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瑶猛地看过去,闻叶这话说的太有指向性。
视线相交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他料到了谢无极要在婚礼上做什么,但绝不会容许这件事成功。
她好像还从他眼里看到了些别的情绪,但闻叶收敛得很快,就好像只是她看错了一样。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黎瑶将房门关上,为防止什么再闯进来,她还留了结界防备。
刚一转身,就看见谢无极单手撑着桌案,勉强站着。
他身上的衣袍哪怕是特制的也开始变得焦黑污浊。
手下的桌案接触片刻,也从他的掌心之下开始燃烧。
谢无极喘得厉害,黑发遮住了脸,看不到什么表情,但肯定不会太好。
“黎瑶。”她站在门口,听到他如溺水的人呼唤着,“过来。”
直觉告诉黎瑶,谢无极现在情况很不对,最好还是别过去。
她人也是这样做的,转身就要开门出去,放下的结界也已经收起一半。
身后凌乱的响动让她停止了动作。
桌案上的茶盏碎了一地,谢无极倒在地上,长发散乱,衣袍损坏,他出了很多汗,喘息声极重,即便如此仍然像是无法呼吸,苍白的脸憋得嫣红,当真是溺水了一般。
黎瑶回眸看着这一幕,不禁想到初见时,他如天神般自如游走与墙外,拯救她于水火。
其实要说谢无极除了感情上伤人之外,这些年倒是在物质上没亏待过她。
她垂了垂眼,想到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还需要他和自己里应外合,便不能真的就这么走掉。
她终究还是放下了结界,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想把他扶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下去,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如此女上男下的姿势着实有些不雅观,黎瑶也怕自己和他的衣裳一样受伤,可每当她接触他的时候,他的温度总是合适的。
都这个样子了,他竟然还能注意这些吗?
他从前根本不会管这些。
谢无极这个人,爱与不爱,要与不要,反差当真是非常鲜明。
谢无极双眼睁开,倒是没什么不对劲的颜色,可他的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以非常扭曲的姿势上躬着,若非黎瑶压着,可能都要躬起来了。
“怎么了?”黎瑶皱起眉,捧住他的脸试图和他说话,但失败了。
谢无极好像什么都听不到,眉眼间尽是痛苦挣扎,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她突然想到,他的身体是被改造过的,是谢夫人的傀儡接触过他之后,他才变成这样。
是闻叶在傀儡上留了什么后招吗?
谢无极说过,他的身体里有些部分在排斥他。
其实一直以来,黎瑶都觉得奇怪,一个人的力量本就该是属于自己的,为何会有躯壳承受不住的情况呢?如果说是因为被改造了,拿到的是属于怪物的力量,倒也说得通。
可就是因为这说法过于理所应当,又会让黎瑶产生一种——这是闻叶希望他们如此认为的。
就像当年谢无极被指引着灭了江家一样。
……当年。
又是当年。
黎瑶注意到谢无极又开始七窍流血了。
美人哪怕狼狈流血,也是难得的绝世美人。
谢无极即便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但凡被注射过病毒或者被当成实验品的,就没有一个不痛苦的。
谢无极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痛苦吗?
从别人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中,很难感受那种足以将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的折磨。
只有亲眼看见了,才会逐渐产生类似于“原来如此”的情绪。
是理解了他的神经质,理解了他过去做的事吗?
也不是。
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容易的。
她不容易,别人不容易,看似坚不可摧无所不能的谢无极,也不容易。
他也是个人,也会受伤,会难过,会痛苦。
就如此刻——
“我是人……”
哪怕这样痛苦挣扎着,谢无极嘴里一直念着的,仍然是他刻入骨血中,最在意的事情。
“……我是人。”
是人,不是怪物。
他是活生生的人。
好像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人意识到这一点。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毫不在乎,毫不痛苦呢?
他也会有在乎的事情,也会伤心难过。
“黎瑶……”
“过来……”
沙哑低沉的声音紧绷着,谢无极手臂上青筋凸起,抓住黎瑶的力道却那么轻柔。
他握着她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抚过,艰难地喟叹一声,不知是好了一些还是更难受了。
黎瑶看着他眉心逆向的弯月,做了一件早就想做的事。
她用空着的手轻轻抚过那道痕迹。
是滚烫的,但至少不会烧伤她。
她很轻很轻地用指腹去按着月亮标记,不禁想起自己手腕上仙盟誓留下的月亮疤。
谢无极……
谢无极啊……
高高在上的无极道君,你竟然也会有今天吗?
觉得她会可怜他吗?
