她,此时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呼喊。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牢子从大路尽头逃来,口里嚷嚷:
“不好啦!牢城乱啦!有人越狱!包节级派俺来求救!快,快请大人调救兵……”
范老爷大吃一惊,当即撇开堂下那个“刺配沙门岛”,让人把那小牢子叫进来。
“你是哪个?”孔目问话,“牢城发生什么事了?”
“小人乐和,在牢城里勾当,包节级是俺上级。”那个小牢子伶俐一跪,简短地说,“牢城里似是囚犯哗变,请大人拨发兵马,前去镇压,事不宜迟……”
乐和说毕,余光瞟到那个“刺配沙门岛”及防送公人,几人飞快地暗暗对个眼色。
成败在此一举。
第 135 章
范老爷眉头紧锁。知道牢城监押喜欢克扣物资, 囚犯们隔它一年半载便会闹一次,但闹到守军压不住,要来调府城的兵, 还是头一次。
但宁可信其有,总之不能掉以轻心。范老爷权衡过后, 马上命令本州都头, 调一百土兵前去镇场子。
都头领命去了。乐和赶紧拜谢。离开府衙的瞬间,愁眉苦脸变成得意笑脸, 喜气洋洋地哼起歌来。
按照计划,顾大嫂已经在牢城开始行动。这次她扮作个送菜农妇, 先找茬跟牢城守卫吵架, 然后她手下赌匪趁机用铁棒铁栓卡住栅栏门。她后头还跟着一队梁山精锐喽啰, 都是谋财害命的老手, 当即一拥而入, 在牢城各处杀人放火, 打出一片混乱。
等到乐和“突围报讯”之时, 牢城已经完全脱离官兵控制。就算救兵姗姗来迟, 面对的也是一地焦土。
当然范老爷不知道这些。调兵遣将完毕,他和蔼地对那两个“开封府公人”道:“现在去牢城有点不方便,你们在堂下且等半日。”
花荣拱手, 正待退下,忽然想起什么说:“请大人写个收管帖子, 小人讨了回文,好回去复命。”
花荣当过知寨,熟悉囚犯交割流程。这收管帖子无关紧要, 其实未必要府尹亲自来批。但花荣眼下扮的是首都来的办事员,料想登州地方官会给他这个面子。
果然, 范老爷皱了皱眉,想推辞,又想给开封府留个勤勉办公的好印象,还是招招手:“文书拿过来。”
花荣低头,呈上一叠文书。孔目王正伸手接过。
说时迟,那时快,花荣单手一扯,那王孔目直接跌出三步,撞墙晕了过去。与此同时,栾廷玉早在架子上取了一杆礼仪用枪,抡圆了一甩,咔嚓!
打翻一排衙役公人,整个墙面打得粉碎。
阮晓露飞快蹲下,靴子里抽出一柄快刀,直接扑向范府尹。
“谁敢乱动!”
寻常军士公人上堂,照例要将随身兵器放在门外。但谁能想到,一个刺配沙门岛的半死囚徒,身上居然藏刀!
府尹范老爷眼看一道寒光划过眼皮,当即要翻白眼,抖如筛糠:“别别别别动手……你你你你你是谁……”
阮晓露取根绳子,把那范老爷一只手和椅子捆在一起,让他逃不得。刀尖在他眼前晃一晃,低声问:“江州的童威童猛,监在何处?”
范老爷一怔,脱口道:“你怎知……”
阮晓露心头一喜。其一,两个人看来还活着;其二,看来顾大嫂情报准确,两人果然是在府衙某处。
“从实招来,饶你不死!”
花荣一声长喝,府衙外涌来十几个闲汉,都是梁山水寨喽啰。一捆大包贴地滚来。栾廷玉几下扯开,从里头抽出一杆铁棒,立刻搠翻几个闻讯赶来的军士。又丢给花荣一张弓。
众人围住府衙,齐声大喝:“都闪开!俺们自诛贪官,与旁人无干!刀枪无眼,死了白死!”
百姓一哄而散,门前小贩拉着小车飞跑,留一地果子茶汤。
几个小吏师爷爬在地上,磕头求饶。
府衙内常驻几十军士,虽然不让上堂,但和衙门也就一墙之隔。军士们听闻异状,一齐抄家伙奔进来相救。当头就看到府尹大人被歹徒捆在椅子上,赶紧住脚,回头看着自己小队长。
阮晓露在范老爷耳边吼:“让他们丢下兵器!”
范老爷也不傻,知道这话喊出来,歹徒必定得寸进尺,自己官威尽失,还如何号令别人?
趁官老爷嘴唇哆嗦的工夫,栾廷玉铁棒一挥,打翻两三个军汉。
阮晓露心中倏地闪过何涛的面孔。她提着范老爷耳朵,威胁道:“耳朵还要吗?”
这下范老爷顾不得颜面和气节,连连大叫:“快快放下兵器,莫要伤人……”
一队军士蔫头耷脑,让梁山喽啰捆作一堆儿,赶去马厩。
倒是有几个机灵的,提前往外逃。花荣连珠箭放,嗤嗤嗤,登时倒下三个。
剩下的一哄而散,叫道:“贼人势大!去调守备军!去找孙提辖!”
府衙外面现成有个小兵营,可叫了半天才想起来,那里头现成待命的一百土兵,刚刚都被调走支援牢城了!现在估计还没走到牢城门口呢!
赶紧再派人飞马去追,把人给追回来,后队变前队,赶紧向后转。囚犯爱闹就闹吧,府尹大人的安危才是顶顶要紧的!
一队精兵在路上遛狗。趁着这珍贵的时间差,花荣和栾廷玉又干翻十几个军汉,牢牢控制了府衙的出入大门。
府衙和牢城同时起骚乱,登州府纵有军马,终究救应不暇,救了这边乱那边,被两拨贼人涮得团团转。
须臾,扮作农妇的顾大嫂喜气洋洋地奔了来。她身后,一群小弟架着两个魁梧大汉,扶着坐在石阶前。
阮晓露看见了,高声喊:“这是解珍解宝?幸会啊!”
解珍解宝在牢里被折磨半月,憔悴不堪,更兼每人肩上都戴着面二十五斤的死囚枷,导致行走困难。想必逃脱时太仓促,没能抢到钥匙。
栾廷玉上前,铁棒一挥,咔咔两下 ,两面大枷应声破裂。
栾廷玉加盟梁山以来,破坏了无数公器私物,损失金额少说也有几百两。唯有这两面枷,砸得无人心疼,赢得一片喝彩。
孙新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让解珍解宝骑了,先往十里牌外酒店撤退。
但是两匹马刚走,迎头撞来一队骠骑。
残余军士欢呼:“孙提辖来了!”
府城内精兵终于后知后觉地集中到衙门前街。孙立全身披挂,带一队军汉,威风凛凛地绰着枪,纵马直奔府厅阶下。
“无耻贼徒,藐视法度,胆大包天,我孙立与你们势不两立,教你们都碎尸万段——”
府尹范老爷惊喜交集,感动得泪水涟涟,颤声叫道:“孙提辖,来救本官!”
这孙提辖武功高强,为人大方,府衙上下颇有人气,笼络了不小势力。范池白上任几年,一直在找机会打压,在府里安插自己的亲戚朋友。这次更是整了他的两个贫贱表弟,也借机杀杀他的锐气。
没想到这孙立不计前嫌,危难时刻,还是舍弃了这帮穷亲戚,紧密追随在领导身边。
范老爷想到以前给孙立穿的各种小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检讨:“以前本官识人不明,不知提辖高义;如今知晓了。提辖快救我!”
只见孙立神勇过人,左一枪,右一枪,打退了十几个健壮贼寇,直奔劫持府尹那个“女匪”。
阮晓露撩起眼皮,跟孙立互看一眼,举刀相迎。
之前早就说好了,府尹不懂武功,先让孙立大展神威,让官老爷看到他尽职尽责,然后孙立过关斩将,跟她过三招,假装被暗算,最后再来个“功败垂成”,府尹绝对不会怀疑孙立的阵营立场。
铮的一声刺耳,刀枪相击,迸出火花!
范老爷缩在后头,大骇。这女匪如此了得,竟把孙提辖击退了一步?!
阮晓露心里也佩服得紧:这孙立的武功当真是收放自如,看似竭尽全力,其实是算着她的臂力来的,还附送一个漂亮的火花。
第二招,依旧势均力敌。
第三招,她卖个破绽,放孙立枪尖进来,打算直接上“衙内愁”的变体,把他扭翻在地。
未曾想,还没碰到孙立一根毛,身边的范老爷一个鼠窜,突然掉头就跑!
他心里盘算,自己是文官哎。武将在前头拼命,他又帮不了什么,不如趁机逃到后宅,有的是地方躲藏,强似在这刀光剑影底下害怕。
阮晓露也猝不及防:“你……”
人家阵前为你“拼命”,你倒开溜?
殊不知,她在劫持人质伊始,早就将范老爷的一只手绑在了椅子上。范老爷惊吓过甚,完全没注意这码事。此时刚一挪动,连人带椅子扑了出去,直接滚到堂下,磕掉两颗牙!
