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叶的生命很漫长,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也进入瓶颈很久了。
半步飞升的距离听起来指日可待,却足足拖了他一千年。
凡人总说山中无岁月,修仙者似乎不该把时间太放在眼中,毕竟有时候入定久了,醒来已经过了几个春秋。
大部分修者应该都是不在意的,但闻叶不一样。
他对时间有着别样的理解,就像个凡人一样,记得每一刻的岁月。
时间对他来说太漫长了,在漫长的生命之中,他做的最多的就是修炼,其次就是在高位上为家族中人处理烂摊子。
很少有人能接近他,他是最顶级的傀儡师,身边侍奉的人都是自己的傀儡。
几个小纸人,就能比族中送来的侍从更合心意。
可那也更寂寞。
修无情道的人最该喜欢的就是寂寞,师尊总说,他得习惯寂寞。
这么多年,他应该算是做到了师尊的要求。
闻叶感知着手指上的温度,除却捏傀儡的时候,他从未与什么有温度的东西这样亲昵的接触。
他很不适应,想要挣脱,可黎瑶不允许。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既决定要好好待她,别人妻子有的她也该有。
那这亲密似乎就不能逃避。
于是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强硬甩拖黎瑶的闻叶,最终什么也没做,任由她折腾。
黎瑶自然看出他的别扭,她就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听他们说,你把婚礼定在七日后了。”
女子清幽的气息就在耳畔,音色动听地挑动他的耳朵,闻叶的耳廓动了一下,蹙眉垂首道:“是。”
黎瑶笑了一声,笑声清澈恬静,有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味道。
如果闻叶有经验,就会知道那好像是坠入爱河的味道。
可惜他什么都不懂,黎瑶当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不过也没所谓,越是这样才越有意思,她本来也不是真心的。
她只是在戏弄眼前人,也戏弄……
黎瑶眼神一抬,自后面搂住了闻叶的腰,遥遥与谢无极对视。
谢无极应该是忍耐得很艰难,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周身衰败的草木是清晰可见的。
他不爽就对了,怎么能让这个畜生爽呢?
前面本想报复,结果反倒是……这次决不能再让他赢。
黎瑶感受着闻叶身上僵硬的肌肉,鼻息间有他身上淡淡的竹香,很好闻,让人心神安定。
要是在遇见谢无极之前认识闻叶就好了,要是她不是谢琬就好了,就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过得也不会像过去几年那样艰难。
啃闻叶这样一个硬骨头,可比啃谢无极那种喜怒无常的暴君简单多了。
便如此刻,闻叶完全被他们的婚约束缚,身体再不习惯也不会有任何挣扎。
伪君子有时候也可以是真君子。
“只剩七天我们就要成亲了,我可不要守凡人的婚俗,七天之内不和你见面。”
知道她还有后话,闻叶嗓音沙哑地问:“那你要怎么做。”
黎瑶将脸埋在他背上,他的衣袍柔软厚重,靠上去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我们得培养一下感情,不然怎么才能洞房花烛呢?你说对不对?”
说到“洞房花烛”四个字的时候,闻叶身体更僵硬了。
黎瑶踮起脚,在他耳畔呼吸,闻叶整个人似痉挛了一下,终于挣开了她的怀抱。
隐去身影的谢无极仗着闻叶心思凌乱,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他越走越近,同样也听到了“洞房花烛”四个字。
她是不会真的和闻叶洞房花烛的,尽管他知道这一点,也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可还是会觉的很不愉快。
谢无极不愉快,就会让别人也不愉快,于是天打雷劈,闻府突然被阴云包围,下起了很大的雨。
气氛完全被破坏,什么花前日下都没了,但黎瑶一点都不生气。
这突如其来的雨也打断了闻叶迈下台阶的步伐。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会,仰头看着暴雨倾盆,好像突然才记起自己不是凡人,可以化光离开,不惧风雨。
“你不想和我培养感情吗?”
