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阮小二暴力上场。扈三娘虽然招数精妙, 终究体力不支,一百合之后,累得提不动刀, 顺势认了输。但虽败犹荣,下场的时候被欢呼声包围。倘若扈三娘是个男的, 此时怕是已经被众人举过头顶, 抛上几抛,以示敬意。
反倒是阮小二竖起耳朵, 没听见几声夸他的,气得他走到计分簿前面, 自己给自己划拉三分。
喽啰鸣金收兵。扈三娘被请进酒席, 无数大小伙子抢着献殷勤。
“女侠坐这!”“坐俺这!”“随便上桌, 哪都能坐!”
扈三娘最后还是跟阮晓露、花小妹、齐秀兰等几个女眷坐到一起, 要个手巾, 擦净了脸上脖颈的汗, 低头开吃。
开始还有点矜持, 且没有丫环伺候, 略不适应。但比了十几场的武,肠胃不等人。很快也像旁边几个姑娘一样,筷子如飞, 风卷残云。
几个桌子之外,晁盖和吴用凑在一起, 却食不下咽,郁闷得紧。
“……蒋教授,你没算错?”
蒋敬正好闭关结束, 今天上班。老大哥看扈三娘功夫出色,心血来潮, 去问蒋敬:她这功夫在咱梁山,大概能排多少呀?
“兄弟何时算错过,”蒋敬顶着个聪明绝顶的脑门,硬着口气说,“按她今日的胜负多寡,已经能排进地煞七十一。如果按照这个胜率,正常比赛,三个月后,能进天罡。”
一桌子领导唏嘘嗟叹。如此出色的女将,流落在外,太可惜了。
旁边几个伺候的喽啰也跟着长吁短叹。这么俊俏的小妹妹,才貌双全,平时只能在梦里描绘一下;今日真人到眼前,却只能饱一天的眼福,真乃人生遗憾。
吴用狐狸眼一瞥,酒杯挡脸,忽然低声说:“兄长若想吸纳这位女中豪杰,小生倒也有一计。只需如此这般,运作一番,保证她有家难回,死心塌地来投奔……”
话没说完,晁盖眼一瞪。
“这不是害人么!不成!我不答应!万一传出去,教江湖上怎么看我梁山!怎么看我托塔天王晁盖!”
吴用见势不妙,慌忙端一盏酒:“兄弟说笑,说笑,怎么可能真的去做。”
晁盖还没消气:“加亮先生,我知道你智计过人,但做人要有底线,以后这种‘妙计’,再也休提!”
“小弟明白。随便想想而已,锻炼一下脑子。”吴用语音诚恳,“以后对付敌人,没准用得上呢。”
晁盖转怒为喜:“对对,武功要练,脑子也要练。军师操劳辛苦,来,多吃几块肉。”
可话又说回来,今日不少兄弟都跟扈三娘交了手,有胜有负有平。那胜了的,平了的,都叫着要把这积分算进自己的排名里。可是扈三娘本人若是不参加排名,这可怎么算?
晁盖脑子乱套,“蒋敬兄弟?”
没人回应。旁边喽啰说,蒋敬大哥已经出山满十二个时辰,耳鸣不能忍受,刚刚回去闭关,有事十天后再去找他。
晁盖:“……”
干一天休十天,这福利能给寨主也享受一下吗?
没办法,人家是专业人才,莫说梁山仅此一位,全天下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他还偏偏就有任性的本钱。
正懊糟,来了个救星。
“这个简单,”阮晓露拎条凳子,插到晁盖吴用中间,吴用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咱们梁山成员,参加的是核心排名;扈三娘这种江湖人士,虽非梁山头领,但也可以邀请成为……嗯,比如叫梁山会员、梁山之友……请军师起个响亮的头衔,让她们参加咱们的邀请赛、友谊赛,结果计入编外排名,不占天罡地煞的名额,但是凭借已有的战绩,经过权重计算,可以跟山上好汉们横向比较……”
一桌子领导听得有点头晕,但主要是被其中的技术细节砸懵了;回过神来,剔除她这段话里听不懂的部分,组合一下,倒真是个不错的提议。
随着梁山发展壮大,江湖声望节节攀升,影响力辐射四方,跟附近的一些绿林团伙及个人,都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称兄道弟,礼尚往来,逢年过节交换一点赃物。
还有柴进、朱仝、宋江、史进、李俊、穆弘穆春……
这些“梁山人民的老朋友”,虽然都是我辈中人,但都散落在天南海北,各自有着光明的前途;要让他们集体跳槽入职,不太现实;但如果都能吸纳到排名系统里来,定期请他们过来旅游一番,打上几架,排个名次,传到大江南北,那可是江湖上从未有人实现过的壮举!
这个想法,当初阮晓露刚刚提出“积分赛“概念的时候,不少人就隐约想到,如果这个点子可以发扬光大,绝对是个享誉江湖的成就。
但凡事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口吃个胖子。所以先从梁山内部开始尝试。经过几个月的完善磨合,已经开始稳定运转。眼下又有扈三娘的契机,正好把排名系统推广到梁山之外。
吴用立刻问:“可是这些‘盟友’,既然并非身在梁山,可参加的比赛数量,想必也是不可多得。即使场场取胜,总积分恐怕也甘拜下风……怎样才能确保排名准确呢?”
“邀请赛的积分规则可以适当修改。”阮晓露照搬现代体坛经验,立刻答,“若击败比自己排名高的梁山好汉,排名相差越大,战斗用时越短,奖励积分越高。这样一来,他们即便偶尔来打一次,如果自身实力过硬,也可以迅速上分,算出尽量准确的排名信息。此外,过去的成绩不能代表现在,倘若有人的武功进步或退步明显,也需要引用引入时间递减系数。年代久远的赛事,积分随时间而减少;越新近的场次,积分权重越大……”
至于具体怎么计算这个“系数”、“权重”,怎么把这些花样体现到积分表里,等蒋敬上班,一股脑丢给他就行。
就算此时暂时没有相关的术语和公式,根据阮晓露此前的经验,只要自己稍微比划解释一下,蒋敬马上就能领会。
专业的事就让专业人干。阮晓露不操这个心。
聚义厅里火光耀眼,无数人喝着酒,吃着肉,有的只知饕餮,有的在偷瞄美人,有的眼中只有兄弟……有的却在抓紧时间思考。
到底怎样,才能将扈三娘变成“梁山人民的好朋友”呢?
酒过三巡,扈三娘再次提出,请梁山英雄们尽快盘点货物,她好回家复命。
“当然,当然。”吴用面露难色,“但是货物入库,向来是掌库喽啰周老三负责。周老三已经醉倒了,旁人也没有钥匙。没奈何,只能请娘子多留一日,明天再议……”
略施小计,把扈三娘在山上留了一天。
晁盖在后头欲言又止,最终默许了吴用的说辞。毕竟又不是把人“逼上梁山”,只是留个客,不算缺德。山寨还包她吃住呢。
扈三娘没办法,只能住进客馆。条件还不错,直追扈家庄的客房。
第二天,喽啰导游团热情相邀,以介绍梁山物产、方便贸易往来的名义,请她 参观了丹房、大炮、酒窖、菜畦、农田、果树、鱼塘、水上活动基地……
扈三娘大开眼界。不觉半日过去。到了下午,趁着阳光正好,断金亭又开了赛事,这次有杨志出场。享誉江湖的杨家枪是一定要观摩一下的,于是又留下来看。
看着看着,就被观众的口哨声送上了场,打了几场友谊赛,天又黑了。
……
第三天,断金亭校场暂停开放,值日喽啰清理垃圾,平整场地。
阮晓露想带扈三娘去旁听吴用的扫盲班,但是码头边上的“梁山公益”忽然来了活,只能先让她随便逛,自己去上工。
到了接待处,看到一个不认识的银发老婆婆。但见她病容明显,脸色枯黄,双眼凹陷,正哭得伤心,一颗一颗的泪盛在脸上沟壑里。
阮婆婆在一旁劝慰,也跟着抹眼泪。
那是西溪村的李大娘,丈夫早丧,唯有一个女儿,在乡绅家里帮佣,挣她母女吃穿。某日来了个远房亲戚,说到东京城的官宦人家做婢女,比这里多挣好几倍,吃的是精米细面,穿的是绫罗绸缎,万一被主家郎君看上,还能麻雀变凤凰……花言巧语,哄得母女俩心动。正好女儿契约期满,就辞了工,跟着那亲戚去另寻高就。
这一走就是几个月,别说家用,连家信也没捎回一封。这李大娘到处托人寻找,终于有人告诉她,好像在东平府的西瓦子花街里,看到过那个眼角有痣的姑娘,正在被老鸨用鞭子打呢。
李大娘听到晴天霹雳,忧而成疾,转眼病重。不知从谁那里听说,水泊梁山的英雄们能帮老百姓排忧解难,当即强撑病体,一步步捱了过来。
老婆婆泣不成声,袖子里取出个破巾帕擦脸。
“主人家说这是丑事,不让俺寻,就当她死了。可她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那种地方……”
“作孽!这种人不得好死!”阮婆婆跟着落泪,朝外大叫,“老二老五老七!”
片刻之间,不止三阮,几十个好汉闻讯赶来,抢着接这个英雄救美的单子。
李大娘摇摇晃晃,扑通跪下,接着哭道:“老身病重,恐时日无多。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见女儿一面。家贫无以为报。只求英雄将吾儿带出火坑,老身死而瞑目。如不嫌弃,情愿让吾儿服侍恩人……”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把在场几十个光棍给哭傻了。半天才想起礼貌,抢着把老婆婆扶起来。
按理说,英雄救风尘,美人托终身,这该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能写进戏里的佳话。
可李大娘偏偏来了这么最后一句。在场几十人看着,自己若是抢着接这活儿,那不是成了目的不纯、趁人之危?如何算得上光明磊落的好汉?
虽然大伙心里仍旧蠢蠢欲动,但是在兄弟们面前,谁也不敢显得太积极。
晁盖正好在水寨里打牙祭吃鱼汤,马上听说了这事。
“急公好义、救人于水火,这是我们绿林豪杰的分内之事!”老大哥赶来发话,“这姑娘要救,但是要送回家!谁都不许打她主意!”
大家赶紧点头称是。
可是有那心眼多的,又想:这李大娘分明是瞒着旁人找来的。就算把姑娘救出来,原先的主人家必定不肯继续收留,让她靠什么生活?嫁人呢,姑娘已经被卖进火坑,接客接了几个月,有哪个清白人家肯娶?也就咱们当土匪的不嫌弃。人家李大娘不是说着玩的。顺势把闺女嫁给救命恩人,也算让她有个归宿。就算有流言蜚语,她未来的老公一身肌肉,背景全黑,应该也不难摆平。
老婆婆辛苦了一辈子,还是颇有人生经验。
照晁盖大哥说的,把她救出来,又让她回去被指指点点,被主人家所不容,万一再闹出人命,这不白忙一场吗?
大家左右为难,不约而同,看向全场的智力担当——
吴用不在。看的是阮姑娘。
阮晓露顶着压力,沉吟半晌,道:“情况特殊,不能马虎。照我说,你们谁都不能去。人家姑娘已经够难捱了,再让陌生男人看到自己的窘境,万一想不开,咋办?——这事得派个女的去办,不易打草惊蛇,也容易获得受害者信任。”
晁盖一拍大腿:“就是啊!咱们梁山也有女中豪杰啊!”
而且这样一来,姑娘也不用“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所有人完美避嫌。
“那就这么办。”阮晓露抄起一杆笔,开始填表格,“济州府管辖之外,闹市救人,该是个地煞级难度。嗯,我看看——地煞里头的女将,只有我、孙二娘和花小妹。孙二娘前天跟扈三娘打擂,扭伤了脚——那就我和花小妹组队,当仁不让啦。我们外出的时候,李大娘就留在寨子里,烦请各位女眷照顾……”
安排得明明白白。眼看军功在向自己招手。阮晓露微笑环顾四周。
任务分配公平合理。众好汉也只能点头称是,带着遗憾离开。
“六妹且慢。”
忽然,角落里有人出声。
阮晓露一个激灵,往角落里看一看,嬉皮笑脸:“二师兄,你不是女的,不能抢这个单子。”
武松朝她点点头,道:“我过去在东平府治下的阳谷县做都头,对那里的情况也了解一二。东平府的花街瓦子,向来由当地帮派把持,且和官府勾结,家家门口几个壮汉守着,不会容你随意来去。不是我轻看你,你和花二小姐同去,怕是都要吃亏。”
阮晓露一怔,“那……”
别人泼她冷水,也许还是别有用心;但武松向来耿直,本事又摆在这儿。武松说她不成,那是肯定不成。
军功诚可贵,小命价更高。生死攸关之事,必须听劝。
武松:“这个单子,该是天罡级难度。你再努力练练吧。”
说毕起身就走,表明自己不捡这个漏。
阮晓露被晾在屋里发愁。
不说“你再找个人吧”,而是“你再练练”,还真瞧得起我啊?
问题是,我多练一天,人家李姑娘就多受一天罪,李大娘就多一日以泪洗面,整个梁山就少一分急公好义的声名。
正一筹莫展,有人敲门。
吴用笑容满面,把扈三娘带了进来。
“扈姑娘与小生在门外听了许久。”吴用轻摇羽扇,笑道,“阮姑娘不必为难。那位可怜姑娘的救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 122 章
扈三娘一骑绝尘, 纵马下山,日月双刀熠熠闪耀。
她行前一再强调,绝对不是帮梁山做事, 而是纯粹路见不平,行侠仗义。
东平府就在梁山以东不远。大家翘首企盼。
……
五天以后, 孙二娘酒店派人来报讯, 让山寨派人来接。
扈三娘神采奕奕,将双刀交给喽啰, 自己接过一碗接风酒,一饮而尽。
孙二娘大笑喝彩:“好女子!我辈翘楚!”
扈三娘翻身下马。双脚落地的那一刻, 忽然有些踉跄。
孙二娘赶紧去扶, 心疼:“哟, 受伤了?”
细看才发现, 扈三娘不止一处受伤。脸颊扫出一小片红肿, 胳膊上扎了细布, 全身都是药味。走路也一瘸一拐, 皱着眉头。
赶紧让喽啰抬轿, 一路直上聚义厅。晁盖亲自出来迎。
扈三娘很有江湖范儿的一拱手,汇报道:“人救出来了!就在后头车子里!还有那丧良心的亲戚,当时正好在, 也让我一并捆来,给你们发落!其余花街人等, 有地头蛇罩着,没尽数杀死,但也都吃我打得痛快!”
虽然多处挂彩, 但她面若春花,意气风发, 隐隐笑生双颊。
不少头领闻讯赶来。林冲很快注意到:“这是□□之伤!那东平府里,难道有厉害角色?”
扈三娘冷笑一声:“那州里的兵马都监名叫董平,原是个风流常客。我去的时候,正好撞上这人在花街照顾生意,冲撞了片时。无妨!养几天就好!”
有那见多识广的,当即肃然,低声议论:“双枪将董平,有万夫不当之勇,不少江湖豪杰都丧生在他枪下。”
于是对扈三娘愈发敬畏。
阮小七是老江湖,又关心另一件事:“那你可曾泄露身份?”
扈三娘笑道:“武松大哥教的窍门,让我换了男装,蒙了面孔,又穿了双男靴,从头到尾不出声。那董平跟我过了十几招,口口声声管我叫‘兀那贼汉’,想必是不曾认出我真面目。”
众人大笑:“还有呢?”
