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打碎道心
“应愿, 应愿,快醒醒!”
微光透过眼皮刺进来,驱散了侵袭而来的黑暗, 方才刺骨的寒意也逐渐消失了。
景应愿感到浑身逐渐回暖, 有一双手正在轻轻推她的肩膀, 语带催促, 直到此时她才彻底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一张凑得很近的熟悉的脸。
“……二师姐,”她无奈地伸手推开了她,“我没事的, 真的不必这样仔细地看。”
柳姒衣正蹲在她身边。她双手撑着地面,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小师妹这边的动静。被她推开也并不生气, 只是笑眯眯地示意她转头看谢辞昭那边。
景应愿自醒来后便有些头疼,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她顺着柳姒衣的视线扭头一看——
原本应该安静躺着的谢辞昭被几个人团团围了起来。她依旧陷在沉眠之中,神色平静,看起来平添几分柔和。或许正是因为睡着的谢督学看起来变得好说话了,此时此刻,雪千重正捏着一支小小的花梗在她的鼻尖不断轻戳。
雪千重见景应愿看过来, 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金陵月绷着小脸从芥子袋里又找出一块香喷喷的饴糖,捏在手里,在谢辞昭脸上晃了几圈。
饴糖的甜香飘散出去, 谢辞昭仍然不动。
她们借此机会玩得开心,景应愿心中却有些不安。她蓦然想起梦境结束时那双朝着自己望过来的痛苦的金色眼眸, 慌忙翻身起来,蹲在大师姐身边, 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试探道:“大师姐?”
谢辞昭毫无反应。
她不由焦急,倾身去看。
就在这时,一直安然沉睡着的谢辞昭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还沉浸在梦中犹未清醒,在看见景应愿的那瞬间,忽然神色剧变,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朝着她张开了双臂——
然后紧紧拥抱住了她。
景应愿僵在原处,有些手足无措。
谢辞昭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平日循规蹈矩的大师姐似乎在此刻全然忘却了礼数,只是一味地收紧抱着她的手臂。柳姒衣愣住了,扭头去看骰千千,却没想到骰千千正看得津津有味,手中还托着一把公孙乐琅给她的瓜子。
柳姒衣急道:“城主前辈,你快看看我大师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鬼的夺舍,你怎么不想想兴许只是她自己情难自抑……”她看了看柳姒衣变得更加惊恐的脸色,又改口道,“兴许只是你师姐在梦境中看到些什么,魇着了,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让她自己平静会便好了。”
柳姒衣猛拍胸口:“原来如此,前辈您真是吓死我了。”
她们那头因着谢辞昭的举动骚乱起来,而景应愿却动弹不得。她只能任由她抱着,又抽出一只手,学着从前母亲安抚她与妹妹时的模样,有些笨拙地摸了摸大师姐的头发,轻声道:“好了。都没事了,都过去了。”
不同于面上的镇静,她心中有些发苦。
自己曾经取走的竟是大师姐亲手所刻的桃木小剑。
大师姐显然是预备将剑送给她人的,却误打误撞被自己当做无主之物捡走了……所以后来师姐久久徘徊不去,就是在找剑在何处吧。原来自己不自觉中竟坏了她一番心意。
而那柄桃木小剑……
想到这里,景应愿的手抓紧了谢辞昭的衣侧。大师姐究竟要将那柄小剑赠与谁人呢?
在景应愿的轻抚之下,谢辞昭稍稍平静下来,又过了几息,她骤然松开双臂,飞快站了起身。
她神情已恢复如常,只是若细看,能看见她颈上飞起的一片薄红。谢辞昭垂下眸,镇定道:“对不住小师妹,是我失礼了。”
说罢,她竟然要躬身向景应愿行歉礼。景应愿心中好笑,大师姐果然还是她熟识的那个大师姐,怎么可能被人夺舍。于是连忙止住了她,笑道:“大家都是师姐妹,实在不必拘礼。难道大师姐此时仍将我当做外人?”
谢辞昭被她最后那句看似调笑实则嗔问给镇住了,乖乖地摇了摇头。她直起身,抿着唇望向小师妹的脸。
好熟悉。她一错不错地看着小师妹,心中愈发觉得怪异。如若梦境最开始是自己婴孩时期的回忆,那么后来自己为何又会冲动与无冤无仇的司羡檀打起来,姒衣口中说的外门门生究竟又是谁?
至于最后闪现的黑云压城,天地具摧的画面,她更加没有头绪。
谢辞昭又看了景应愿一眼,暂且将这些莫名其妙的疑问给压了下去。如今在此想破了头恐怕都不会有进展,待回到学宫之后,她自行调查说不定会有结果。
殊不知那头的景应愿也是同样的想法。她见谢辞昭已然无恙,方才一直盘旋在心头的念头便又跳了出来。
她看向忙着和公孙乐琅分瓜子磕的骰千千,试探道:“敢问前辈还缺不缺灵力?”
骰千千吐出瓜子壳,睨了景应愿一眼,有些疑惑:“灵力这东西对我而言不是越多越好么,何谈缺与不缺这一说。怎么,你又要入梦?”
景应愿摇了摇头。
她回眸望向排列整齐的剩余七十一家小赌坊。此时此刻,赌坊内又响起了骰声与叫喊声,已恢复了些方才的活力。景应愿在指尖亮起一簇灵力,果不其然,骰千千立刻凑了过来,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指尖,赞许道:“果然,如此精纯,你该有九阶了吧?”
景应愿应了一声,将灵力收了回去。她看着瞬间打起精神的骰千千:“我想与城主前辈做个交易。”
她道:“我想要您在此安插耳目,听些有关四海十三州有用的情报传与我,我愿意拿灵力做报酬结算。”
骰千千遗憾地看着景应愿的双手,看来横竖这小后辈是不愿再与自己赌了。身处赌坊之中,四海十三州的爱恨杂谈她日日都能听见许多,这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于是她便爽快道:“成交。”
“恰好我有第一件想知晓的事情,”景应愿与她交换了灵纸的传送方式,温声道,“您一定知晓方才那个穿黑蓑衣的男修是谁,对么?”
*
骰千千知晓她敏锐,却未曾想她竟能观察入微至如此地步。
她沉吟片刻,只能道:“他的身份我不知晓,但我却能告诉你我看见的其余细节。”
想到景应愿许诺给她的灵力,骰千千也不藏着掖着,直率道:“此人是三个月前自己找进赌城的。他的修为不算低,约莫在金丹末期与元婴中期之间,灵力等级也不错,故而筹码十分充裕。在这三月之中,他从未摘过斗笠,爱好唆使其他赌徒上桌赌,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灵力筹码,只待到时机合适时将灵力全都收回来,好让输的人像狗一样任他驱使。
“寻常人恢复灵力是服用补灵丹或是打坐休憩,可他却不需要这些,只是从芥子袋中拿出某样颇为古怪的东西来吸食,”说到这里,骰千千顿了顿,道,“是血红色的粉末,用人皮兜着的,吸食完后他的灵力又重新变得充沛,甚至更加精纯。我活了这几百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东西,或许他真是自哪些偏远州落来的,例如你们说的毗伽门。”
一行人听到这里,眉头都纷纷蹙了起来。除却景应愿她师姐妹三人,其余人都未接触过毗伽门宗,听到这个名字都有种活在传说中的感觉。
公孙乐琅疑惑道:“那人方才口中所说的圣女又是什么意思?”
晓青溟不知联想到什么,有些反胃:“这贼老头竟然还戴着那个玉佩……”
提到那块玉佩,众人想起崇离垢被红衣映亮的脸,都默不作声了。景应愿忽然想到些什么,回首望向跟着她们的奚晦问道:“你说你在凡间见过她的塑像,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奚晦回想道:“是在第六州,具体是在何处忘记了,不过确实见过,有神台供着的。”
见气氛沉闷下去,金陵月在此时提议道:“奚昀已经找到了,不若我们先回学宫,将此事交予宫主判断。”
众人都点头同意,这时,谢辞昭却冷不丁问道:“奚昀呢?”
方才赌坊坍塌,奚昀并没有跟着出来。奚晦想起来什么,慌乱道:“我用弓把他钉死在赌坊的地上了……”
还等什么,她们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立刻回首翻动残墟,寻觅奚昀的死活——这可是要带回去交差的,是白花花的灵石啊!
好在她们没翻几下,晓青溟便从一堆石块下扯出了奄奄一息的奚昀。
他的大腿还流着血,石块将他擦伤了些许,在凡人眼中极其眼中的伤势于修士而言并不是什么致命伤。奚晦一把将他腿上的羽箭拔了出来,血溅了她满身,只听他惨叫一声,睁开眼阴阴地看了两眼奚晦,恨道:“你,你……”
奚晦一掌打晕了奚昀,将羽箭珍惜地收回自己的箭囊之中。
“怎么,还是打算将他带回去么?”骰千千道,“你将他放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是不会有人知晓的。”
奚晦摇了摇头。
“不能让诸位姐妹白跑一趟,他还要拿去换灵石呢,”她认真道,“将他带回去后,我会堂堂正正地赢。”
骰千千不语,只是最后看了这群小辈一眼,叹了口气,调动已然充裕的灵力将赌坊恢复成了原先完好的模样。
她背对着她们挥挥手:“回去吧,记得替我向宫主问声好,就说原先我欠的人情债因为你们一笔勾销了。”
景应愿却往赌坊中又看了看,迟疑道:“那故苔前辈……”
“她早就自行离去了,”骰千千已然走进了赌坊之中,最后丢给她们一句话,“若真想见到她,让你们宫主在四海十三州大比时仔细在场外找找。她最缺素材,有热闹必然会去看。”
说到这里,她回眸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景应愿:“或许你接下来的日子都该带个斗笠,免得招惹仇恨上身。”
景应愿还想再问,整个人却因为一阵骤然吹来的风被掀翻在地。等她再起身时,只见自己与其他伙伴好端端地坐在原先酒楼的桌子上,桌上放着的还有一只斗笠。
她抬起头,只觉自己经历过的仿佛只是黄粱一梦而已。她正感慨着,忽然听见周遭骚动,旁边几桌人都对着她们这边指指点点起来。景应愿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却见旁边站起来几个人,一掌拍在她们的桌子上。
那人对她怒目而视:“你就是那个大言不惭号称要在四海十三州大比上打碎所有人道心的景应愿?”
景应愿心中山崩地裂,隐约感觉到自己被谁坑了一手——
可她却只是将斗笠戴上,平静道:“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第072章 不可外泄
斗笠一戴, 耳畔清净几瞬,随后方才那道骄横的声音带上几分薄怒,质问道:“你当我傻么, 怎么可能, 你的脸明明跟小话本里这张脸长得一模一样嘛!”
她气得不轻, 那页打开着的小话本被她一把怼在了景应愿眼前, 道:“你看, 明明就是你,你是敢做不敢当么?”
领头怒问的这位女修梳着双螺髻,发髻间亮晶晶的都是珠玉宝石。她生得薄唇蛾眉,面容间都是被宠坏了的骄纵, 却与冒傻气的宁归萝全然不同,眉眼中尽是精明。景应愿透过斗笠纱看了眼她华美的服饰, 又看了眼她身后的一群跟班, 预感到这又是一位难缠的主。
见状,公孙乐琅忙打圆场道:“别别别,十三州内大家都是道友,都是道友……”
“此处又有你什么事?”白剑薇剜她一眼,抱起双臂, “你也是与她一伙的?”
原先默默坐在角落的金陵月上下看她几眼,似乎分辨出了此人身份,于是从腰间摸出一块花牌拍在桌上,一口气道:“你是第三州杜鹃剑庄的姐妹?我们的确与她是一道的, 不过此事或许真有误会。”
白剑薇看见这块花牌,有些微微色变, 不过仍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道:“凌花殿分明与我们是友宗, 为何你身为凌花殿门生也要搅合进来,还要拿殿牌压人,你们第七州的修士都是如此狂妄的么?”
三言两语下来,谢辞昭的耐性已然到了尽头,不过顾忌着如今督学的身份,要给师妹们带个好头。于是她客客气气地换用了词语,将滚开换做了走开,甚至还加了一个“请”字,可谓十分礼貌道:“请你走开。”
白剑薇一指自己,震惊道:“你是什么人,敢让我走开——”
“我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眼见事情要闹大,景应愿用摘下斗笠,露出的脸虽与话本上相似,却又有不同,她道,“是你看错了。”
白剑薇举起话本端详一番,又看了看她的脸,狐疑道:“是么?”
景应愿道:“是啊。”
她们一行人本就要走,在景应愿的示意下纷纷拿出刀剑御空而起。白剑薇犹在纠结她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抬眼却见那黑衣猎猎的女修已然飞至半空,她撩起斗笠,垂眸对自己微微一笑。
这一笑扰得她心间有些迷茫,低头再看话本,却见画中人的五官正缓缓挪位回来,分明就是她!
此时白剑薇再看景应愿,只见她对自己挥了挥手,笑道:“她写得没有错,我要打的就是你们。”
白剑薇在地上气得跳脚,刚召出剑想追,却见那几个人已然飞出了自己的视线。她思及杜鹃剑庄中庄主与诸位师姐对她的耳提面命,不由怒道:“景应愿,你给我等着!我们大比上见!”