黎瑶已经不再靠近他,循着落雨坐到廊下的另一侧,半个肩膀都被暴雨淋湿了。
暗处的谢无极虽然隐去身形,却没有任何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意思,逆天的法术不用,任由自己淋雨,黑发潮湿地贴在脸颊上,浅色的眼睫挂满了水珠,黎瑶望着只有她能看见的这一幕,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是认认真真喜欢了谢无极三年的。
有些感情上头得快,下头也快,但毕竟是三年。
某些情感在三年的漫长时间下,已经形成了习惯。
比如对他身上那种截然不同于他人的气质,她有种习惯性的迷恋。
黎瑶转过头,看着去而复返的闻叶,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倒是没有发现谢无极,只是盯着她湿透了的半个身子。
他张口想说什么,也一向是善于言辞的,可这会儿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是又什么都不说了,只抿紧唇瓣将她拉起来,替她将潮湿的衣衫弄干。
做完这些,本想松开握着她手臂的手,面前却突然送来一缕湿润的黑发。
他一抬眼,对上黎瑶那双乌沉沉的黑眼珠。
“头发也湿了。”
……她可以自己弄干的。
这点小事,其实根本不必他来做。
闻叶嘴唇又动了动,心跳是前所未有的凌乱。
他错开视线,不和黎瑶对视,安静地握住她柔软湿滑的发丝,替她将头发弄干。
雷声和落雨声充斥在耳边,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宁,闻叶恍惚意识到,这么多年,他好像第一次辨不清时间的流速。
过去多久了?
不太清楚。
回忆起来,只有黎瑶那双大眼睛,和她眉心的观音痣。
“阿叶。”
耳边传来呼唤,闻叶怔住,听到黎瑶问:“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我们要成亲了,以后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我不能叫你闻老祖,也不好直呼你的名字,就叫你阿叶如何?”
闻叶再次望向了黎瑶的脸。
她笑着,笑容干净无瑕,鬼魅的一张脸都变得纯稚起来。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闻叶的心上像压了一块巨石,良久才极哑地说:“可以。”
于是黎瑶笑得更开心了,清丽脱俗的脸庞倏地凑近,注意到他瞳孔收缩后才满意地撤回,人也不走,就在暴雨下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像雨雾蒙蒙中迷了路的森林精灵。
闻叶喉头发甜,头也有些昏沉,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突然想说:“谢家灭门的事,我确实无能为力。”
黎瑶脚步一顿。
“天命所归,这世上没几个人可以和命运对抗。若无当年的所为,三界早在千年前就覆灭了。”
闻叶看着黎瑶:“严格来说,我们不算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若我们有,你母亲不会让你嫁给我。”
黎瑶抬脚走到他身边,仰头看着雨幕中的男人,他精致的眉眼有些难得的恍惚,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偏执。
“你怕我对你心有芥蒂?”黎瑶踮起脚尖,手搭在他肩上,近得让闻叶几乎以为她要吻他。
闻叶呼吸乱了,暗处的谢无极也将这场雨下得更大了。
“我记得刚到闻家的时候,你问过我,是不是真觉得自己是谢无极的妹妹。”
黎瑶声音也暗哑下来,这糟糕的天气破坏了良辰美景,却又带来黏腻潮湿的情意。
“那时候你分明是话里有话。”黎瑶心脏怦怦跳,“怎么现在反倒是你更投入了呢?”
是了,有些不对劲的细节,黎瑶也许比谢无极反应迟钝,却绝对不可能毫无发现。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她也产生了一些自己的怀疑。
谢无极怀疑之后就找人去查,而她怀疑了,就找当事人来确认。
闻叶没说话,只是很近地看着她的眼睛,黎瑶也不再说话,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在暴雨中滋生,闻叶的呼吸越发炙热,他突然往前一步,手紧紧扣住黎瑶的腰,就要把她拉到自己怀中,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然后狠狠地——
“老祖。”
来人打断了闻叶的失控。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做了什么,猛地放开黎瑶,头也不回地跟着族人离开。
族人此刻来找他实在是太正常了,闻家折损大半族人,几乎所有大能都陨落了,所以他才不愿意把闻雪月这个好苗子再送到独世宫去牺牲。
现在族中大小事务都要他亲力亲为,能清静方才那么久,都已经是极大的意外了。
是的,都这么久了,走出很远之后,重新意识到时间流速的时候,闻叶紧锁眉头,看不出丝毫放松。
闻叶走后不久,黎瑶也离开了走廊,但雨还是没停下,反而越下越大。
她走进雨里,雨水再次将她淋湿,都不用她做什么反应,已经有人出现在她面前。
无形的结界避开了所有人的神识和视线,却故意不避开那些雨水。
谢无极个变态,就是想看她淋雨是吧?