扈三娘有些莫名其妙:“就带着人回来了啊。”
笑了一会儿,有那胆大的问出来:“没顺便 ……带点别的什么回来?”
这大姑娘闯了一遭销金窟,没顺便取点钱财?找不到银钱,勾栏里那么多细软首饰,随便抓一把回来也行啊。
既然是欺负人,那不如欺负个痛快。反正都犯法了,那不如犯个彻底。就算被抓,也不过是加几个月刑期的事儿。
对于梁山好汉来说,这都是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但扈三娘完全没这根弦,两袖清风,一文钱也没带回来。
大家神色复杂,暗自摇头,不敢出言置喙。
那救出来的姑娘名叫李瑞兰,身段纤细,清秀可人,果然眼角有颗痣。她惊恐未定,拜谢了扈三娘及诸位好汉,赶到老娘病榻之前,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李大娘见女儿无恙,心愿已遂,当即安详睡去,没再醒来。
梁山上下,无不动容,百千铁汉落泪。晁盖派一队喽啰,将李大娘送回西溪村安葬。
李瑞兰挂孝已了,跪下哭道:“奴家一时糊涂,被坏人算计,污了身子。如今无颜回乡,只求留在山上,给各位大王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大家神色复杂。母女连心,想的都是一般。
扈三娘立刻澄清:“我不是这山上大王。”
晁盖也赶紧道:“我们也不要你当牛做马!更不用……咳咳……”
最后齐秀兰发话:“先住山上!谁都不要扰!过阵子再说!”
张罗把李姑娘带去客馆将息,叫来几个上年纪的女眷陪着。但有好事之徒接近,一律骂走。
至于那个人贩子亲戚,被押到聚义厅正中,屁滚尿流地爬在地上。扈三娘还待痛陈其人罪状,刘唐跳出来叫道:
“不耐烦听那鸟事!这等腌臜烂货,砍了干净!”
一刀下去,那人身首异处,血流一地。
扈三娘倒吓一跳,瞪着刘唐,神色微有不满。
贼寇还是贼寇,杀人如此随便。不送官就算了,也不审一下,也不验明正身,也没问问还有什么其他案底……可谓草菅人命。
吴用在远处静静围观,轻微叹口气,给小喽啰使个眼色,令去收尸。
扈三娘跟梁山的“友情”,大概建立得差不多。再让她在山上待下去,让她见识到各种土匪恶习,怕是适得其反。
*
晚间酒席时,军师礼貌征求扈三娘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跟梁山结盟,进入“编外排名”。以后梁山举办江湖邀请赛,请帖寄到扈家庄,欢迎到时参加。
这必须先跟人家说好了。江湖险恶,不能随便攀关系。
有些刚出道的萌新,喜欢胡乱给自己攀后台,一会儿说我帮武松打过虎,一会儿说方腊是我干舅舅,一会儿又说梁山寨主跪着请我上山聚义……吹牛一时爽,万一让正主发现,那就是腥风血雨,悔不当初。
所以,要把扈三娘的名字写进聚义厅的排行榜,必须得到她的同意。
扈三娘在山上待了三日,所见皆是英雄豪杰之事。纵有些微不快,也是细枝末节。又刚刚做了一桩侠义之事,心情舒畅已极,思虑片刻,当即一口答应。
“好!我等着下次来讨教!”——
掌库喽啰姗姗来迟。从独龙冈带来的这批货物,此时终于交割完毕。
除却少数损耗和计算错误,此次扈家和梁山的贸易额达到了两千三百余贯,大部分是以物易物。此次试水顺利,等过两个月,庄稼收割后,还能继续扩大规模。
扈三娘带着几车梁山物产——大部分是蒸馏酒,满载而归。
梁山的蒸馏酒虽然举世罕见,但在大宋律法约束之下,寻常百姓都不许私酿,别说土匪寨。
偷偷酿一点点,自己喝一喝,小酒店里卖几碗,官府懒得管;可若是要成批成坛的私卖,那就是挑衅律法,挑衅皇权,就是在张叔夜的府衙门口蹦迪。
所以梁山的“仙人酿”一批批出窖,基本上都是内部消化、给人送礼为主,不指望拿它赚大钱。
直到一个月前,扈成表示,扈家庄家大业大,自从三代以前,就持有朝廷认可的酿酒售酒许可。如果梁山有多余的蒸馏白酒,可以悄悄送过来,他们帮忙倒卖,给了个挺漂亮的价钱。
领导当即一致同意。
扈三娘还代兄询问,能不能重金购买“仙人酿”的生产步骤和设备图纸。对于这个请求,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摇头。
“想喝,来买便是!俺们的秘方不给人!——哎,偷也不行啊,哈哈哈!……”
扈三娘也知道这个要求太过火,一笑置之,回身跟梁山朋友们告别。
*
数日之后,蒋敬结束闭关。小屋门开一条缝,伸出一只脚,把门口堆积如山的工作文件扒拉进去。
过了半个时辰,“编外排名”的算法设计完毕,丢了出来,被小喽啰捧到聚义厅。
按照这个更严谨的新算法,扈三娘在梁山短短三日,打了二十八场友谊赛,所显露的武功水准,可以比邻天罡第三十五。
当然现在的天罡第三十五另有其人。小喽啰一笔一划地把她的名字写在了旁边。
大伙回味伊人身姿,唏嘘出神。
江湖上八卦传得快。扈三娘离开没几天,朱贵的水亭号箭就射了过来。
“报!”传令喽啰喜气洋洋,“山下来了三个好汉,自称是杨林、焦挺、韩伯龙,听闻江湖上有个女侠参加了梁山的编外排名,也想来讨教一二,看看自己实力!”
晁盖大喜:“正好今天校场空着。快请上来!”——
梁山本来就是北方江湖老大,以前就时而有人来拜山切磋。但一般是打一场,喝一顿,来个一日游,下山就走,给自己的江湖资历加点谈资。
而“编外排名”推出以后,拜山的更是纷至沓来,而且目的明确,就是要刷江湖排名。
开始来的都是邻居。东溪村的闲汉,西溪村的混混,杏花村的街溜子……
然后越传越远。郓城县、济州府、甚至东平府、东昌府的江湖豪客,也一个个踅摸上来。
江湖上不乏聪明人,很快有人弄清了积分规则——打败越强的对手,积分给得越多。
于是这个要跟林冲打,那个要跟武松打,大有把梁山好汉当成练级工具的架势。
领导们商议之后,赶紧推出新规,白纸黑字贴在每个酒店和码头里:
友谊赛每月初一开场,每场三天,欢迎江湖朋友准时前来切磋。
大布告下面,不知被谁歪歪扭扭地加上几句:有偿使用山寨食堂和客馆。请带足银两,自备被褥,带走垃圾。否则拳脚伺候。
每月对外开放三天。其他时间,大伙关起门来过好日子,抢抢银子,种种田,做做公益,不能老放游客进来。
即便如此,在“友谊赛”当天,来拜山的各路好汉蜂拥而至,还是非常挑战梁山的接纳能力。
寻常人不敢坐帆船,都坐手摇船,水寨里的船只个个满载。客人们抱着身上的救生衣簌簌发抖。
食堂做不出那么多酒菜,只能端出白米饭和面片汤,豆酱和腌菜旁边自取,照样被吃得盆光碗净。
客馆住不下那么多人,临时加了床,小喽啰伺候不过来,早上打水也得排队,从五星级降到三星级,依旧人满为患。
而且江湖上鱼龙混杂,什么烂人都有。山上访客一多,就有寻衅滋事的。
这日阮晓露晨跑到一半,就听到水边有女人哭声。
扈三娘从东平府救出的被拐少女李瑞兰,此时端着一盆蔬果,美目睁大,手足无措地慢慢往后退,眼看就要踏进水。
她对面,歪斜立着个不认识的黑皮壮汉,一脸猥琐笑,伸手挑李瑞兰下巴。
“敢问小娘子,是山上谁的眷属啊?——都不是?嗳,这不太好吧,听说梁山好汉都是不近女色的英雄,养你这么个美貌姑娘,却是几个意思呢?”
李瑞兰张张嘴,想替梁山说句话,不知如何开口。
“哥哥我今日孤身拜山,正好缺个游伴。来,小妹妹,陪哥哥一天,哥哥给你银子,好不好?”
嘴上征求意见,手上可没闲着,笑嘻嘻的搂了上去。
李瑞兰吓得花容失色,盆里的蔬果全掉在地,惊叫:“你住手!”
这可惹恼了黑皮壮汉。他眉毛一竖,污言秽语开始骂人。
“哼,一看就是行院出身的烂货,还敢拒绝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在江湖上的异名叫什么?嗯?……”
一条胳膊横在他面前。阮晓露挺胸抬头,盯着这不知死活的货。
“既然是拜山的,懂不懂礼貌?”@无限好文,尽在晋 江文学城
黑皮壮汉见又是个女眷,压根没放心上,喷着唾沫叫道:“见了晁寨主、吴军师,俺当然会参拜,让俺干啥就干啥。怎么,凭你们几个臭婆娘,也有资格让俺礼貌?”
阮晓露当即火冒三丈,身边捡起一根鱼叉。
曾几何时,梁山上的风气也这么恶心。但在她上山之初,就抓住白胜打老婆的事,跟齐秀兰一起,大大闹了一场。再加上一些运气使然,才慢慢形成了相对健康的精神风貌。如今山上虽然也脱不了大男子主义余毒,虽然也会有人冲女眷犯贱,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不对的,会挨白眼、挨拳头、挨蒙汗药、挨领导批评……
如今再看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德性,就显得格格不入,一点也不想忍。
阮晓露一手拎鱼叉,一手指着他鼻子:“给这姑娘磕头道歉!否则……”
“你算老几!”黑皮壮汉勃然大怒,“老子今儿非要摸她一摸不可!”
一个烟花女子而已,就算占她点便宜,梁山上的英雄豪杰还能跟他一个客人计较?说不定直接成人之美,送他呢。
这人欺软怕硬。见阮晓露个子高(其实也没高过他,只是比寻常姑娘个大),又矫健(其实也远不及他壮实,但估计也有些气力)——决定先不惹她。把她的鱼叉扒拉开,径直去捉那弱不禁风的李瑞兰。
阮晓露被一推三五步,见这人力大,也不硬刚,手指抵唇,一声唿哨。
哗啦一声,水底下钻出来十几个喽啰,个个精赤着上身,腰间缠着负重袋。
“姑娘!五哥让俺们训满一个时辰,这还没够数呢!你要是有事……”
阮晓露伸手一指,“今儿换个项目练。给我上!”
……
第 123 章
黑皮大汉被摁进水里, 七进七出,淹个半死,趴在一个臭水沟旁边喘气, 死样活气地哀鸣:
“俺是客人啊……有这么对待客人的吗……呜呜呜……”
李瑞兰在旁边泪如雨下。几个喽啰笨拙地围着安慰:“没事没事——哎,这人干啥了?惹你了?”
阮姑娘一声令下, 大家不分青红皂白先揍人, 揍完了才想起来问问缘由。
阮晓露简略说了。
这一听不要紧,兄弟们当场怒从心中起, 心里都是一般想:梁山上虽有单身姑娘,俺们自己都还不敢瞎唐突呢, 轮得到你一个外来的渣滓祸祸?
于是拳头脚尖齐上, 又把这蠢汉揍到吐血。
阮晓露鱼叉压着那人喉咙, “道歉。”
“俺道歉, 道歉, 是俺犯贱, 冒犯几位姑娘, 以后不敢了, 不敢了,女侠饶命,别杀俺……”
“杀你?”阮晓露嗤笑, “脏我的手。”
她收了鱼叉,命令众人:“给艘船, 给包药,把他送出泊子去。几个酒店都通知一下,这个人拉黑名单, 一年不许来拜山。”
如此“待客之道”,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大伙围一圈, 齐齐盟誓,谁都不许把这事往外说,就当这人是自己从半山腰跌下去的。
大伙欣然应和,分头去办事。
阮晓露气还没消,拉过李瑞兰:“跟我走。”
李瑞兰整理衣裳,顺从地跟上。
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姐姐要去哪呀?”
“找寨主。”阮晓露不假思索,“你去好好哭一番。然后我趁机提议,把咱们的寨规也抄在四方酒店里。凡是来拜山的,都得宣誓遵守,才能放进来。咱俩一唱一和,凄惨一点,老大哥会同意的。”
给山寨建言献策,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李瑞兰听了,当即吓得停住脚步。
“不不不还是不麻烦了……万一大王们不愿意,嫌麻烦,姐姐不是平白吃挂落……”
阮晓露回头笑道:“那也是我挨批,连累不到你。走吧!”
李瑞兰跺脚:“那更不行呀!”
好说歹说,就是不敢去为自己发个声。
阮晓露只好暂时停住六亲不认的步伐,“那……那我送你回宿舍。”
转念一想,也不能怪人家姑娘胆小怕事。阮晓露自己在梁山居住数年,立功无数,满山熟人,自然不怕唐突老大哥;李瑞兰刚来没几天,路还没走熟,人还没认全,就让她去勇闯聚义厅,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阮晓露心里盘算,等得空,自己去跟领导提一下,也不是非得带着她。
刚一迈步,李瑞兰忽然抓住她衣角,扑通一声跪下了。
“姐姐可怜见!”
阮晓露吓一跳,把她拎起来,盯着她问:“何出此言?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吗?”
李瑞兰红晕满脸,嗫嚅半天,才小声道:“不是,别误会,奴家……我是想学武功。姐姐能不能教我?”
阮晓露松口气,乐了:“大喘气,吓死我。”
看李瑞兰的脸色,并没有轻松多少,紧抿着嘴,又说了一遍“我要学武功”,神色间视死如归。
阮晓露眼神指指水面,一艘船正解缆,上头趴着那个遍体鳞伤的骚扰犯。
“想自己教训那种人?”她笑问。
李瑞兰低下头,又沉默半天,神色间大约是个“没错”。
阮晓露自己性子直爽,不太习惯跟别人吞吞吐吐的沟通。但是看李姑娘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不好意思直接告诉她:练武功强身健体,她一百个支持;可若是要练到能一把掀翻一个彪形大汉的程度,既需要勤学苦练,也需要先天身体条件。
李瑞兰身量娇小,目测不超过一米五,就算学会“衙内愁”,也没法像阮晓露那样一招制胜——身高劣势。除非对手弯下腰来配合,否则根本完不成动作。
就算她突然变成运动达人,练出一身腱子肉,那体重也超不过一百斤。碰上大吨位敌人,照样吃大亏。
在这种劣势条件下,如果想要以弱胜强,以小博大,练成一代高手,则需要数倍于常人的努力和光阴。如果不是天生热爱武学,这条路会走得很痛苦。
阮晓露想了想,尽量说得不那么丧气:“嗯,如果你只是想防身,我觉得更好的方法是练跑步。只要比敌人跑得快,就不会被打败。这个我可以安排……”
李瑞兰紧张摇头,“不不,山上女眷跟我说,说……要想过得自由……就、就得武功厉害……”
磨蹭半天,阮晓露才弄明白她的想法。
李瑞兰上山这阵子,几个上了年纪的女眷可怜她遭遇,自发组成个妇联小组,每天跟她聊天谈心。
从这些大娘大婶的言语、以及自己的观察中,李瑞兰得出结论:这土匪寨虽然接纳女流之辈,但女子要想活得像样,要么得有丈夫兄弟做靠山,要么得武功出色。如果两者都有,像阮六姑娘、花二小姐那样,既有亲人撑腰,自己又有些本事,那就绝对没人敢惹。
“……你一个无主的姑娘,没脚蟹,又不会打架,谁看着都好欺负。”大娘们谆谆善诱,“没关系,山上有的是盼娶媳妇的小伙子,赶紧挑一个好的嫁了,至少早点定上,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虽说李瑞兰正在孝期,但平头百姓生活要紧,亲人丧了,一般是守个七七,最多一年半载,就得重新出来生产生活。倘若学那些皇亲贵胄,动不动就守个三年五载,耽误大好人生,那死去的亲人在地下也不安心。
这是大娘大婶们的人生智慧,也不能算坏心。
李瑞兰听在耳中,觉得挺有道理。
她吞吞吐吐的说完这个意思,阮晓露扑哧笑了。
“我明白了。你在这山上没有瞧得上的人,不想随便嫁了。‘找靠山’这条路不想走,所以打算习武自强……”
李瑞兰慌忙摆手:“姐姐误会!奴并非水性杨花之辈,也不敢看不起寨中好汉。只是……只是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配不上英雄豪杰,不敢高攀……这么多天了,也没人过来要奴家侍奉,想必也是嫌我……”
阮晓露一路黑脸,跟李瑞莲进了她宿舍,找面墙,自己拉伸跟腱韧带。
真是上山太久跟社会脱节了。现在外头都这风气?