“啊啊啊救命……”
阮晓露和孙立这边,已经开始出招,发力不能收回,只能各自施展本事,硬着头皮躲避这贴地而来的椅子。
阮晓露仗着身轻,向后一跃三步,站稳脚跟。
孙立身在堂下,却正落在那椅子的跌落轨道上。加之正在起身飞扑,却是下盘不稳,被那椅子一撞,登时人仰马翻,倒在地上,腰间被椅子腿儿狠狠击了一下。
孙立当即面色扭曲:“痛啊……”
后头军汉急去救应。
阮晓露怔了片时,果断叫道:“拿下!”
一群恶汉冲出来,一哄而上,横拖倒拽,把孙提辖给捉走了。
孙立手下军汉当即作鸟兽散,四方逃离。
结果还是原计划的结果,只不过孙立是真受伤了,算他倒霉。
孙立被推到角落,几根绳子捆住,不由得低声哀求:“轻点轻点。我腰要折了!”
几个赌匪轻声回:“俺们大姐说了,必须做得真,否则让人一眼看出咱们在演戏。孙提辖,抱歉。”
说着手上用力,把孙立勒得剧痛出汗,喃喃骂娘。
府衙这边,已经完全被贼寇势力控制。花小妹带着凌振从藏身之处跑来,趁乱直奔火器库,无人阻挡。
阮晓露将范老爷连人带椅提溜回来,连连冷笑。
范老爷没看清孙立是怎么“被擒”的,但对这女匪吓破肝胆,终于防线崩溃,哭哭啼啼地告诉她:“那两个私盐贩子,在牢城里煽动越狱,下官不得已,让人教训一顿,提出来……监在本府刑讯房后面的杂物间……严嘱不能杀,绝对没杀,下官还等着拿他们换银子呐……”
说得顺畅如流水,九成的大实话。
“事不宜迟,”顾大嫂拖着阮晓露就跑,“赶快!”
牢城劫得顺利,两个表弟已经逃出生天,孙提辖“被擒”,贪赃枉法的王孔目、包节级也都剁了脑袋。顾大嫂扬眉吐气之余,不忘跟梁山的盟约,当即加入营救童威童猛的队伍。
花荣:“我和栾教头守大门,你们快进去!”
几十人铺开了搜。府衙后头住着府尹一家十几口。不一刻,便传出一片尖叫之声。
阮晓露大叫:“不得惊扰眷属!死一个无辜之人,回去军法处置!”
顾大嫂也知道梁山军法的分量。派小弟把那府尹一家老小都赶去一间屋,门上挂把锁,守两个人。既是保护,也防他们捣乱。
很快,几队梁山喽啰回报:“那个杂物间里只有血,没有人!”
阮晓露一凛,顺手揪过一个被俘的公人,高声问顾大嫂:“鼻子还是招子?”
没等她威胁半句,那公人就连叫饶命,不打自招:“那两个贼寇恁地生猛,也不惧刑讯,杂物间里寻家伙,反倒打伤了我们的人。又没得上头命令,不敢杀。我们怕出事,就、就……”
看着这一群凶神恶煞的贼人,眼一闭,小声道:“……不是小人的主意,是那王孔目的……教把这两人丢进后头地窖里,每天扔点吃食下去……”
“带路!”
整个登州府就是个草台班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府尹只顾自己捞钱,下头的人也懒得尽忠职守,草菅人命是家常便饭,怎么糊弄怎么来。
地窖在府城边缘,揭开一条石板,露出黑洞洞的入口,扑面一阵寒凉泥腥气,里面隐约有光。
阮晓露先是一喜,随后反应过来,怎么可能让囚犯点灯?
“我□□祖宗!”她突然鼻子一酸,满腔暴戾,一拳把那公人打得吐血,“前几夜一直在下雨!整个府衙的雨水都倒灌到这里!”
第 136 章
那地窖里的积水深深, 阮晓露探头之时,刚好反射了上面的日光。
寻个竹竿插下去,水位足有五尺高。
她定定望着那一潭死水, 仿佛自己也沉了下去,吸不进气, 一时间头晕目眩。
顾大嫂带着几个小弟赶来, 安慰她:“不是说那童家兄弟是浔阳江里长大的?那断不会在这点水里丢命。”
阮晓露把那滴水的竹竿往她面前一横,声音有点变调, “这么冰的水,冻也冻死了!”
她趴在那地窖口, 试探喊道:“童大童二!”
没有回音。水面晃动, 上面漂着树叶、陶片、木片等杂物, 还有几片泡得像棉絮一样的发霉面饼, 表明此处近来确有人迹。
明亮的火光一照, 水体浑浊, 全是泥沙。
秋雨最寒, 那积水约莫只有十几摄氏度。人泡在里头, 即便体格再健壮,即便不断运动保温,最多几个钟头, 就会死于体温过低。
几人肃立片刻。阮晓露抿紧嘴唇,朝旁人道:“给我找根绳。”
顾大嫂脱下褂子一扔, 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是死是活,探个清楚!”
阮晓露忍不住破涕为笑:“你水性如何?”
顾大嫂一愣:“没、没下过水……”
为着自己不认识的两个人,不惜拿性命开赌, 真是个莽人。
“那咱俩也不用比了,承让。”阮晓露道, “在上面接应我。”
顾大嫂平日事事争先,如今却被这小妹子事事争了先。她不服气地哼一声,把绳子一端缠自己腰上,又扳着马厩的柱子,扎个马步,叫道:“好了!”
又唤小弟持火把,在入口给她照亮。
阮晓露稍微活动热身,寻了几片破布,缠了双手手掌,又在鞋子外面缠了几层。接着,举个火把,竹竿撑到底,纵身跃下。
哗啦一声轻响。
脚尖沾水的那一刻,就觉得一股冷意穿身而过,打个寒颤。
浑浊的泥水很快渗透几层衣物,直接没到她胸口,全身筋肉收紧,呼吸立时阻塞。
府衙地势高,地窖是沿着山体砌出来的,看起来颇有年头。里面也很深,抬头看到一个小小的光亮洞口。
在过去的岁月里,地方官因着政局和气候变化, 可能在里面囤过粮食、食盐、钱和军器。
但富足的年代总归是昙花一现。如今它里面空空如也,大约只有历年累积的杂物。碎砖剥落,木条木块漂来漂去。脚踏到地面的时候,足底硌到无数硬物,大约都是碎砖碎石。
除了现代的专业泳池,大部分自然水体底部,其实都布满碎石垃圾,很容易割伤腿脚。阮晓露涉水有经验,先在鞋子外面缠了保护层,扶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探了出去。
“童大童二!”
回身闷在水体里,听不到第二人回应。
积水冰冷透心。好像无数吸盘附入骨髓,从内向外抽走身体的热量。单是浸在里面不动,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阮晓露心里胡思乱想。这人要是冻死,是会沉底呢,还是浮起来?
什么东西温柔地触碰她的手臂。火把一照,却是一截白骨漂近了来。
阮晓露心脏剧跳,恐惧来袭,本能地想要盲目挣扎。她紧紧抓着身上的粗麻绳,用力将呼吸压平稳,找回了清晰的意识。
仗着自己没学过解剖,小声鉴定:“牛骨。马骨。羊骨。”
反正肯定死了很久,不会是她朋友身上的零件。
地窖被几道砖墙分成数个小空间,地面高低不平。有时她忽然腰部露出水面,再走两步,有时那水直接淹到肩膀,同时脑袋顶上天花板。
她做好心理建设,拨开几块未知白骨,深吸口气,潜到水下,舒手探寻。
沿着石壁潜了几次,只摸到倒塌的砖石,没摸到人。
再一次钻出来,她已经牙齿打颤,手足僵硬。
顾大嫂在上头喊:“姑娘,生死在天,尽力了就好!人家给的报酬虽厚,犯不着搭上命!”
阮晓露想了想,颤声回:“再数三百下,把我往外拉。”
如果自己真的冻到失温,势必影响判断力,死到临头之时,未必想得起离开。
“童大童二!”
她已经没力气大叫。唤了几声,闭上眼,寻块高处,颓然靠在墙上。
她想,我是为了那点报酬吗?
跟童威童猛其实也没相处过太久,只是一块行过几日船,一起打过几场架,相互救过几次命而已……
两兄弟是贫苦灶户出身,刚出道时好面子,为了遮掩身上鞭痕,请人在身体上刺了大海怪,此后那怪兽反而成了他们的江湖名片。
海沙村相处短短时日,她已经可以不靠刺青分辨这两兄弟:童威话少,要强,手劲更大;童猛心思更细腻,紧张时喜欢啃指甲。
兄弟俩但有一事完全相同:头脑一根筋,认准了的路就要走到底。
他们两人据说是被李俊从必死的事故中救出性命,从此跟定这个大哥。但阮晓露问细节,他们大概嫌故事里的自己太逊,不肯跟她讲。
……
“再数十下,拉绳子了!”顾大嫂喊。
阮晓露忍着牙关相击,用力活动嘴唇,转身大喊:“问问……问问府里公人,有——有没有法子把这里的水……抽、抽干?”
否则,等到积水自然渗入周边,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转身之际,肩膀碰碎了什么东西。
咔嚓。
是一片木板。水里泡了多时,十分脆弱。被她碰出个小缝,恰在水位线上。
滴答,滴答,泥水流入对面。
阮晓露皱眉,伸出僵硬麻木的手指,在那木板上拍了拍。
“有人吗?”