景应愿御刀在空,远远听见这句话心中更是惬意——她前世没命活到大比的时候,今生竟有人能惦记着要跟她“大比上见”,只当是一句美满的祝福,笑笑便过了。
至于小话本与平白招惹上的烂摊子……她并不太放在心上。
总而言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见招拆招便是了。
*
归途时间似箭,景应愿只觉得自己晃了一会神,便已经来到学宫的结界之前。
她们顺利过了结界,往蓬莱主殿飞去。思及待会与宫主的说辞,不知为何,她有些犹豫。正踌躇时,便听柳姒衣轻声道:“大师姐,小师妹,关于玉佩与神像一事……”
她神色有些犹豫,试探道:“此事,要不要先与崇离垢通个气?”
景应愿觉得她说到了自己踌躇的点上,有些纠结。奚晦一手提着晕死过去的奚昀,见她神情如此,便道:“我瞧见的说不定只是眼误,或是恰好极为相似。我觉得若真是为那位道友好,那么她应当也有知情权。”
其余人点了点头。雪千重心中还记挂着红衣道友。在第七州的每一天、每一个人于她而言都十分新鲜。于是对景应愿道:“应愿,你先去找她,问她何时有空与我们一起玩呀。”
晓青溟的修为与脾气在这几人中都是能担事的,她看了眼谢辞昭的神色,也主动道:“应愿,你与辞昭一起去找她说清这事,再回来禀报不迟。我先带着她们把人交上去,在大殿等你们汇合后再提此事。”
玉佩在谢辞昭身上,景应愿回眸看她,她颔首道:“好。”
柳姒衣眼睁睁看着她二人离去,嘴上又抱怨道:“大家分明都是同门,为何我有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
说这话时她与晓青溟贴得极近,留意到对方看她,回过去的眼波犹带委屈。晓青溟虽然吃她这套,可嘴上却不饶人道:“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柳姒衣委委屈屈:“就连青溟师姐也要赶我走么?”
“……别说了,让我去追她们,”公孙乐琅面无表情,“受不了了,我眼里容不了你们这些沙子。”
太天真了。金陵月偷偷从袋子里摸出饴糖,塞一颗给眼巴巴看着的雪千重,又塞一颗进自己的嘴里。她吃着糖,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明明离开的那两个才是最刺眼的沙子。
有猫腻,她们绝对有猫腻。
而那头景应愿与谢辞昭已然绕道去了剑宗的后山。自折戟湖重开后,剑宗的结界便不再开设,为的是方便其余宗门的门生进湖取趁手的兵器。她们畅通无阻地驶过前山,来到逐渐人烟稀少的后山处。
景应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垂眸望着愈发寂静的山林,在靠近一片被包裹着的竹林时,谢辞昭指着竹林最中央的小屋道:“到了,她好像就是居住在此处。”
话音未落,她们两忽然被看不见的结界弹开了。
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都读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既然有结界阻拦,她们只好御刀落了下来。
这地方安静得仿佛埋骨之地,景应愿将手贴在透明的结界上,扬声呼唤道:“离垢道友可在此处?”
一时间,林中回荡着她的余音。谢辞昭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等待,不消多时,屋中走出那道熟悉的身穿白衣的影子,来人正是崇离垢。
不知为何,景应愿总觉得她比不久前显得更加憔悴病态了,面色惨淡得简直可以媲美玉仙尊。她看着她重新换回去的白衣,又看看这道将她禁锢于此的结界,蹙眉道:“离垢道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崇离垢垂下头,扫了一眼身上纯白无垢的布料。她的手白得几乎与衣料融为一体,整个人看起来不似凡人,也不似仙人,更像没有生命的瓷器。
听了景应愿的话,她只是淡淡摇了摇头,眉眼中少了许多生气。
她道:“无事发生。”
景应愿见她不愿多说,便将谢辞昭手中的玉佩取了过来。她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将玉佩贴在崇离垢眼前,试探道:“崇道友可曾见过此物?”
她原本只是极为平淡地扫了一眼,待到看清时却猝然睁大了眼睛。崇离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响起,灵力几乎又要乱流,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怔怔道:“这,这玉佩是从何而来的——”
“六骰赌城,一位身份暂且不明的赌徒身上,”景应愿揣摩着她的面色,道,“我们看佩上神像的面容与你相似,本想直接交予宫主,但思来想去都觉得需先问过你的意思。”
崇离垢抿起唇。
她未曾见过此物,冥冥中却觉得这东西十分熟悉,且绝对不能在此时候声张出去。不过这仅是她的一腔直觉,或许直接交予宫主调查会更好,可是父亲那边……
父亲是学宫长老,此事让宫主知晓,父亲说不定也会知晓。
她内心挣扎。父亲是除却母亲之外,当今世上她唯一的亲人。父亲说过他不会害了自己,要做任何事情都需让他知道,这样自己才不会走上歪路,才不会自毁前程。
但是当真如此么?当真要将所有事情都告知他,让他知晓此事有其余人牵扯进来么?
心如擂鼓。她将视线从被拼凑成一块的那玉佩上艰难挪到了景应愿清明的双眼上。崇离垢与她对视一瞬,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自己应当告知出的答案。
“此事,此物,绝不能外泄,”眼前人的面容从完整变得残缺,又从残缺变得完整,如此轮换,崇离垢斩钉截铁道,“尤其不能被我父亲发现。”
见她神态如此,景应愿与谢辞昭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分明是身负天命身怀仙骨,却与外界传言的光鲜不同,此时竟如小猫小狗般被囚禁于此……
景应愿深深看她一眼,道:“我知晓了。待你能出来时,务必再来找我们一趟。”
崇离垢愣了愣。她似乎没有弄懂她言语中的感情,只是有些呆板地应了一声,便回身进了屋子。
看着她的背影回屋,谢辞昭蓦然道:“她心中有事相瞒。”
景应愿苦笑了一下。别说崇离垢,就连自己也有许多瞒着绝不可让旁人知晓的事情,不过似大师姐这般正直清朗的人肯定不会藏私,定然不会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
想到这里,她望向谢辞昭,道:“人之常情而已。不过大师姐应当没有什么相瞒的秘密吧?”
却没想谢辞昭心虚地挪开了眼睛。景应愿骤然想起梦境中的桃木剑,平添几分苦涩。说不定大师姐心中真有中意的人呢……不过究竟是与自己没有干系了。
她强打起精神,对谢辞昭道:“既然如此,我们替离垢道友保密便是。二师姐她们还在大殿等待,大师姐,我们先回去吧。”
谢辞昭不懂她神情为何忽然变得有些别扭,见她不愿多说,只好无言跟上。
二人就这样御刀又回了主峰,来回不过耽搁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未等她们落地,便听得大殿之内一阵吵闹,似乎是道颇为陌生的女声在殿内叫嚷。
待到进入殿内,景应愿方看清里边正在控诉的是位衣着富贵的前辈修士,而殿上坐着的不只有宫主,还有面色若有所思的崇霭。
见她们两进来,崇霭的目光瞬间定在了她们身上。景应愿被他盯得心中不舒服,只将目光挪去了那位正吵嚷着的修士身上。
那位修士前辈面容与奚晦很相似,此刻正抱着奚昀好一顿检查,边检查边怒斥着些什么。奚晦则垂首站在一边,箭被折断了,弓倒还好好背在身上。
雪千重见她如此欺负人,似乎想要上前争辩些什么,却被晓青溟悄悄拉住了手,对她摇摇头。
景应愿她二人来到殿内,恰巧正听奚夫人一声怒喝道:“奚晦,奚家究竟是亏欠了你些什么,你至于对你哥哥下如此毒手,将他折腾成这样才送回来么?”
正说着话,她撩起奚昀的外袍,展示出那道穿透腿骨的箭伤:“你们都瞧瞧她干得什么好事!”
奚昀目光仍是涣散的,只断断续续对着奚夫人胡乱说了几句奚晦的坏话,便又故态复萌,歪着脸说想要赌。奚夫人见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便要打站在一旁的奚晦。
宫主坐在殿上,神色有些倦怠。她对着晓青溟点点头,晓青溟了然,挥鞭便要将奚晦卷过自己身边来,却没想奚晦却在此时飞快地抽箭张弓,直接将箭尖对准了奚昀。
她浑身仍然反射性地打着哆嗦,却斩钉截铁道:“你要打我,我便张弓射他。”
奚夫人瞪大眼睛,显然没想到这向来不被看重,任由她搓圆捏扁的孩子竟然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此时又听奚晦道:“你看他那样子也心知肚明,奚昀一定还会再回去的。即便你今日打我,明日打我,结果都还是一样,最终掌管奚家的只会是我。你那样注重血缘,定然不会找其余外房亲戚家的孩子来充数,你现在当然可以对我动手,但是最好不要被我抓住一丝一毫掌权的机会。”
她目光如炬,盯得奚夫人不由自主放下了手,只是转身将奚昀护在了怀里,恨道:“真是翅膀硬了……我不当着旁人面驳你面子,回去再与你算账!”
然而奚晦却看出她神色的色厉内荏,痛快地收了弓,道:“我等着。”
晓青溟等着景应愿那头开口,却见景应愿轻轻对她摇了摇头。于是晓青溟了然,抬眸笑道:“宫主,人我们已然带到,方才也领过了犒赏,我们便现行退下了。”
明鸢点了点头,还未出声,却听崇霭温声道:“慢着。你们这群孩子也真是,此去六骰赌城便没有见到什么新鲜事情要与我们禀报的?”
“确有一事要向宫主言明。”
崇霭的脸色微微变幻,众人向景应愿的方向看去。却见她对宫主行了一礼,道:“赌城之内的城主托我们向您问好,说是先年的人情已经还在我们身上了。”
几不可查间,崇霭似乎松了一口气。
明鸢闻言便笑了,道:“我当是什么大事。所以你们在她城中干了什么事,至于让她将还人情三个字都说出来了?”
谢辞昭规规矩矩道:“我们砸坏了她最大的那间赌坊。”
原本端坐着的宫主面色一变。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谁干的,自去鼎夏峰领罚去。”
“禀宫主,我们全都干了!”雪千重兴高采烈,像是得了什么犒赏,一手拉上景应愿,一手拉上离她最近的柳姒衣,往殿外跑去,“好耶,去领罚了!”
一室沉静被她们远远甩在身后,景应愿回眸望去,只见殿内的奚晦背弓一笑,而高坐殿上的崇霭神色晦暗不明。
阳光投在她的脸上,她心中有事,却也因着雪千重笑得不住咳嗽的声音变得轻盈起来。
再转头时,谢辞昭已然贴在了自己的身侧。
她并不意外,只是对她笑笑:“大师姐,我们一起走吧。”
第073章 再谋仙骨
剑峰, 徒生殿。
时值深秋,窗外微雨。
这间屋子不算很大,却分外洁净。已到了傍晚, 室内没有掌灯, 略显昏暗, 弥散着微苦的药草味与溃烂的血肉腥味。
一室寂静, 除却雨声, 只能听见榻上趴着的人微弱的呼吸声。
敷着药草,司羡檀没有睡着。她趴在榻上,抬眸望向窗前那棵被风吹雨打得奄奄一息的桂花树。她百无聊赖地看着雨水将花头冲刷得仅剩几支,心中竟然升起一股快意。这快意让她几乎忘却了后背的痛楚, 一时间微微笑了起来。
任凭雨如何下,风如何刮, 她还不是如同这桂花一般活了下来。花谢了, 来年还会再开,肉烂了,吃下灵药自然会好,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在,便没有人能说她是输家!
或许是雨声太大, 掩盖了来人轻巧的脚步声。直到有人穿过重重雨幕来到了她的房前叩响屋门,司羡檀方才回过神来。她起身披上一件外衫,温声道:“请进。”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来人谢了伞, 站在屋门前道:“羡檀,你如今恢复得如何了?”
司羡檀未曾想到来的会是这人, 笑意微不可查地僵在脸上,眉间闪过一丝厌恶。可她语气却不变, 甚至更加恭敬客气,含笑道:“已然大好了。”
她看着那人自如地进来,一翻掌心,偷偷摸了块留影石出来。司羡檀笑得温顺,全然像是对待家中长辈般亲昵,她靠在榻边道:“羡檀身上有伤,不便起身行礼,还望崇长老海涵。”
崇霭轻轻阖上门,落座在她桌边,似乎丝毫不避讳。他坐在椅上,抬眸也望向窗外任由风雨吹打的金桂花,摆足了来关照的长辈做派。在司羡檀暗藏警惕的目光下,他设了个隔绝声音的结界,方才温和道:“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偏偏要招惹沈菡之门下的人,这回可算在她们手下吃了大亏了。”
司羡檀依旧是笑着的:“崇长老哪里的话,大家都是姐妹,何况这次本就是我错。分明是琴心天姥提的责罚,怎么又关沈仙尊门生的事情?”