梁山风气是禁欲至上,好汉们私底下怎么想她不知道,但在公开场合,谈论女人的次数屈指可数,“残花败柳”这种词更是没听说过。谁敢出此猥亵之言,且不说会被旁人笑话,石秀的小报告直接打到聚义厅,转天就让你社死。
“首先呢,有一点你大概不知。”她似笑非笑,“到现在也没人向你提亲,不是大家看不上你,而是 看上你的人太多了,谁都不敢出头做那第一个。”
李瑞兰要拜师学武,能不能学出名堂来尚且另说;就冲这份劲头,阮晓露觉得可以跟她多聊聊。
不近女色是梁山的政治正确。但那是基于一个很朴素的理念:风月之事搞太多,会导致身体虚弱,影响英雄气概。如果因为好色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那更是做好汉的大忌,给整个梁山丢脸。
但是正常人伦,男婚女嫁,可不算堕落。如果能正正经经的娶个娘子回来,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乐意呢?
问题是,娶不到啊!
倒是有人胆大包天,打过山上单身小姑娘的主意。花小妹虽然骄纵暴躁,毕竟年轻漂亮。也曾有人去向花荣提亲,抱着自己多年抢劫的积蓄,低三下四地说:俺虽然身份不高,武功一般,但比过去那个秦明强多了……
这些尝试,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因为花荣老早就保证过,婚姻大事让妹子自己做主,他可不敢瞎掺和,否则后果他担不起。
花小妹过惯了快乐的单身生活,自然谁都看不上。有人碰壁几次,大家也不去自讨没趣。
也有去找阮小二碰运气的:“六姑娘也老大不小了……”
但是他们不知道,阮家三兄弟早就达成共识,这山上没人配得上小六。谁敢上门提亲,那就是不安好心,成心削他们兄弟面子,必须一顿拳脚打出去!
这个共识,从上山伊始,一直无脑贯彻到现在。
光阮晓露知道的倒霉蛋就有那么七八个。肯定还有她不知道的。
好在倒霉蛋们都是广撒网,碰运气,也未必对她多么一往情深。被揍了自认倒霉,掸掸身子站起来,只怪自己不够优秀。
如今山上来了个梨花带雨的李瑞兰,没背景,没靠山。只是晁盖严令“不准趁人之危”,大家才不敢在这风口浪尖去求爱。
但可以预料,时间久了,迟早会有人到她这里来探苗头。
李瑞兰听她这么说,满脸通红,绞着手帕,半天不说话。
阮晓露问:“你是想在这山上短住呢,还是长居?”
李瑞兰不明白:“何谓短住,何谓长居?”
“要是短住,就等休养好了,回归社会。如果要嫁人。寨子里的大哥们倒是有些社会关系,都可以帮你介绍。但俺们的身份你也清楚,这些社会关系,你多半也不想沾染。如果你想自力更生呢,我在济州府有一间织坊,里面已有三五娘子……”
李瑞兰羞惭满面:“奴不会纺织。”
“那没事,我也不会。”阮晓露想了想,又道,“想在山上长住,也没看起来那么困难。有人罩着最好,但谁说靠山一定要是丈夫。你可以像别人一样认大哥呀!你姓李,最好办了,山上至少三百个大哥候选……”
她拉伸完,找个凳子坐下。李瑞兰立刻给她端来一碗温水。阮晓露赶紧谢谢。
“至于锻炼体格,那是应该的,但也不是非得练到天下无敌。只要有一技之长,让山寨能有所用,照样可以立足。你看萧让、金大坚、凌振、蒋敬……嗯,你有什么特别擅长的事情没有?”
李瑞兰想了半天,还是轻轻摇头。
“奴不会。”
她自幼就在乡绅家做贴身使女,学的都是端茶倒水察言观色,没有任何劳动技能。
阮晓露也有点没辙。她知道,在一个法制健全的理想社会里,无依无靠的弱者也能得到相同的尊重,不被歧视,不挨欺负。
但这个社会,显然还离得很远。
李瑞兰如果啥都不会做,在山上只怕永远低人一等。
两人面面相觑,无奈苦笑。
外头有人招呼吃饭:“今儿萧娘子家里开伙!李姑娘,吃得惯辣汤么?”
女眷们有时不愿吃大锅饭,自己宿舍里轮流开小灶。
李瑞兰收拾笑容:“姐姐跟我来,先吃了早饭。”
阮晓露跟一干女眷都熟,当即欣然而应,自己拿了双筷子。
萧让娘子持着个团扇,先招呼她,又对李瑞兰笑道:“姑娘这扇子真是精致,一笔一画都是工夫,这份巧心思更是难得。我小时候也学过绘绣样,可惜没坚持,现在想来,真真可惜。”
阮晓露一看,萧让娘子手里那个团扇,上头画着简单的花鸟,虽然并非精品,但架构有些章法,明显不是信手涂鸦。
她惊讶地看着李瑞兰:“你……”
你不是说你啥都不会吗?!
这时候另几个女眷入座。人人手里摇着个手绘团扇。
“李姑娘说,谢谢我们几个照顾,非要送这些。也只好却之不恭了。”金大坚娘子笑着解释,“可惜那些大老爷们都不识货,昨天那栾廷玉嫌热,借走一个,两下就扇坏了,万分对不住姑娘……”
筷子叮当响,一桌女眷欢声笑语。
只有阮晓露万分无语,忍了又忍,低声对李瑞兰:“姐姐,你以后能别说一半藏一半吗?我又不害你!”
李瑞兰脸红过耳,半晌,才细声解释:“在花街的那几个月,让人逼着学的,让我送给客人当定情信物……唉!丢人,我不想到处说。”
阮晓露:“……”
好吧,不凶她了。
“再说,画个扇子,对山寨有什么用?”
李瑞兰苦笑一声,小口吃菜。
这倒是真的。山里都是大老粗,天热了随便拿个破衣服扇扇,没这个高雅品味。
而且,当今圣上雅好丹青,上行下效,艺术界早已卷得不成样子,街上随便找个门馆先生,都是书画俱佳,落笔如神。李瑞兰学的这点入门技法,放到哪儿都惊艳不起来。
饭局散去,阮晓露向萧让娘子道谢,送回李瑞兰,然后自己走绕山大路,散步消食。
路上又看到一群拜山的访客,显然刚从断金亭校场里过来——大多数人的实力其实轮不上挑战梁山好汉,纯去看个热闹。所以这些人也都全须全尾的回了来,中气十足地讨论方才的比赛细节。
一边看风景,忽然就看到阮晓露。
这次这几个人就上道得多,一听是梁山的女眷,马上拱手作揖,收拾自己的眼睛不乱瞄,而且嘴很甜:
“见过娘子。今日能见到梁山风貌,实乃三生有幸,足慰平生之愿!”
阮晓露也礼貌打了招呼,给一群访客指了去金沙滩的路。
隐约听得访客们在水边高谈阔论:“唉,啥也带不走,捡个石头子儿,也算来过梁山。”
说着弯腰,挑了颗圆润美貌的鹅卵石。
其他人也纷纷附庸风雅,捡了石头揣袖子里,当个纪念品。
小喽啰摇船,送他们离开。
阮晓露远远看着,有点愣神。
——这不成啊,石头子儿也是俺水寨财产啊!
一个两个捡去还行,要是大家都来捡,把卵石给捡光了,光秃秃的多难看,多破坏生态啊!
而且影响出水上岸时的脚感!
影响水寨机关的使用发挥!
但捡石头也不是什么大罪。小弟们也不会为了这事帮她教训人。
阮晓露原地立了半晌,一拍大腿,扭头往回跑。
这不是现成给李瑞兰的工作机会嘛!
第 124 章
翌日, 金沙滩码头边缘,悄然支了个小摊。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
“梁山手信”。
破桌子上货物稀少,只有个脏兮兮的小盒子, 里面摞着一沓轻薄纨扇,绘着风景山水, 以及人物绣像。用几枚卵石压着, 防止被风吹走。
细看之下,那扇子的画工其实并不十分精湛:笔触粗糙, 线条滞涩,颜色搭配略微诡异, 像是初学者的习作。
那扇子缝得也有点仓促, 线头里出外进, 木柄摇摇欲坠, 不知能扇几下。
但也有优点:市面上的画扇, 时下流行的主题无非才子佳人、花鸟虫鱼;这几把纨扇上的画面主题, 却令人耳目一新, 任何铺子里都没见过。
打虎将李忠坐镇摊位, 朴刀撂在一旁,笑嘻嘻地跟拜山的访客介绍:
“这个画的是我们梁山断金亭。这个画的是后山黑风口,这个是金沙滩……”
访客们好奇, 翻翻拣拣,忽然又看到几幅人物。
“武松打虎!这是武松!俺白天刚刚见过!画得真像!”
“这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小李广梁山射雁!”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
有人问:“谁画的?”
李忠:“我的义妹, 是个才女,随便涂涂。她不想抛头露面,我来给她吆喝。大家想要, 一贯钱一把。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众访客啧啧。梁山的才女, 画的梁山风景、梁山人物。这份手信独一无二,别处绝对弄不到!
到时自 己持着这扇子,在江湖中招摇过市,就等于宣示天下——“来过!”
说不定还会有人凑上来问:梁山的才女长什么样?是不是文武双全的巾帼女侠,是不是特别漂亮?足下肯定见过了,是不是?扇子上画的这些英雄,也都跟足下交手切磋过,是不是?快快说来……
然后他们故作深沉,摇着扇子,就是不答,任旁人猜测羡慕。
……
愿景很美好。但是,这价格仍旧令人望而却步。
“也不是十分精致。”有人小声道,“郓城县的铺子里,比这个画工好的,才卖一百文……”
“那能跟俺们这个比吗!俺们这个,天下无两,谁都仿不来!”小霸王周通强势现身,振振有词,“你们看这个武松,是比着真人画的!再看这个倒拔垂杨柳的姿势,是鲁大师父现场复原的!还有花荣的这张弓……”
梁山抠门二人组一唱一和,把这扇子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能一贯钱一把买回去,那是你上辈子积德。
忽然,一个小个子访客缩回手,抱怨:“这个黑旋风,墨太浓!把我手指头染了……”
周通立刻跳将起来:“你把它弄脏了!还叫俺们如何卖!你得给买回去!不然赔钱!”
小个子一怔,待要理论,李忠和周通一齐站起来,凶相毕露:“嗯?”
十来个喽啰纷纷围上,扳着指节,咔咔做声。
“大哥!有事吗!”
那小个子脸色红了又白,提起拳头又放下。
旁边的人冷汗频出,也赶紧劝:“莫生气,莫生气,此处耍不得你的村里性子。”
李忠依旧一脸憨厚,笑道:“你若买三把,一并算你九折。”
几个访客商量片刻,摸出钱袋,凑出几串钱,破财免灾。
扇子拿到手里,刚才那点窝囊劲马上烟消云散。左看右看,喜滋滋地欣赏。
“来都来了,这点钱算啥?回头去镇上赌几把,就都回来啦。”
……
“梁山手信”开张第一天,入账二十贯。二十多把扇子卖光光,全是好评,无一差评。
李忠周通捧着钱袋,高兴得同手同脚,跑去向阮晓露炫耀。
“姑娘神人,俺们本来以为,开这么高价,不会有人买呢!”
阮晓露刚跟戴宗和花小妹交接完工作,转手泡个茶,笑着答:“老规矩,入账七成交公,账本顺着蒋敬门缝扔进去就行。剩下三成,你们跟瑞兰姑娘分一分。还有来帮忙的喽啰兄弟,都别忘了辛苦钱。”
李忠周通乐得合不拢嘴,但还是要确认一下:“阮姑娘,你真的分文不取?”
“我只管牵线搭桥,出个点子,有啥了不起的?”阮晓露大方回绝,“出力的是你们几个。这钱该你们挣。”
“梁山手信”这个点子,原本只是为了给李瑞兰找点有意义的事做,不为赚钱。就算自己闹着分成,最多也分几百个钱,不如拿去买个人情。
抠门二人组嘴角咧上天,高帽一叠叠给她戴,一会儿“重义轻利“,一会儿“仗义疏财”,把那二十几贯钱牢牢搂在怀里。
阮晓露又敲打李忠:“瑞兰如今是你义妹,你得有做兄长的样子,分成不许少她的。我明儿会问!”
李忠忙道:“那是那是,哪能哪能。”
拜谢完毕,周通忽然想起什么,又请示:“有人嫌咱们这扇子款式少,问能不能画点别的……”
真是送上门来的市场调研。阮晓露赶紧问:“他们想要什么?我让瑞兰去打草稿。”
“智取生辰纲,”周通想了想,“还有林教头火烧草料场、还有武松十字坡智斗孙二娘、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灭门鸳鸯楼……”
好家伙,武松这江湖人气碾压旁人,访客们十个里有八个都想要他的周边。
但阮晓露想了想,还是摇头:“这‘梁山手信’,都是让人带到外面去的。不仅江湖中人,还有做官的、老百姓,都会看到。寻常的英雄壮举可以宣传一下,违法血腥的事迹还是尽量别画,免得落人口实。”
阮姑娘想得周到。李忠周通大为佩服,又道了谢,喜滋滋地离开。
*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梁山手信”卖得火热。很快,有人来到摊子里,悄悄摆上其他东西。
公孙胜秘制丹药,提神醒脑延年益寿,装在小瓷瓶里,摆了一排,周围还装饰着野花野草,仙气飘飘。
不过这玩意不像纨扇那样好显摆,价格定得又高,因此光顾者寥寥。三天了没卖出去,反倒丢了一瓶。气得道长撤回了所有的药。
萧让上山以后,除了文书公事,一直在专注创作他的武侠话本。此磅礴巨作,如今第一卷刚刚完成,定名为《草莽英雄传》。萧让自掏腰包,请了跑腿,去城里刊印数十册,摆在摊位上,标了个成本价,只求赚个吆喝,文坛扬名。
他心里盘算着,大家读完第一卷,定然会爱不释手抓心挠肺,然后争着到梁山上找他催更。可事实是,来拜山的好汉,十分之九都不识字。文学巨著销路遇冷。第二天赶上大雨,李忠没来得及收摊,几十本册子全淋湿了,气得萧让把文房四宝都摔下山,宣布封笔。
(不过隔了几日,他还是悄悄把笔墨都捡了回来,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继续码字。)
金大坚做了点假古董,陶瓷青铜玉器古钱应有尽有,摆在显眼处,说是这几年在梁山挖出来的,带到外头去,肯定能翻十倍的价钱。访客们肉眼凡胎,也鉴定不出真假,当即一扫而空。
(不过后来晁盖干预,把这项买卖给叫停了,说咱们梁山好汉光明磊落,不能制假售假。)
水寨兄弟不甘示弱,捕来十几条梁山特产巨型金色大鲤鱼,活着养在渔船尾巴里。众访客见了啧啧称奇,围观者众。阮家兄弟不贪财,定价很公道,比李小二店里还便宜几文钱。
但没几个人表示想买。
大家都是走了几十几百里路来的,如何带着个活鱼回去?