这一回,木板后面,传出两声敲击。
哗啦一声,阮晓露在水里跳了起来,周身寒冷飞走三分,纵声尖叫。
“别、别拉我——再给我一小会儿!童威童猛!”
敲击声继续。她把耳朵贴上去,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
“兄弟,你也听到了?……”
阮晓露如同当头一击,倒吸口气,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水里。浮上来时,一片漆黑,火把落在水面上。
头发眉毛都往下滴泥水。她顾不得狼狈,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是你们吗?是你们在后头吗?可有受伤?有多严重?身上捆着绳子吗?能走动吗?能泅水吗?……”
在落水的一瞬间,她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自己被丢进地窖,上面又连降暴雨,积水冰冷,眼看越来越深,该如何自救?
——利用地窖里的碎砖木板垃圾白骨……任何材料,依托现有的分隔墙,尽最快的速度,筑一道坝。
积水上涨,堤坝一层层加高,直到手边杂物几近用光,滂沱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当然这堤坝也并非完全隔水。外头的水最高积到五尺深,随着时间流逝,水压不断推挤堤坝,一滴一滴渗过来,一寸一寸地往上涨。
听里面声音,那边的积水约莫已到小腿。
呆着依然难受寒冷,但不会要人命。
她听到童猛微弱的声音:“是……是阮六姑娘么?我莫不是在梦里么……”
……
阮晓露狂喜得想大叫,张张口,牙关打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发出艰难的一声:“哦。”
她手上没停,摸清那堤坝边缘,水位线上敲出一个缝隙,迅速甩过一根绳、一把刀。
两边的人都冻得浑身僵硬,近乎气力耗竭,动作麻木而缓慢。试了好几次,才顺利交接完成。
摇摇欲坠的手造堤坝,稍微一推就泄出一道缝。阮晓露摸着黑,从那缝里拽出一只冰凉的大手。
再用力一拉,泥水马上倒灌进那个小小角落。阮晓露摸着黑,泥石流里跨进半步,用力一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跌进她怀里。她翻身泅水。
“一、二、三,上——”
哗啦一声,阮晓露把一个大汉托举出水。上头立刻七手八脚地接了过去,把他拉出洞口。
接着托出第二人。上头有人大叫什么,她听不清。
她在冷水里泡了不知多久,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收力的一刹那,鞋子嵌入水底碎石,冷不防一个出溜,直接沉底,接连呛了几口泥水,方才狼狈地挣扎出脑袋。
好在上头队友给力。阮晓露几近脱力,悬在那绳索上,最后让人一点点拉了出来。
顾大嫂的声音仿佛十分遥远,不知在骂谁:“都傻了?酒烫好没有!一群腌臜蠢货!”
俄而,唇边怼了一个热碗,身上捂了个毯子。
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不是什么好酒,但够热,把她辣得大口喘气,胸腔烫得生疼,脸蛋热得刺痛,一缕魂方才回到自己身体里。
她挣扎爬起来,看到身边大石旁,倒着两个同样满身泥污的人。
她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两个脸颊消瘦、遍体鳞伤的汉子,跟她去年认识的童威童猛,相差有点大……
她定睛,在其中一人胸前,找到一条干瘪的青龙刺青。这是蛟。
又在另一人□□的后背上,摸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赤龙。这是蜃。
童威睁眼,因着多日不见阳光,马上被外头天光刺得闭目皱眉,胸腔起伏,慢慢的笑起来。
“怎么是你啊……”
“没想到吧,有缘千里来相会。” 阮晓露在肩头蹭掉一颗泪,笑道,“待会想吃什么?”
顾大嫂大怒:“有本事就真刀实枪的跟咱们干仗,欺负囚犯算什么本事!一会把那狗官也丢这池子里去!”
两兄弟吓一大跳:“这又是谁?!”
阮晓露断断续续的笑着,拉过童猛伸出的胳膊,一用力,想把他拽起来。
却不料她自己就是个刚解冻的冰棍,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咬牙跺脚,童猛纹丝不动。
顾大嫂一声令下,一群小弟代劳,把受尽磨难的两兄弟扶站起来,轮流背在背上,朝外就走。
阮晓露踉踉跄跄的追上,手背试了试自己的额温。
童威童猛还惦记:
“李大哥……”
“在城外等你们。”
阮晓露说到这,却又心里平白一紧:李俊和阮小五另有任务,三日前带人驾船离开大部队,约定今日午时之前回来会合。此时日头正高,已是巳时半。
一队人奔出府衙,阮晓露不由得眯眼,定住脚步,伸手挡住后面同伴。
“且住。”
只见衙门口横七竖八。方才留下看守的几个赌匪和喽啰,全都倒在地上,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淌着血……
花荣一个人,一杆枪,身上几道伤口,凭着官老爷的几叠桌案,守得左支右绌。他的断弓丢在远处。
一队精锐兵马包围了府衙外侧。和地方守备军不同,他们装备精良,披着软甲,几十杆钢刀凛凛出鞘。背后甚至还有两台硬弩,正在一点点上弦。
花荣一枪挑翻一个带刀 军汉,叫道:“休要管我,分头突围!”
府尹范老爷手里还拖着断绳,被两个精兵护在身后,颤抖着手,指着府衙里跑出来的一群江湖豪杰,喊道:“格、格杀勿论,都给我杀掉……”
一个比孙立块头还大的军官纵马喊道:“兀那贼人听着!快快缴械受缚,交出贼首,其余人可以从轻发落!”
顾大嫂啐一口,骂道:“晦气。”
从登州借调出去的三百精锐,偏偏赶上这时候回防。听说了城里骚乱,当即从驻地赶来,长驱直入,包围了府衙,先把那府尹救到手里。
花小妹带着凌振,从火器库满载而归,正得意间,忽听远处喧嚣声震。花小妹眼力出众,当即看到官兵来了援军,慌忙拽着凌振躲起来。
凌振急道:“你不去救?”
“有我哥呢,怕什么。”花小妹声音发颤,“我得、我得保护你……”
府衙门前,栾廷玉大喝一声,冲入敌阵,卷起几具尸体。但他力气虽大,也有用尽的时候,手上招式逐渐变形,一步步退了回来。忽而手中铁棒被打飞,甩到街道上。
解珍解宝没能出城,被逼退回来,筋疲力尽坐倒在地。几个喽啰飞奔出去救,好歹把他们从枪林箭雨中拖进衙门口。
阮晓露原本全身湿透,此时已被汗气蒸得半干。那一大碗酒给她续了七分精神,和顾大嫂各自调动喽啰小弟,将解珍解宝和童威童猛护送到后面几间小屋。余人借着府衙地利,围成一个防御的圈子。
她用力甩掉手心的汗。敌我兵力悬殊。要想冲出去,免不得伤亡;要带四个重伤员突围,几近痴人说梦。
救出同伴,只是开始;能安全撤离,才是最难的部分。
第 137 章
阮晓露深呼吸, 压住砰砰的心跳,沉声提醒大家:“严防死守。我五哥午时前必回。他从不失约。”
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明白, 不能把全部希望押在旁人身上。必须做好他们任务失败、有去无回的准备。
她一边鼓舞士气,一边余光向那府尹大人扫了一扫。
杀掉三百官兵, 难;重新控制住贪官……
也难。难度似乎稍微低那么一点儿。
从冰冷的地窖水池出来后, 奔跑了许久,体温终于恢复正常, 头脑也开始飞速转,一条条策略乱哄哄的闪过。
但官兵不给她时间。他们见栾廷玉最高最壮, 理所当然以为他是贼寇首领。两台弩机对着他, 弦已绷紧。
几个人同时叫道:“栾教头, 当心——”
与此同时, 突然街上冲来一个年迈老者, 重重扑在那弩手身上, 两人一齐倒地。
嗖——
两枝弩箭射上天。
那老者旋即爬起来。只见他赤着脚板, 衣不蔽体, 脸上却怒目圆睁,好像一头垂死的狮子,伸着两只手爪, 朝着人群乱抓乱扑。
他额角上,刺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刺配沙门岛”。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老者嘶声大吼, 口音难辨,“今日我带十万天兵,踏平你这通江县!赃官!你和豪强勾结, 夺我土地,害我儿孙,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给我拿命来——”
在场不论官匪,都吓一大跳。那老者显见精神不太正常,状若疯癫,见人就挠,把一个军汉挠得满脸是血。
官兵大骇:“贼人有增援!”