听她这样说,崇霭也笑了:“我先前打探过,是景应愿暗示宁归萝,让她主动提道侣一事的。”
听过这话,司羡檀虽有意外,神色却不改。她将留影石藏在枕下,只是恭敬回道:“崇长老今日,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的么?”
她脸上虽然笑着,可笑意却远远不达眼底。屋内似乎也吹进了些窗外的雨水,司羡檀闻到潮湿的霉味,若屏声静气地听,他们二人的交流仿若青蛇吐信,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步都是算计,恨不得能将毒牙扎进对方的颈中方才罢休。
“不,”崇霭似乎做了什么决断,笑意自他的脸上被抹去,他单刀直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你,离垢她很快会陨落,或许不用百年……就在不久的将来。”
窗外最后一簇花枝被雨打落了。
极致的寂静中,司羡檀的耳膜骤然鼓胀起来,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笑也像是融化的面具般从脸上脱落,露出本来真实的冷淡与刻薄。她怔怔重复道:“离垢,会陨落?”
见到她这副模样,崇霭自以为已然拿捏住了她,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不显,只是颔首道:“没错。你若出手帮她,她兴许还有一线生机。若你置之不理,恐怕——”
“为何是我?”司羡檀忽然打断了他,她一双眼睛盯紧了崇霭,“若她真会陨落,你是他的父亲,是学宫长老,自然有法子去帮。若你帮不了她,还有宫主与其余仙尊可施以援手。为何是我?”
“此事不能让旁人知晓,”他斩钉截铁道,“你去做最合适。”
崇霭忽然走上前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司羡檀,眼中全然没有了先前温和慈祥的影子。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带蛊惑:“离垢这孩子可怜,从小便没有了母亲,又孤零零在后山独自生活了百年。旁人都说她身怀天命是天之骄子,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她……可是羡檀,你知道的,只有我跟你才是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未来的道侣,只有我们才会全心全意对她好,你说是不是?”
他不等司羡檀回答,继续道:“离垢的仙骨出了点问题,活不过渡劫期。若不找到另一个身怀仙骨的替死鬼来为她换骨,她必死无疑。”
仙骨好端端的,怎么会出问题?
司羡檀抿唇。她自知内里有鬼,冷冷地看着崇霭的脸,将他上下扫视一番,也不再装了:“你凭什么认定我会为她去找这样一个替死鬼?而且莫说仙骨,四海十三州那样大,你要我去找流落在外,不知晓自身资质的灵力六阶以上都不亚于大海捞针。崇长老,你是耍我玩么?”
“啊,我还以为你会说改换天命,生剥人骨不是君子所为呢,”崇霭啧啧地笑了起来,他索性坐在司羡檀的榻边,愉快道,“羡檀啊羡檀,我早就说过,我与你,与离垢,才是真正的一路人。我不需你去找仙骨究竟在何处,虽然出了些茬子,不过总算也是顺利地找到了……”
他做了个搭建的动作,对司羡檀眨了眨眼睛:“她如今就在我们身边。不过究竟仙骨可不可用,还需你去做一番试探,若能用,待到时机合适,便直接将其带回来换了便是。若不能用……”
他顿了顿,道:“便想法子直接杀了。”
司羡檀心中不为所动。她确实全然不在意她人的死活,只要能帮上离垢就是好的。她心中回想着她身着白衣站在杜英花下的身影,一直有些烦躁的心陡然又平静了下去。
司羡檀随口道:“崇长老如此笃定,看来已然知晓此人身份了?”
崇霭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道:“你觉得刀宗景应愿如何?”
景应愿?
司羡檀想起那个经常穿着黑衣的刀宗小师妹,心中微微发冷,却罕见地提起了几分兴致。自己最近吃的几次亏都出自这个人身上,不过她的脾气与脸蛋却怪合自己胃口的。
看起来像跟宁归萝是一路娇生惯养出来的,做事却格外狠绝……
真是可惜了,可惜终究与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于是司羡檀道:“不如何。看着像花一样,却如同刺球一样扎手。”
崇霭明显有几分意外,他蹙眉道:“仅仅如此?”
司羡檀蓦然失笑。她打量着崇霭的神色,笑道:“崇长老,你可别说仙骨在她身上,这玩笑可不好笑——”
她精致如画的五官因着这笑微微扭曲。屋内愈发暗了,崇霭挥手燃起一道灵火,替她掌了灯。司羡檀笑了几声,却不见崇霭回应,心下那点猜疑也随着寂静彻底尘埃落定下去。
屋外仍旧在下雨,雨势愈发大了,司羡檀收了笑,淡声道:“果真是她?”
一身白衣的中年修士站起身。
他状似脆弱,拭了拭眼角莫须有的泪水,对着榻上已然不复镇定的司羡檀道:“离垢的命,全然托付在你手上了。羡檀,别忘了你们的婚约,离垢她可是你将来的道侣,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她。”
他话头一转,描绘道:“你想,到时你二人一同飞升上界,做一对神仙眷侣多好——难道你为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要活活葬送离垢的前程?她年岁还那样小,有好多东西未曾见过,未曾试过,司羡檀,你真甘心眼睁睁送她去死么?”
说到这里,他觉得已然足够,于是心满意足地扔给司羡檀一柄长剑。
他道:“你用这把剑,伺机取些景应愿的血给我。待到时机成熟,我会通知你动手。”
司羡檀看着被扔在自己面前的这柄剑。
这柄剑看起来不是凡品,在灯下折射出熠熠剑光。她看着这柄剑,心中闪过景应愿冷冷扫视过来的眼神,犹豫一瞬,将剑柄握在了手中。
司羡檀看着崇霭的身影走出门外,将从始至终搁置在枕下的留影石取了出来,收进芥子袋里。她一改方才挣扎的神情,神色轻松地靠在了榻上,静静看着雨水拍打不断颤抖的花枝。
不光景应愿得死,崇霭也得死。
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这柄长剑,刀宗的沈仙尊修为高深,连同那个碍事的谢辞昭都不是好惹的主。如若东窗事发,崇霭自然可以将他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将过错全然推在她的头上。而若事情顺利进展,他收拾干净手脚,只管他口中所说的什么剔骨换骨的事情即可,想必以崇霭这样谨慎的性子,做这种事情也是有万全的藏身之地的。
可是崇长老,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司羡檀想起独自居住在竹林之中的崇离垢,抿了抿唇。
旁人或许能被崇霭表现出来的虚像骗过去,可她早已看透他的本质——
事事都为利己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对离垢好?竟还厚着脸皮在自己面前摆岳父的谱,这桩婚约被他藏着掖着数年,崇霭绝对没安好心,说不定等自己将事情办成,便将自己一脚踹开了,不说做神仙眷侣,恐怕连道侣都结不成。
说不定连早年间传说离开学宫,去往各州游历的李寺青都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思及传说中那场长老之争,与之后李寺青的去向,司羡檀又想起当年扯着自己衣角,信誓旦旦说等到下雪时娘亲便会回来的崇离垢,心间微微一痛。
待她羽翼渐丰,最先杀的就是崇霭!
想到这里,司羡檀笑了笑,将剑一并收进了芥子袋中。
只是可惜了景应愿。
她心中蓦然冒出来这句话。不过可惜归可惜,世上漂亮又出类拔萃的新人总会像秧苗一样一茬又一茬地生起来,死了一个,总会有下一个。即便崇霭不说要取她的什么骨头,自己也会在大比之上想方设法将她弄成残废……
赏心悦目又没有威胁性的东西,她会更喜欢的。
听着雨声,司羡檀哼着当年娘亲哄自己与妹妹入睡的歌重新趴在了榻上。背上的鞭伤仍旧极痛,可司羡檀却全然沉湎在了这样的痛处内——
她乐在其中。
第074章 体修刀修
暮色四合, 鼎夏峰已然近在咫尺,巨峰后澄碧的天空遍布炽色云霞,仿若数尾红中带金的鲤鱼, 于无垠长空里游了过去。
晓青溟见景应愿与谢辞昭都神色淡淡, 心中已经猜到几分, 便替众人问道:“是离垢道友她不愿说?”
想到崇离垢瞬间大变的脸色, 景应愿颔首, 解释道:“是她本人意愿如此,不过我与师姐都觉得此事或许另有古怪。”
她一五一十将崇离垢的话复述了一遍,又略带过一句她如今的处境与消失的红衣,除却茫然不知外事的雪千重, 其余人的神色都有几分微妙。她们都是蓬莱学院友宗的精锐门生,换句话而言, 几乎都是自家师尊眼中看中的下任掌门人。
上一辈的那些旧事瞒不过她们, 或多或少也听得一两句风声。于是现下听了她复述的话,公孙乐琅便小声道:“如若限制我的自由,剥夺我与人往来的权力,更何况母亲还走得不明不白……换做是我,我早不信任这生父了。”
其余人沉默下去, 在越过鼎夏学宫门匾的同时,景应愿忽然道:“我想查这件事。”
她道:“我总觉得,事情或许没我们眼见的那样简单。待离垢道友出了结界,我想寻个机会下山探查一番这件事。”
听见要下山, 雪千重更加高兴了:“真的么,可以将我一起带上么?”
她眼睛像雪山潭水一样青碧澄澈, 眼巴巴地倒映出景应愿踌躇的脸。她一时语塞,便又听柳姒衣拿腔拿调地叹了一声:“师妹大了, 有主意了,下山都不带上师姐了。”
她柳青色的衣衫恰好被风吹起,柳姒衣站在风中佝偻着脊背,神色萧瑟凄凉,还不忘拉谢辞昭下水:“大师姐,她不带我就算了,还不带你,简直天理难容!”
闻言,谢辞昭回身看向她,一脸认真地问道:“是真的不带我吗?”
景应愿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却独独没有不带大师姐一起的选项。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有些为自己开始动摇的心警惕起来,立刻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却不曾想谢辞昭又走前一步,她不动声色地将在原地急得团团转的雪千重挤开,诚恳道:“小师妹,你带上我好不好?”
……好难拒绝。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专注望向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与雪千重那双一眼便能看到底的澄澈双眸不同,在很多时候反而让人看不透彻,极富危险性。可当大师姐做出这个表情时——
“好,”景应愿败下阵来,“我们到时候择个日子一同去。”
谢辞昭心安理得地回过身,对着柳姒衣微微一笑。柳姒衣看得心塞,想上手抱住小师妹质问她一千遍为何偏心,当初不是不愿与大师姐走在一起吗!怎么如今又变心要与大师姐天下第一好了!
天真,太天真了,她一定是没有挨过大师姐的打!
公孙乐琅见缝插针,起哄道:“凭什么姐姐去得,妹妹去不得?我也想去!”
她的尾音逐渐减弱在谢辞昭面无表情递过来的一眼里,公孙乐琅默默跨过门槛,补充道:“求你们了,让我跟着你们俩去,我保证不多看不多说不添乱。”
我这个做二师姐的都被拒绝了,你也不能如愿以偿能悄悄跟着去。柳姒衣看了一圈正在自行运转功法或练习法术的诸位门生,心理忽然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此时此刻,她灵光一现,目光锁定了人群之中正提剑指点的一位蓝衣仙尊。那位仙尊衣着简单,头发全都束了起来,扎作一个小小的清爽的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若只看她眉目,自然是潇洒清朗,有剑仙遗风。可她持剑回首,也看见了正往殿内而来的一行人,忽然高兴地咧开了嘴——
“乐琅你怎么才回来,快让为师看看你出去这趟修为剑法有没有长进!”
柳姒衣抢在公孙乐琅之前噔噔噔跑了上去,告状道:“禀告薛仙尊,公孙乐琅她非但没有长进,还到处找道侣骚扰我师妹师姐,她甚至,甚至……”
柳姒衣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幸灾乐祸道:“她甚至扬言连自己的师尊都不放过,她这是在点您啊薛仙尊!”
公孙乐琅恼羞成怒,嗷地叫了一声,顿时拔剑要追着柳姒衣砍,怒道:“柳姒衣你胡说,我没有!”
她挥着剑拼命追,柳姒衣绕着大殿拼命跑,谢辞昭犹豫一瞬,决定还是不出手管二师妹的死活了。
多欠的一张嘴啊。
景应愿被她们这出弄得笑了出声,然而抬眼却见薛忘情的头发都被吓得快要炸起来,一脸被雷劈了似的神情。
在众人见鬼似的目光中,她伸手祭出长剑,沉痛道:“果然,想当年我师尊就告诫过我,在修真界里做人师尊是件比渡劫飞升还恐怖的事情!师尊啊师尊,您都飞升那么久了,却还真是诚不欺我啊!”
她神色悲痛地召剑飞射而去:“孽徒,看剑!”