三天了,一群大鱼奄奄一息,死样活气地摆尾巴。
最后一个老实人看不下去,说我家就住水泊外,买一条回去让乡亲们看看。
背着大鱼刚上船,那大鱼闻到水汽,突然回光返照,拼命扭动挣扎。那老实人脚下一滑,大头朝下,连人带鱼栽进泊子里。
好消息是,水寨喽啰就在旁边,赶紧把人给捞出来。
坏消息是,张顺不在场,那鱼终究溜走了,没抓住。
老实人自认倒霉,也不敢讨要还钱,湿着身子走了。
(为了来访旅客的生命安全,领导们紧急叫停了活鱼售卖业务。)
此外,李忠和周通赚钱心切,卖扇子之余,又动起歪脑筋。厨房里扫点草木灰,用纸包了,外头写着“孙二娘蒙汗药”,十两银子一包。
一念之差,给自己招了祸。没半日,孙二娘带人找上门来。
“老娘的成名绝技,就给你们拿来砸招牌?”
指着条桌上几包“蒙汗药”:“给老娘吃了!”
抠门二人组聪明反被聪明误。腹泻刚止住,又被全山通报批评,罚义务劳动三天,成为全山笑柄。
……
“手信”卖来卖去,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层出不穷。最后还是李瑞兰的绣像纨扇销路最□□。
赚点零花钱是次要,关键还能顺便宣传梁山好汉的英雄事迹,提升梁山的江湖形象。每个摇着扇子的江湖豪客,都是在给梁山打广告。
没几日,来拜山的访客们离开之时,人人手里摇着一把纨扇。大家坐在摆渡船上,一边回味赛场上的惊心动魄,一边互相评价扇子上的艺术价值,气氛无比风骚,不像江湖武人约架散场,倒像士大夫雅集归来。
吴学究还派心腹喽啰等在水边做售后调查:请问各位好汉,觉得“梁山手信”的定价合适吗?对相关头领的销售方式满意吗?有没有需要改进之处?
得到的答案十分一致:合适,满意,十分完美,如果一定要改进,定价可以再高一点。
调查结果反馈到聚义厅,皆大欢喜。
这一期的“友谊赛”结束后,聚义厅里开总结例会,大家一致同意,给牵头的几个人——李瑞兰、阮晓露、李忠、周通——授丁等功,以资鼓励。
此外,阮六姑娘还建议,最先发现李瑞兰绘画特长的女眷——萧让娘子、金大坚娘子等人,虽然所做之事够不上立功,但也值个全山表扬。大家都要学习她们的敏锐慧眼,学会欣赏同伴的优点。
几个梁山老人对立功表彰习以为常,微笑着起来致谢。
也有少 数女眷,往日对李瑞兰的出身有点膈应,跟她没太多交流。此时见到山寨领导的态度,也从善如流地鼓鼓掌,对李瑞兰报以礼貌微笑。
李瑞兰头一次立功,红着眼圈,眼看寨主朝她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听到周围人吹口哨欢呼,飞红了脸,赶紧藏到女眷堆里。
一个弱女子,要想在这山上挺胸抬头的过日子,似乎确实,没那么难。
第 125 章
阮晓露例行去张叔夜府衙汇报, 轻快地走出济州府城门,解开乖宝的缰绳。
如今她掌管几个后勤部门,跑腿不用亲力亲为。但是“联络官府”这件事, 她还必须亲力亲为。
领导们放心把这活计交给她。知道她为人磊落,肯定不会阳奉阴违, 更不会好勇斗狠, 给山寨没事惹事。
吴用还悄悄暗示,如果需要给官老爷送点礼, 别怕开口,他亲自给库房开条子。
不过张叔夜大概也不屑于跟土匪分赃, 至今没暗示要过贿赂。
走到李家道口, 远远看到朱贵酒店的招牌, 阮晓露还想着方才张叔夜跟自己的谈话。
“登州最近有绿林杀人放火, 横行作乱, 闹得有点大。”张叔夜劈头就问, “跟你们有关系吗?”
阮晓露一身白毛汗, 赶紧澄清, 说俺们最近都在山上打比赛呢,没出过远门。
张叔夜笑道:“本官随便问问。那就好。别干傻事。”
敢情把梁山当成江湖情报站了。阮晓露也没脾气,谁让这老伯差点把俺们家给偷了呢?
笑嘻嘻插科打诨几句, 送了张叔夜几把纨扇——都是梁山风景,没有任何通缉犯芳容——然后赶紧告辞。
*
朱贵酒店人满为患。
自从梁山开战“江湖友谊赛”、开放拜山参观以来, 梁山周边几个作眼酒店,都在闷声发大财。
“排队,要摆渡的排队!”
朱贵一副阔臂长腿, 此时忙得脚不点地,忙着招呼客人。
明日又是“友谊赛”开幕。晚间就有二十几个好汉涌到朱贵的酒店里, 等着登船进泊子。
天色渐晚,喽啰手摇船运力有限,不足以运载所有的人。于是,在得到上面批准之后,朱贵决定实施有偿摆渡,每人五百文,加急八百文,以调节渡船供需。
“没排上船的好汉也不用着急,”朱贵一团和气,笑道,“可以在小店里打尖住宿,价格么,是比寻常时候贵一点,可附近也没别的客店了不是?……”
头一次发现,这做正经生意,竟然比开黑店还有赚头。黑店虽然暴利,毕竟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客户死一个少一个;而像现在这样,可持续地割韭菜,才是做生意的上乘境界。
到了每月初一的拜山之日,餐费房费涨了一倍,依旧供不应求。几个酒店掌柜——朱贵、孙二娘、李立,无一不是数钱数到手软。张青甚至请假没去例会,因为搬钱箱的时候闪了腰,上不得山。
阮晓露低调踏进酒馆大门。朱贵见了,连忙请几个大汉拼桌,给她让出个干净桌子。
“你忙你的,”阮晓露十分体贴地说,“给我整点饭菜,不用人伺候。”
酒店里坐着的一群江湖豪客,见一个单身姑娘居然单独占了个桌,有几个当场就要摔碗;其余人却赶紧劝住,低声告诉那不识相的,说这姑娘是梁山上跑腿的,淡定淡定。
大家都是来拜山的,当然要尊重梁山人员,于是默认了朱贵的安排,一群大汉挤在一块儿,胳膊肘打着架,艰难地吃饭喝酒。
阮晓露筷子扒饭,看看窗外,阴云密布,风雨将至。
别人当她只是个跑腿的,倒是正合她心意。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绿林中名气越盛,行走江湖时风险越大——你不惹事,事来找你。人人都想把你打败,出更大的风头。
如果她像鲁智深武松一样,以一打十轻轻松松;或者像吴用一样,虽然打架不行,但轻易不下山,周围随时有人保护,当然不怕名气大。
可是她自己的大部分江湖成就,都是靠调动资源、机敏应变而做到。而且又时时下山走动,单身旅行。那可不敢太高调,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除非她像宋江一样,一报自己姓名,就能让各路妖魔鬼怪都纳头便拜叫哥哥——在混到那个境界之前,她对外介绍自己,一律“就只是个跑腿小妹”。
“跑腿小妹”吃着饭,顺手推开窗。空气闷热,窗外也没风。
北方难得有如此潮湿的日子。水天相接处已经隐约见到闪电。滞留酒店的拜山旅客愈发焦急,催促朱贵:“还有没有船!等下起大雨,可就走不了啦!”
朱贵反正不愁,两手一摊:“能用的船,肯定会拨给你们用。但大家也看得清楚,外头一艘船也没了嘛!从别处调拨,高低赶上大雨。划船的也是俺们手足兄弟,不能让他们犯险哪。”
阮晓露也不愁,挑出麻辣熝豆腐里的花椒,细嚼慢咽。反正她自己有物流船,随时都能走。
忽然,有个眼尖的旅客指着外面:“哎,那不是有船!”
众人大哗。借着乌云缝隙里的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大码头半里之外,密密的芦苇丛中,木桩上果然栓着个小船。那船比寻常渡船窄些,吃水却深,船舱外披着乌油油的篷,船头搭着两只桨,还竖着个小桅杆,上头卷着几片帆。
小船显见无人,拴着缆绳,被风吹得横在水面上。
“店家,这不是个空船!你眼拙了!”那眼尖旅客大喜,撂下筷子就走,“不用你叫人。兄弟自己会棹船!我去也!”
这话一出,呼啦啦,满屋子大汉跑了一多半。
“带俺一个!俺也要乘这个船!”
“那船头不写着‘梁山’?借用一下,不会抢你的!”
“你方才亲口说的,有船肯定会给俺们用!”
“走了走了!船钱照付!拿着!”
朱贵从后厨追出来,左手一只鸭,右手一把刀,莫名其妙。
“慢着,别走,在小店住一夜嘛!这是要去哪……鸭汤还要不要了……”
那老母鸭时运不济,被捉在厨房,放翻在案板之上,眼看就要斩首放血。眼下突然死里逃生,用尽全身力气,往朱贵手背狠狠一叨。朱贵惨叫一声,撒手狂甩。那鸭却是个鸭中豪杰,生长在水泊边,学了十足的梁山性子,被人如此折辱,怎么肯善罢甘休。当即狂扇翅膀,上下翻飞,连啄朱贵手臂大腿,点点漓漓溅了一裤子血。朱贵一边大骂,一边伸手去捉那鸭脖子。一人一鸭剧烈搏斗,激烈程度直追断金亭天罡级比赛。朱贵用尽了这辈子所学的武功,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有菜刀。
阮晓露撂下筷子,冲上去帮朱贵收拾那梁山好鸭。
等把那鸭重新扭送法办,她吁口气,傻眼。
“哎哎,我的船?!”
朱贵:“你的什么?”
阮晓露来不及跟他掰扯,拔腿就跑。
“那是我的物流船!不是摆渡!我特意藏起来的!你们、你们给我回来!”
随着物流工作规模扩大,最初那艘物流船就显得太过狭小,用处已不甚大。阮晓露便把它要了来,当成自己的专属座驾,加装了三角帆,龙骨两边栓了大鱼防撞球,船舷上绑了救生衣。船舱里面也稍微改装了一下,打了几个小柜子,摆了靠垫内饰,卷了个暖和毯子,围了个小灶,装了个水缸,囤了好些吃食补给。若是哪日心情欠佳,谁都不想搭理,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偷上半日的闲。
她叮嘱水寨众人,这船不跟其余渡船混用。出山时也把它另泊他处。谈不上狡兔三窟,但万一像上次那样,遇上官兵偷家之类的突发事件,也能有个临时想辙的地方。
就这么一艘定制座驾,风吹芦苇,露出半尺船头,愣是让人瞧见了!
以为是梁山的寻常渡船!
十几个拜山旅客嘻嘻哈哈,草丛里趟出小路,饿虎扑食一般,朝她那船冲过去。
那酒店掌柜亲口说了,今儿没别的渡船。这一艘开出去,就是最后一拨!
再晚些,下起大雨,就不知猴年马月能上山,平白错过一场好赛。
阮晓露甩开双腿飞奔。余光瞟到远处的马厩,心想真是苍天饶过谁。她能骑走别人的宝马,别人就能开走她的游艇!
奈何众旅客也都是练家子,其中不乏轻功卓越之人。她眼睁睁看着有人拨开芦苇,笨手笨脚地开始解缆。
“那艘船不外借!不摆渡!你们给我回来!否则……”
一阵顶头风,把她的声音吹回自己耳朵里。
又有两人跑到岸边,打量一番,觉得这船有点形貌奇异,不似寻常渡船 。但拜山心切,还是不假思索地跳上了甲板,拔出小刀,去割缆绳。
阮晓露停下脚步,大口喘气,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敢抢俺的船,”她放狠话,“回头给你们通通取消比赛资格!”
话音未落,忽然那割缆绳的蠢汉动作停滞,紧接着虎躯一震,直接飞出丈许,扑通一声,落在了齐腰深的湖水里,大声叫救命。
另外两个登船的吓一大跳,还没等反应过来,也双双原地起飞,摔在芦苇丛里,全身糊了泥,连声哀嚎。
其余没上船的赶紧住脚。
“船上有人!大伙留神。”
有人喊:“是梁山好汉吗?行行好,拼个船,大家一起上山!”
还要往甲板上跳。
这次大伙看清了,船舱里伸出一只八搭麻鞋,只一踹,就把这第四人踹了下去。
点子厉害。剩下的人噤若寒蝉,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向后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留下阮晓露呆立当处。又是一声雷,风吹落叶,几颗性急的雨点落在她头发上。
她下定决心,慢慢抽出自己的刀,护在身前。
“船里大哥,请出来吧。”她朗声道,“这船概不外借。你赖在里头也没用。单靠摇桨,快不过这风雨,迟早困在水中央。要操帆,除了我,也没人会。你把船还我,我保证不对寨主提一句,让你高高兴兴上山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一边说,一边大腿蓄力,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船虽然要紧,也不能把自己搭上。
等了半晌,船舱里有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倦怠。
“只是借宝地避个风雨,船内物什分毫未动。事急未及请示,万望恕罪。”
阮晓露慢慢放低手里的刀。风声雨声,这男声好生耳熟。
她微微一笑,不依不饶:“出来!要拜山打擂,回去花钱住店,明儿午后有人统一安排渡船……”
“谁稀罕打你们的擂,多半过后还得强买强卖,拿把画工粗糙的扇子回去。”那声音隐约带笑,一个魁梧的身影弯腰掀帘,将她打量片刻,拱手道,“我另有事,十万火急,现在就走,行吗?”
说着,抛来个鼓鼓囊囊的皮袋。阮晓露接住,双手立刻往下一沉。
“这是船钱。够吗?”
第 126 章
雷声隆隆, 大雨如注,小船左右摇曳。四处不见天光。
等雨稍小,又刮起风, 水面上如虎啸龙吟,呜呜有声。
阮晓露摸黑点一盏灯, 挂在壁上, 照亮船舱小小一隅,环顾四周。
除了角落里多个小褡裢, 板壁上倚了一把带血朴刀,其余桌椅灶柜倒真是原样未动, 连她上次留在小几上的两个柿子都摆在原处。
舱门高出甲板, 一尺门槛, 将积水挡在外面。
俄而, 帘子半掀起来, 冷风送来雨点, 一下子跳进她身边周围。
李俊赤着上身, 从头到脚湿透, 板壁上扯块巾子,擦干头发身体,又拧了裤脚的水, 这才一步步探进来,马上回身关门, 将风雨挡在外面,取了先前脱掉的布衫。
“外面风大,只张了前面的小帆, ”他声音微哑,道, “兜一点点风,慢慢的走,不会磨损帆布。这样行吗?”