乱刀砍下,那老者丝毫不知抵御,顷刻间被砍成肉泥。
只听街上尖叫忽起。十几个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的汉子不知从何而来,在街上胡乱游荡。他们有些还戴着脚镣,有些脖子上套着重枷。忽见到地上滚落的瓜果馒头,争相捡拾,狼吞虎咽,状如野兽。
其中一个人拾到一大块生羊肉,竟也不假思索地塞进嘴里,用力嚼着那白色的筋,直到眼球凸出,满嘴是血,抓着脖子吞咽下去,噎得满地乱滚,却也舍不得吐出来。
迎面赶来一排魁梧的军汉,队形中眼见训练有素。倘若对上寻常流氓强盗、或是越狱囚犯,他们定然会手到擒来。然而此时此景太过恐怖,军汉们跟这些野兽般的人对峙片刻,纵然对方手无寸铁,却根本不敢上前拦阻,眼睁睁看着他们散入四方小巷。
百姓乱逃乱喊,阻塞了好几个路口。
海边礁石之外,一艘破破烂烂的福船下了锚,紧接着又是几艘渔船跟了来。有人划着舢板,歪歪扭扭冲到石滩上。还有人直接跳进海里,半数上岸,半数在中途沉了下去。
有的船已经几近散架,忽而触了礁石,当即碎成两截,从船上跳下一个个几近赤`裸的人,抱着木板木箱,挣扎着往岸边游。
他们的额头面颊全都刺字,大小不一、字体各异。
“刺配沙门岛”。
不知是谁脑洞大开,尖声大叫:“北虏打来啦!要洗劫登州城!快跑哇!”
蓬莱阁钟声敲响,传到城内中心。此时刚好午时正。
阮晓露后背起了一排白毛汗,证实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这哪是什么北虏。阮小五和李俊这两个狠人,凭着一艘船,十几个人,真的闯去了沙门岛,把里头的几百囚徒都给放出来了!
顾大嫂哈哈大笑,朝对面的官兵喊:“愣着干什么!快去家里保护老婆孩子罢!”
围攻府衙的三百精兵脸色立变。若真是北虏进犯,他们的家眷都在城里,此时安危何在?
他们刚刚结束了外地借调,风尘仆仆赶回登州,还没来得及吃喝休息,满心等着和家小团聚。
军心立时涣散。后排有人小声道:“我得回家去看老娘……”
然后提着刀,拔步开溜。
府尹范老爷脸色煞白:“别、别走……”
花荣和栾廷玉趁机带人冲上,一阵掩杀,三百精兵登时溃散一半,留一地血迹兵器。
范池白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让孙新一把揪住,丢到墙角,嘴角一歪,吓晕过去。
又一波沙门岛囚徒登陆上岸。人人脸上刺着触目惊心的字,衣不蔽体,疤痕满身,有的伤口久不愈合,流着脓,生着蛆,一步一爬,在宽敞的街道上留下点滴血迹,好似一排丧尸。
丧尸们面容扭曲,夺路乱跑。
一个满脸皱纹的青年突然定住身形,低声啜泣:“也不知爹娘还在否,还认不认识我……老乡,行行好,南方在何处?荆湖在哪里?……”
和传闻中恶贯满盈的“沙门岛重刑犯”不同,这些人有的矮小,有的虚弱,有的目盲,有的残疾,有的一看就是读书人,好奇地阅读着街边商铺的招牌。
海岛与世隔绝、缺衣少食,每日面临惨无人道的刑虐,还有恶人之间的互杀互害……能熬过性命、侥幸不死的,早就不是正常人的模样,也已忘了人间是什么光景。
当然,也有真正的恶人。被放出牢笼的猛兽骤得自由,悍猛凶恶的到处发泄暴力。
几个纹身恶徒阔步走来,提着菜刀木棍,嘴里嚼着大鱼大肉,身上满是血迹,怀里鼓鼓囊囊,全是金银珠宝。
一边抢劫,一边大笑:“老天开眼,教咱们兄弟死里逃生。今儿可要杀个痛快,把这两年受的罪都补回来!……”
两三个忠于职守的公人试探上前,马上被打翻在地,割了脖子。
在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恶徒,人间炼狱里养出来的蛊王,已经失了八分的人性,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着几具尸首猛剁,直到手里菜刀缺了口,又到临街铺子里抢了一把新的。
阮晓露马上又绷紧神经:“提防这些囚犯!保护伤员!关大门!”
沙门岛犯人登陆城中,他们可不分敌我,随时可能打到自己头上!
果然,话音未落,那几个纹身恶徒发现府衙里居然有女人,也不管是什么身份,指着她和顾大嫂,惊喜大笑。
“女的!活的!弟兄们,还记得女人什么滋味么?——哈哈哈,上啊!”
阮晓露和顾大嫂互看一眼。阮晓露丢下身上保温的毛毯,全身打个冷战,稳稳举起刀。
为首的恶徒朝阮晓露猛扑过来,她侧身一让,手里快刀顺势一削,削开那人的大腿筋腱。那人踉跄一步,顾大嫂趁机绕到背后,一刀砍翻。阮晓露再补一刀,那恶徒满身是血,尚且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没了气。
顾大嫂拍手大笑:“脆快,得劲儿!”
剩下几个恶徒被吓退一步,喃喃自语:“现在是什么年代?怎的娘们都恁地凶悍?”
依旧蠢蠢欲动,谁都不敢抢先上。
马蹄声疾,一骑快马狂奔而来。刀光一闪,那几个恶徒立时被砍翻在地,倒作一堆。
李俊目光冷峻,给这几人一一补了刀,尸首上略略擦掉刀锋的血污。
他头发纷乱,衣衫扯得稀碎,好似恶战了几天几夜一般。手臂大腿包着几道细布,脸上身上溅着层层的血,里面暗红,外面鲜红。腰刀的血槽已经积满,一滴滴血顺着护手滴落下来。
“抱歉,”李俊朝阮晓露点头,低声道,“岛上足有千人,不好控制局面。那些丧了人性的疯子恶魔,我们已尽量都杀死在岛上,但还是有漏网之鱼,随船前来……”
“再多一倍的妖魔鬼怪,我们也能对付!”阮晓露朗声道,“现在赶紧给俺们弄出城去!”
“好说!”李俊翻身下马,“我兄弟可好?”
“跟我来。我哥呢?”
“留守船上!你头发怎么湿了?”
李俊不及等她回答,跃过几枚断刀箭镞,看到走廊尽头几把太师椅,胡乱堵着一扇小门。
他冲上几步,忽然住足,回身攥紧阮晓露双手,正色道:
“大恩难谢,异日当效犬马之报。”
匆匆一句,然后踢开挡门的几把椅子。推开门。
府衙后身是府尹大人的小茶室,平日往来鸿儒,谈经论道。此时一片狼藉,只地上卧着两个白丁。
童威童猛听见门口动静,挣扎爬起来,正准备御敌。
一眼看见李俊。两人腿脚一软,又扑通倒了下去。
“大哥!……”
李俊忙跪下,揽住两个结义兄弟,眼圈微红,绷着嘴唇,片刻后,才出声。
“是我连累了你们两个……”
童威沙哑笑道:“大哥休说这话。小弟还怕你鲁莽来救,枉自送了性命。你就算不来,我们也迟早想法子逃出去找你。”
童猛抹眼泪:“大哥,是阮姑娘把我们寻出来的,这回得好好谢她……”
阮晓露倚着门框,抹掉手上血污,一边忍不住笑:“凭我一人,能造出这么大动静?我跟你讲,你大哥为救你们,这次下了本钱,今年一年又白干。你们赶紧养好身体,跟他一块还债去!”
童威童猛大惊失色:“啊??”
李俊大笑:“听她胡说。怎么会一年白干……”
几个盐帮小弟跟着奔来,看到童威童猛,也都是喜出望外,一边七嘴八舌地问候,一边架着他们往外走。
李俊提刀断后,经过阮晓露身旁时,压低声音,补充了后半句。
“……至少两年。”
语调虽哀怨,但眼角弯弯,豪情逸致,那欢欣的神色,仿佛多发了两年的财。
他忽然笑容消失,低头打量阮晓露的额间,眉毛一皱。
“这是血还是……?”
忍不住伸手去擦,捻了一拇指肚的淡青。
阮晓露大惊,自己伸手搓搓,恍然大悟,又气又笑。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用细笔沾螺黛,在脑门上写字,冒充刺配囚犯。半天下来,浸了泥水汗水,换作寻常螺黛粉彩,早就冲个干净;偏偏花小妹用的都是代购来的防水高档货,一番血与汗的摧残下来,只是略有模糊,却依旧顽强附着在她的脑门上。
她顶着个发黑的印堂恶战数场,难怪今日超常发挥。
说曹操曹操到。花小妹喜气洋洋地奔来,和凌振一起,拉着个满载的大板车。
她的罗衫划了几道口子,手背上几处擦伤,身上更溅了血,想必也经历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战斗。
“找齐了!一年的实验材料都有了!还有器具、书册……全是我搬的!”
凌振呼哧带喘,破碎着补充:“我、我也搬了……”
花小妹眉飞色舞:“你们不知道,那火器营的通道门开始是锁着的,外头还有恶人游荡,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我捉了几条大蜈蚣——”
“真是妙计!”阮晓露赞道,“此处嘈杂,等撤出去再细讲!”
花小妹隐约觉得这态度有点敷衍,但城里确实不能多耽,也只好忍下分享欲,扭头催促凌振:“快走快走!”
府衙门口,沙门岛恶徒的尸首堆成一排。其余囚徒不敢再接近,转而涌入两侧小路,撞上从府里逃出来的下级官员、书吏杂工。惨叫声不绝于耳。
府尹范池白躲在柱子后面簌簌发抖,忽而被几个囚徒认出,拖到街上,哈哈大笑:“这个狗官的衣裳不错,扒下来咱们穿上……”
李俊冷笑,转回目光。
阮晓露抬头看他,眨眨眼:“登州府乌烟瘴气,没一个好官,害你和你兄弟遭这么大罪,如今也算是得了报应,你满意了?”
