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卸雪衣,接灵赏
街上有人纵马而过。
掠起的风翻动一片茄花紫丹枫红, 此时已是秋日,可拨开这卷卷五光十色的布匹,来客分明是置身在了花的国都。
正值晌午, 街上人少, 得以偷些清闲。
腰系一卷赤色细缎的掌柜正倚在桌旁嗑瓜子, 她全身上下的布料都用的是铺中最时兴的料子, 也不讲究色泽均衡, 只一股脑将所有鲜亮的颜色都配在了身上,打眼一看好像盏抢眼的大花灯。
她正忙着吐瓜子壳,抬眼忽然瞧见店内走进一位身着朴素黑衣的女修。
那人衣着朴素,面容身形却不凡。掌柜看看她昳丽的面容, 再看看她背上那柄不似凡物的血色长刀,顿觉来了生意。
于是上前笑道:“客官可是要买布?咱们铺子成衣布匹都有, 用的都是上好灵蚕丝, 您手上这件可抵御筑基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其他款式用处也是应有尽有……”
景应愿仿佛真的是随意进店逛逛,手上翻动着面前各色的布匹,随口应道:“您看我适合怎样的料子?”
掌柜见她身形穿梭在铺内悬挂着的布匹之间,心道有戏, 佯装沉思了一瞬,便道:“客官这身黑衣虽好,可墨色太沉,直将您的精气神压下去了。您不若看看这身杨妃粉的衣裳, 只需二百灵石,穿上便可补充筑基修士三日所需的灵力。”
她虚空一点, 那身淡粉的衣衫便虚虚覆在了景应愿身上。管事将她上下打量几眼,拍掌赞道:“哎呀, 这粉衣您穿上正好,不压风头,还要更衬出几分风采呢。”
掌柜的刚想趁热打铁劝她买了,便见这位客人忽然伸出手,将挂在她们身后的一匹巨大挼蓝色布料往侧边拂开——
布料之后赫然站着一抹雪白的人影。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心下狐疑,这人是何时进来的?
景应愿隔着过道的长桌,一把握住了崇离垢的手腕,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为何会在此处,只转头对掌柜笑道:“那您再看看,她适合何种布料呢?”
她二人之间暗流涌动,一个拼命往外挣,一个死攥着不肯松。店掌柜察觉出她们其中的弯弯绕绕,可上门的生意怎能不做?于是抱着手臂煞有其事地打量了几眼崇离垢,下定论道:“这位客官穿白衣不如穿红衣!”
崇离垢愣了愣。
她怔怔看着掌柜从一众衣衫间拣出一件石榴色的,同样是虚虚一点,那身艳烈到有些灼目的红衣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那掌柜挪出一面铜镜照与她,笑道:“如何?雪衣固然好,可总有一日也会穿腻味的。”
景应愿看了看她瞬间有了人气的面容,道:“很适合你。”
崇离垢向镜中望去。
那鲜艳的红色如同烈火般灼痛了她的双眼。记忆中她从未穿过这样鲜亮的颜色,此时只觉得心中那把微妙的火如今竟然具象在了这身薄薄的红衣上。这火让她浑身肌肤都备受灼烧之痛,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
她迟疑道:“我父亲……”
“你是人,又不是你父亲的所有物,”景应愿见她也不再想往外挣脱了,只愣愣看着铜镜内的自己,显然也是喜欢的,便摸出灵石袋道,“包身新的给她吧。”
然而听了这话,原本迟疑着站在原地的崇离垢忽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转身就想要离开。
她飞快褪去了那身石榴红色衣衫,露出本来的雪衣。那层雪色将她的脸映照得苍白无比,看起来竟然不像活人,更像某种应该高高供奉在台上的神像。
景应愿看着她一闪而过的可怕脸色,心中不知联想到什么,一时恍神,险些让崇离垢逃出铺子去。
可她今日主动走下崇霭为她搭筑的神台,景应愿又岂能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拔腿便追。然而还没等她追出几步,便见档口前围过来几个熟悉的人影,将慌不择路的崇离垢堵在了门内。
来人崇离垢也认识,正是谢辞昭与游学的那几位学生。她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心中迟钝着升出一股羞耻感,只觉自己与此处原来是如此格格不入的,于是低下头更不敢与其余人对视,一心只想回到剑宗后山那片她呆惯了的竹林里去。
然而这几人中却有人咦了一声,道:“你穿红色还挺好看的。”
说话那人正是柳姒衣。她思忖一瞬,道:“白衣不好,显得……显得你像烧出来的瓷像。”
崇离垢垂眸望向不知何时又套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红衣,像是被烫到般颤抖了一下。她被训诫着不许因外物而升起波澜的那颗心骤然又动了动。
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她哑声道:“……我身上未带灵石。”
听罢这话,公孙乐琅从人群中挤进来,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事。一件衣裳而已,李掌柜,直接记我账上就是。”
那管事正嗑着瓜子,一听是少东家来了,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一时偷偷将手中的瓜子倒入袖中,对着崇离垢笑道:“既然少东家发话,诸位又都是朋友,在下便再添几根同色的缎子发带给诸位客官,走在下的账。”
分罢发带,她打量了一眼公孙乐琅,见少东家傻乎乎乐着将发带系上了,管事心中松了一口气,赶忙拣了另一件压在底下的新衣裳包好给崇离垢。后者接过衣衫,踌躇一瞬,竟然主动套上了。
“这样的亮色好看,”景应愿道,“我们回学宫,你要不要一起?”