方才阮晓露以为船里进贼,宣称“这帆只有我会使”。眼下看来,这话也不是十分准确。至少李俊也是个熟手。去年在长江里行船多日,早就熟习了她这特色改装帆的操作方法。
方才他没直接把这船开走,已是很给面子。
阮晓露“嗯”一声,灯下看时,隐约见到他肋下交错包着细布,也全湿了,不知又在哪惹事挂彩。
“算你上道,没动我东西。”她表扬他一句,从柜子里摸出伤药绷带,铺在小几上,“坐。”
“多谢,”李俊哑声,“小伤,自己来。”
须臾,披上布衫,借灯光打量她。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挽个清清爽爽的丸子头,一双眼里似乎永远不知疲惫。唯有在海滨被晒成麦色的肌肤,一年过去,白回去不少,说明这阵子没怎么风餐露宿。颈子里挂一根红绳,松松掩在领口后面,随着船身晃动。
阮晓露见他看,大大方方把红绳儿拉出来,指着末端那枚缺角古钱。
“怕丢。怕让人捡了,去你那招摇撞骗,我可担待不起。”
李俊嘴角微扬,又问:“江州一别,姑娘安好?”
阮晓露自己剥个柿子,给他扔一个,“我看你不太好。多久没吃喝了?”
李俊坐她对侧,三两下剥开柿子,一口闷下去。
他脸颊比往日消瘦,即便昏黄灯光映着,也略显苍白。双目仍是有神,却布着一半的血丝。
“不用谢。没我,你这船早被那帮人祸祸成垃圾堆了。”他得个柿子润喉,声音清亮了些,笑问,“上次的信和东西,可曾收到?”
阮晓露点点头,待要正经谢一句,又听他道:
“也没个回信。”
阮晓露立刻觉得冤枉,比比划划的澄清:“我让人带了口信!还有瓶好酒……”
说了半句,自己哑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是请扈成带了回礼,但没过多久,扈成就被祝彪打成重伤。祝家庄一役之后,一直在庄子里静养,一步都没出山东!
她也没想起来再托个别人。自己的锅。
——还有,那瓶酒呢?不会让扈成自己喝了吧?!这可不能饶他!
李俊见她懊恼,给她个台阶。
“托人办事,难免有点变故——还有吃的吗?”
阮晓露大方一指:“你右手边柜子里。”
李俊得她许可,从柜子里捞出一裹熬肉,擘开一个发面蒸饼,拣几块肥瘦相间的熬肉铺在里面,捏一把椒盐,略卷一卷,从容开咬。吃完一卷,问她要一壶冷茶,几口灌下去,顷刻间又捏一卷。
阮晓露几次想提话头,想问他来山东有何贵干。但见他吃得投入,也就不好打断,向后一靠,听着风雷,借着灯火,专心欣赏猛男吃播。
不过看了片刻,她就坐不住,小声提醒:“大哥,这包曹家糟鹅,是我在济州府城排队买来的……你得给我留点儿……”
李俊吃下最后一块糟鹅,放下空纸包儿,略带歉意,道:“妹子可怜见,我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见她眼光如刀,又马上补充:“回头我烧还给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阮晓露:“……”
默默掀开船板,暗格里拿出一盒珍藏的芙蓉马蹄糕,递到他面前。
…………………………
李俊炫了她一天的饭量,借巾子擦干净手,眼中的疲态扫除大半,整个人终于沉静下来。
“冒昧来访。尊兄弟可好?晁寨主……”
“明儿见着了自己问。”阮晓露将天窗打开一条缝儿,瞬间落进一注雨,赶紧关上,拢着湿头发,回来笑道,“不会是来给我送下半年分红的吧?让我瞧瞧……”
她抓起李俊方才丢来的那个沉重的皮袋,灯下细看,才看到那上头斑斑驳驳,原来并非皮子上的纹路,而是干涸的血迹。打开来,闪亮耀眼,舱内一下子添了许多亮色。但见金的银的彩色的透明的,大块的小块的,带孔的带链的,什么样的都有,像是从谁家金库里匆忙抄了一把。再仔细观察,几个碎金块上,隐约有血指纹。
阮晓露神色扭曲一瞬间。这赃物都不带清理一下的吗?
李俊无语片刻,解释:“都是坏人的东西……”
也觉得这话不太有说服力,又补充,“比我坏多了……”
阮晓露:“……”
这分红不要也罢。
“净想美事。”李俊瞧出她心思,不禁笑道,“都说了是船钱,是上供梁山的,没你的份。这些才是给你的。”
怀里摸出另一个带热气的小布包,在她面前打开,里头又是白生生一锭大银。
阮晓露这下有点尴尬。她提分红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人家真给她准备了。这咋办?
“上次你让扈成代送,他嘴太甜,把我说晕了,稀里糊涂才收的。”阮晓露诚实言道,“今儿我就不要。你拿回去,给乡亲们改善一下生活,多盖点遮阳遮雨的棚子。”
李俊眉眼微垂,假装没听见,压根不接茬,生怕又推不过她。
忽而侧耳听听,说道:“雨停了。”
阮晓露忙出舱。果然这雨来的急去得快,此时空气凛冽,微微的风吹皱水波,吹开灰云,吹出漫天星斗。水色如天。
先前的芦苇岸已看不清。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一座黑黢黢的高山,仿佛一个生猛的巨人,俯瞰着这一泓阔水。
李俊跟在她 身后出舱。两人合力,打开主帆。
船舵拨转的一瞬间,船帆骤然鼓胀,小船如同加了一脚油门,呼的一下,从慢跑变成了冲刺,刺破长夜,朝着梁山高歌猛进。
水波拍打船舷。阮晓露半蹲下,用自己的体重拉紧缆绳,这才觉得缺了点什么。
“童威童猛呢?”她问,“一起来了么?”
有这俩巨人压舷,这船还能再快一半。
李俊的面色却阴沉起来,拢紧布衫,眼中映着星光暗淡。
“这便是我的来意。”他辨别风向,转动船舵,“他俩时运不济,眼下陷在牢里——是这个方向么?”
阮晓露惊呆,倒抽口气,“哪里的牢房?哪家捕盗能把他俩抓去?”
要李俊到梁山来搬救兵,两人必定不在江南。这两人一向是跟在李大哥左右,不至于到处瞎溜达。
“长话短说,”李俊道,“去岁,我们在海沙村左近试着铺了晒盐场,虽然成功出盐,但因着那里夏秋雨水太多,又遭台风,产量不及我预想。我跟几个领头的灶户商议,想找个别处的盐场试一试……”
“这么勤劳勇敢,不畏艰险……”阮晓露故作惊讶,“我还以为李总赚这一笔,早就该金盆洗手、享受生活了呢。”
李俊笑而不语,专心把舵。
一个少有人涉足的新技术,只是窥个入门,就能给整个产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李俊又不是活佛,万万舍不得就此抽身。他手下的小弟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把几辈子的钱赶紧都赚出来。
阮晓露在风中喊问:“找到合适的盐场了吗?”
李俊点头:“就在你们山东。登州海岸的几片盐场,卤水丰厚,风力和日照俱佳,应是绝佳的晒盐地点。”
阮晓露睁大眼,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俺们山东还有盐场?”
是地理课没讲,还是她上课睡觉了?
李俊笑了:“千年的盐场,比两淮盐场还大一倍呢。不过在东面滨海之地,离梁山很远。”
阮晓露表示受教。真是隔行如隔山,对贩盐的来说这大概是常识。
这世上人人吃盐,大多数都不知道盐从何来。不止她一个。
李俊简略言道,山东的登州、青州、莱州,凡是临海之处,都有大片盐碱地。再往北,宋境之外的辽东湾,亦有食盐产出,虽然量少,质量却是上乘。而且北地盐税低,盐价贱,导致南下走私猖獗,偶尔还会有人闯到他的地盘黑吃黑。两国盐枭一旦碰上,绝对是一场好打。
李俊:“登州蓬莱左近,有一户盐霸,人称余闯海……”
阮晓露又碰到知识盲区,“盐霸?”
“朝廷盐政苛刻,各地都有不同对策。登州地方的惯例是,每个盐场都由濒海大户直接治理。这些大户就是盐霸。他们不担盐役,只需一边盘剥贫弱灶户,一边向官府缴纳定额。这些盐霸都是绿林里的狠角色,官府不敢惹,百姓更惹不得,盐霸之间也经常互相夺地盘,厮杀之际,可不管灶户的性命。”
阮晓露皱眉,一时间还真分不出,这些土皇帝似的的登州“盐霸”,和直接压榨虐待灶户的淮东官府,到底哪个更恶劣些。
守法的民众都面目相似。违法的狂徒各有各的猖獗。
她接着猜测:“那个余闯海,想跟你们合作,引进晒盐技术?”
李俊点头:“我带人去跟他们谈。晒盐场可以帮他们铺,换快船、兵器和银子。开始谈得很顺,他们满口的称兄道弟。等盐场铺好,却来了个翻脸不认。酒席外面埋伏了打手,等着砍我们人头,送江州解官请赏。”
阮晓露心惊肉跳,马上跟着生气:“那孙子现在何处?教训了没有?”
李俊眼中绽出微冷笑意。
“都在卤水里泡着呢。连同底下走狗,一伙几十人,一个没留。”
阮晓露:“……还是埋了比较好。”
谁让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自作自受。
又忽然想,早先张叔夜口中的“登州绿林作乱”,大概指的就是这一场黑吃黑。动静那么大,无怪济州府跟着风声鹤唳。
她问:“当地官府什么反应?——这里该有水中暗桩了,舵给我。收半帆。”
李俊听她指挥,边干活边道:“其实盐霸黑吃黑,实属寻常。盐场管事的换了人,官府一般也只是过来认认新面孔,索点贿赂,点个头的事。但登州的提举司贪得无厌,见我们并非地头蛇,便狮子大开口,要了寻常十倍的钱粮上供,还提出无数苛刻条件,否则就查封盐场,将我们辛苦铺就的晒盐池全毁掉。言语中说得僵了,谈不拢……”
阮晓露皱眉头:“那不得动手?”
“自然。他们那兵马提辖却是个厉害角色,我们人生地不熟,寡不敌众,眼看吃亏。童威童猛让我先走,掩护断后,这才陷在彼处。我脱身时,那提举司明白道,‘你若知事,我们便不难为。”我只是含糊应承。说会带钱来赎人,这才保下他俩性命。我星夜赶来济州……”
阮晓露跟着着急:“事不宜迟!拖延越久,变数越多!”
要说梁山以外她还惦记谁,除了卫珠娘、童大壮、胡大娘子等灶户人家,就是盐帮里那些跟她并肩战斗的好汉。威猛兄弟待她最厚,一想到如今在官兵手里挨鞭子、吃馊饭,心里就烦躁到顶,想立刻揍人。
细琢磨,又觉得新鲜:“这登州官府怎么跟强盗似的,还容你拿钱赎人?”
李俊道:“登州远恶,那边府衙上下,尽是豺狼,一半的人都有□□背景,不足为奇。我们不过一群外来户,在他们那里又无备案悬赏,就算解送原籍,岂非便宜别人,不如趁机赚一笔,将我们拿捏住,日后也能多分些盐场的利。”
他捡起那盛满珠宝的皮袋,拨弄里面的珠宝。
“童威童猛是我多年的兄弟,我就算倾家荡产、性命不要,也不能弃他们不顾。我可以将钱财上供贪官——当然这些远远不够。但放开了烧杀抢掠,早晚凑得出。只是一则时间紧迫,登州地处偏狭,罕见有油水的大客商;二则便等于向官府服软,日后长久吃他们拿捏。所以……”
“与其便宜狗官,不如便宜我们。”阮晓露给他竖大拇指,“咱们英雄所见略同,你这梁山是来对了!”
李俊一笑,依旧带着心事,说道:“梁山是山东绿林老大,这事除了你们,也无人可以助我。我听说,近来在搞什么公益,专门帮人家排忧解难……”
阮晓露马上纠正:“‘梁山公益’是帮老乡平民的,每次派一两个人下山,做点小事,行侠仗义。童威童猛是俺江湖同道,他们的事不是小事。你明天直接上聚义厅,我一早给你引荐大伙,江湖救急,调兵遣将,要一队精锐,说什么也要把他俩给捞出来。”
李俊爽快道:“听你安排。”——
一束火光照亮水面,嘎吱一声,快箭上弦。
“来的什么人?”
小船已接近外围小岛上的值守岗哨。两个值夜喽啰打个呵欠,清水抹把脸,提起弓,气势汹汹地喝问。
“是我!”阮晓露高声回话,“带江湖朋友来议事,住一日就走。”
借着星光和火光,李俊眯眼,在深沉的夜幕中,头一次看到梁山水寨的规模风采。
高大的寨栅林立,渐次开着水道和闸门,好像一座水上城堡。卵石滩蜿蜒伸展,造出无数良好泊位。几艘大型战船泊在港里,犹如守夜的门神,黑夜中只看到桅杆顶部托举的月光,随着水波一开一合,好似门神的眼睛。外面是密密麻麻的渔船,夜幕中连成一片。只能从大风吹过、船只之间互相碰撞的声音来推测数量。
……
李俊正观察入神,胳膊被人戳戳。
“醒醒。靠边停船。”
小喽啰见是自己人,一挠钩把船拉近,笑呵呵迎上:“麻烦姑娘在这按个手印,待会带人去客馆登记。下次休要冒雨夜航,多危险哪。”
李俊讶异:“还要登记?”
“这几日拜山的人多。吴学究设计的流程,怕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
阮晓露说得无奈,其实这事她自己也投了赞成票。毕竟访客多了,最好统一管理,以免有失。万一真有人偷偷进来捣乱,水寨首当其冲,她自己首先不安生。
等了片刻,小喽啰转动机关,放下水闸门。
此时星幕流转,已是三更时分。港湾里水 波轻缓,一片片水草布成迷宫。星光在湖面上跳跃,落在那迷宫之上时,就仿佛被吸进去似的,重作一色漆黑。
阮晓露棹着桨,正往客馆方向拐弯,忽然想到一事,喃喃自语:“明天友谊赛揭幕,客馆此时应该都满了。按流程,要先叫醒客馆的值班喽啰,然后等他批个条子,给拨一间空宿舍,多半在二关以上。然后经过守关哨所盘问,上去找值日宿管员,然后再等他批个条子,去库房领被褥……哎呀,弄完这些,天该亮了……”
李俊听得绝望。这就是大寨的管理智慧?
还好当初没被忽悠过来!否则天天“走流程”!
“妹子行行好,我三天没好好睡觉了……”
阮晓露哈哈一笑,拨转方向,顺着水流冲上石滩,挠钩搭上码头木桩。
“下来!放轻声。”
李俊依言,绰了朴刀,跃上码头。然后不等她提醒,朴刀直接倚在旁边架子上,空手跟上。
既是有求于人,诚意要做满。除了金银珠宝,啥也不带上山——
码头不远处,依山傍水一片小空地,上几个台阶,来到一个青砖小院。门口一挂小小灯笼,院子里静悄悄,几间小屋错落,青苔铺了半爿地面。其中一间传来时起时伏的微弱鼾声。
李俊不解:“这里是……”
阮晓露:“嘘。别吵着我娘。”
她放轻脚步,待要推门,忽然,陌生的脚步声响,一个亮晃晃的火把横在眼前。
“谁?干什么来?”