公孙乐琅哎哟一声,被飞速倒撞而来的剑柄砸了个眼冒金星,捂着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追杀柳姒衣了。薛忘情抬手收了剑,蹲在她身边拍了拍孽徒的脸蛋:“活该,让你技艺不精,还要学人找道侣,着了道了吧。”
整治完徒弟,薛忘情见殿内诸位学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自己,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么,练你们的去啊。”
她满意地看着学生们纷纷拧回身各干各的事,背着手溜溜达达来到了景应愿身边。她眼馋沈菡之这位门生很久了——分明是自己先遇到的,真是可恨啊,这一世竟然没有师徒缘分。而此时景应愿见人群中一位身高快九尺的女修正赤手空拳与旁人过招,拳拳到肉,极其精彩,一时间看得有些入神了。
直到她猝不及防挨了薛忘情的一记手刀,方才回过神来。她先是微微有些生疼,随后便后知后觉感到了极大的后劲,疼得她几乎有些两眼发黑。
她勉强将自己的神智拉回来,看着在自己手肘上探指按去的薛忘情,困惑道:“薛仙尊,您这是——”
“你天赋虽极好,可体魄与你的灵力比起来却差了很多,”薛忘情撤回手,认真断言道,“四海十三州大比在即,若有体修使计谋让你手中刀剑脱手,光凭灵力护体,你很难应付,恐怕要吃亏。”
她这番言语全然没有藏私,听得景应愿愣了愣。随后,薛忘情转回身,对着其余几人也道:“你们也是一样。肉身是立足之根本,若真想拿好名次,练体是必不可少的。”
说罢,薛忘情抬手将不远处那位身高九尺的魁梧女修唤了过来:“韩小友,这边有其他小友需要你陪她们切磋一下。”
那位姓韩的体修闻言,将手中鼻青脸肿的另一位修士放在了地上,提步大马金刀地走了过来,直直站在了景应愿身前。她对薛忘情行了个后辈礼,显然这些日子里已然习惯了做陪练。她沉声问道:“薛仙尊,让谁先来?”
柳姒衣抬头看着她如同铁塔一般的身躯,恍惚间有种她在问“让谁先死”的错觉。
“让我先来吧。”
韩约诧异地低头,看见身前的这位女修也正抬眸看着自己。她看了眼景应愿的身形,下意识道:“你不行,看样子你没经过练体,是承受不住正经体修门派出来的金丹修士的一掌的。”
景应愿还是想试。虽然她这一世确实未曾淬炼过躯体,上一世也鲜少练体,但是耐不住看见这样新鲜的对手,迫不及待地想上去交手汲取些经验。
韩约看着她仍然跃跃欲试,很是无奈。就在僵持之时,公孙乐琅捂着头从地上坐了起来,嘟嘟囔囔道:“就让她试吧,我们应愿道友很有天赋,先前跟仙尊们交手时就一副很抗打的样子……”
景应愿哭笑不得,郑重地对韩约行了一个对手礼:“还请韩道友指教。”
*
周围的门生纷纷散开,都自动围作一个圈看着她们,谢辞昭接过小师妹递过来的刀,看着她赤手空拳与那位体修见过了对手礼,双双站在空旷的殿上。
光论体型,她们之间差异十分大。论修为,是韩约比景应愿高上一层,已然是金丹初期的修为。
韩约为了打斗方便,特意脱去了外衫,撩起衣袖,露出紧实的手臂来。体修几乎都以练得身形结实紧致为荣,可以不是魁梧似泰山,但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必然是坚硬而紧绷的,最好硬得刀枪不入,如此才能算作体修入门。
景应愿不矮,甚至在修士中要算高一些的,但体型跟专攻体修的韩约相比,便有些不够看了。
谢辞昭看着她缓缓提了个起手式,示意韩约可以开始过招。众人眼前一花,便见韩约如豹般迅捷地冲了过去,明显想要借助自己的优势尽快结束这场切磋。而韩约心中却是也是这样想的,尽管这位景道友如何天才,可她赤手空拳,没有刀剑,就算用了灵力护体,在绝对的躯体力量前恐怕也撑不过几招。
这是切磋,不是复仇,她有心给她留些体面,便未曾动用全力。可她却未曾想到,自己快,景应愿也快,在自己挥拳的刹那,景应愿的拳头竟然也朝着自己的方向撞了过来!
韩约眼皮一跳,吓得清醒了几分,可是拳头已来不及收回。她有些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索性闭上了眼睛——却未曾想到,对方那只看起来力量不足的拳头竟然接住了自己使出七分力的一拳,虽然硬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可好歹是接下了。
她手骨感到一阵推力,骨关节随着景应愿回敬来的拳头全都打通了,不由松开拳甩了甩胳膊,感觉还怪舒服的。
而景应愿那边情况就有些不太好了。她分了一部分灵力在拳头上,这才硬生生接下了金丹初阶体修的一拳。方才那只拳头带着风撞过来,在自己伸手接的刹那便震得自己手骨发痛,果然体修与其他修士之间有壁,若大家都光拼体力,体修与刀修剑修之流简直就是铜铁撞沙包的区别。
若是想赢,还是得练体。
她思索着该如何练起,自己是个对苦痛忍耐度超乎常人百倍的人,若是集中性地练上一阵子,到了大比上应当也能派上些用场。
围观的学生们看着她们你来我回如此对了六七招,皆是心惊肉跳。不久前见识过景应愿耐性的李舟词此时也在人群之中。她与公孙乐琅雪千重那几人不熟,对谢辞昭更有些莫名的抵触感,便远远站在门生们的另一边观看。
她看着景应愿落了下风,却如泥般无论倒下多少次,都仍旧能从地上站起来,心中实在佩服,愈加想让她一同去灵犀仙山做客。
……如若自己那位叔叔能有她这般可怕的耐性,恐怕也能想到法子续上稀碎的灵脉与断裂的双腿,从椅子上起来,像个人一样活着了吧?
薛忘情看得两眼放光。她边从公孙乐琅兜里摸瓜子边捏自家门生吃得鼓鼓囊囊的脸蛋,道:“学学人家,你先前与我拔剑论道时怎么总是躺在地上起不来,为师如今怀疑你是在糊弄我。”
“师尊,不是每一个四海十三州的门生都是景应愿,”公孙乐琅今日第二次迎头遭受无妄之灾,诚恳道,“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算我求您了,行吗?”
第075章 不为鱼肉
韩约的手心已然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在今日之前, 她曾有过许多对手。其中有女有男,比她更强大或更弱小的都有。身过百年,修至金丹, 早已深知输赢乃是兵家常事, 一颗心也在漫漫通仙途中逐渐沉寂下去, 找不回原来的起伏澎湃。
直至今日。
韩约怔怔看着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景应愿。她从未见过与自己体魄悬殊如此之大, 却又如此顽的对手。就在自己每一次认为她要认输时, 她都还是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神色竟然还隐隐有几分高兴——
想到这里,韩约将汗湿的手心在身上胡乱擦了擦,迟疑道:“……还继续么?”
不怪她问出这句话。看着已然遍体鳞伤, 口溢鲜血的女修,其余参与游学的修士都有些于心不忍。李舟词看景应愿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着急道:“你没看到她都已经这样了吗, 还不快收手,真要闹出人命来么?”
她看了眼对面神色依旧不改的谢辞昭,一时有些阴阳怪气:“若她是我师妹,我早拦下了,有些人的心还真就是那样硬。”
谢辞昭抱着景应愿的剑, 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上,似乎是没有听见,又似乎是懒得理会。
而景应愿踉跄几步,勉强站稳, 又服了一粒柳姒衣抛来的丹药。她感到自己身上暖融融的,又恢复了些体力与精神, 便第无数次对韩约重复道:“继续。”
韩约不敢再出手,求助般将视线挪向薛忘情脸上。
她们已然交手了有约莫几炷香的时间, 最开始时韩约还收着几分力气,可她发现虽然景应愿败得快,却也学得极快,就在这几炷香时间内,竟然无师自通地悟通了她出手的走势,预判总是十分精准。虽然体魄与自己相比还是差得十分远,可这份玲珑心窍却让韩约有些不寒而栗,于是不得不收起了对她的轻视,开始拼尽全力。
若大比上她提刀上场,而自己三招之内打不掉她的刀,那么必输无疑的那个人定然是自己!
薛忘情看了许久场上的情况,觉得已然够了。她拍拍身旁谢辞昭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小谢督学觉得她们俩如何?”
“韩道友根基扎实,却不懂变通,”谢辞昭道,“小师妹未淬炼过体魄,却能在场上站到如今,已然难能可贵。”
听罢,薛忘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挠了挠脑袋,道:“有了师妹果真不一样,竟能从你嘴里听见这些话,真是稀奇啊。”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几个刚出完灵赏令的学生都纷纷用怪异的目光望了过来,连同自家乐琅都默默将视线投注在了自己的脸上。薛忘情更加摸不着头脑,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公孙乐琅刚想如往日般蹭过去撒娇,便被已然对她升起戒心的师尊躲了过去,一时间委屈道,“我师尊怎么可能有错,要错也是旁人错。”
薛忘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惊悚地躲开两步。她绕开了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亲传徒生,转而来到了场上的那两人面前。薛忘情是真有惜才之心,她拍了拍韩约的肩膀让她先行去休憩,又垂眸亲自搀扶起了景应愿,单刀直入道:“我有个可淬炼体魄的芥子境,里面有道昔年体修大能留下的威压,你想试试么?”
景应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她擦去唇角的血,对这掉到眼前的机缘感到又惊又喜,乃至有些不可置信。
她不是玉京剑门的徒生,刚想应下,又再度确认道:“薛仙尊,这芥子境真的可以让我进去么?”
比起景应愿的惊喜,先年早就进去过一回的公孙乐琅立刻绕道躲去了同样有些憧憬的雪千重身后。她只要想想当年在这道芥子境中的情景,便不受控制地龇牙咧嘴起来,恨不能这辈子都不进去……与之相比,她宁愿被劫雷劈!
薛忘情应了一声,道:“无妨的,这芥子境是我个人所有,不归属玉京剑门。对了——公孙乐琅,你人呢?”
她抬起眼皮,捏诀用剑气扎了一下小徒生的后腰,公孙乐琅立刻捂着腰嗷嗷叫着跳了出来。薛忘情看着她无辜的神情,真正应了自己名字中的“忘情”二字,不留情面道:“你也跟着一起去。还有你们几个,全都进去。”
薛忘情将这支灵赏令小队中的人都点了一遍,只是轮到雪千重时有些面露难色。
她知晓这是从昆仑来的孩子,昆仑神女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角色,雪千重的身体又太病弱。如若神女唯一的女儿折在自己的芥子境里,恐怕明日自己的头与身便会分家,一个在第九州,一个在第七州,彻底两两不相见了。
看着雪千重期盼的神情,薛忘情不忍地叹了口气。她抬手召出一颗精致的小桃核,细细看去,这颗桃核原来是被雕琢成了海螺的形状,精致非常。
“薛仙尊,”雪千重抓住薛忘情的衣袖晃了晃,一双碧眸亮晶晶的,显然很是期待,“我是不是也能——”
“不,你不能,”薛忘情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一丝凉意,飞速道,“谢辞昭,你带她们几个进去,这芥子境越往前进越疼痛,但淬炼体魄的效果也越好。若实在不行,让她们自行卸力任由威压推出来即可。”
看见雪千重骤然失落下来的神情,薛忘情顶着冷意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跟着我从最基础的开始练。”
桃核亮起,景应愿试探着将一根手指搭在桃核之上,瞬间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卷了进去。在卷进去的同时,她便感觉到了极为骇人的威压与巨力朝着自己这边袭来——
再睁眼时,眼前是仿佛密道般蜿蜒狭窄的密室小径,径上道道痕迹,似是前人留下的抓痕。
她试探性往前迈了一步。
只刹那间,似乎要将人生生撕裂的痛楚席卷而来,她感受过刺骨冰寒,受过烈焰灼体,却未曾试过这样五马分尸般的疼痛。她扶着身旁的墙壁,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在墙面上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抓痕。
不等适应这阵痛楚,她立刻提步迈出了第二步。
离四海十三州大比开启的时间愈发近了,也愈加临近前世开始被设计暗害的时候。她即便有所警惕,侥幸能逃过这一回剥皮去骨的命运,可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人心难测,没了这一回,恐怕还有第二回,第三回——
如若不增加自己的筹码,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恐怕临到了也只能做一块砧板上的鱼肉而已。
想到这里,景应愿已经走出了五六步。在这狭小的暗道中,她能听见身后伙伴们传来的痛苦低吟或是惨叫声,更能听见自己浑身骨头被威压揉碎时的可怖声响。她抠在墙上的五指已然渗出鲜血,但是景应愿已然无暇顾及,只是凭着不想再度为人鱼肉的一口恶气挣扎着挪动脚步。
她走得愈来愈慢,连颤抖一下都会花尽全身力气。体魄素质更好些的,如晓青溟或金陵月已然超过了自己,虽然看得出她们也痛苦非常,但速度还是比她快上许多。
差些的如柳姒衣与公孙乐琅,此时正与自己持平,灌了她满耳朵的惨嚎。
而谢辞昭一直跟在她们身后。
不同于她们的崩溃,谢辞昭显然对这道威压的耐受力更强,此时只是额头渗满汗珠,却依旧还算游刃有余。
她看着小师妹的血掌印糊满了来时的墙壁,终究还是硬起心肠,一言不发。先前李舟词的挑衅她并非没有听见,可是只有仇人或敌人才会真正地为对手的泄气告饶高兴,如若自己插手小师妹的修炼,反而是害了小师妹。
眼见其余人已经越走越远,就连公孙乐琅与柳姒衣也超过了她,谢辞昭上前两步,蹲下身望向已然蹲在地上,面色煞白如纸的小师妹:“若身体实在不支,千万记得松手将自己推出去。”
景应愿不想出去。她将放在墙上的手松了下来,改做紧紧扒住了地面。
体修大能遗留的这道威压让她不断想要后退,可如若她在此时泄力松开,便是白费了薛仙尊的一番好意。
“无事,”她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在前面等我,我一定来。”
谢辞昭一怔。她深深看了一眼景应愿,点了点头,转而顶着威压缓步前行去看其他人的情况。而景应愿落在最后,她趴在地上并不是为了休憩,而是实在直不起身。
她浑身的骨头似乎已经在这道威压的洗涤淬炼中一次次碎裂又重塑,变得硬如磐石。她分不清此时这究竟是痛楚带来的幻觉还是事实真是如此,可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要继续向前。
既然已经痛到呼吸艰难,无法如常站立,她爬也要爬着往前去!