“是。”
黎瑶一愣,她不自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就是想看淋雨。”
谢无极太高了,和她说话要平视就必须弯下腰来。
“他不让你淋雨,我却偏要你淋雨。”
谢无极的眼睛一边是灰蓝的天空,一边是碧绿的湖水,美得诡异。
近距离与人对视,让人心生向往的同时,也危机四伏。
黎瑶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脸颊一直在往下滴水,修士身强体健,倒不怕会生病,只是这样湿漉漉的也不会舒服。
“你做不了主。”她冷漠地说。
虽然他刚才没有出来捣乱,老老实实看完了全程,堪称听话,但现在还是让黎瑶不高兴。
闻叶很难让黎瑶真的产生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但谢无极就是可以轻松做到。
她要自己避开雨水,可谢无极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倒在一片灵植丛中,蛇一样的双瞳紧紧缠绕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不是想做你的主,黎瑶。”
“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和那个为我带来厄运的人走在一起。”
“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谢无极此生最难的时刻,一是闻叶造成的,二就是现在的黎瑶带来的。
他最无能为力的这些时候,带来这些的两个人,却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
这让人如何忍受呢?
这种伤害并不亚于黎瑶面对步清秋或者其他被他辜负的时刻。
“你可以反对。”黎瑶与他在雨水中目光交织,“你完全可以不照我说的做,就好像从前那样无视一切规则,做你想做的,不去忍耐。”
谢无极没有笑,他面上毫无表情,在黎瑶说完后就道:“不行呢。”
“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了,黎瑶。”他低下头来,“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了。”
“我无视不了你的规则。”
“只要我还想得到你,就没办法无视你的规则。”
“所以。”
谢无极一挥手,雨雾散去,两人和这片灵植丛都干爽温暖起来。
“如果你真的不想淋雨,我不可能强迫你。”
谢无极起身,衣袍整齐,长发飘逸,挺直高大的背影肩宽腰细,云雾缭绕。
“口口声声决不允许的事,到最后都得允许。”
“一开始我是一个人,最终仍只会是一个人。”
没有人会真心愿意跟他一起“淋雨”。
所以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哪怕是发号施令的心腹下属也得不到他半分信任,一旦出现什么危机,是会被立刻舍弃的。
谢无极现在的感受是什么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心情甚至称得上好。
他从一开始就站在深渊之底。
只是中间突然有人朝他伸出手,可他没能抓得住。
所以人仍然是在习以为常的渊底,这也没什么。
闻府里竹林碧潭幽幽,水烟袅袅,谢无极转过头来笑吟吟道:“你快活就好。”
他的语气颇为荡漾:“只要你快活,之后的事,我都会不遗余力地配合你。”
“谁让你是我的妹妹呢?”
最后的话,让黎瑶从漫长的沉默中醒过来。
她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很肯定他听到了她对闻叶的疑问。
妹妹——真的是妹妹吗?
仙盟誓是基于什么下的?
兄妹关系。
基于这种关系之下的仙盟誓,在兄妹关系破裂之后能不能继续维持?
谢无极刚刚说过了很多话,什么不会强迫她,无视不了她的规则,会不遗余力的配合她——所有的这些,都在“谁让你是我的妹妹”这句话之后变得意有所指起来。
就好像一旦她不再是妹妹,这些都会被推翻。
黎瑶脊背一凉,既觉得以谢无极的恶劣,事情必然就是她所想的这样,她一定要早做防备。
可心底深处又有个不易察觉的声音在呢喃——也许最后的话,他只是为了让他无底线的妥协理所应当一些,用这个理由维持一丝体面,不那么难堪呢?
除了谢无极本人,没人知道真实情况是如何。
而走出这里的谢无极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他抬起手,看着隐忍到极点,已经布满血污的手指。
从前被黎瑶鸡毛当令箭的兄妹关系,如今倒是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借口。
这也没什么不好,这让他越发真切感受到,他确实是个人了。
所有人族卑微怯懦的感情,他全都拥有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