友谊赛期间,为保山上治安,加派头领巡夜,每天轮几个人,带些喽啰,重点巡查水边,以防不速之客。
阮晓露被灯火一晃,用手挡眼,看清来人,站直了身,挡在李俊前头,大大方方招呼。
“石秀大哥!辛苦啦。”
石秀阴沉着脸,一对长眉拧成疙瘩,死死盯她。
又看看她旁边的那个宽肩窄腰大高个儿,不认识;
又看回她。两个人四目相对,足足一分钟。
半夜三更,带个男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石秀双拳紧握,深呼吸,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和情感打架。
阮晓露:“有事吗?”
石秀周身一紧,理智微弱胜出,咬着牙,慢慢说:“夜路危险,给你照个亮。”
一挥手,带着小弟向后转,去巡别处。
已经在她面前栽了三回。这哥们看身材也是个水军,万一又是亲兄弟,他别在山上混了。
阮晓露目送他消失,冷笑一声,走进院子。
李俊还纳闷呢:“这是谁?人还怪好的咧……”
第 127 章
翌日, 天光乍亮,朝霞铺满天边。八百里水泊碧波烂漫。山上的空气凛冽清新,树叶草木得雨水冲刷, 格外的油亮翠绿。
巡山一队喊着号子,全山通报今日日程:“今日辰牌一刻, 友谊赛揭幕战开始, 枯树山好汉丧门神鲍旭,对战咱们步军将校金眼彪施恩, 要看的提前去占座位!其余赛程写在聚义厅粉板……”
阮婆婆早早起床,跟着这节奏哼了两句小曲儿, 自己慢悠悠洗脸, 用篦子梳着满头银发。
阮晓露坐在院子一角的小石凳上, 端着一大碗葱油面。把顶上一撮炸到焦脆的葱段拌入面里, 扒拉几口, 又发现底下藏个蛋, 煎得微焦, 咸香浓郁。
她双眼一亮, 吸溜一口半凝固的蛋黄,整个人飞了那么几秒钟,然后决定把剩下的煎蛋留到最后。
“除了这个鲍旭有点意思, 这次报名参赛的二十几个,林教头分析过, 基本都是菜鸟,”她一口气半碗面下去,终于空出舌头, 问,“李大哥, 你不上去显摆显摆?”
“等救出我兄弟,再来打个痛快。”
李俊歇了两个时辰,精神抖擞。除了身上微有药气,完全看不出夜来的狼狈。
他像个普通游客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到墙根下几个土制哑铃,挑个最大的,好奇举了举。又看到远处空濛山色,几处怪石,还有远处哨卡间的铁锁链,欣赏一阵,脑海中排兵布阵,描摹战斗场景。
梁山大寨,名不虚传。来这一趟,不虚此行。
但他心里更惦记一件事:“不知晁寨主何时……”
“现在出发,时间正合适。”阮晓露吃完最后一口面,匆匆挽个头发,问他,“准备好了?”
李俊倚在门边,看她一眼,却笑道:“你先行。我过会儿再走,自己问路。”
阮晓露一怔。
又听他说道:“不然让人瞧见你这里混了个生人,恐有疑虑。”
阮晓露莞尔,故意大声道:“我坦坦荡荡,怕人说?——别人问起来,就是留宿个江湖朋友,有什么大不了?最多是没按流程走,罚三天义务劳动……”
李俊无奈:“谁敢说你?我是担心我自己安全……”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院门让人大力推开。
阮小二威风凛凛,叉腰而立。
“娘!妹儿!底下兄弟说,有人闯你们院子?”
阮小五和阮小七一左一右,手里持着鱼叉,气势汹汹地跟进。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骗在俺姐这投宿?”
……………………………………
三兄弟边骂边找,霎时锁定李俊,齐齐一惊,犯了半天愣。阮小七掐了一下自己虎口。
“哎,你这厮来干嘛?”阮小二反应过来,笑骂一句,当胸就是一拳,“来打擂?不知道有客馆?为省几个钱,脸皮都不要了?”
阮小五冷冷道:“我看是来者不善,不知又要把俺妹儿拐哪去。”
阮小七捋袖子:“不耐烦上校场!不然就此处先练练!”
李俊人在客场,也不好上来就动粗,连退了三五步,背靠墙根,转头瞥一眼那无辜的阮六姑娘,眼里委屈:看吧,我说什么。
阮晓露回过神:“哎,你们等等,他不是来打擂的……”
这仨魔头今儿咋起这么早?!
阮小二已经踢走院中杂物,兴奋地道:“来来来,李兄,先打上一百回合,活活血脉!——要么去水里?”
三兄弟还在摩拳擦掌,忽然,不约而同垂下手。
阮婆婆弓腰小步,手里端着个空碗,慢慢踱来。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老婆婆不满地打量三个儿子,“手痒,自己找个桩子练,休要欺负人家一个新来的。”
转头看李俊,一脸笑呵呵:“小伙子,莫怕啊。俺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凶是凶点,心地不坏。只要你好好的听话训练,以后也跟他们一样,当个英雄豪侠。要是他们欺负你太过火,你找俺,俺替你教训……”
阮小七急了:“哎,娘……”
李俊恭恭敬敬扶老婆婆坐下:“大娘休恼,他们跟我闹着玩呢。”
阮婆婆一脸不满,絮絮叨叨:“多大人了,就知道打架、瞎玩。从小不让俺省心。”
又对李俊和蔼笑道:“那个青菜烂糊面,做得不错,还有吗?再给俺盛一碗。”——
三兄弟被血脉压制,臊眉耷眼,挽着李俊,兄友弟恭地上山。
晁盖清晨早起,练了几套拳,正准备去校场观赛。见李俊来访,大喜,迎到聚义厅,讲礼已毕,马上教置酒设席管待。
“足下跟我们不打不相识,分别之后,亦常常想念。来来来!今日一醉方休!再去校场打一圈,看看你武艺精进得如何!
李俊谢过,马上推辞,说明自己来意。
昨夜跟阮晓露已经讲过一遍。这次面对晁盖,省了盐场技术细节,细细讲了当时的恶战,威猛兄弟的忠诚勇武,格外强调了登州官府如何蛮不讲理,如何残忍贪婪……
晁盖还没听完,就大怒拍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是欺人太甚!”
小喽啰前来相请,说校场准备完毕,马上就要开赛。
晁盖:“不去!不去!让林教头敲那个开场锣!”
李俊再拜:“事不宜迟,只求梁山英雄拔刀相助,救我兄弟。俊愿倾囊以谢……”
沾血的皮袋撂在桌子上,倒转抖开,五花八门的金珠宝贝四面滚来。
明显是赃物,但谁都不嫌弃,甚至神色间颇有膜拜。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喽啰倒吸凉气,抖抖索索捡起几片落地的不规则金块,供回桌上。
众好汉多年做匪,抢劫战果辉煌,也见过不少奇珍异宝。然而这么多五颜六色的珍宝聚在一块儿,还是极其罕见。单那龙眼大的夜明珠,估摸就够一个村子一辈子的吃用。
晁盖神色微动。虽说江 湖兄弟同气连枝,这个忙是无论如何也要帮的。李俊在江南独立领导帮派,此次低头求人,给足了梁山面子。作为北方绿林一哥,这事也一定要管。
去是要去的。但路途遥远,彼处危机四伏,能顺带给兄弟们发个奖金,自然是锦上添花。
“这些是路费。”李俊看也不看那些珠宝,“事成之后,夺回盐场。那盐霸余闯海的剩余库存财富,无论多寡,我分文不取,全归梁山。”
饶是晁盖老成持重,听了这话,也有点绷不住,微微欠身,不太相信地看着这位曾经扬言把他踹进浔阳江的老弟。
这袋子里的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尾款”?
“……全归我们?这、这……”
此时更多人闻讯赶来。吴用不及寒暄,连忙替寨主一口答应:“李帮主英雄气概,一掷千金,只为救人,义气冲天,小生佩服佩服……”
敲转钉角,答应过后,才悄悄问阮晓露:“是姓李吧?江州那个……要救的人是谁来着?……”
阮晓露直接叫李俊:“李大哥,那边城防情况如何,官兵数量、训练水准、有无大将,你细细说来。别嫌烦,这是山寨惯例,军师必须听得第一手情报。”
吴用:“……”
不能悄悄的给他补个课嘛!就知道当众削他面子!
李俊耐着性子走流程,把案情复述第三遍,重点说了登州府的城防、地形和兵力。
“此事不可张扬,教官府有了防备,更加无从下手。登州城池厚壮,形势坚牢,倘若带兵硬攻,路途遥远,军马劳顿,犹恐有失。最好着少数精细善战的英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可成事。”
吴用心说正合我意。要是真的点上几千人去攻城,光粮草军饷,就得把那“路费”吃走一半。不如来个飓风营救,低成本高效率,速战速决。
近来梁山大肆开发基建,祝家庄缴获的财富虽然巨量,但也花得如流水一般,看到账单让人心疼。如果能再顺便吃一个大户,更能增厚山寨的资金安全垫。
吴用又细细问了几句,思索半晌,敛容正色,道:“容小生略加规划,再行定计。”——
日头西移,校场上打过几场比赛。果然如几个高手分析,这次拜山打擂的访客虽然气势足,但多数是街溜子级别的混混,三两下就被梁山好汉丢下台去。余下几个不敢出丑,商量着退赛,专心观摩高手过招。
大伙看得无聊,得知有人过来江湖报急,一个个赶来聚义厅凑热闹。
李俊在人堆里发现熟人,高声招呼:“李立兄弟!张横张顺!——啊,凌振凌统制,你也在这里,真是惊喜。”
匆匆叙礼完毕,又轻声问:“上次江州见过的鲁和尚、武行者,是不是也在此处?我去拜见。”
张横答:“这两个下山了,说是去华州探望一个旧日相识,请他来参赛打擂。”
李立道:“不过,上次来江州的公孙道长和孙二娘都在,我去叫来!”
人多嘴多,大伙七嘴八舌,互相就把事情说明白了,不用李俊再讲。
一时间众意沸腾。
张横张顺李立三个江州移民冲在最前面:“寨主!军师!我们与童威童猛多年相交,他们有难,必须去救!快点兵吧!”
阮氏兄妹和花小妹也抢着举手:“也是我们的熟人!我们也要下山!绝不能袖手旁观!”
还有不少人抢着建功,又眼馋那丰厚报酬,纷纷报名。
“我!我叫曹正!久闻李俊哥哥大名,今番愿跟你走一遭!”
“在下陶宗旺!善使锄头!七八人不得近身!”
“洒家杨志!在东京杀了大虫牛二,你应该听说过!”
但没热闹多久,马上有脑子清醒的,悄悄在底下提醒:“报酬越高,说明事情越难。刚才那李俊都说了,那边官府和黑`道沆瀣一气,兵强马壮,去了定是一场硬仗。”
大家想想也是。自己跟那童威童猛又没交情。这钱有命挣,也得有命拿回来呀。
掂量一下自己本事,不少人就有些退缩,放下了积极举起的手。
“那个……兄弟过几日还有擂台赛 ,总不能言而无信,临阵脱逃……”
李俊对众人拱手致谢,朗声道:“久闻梁山都是仗义全忠的好汉,今日果然见识到。登州官军纵然凶恶,也及不上诸位神勇。在那盐场左近,我留了十余位弟兄接应。梁山这边,再有七八位英雄,几十喽啰,攻其不备,当能成事……”
几个童威童猛的熟人相顾大笑:“那不用选了!咱们一起去便是!”
吴用一个激灵,拼命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张家兄弟、阮家兄妹都走,咱们水寨无人值守,岂非危在旦夕?”
几个热心报名的选手都是一愣。想起去年自江南回山东,劈头撞上官兵偷家,全怪三阮擅自离岗,给水寨开了个空门,险些酿成大祸。
已经投身大寨,那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义气要紧,身上的责任同样要紧。
于是无话可说,相对苦笑。
李俊也道:“那登州府城高墙深,咱们水军兄弟就算一齐上阵,恐怕吃亏。李俊斗胆,请几位更合适的人选……”
吴用摇摇扇子,脸色有点黑。按流程,应该是大伙踊跃报名,军师拍板做主。轮不到他一个客人来点兵。
但他给得太多了。就让他先挑一两个吧。
吴用于是忘记流程,附和道:“我们都不熟悉登州情况。依仁兄看,谁最合适?”
第 128 章
李俊立刻道:“阮六姑娘胸藏锦绣, 义气凛然,去年我盐帮盐场有难,全靠她力挽狂澜, 救了无数性命。今次斗胆,依然请她来做这个护身符, 乞盼相助。”
阮晓露高声道:“过奖!”
其实李俊这么用力捧她, 多半也是做给在场人看。她昨日已经跟他说好,自己这趟是一定要去的, 再大的风险自己担。吴用敢不放人,她学花小妹, 半夜偷偷走。
后头群众窃窃私语。大家都听说过阮姑娘在盐场大显神威的事, 但也只是听个大概, 不知其中多少是真, 多少讹传。如今正主亲口背书, 说她于自己有大恩, 那必然不假。赶紧跟着啧啧夸赞几句。
“可不是, 咱们梁山的女眷, 那都是女中豪杰,不可小觑——当然啦,俺们都也不输她, 嘿嘿,哈哈……”
却还有人不满意:“阮姑娘走了, 物流和公益的事怎么办?”
李俊笑道:“我知道阮姑娘在山上担任要职,她若下山,难免耽搁山寨事务。当然, 她跟我说过,也有相应流程, 请人顶替,那也不及她本人亲力亲为。无法,只能提前给诸位兄弟赔个罪,以此行之酬劳,抵扣大伙的不便。不知寨主大哥、军师先生,意下如何?”
吴用一愣神。废话。给那么多。明知故问。
阮家三兄弟互相看一眼,心思一致。
阮小五扬起下巴,沉沉的道:“那俺也去。照顾着俺妹儿。有什么水上勾当,也可以接应着。”
救人之事十万火急,出于义气,不能拦着她走。那只好亲身过去监督着,免得李俊这厮又把她拐到什么虎狼之地去挨刀。
李俊一笑,欣然接受:“多谢五郎,那就有劳。”
张顺张横还要起身,晁盖赶紧阻止:“水寨最多走两个,否则不利于山寨安全。”
上次山寨被偷家,虽然有人牺牲、有人受伤,但晁盖受到伤害同样很大。只因自己决策冒进,险些送了全山基业。夜里偶然做噩梦,梦见官军长驱直入,兄弟们陈尸水泊,醒来时汗流浃背。
所以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水寨缺人。
吴用提了个折中建议:“张家兄弟,还有李立兄弟,我知你们和童威童猛的渊源。你们若也想帮忙,不如做为第二波接应。一旦李兄那里有消息传来,你们即可出发增援。这样如何?”