不会的。
他的童年困苦不是她造成的,所以没道理由她来经受他带来的苦难。
冤有头债有主,他自去找他的仇人便是。
她不会因为这些就抹去他们之间的所有。
黎瑶弯下腰来,呼吸洒在他脸上,独特的气息让谢无极整个人安静下来。
他不在开口,但好亲的唇半启着,双眼紧闭,浅色的睫毛浓密卷翘,挂着几滴汗珠,很美。
黎瑶捻去他睫毛上的汗珠,这样一个人,连汗水都带着灰烬的味道。
“谢无极。”她喃喃着他的名字,“我不会可怜你。”
谢无极没反应,只是躺在她身下,像个不管她做什么都无力反抗的奴隶。
多新鲜啊,无极道君竟然会有这么卑微柔弱的时刻。
黎瑶觉得自己不能放过。
她真的不要心疼可怜这个人,她不是加害者,是受害者。
她将脸埋进他颈间,并未注意到谢无极瞬间睁开的眼睛,只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
正如她所想,谢无极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受伤,皮肉几乎立刻被咬破,血液的味道扑鼻而来,黎瑶没有松懈力道,就像是嗜血的小兽,使劲啃咬他的脖子。
谢无极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他们极致亲密地贴合在一起,他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失,颈间的痛感强烈,很难得,一个对痛感都习惯了的人,竟然有一日会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楚。
谢无极半阖长眸,发出轻轻的声音,黎瑶听见,咬得更狠了。
血顺着脖颈流到耳后,又落到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很奇妙的,他竟然因此感觉到了舒缓和放松。
之前身体里排斥他的力量很细微,每次只有谢夫人的傀儡接近时才会露出蛛丝马迹,与谢夫人接近越久,力量就越大,不过它已经被捕捉到了,那么将其清除就只是时间问题。
眼角和嘴角的血都已干涸,只有脖子还在不断流血,谢无极没有任何要将黎瑶放开的意思,反而紧紧搂着她。
他们如藤蔓将彼此捆缚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黎瑶猛地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和他拉开了距离。
谢无极躺在地上,呼吸从凌乱归于平稳,面上尽是潮气,尤其是眼尾绯红潮湿。
黎瑶视线顺着他的腰往下,什么脏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黎瑶使劲擦了擦衣裙沾染上的,阴晴不定地沉默着,倒是谢无极平复了一下之后,主动开了口。
“你觉得我是人吗?”
……
真是个好问题。
黎瑶气得笑出声来:“你当然不是。”
谢无极微微阖眼。
“你就是个畜生,你算个屁的人。”
黎瑶转身就走,可又不甘心,于是走回来弯下腰,使劲给了某人一拳。
她这一拳可没收着力道,谢无极被打得闷哼一声,可什么纠结复杂的情绪都没了。
“做畜生,真好啊。”
他坐起身,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收拾干净。
什么人不人鬼不鬼,怪物不怪物,纠结了千年的东西,突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喜欢当畜生。
为了能安安稳稳当这个畜生,还是得先确定一些事才行。
谢无极凭空写了几个字轻轻一推,千里之外的右护法手已收到讯息。
江家老宅,右护法站在外面看着遮天蔽日的尸气,确认了谢无极的指示之后转身离去。
竟是半分要管里面的意思都没有。
不管众人心中都作何感想,闻府的婚事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了。
闻湘得知自己要嫁给谢无极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
她很希望可以见到道君,最好可以日日见到,因为她总是对他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
与他成亲这件事,她当然不是没有想过,但真的达成这件事的时候,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坐在镜子前,看着绣娘为她试戴成婚那日的金钗,她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能嫁给无极道君,和道君相守一生,再不必为身体担忧,小姐不高兴吗?”
心腹婢女的问题让闻湘逐渐回神。
她垂着眼说:“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可是……
闻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道君又高不高兴呢?”
婢女笑着安慰她:“道君肯定是高兴的呀,听说是道君主动提出要和老祖一起成亲,娶小姐过门,既是主动,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闻湘压下心底的不安,只想着,但愿如此吧。
几家欢喜几家愁,闻叶相较于闻湘,应该是得偿所愿的那一个。
比起闻湘的不安,闻叶可平静多了。
婚礼自有下面的人去安排,不需要他费心什么,有仙法在,他要三天准备好一切都不是什么难事。
站在廊下,看着自己居住多年记得一砖一瓦的院子如今彻底变了样,因为有新娘要住进来了,花草树木好像都变得生机勃□□来。
闻叶双手负在身后,长发幽幽飘动,周身气质宁静平和,可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身后传来动静,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来了。”他自然开口,“找我有事?按照俗礼,成亲之前你我不便见面。”
来的人自然是黎瑶。
她可没忘记自己要成这个亲,是为了给闻叶一个巨大的打击。
有什么是比自以为得到一切,运筹帷幄,最后却被狠狠耍了更大的打击呢?
“都修道了,怎么还守着凡人成亲的俗礼?”
黎瑶停在他身后,在他转身之前抓住他负在身后的手,一点点十指紧扣。
闻叶果然身子僵住,气息都凝滞了。
不远的地方,谢无极立于树下看着这一幕,美若天神的一张脸上,荡漾着若有若无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