景应愿匍匐着爬了几步,待到绕过这窄道的第一个弯,忽然听见耳畔因威压而不断发出的轰鸣声变了,变作了一道有些模糊而微妙的女声。
她侧耳倾听的同时也不忘继续往前爬,汗水在极度的痛苦中将她的衣衫整个浸湿,在地上留下了斑斑痕迹。就在此时,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还真有爬着来的?”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存在,数千年前遗留下来的一道大能神识语带诧异,“这样差的修为与身体,竟还能爬到这里,还真是有韧性的废物啊。”
景应愿确信这道声音是对自己说的。纵观两世,从来不曾有人说过自己是废物,然而偏偏此时她还无力反驳,生怕一说话卸了力便被威压给推出去,只能滴着汗水与血水往前爬行。
“我从未带过如此废物的学生,”体修大能留下的神识啧啧两声,道,“不过偶尔教教小废物也是功德一件。听着,我只说一遍,也只能说一遍,至于吃不吃得下,全靠你自己了。”
第076章 破境金丹
景应愿痛得心惊, 此刻正匍匐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
她勉强抬眸望去,只能看见眼前模糊昏花的暗道, 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便也猜到或许是前辈留下的神识之类, 于是勉强从喉中发出些声音:“请……请前辈赐教。”
“这还差不多, ”那道神识语气中带上几分满意, 悠声道,“还有力气说话,不错,算是有些潜力的。既然你已经来到这里, 我便也不藏私了,能走到哪里都看你的造化……这样, 你先屏息, 然后再慢慢运转灵力——”
光是听见这两个步骤,景应愿便浑身一痛,心更是高高悬了起来。
然而尽管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痛苦,她却毫不犹豫地依言屏住气息。
这时,正源源不断冲刷着身体的威压乍然变得更重了, 她几乎能分辨清这道上古威压中丝丝缕缕的残留灵力。真是极为霸道,极为厚重,将她压得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
景应愿不敢耽搁, 连忙忍住大口喘气的冲动,开始运转自身体内的灵力。
自从她来到这芥子境之中, 光是控制住身形让自己不被大能威压挤压出境便已经耗空了浑身的力气,哪还有余力运转灵力?如今感受到灵力缓缓在体内开始沸盈, 她先是感到痛,再是极度的灼烧感,最后是五脏六腑与灵脉都混杂在一起,化作几乎杂糅作一团的混乱与崩溃!
景应愿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肺究竟挪位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晓自己的脸上究竟生了几只眼睛几个口鼻,体内的部位随着她灵力的的运转似乎全都乱套了。她死死抠着地板,脑内一片空白,简直痛不欲生,如若面前有条路直通地府,她恐怕在可怖的混沌与意识模糊间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然而极致的痛伴随着极致的功效。在她意识模糊的时候,她浑身上下的筋骨血肉都在灵力汩汩运转的某一刻变得坚硬如精铁,灵脉仿佛被打通般奔流出比往日更多更磅礴的灵力,几乎将景应愿整个包裹了起来。
“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那道神识在她身侧绕来绕去,似乎正在打量什么,“一点就通,还对自己如此狠心,如若我还未飞升,说不定真会撬你家师尊的墙角收你当我的徒生。”
她放了什么东西出来,景应愿顿时感到有股清凉的力量覆在自己身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然觉得自己的视力变得好了,洞中的一切忽然一览无余。与此同时,方才死死压制着她的洞中威压似乎也变得轻了些,足以让她扶着墙壁重新站起身。
她不可思议地活动了一番手脚,发现不是威压轻了,而是自己的身躯变得不似从前般脆弱了。
然而景应愿不敢懈怠,还未缓过气息,便继续运转起灵力准备再度往前走去。那道神识见她如此,有些赞许,又有些诧异道:“这么拼命,是有仇家在外找你寻仇?”
听过这话,景应愿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却还是边走边答道:“算是吧,除此之外,我还想参加此届的四海十三州大比。”
见她变得游刃有余许多,那道始终环绕在她周围的神识也高兴起来。她笑了两声,似是在追忆什么,感叹道:“原来如此。想当年我年少时也曾拿过大比的魁首,拿完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也就那样吧。”
景应愿听出几分她语气中的得意,趁机问道:“不知前辈是哪位大能,如今与我对话的是前辈的神识么?”
“昔年飞升的人多,我在其中浑水摸鱼,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就不说名姓了,”那道遗留在洞中的声音解释道,“我确实是我两千年前留下的一道神识,本体飞升后便断了联系。如今我正日益散去,早已凝不出身躯,只剩道意识残留在此。你能遇到我,算你有点运气。”
景应愿这些年来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运气好,觉得很是新鲜。不过转念一想,曾经不曾得到的东西,现今她不耗多少力气便都有了,确实这一世身上是有些运气在的。
沉思下,她又听那位体修大能残留下的神识冷不丁说道:“我感觉到你快要结丹了。”
景应愿微微吃了一惊,果然感觉体内的灵力正滚滚发着热。
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她前世还未到结丹那一步便死去了,且总觉得前世结丹有些阻碍,如今想来,说不定又是一桩自己不曾知晓的阴谋。她心中思虑,脚步却不停,任由钝刀割肉般的苦痛包裹着她,身体叫嚣着想要停下,可心却冷静得出奇。
见她如此,那道神识诧异道:“都要结丹了,你还要再往前走么?金丹修士结丹时又被称作生死槛,稍有不慎便要丹爆人亡,何必要冒这个险?”
景应愿咬牙摇了摇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
她道:“我在想,我方才在您遗留下的威压中运转灵力可事半功倍,那在此直接结丹是否会对锻体来得更有益处?”
她话音落下,整座暗道安静了一瞬。
“这法子未曾有人试过,不过理论上当是可行的……可我仍不明白,为何你宁可豁出命也要这样做?”那道神识困惑道,“我问你,你修的是什么道?该不会是什么自毁的道术吧?”
就在说话间,景应愿已顶着芥子境中剩余的威压走到了暗道第二个转弯处。
她每走一步都浑身战栗,抓在墙壁上的十指因深入骨髓的痛苦而收力裂开,鲜血横流,又因锻体已渐入佳境而飞速地恢复身上的伤势。伤口愈合又裂开,裂开又愈合,她却仿佛浑然感觉不到痛楚般继续前行。
体内的灵力如岩浆般沸滚,烫得她心焦。她感觉体内正有什么东西缓缓凝结,时冷时热,浑身上下似乎被泡在极冷的冰水中,又仿佛坠入火海,她难以再前行,只得放平稳呼吸,尽量平和地为自己舒缓灵脉的压力。
此时听见那道神识问话,景应愿先是有些高兴,于是就地坐下准备突破凝丹。她想了想对方问的后半句话,答道:“我修帝王道。”
至于为何要豁出命去做——
她想起前世在凡间也逐渐出现,扰得民不聊生的邪祟;想起此刻身在金阙的妹妹,金阙的子民,前世不知为何故去的师姐,或许正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司羡檀与幕后仇人……
“……我对飞升或许并没有执念,”景应愿轻声道,“我修此道,是因我想要的是真正的苍生太平。若天要人死,我便要人活,我想要天下真正应我愿而生——”
为了这些,我无法后退,也不能再度身死!
*
天边一道劫雷闪过。
此时此刻,正在芥子境外执剑指点其余学生的薛忘情惊愕抬头。
她当机立断冲出殿外,看了看天边正飞速凝结的劫云,回身愤怒道:“是谁要破金丹境,为何不早些说!金丹期十八道劫雷可颠覆生死,不是闹着玩的,你家师尊没教过你么!还不快些站出来让我帮你护法!”
薛忘情身后众学生面面相觑,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此便有人说道:“薛仙尊,我们此处未过金丹的学生不过四五人,此刻都在这里了,都没有要破境的征兆啊。”
劫雷已近在眼前,薛忘情急得团团转:“是谁,到底是谁!再不说劫雷真要下来了!”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拍脑门。与此同时,正在角落默默运转功法扎马步的雪千重急得跳了起来,她慌张道:“是应愿……应愿是筑基大圆满,她马上就要破境了!”
薛忘情心烦意乱地乱抓头发,一头束好的头发被她抓得乱蓬蓬的。她又惊又怒:“她真的不要命了么!”
然而事已至此,薛忘情只好执剑捏诀向天,厚厚套了层灵力罩子笼罩在鼎夏学宫的半空。
她知晓这灵力罩子并不能在金丹期劫雷下顶上多少时候,如若景应愿真的不肯出来……薛忘情心中一个可怖的想法骤然冒了出来,她闭上双眼,感知到第一道劫雷即将劈下,心情复杂道,她该不会真的想在芥子境中渡雷劫吧?
薛忘情看着劫雷劈下,绝望之下心道——
沈菡之平日难道往死里磋磨门生,所以才导致景应愿如今嫌命太长?
都怪沈菡之,总之遇事不决先怪沈菡之!
*
芥子境中,谢辞昭猛然停住脚步。
她身旁几人中,只有修为最高的晓青溟还在苦苦支撑,勉强往前挪动碎步。金陵月已然有些体力不支,正靠在墙边喘气。柳姒衣看着前方的晓青溟,咬咬牙继续抓着墙壁稳住身形,公孙乐琅万念俱灰,蹲在地上看着前方,大有与这方芥子境同归于尽的架势。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机来临,耳边除了风声,筋骨破碎发出的噼啪声,似乎还有什么声音正自苍穹之巅滚滚而来!
说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小师妹了。
谢辞昭心中不安,刚准备回身去寻找,便听有巨大的雷声伴随着亮光扑面袭来!在那一瞬间,昏暗的暗道被劫雷点亮,芥子境内走在一起的这几人纷纷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几乎在劫雷落下的同时,谢辞昭飞身而起,往后疾追过去!
劫雷将其余人震倒在地上,柳姒衣见谢辞昭已然消失在拐角处,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几乎落在了实处,也顾不得擦口中溢出的血,连忙跟上。
晓青溟不可置信道:“应愿她在这芥子境中渡劫……”
她们都是结过丹的人,无一不是让最亲近的师尊与师姐妹亲自为自己护法,又另有其他保命法器傍身。而如今沈仙尊不在,又是在这难捱的芥子境中,更别说景应愿身上或许不曾有什么能够挡雷劫的法器,可谓凶险非常。
“沈仙尊不在此处,薛仙尊因劫雷堵住芥子境入口,八成无法进来,”金陵月毫不犹豫道,“如今能帮上应愿的只有我们了。”
说罢,她跟着那两人一同消失在拐角处。公孙乐琅心中焦急,险些无法站稳身,被晓青溟抓起来一把带着飞身疾奔而去。
此处已是芥子境的一半。再往前不远便可彻底完成锻体,如若后续要再走回来,定然又要遭受非人的痛苦。尽管如此,她们都不约而同放弃了已然走至一半的锻体路程,往景应愿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奔去。
*
劫雷不会因芥子境的入口过于狭小而放弃降雷,金丹期的劫雷也更为精准,是直接追寻着渡劫雷的修士本人而去,不会劈坏这枚小小的,被雕刻成海螺形状的芥子境本身。
此刻第一道劫雷已然穿过芥子境入口,一路横冲直撞着呼啸过转弯的暗道,直奔景应愿而去!
席地而坐的少年修士捏诀在手,睁眼直视滚滚劫雷。她体内飞速运转的灵力外溢,与即将降临的劫雷融作一体,在这道劫雷之下,她不退不避,依旧按照那道神识所说般屏息等待——
等待劫雷与灵脉融合的时机!