几人想了想,这样也行:“那我们去安顿事务,提前准备好行李。”
说干就干,三人即刻离开,去收拾东西。
“真是兄友弟恭,舐犊情深啊。”吴用夸赞一句,笑道,“那么余下的人……”
“等等,”李俊打断,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还有一位英雄好汉,不知眼下在不在……”
吴用小翻个白眼,抬头看天花板。
咱们梁山虽然不像官府朝廷那样等级分明,但大伙也是各司其职,恪守寨规,是有组织有纪律的高级□□。军师要发表点讲话,谁敢打断?
也就阮六姑娘偶尔耍个小脾气,噎他一两句,但也从没抢过军师的正经活儿。
他还真把自 己当甲方了?
吴用平心静气,心里默念:他给得多。给太多了。多乎哉?真多啊。
“不知足下还要邀请哪位壮士?”
“我在山东有个相识,名叫扈成,也是诸位的朋友。”李俊不疾不徐,说道,”听他言道,原先祝家庄武术教头栾廷玉,武功极是了得……”
李俊这话一出,举座皆惊。大家想的都是:栾廷玉自从入伙,一直不声不响,低调干活。原来他名气那么大?
纷纷朝后看。栾廷玉坐在最后一排,本来有点走神,猛然听到自己被点名,赶紧起身:“啊?我?”
这一起身不要紧,坐太久,有点头晕,踉跄一步。旁边的空交椅年久失修,咔的一声,让他撞碎了。
李俊远远的拱手:“栾教头,幸会!有没有兴趣出山立功?”
阮晓露本来都打算回去收拾东西,听到李俊点栾廷玉,也惊讶不已。
江湖真小啊,这俩人都能扯上关系。
栾廷玉武功在梁山能排进前十,但人不狠,话也不多,不似其他高手那样到处活跃。也许是因为被俘上山、寸功未立,也许是因为老弄坏东西,心里过意不去,总之他一直很听指挥,是个沉默的巨人。
李俊将栾廷玉打量片刻,忽然问:“登州府兵马提辖孙立,尊兄可认得?”
栾廷玉又是老大震惊,吓一大跳,后脑勺磕到个铁挂钩,捂着脑袋点头。
“是我同门师兄弟。”男低音嗡嗡作响,敲打全厅人的耳膜,“不过多年未见了……”
李俊眼中微光一闪。
“那你必定熟悉他的武功路数。眼下此人在赃官手下任职,多般为虎作伥。前番在登州交手,他骑一匹高头大马,一杆钢鞭神出鬼没,我占不得便宜,还被他伤了几处。若能得尊兄相助,今番必定十拿九稳。”
栾廷玉上山以来,温顺沉闷,就没跟人结过仇。厅内众人愣了一会儿,马上喝彩,恨不得比他还高兴。
“哎,老栾,总算是能开张了!这功劳非你莫属啊!”
栾廷玉却没跟着乐,犹豫半天,才愣愣地说:“若我那师弟果然助纣为虐、残害百姓,我当然要会竭尽全力,诛灭恶徒。但、但若是……”
李俊微笑:“若他是身不由己,或者没做太多坏事,你就不好同门相残——这何错之有?这才是深明大义真好汉!若真如此,到时你可以转身就走,兄弟绝不阻拦。如何?”
栾廷玉纠结半晌,终究还是贪那军功,点了头。
吴用拈须微笑。
“那么,余下的人选……”
“等等!”忽然又有人抢话,“我也想去……”
吴用一口气憋在胸口。今儿怎么老有人抢话!他走个流程就那么难么!!
再定睛细看,毛遂自荐的这个人,唇红齿白银盘脸,却是轰天雷凌振。
凌振上山数月,几乎天天窝在实验室,或者在水边调试他的新大炮。阮晓露叫他去巡山一队活动筋骨,他每次都推脱请假,锻炼的次数屈指可数,于是养得格外白皙圆润。
“李帮主,”凌振小心翼翼问,“登州府衙内,可有囤放火器?”
李俊微微惊讶,点头:“据我探知,有一些,为了防御沿海盗寇……”
凌振脸上泛红,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本《火器总要》,蒙金师傅妙手回春,修复大半,毕竟还有少数缺损,需要重新实验,慢慢补全。从上山以来,俺就白吃饭,白烧银子,虽然略有进展,但一些烟火药材的原料,民间市面上也找不到,须得去官库。这次若能有幸跟去,不求立功,但求你们救人的同时,能顺便让俺去一下登州的火器营,取点材料,俺的研究定然会有所进益……”
济州府不能祸害。远处的几个州府,凌振也不敢单独去。想拜托跑腿,但谁也没他这个专业素养,就算看见相应的材料也不认得,只恐白费功夫。所以只好一直闭门造车。
如今难得有个集体出差的机会,凌振抓紧不放。
吴用立刻喜道:“这是有利于山寨的大事。当然可以!寨主大哥,批准吧?”
梁山眼下只有坚船,要是再添利炮,那战斗力无法想象。
轮到李俊一口气噎住,眼看额角起青筋。
他是去救人的,不是去顺便帮梁山改善火器的!
凌振的武功也就能揍揍吴用。他若跟去,还得费心保护。
正想着如何婉拒,一个尖锐的女声横插进来。
“这炮手武功不济,这么危险的任务,让他去了白白挨揍?”
李俊大喜,连忙夸赞:“花二小姐还是那么深明事理……”
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得有个人保护他!哥,我的物流活计交给你和嫂子,我得去走一遭!”
李俊笑容凝固:“……”
我是甲方啊。有这么欺负甲方的吗?!
大多数人跟花小妹没有深交,对她的性格也了解得很肤浅,只知道是个惯坏了的大小姐。
大小姐跟凌振是旧相识,据说还曾救了他寻短见。这次又主动跳出来当他保镖。几个蠢汉不过脑子,开始吹哨起哄。
“哟哟哟——花小姐莫不是看上这个火器匠,怎么几次三番要保护他,不去保护别人呢?等你们立功回来,是不是要吃喜酒啦?……”
花小妹气得脸通红,破口大骂:“血口喷人!我瞧上他?他一身虚胖武功稀烂我瞧上他?我帮扶弱小有错吗?许你们男子汉锄强扶弱见义勇为,我这么做就是别有用心?我让我哥撕烂你们的嘴……”
花荣觉得脸没处放,狠狠瞪了那几个起哄的,捂着妹子的嘴,好说歹说拖出去,好言劝了半天,又回身对吴用喊:“小弟也一起去!保证凌统制的安全!保证不让舍妹惹事,先生放心!”
凌振莫名其妙被花小妹一通贬低,脸色也青一阵红一阵,眼看泪珠打转。不过马上有交好的兄弟好言相劝:“小女孩家没见识,你别理她。”
晁盖咳嗽一声。即将发酵的闹剧总算戛然而止,众人肃静。
“现在都听军师的!不许再聊无关话题!”
吴用清清嗓子。总算轮到他点兵了!
还没张口,军师脸又沉下去。
目前的救人小队,除了李俊,已有栾廷玉、阮家五六兄妹、花荣兄妹、凌振,一共六个人。
还有张横、张顺、李立三个次级接应。加起来九个。
军师侧过身,问李俊:“这么多人,够了么?”
李俊不置可否。按他的意思,救自己的结义兄弟,最好把整个梁山都搬去,把登州府杀个血流成河,每片砖瓦都翻个底朝天,方才满足。
但梁山是大寨,还要维持自己的事务运转。能给他拨九个人,已经很给面子。
遂点头:“再加上数十心腹喽啰,最好是水寨出身,面相良善一些,不要脾气暴躁满口粗话的,恐沿途招摇,打草惊蛇。”
吴用深深叹口气,点了头。
今天他当了个假军师。沙场秋点兵,他自己一个人都没机会提名。
不过这个队伍名单,军师倒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李俊很上道,没一口气把林冲杨志等顶尖高手都要走,并未太削弱梁山本寨的实力。
而且,吴用十分小人之心地揣度,李俊放弃了那几个本事高强的老资历,想必也不愿跟他们分摊太多的指挥权。
现在这个的队伍里,栾廷玉、花荣可算战力担当,一个近战破坏,一个远程输出,互相取长补短;阮小五可搞定一切水下阵仗;小六姑娘出谋划策,万一谁捅了篓子,也只有她能修修补补,是整个任务的最后一道保险。
花小妹么,可当个瞭望员。缺人手时,也能当个远程。
至于凌振,活着回来就行——
点兵完毕,那边断金亭校场的赛事也差不多结束。晁盖赶过去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发言,感谢各位江湖朋友赏脸到来,请去聚义厅吃酒(这顿免费,山寨请客)。
酒席未散,吴用把即将出差的几个人叫到小厅,面授机宜,嘱咐一堆事,总结起来大概有两点:
第一,登州防务精良,此行定然险象环生。大家注意安全,觉得没把握就赶紧回寨,义气是好东西,但兄弟姐妹们的安危更重要。
第二,李俊这人还算灵光,又熟悉情况,整体行动不妨听他参谋,遇事请他先上,一定别比他冲得快。
军师倒是真心为兄弟们着想。大伙心里纵有不以为然的地方,也都礼貌不说出来,纷纷表示受教。
“军师放心,一定不堕梁山威风!”
吴用想起什么,赶紧补充:“也别到处振聋发聩,说你们是 梁山的。尤其是对上官兵的时候,不妨自称是卖盐火家……”
……——
众人各回各寨,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打包准备,交接了工作,点了各自的心腹喽啰。
阮晓露把物流事务托付给戴宗,让他另择三个副手。梁山公益则让何成跟石秀共同接管,跟几个酒店掌柜一起,互相监督,每期都要写工作日志,她回来检查。
然后跟二哥、小七和老娘道别。阮婆婆还惦记呢:“那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咋刚来一天,就走了?是吃不惯,还是住不惯?……”
第二日天色未明,救援小队在金沙滩会合,歃血为盟,分批上船。
第 129 章
金大坚连夜伪造山寨路引, 此时派人送来,分发下去。
加上喽啰,一共五十来人, 扮作买卖海货的客商,分两批在官道上行走。
这年头出远门大不易, 穷山恶水、豺狼虎豹、绿林劫匪……随便哪样都能要人小命。寻常客商谁敢落单行走, 都是成群结队,宛如一个旅行团。
因此只要伪装好了, 这“梁山救援团”也并不醒目。
弓箭刀枪等兵器都打在包里,假作货物, 装载车中。小喽啰轮番赶车, 有人行累了便上车休息。车仗人马上路行程, 千里的路途走下来, 并未太过疲惫。
阮晓露走在第一波, 每天感叹山东之大。从济州到登州的距离, 比当初去江州也不差多少。但此行是一路向东, 每天迎来朝阳, 送走日落。日头越来越长。秋风瑟瑟,寒风骤起,没多久就要从行李里翻找厚衣。周遭农田渐稀, 眼见越来越偏僻。走到第八日上,便见了海。
花荣感慨道:“左手官道向前, 便是青州。当年我在清风寨守把,周围都是穷酸饿醋,乱行法度, 贪图贿赂,那日子过得何等怄气。只恨过去糊涂, 贪恋那小小官位,没能早一日落草聚义。”
又忽然想到,也不知当初拉他上梁山的宋江哥哥,此时在东京城里做什么。是在行侠仗义、为民请命呢,还是跟过去他身边那些官僚一样,为各种无聊之事而辛苦奔波?
花荣回忆往事,觉得记忆有些模糊,像许久以前的一枝离弦的箭,忘记它本来要飞到何方。
花小妹却一点不抑郁:“在清风寨过的什么日子,整天只能在院子里捉虫,哪比得上现在走南闯北,做寻常女子所不能之事,岂不快哉!”
周遭一群大汉听了,有的赞同:“当然是在江湖上闯荡爽快。换了俺,要是重新投胎,也不做那金枝玉叶,闷杀俺也!”
有的却暗自嗤之以鼻,心想,我要是有花荣这么个哥哥,我也在江湖上横着走。
当然这话不敢说出来,只能心里暗自想想过瘾。
这日傍晚,漫天的海霞之下,野树林分开两边,一条岔路横在眼前。左边便是茫茫大海,右边竖个被海风吹蚀、摇摇欲坠的路牌,写着蓬莱郡,便是登州府治所在。
李俊言道:“童威童猛兄弟就是在这里附近被官兵拿住的。眼下多半已解到府城。”
花荣提议:“咱们先在城外落脚,再派精细之人进城去探。”
府城东门外十里牌,有一家颇大的酒店,前头吃饭,后头住宿,院子里还在开赌,热热闹闹。一行人出示山寨路引,顺利入住。
阮小五久不赌博,打尖之时,听得隔壁的呼喝博戏之声,微有心动,不时将眼去瞟。
阮晓露朝他眨眨眼,右手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学五哥当年徒手捏碎骰子的动作。
阮小五轻哼一声,转回头,专心扒饭,吃了三大碗。
………………
快吃完时,门外撞进来几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衣衫破烂。见着李俊,纳头便拜。
“帮主!你可算来了!小的们好几次差点让做公的识破身份,险些待不下去!”
李俊孤身去梁山搬救兵,在登州左近也留了手下待命。阮晓露待要跟盐帮大哥们打招呼,忽然发现这几个人不认识。
“咦,这几位……”
“列位不必相疑。”李俊向大家介绍,“这几位‘太湖四杰’,分别唤作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卜青、瘦脸熊狄成,都是我今年往太湖贩运食盐时识得的当地好汉,结义的兄弟,如今跟我做买卖。”
众人大喜:“幸会幸会。”
任务艰巨,多个帮手就多一分胜算。
这“太湖四杰”都有异名,说明在当地混得还不错。而且外号起得都很朴素贴切。那费保果然有一部淡红胡须,那倪云则是一头卷发,乱蓬蓬的炸在脑袋周围……
大伙匆匆介绍一遍,起码绰号全记住了,不会认错。
李俊问:“其余弟兄呢?”
费保汇报道:“守着蓬莱晒盐场,防着别的盐霸趁机吞并。只是人手少,修不出像样的防御工事。小弟探查几次,童威童猛确是囚在登州府前后,但不知是牢城哪端。只看到一部告示,说下个月要将他们申闻都省,乞请明降如何。兄弟心急如焚……”
阮小五立刻听出来:“这是官府在催你们低头。在这一个月内,给他们钱财,当他们走狗。否则就撕破脸,杀你们兄弟。”
李俊问:“牢城情况如何?”
狄成搓搓自己的瘦脸,道:“在府城另一端,狱不通风,固若金汤,任何看觑的都不放进去。不过他们似乎不太防女眷。这几日,放进去一个老农妇,一个瞎婆子,都是给儿子送饭的,磨了半晌,倒也让进去了。”
他说着,着眼打量桌子后头两个妙龄大姑娘,面露试问之色。
阮晓露和花小妹相视一笑。
不防女眷是吧?瞧不上俺们是吧?