崇离垢僵硬着点了点头,直到跟着景应愿走出铺外,才忽然轻声道:“抱歉。”
她看着那身着黑衣的女修平静地回过眸看自己,似乎在等着接下来的话。崇离垢换下那身白衣,只觉得白与黑的界限似乎被打破了。不知为何,面对她时总有些惴惴不安,有些羞愧的心也在她这一眼中安定了下来。
崇离垢道:“我不该跟着你们的。”
一直走在她们身旁的谢辞昭听见崇离垢这话,心也定了下来。
原来是跟着我们,她面无表情想道。只要不是跟着小师妹就可以。
景应愿借着那一眼审视了一遍她。崇离垢的神情不似作伪,至少现今,她尚且暂未感受到对方的别有用心。于是景应愿收回目光,道:“下回若再想与我们出来,直接来找我们便是。”
说到这里,柳姒衣也痛快地赔了罪:“我先前不该说你的长老父亲的。”
却未曾想崇离垢迟疑道:“什么长老父亲?”
众人面面相觑,柳姒衣干笑了两声:“没,没事。”
反倒是景应愿又看了她一眼。她似乎真的不通晓外界之事,不知晓柳姒衣在外对她的揶揄,自然也不知晓司羡檀对她的维护。
……司羡檀。
她们已经各自御刀剑往学宫的方向飞去,想到这里,景应愿试探道:“你很喜欢杜英花么?”
“杜英花?”崇离垢摇了摇头,一板一眼答道,“这些花草,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听过她的话,景应愿若有所思。
不过几瞬言语谈笑间,她们已到了主峰蓬莱主殿之上。有人无意间瞥见半空那几道人影,忽然睁大了眼睛,捅了捅身旁的人:“……我眼花了么,那人是崇长老的女儿?”
这话引起一片喧哗,主殿之内,正从芥子袋内往外搬灵石的主仆二人也循声往外望去。
殿上的明鸢看着奚晦微变的神色,忽然笑道:“你认识她们?”
听见宫主问话,奚晦有些意外,还是谨慎答道:“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明鸢含笑颔首,道:“不错。”
奚晦不明白宫主这句不错是何含义,便见她往身旁使了个眼色。见状,一旁坐着的某位身着黑衣,正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沿的仙尊忽然提刀起身,往殿外走去。
她走至殿外,气沉丹田,朝着半空准备往鼎夏峰去的那几人一口气喊道:“辞昭姒衣应愿,还有旁边那几个——下来,对,就是你们!”
周围诸峰都回响着她的余音,柳姒衣捂住耳朵,险些掉下刀来:“师尊,你又在干什么啊!”