李俊沉吟片刻,笑道:“心满意足。”
话音未落,太湖四杰纵马跟来,也都是血污满身:“大哥!火油夺来了!”
李俊吩咐几句。四人重新上马,费保倪云往左,狄成卜青往右,到岔路口各自分开,沿途呼喊:
“是沙门岛囚徒暴动!不是北虏犯境!尔等百姓不必惊慌,关门闭户,不要招惹,不许随意开门,否则后果自负……”
又喊:“沙门岛的听着!都往南走!干掉守城官兵,逃到野外,你们就得自由!不得在城里多耽,否则就地诛杀!”
一边喊,一边搜寻那些劫杀百姓的恶徒,马背上一刀一棒,随手打翻。活的死的躯体堆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堵了几条路口。黑红的血液混着前几日的残存雨水,顺着石板路面的缝隙,一点点爬下地面。
很多城中百姓刚刚观海市归来,见城中大乱,慌乱中以为辽国入侵,正收拾东西准备逃难,跟沙门岛囚犯冲撞上,颇有死伤;听到有人喊话,这才如梦方醒,赶紧躲进临近的民居铺子,紧闭大门。
大多数囚犯身体虚弱,也冲不进民房。街上尖叫声渐稀。
三处军马终于慢慢聚拢一起,清点人数。
第 138 章
梁山这边, 花荣捂着臂膀上流血的伤口,挨个点名:“栾廷玉、凌振、阮小六、花小妹……”
一个不缺。花荣这才丢下枪,让人给自己包扎。
李俊带着太湖四杰, 找回几个迷路掉队的盐帮小弟。
顾大嫂目光一扫,老公孙新、亲戚乐和、铁杆兄弟邹渊邹润、还有“英勇杀敌、受伤被擒”的提辖孙立……也一个不少的聚齐, 遂一挥手:“走!”
几个伤员都还在喘气, 首脑人物也都无恙,纵有受伤, 也不致命。唯有几个学艺不精的喽啰赌匪,在此役中不幸折损, 其余轻重伤员若干。
大伙从府衙库内寻来几辆板车, 将童威童猛、解珍解宝、以及几个重伤员堆了上去, 几个喽啰轮流推着。
北风卷起地上落叶, 露出泥泞的土路, 以及无数血脚印。
威猛兄弟在黑暗里捱了不知多久, 终于重新见到阳光, 也才看到营救队伍的阵仗, 咋舌片刻,举着虚弱的手臂,朝四周团团拱手:“来了这么多人, 多谢多谢,哈哈, 等我们好点了,定要一一拜谢……”
城内残余官兵已经被杀得吓破胆,连那些手无寸铁的半死囚徒都不敢靠近, 更别提这一群兵强马壮的匪徒,将他们视若洪水猛兽, 不敢挡路。
众匪唿哨一声,扬长而去。
留下城里各处百来具尸首,几百受伤平民,还有无数惊吓过度的男女老少,躲在屋子里风声鹤唳,不敢动弹。
那府尹范老爷哆哆嗦嗦从角落探头,正待溜走,冷不防被费保等盐帮小弟揪住官服,也丢上一辆板车外缘,跟五花大绑的孙立面对面。
他紧紧扒住板车边缘,哭丧着脸,看着城里城外一地狼藉,不敢动弹。
“父母官留步,”众人嬉皮笑脸道,“咱们还有事没跟您聊完呢。”
孙立被范老爷的椅子撞闪了腰,尽管被众人优待,捆在板车上最舒适的位置,但还是心里有气,闭目不言。
范老爷不由得良心短暂发现,惭愧万分:“是本官连累了提辖,万分对不住……”
百姓从紧闭的门板缝里围观。受伤倒地的官军不敢动弹,只好装死。
花荣和栾廷玉各执一杆枪,威风凛凛压在后面,谁敢向前拦当!
直到此时,阮晓露心中绷紧的一根弦,才慢慢松弛下来,全身好像被掏空,靠着墙根发呆。
全身衣裳先是湿透,又被体温烤得半干,黏黏嗒嗒的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
李俊叫她:“六妹,走!”
阮晓露自是一刻都不想在府城里停留。但方才她在地牢里泡了一个钟头冷水,又要救人,又几番持刀对敌,体力早就透支。此时再想迈开腿,只觉身体千斤重,完全力不从心。
她有气无力,懒懒的道:“走不动。”
“再坚持一刻,”李俊道,“现在不安全。”
“……你刚才怎么谢我来着?我忘记了。”
李俊疑惑片刻,轻 声回忆:“大恩难谢,异日当效犬马之……“
他声音一滞,叹口气,脱掉沾满血污的上衣,走到她跟前蹲下。
“上来!”
……
阮晓露本来想偷个懒,歇一小会儿得了。只是风吹湿衣,又忍不住寒颤。李俊顺手从旁边祠堂泥像身上扯块绸布,把她兜头一卷。她又打两个寒颤,身上顿时暖暖和和,眼皮一合,沉沉瞌睡起来。
附近几个梁山小弟挤眉弄眼,忍不住想起哄:“快来看……”
只是话没说半句,余光看到花小妹的裙角,忽然想起来当初在聚义厅起哄花小妹,结果被她当众骂得狗血淋头,无人敢为自己开脱,当真丢人现眼之至。
梁山的喽啰虽是强盗出身,但几年风雨锻炼下来,觉悟已非寻常强盗可比。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碎嘴八哥讨人嫌,这次坚决不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都赶紧悬崖勒马,倒换舌头,正气凛然地改口:“……李大哥跟阮家兄妹那是生死结义,也就相当于六姑娘的亲哥哥。六姑娘今儿是拼了命,精疲力竭之至,做哥哥的要是袖手旁观,那才叫无情无义。李大哥,你要是背累了,换俺。”
当然,嘴上说得天经地义,心里头免不得嘀咕:俺也倦呀,怎么没人背背俺呢?
顾大嫂熟悉左近路径,一边给这杂牌军指方向,一边急匆匆问道:“十里牌酒店不能去,离城太近。众位好汉,可有去处?”
梁山救援队的原本计划,是救出童威童猛后马上回济州,在更多驻军反应过来之前消失,主打一个短平快。
但现在队伍里加了顾大嫂的势力,总得照顾一下他们的意愿。
另外,四个伤员的伤势都比预料的严重,万万无法直接跑长途,最好在左近找个隐蔽之处,赶紧先清洗检查包扎上药,再换个平稳的牛车马车,才能安全上路。
李俊道:“官道走不得,府城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驻军点,咱们这阵仗必然会让人起疑。不如走水路,先上船再说。”
走没数里,队伍旁边却多了数人。不一刻,又是几个人默默加入,走在后面。
人人低着头,脸上刺字,面容麻木,赤着脚,走得蹒跚歪斜。
沙门岛近千流配犯,在冲破牢城、抢上海船时死了一波;剩下的,活着上岸的约莫一半。登陆后,有的被驻守官军杀死,有的跟乡勇百姓冲突而死,有的只想赶紧逃走回乡。跟零星官兵冲撞了几场,抢到一些吃食零钱,纷纷作鸟兽散,寻路往城外逃窜,消失在路上,有的自知犯罪太重,躲进山林里,打算一辈子不出来……
最后余下几十个人,大多是稀里糊涂跟着别人跑出来,又运气奇好,到现在脑袋还留在脖子上,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没头苍蝇般乱转了一阵,最后不约而同,聚集到车仗后面,跪下对李俊道:“大王救我等逃出生天,愿听大王号令。”
“跟上。走得慢了,不等你们。”李俊简单道,“不许骚扰女眷,不许接近板车。否则格杀勿论。”
这些流配囚徒天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听到一句“格杀勿论”,也不觉得是什么威胁,答应得诚心诚意。
绕过丹崖山,周遭一片不毛之地,夯土城墙延伸到海边石滩,被海浪经年冲刷,边缘已经塌陷得厉害,低缓处能让人随意越过。方才那些沙门岛囚犯便是由此登陆,粗粝的沙中尚余无数凌乱脚印手印。涨潮的海水一遍遍上涌,每次都将那印记抹去一点点,带回无尽的水波里。
海边泊着一艘中型福船,随着巨浪上下起伏。
海船和江船大不一样。那福船上面阔,下面尖,七八丈长,三四丈宽,因此能承受大风浪,但不能近浅滩,只能在深水里抛锚。船首两侧各漆了一只黑色巨眼,望之如海中巨龙。
甲板上一个持刀大汉,但见肌肉虬结,赤膊染血,喘着粗气,胸前刺了只青色豹子。
几个人同时叫:“那是阮小五!”
阮小五身周,围着五七个同样凶神恶煞的大汉,额头脸颊都有刺字,都是沙门岛囚徒,持着木棍砖头,轮流朝他猛攻。
阮小五倚在角落,仗着刀快,跟他们僵持。脚下已躺了一圈死人。
李俊蹙眉:“是沙门岛的人!”