第一道劫雷落下。
在匆匆赶来的谢辞昭忧惧的目光下,景应愿浑身都被这道劫雷照亮。她整个人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身,从里到外都是金灿灿的颜色,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神性。
谢辞昭见她似乎是缓缓吸了一口气,就在她呼吸的同时,上方有一道浅淡的白色光晕覆盖住了她,顿时,劫雷的威力被这道白光灭去了些许,剩余的雷光则全都消失在了景应愿的身体之内。
趁此机会,谢辞昭立刻在她不远处开始打坐护法,用浑身所有可抽出的灵力做了一层罩子削弱劫雷威力。随之前后脚而来的柳姒衣见状也各自抽出所有的灵力加固这层防护灵罩。
第二道劫雷。
不知是隔着灵力罩子有些分辨不清,还是的确是因为这道劫雷的缘故,景应愿的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她的身形从实变虚,体内似乎有许多东西在涌动挣扎,仿佛是小小的雷云都积压在了她的身体内,稍有不慎便会将她炸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就在她身形微微透明的时候,她们看见她体内正有一颗圆滚滚的小珠子以飞快的速度凝结起来。
此物正是景应愿的金丹。
就在气氛紧张之时,晓青溟率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直直盯着那颗正不断变得实心,越变越大的金丹圆球,有些迟疑道:“你们看,应愿的这颗金丹是不是有些……”
有些过于结实了?
第077章 斩乱命数
晓青溟说得没错。两道劫雷过去, 此刻那颗飞速涨大、凝作实心的金丹已经大如铅球,实在没有再变大的余地了。
大家都是结过丹的过来人,虽然渡金丹雷劫时难免被劈得神思恍惚, 但当时凝出来的金丹大小与颜色倒还是知晓的, 都是大如拳, 色如金。她们也有见过旁人凝出小如弹丸的金丹的, 例子虽少, 但总算是见过。
尽管前人有言曰,修士的金丹与以后的修行脱不开干系,自然是大而结实、色如黄金最好,但谁也没真正试过要照葫芦画瓢真正凝出这样硕大的丹——
这已经不是丹了, 更像是个球。
柳姒衣看着小师妹体内凝出的这颗金丹,冷汗都要顺着脊背流下来, 终于真切地有些害怕了。此时只落下两道劫雷, 还有十六道等着她,也不知这层灵力织作的罩子究竟能坚持到时去,更不知这颗怪异的金丹究竟对小师妹是益是害……
“不要分心,”谢辞昭捏诀道,“这罩子撑不了多久, 若我们这边分心,灵力罩只会被损坏得更快。”
她语气平静如常,可当柳姒衣扭头望去时,却见谢辞昭唇角已然被逼出了一丝血迹。
雷光狂风之中, 她的衣袂猎猎翻飞,那双金色的双眸在将整座暗道劈亮的光中似乎产生了什么变化。柳姒衣来不及多看, 便见再一道劫雷隆隆劈下,正中光圈中心景应愿的身躯——
这是第三道劫雷!
就在这道劫雷之中, 那颗大得诡异的金丹发生了些许变化。
它原先本像是只融金颜色的光滑的大球,被第三道劫雷一劈,忽然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又涨大了三分,而后像是旧化的墙皮般哗啦啦地剥裂开来,露出内里金红色的芯子。
……这是碎了?
一旁帮其护法的金陵月气息已然有些不稳。她望向那颗悬浮于空,似乎是被劫雷劈裂的金丹,一时间气血攻心,不由急得吐出一口血沫。
怎会如此……金陵月心中惶然,也顾不上喉间依旧翻涌的腥甜,赶忙去看景应愿的情况。她一时心中混乱,眼前除却那颗破裂开的金丹、雷光中那人血迹斑斑的脸,还有一颗被放在自己手心的饴糖。
若是在这关头松懈,或许今后再也吃不到她给的糖了。
暂且不管这破裂的金丹,先要将她的命给保住!
就在这时,第四道劫雷落下。
原本在雷光电影中身形变得虚幻的景应愿乍然动了。
她捏诀在手,动作迟缓,神色在被劈出的尘烟中显得有些恍惚不定,不过看上去却还有几分余力。
谢辞昭见她金丹虽裂,但性命暂时无忧,于是轻轻舒出一口气。古往今来,无数修士陨落在金丹雷劫这道坎上,同时也有无数修士结丹失败。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金丹结不成总比直接陨落来得好,大不了从头来过便是。
那头晓青溟的神色也松缓些许,不过仍然不敢松开手中织就的灵力罩。她聚精会神盯着从天而降的第五道雷劫,将体内残余的灵力又汇集至这罩子上,可在几乎可毁天灭地的雷光下,仍然只是杯水车薪。
随着这道雷劫落在景应愿身上,那颗金丹又剥落了几分外面的金壳,愈发露出内里的金红颜色来。公孙乐琅看着总觉得有些不对,犹疑道:“不对,这金丹不是碎了!劫雷只是劈开了外头的壳,内里的那颗才是她真正的金丹!”
金红色的金丹?这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谢辞昭心头瞬间警惕,脸上神色也变得肃然。她环视众人一圈,果然看见她们脸色皆有些震惊失色,于是冷声道:“这世间连天生的仙骨都有,我师妹的金丹只是换了个颜色,有什么好惊奇的?”
“说不定应愿也有仙骨呢,她如今这个样子,哪怕你告诉我她才是那个有仙骨的我也认了,”公孙乐琅拼命将灵脉里残余的灵力往外送,崩溃道,“怎么办,再有三道劫雷,这罩子就要撑不住了!”
她话音落下,第六道劫雷劈下,果然灵力罩发出咔嚓一声。众人抬头望去,看见顶端已然被劫雷劈出了一道破口!
原先这罩子也只是起到一层过滤作用,并不能全然替她挡去劫雷,如今这罩子破裂,恐怕景应愿要更加凶多吉少了。见此情状,金陵月心一横,一手稳固着灵力罩,另一只则召花在手!她是强行榨空的灵脉,自己也因此受了重创,于是又吐出一口浊血,全都溅在了她浅淡的粉衣之上,格外触目惊心。
她咬牙对着灵力罩的破口处一转手腕,便见花雨倾天而下!无数藤蔓花枝织就网笼,如同彩色补丁般死死扒在了破洞上,金陵月也因此力竭,只能单手勉力支撑着灵力罩。
她这一举动给了其余人启发,第七道劫雷,晓青溟的鞭影劈散了两分雷光;第八道劫雷,公孙乐琅的剑光驱散了些许黑云;第九道劫雷,柳姒衣不惜自散些许修为,挥出她迄今为止最圆满的一刀——
刀身蹿起的红焰在雷电轰鸣中交织烧起火光连天,在灵力罩彻底破散的同时与劫雷正面对抗,带起几乎将耳膜震破的爆裂声!
云烟散去,露出依旧端坐在原地的景应愿。
她皮肉焦烂,长发蓬乱,只一颗熠熠闪着奇光的金丹依旧悬浮在空。
九道劫雷过去,还有九道劫雷。
而众人光是接这九道劫雷便已承受了可怖的重创,此时皆无力瘫倒在了地上,只剩不知何时已经拔刀出鞘的谢辞昭缓缓起身,一步步朝着景应愿的方向走去。
晓青溟看着她提刀远去的背影,心中警铃大作。她已经预感到了她接下来的举动,可偏偏无法挪动身躯,就连发声都困难,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了景应愿焦黑的外衣上。
随后,她似乎是做好了什么准备,起手提刀,转身向雷!
*
景应愿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的心肝肺肠都被大火灼烧得厉害,总觉得被困在某方牢笼之中,迟迟无法走出去。
是滔天的火光,又是滔天的霞光。她看着远山脊背之上一轮金红色的日头朝着自己疾飞而来,带起的幻影有雷电劈下的颜色。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色中,景应愿感觉体内一阵炙热,她望着已近在咫尺的太阳,轻轻张开了双唇——
是我吃了太阳,还是太阳吃了我?
她浑身都沐浴在暖意之中,感觉那轮日头正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似乎要撞烂肚肠,直接破肚而出。
景应愿被扰得不得安生。恍惚中,她看见金色的太阳变成了金色的圆球,又变成了某个人金色的双眸。在最后的最后,那双纯金色的眸子掺上红色,被黑云遮蔽,被血水洗濯,变成了一颗金红色的、不过拳头大的小球。
她珍而重之地凝视着这颗小球。
这是她前世应该得到,却不曾得到过的东西。
……又或许这是某个人本该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金红色也漂亮,也是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哀伤这样委屈呢?是谁对她不好吗?可是她离尘世那么远,究竟是谁会让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而她又为何……
景应愿恍惚着伸出手,接住空中落下的那一滴血水。
为何会流泪呢。
就在她手心濡湿的瞬间,那颗小球迅速融入自己的体内,眼前如真似幻的一切被再度袭来的雷光打碎!景应愿的双眸被第十道劫雷照亮,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人的背影也被照亮,长风猎猎,她被风吹散的黑发如同被劈断的太上长瀑飘摇在雷声风声中——
然后,第十道劫雷轰然而至!
景应愿的身躯在十道劫雷中不断破裂又重组,悬于半空被不断淬炼劈打的金丹已然露出内里的金红本色,它坚硬如沉铁,滚烫如焰火,将她的双眼烧得发红发痛。在极致的痛楚下,她抬眸望去,伸手想要抓住那个人的衣摆——
师姐。
是我的大师姐。
不知何时,大师姐的外衫也披在了自己的身上。褪去外衫的她显得比以往单薄了,却依旧是记忆中坚不可摧的模样。雷光将她的身形照得亮极,真的好像天上的星星。
她手起刀落,要为她斩去天道亲自降下的劫数。
纵使她们在天地之间渺小如蜉蝣,也要提刀拨乱被风吹起的生死簿!
“这是你师姐么,”那道神识幽幽道,“这么拼命,她欠了你钱?”
景应愿身处第十一道劫雷中,无心理会她。此时又听那神识似乎很是无奈,啧啧两声道:“罢了,我没有门生,也没有师姐妹,平生都是单打独斗过来的。方才承你一声赐教,便认你当半日徒生。”
她话音刚落,她们头顶顿时出现一道熟悉的幽幽白光。景应愿屏息凝神,待体内的劫雷散去,感受着又坚固几分的金丹与几乎百炼成钢的筋骨,本该狠狠劈下的第十二道劫雷却弱了许多。
不光她疑惑,就连浑身焦痕的谢辞昭也往上看去——
她听不见那道神识的声音,却觉有温热的东西覆在了自己身上,似是在庇护。
“做人师尊,总要给徒生些好处,”那道神识哼了两声小曲,含笑道,“你说是吧?”
第078章 第十八道
那道温和的光覆在她二人身上, 虽然无形而轻薄,却自有令劫雷都无法违抗的力量。
不是都说体修风格硬朗么,景应愿感受着电流扎过灵脉, 泛起尖锐的痛楚, 心中却蓦然想道, 这位仙尊降下的力量很温柔。柔和而不容置疑, 如同一卷软布, 只轻轻一抛,便替她抵御去了大半雷劫的威力。
“你也不必谢我,”那道神识继续道,“我已在此留不了多久, 这道神识内剩余下的力量不用白不用,不如替你挡次劫数。我看你资质还行, 有我当年风范, 若真想谢我,便等千百年后你飞升了,来上界找我喝酒吧。”
景应愿本想问她究竟是谁,又想喝什么酒,金阙的酒在第七州酿得最好最有名, 酒业又是二师姐母家的家业。若能与师姐们一起飞升,顺便带几坛子柳家每年上供的凫花酒上去就更好了。
然而这句话过后,那道神识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转眼已过四道雷劫,在大能余力的庇护下, 这四道雷劫过得很快,威力也减去了一半, 景应愿得以喘息几瞬,随即艰难地爬了起身, 与谢辞昭并肩而立。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金丹已然坚固成型,躯体也只剩最后的淬炼。景应愿默默运转起灵力,抬眸望向第十七道劫雷,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滔天雷光中,她不避不让,只是睁眼平静望向朝着自己直冲而来的劫雷——
她张开手臂。
那道雷光轰然劈至她怀中,带起一阵几乎将她淹没的焦烟!谢辞昭提刀的手依旧稳固,可心神却因这道骤然变得猛烈的劫雷变得摇晃不定。她不敢碰触景应愿的身躯,生怕一碰就碎成尘灰,可待到黑烟散去,小师妹却依旧好好地站在原地,只是从嘴里吐出一团带着焦味的黑雾。
还剩两道。
即便天生盲眼的人在这样强烈的光芒之下,恐怕也会被这雷光照得流出泪来。谢辞昭沉金色的双眸几乎在这光下变成日光的颜色,一时间被刺激得眼中泛起些许湿意。春秋两仪刀在手,她再度向天道降下的劫数斩去一轮如日般的刀光!
金丹滚烫,身躯也滚烫。景应愿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感觉快被滚滚天雷炙烤成七成的熟肉。谢辞昭一刀至多劈散两三分威力,她便要承受余下的七八分。旁人渡雷劫哪个不是师尊师姐在旁看顾,天级法器傍身保命,只她景应愿一个硬着头皮要往前冲。
哪怕只有一成胜算,她也要赌。
第十八道。
恍惚间,她以为朝着自己撞来的真是高悬于空的太阳。
景应愿见刀剑落地的当啷声。似乎有人冲着她这边来了,速度比劫雷更快,更不迟疑。最后那一刻,她只能看见漫天雷光,与一双正与自己对视的,比雷光日光更亮的眼睛——
景应愿的双眼猝然睁大。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落下!