话虽如此,她还是乖乖率先跳下刀去。沈菡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木食盒,见里边搁着的藕夹还尚温,使劲摸了两把她的脑袋,道:“算你有孝心。是宫主找你们有事,喏,进去吧。”
其余几人也像下饺子一样纷纷从刀剑上下来,崇离垢稀里糊涂跟着走了两步,却被沈菡之微微一拦。
她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看了一圈,语带赞赏道:“不错,开窍了,审美比你那个爹强太多。”
崇离垢有些赧然。她望了一眼正也回身看向自己的景应愿,对沈菡之行了个礼,转身往剑峰的方向飞去。
主殿内候着的奚晦听见外边的人声,抬眸望去,恰好看见那抹身着红衣的侧影御剑离去,而黑衣负刀的女修正往殿内款款行来。
她多看了崇离垢几眼,总觉得这人的面孔有些眼熟,却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还未等她琢磨出什么,方才在酒楼中见过的女修停驻在自己身旁,带起一阵微微幽香。见奚晦抬眼看她,便对她礼节性地微微笑了一下。
此时宫主抬手召她们上前,视线在景应愿与奚晦之间停驻一瞬,笑道:“还真是有些缘分,如此便也好办了。”
明鸢道:“你们可愿随这位奚小友一同前往找寻六骰赌城,接下这桩学宫指派的灵赏令?”
第062章 烧尽赤心
灵赏令常见, 这种自学宫直传的灵赏却极罕有。
这道灵赏与前世那道重叠,却又微妙地产生了些许变化。先前并不是学宫内定的,这位名叫奚晦的女修自然也不曾出现过, 队伍中多是物外小城的外门弟子与两三位学宫内的剑修体修。
藤蔓上的叶子次序乱了, 可藤蔓本身还是继续往既有的方向生长。
景应愿顿时有些意动。可顾忌着还在游学, 怕落了功课, 便道:“宫主, 那游学——”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柳姒衣高呼一声宫主圣明,喜滋滋地掏出灵纸等着接令。不光她如此,她身旁的晓青溟几人都满面喜悦地摸出了灵纸, 就连雪千重那份都有人替她拿了出来。
“游学可以回来再继续,”柳姒衣悄悄捅捅她的胳膊, “探秘六骰赌城这样的新鲜事可不常见。”
几人听罢这话, 皆深以为然,包括一直闷不吭声的金陵月都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拽住景应愿的袖子晃了晃:“应愿,快接令。”
明鸢温和地笑了笑,道:“游学不打紧, 还会开设很长一段时间。赌城内那位城主我先前也见过,倒算是个通情理的,若她真要为难,你们报上我名姓便是。而假若你们此去后许久不归, 我另会派人前去找寻。”
说罢,她招手另让谢辞昭上去, 叮嘱道:“辞昭,你修为最高, 又是督学,记得不光要照顾你师妹,也要看顾好其余同伴。”
谢辞昭应下,明鸢召来景应愿,替她轻轻正了正衣衫,又对其余人道:“应愿虽是灵力九阶,但修为尚未破金丹。如若她在途中堪破结丹,你们千万记得全力为她护法,一刻不得松懈,外人亦一律不得近她身。”
几人都应了,奚晦听见景应愿的名字,倒是有些惊讶,不免又偷眼打量了她一圈。
叮嘱完毕,明鸢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露出那只遍布可怖伤疤的手,自虚空中写画了几笔,便见整座蓬莱主殿霎时如被电光贯彻般长明!
与此同时,她们各自手中捏着的灵纸颤抖几下,原本空白无字的纸上赫然出现一道如朱砂刻画般的印痕。那道印痕先是赤红如血,随后便慢慢淡了下去。众人手背上也多了一点殷红色,仿佛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标记。
明鸢收回手,道:“去吧。六骰赌城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州与第七州的交界,纸上的朱砂愈红,你们离六骰赌城便愈近。而如若你们与学宫失联,我自会沿着点下的印痕找到你们的行踪。”
几人欢欣雀跃地朝宫主行了一礼,便一窝蜂往殿门外冲去。景应愿走得慢,落下两步,身旁除却步伐也骤然放慢的大师姐外,还走着那位在酒楼内见过的背弓女修。
此时她有些踌躇,屡屡往自己这边偷看,似乎欲言又止些什么。景应愿便主动道:“可是有事要问?”
奚晦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纠结过一番后,还是道:“你是第七州金阙的鸾婴帝姬?”