让你们得个教训——
第二日,众人分头行动。
花荣和花小妹护送凌振进城,扮作寻常旅客,暗地打听州府火器库的位置。
栾廷玉,设法约出师弟孙立,让他消失。
病尉迟孙立,是登州兵马提辖,能征善战,勇武过人。李俊坦言,只靠自己,干不掉他。
没有这个拦路虎,大伙能省很多事。
阮晓露额外提议:“我知道你们有同门之谊,不好下手。你可以先礼后兵,先劝降他,说僵了再打,也算你仁至义尽。”
在她记忆里,这个孙立好像也是梁山一员。虽说现在的世界已经和原著脱缰。原本“上应天星”的忠诚头领,也可能成为梁山的敌人,比如秦明、黄信。
或者和梁山擦肩而过,比如宋江、李逵。
但万一孙立好说话呢。总要碰碰运气,能不见血就不见血。
栾廷玉点头,带心腹喽啰数名,绰起自己的铁棒,沉默着离开。
其余小喽啰分散城外,随时待命。
李俊和阮家兄妹收拾停当,悄然往牢城营进发。
既然女眷能被网开一面,进入牢城去送饭,那就投石问路,先进去瞧瞧,童威童猛到底在不在那里,情况怎么样。
阮晓露披上一身褴褛旧衣,打量自己。
这个任务却也是非她莫属。花小妹的举止做派明显属于上层阶级,怎么打扮都落魄不起来,肯定让人一眼穿帮。
她按照李忠周通的抠门攻略,破烂市场上五十文钱买了身破衣,又在砂石里搓得更烂一点,捏着鼻子穿上身,成了个大宋版朋克女孩;又抓乱自己头发,胡乱梳了几梳,扎个脏辫。
最后仰起脸。阮小五伸出巨掌,给她脸上又抹了几道烟灰。
“够落魄了么?”
李俊忍笑:“指印太明显,像是被人扇了两巴掌。”
阮小五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鄙视,立马又在妹妹脸上乱抹一通,“够黑了?”
阮晓露被他揉到变形,呛了好几声,说不出话。
李俊:“脖子。脚。”
阮小五:“……”
觉得无从下手,瞪他一眼。
阮晓露赶紧说我自己来。这比涂防晒还麻烦,把脖子也抹抹黑,光脚上也踏了泥灰。好好一个精神抖擞的大姑娘,勉强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乞丐丫头。
试妆结束,两位资深老江湖审核通过。
再练习一下表情管理,把五官捏出个楚楚可怜的神色,先找个小酒肆试试水。
“官人行行好,俺一天没吃饭了……”
那几个吃饭的食客吓一跳,神色敬畏地将她打量一番,自觉捧出一碗还没动筷子的汤饼。
“女侠慢用。”
阮晓露失望透顶。自己演技这么逊么?
向后一瞧,只见自己两个队友站在门后,如同一对威风八面的保镖。
阮晓露:“……你们躲远点。”
又试了几个酒家,最后一次,总算讨到一罐子馊饭,外加无 数白眼。
演技速成班结业。阮晓露让小五李俊等在僻静处,自己直奔牢城大门。
抬头一看,不禁脖酸。这牢城石砌的墙,高逾两层。前后三道栅栏门,真可谓铜墙铁壁。墙边环绕着一圈臭水沟,里面堆满腐臭垃圾,足可算一个自带杀伤力的护城河。墙头的巡逻兵丁肥胖健壮,军器锃亮,偶尔低头看向芸芸百姓,目光仿佛看蝼蚁。
阮晓露也见识过济州府的牢城。白胜和齐秀兰在里头受了几个月罪,出来时骨瘦如柴。但和眼下这森严残酷的登州牢城相比,济州牢城简直就是个随便出入的减肥训练营。
无怪凭整个盐帮之力,也弄不出里头关着的人。
门外倒伏着几个乞丐,破毯子破帐篷,几条野狗赶不走。这都是在牢城里关过的无辜之人,被榨干了血肉扔出来,从此无家可归,只能伏在门口,奄奄一息的喊冤。
但有身强体壮的妇人男子经过,公人都会立刻持鞭驱赶:“滚滚滚,牢城重地,不准停留!不准乱看!否则把你也抓进去!”
阮晓露身披伪装,脚步虚浮,好歹不在被驱赶之列。她慢慢地凑近,观察了一会儿四周。
此时一个年轻公人持着水火棍,出来栅栏门。阮晓露深吸口气,挤出几滴眼泪,迎了上去。
“呜呜呜,大哥可怜见,这牢城里可有关着两个亲兄弟……”
她一句惨还没卖完,忽然,一个矮墩墩的丐妇跟她擦身而过,不疾不徐,完全挡在她跟前,朝那公人拜了下去,哭哭啼啼的道:
“这牢里关着俺的两个亲兄弟,眼看挨饿受冻。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俺叫化得一口饭,与他们充饥……”
丐妇声音嘶哑,哭得凄凄惨惨,九转回肠,附近百姓闻之落泪。
阮晓露惊诧莫名,第一反应是,她怎么抢我台词??
又听她哭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这丐妇也是要找“一对亲兄弟”,去送饭的。
童威童猛有这般相识?
那妇人形容落魄,头发板结,衣衫褴褛,浑身馊味,俨然是个真正的乞丐。
她缠着那公人,声声哽咽:“便是一刀一剐,是他俩自作自受,只可怜见,让俺进去送这一碗饭,权当送别……呜呜呜……”
阮晓露怔了片时,不甘示弱地挤了过去。
“俺也要给俺的两个兄弟送顿饭!”
那公人一下子被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围住,左看看,又看看,又是为难,又是好笑。
“都是给两兄弟送饭的?你俩认识吗?去去去,一边儿去,这儿不是你们犯神经的地方!”
待要抽鞭子,一个年老公人经过,劝了两句。
“若是个男子汉,自然不能让他接近牢城。妇人家有甚利害?常言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哎,你们俩!商量一下,只能进去一个!”
阮晓露:“我——”
那丐妇却颤巍巍向前,似是无意,朝阮晓露看了一眼,眼中突然精光大盛。
阮晓露只觉得腰上被人狠狠一撞,不由自主哎唷一声,踉跄好几步。
那一撞的力道不逊一个大汉。还好她下盘稳,否则直接飞进臭水沟!
阮晓露大骇,抬头看那丐妇,却是脚板外翻,走路虚浮,仿佛多年病弱,随便哪个人都能把她一指头放倒。
“那,那俺就进去了。”
那丐妇流着眼泪拜谢两位公人,抖抖索索地提起瓦罐,小碎步迈进牢城门。
吱呀一声,栅栏门重新关闭。
阮晓露一个人风中凌乱。
她刚才,被一个陌生人,抢任务了?
第 130 章
“我敢肯定, 那女人绝对是演的!演技比我好十倍!”
阮晓露铩羽而归,瘸着回到小酒馆,气得胸脯起伏, 一叠声的诉苦。
阮小五和李俊同时问:“吃亏了?伤着了?”
“而且她武功不差,我要是生得再矮点儿, 肋骨都能让她撞断了!”阮晓露抱怨一句, 忽发奇想,“这里有丐帮吗?”
阮小五皱眉:“丐……啥玩意?”
那看来水浒宇宙里没有丐帮这码事。
她又问李俊:“童威童猛有姐姐吗?亲的堂的表的认的……”
李俊摇头:“要是他们有这么个厉害姐姐, 早就一块去贩盐了。”
她想想也是。
那,一个武功过硬的女人, 无亲无故, 乔装改扮去给童威童猛送饭, 是何居心?
李俊安慰一句:“最起码, 说明人活着。咱们也可放三分的心, 再探便是。”
待要扶她坐下, 阮晓露执拗不肯。
“有进就有出。我去等在牢城门口, 看她到底在捣什么鬼——你们依旧等在远处, 免得公人起疑。”——
两个大男人拗不过她,只好照做。
去左近药铺赎了一剂膏药,给她贴了。阮晓露自己揭开衣裳一看, 好家伙,红肿消去, 隐约巴掌大一片淤青。
她在梁山断金亭打了无数场比赛,也没留下过这么大块青肿。
登州地方虽小,却有高手。
这次她贴肉藏了一把尖刀, 重新潜伏在牢城营附近,连使眼色, 把两个队友赶得远远的。
眼看日头从牢城高墙移到大杨树顶,栅栏门口一阵喧哗。
三五个牢子抡着水火棍,一步一打,丢出一个人,却是刚才那深藏不露的丐妇。
“谁放你来送饭的?是女的又怎样,又丑又肥,还指望老子发善心?快滚出去,饶你两棍!”
那丐妇被打翻在地,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又被破衣绊了一跤,头上荆钗倒挂,一头哭着求饶,一头拾起那破罐子。
眼看水火棍又打下来,一个伶俐俊俏的小节级奔出来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妇人眼见体质虚弱,万一打死了,上头还得责怪。”
几个牢子这才不打了,踢了那丐妇几脚:“快滚!”
那丐妇爬起来,哭哭啼啼的离开。
阮晓露在墙边冷眼看,幸灾乐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说牢城守卫对女眷戒心稍低,但只限于“允许妇人进门”。至于进门之后,过多久被打出来,全看个人造化。
要是刚才没被截胡,现在挨打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那丐妇显然也不敢在牢城营里露本事,因此结结实实捱了一顿打。最起码饭是送到了。拿出来的瓦罐是空的。不知在里头如何引起公人戒心。
阮晓露跟在那丐妇身后两丈,慢慢的溜着墙根走。
见她一开始步履蹒跚,走出不远,步伐却慢慢加大,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走到僻静处,那丐妇猛地回头,眼中精光怒盛,嘶哑道:“腌臜泼妇,你鬼鬼祟祟跟我到此,到底要怎么样!”
啧,还恶人先告状。阮晓露冷笑一声。
“你那两个兄弟违法犯罪,害人无数。如今进了死牢,罪有应得。我没别的想法,只想进去踢上一脚,揍上一拳,不算过分吧?”
原本是一句试探的瞎话。那丐妇听了,却勃然大怒,张着爪子朝她扑来。
“你胡说八道!我那兄弟是吃人陷害!何曾害人!”
阮晓露就等这一刻。待那丐妇拳头袭来,一圈一带,啪!
那妇人收脚不及,当即脸着地,溅起一滩臭水。
阮晓露即刻收力,打算问上两句。
“你方才……”
不料这丐妇却是力大无穷,被她双手按在地上,膝盖顶在后腰,却挣扎得像一条大鱼,死命踹她脚尖,若不下死手,眼看按不住。
阮晓露忍着疼痛,急叫:“来人!”
奔来两个如狼似虎的大汉,轻松把人控制住。
阮小五把她拎起来,一把丢到墙根。恨她冲撞自己妹子,手上不留情面,使了七分劲。
“你是何人!跟童氏兄弟什么关系!”
那丐妇满脸臭泥,只亮着一双招子,抬头看着两个彪形大汉,又看看旁边那个鬼精灵的小丫头,神色间敌意戒备,丝毫不惧。
“本事不小,可惜也是一群食人剩饭的狗腿!”她冷笑,“你们去回报那毛太公,人在做,天在看,敢害俺兄弟,俺定不放过他全家!”
一席话铿锵有力,可惜一拳打在棉花上。
三个队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毛太公,是哪根葱?”
阮小五瞥一眼李俊,目光中带着审视:你这厮隐瞒了什么情况?
李俊思索片刻,沉声询问:“你要去送饭的那两兄弟,姓什么,哪里人?”
那丐妇听他一句南方口音,却是一怔,现出片 刻迷惑之色。
“你不是毛太公庄子里的打手?”她依旧十分警惕地问。
李俊笑道:“不管那毛太公是谁,想请我当打手,这工钱他怕是出不起。”
那丐妇啐一口,恶狠狠道:“蓬莱郡尽人皆知,解珍解宝猎户兄弟,山中射了一个吃人的大虫,不及领赏,被财主毛太公赖了,将他两个强诬做贼,解送州府,上上下下使透了钱,定要做成死罪!城内百姓,谁人不知?谁不喊冤?只是碍着这官商勾结的权势,不敢言说罢了!俺是他俩的姑舅姐姐,今日借送饭之名,想要商议一下越狱之事,只是险些被他们识破,赶了出来——你们既是无关之人,为何要挡我顾某的路?”
“你姓顾?”阮晓露慢慢道,“……顾大嫂?”——
三人小队押着顾大嫂,回到十里牌酒店。
顾大嫂当然不是专业乞丐,而是登州有名的绿林母大虫。本名顾芳姑,她嫌太阴柔,不喜欢叫,本地流氓敬称为大嫂。
只是她这乞丐扮得确实合格。阮晓露觉得自己扮得够像了,但仅仅是外形贴近而已。而顾大嫂化装以后,莫说举手投足以假乱真,就连身上气味也让人退避三舍,不知是怎么倒腾的。
顾大嫂此时和阮晓露等人互亮了身份,挺起了胸膛走路,丢掉了馊臭的破外套烂草鞋,重新挽了一下头发,抹掉脸上的假疮疤,登时气质立变。英气勃勃地走在路上,就是个健硕的拳击运动员。
酒店里颇为热闹,几十个人正在喝酒赌钱,也有大声吵吵的,还有讨债的唱歌的说醉话的……
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这拨新来的客人。
阮晓露推着顾大嫂后背,低声喝道:“进去!就当你是个打尖的客人!别想着声张叫人,否则对你不客气!”
顾大嫂眼下算不上敌人,却也够不上朋友,不能对她掉以轻心。
顾大嫂带着一脸冷笑,被带到转角处的僻静座头,顺手抓起桌上两个骰子,随手一掷。桌面上两个坑。
“水泊梁山,久仰。无怪这小丫头出手不凡。”顾大嫂脚踏一只凳子,抱着胳膊问,“你们要救的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她身材并不算高,面相也不算太凶恶,但抬头一瞥之间,极有威势。
谁能想到,登州府边陲海僻之地,却是藏龙卧虎。小小一个死囚牢,里头关着两对亲兄弟,各有各的撞天冤屈,导致阮晓露跟顾大嫂撞了车,误会了半天。
阮晓露腰间还隐隐作疼。但眼下看来,这膏药也贴得不冤。
而且顾大嫂也让她毫不留情地摔了一下,左眼眶现在还流血,算是扯平吧。
顾大嫂是冲着她问的。阮晓露也就心平气和,低声回道:“我们要救的人,也是两兄弟,唤作童威童猛,浔阳江里做私商的,无故被囚在此处。我等此次前来,正待探个究竟,伺机劫狱救人……”
顾大嫂冷笑,重复她的话:“浔阳江里做私商的,无缘无故被登州鹰爪给捉了,真是天网恢恢哪。”
这是讥讽她故事都不会编,满嘴跑马车。
阮晓露:“具体过程你不用管。你若知晓他俩的情况,还请透露一二。我们在此谢过……”
顾大嫂脸一沉,血肿的眼眶更明显,露出三分凶相。
“凭什么帮你们?”
“就凭俺们一群人,你孤身一个。”阮晓露微笑,“大姐,交个朋友?”
顾大嫂看她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我孤身一个人?我孤身一人?哈哈哈哈哈!孙新!邹渊!邹润!赵老大!钱老二!孙老三!王老四!……贺老幺!”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声喝。
“有!!”
阮晓露急回头,只见这酒店里头,跑堂的,烧火的,算账的,推牌九的,照看赌场的,还有后院一个杀牛的……
霎时间围过来二十几个,手腕掰得咔咔响,有的还拿着烧火棍、解肉刀,个个不怀好意地狞笑。
“老板娘!有何吩咐?”
局势立变。阮小五和李俊立时踢翻周围凳子,一前一后挡住她,手捏成拳,准备迎战。
阮晓露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个酒店……是你家的?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
整个十里牌只有这一家像样的酒店,尽管开赌声音吵闹,饭菜难以下咽,客房小到难以转身,想打个井水都得额外花钱……
但众人还是别无选择,宿在这里。
没想到正撞进地头蛇的窝!
“家中穷忙少闲,不曾识得英雄。”顾大嫂眯着眼,似笑非笑,“各位,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