她抱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谢辞昭,嗅见她颈间残余的淡淡香气,思绪随着这香味拉回了刀宗青翠的山林之中。她似乎能看见昔年记忆中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孩躲在树后,是自己将她拉了出来。
而百年后的今日,大师姐也毫不迟疑地伸手,将自己揽在怀中。
景应愿不知所措地抱着甘愿替自己承受一半劫雷的谢辞昭,一时间心中有千言万语难以启齿,难以倾诉。她在骤然静下去的暗道中捧起谢辞昭同样苍白的脸,看着她如雪般的脸颊与如光如金般的双眸,还有渗着血的双唇——
最终定格在她眼角那滴泪水上。
为什么要哭呢。景应愿轻轻抬手,替她拭去那滴因劫雷而溢出的眼泪。
“我就在这里,”她抱着她,掸去她发间的尘埃,擦净她脸上的灰尘,替她将散乱如瀑的长发系好,温声道,“不要再哭了。”
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
一刻钟前,芥子境外。
雪千重的双唇无声地动了动,在黑衣之下,肌肤上的某处刺青微微亮起,闪烁荧光。她看着呼啸而来的劫雷在空气中再度被拖慢阻隔了一瞬,终于支撑不住,噗地吐出一口污血,随后又是一阵几乎将心肺咳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咳嗽。
她感知到身体又虚弱了几分。想起昆仑神山之上,娘亲曾对自己的耳提面命,雪千重有些愧疚,又还是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趁着众人都留意着那颗芥子境,她赶忙偷偷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幸好是黑衣,用袖子擦了也看不太出来。
不知应愿那里怎么样了。
她望向天际疾驰而来的刀剑,与刀剑上站着的那几个人,心依旧悬在半空。十八道劫雷已过,可应愿还是没有出来,或许是因什么事情耽搁了。不知为何,雪千重冥冥中总觉得她总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毕竟她可是景应愿啊。
雪千重看着罕见神色焦炙的沈菡之从刀上一跃而下,心急如焚道:“她们还在里面么?”
玉自怜紧紧跟在她身后。风波过后,她的脸色依旧不好,仍是如瓷般病态的白,只有嘴唇还剩些许血色。她提剑在手,在风中也咳嗽了几声,明显是强撑着病容。
“不行就劈开吧,”玉自怜的眼尾因这通咳嗽变得有些发红,她捂着唇道,“芥子境没有学生的命重要,大不了学宫赔你个差不多的。”
随之而来的春拂雪神色还算镇静,她蹲下身拨动了两下芥子境的壳子,决断道:“劈,现在就劈。”
南华仙子颔首。她倒不是很担心自家的晓青溟,也不觉得景应愿会因这十八道劫雷出什么大事。
当年她们这届学生在学宫内也有人渡金丹劫,记得那年师尊们都不在,都是相互帮助着护法的,再难也过来了。这次倒也是重对其余学生的考验,毕竟师尊不会一直在,以后的天下是她们的天下,这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总要学着去做不是。
“我怕误伤……”薛忘情也很急,她自己的门生也在里边,“前面的人不出来,后面便无人能进去,若真劈了,劫雷没将她们劈死,我一剑将她们斩成两块了怎么办?”
“没那么容易死。”
沈菡之说罢,直接提刀要斩,然而她刚摸到刀柄,便听芥子境中一阵响动。随后,有灵光闪过,自那被劫雷劈得焦黑的海螺壳中吐出来几个焦黑的小煤球,众人一拥而上,定睛一看,正是方才进去的那几人。
虽然形容狼狈了些,不过都还算是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沈菡之挨个扒拉,大把大把地拍丹药进她们嘴里,好像月小澈亲炼的对外售价千万灵石的丹药不要钱一样。服过丹药,地上躺着的几团煤球恢复了许多精神,纷纷开始咳嗽起来。
一时间鼎夏学宫的大殿上冒起团团黑烟,雪千重看着朋友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状态可称一声惨状,于是心中着急,慌忙跑过去学着沈菡之的模样挨个翻动:“她们会不会死?”
她着急,眼眶里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了,边咳嗽边从兜里掏纸钱出来要烧:“这是钱,在底下也能花的……”
玉自怜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烧纸钱的动作:“现在还不必烧,她们暂时用不上。”
沈菡之将和谢辞昭卷在一起的景应愿拖出来,她用神识将她扫过一番,神色恍惚,脱口而出道:“你结的这是什么丹?”
那边三位仙尊治愈好自家门生的伤势,便凑身过来一起看,面色皆有些诧异。薛忘情嘴上没有遮拦,绕着景应愿转了两圈,道:“沈菡之,你家这朵小牡丹还是朵红心的啊。”
金丹异色,史册中也不是未曾记载过,只是次数极少,千万年间似乎只出现过一两例。而这一两例,又不约而同的都出自身怀仙骨之人。
沈菡之垂着眸,望向正悠悠醒转的景应愿。此事知道的人极少,就连她也是在数百年前某本被深藏在蓬莱学宫书阁中的小册中知晓的。她任由薛忘情呲着牙傻乐,眸中却隐隐带上几分沉思。
纵使心中思虑万千,她面上却不表露分毫。沈菡之将景应愿扶在自己的膝上,喂了她一口清水,又替她正了正发簪,笑道:“是啊,牡丹不就是要红心的才好看么?”
“你家应愿上次破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南华仙子有些羡慕,“半年前?”
“差不多吧,”沈菡之站起身,环视一圈已然醒转的晓青溟几人,忽然对着她们行了一礼,郑重道,“多谢你们对应愿的照拂。我沈菡之欠诸位一个人情,来日若有需要,尽管向我开口。”
她们几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惶恐,不敢接这一礼。晓青溟赶忙还礼道:“不敢,我们只是略施援手罢了,算不上帮什么大忙……”
“收着吧,”沈菡之摇摇头,“我家门生渡金丹劫,我不在她身边,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失职。若你们不愿接纳,我也只好改欠你们师尊的人情。”
景应愿起身,也向她们一揖到底:“此次是我莽撞,若诸位日后有难,应愿也当万死不辞,拔刀相助。”
说到拔刀相助,她看了一眼正朝自己看过来的谢辞昭。
大师姐嘴角仍有血迹,眼神却澄澈平静,朝自己看过来时仿若被风吹动的湖水,在宁和的湖面上泛起温柔的涟漪。
景应愿慌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而柳姒衣吃过丹药,修为也稳固了下来。她运转一圈恢复过来的灵力,却觉灵脉似乎在芥子境中被打通了些许,虽然方才拼力的一刀卸去了她些许修为,可此时竟然觉得那些修为又在瞬息间涨回来了许多,实在是怪事一件。
她心头还记挂着与南华仙子的约定,想到不久后的四海十三州大比,心中未免有些着急。然而等她再度运转灵力检验时,忽然觉得数年未曾有过动静的灵脉忽然发烫——
众人朝她望去。
却只见柳姒衣席地而坐,像是被天大的喜事砸中脑袋,对着沈菡之哈哈一笑。
“师尊,现在轮到我破境了!”
第079章 请罪赠剑
柳姒衣原先修为是在金丹中阶, 在薛忘情的芥子境中锻了一番体,卡了数年的修为竟然有所松动,升至了金丹末阶。破小境界无需渡雷劫, 她尾巴都快翘起来,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就地坐下, 开始专心调息运气。
景应愿在一旁候着, 抽调灵力检验了一番自己的金丹, 这才有了破境结丹的实感。如今她已是金丹初阶,虽然修炼时间快,但是仍旧是伙伴中修为最低的那位,需得在四海十三州大比前加紧修炼才行。
就在众人等待柳姒衣的当口, 殿外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从殿内望去,外边的青色山峦骤然隐没在了薄雾之中, 而也就是在这时候, 有人自殿外撑伞而来。
殿内热烈的讨论声忽然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或光明正大或暗自窥探,视线全都朝着殿外缓缓走来的那人射去。无人说话,整座鼎夏学宫静得落针可闻,一时只有风声雨声, 还有那个人鞋底踩在青石阶上发出的细碎响声。
许久不见,她变得清瘦了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略显宽大的白衣里。有风吹过时,她的身形似乎也要跟着随风而动, 乍一眼看去,竟然与玉自怜很有些相似——
那把青伞谢了, 在风雨飘摇中露出一张憔悴病容。
司羡檀不是空手来的。
她手中还有一把精致漂亮的长剑,此时正托着剑, 在殿内其余学生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进来。她脸上没有多少血色,看样子先前受的鞭伤还未大好,神态却出奇地平静。玉自怜站在殿内看着她来,神色淡淡,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而司羡檀双手托着那把剑,径直走到了满脸不知所措的雪千重身前,忽然跪了下来。
她没有看雪千重,也没有看其他人,只自顾自垂着脸,轻声道:“我来请罪,还请千重道友原谅。”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她们知晓司羡檀近来犯下的事情,也略知晓些她在秘境中与雪千重的过节,甚至近来已从第一州传来她趋炎附势、欺瞒婚约的恶名。但是高楼不会一夕间倒塌,至少在如今,还是有许多人觉得这不过是误会一场,实在没必要如此为难她。
归根结底,修真界最看重的还是实力。司羡檀再如何也是拓名石上认定的金丹第一人,惩恶扬善的剑修天才,她还那样年轻,仙途漫长,人年少时总会犯下些错事——
司羡檀纤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长得好,虽然修真之人大多都容貌端庄,但她身上却自有种温柔的气质,像洞中幽幽的碧色潭水,美则美矣,却让见到她的人一不留神就彻底沉溺进去。
司照檀虽然与她共用一副皮囊,可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若她二人同时站在一起,定然不会有人将她们弄错身份。
她这一跪,玉自怜没有阻拦,人群中却有人已经按捺不住道:“她都诚心来请你原谅了,何必为难她人?”
雪千重不曾见过这阵仗,却也觉得哪里不好,情急之下便想拽她起来。却不想司羡檀双膝像是钉死在了地面上,只垂眸举着那柄剑:“先前之事,是我不对。但求千重道友原谅,收下我的歉礼。”
她听着周遭乍然响起的议论,心中有些害怕,伸手便想去接司羡檀的剑。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人不着痕迹地将雪千重扯开两步,站在了她的身边。
司羡檀掩去眼底的情绪,抬起那双黑如星夜的眼睛,似乎有些受伤地望向来人。
她声音很轻,轻如殿外飘摇的雨水,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景师妹,你这是何意?我已知错,并无恶意,再如何我也是你同宗的师姐妹,何必如此防备我?”
此话既出,人群中的讨论声更甚。有的替代雪千重劝她起来再说,亦有的神色带上几分考量,李舟词混在景应愿身后这群人中,有些探究地看了看景应愿的脸色。
却见景应愿对着雪千重道:“你想要接受她的歉意,并接受她的剑么?”
司羡檀一愣。她看着那个昆仑来的少年拼命摇了摇头,似乎还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我不收。我不敢收她东西。”
那朵花的前车之鉴放在眼前,雪千重攥着景应愿的手,终于鼓起几分勇气,转而望向司羡檀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也并不想谅解你,你回去吧,以后再也别干这样的事情了。”
司羡檀仍然怔怔地跪在原地。她攥了攥剑柄,忽然又将那柄剑往上一送。
她看向垂眸正与自己对视的景应愿,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我见千重道友没有趁手的武器,这柄剑是特意寻来作为赔罪礼赠她的。若千重道友要与我置气,这柄剑便先由景师妹收着吧,待千重道友气消了再拿去用便是。”
景应愿揣着手,只瞟了眼她手中的剑,便微微笑了起来。
兜兜转转,这柄剑还是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看着这柄由眼前之人亲赠,自己视若珍宝,又在某日将自己割喉见血的这柄剑,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她是在同你置气?”
景应愿没碰她手中高高举过眉心的剑,平静道:“将谋杀之举偷换作与你置气,司师姐的唇舌着实十分伶俐。这柄剑不仅我不会收,其余人也不会收,司师姐还是自行回去养伤吧。”
她看着司羡檀背上又殷殷渗出的血迹,拉着雪千重退开两步,站回了自家师尊身边。
虽然面上不表,可景应愿的心却沉了下去。
这柄剑的出现绝非偶然,前世她们的纠葛正是从这柄剑开始,也从这柄剑结束,这一世剑的出现有极大可能意味着司羡檀已然意动——
她究竟是在为谁助纣为虐,又是谁真正想要这段生长在自己身上的仙骨?
景应愿暗暗攥紧了掌心。
*
学宫大殿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仍旧托着剑不肯离去的司羡檀身上。
谢辞昭总觉得这柄剑眼熟,可她平生就不认识几个剑修,一时间也无从想起。见司羡檀跪得久了,议论声愈来愈大,玉自怜咳嗽几声,冷声道:“既然人家不愿接受,你还要在此处跪到几时?”