沙门岛流配犯里,居然颇有谋略之徒,没跟着下船,而是偷偷藏在甲板船舱的暗处,等李俊带人登陆之后,袭击留守的阮小五,妄图夺了这船,远走高飞。
真是一群大聪明。智商满分,道义负分。
梁山队伍里登时骂声一片,几个水寨喽啰当即脱队,飞奔前去相助。
跑没两步,只听头顶上嗖嗖几声。
花荣早弯弓搭箭,隔着几百步,箭箭不落空,把这些大聪明一个一个的送走。
阮小五哈哈大笑,丢下刀,把尸首一一踢下海,远远朝岸上的队伍挥手:“怎的磨蹭这么久,让俺等得好无聊!”
又朝花荣竖个大拇指。这次射得挺准,一点也没误伤,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拉的弓。
喽啰划动舢板,一波波运人上船。
阮小五居高临下,从甲板往下看时,当即看到自家妹妹裹着块红布,闭着眼睛不省人事。他当即泪水盈眶,情绪爆炸。
“妹儿!妹儿你怎么了!怎么一动也不动啊!怎么伤那么重啊!”
怔了片时,又勃然大怒,抡起刀,朝李俊当头就砍。
“怪俺偏听信了你这厮的话,守着这破船,否则俺也上岸拼杀,断不会让俺妹儿掉一根头发!李俊你等着,小六要是有三长两短,俺把你大卸八块……”
他忽然哑声,眼睁睁看着那他以为“身受重伤”的妹子,眉头一皱,打个大大的呵欠,忽地睁大眼。
“谁那么吵?吵死了。”阮晓露迷茫地环顾四周,“诶,这是哪……”
忽然看到广阔一片海,以及近在咫尺的大船,一个激灵,惊喜道:“厉害啊李总!买船了!这么大个儿,得值得不少钱吧?”
“不知道,刚抢的,”李俊坦言,“还用不太顺手。我前日还跟你哥哥商量,把船帆照着以前的样子改一下,操控也能省点力。但五郎现在好像有点怒气……”
阮小五臭着个脸,把妹子从舷梯上抱过来,略略检查一下,确实活蹦乱跳,除了身上脏点,有点细碎擦伤,一根手指头没少。
一腔怒气忽然无影无踪,又不愿意跟李俊道歉,咧嘴乐了两声,才硬邦邦的道:“人已经救出来了,再帮你改船,那得另外议价。”
又想起什么,质问:“怎的没见城里火起?”
“杀得够了,不费那事。”李俊一跃上船,粲然微笑,拍拍阮小五后背,“这里交给你!我去看觑我兄弟。”
几个伤员已经让人拽上船,安顿在遮风的船舱里。随后是梁山其余人众。最后是一批登州地头蛇。
顾大嫂虽居住海边,却不识水性。上了甲板,脚下一晃,吓得赶紧坐到地上。再来一道波浪,船身一摇,她趴在船舷上吐起来。孙新赶紧去照顾,一不留神,自己脚下一出溜,一屁股做在甲板上。
她手下的人也多半是旱鸭子。此时旱鸭子赶上架,免不得咬牙跺脚,闭着眼睛爬上福船,有的冷汗连连,有的面色铁青,有的求神念佛,有的双目紧闭,惹得余人一片笑声。
“抓稳了!”
不一刻,大船扬帆起锚,沿海岸线缓缓航行。留下个满目疮痍的登州城,渐渐远去。
第 139 章
阮晓露靠在船尾, 举目远望。海风铺面,浪花翻滚,说不尽的畅美开阔。
渤海湾里的水, 极少有清澈湛蓝的时候。有时是阴沉的灰,有时是微微的黄。尤其是天气不甚晴朗之时, 海水浑浊不堪, 卷入天际,扑面而来无尽的混沌。
海中隐约点缀小岛。除了沙门岛, 还有数个无人荒岛,在海面上若隐若现。在晴朗的日子里, 从海岸向外远望, 这些小岛大约便是蓬莱仙山的原型。
这福船大约本是商船, 让李俊带人抢了来, 从南到北兜了半个国家, 冒着大雨航行多日, 桅杆如鸡骨, 甲板如鸡皮, 已经显得十分破旧。
这几日间,阮小五带来的水寨喽啰也学会了操纵海船,顺着桅杆爬上爬下, 十分熟练。
她去看望伤员。舱房门口已经排了长队。盐帮的、赌场的,梁山的, 几十个人等着探视熟人。
一个盐帮小弟守在门口,团团拱手 :“大哥有令,让几位兄弟好好将息, 以后有的是时间相聚……”
阮晓露拨开人群,扬着下巴往前一站。
那小弟赔笑:“嘿嘿, 姑娘救人辛苦,得让童家兄弟亲自拜谢。”
门开个缝,把她放进去。
后头一片怨声载道。
童威童猛和已经换了干净衣裳,精神回来三分。此时围着一桌子饭菜,正吃得忘我。
其实大家仓促上船,手头也没有山珍海味,不过有些干粮肉饼之类。但两人狼吞虎咽,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饭量都吃回来。
一边胡吃海塞,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讲述方才的惊魂一刻:“……狗官丢我们下地窖,里头全是陈年白骨,娘的,恶心得我几天没吃饭,下雨了也不敢喝那水……勉强筑个挡水的坝,跟我兄弟轮流抵住,时刻紧张,不得歇息。阮姑娘再晚来半日,怕是顶不住,那玩意要塌了!”
两兄弟当了一辈子亡命之徒,从来将生死看得很轻。前几日被刑讯折辱,眼看就要交代在这,死到临头,仅仅有些懊丧,却也未曾崩溃恐惧;今日突然绝处逢生,也没觉得就此获得人生救赎灵魂洗礼,照样活得没心没肺,只是情绪比往日高昂了些。
李俊执一酒壶,给两人双双斟一杯。
两兄弟赶紧谦让:“怎么能让大哥给我们倒呢!”
就想站起来。可惜全身都是虚的,让李俊一只手按回去。
“漂亮话咱们不多讲,”李俊认真道,“我欠着你们一条命,无以为报。今番害你俩伤成这样,等回到海沙村,还得去向童老太公请个罪呢。”
两人憨笑。明明是李大哥甘冒奇险,从海防重镇的心脏里把自己捞出来,他却一点不居功,反而称谢,俩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决意今后十二分死心塌地,跟着大哥不回头。
童威接过酒杯,“那就干!”
喝了一口,噗的全吐:“怎么是茶啊……”
李俊理直气壮:“你们这等伤势,再饮酒,不等于找死?茶也一样嘛,意思到了就行。”
这商船大概是运茶的,货仓里头全是陈年好茶,估计到了外邦能卖个好价钱。可惜在威猛兄弟这种不识货的俗人看来,那就是一杯苦水,谁喝到谁倒霉。
两兄弟的感动立马飞走一半,一左一右扭过头:“不要!”
童猛抬头,忽然看到阮晓露,腼腆一笑:“姑娘请坐,请你喝茶。”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特别香。”
阮晓露扒拉一个靠垫,盘腿往他们对面一坐,笑盈盈问:“海沙村现在啥样儿?给我讲讲。”
说到这,童威童猛都不虚了,争着给她显摆:“固若金汤!你走之后,我们没闲,派几个人去各地取经,研究晒盐。试验了好一次,才试出你说的那种镜子似的盐田!就是那方腊派人来过几次,还要防着他们,不能让他们瞧见我们鼓捣的东西,不然他们胃口还要大……”
阮晓露又问了几句细节,大开眼界。
晒盐技术成熟后,海沙村食盐产量少说也能翻倍。交给方腊的“保护费”,也就显得没那么沉重。
所以李俊才能挤出闲工夫,寻到山东开辟更多晒盐场,想必童威童猛也没少撺掇。
童威道:“村子里有了闲钱,修了房屋庙宇,还添了个小酒家。乡亲们记挂你,给你留了间屋,随时欢迎你去歇脚!”
阮晓露眉开眼笑,“真的啊?管饭吗?”
童猛忽然神秘莫测地一笑:“只是姑娘下次再去,我们这称呼是不是得改一——”
他没说完。童威抬眼看到李大哥神色,底下踢了他兄弟一脚。只是力道过轻,童猛以为是肉饼落地,忙弯腰去捡,摸了半天摸不到。
阮晓露没听清:“嗯?”
李俊执酒壶:“讲话口干,再来点茶。”
大哥盛情难却。两兄弟愁眉苦脸,又闷一口清茶。
“阮姑娘,”童威咳嗽一声,“听说梁山如今定期开友谊赛?”
阮晓露一下子两眼放光,“有啊!”
当即介绍规则排名,一通贯口,说得童威童猛心驰神往,恨不得明天就满血复活,飞过去干它二十场架。
几个人久别重逢,天南海北一通乱聊。
甲板上,几个水寨喽啰正在心有余悸地讲述前几日的航程遭遇,顾大嫂带着解珍解宝,连同一群赌匪,还有梁山其余人等,都听得出神。
“……我们跟着阮五哥、李帮主,驾船靠近那沙门岛,远远就看到一座巨大城寨,罩着那小岛,城头飘着旗。还没靠近,便有官军小船过来,以为我们是商船,催我们驶离。我们当即下水,施展咱们梁山泊功夫,把几艘官船上的水军杀得干干净净,占了那个码头……”
顾大嫂忍不住欠身:“可是那牢城城寨铁桶一般,比任何州府牢城都严密。就算占了码头,凭你们也攻不进去啊!”