鸾婴是她的封号,民间百姓不好直呼她名讳时,便以鸾婴代之。而景应愿已有许久不曾听旁人这样称呼过自己,竟然愣了一瞬。
见景应愿不语,奚晦忙解释道:“我一直被放在民间教养,是近来才回奚家的,故而听过许多有关金阙帝姬之事——”
……鸾婴。
谢辞昭垂眸望向神色惝恍的景应愿,囫囵将这两个字吞进腹中,又忍不住想含在舌尖一遍遍重复地对着她念。
“既然你知道我,定然也知道我妹妹了,”她回过神来,和缓道,“也不知樱容现今近况如何。”
竟然真的是她。奚晦心中欢喜,自己竟能与传说中的人物同行,她还出言帮了自己,果真如民间传闻中一样的良善温柔。
听见景应愿提及景樱容,奚晦近来倒也真听见过些许关于金阙现今的传闻,便道:“开平帝她在金阙国境内开了数个学堂,如今专扶持女生徒,风声都已传至我们第六州来了。据说还另外改了些朝堂新规,不知开平帝用了什么法子,自……自忽丸人妄图夺权的那场变革后,金阙至今都很太平。”
用了什么法子?自然不会是以德服人。
景应愿听得心满意足,心道得找机会回去一趟看看。虽然身在修真界,但她从来不觉得应与凡人百姓割席,说来大家都是女娲捏的泥人出身,何必在此分成三六九等。
她心中想着金阙与妹妹,步履也轻快几分。谢辞昭见她神色又松快起来,便道:“金阙是怎样的地方?”
她回想起小师妹记忆中那开满花的深深禁庭,庭中仰头笑望自己舞刀的小师妹与央求自己也教她刀法的那位妹妹,又记起了那枝塞至自己手中的牡丹花。
小师妹说从此见花如见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一样,不知如今还作不作数。
景应愿看看身旁的大师姐,也记起她记忆中的刀峰后山与草编兔子,心中骤然一软,便道:“待我回去时,我带上大师姐同去。”
她们分散着各自谈天,往殿外行去。殿中明鸢遥遥望着小辈们离开的背影,垂眸喝了一口茶。
沈菡之送罢她们,自殿外回来,有些琢磨不透明鸢的心思:“我记得骰千千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若要出灵赏,随意派几个不在游学的门生去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明鸢放下茶盏,轻声道:“如今可信的人已不多。”
听罢这话,沈菡之愣了一瞬,便听宫主继续道:“我走了太久,早已失了威仪,且身上设下太多禁制,已无法再行卜算之事。或许不久的将来,在许多事面前我也会有心无力。如今外派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如今可信之人的亲传门生,未来的修真界恐怕也需这些聪敏的小辈扶持……”
沈菡之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机关,警惕道:“宫主,您的修为如今是——”
“大乘期大圆满。”
明鸢微微阖上眼,轻声道:“离飞升只差一线。”
沈菡之面色微变。
即便时隔多年,至今再想起谢灵师飞升时整个四海十三州大地的流血漂橹,她仍旧心有余悸。而这之后,因入一叶芥子秘境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师姑故苔与明鸢意见不合而叛出学宫一事,更是让整个修真界为之震惊。
那时明鸢仿佛接受不了数重打击,竟是半疯了。众人都说她耽于心魔,成日疯疯癫癫,恐怕不日后便要陨落,而云游至此,当时修为几乎最高的一位道人力排众议扶持明鸢坐上宫主之位,之后便再度周游于四海十三州之间,于百年后悄然陨落了。
沈菡之身为晚辈,曾去照顾过明鸢几日。她清楚地记得,明鸢那日昏昏沉沉睡去后不久,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身。
室内静谧只她二人,昏暗无灯。在沈菡之惊诧的目光下,她紧紧抓住了沈菡之的双手,口中只疯癫地重复着四个字——
不要修炼。
*
崇离垢自与她们分别后,便御剑回了剑峰后山。
此时再回这片困滞她百年的竹林,她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垂眸再看身上那身红衣,她的心也狂跳起来。这抹红如火般烧断了她身上的锁链,竟让她尝到了名为自由的甜头。
她是凡人,而非神明,虽自生来便受规训,可谁又愿舍弃天高海阔不管,自愿高坐神坛?
或许母亲也正是因为这样,方才自请离开学宫的。
不知她如今在四海十三州内过得如何,崇离垢心想。如若自己出不去,让母亲出去也好,至少心中还能存着念想。
想到这里,她忽然听见天边一声长剑破空的清啸,心中一冷。崇离垢回眸望去,来人果真是自己的父亲。崇霭得空时会来竹林检验她剑法修行得如何,若是换做往常,有人作陪自然是好事,可今日……
“你这身衣服,是从何处来的?”