她走近前去,用术法先为司羡檀止了血,方才道:“你自行回剑宗去吧。”
到底是从小带大的孩子,尽管玉自怜已心知将来她们将要走不同的路,可心上总还是有几分不忍。她递给司羡檀一瓶丹药,看着对方走出鼎夏学宫的殿门方才收回目光。不知为何,玉自怜总觉得自己一生似乎都在送别,或许最终真的会只剩她自己一人留在原地——
然而覆水难收。
她微微阖上眼,叹了口气。
此时正好几位仙尊都汇集于此,轮番教过一回,也只剩玉自怜因病在身,不曾指点过她们什么。她有预感这或许是自己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于是犹豫一番,还是抬手将这些学生召上前来。
“此届四海十三州大比将会在第七州举行,”玉自怜道,“离大比还有三年,在大比之前,你们需在此处自行闭关修炼。此届据说来的宗门众多,不光昆仑,连桃花岛也会来人。你们最好做好迎战的准备。”
雪千重积极提问道:“玉仙尊,大比我也能去吗?”
玉自怜道:“修炼不过三百年的都能。”
景应愿好奇道:“玉仙尊,上一届大比的魁首出自何处?”
她说完这句话后,不知为何,整座大殿诡异地静默了一瞬。她觉得诧异,不由跟着静了下来,又忍不住道:“是我说错什么话么?”
“在这,”玉自怜一指她身旁若无其事站着的人,道,“上届大比的魁首就在你身旁站着。”
景应愿是真的不知晓。
她抬眸望向正无辜望向自己的大师姐,一时难以将大师姐与大比魁首的形象联系起来。她从来不宣扬这些,景应愿也就未曾听过这件事,此时不免有些惊讶。
“大比分为初选,次选以及终选。初选是从各宗门世家内挑出符合条件的修士,如若是散修,则是各州落自行举办初选以筛分人群,二者都是择优者入选,名额有限。次选则是将参比的修士召集至大比玉坛,以抽签方式筛分对手,输者败赢者入终选。终选会战出最终的魁首,四海十三州内的天材地宝任其挑选。”
沈菡之接话道:“你们切莫轻视对手,更不要小看了散修。前几届的大比魁首便是第二州的一位散修,她得了魁首也并不肯入宗门,又自行云游去了。”
众人听过这话,皆是应了下来。不过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又是否真记进了脑子里,便都因人而异了。
“不光参比的修士会来,各州宗门世家的大能也会来,”玉自怜道,“都警醒些,到时不要在外为自家的宗门惹是生非,你家师尊纵你,不代表旁人也要纵你。”
景应愿听着仙尊们的嘱咐,想了想,还是偏头望向谢辞昭。
她问道:“大师姐,当魁首的感觉是怎样的?”
谢辞昭道:“有些吵闹,很多人。”
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景应愿却笑了起来,这样的回答确实是大师姐的风格,她笑着道:“那我也想当魁首。”
然而这句玩笑话却被谢辞昭认真地听了进去。
景应愿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却见大师姐也对自己微微笑了笑。
她道:“你会是的。”
第080章 大比在即
与此同时, 第三州,杜鹃剑庄。
鸽羽散落,一双素手抓住不断腾飞的灰色鸽子, 将其腿上卷成一条的小信解了下来。此时已是深秋初冬的交界, 剑庄内却仍温暖如春, 到处可见大团盛放的娇红色杜鹃花。
此时一位梳双螺髻, 穿与花同色小裙的女修展开信纸, 高声念道:“此届四海十三州大比将于第七州举行,不日将开启大比初选……”
坐在亭台内的女子发间簪了团团似锦的粉杜鹃,如此累赘的装饰在她脸上却不显夸张,反而相得益彰。她腰间佩了一柄轻巧的小剑, 听了徒儿念完整张信也不做表态,只是垂眸闲闲地喂着亭外池水中的锦鲤。
白剑薇偷偷睨了一眼师尊的脸色, 埋怨道:“师尊, 这次大比在第七州,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第三州凑回热闹?”
洛霓妃将指间最后一点鱼料抖落,施了个净身诀,道:“有空关心这个,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剑法练得如何。你前阵子出去也算见着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别以为你灵力六阶就够用了,你看看你师姐的七阶,再看看那个第七州的景应愿和你天天挂在嘴上的司羡檀,若真要比, 你比得过谁?”
比比比,又是比。
白剑薇听得耳朵要起茧, 偏生反驳不了什么,气焰在师尊面前又被削弱一截, 只得弱弱道:“我会好好修炼的,师尊。”
“天天说要在玉坛上将司羡檀打败踩在脚下,我看你如今的资质,想过次比都够呛,”洛霓妃飞了垂着头的徒生一眼,眼尾那抹如锦鲤般的浅红瞬间生动起来,分明是眼波游曳的大美人,可落在白剑薇眼里却比夜叉还可怖,她红唇开合,滔滔不绝,“若你没进次比,就直接自己回来,也别等你师姐了,省得给杜鹃山庄内的姐妹们丢人。你看你如今的模样,缩手缩脚,让人如何信服我们山庄?”
她说得起劲,白剑薇却有些委屈:“师尊,为什么您每次都假定大师姐一定会入终比,我真有那样差劲么?”
“师尊,师妹。”
听见声音,白剑薇仿佛被掐住脖子般,再也不出声了。
她循着声音望向自树下绕过来的来人,不动声色地往亭中师尊的方向挪了几步,像是有些胆怯。来人的服制与她们一样,都是杜鹃花染出的娇红色。这样艳丽的颜色穿在白剑薇与洛霓妃身上是极致的明艳,在她的身上却显出几分怪异。
王观极站定,持剑对着洛霓妃一礼:“师尊。”
风吹过她束起的长发,抚平一张格外清风朗月的脸,与一双格外修长白皙的手。她眉眼淡淡,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偶有视线停留,也只是看着手中的重剑。
“观极你来得正好,四海十三州大比你同你师妹去吧,到时可要将她看紧些。”
王观极听了,并不做表态,也不看白剑薇,只是毫无起伏地嗯了一声。
白剑薇看着她,面上笑着,心里简直害怕极了。她看看长着一张正派脸的大师姐,再看看她手中那柄名唤割人头的重剑,再度怀疑大师姐修的到底是什么道,该不会是杀道吧?
真不想跟王观极一起去。白剑薇笑得僵硬,这人该不会走到半途抽剑就杀,大比第一剑先杀小师妹,从此做四海十三州的杀妹证道第一人吧?
*
桃花岛。
微风吹过次第悬挂的五色轻纱,吹动波光粼粼的海面,吹起海岸边独坐的女修的面纱。她被风撩拨得心烦,索性一把将面纱扯了下来,丢进海里,又一股脑将捞来的鱼虾统统倒进了海中。篓底还剩一只张牙舞爪的青壳蟹,她伸手去捞,却猝不及防被夹了一下。
她已经是修士,按理说已然不会为人间这些小小的烦心事扰乱心弦,可水珑裳从来不走寻常路,她一把抓起那只青壳蟹,砸碎在了礁石上。
身旁等候的女侍看着那团稀碎的蟹泥看得害怕,连忙垂下眼睫,轻声道:“少主,岛主嘱咐过您,四海十三州大比将至,这时候该修炼了。”
水珑裳正在海中濯洗双手,闻言忽然停了下来,猝然回头盯着那女侍道:“你是我的人还是她的人?”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虽然知晓水珑裳并非那种意思,可女侍却还是因水珑裳蓦然靠近的身形而乱了呼吸:“我、我自然是少主的人……”
水珑裳从她慌乱的双眸中看见自己昳丽的脸。
这张脸她从不在意,却在某些时候十分好用。她缓缓眨了眨那双妩媚的大眼睛,一张对于其余十三州而言颇具异域风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极阴极柔的笑意。
她放开了女侍,又俯下身在海中洗了洗手,貌似无意道:“前阵子自海上漂流过来,说是要娶我的那个男人呢?”
女侍在她灼灼的目光中被看得脸红心跳,不敢不答,慌忙道:“禀少主,在南处的宫落里安置着。”
“南处的宫落?”水珑裳不紧不慢起身,从沙滩上拾起她随身的小包,“是我母亲的意思?”
女侍垂下了头,讷讷不敢言语。看来那就是了。
水珑裳的笑愈发妩媚温柔。她转身就走,边走边把玩手上的银针,毒蝎自她的腕间冒出头,水珑裳爱怜地摸了摸,大摇大摆走进了女侍所说南边的宫院。
不知道这个新的能撑多久,水珑裳心道,都怪他在岛上死缠烂打,说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自己……说来她还真没见过八抬大轿呢。
不过这次应该能见到了。八抬大轿十里哀乐,不抬活人抬死人,想想那场面就怪有意思的。
*
第一州,越琴山庄。
整座山庄的秋菊都开始陆续衰败,只有些许还勉力开着,其余都蔫哒哒垂下了花头,或是只剩在风中摇曳的花梗。
宁归萝独在院中舞剑。
她自蓬莱学宫回来后便似变了个人,虽还在与琴心天姥怄气,可面对姐妹们明里暗里的挑衅,竟然也能沉得住几分气了。
自从目睹玉仙尊受累也被鞭笞的那一幕,她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此时再想司师姐的好,似乎也隔着一层朦胧的雾,如何追忆也想不真切。或许司师姐是真的对自己好,但这些好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对自己,又有多少是碍于越琴山庄的名声,宁归萝不得而知。
然而纵使如今如何后悔,如何愧疚,如何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已回不去学宫了。
她手中挥剑,眼中望着衰败的秋菊梗,耳中却不免细细碎碎地灌入了些许笑声。她挥剑的手终究还是有了一丝迟疑,停下来望向不远处的亭台楼阁。
小楼之上,有两位与她容貌有些肖似的姐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
宁归萝看见其中一位是自己的亲生姐姐宁心屏,还有一位是表姐宁冰庭。这两位从前都暗自将对方视作争夺山庄继承权的对手,如今宁归萝回来了,倒是一致向外,看样子是打算将宁归萝这个最强劲的对手先合力排挤开。
“归萝,怎么停下了?”宁心屏生着一双如孩童般天真的眼睛,假意问道,“难道还在睹物思人,想你的司师姐?”
她话音刚落,宁冰庭便笑个不停,几乎倒在了宁心屏的身上。她觉得此事十分有趣,以为宁归萝失意是因为被司羡檀拒婚,更感觉自己得到了小小的胜利:“不就是道侣,你叫我一声姐姐,我给你寻个更好的。我听闻第三州杜鹃山庄有位姓王的剑修,也是她们山庄的大师姐,她性子木讷,若与她定亲,她定然不会拒绝——”
肃杀剑气扫过,斩落万千朵衰败的残菊。
宁归萝从地上拈起一朵,飞身上楼,将这朵花别在面露惊恐的宁冰庭鬓边。
她本想像从前那样,也揶揄讥讽她几句,或是干脆给她来一拳或是刺她一剑,可看看宁冰庭瑟瑟发抖的身子,还是松开了想要挥剑的手。
玉师尊说过,剑要点到为止。
她忽然有些明白景应愿那时看自己的眼神,整个人都变得很疲倦。迎着宁心屏与宁冰庭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疲惫道:“有本事你们在四海十三州大比上别抽签到我,我会让你们笑得很难看的……姐姐。”
*
第二州,灵犀仙山。
木轮椅硌过花庭小径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今日天气晴好,庄主特意嘱咐要将二公子推出来晒晒太阳,家仆推着他一路穿过假山与鱼池,最终停驻在了昔年二公子练扇的青竹林前。
推着他的家仆新来不久,并不了解二公子的生平,只当他是个普通的被废去灵脉折断双腿的残疾修士而已。他推着李卿垣,指着那片竹林笑道:“二公子,您看这片竹林长得真好,多看看景色,对眼睛好。”
李卿垣没有接他的话。
时间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没有看那片竹林,反而抬眼看面前开放的花。他盯着花团看了许久,才缓缓伸手折下一支,攥在手里。
数百年过去,李卿垣依旧身着清淡的蓝衣,容貌也依旧如同当年,风华不减。只是手中再也没有了当年从不离身的白玉折扇,神色也总是有些阴郁,让人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推二公子出来散步从来不是个好差事,灵犀山庄的家仆都暗自推脱,生怕哪日轮到自己去推,惹怒了二公子,平白遭受庄主的一番责罚。
见李卿垣不语,推着他的家仆也赶紧闭了嘴。他们就这样在道上缓缓走了一阵,直到有道身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坐在轮椅上的李卿垣这才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来人一眼。
那人正是灵犀仙山如今的庄主,李卿垣的同胞哥哥。当年这个庄主之位是他捡了漏,若李卿垣没在魔域被折断双腿,废去浑身修为,自己也坐不上这样好的位置。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废人,面上却温声道:“卿垣,四海十三州大比在即,这次舟词也去,你这个做叔叔的不得去蓬莱学宫看看?”
见李卿垣不语,他又道:“想当年你多意气风发,只是去了魔域一趟,却颓废成这样。你让家中小辈如何看你,又让其他的家族如何看我们融犀仙山?母亲留下这样大一份产业,当年我们几乎与越琴山庄相媲美,如今却没落成这样,其中有你一份责任。”
李卿垣依旧沉默。他缄口不言,手上却绞着方才折下来的花。很快,那团花汁液四溅,红红绿绿在他手上糊作一团,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他靠在轮椅上,似乎想起什么经年往事,又想起什么不该想起的人,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
掐着这双废腿,李卿垣淡声道:“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