她在登州居住多年,听惯了沙门岛的各种恐怖传说,知道那里牢城营的规模。
李俊手下的费保摸着自己的红胡子,笑道:“我们帮主神机妙算,根本不用攻城。只消让几个人爬到桅杆顶,朝那城寨里的囚犯喊话,说这艘船能载他们回大陆,还有岛上固有几艘渡船渔船,加起来舱位有限,先到先得……那些犯人一开始不信,直到一个小牢子慌慌张张的跑进去求救,说码头被海寇给占了。好家伙,几百个囚犯一下子成了恶鬼,当即开始乱厮乱打,不一刻就扭下了监押、通寨的脑袋,踩着牢子的尸首,打破栅栏门,一涌而出……”
众人想象那画面,纵然是杀人如麻的好汉,也忍不住凭空打个寒颤。
沙门岛上囚犯众多,只不过因为远离陆地,自知无法逃脱,这才丧失意志,任凭监押官军生杀予夺。
一旦发现有希望逃离,多年的怨气喷涌而出,无人能阻。
水寨喽啰接话:“那群犯人杀了官军,又开始自相残杀,最后几百人浑身是血,冲到码头,竟是冲着俺们来,还有人失心疯,叫着要毁船,大家同归于尽……好在俺们早有准备,阮五哥守在踏板上,连杀了几十个,这才立威,换得余人勉强听令。荷载一百人的船,一下子塞了大几百,赶也赶不下去,又值大雨,几次险些翻覆。不过俺们都是水军里的精锐,也不怕这阵仗,还是勉勉强强把船给开了回来。至于在海上,这些囚犯如何自伤自残、互杀互害,那俺们就管不得了。你们看这甲板上血迹。到了登州靠岸,留下两个人光清理尸首,就忙了一个时辰……”
可不是,如今舱房里不仅有血迹,还有无数砍斫冲撞的痕迹。跑出去看,船舷外侧甚至插着几百枝箭,不少板壁都是碎的,留着海水浸泡的印痕。推门看甲板,地上血脚印、断头发、破衣物……全是恶斗的痕迹。
众人听在耳中,看在眼里,都起一身鸡皮疙瘩,感叹道:“其实从岛上逃出来,十个里也有八九个得死。但死在烟火人间,总强过在那炼狱里日日受虐,死得如蝼蚁一般。”
忽然角落里有人小声问:“那、下官斗胆请问,那沙门岛,如今是何光景?”
大家回头,却是登州府尹范池白,缩成一大团,肥胖的身躯不住颤抖。
他自从被捉来船上,就蒙着头脸,不敢让人瞧见。方才听得好汉们叙述什么夺船上岛越狱杀人,听得他心惊肉跳,不敢做声;但想到沙门岛是登州辖下,虽有独立军事编制,毕竟是自己的责任所在,还是忍不住询问一句。
顾大嫂没想到李俊居然把府尹也给捉了来,又惊又喜,眉毛一竖,提起个棍子,踩上范老爷的手。
“贪赃枉法的狗官,险些害我兄弟性命,今日是你死期——”
范老爷虽不认识这悍妇,但他读书人脑子灵活,也立刻意识到这妇人为何跟自己过不去,忙一揖到底,絮絮叨叨的叨扰:“下官被人蒙蔽,冤枉好人,如今已知过失,愿意赔偿银两,给两位英雄将息……”
顾大嫂充耳不闻,眼露凶光,提棒就打。
李俊冲出船舱,伸手挡住。
“大姐,给个面子。”
顾大嫂气冲冲地收手,踢了一脚范老爷的肚子。
谁让她输了俯卧撑,此时还得听人家指挥。
冷静下来,想想也是。如果李俊要取府尹性命,在城里当场就杀了,犯不着费事把他弄来船 上,免费让他欣赏蓬莱海景。
阮小五打量这府尹,冷笑着答:“岛上凡是吃皇粮的,尸首都在东头;胆敢袭击俺们的流配犯,尸首在西头;还有几十人不敢跟俺们走,就留在南边娘娘庙里。不过岛上乱了一遭,粮食衣物毁了不少,港里留了几条小船,也都在混乱中沉了。剩下口粮约莫只够数日,不知下次官府再派人去送粮,会看到几个活的。”
范老爷听得浑身哆嗦,哀号:“好汉,你们闹了登州城,又放了沙门岛囚犯,这可是要了下官的命哇!”
众人哈哈大笑。这狗官都被绑架了,还想着他的政务前程,也着实滑稽。
李俊笑道:“要是你非想保住乌纱帽,倒也有条路,可以试试。”
那范老爷立刻作个大揖,也忘了此前自己是如何对李俊极尽苛责勒索,道:“愿闻义士妙策!”
“那好,我问你,今儿登州大乱,牢城被劫,官军死伤,百姓受难,是谁干的?”
范老爷挠挠脑后赘肉,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罪魁祸首近在下官眼前,可不就是你们这帮社会渣滓么!
“这、这……”
李俊耐心等待。
范池白毕竟读过多年圣贤书,也是个万里挑一的进士出身,见李俊话带暗示,自己想了想,试着道:“是……是沙门岛囚犯集体暴动,抢……抢了过路商船,闹……闹了登州府,报……报复社会。是了!是一艘北国商船,半途坏了,不巧停在了沙门岛,这才给了那些囚犯们可乘之机……”
顾大嫂忍不住乐出一声:“登州地方禁泊商船,哪个商船敢来?”
“这,这……显见是迷路了嘛!”
众人嬉笑。
范老爷再接再厉,接着编:“……所以责任全在沙门岛的通寨监押,是他们渎职,没能及时警告商船,没能看好犯人。但他们已被暴动的犯人杀死,算是拿命抵了罪。这些犯人……啊,其实也没多少人,不过一两百,本官……本官见上百恶徒登陆府城,急忙组织兵力清剿,总算剿灭了这些暴动犯,保障了百姓的……生命财产……啊对对对,其实也没死太?多人……”
周围坐着一圈文盲糙汉,听着范老爷把故事越编越圆,忍不住啧啧感叹:“难怪说读过书的人,心里坏水儿最多。”
如此一来,今日之暴动,跟梁山、盐帮、乃至顾大嫂的赌场毫无干系,都是沙门岛囚犯自行策划实施,责任全都能推给沙门岛上的将官。死人也不能给自己辩护。这些人都是朝廷特派,也并非他的下属,跟他没关系。
至于府尹本人,顶多是个“调防不畅”、“剿匪不力”,并非灾难的始作俑者。好好运作一下,也许还能大事化小,跟上头卖卖惨,甚至能申请到一些抚恤……
登州地处偏僻,官官相护,层层渗透,要想捂盖子还不容易,搞定几个利益相关之人便可。
范老爷得李俊一句点拨,茅塞顿开,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得意地想,这帮匪徒再穷凶极恶,毕竟不敢杀官。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问,“各位英雄,打算何时放下官回衙?下官还得收拾残局……”
李俊笑道:“不急!你且看看,这是何处?”
第 140 章
范老爷小心撑起身子, 扒着船舷,往外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只见广袤的灰色海岸线上, 田垄纵横,划分出一片片灰色沼泽。在这些沼泽中央, 仿佛镶嵌了一颗珍珠。船行渐近, 那珍珠慢慢变大,成了沼泽中一面光亮的镜子, 微黄的底色,反射着朵朵白云, 仿佛一个微缩的、凝固了的海市。
范老爷忍不住惊叹:“此是什么景观, 本官从未见过。”
几个盐帮小弟大为诧异:“你在登州当了几年地方官, 收了多少盐税, 没见过盐田?”
范池白搔头。登州是盐业重地没错,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是了, 好像刚上任那几天, 为了显得自己体恤民生, 确实让人抬了轿子,选个盐场巡视了一遭,只记得厕所污秽、道路颠簸、饭食难以下咽、给的礼物上不得台面……完全忘了盐田是何模样。
当然, 就算是操心民情的好官,大概也只认识那些堆淋盐卤的沼泽池。看到那平滑如镜的晒盐银滩, 多半也会觉得陌生。毕竟晒盐技术为朝廷所禁,全国上下就没几片像样的晒盐场。
不知何时,范老爷发现自己周围聚集了一圈黝黑阴沉的南方大汉, 个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那都是李俊手下的盐帮众盗。大家在登州军马手下吃过亏,对这府尹额外憎恨。
官老爷全身一哆嗦, 看着李俊,眼带乞求之色。
“原先霸占这片盐场的大户,已经多行不义必自毙。”李俊肃然道,“我等接管盐场,乃是替天行道,顺理成章,百姓灶户无有异议。你等提举官员却反复刁难,监押我的人,索取巨额好处,我等不得已,奋起反抗,方致今日地步。这片盐场是我们辛苦筑就,万不会让给他人。你今日若想平安回去,就休要再刁难我们。”
大船抛锚。范老爷被一群盐帮匪徒推上舢板,驶了片刻,扑通一声,踩在那泥泞的盐卤沼泽里,半天起不来。
他仰天长叹,无话可说。
登州地瘠民贫,商贾不至。盐货大多供给居民吃用,官买价贱,有入无出,榷盐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官府更是跟□□勾结成风,只要能收够盐税,才不管这盐田“承包”给谁。
只是他利欲熏心,又被府里那些贪财的下属幕僚撺掇,见李俊这伙人是外地来的,只怕不服管,因此着意打压,想从他们身上榨点油水,让他们知难而退。
却不料捋了虎须,被人家不知从哪搬来厉害救兵,反攻进府衙,刀子架在他脖里;如今又被押到涉事盐场。他再不答应,还有命回去吗?