那双熟悉的黑色鞋履已经近到自己眼前。崇离垢垂下头,轻声道:“父亲,我……”
她话音未落,便感知到崇霭的手不耐地扯了一把她肩上的布料,与他往日的慈父形象简直大相径庭。崇霭恨恨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红色压根不衬你,污劣,恶心……你怎可这样忤逆我,辜负我的期望!”
崇离垢一时怔住了,她未曾想到崇霭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这样想着,她不由后退了几步,甚至下意识提剑护在了自己身前。
还未等她回神,便听崇霭继续道:“就是因为你不争气,你母亲才会离开我们叛出学宫,有这样劣等的女儿,她恐怕在外羞愧得都不敢认她是你崇离垢的母亲!”
他边说边在芥子袋中胡乱翻找,状若癫狂:“都是因为你……你不争气,身怀仙骨身怀天命却比不过刀宗那个新收入门的景应愿!他们该在背后如何想我……将这身衣服脱下来!”
崇霭找出一套簇新的白衣,将其狠狠甩在崇离垢身上,怒道:“去换下来,立刻去换下来!”
……真的是因为我不争气么?
崇离垢抱着那身纯净如雪的白衣回屋换下,木然如行尸走肉。当她重新身着白衣回来时,崇霭神色缓和几分,却仍旧扭曲地骇人。他不由分说夺过崇离垢手中的红衣,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又燃起灵火,将红衣踢进火中烧了。
崇离垢看着火中逐渐消失殆尽的红色,整张脸也如同褪尽了血色般骤然苍白起来。
而崇霭见那身衣服烧得差不多了,心中愤恨稍解,对这个女儿却仍有怨怼。他御剑飞身而起,抬指画下一道禁制,冷声道:“你就在此思过吧。若无我解禁,你走不出这片竹林。”
他发泄完怒火,抽身飞远去。崇离垢怔怔看着父亲的背影,似乎此生头一次窥见了日光下如影随形的影子。
她蹲下身,用手拣出了灵火中一块未烧尽的布料,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胸口前。
第063章 六骰赌城
四海十三州辽阔, 州落之间常相隔数千里不止,其间风土人情亦大有径庭。
第七州是这块大陆中最安宁祥和的地方,地方富饶, 风气便更开放。
在此处, 同性婚恋因自古有之, 故而从来不曾有人质疑什么。不光如此, 相传从前有女子恋慕林间白鹿, 一人一鹿光是相视便能通晓彼此心意,最终鹿死时人也相随而去,乃是第七州家喻户晓的一段佳话。
别说是人恋上鹿,在第七州, 哪怕人要与田间西瓜通婚都无人理会,顶多付之一笑, 婚宴当日随上贺礼便是。
而有民风开放的, 便有抱残守缺的。
第六州虽与第七州毗邻,可素来关系是水火不容。今日你嘲我礼乐崩坏,明日你讽我迂腐呆板,久而久之,两州数国便都断了往来, 人族中只有修真界的这些修士还有些联络。
自她们离开学宫御风而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离第六州逐渐近了,云下的那些屋宅楼阁便逐渐从百花齐放各有不同变作了相似的红泥色,乍一看仿佛是同一座屋宅折射出的重影,无论怎样看都是大差不差的模样。
景应愿望着云下景色, 估算着已快到前世见过骰千千的那座两州交界处城镇,便领着一众伙伴们捏诀往城外落了下去。
经过先前秘境与学宫之中的相处, 这支小队中的其余人已隐隐将她视作她们几人的中心。
谢辞昭与柳姒衣自不必说,雪千重因着她为自己狠狠出过一口气而对她格外亲昵, 金陵月从她那拿了不少糖,对她是自然的亲近。公孙乐琅纯粹是见过她力战蛟龙,蛟龙死后都要拖尸取珠,谁敢惹她?而晓青溟出了名的纵容师妹,景应愿不必说话,只站在那里唤她声青溟师姐,她便心满意足了。
而临时加入的奚晦很会看人眼色,在看出景应愿地位的同时,也对她更加崇拜几分。
她们几人此时匿了身形,悄悄落在了这座熙熙攘攘的城镇上,各自分散开显出身形在街上走了会,方才聚回一块。
谢辞昭垂眸望向手中灵纸。
自她们下落起,纸上那抹朱砂印痕的色泽便愈发深。这是明鸢于记忆中千万缕灵力中分来的属于骰千千的那一缕,这种方式常用来寻人,不过亦只有修为高深的大能方可使用。她注视着这抹痕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六骰赌城之主的灵力有些奇怪……
似乎过于浅淡了。
她看了看身旁同样翻动着灵纸的小师妹。这一路上,她总觉得小师妹似乎并不是头一次来这座城镇,虽然举止如常,可这份如常在陌生的环境中却显得有些怪异。
察觉到谢辞昭沉默投来的目光,景应愿见怪不怪,只当是她有了什么新发现,便问询道:“大师姐可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谢辞昭摇摇头,老实道:“暂且没有。”
因着此次灵赏是要为镇日奚家带回走失的少主,晓青溟转头向奚晦道:“奚道友,你哥哥修为几何,具体是怎样的人?”