范老爷长叹一声,打官腔:“不就是一纸帖文的事,闹到这地步,也是本官不察,没想到你等为了所谓义气,竟而如此刚烈。那童威童猛,杀害官军,密谋逃窜,本应论罪。但沙门岛匪徒作乱时,他们义勇当先,剿灭流寇,保护了官民百姓,也可以将功折罪。本官做主,予以特赦,复为良民。蓬莱左近盐田,眼下无人主持,本官也交给你们,但愿诸位此后兢兢业业,为国添利,莫要让本官寒心。”
一众匪徒侧耳细听,听到这狗官嘴里说出一串串胡说八道的人话,有点难以置信。
府尹这一表态,算是登州官方默许了他们经营这片盐田,只要他们像其他“盐霸”那样定时交税,官方就不会再来找麻烦。
李俊不动声色,然而眼中光泽渐盛。
“那好。随我来。”
盐场后面自有村落。村口守着几个李俊手下的人。港汊道口戳出稀疏的木桩,土坡上围着几段矮墙,那是刚刚开始建设的防御工事。
临海是灶户的破屋——和海沙村一样,这里的灶户年年逃亡,此时常住人口不足百人,一半屋子都空着——往后翻一道沟坎,便是原先那盐霸余闯海的大宅院。
十几灶户在田间劳动。见船靠岸,纷纷过来参拜。
“见过李爷爷!”
灶户整日低头劳作,辛苦一天换一口吃的,没有精力关心盐田以外之事。本地盐霸被南方盐帮所代替,昏天黑地打了几场,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神仙打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见了面,该磕头磕头,该纳贡纳贡,跟以前一样。
不过以前那余闯海把灶户当奴仆,恨不得从他们的血管里榨出盐来;李帮主倒是没那么压榨人,接管盐场这一阵子,除了派人整修盐田,就是想办法营救他那帮派兄弟,没工夫盯着灶户起早贪黑的上工。
而且那余闯海身死后,李俊还默许灶户闯进他的大宅院,搬了不少细软家具,拆了祠堂里的上好木料。
所以一群本地灶户对李俊这个外来的主人也不排斥。见他凯旋归来,推一个机灵的,过去献殷勤:“大宅子都收拾好了,虽然空,但也有不少桌椅板凳,足够您老人家会客。”
范老爷躲在后头,好不容易见到一群还算老实的良民百姓,心里七上八下。
有冲动想大叫救命,看看这群百姓到底会不会见义勇为;但随后又想起白日里在自己府衙鸣冤诉苦的那些灶户代表——知道他们对官府怨气颇大,这身份还是不亮为妙。
李俊让人从箱笼里找出一叠文书,便是这片盐场的转让契。
干掉那余 闯海之后,已经拿着死人的手,蘸血按了个清晰的手印。如今就差个官府盖章,完成正式交接。
为了这枚章,登州官僚起意勒索,跟这群江南恶狼兵戈相见,以致招来满城之祸。
那府尹范老爷本欲配合,忽然又面露难色:“本官的官印尚在府衙……”
李俊冷笑。
“谁不知道,你们这登州府天高皇帝远,做政务如同做买卖。就说这盐场任令,难道符合朝廷法度?还不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规矩,如何用得到朝廷官印?有没有私印?没有,割一根手指头下来!”
其余几家军马笑呵呵围坐一团,欣赏贪官狼狈。
范老爷无法,东找西找,腰带上找到个私人图书印章,愁眉苦脸地盖上去。
“要是朝廷恢复榷盐,另派人来接管,可跟本官没关系啊。”
阮晓露在一边瞧热闹。想起去年张叔夜来梁山“做客”,深感官匪合作之完美。
她忽然叫道:“这个印章,你留下!别让他带走!”
留个把柄,不管能不能用上,起码让这狗官有所忌惮。
李俊从善如流,当即没收了那印章,待要揣怀里,心念一转,又丢给她。
“拿去给贵寨那位金师傅,让他仿上十个八个,分发给各处绿林。以后这狗官胆敢再害人,就会有无数人拿着他的印章招摇撞骗,岂不壮观!”
印章擦着范老爷的胖脸飞过。府尹脸色煞白,明知这盐枭是随口玩笑,但也不敢置气,脸上五颜六色,不敢流露出一个“怒”字。
赶紧、赶紧放下官回去……
可惜众位好汉都没有这个意思,都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眼看众位盟友队友都欣赏过贪官窘状,李俊这才叫过两个没受伤的小弟。
“给他个屋子歇着,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范老爷心里七上八下。这帮歹人对他忽而客气,忽而凶恶,当真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好乖乖跟着盐帮小弟,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门一关,满眼漆黑——
此时所有人都分拨下了船。聚在一起。冷风贴地而起,吹来万里海波的萧瑟。
“这是原先煮海的作坊。”李俊伸手虚指,跟大伙介绍,“这一片是今年堆砌平整的晒盐池,几个池子相连,盛有不同浓淡的卤水。现在天色寒,日头也短,这一茬收不了太多。但如今人手足了,再从村子里招募熟练灶工,到了明年开春收获,约莫就可以攒够一年的岁额……”
很多人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食盐出产之地,弯腰捻一把,摸到浅层水底的少量结晶,啧啧称奇。
李俊令留守小弟分配房屋,生起篝火。大家忙碌一日,总算脚踏实地的歇下来。此处已归盐帮,位置隐蔽,登州府还乱着,短期内也不会有官兵找上门。轻伤重伤的,都可以放心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启程回乡。
跟随而来的几十个沙门岛逃犯,也都安置到灶户空屋,分几床被褥,拨几个人看守。李俊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制盐,众人满口答应。
只要不呆在沙门岛,叫他们干啥都行。
日头缓缓西沉,在海边留下狂乱的余晖。海鸟一声声叫得凄厉,展翅飞向远处。
村子里买点粗陋酒饭,众盗围坐火边,就着咸风阵阵,饮酒庆功。
乐和开嗓唱曲,唱的是东坡学士的《定风波》。
“一蓑烟雨任平生……”
引得大家一阵阵喝彩,忍不住加入合唱。
可惜众盗一不识词,二不识调,五音不全地一通乱和。但就算是在嗡嗡的杂音中,乐和的声音依旧穿云裂石,力压群雄。
“诸位英豪,”待曲声稍歇,李俊捧一碗酒,四面团团敬过,说道,“义薄云天,不畏凶险,来这龙潭虎穴,救人性命,全我兄弟义气,感激无以言表。”
说毕饮尽酒,深深一拜。
“我的兄弟伤重不能叙礼,先替他俩拜谢大伙……”
众人也慌忙回礼:“为兄弟两肋插刀,分内之事,客气什么!”
花小妹附和一句大实话:“这不是还收了你钱嘛!”
一时间全场尴尬,大伙碗里的酒都不好喝了。
李俊笑了笑,从容回道:“钱是一回事,但梁山英雄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角色,不是那种收钱办事的佣兵。若非有‘义气’二字,我甩再多金银,也换不来诸位正眼一瞧。所以还是要谢的。等回到梁山,还要再拜谢晁、吴二兄、及其余各头领,今后生死之交,但有差遣,俊无有不从。”
大家松口气。这李大哥上道,顾全了大家面子。
于是吆三喝四,都去跟他客气,酒敬了一碗又一碗。
顾大嫂不甘示弱,也满倒一碗,朗声道:“也要多谢你们妙策,救出我的兄弟。俺借此机会,识得梁山大寨,也是荣幸。我也替我兄弟谢谢各位救命之恩……”
众人又连忙跟她客气,一时间觥筹交错,各种方言交错纷飞,最后归为开怀大笑。
只有童威童猛解珍解宝,四个伤员靠在一边,眼看自己成了朋友们的社交工具,苦于身体虚弱,无法跟着拜来拜去,只能相视苦笑,艰难端起面前的茶碗,同命相连地互敬一杯。
四个人在牢城里做过几天邻居,始终没见过对方面孔。经此一役,也算是生死之交。
还有一个孙立,坐得离众人远远的,一边往自己腰上贴膏药,一边长吁短叹。
本来跟他们匪帮各自飙戏,演得挺真;不曾想被府尹大人坑到姥姥家,无端闪了腰,成了假戏真做。以致被匪徒“绑架”至此,也算是个“工伤”。
现在自己一个半残,还得赖他们照顾,耽搁久了,走漏风声,让人发现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暗地里和贼寇勾结,这可怎么办?
忽而眼前一暗。栾廷玉走到他面前。
孙立长叹口气,等待奚落。
栾廷玉却一言不发,给他递一碗饭,又低头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一不小心,把那膏药碰掉了。
孙立:“……”
“前日之事,情非得已。给你赔个罪。”栾廷玉瓮声瓮气地道,“你也不用急。俺们定了计,保证让你平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