……是个不学无术、靠丹药堆砌修为的烂赌鬼。
奚晦不太敢与旁人对视,仍是低着头道:“奚昀他如今修为是金丹初阶。生性好赌……且不听劝。”
“这就好办了,”柳姒衣真情实感地笑了,“只是金丹初阶,还敢不听劝,我们直接一人一拳将他打个残废,然后直接拖回来不就成了,一了百了!”
公孙乐琅被她这番话吓了一跳,忙道:“话也不是这样说,镇日奚家在第六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哪能容忍我们殴打少主?不过话又说回来……奚晦道友,你母亲也没说他必须得是全须全尾回来吧?”
“赌鬼要斩断手指,才不会再赌,”金陵月仰起头,对奚晦建议道,“我觉得可以一试。”
奚晦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有些怔愣,不慎将真心话脱口而出:“那、那便有劳各位了……”
说完这话,她险些咬了舌头。心下先是恐惧,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家中的那些人不在她身旁,无从得知她们所说的这些话。
第六州素来迂腐,不光凡间如此,就连修真界的一些家族都学去了那套荒谬的理论。例如奚家,便崇尚“ 男丁兴旺论”。在奚昀不曾出生前,奚夫人曾想尽办法生男婴,哪怕他出生之后,奚夫人为了“增添子嗣”,寻了位能感知胎儿模样的能人来看,看过说是男婴,她方才将这孩子生了下来。
然而那个能人看走了眼,诞下的是个女婴。奚夫人大怒,给她起单字为晦,意在晦暗晦气,与奚昀那象征日光的单字昀截然不同,她的名字中饱含的都是奚夫人自以为被戏弄后发泄的恨意。自此亦对外宣称她是捡回来的野种,并不真出自奚家的血脉。
奚晦刚生下来便由人带着丢去凡间养,未曾学到半点镇日奚家的日华剑法。因孩童时常常饿肚子饿怕了,便自力更生做了张弓,成日挽弓去山林中打猎烤来吃。
长久以往,她的肤色晒得如同刚晒好的小麦,身躯也强劲有力,待到被认回后更不受家中其余人待见,只道她是山中捡回来的泥腿子。
她也伤心过,不过没什么用处,于是在奚家逐渐变得有些麻木。如今骤然听见于她而言十分新鲜的言语,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重新跳动起来,跟着她们往前走去。
这座两州交界处的城镇不大,多的是修士,也偶尔可见些身上没有灵力,穿着富贵的凡人。景应愿见街边景色逐渐变得熟悉,抬眼瞟见前世那座酒楼的招牌,一时觉得两世在这一瞬间微妙地重叠起来,不由恍惚着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谢辞昭指间捏着的灵纸微微一亮,那道明鸢留下的朱砂笔迹洇成了深深血色,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竟也如血一般缓缓流动,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气味。
她与景应愿对视一眼,轻声道:“在楼上。”
*
又回到前世的酒楼,落座在靠窗的那一桌,任由小二呈上熟悉的冷菜。
她们装作普通修士,只随意聊修士们常谈的话题,譬如大比何时开启,其他州落又有怎样的风土人情一类。景应愿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看向窗外。外边的杨柳树一如记忆中苍翠,她等候着骰千千如前世那般出现,心中又蓦然想起她那句含义不明的话——
“只要在我这里赌过一次,就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骰千千说得不错,自己的确重新回来了,只不过是用了谁也不曾想到的方式。
她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从木楼梯上拾级而来,骨骰在她手中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景应愿似有所感,侧眸往身旁那张桌子望去。
那人穿了一件胭脂色的衣裙,外罩一件琉璃蓝色长衫,格外黑的头发扎作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手中不断把玩着三只小小的骨骰。
这一次,她还注意到她手腕上套了一只阳绿色的翡翠镯子,此时这只镯子正闪着微光,似乎不止是起装饰的用处。
见景应愿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骰千千也恰如前世般对她笑了笑,道:“来一把,买大买小?”
她似乎对景应愿十分有兴趣,托着腮饶有兴致道:“来嘛,若是你赢了,我便能答应你一个要求。”
骰千千话音刚落,便见满桌坐着的人诧异地拧过头盯着她。
怎么,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骰千千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到那黑衣小友身边坐着的另一位黑衣金眸的女修——
这女修此刻看起来心情很不愉快,盯着自己的眼神怒不可遏,几乎要将自己烧出两个洞来。骰千千无辜道:“怎么了?”
饭桌之下,景应愿一把拉住谢辞昭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面上对她飞快道:“没什么。您方才说能答应我的要求,我能现在就提出来么?”
骰千千很少见如此自投罗网的修士,不免有些高兴,便道:“你尽管提便是。”
“若我赢了,我要进到六骰赌城之内,”无视了对方微微有些变化的笑容,景应愿继续道,“城主,您可愿意答应?”
来都来了,若不进去切身体验一番,她反而觉得白来一遭。且骰千千这人看起来像是知晓四海十三州内许多风声的……想起前世就在这座城镇见到的那柄淬过毒的青龙剑,景应愿走到她桌前,对有些惊讶的骰千千温柔一笑:“我买大。”
“胆子还挺大的,”那三枚骰子如陀螺般滴溜溜转了起来,霎时红光大盛,将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骰千千道:“答应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就不怕我么?”
“都是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听着骨骰内逐渐传出的押注声与噼里啪啦更多骰子击打在一起的声音,景应愿忽然道,“城主,敢问您的赌城之内用什么来做赌注?”
骰子停下,一如前世般是十七点。
骰千千摆弄着她的那三枚骰子,脸上一派孩童般的天真:“我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什么人命什么胳膊大腿的……”
她扫视一圈众人,笑得眉眼弯弯:“我只要灵力,要源源不断的灵力。”
第064章 赌坊故人
灵力这东西, 说贵重也贵重,说轻贱也轻贱。
于毫无灵力又想得以长生的某些凡人而言,自然是万金不能求, 终其一生无法踏过凡人与修士的那道门槛。而于修士而言, 灵力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总能随着打坐汲天地灵气或是服用补灵丹之类的丹药恢复过来, 若非走入绝路, 没有人刻意想要这人人都有之的东西。
听了骰千千的话,她们显然是想到了外界的某些传闻,脸色霎时都变得微妙起来。
似乎是看惯了这样的眼神,骰千千毫不在意。她丝毫不摆作为赌城之主的架子, 反而嘻嘻一笑,将已定胜负的骰子拈在指间转了转, 对着景应愿道:“是单单你一人进去, 还是连同这些小朋友也一起?”
“当然是一起!”柳姒衣抢先道,“我们奉蓬莱学宫宫主之命前来,还望城主在赌城之内能略略提点我们一二。”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称是,骰千千哦了一声,停下了转骨骰的手指, 诧异道:“明宫主出关了?”
她昔年在外游荡时,曾承过出来历练的明鸢一样恩情。骰千千这人好说话不假,也向来恩怨分明,这数百年间正愁着该如何将恩还了……今日撞上蓬莱学宫这群门生倒是她赶巧。
如此便听她几人中有道略显忐忑的声音接话道:“城主, 我此番来是想找一位姓奚名昀的修士,不知您可在城中见过他。”
奚昀?
骰千千将这个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 她从不记这些赌徒的名姓,不过这人她倒算是有些记忆, 已没有了再利用的价值。此时再看人群中那背弓的女修,骰千千爽快道:“略有印象。我与明宫主有些交情,若你们是为了找人,随我在城中走一趟找出来带走便是。”
众人一听这话,想到回去后丰厚的赏金,都有些振奋。景应愿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见骰千千如此痛快地答应了让她们进赌城,也高兴起来。
谢辞昭在一旁见气氛松懈下来,仍有些不放心。骰千千睨她一眼,也不在意,将那三只骨骰揉在掌心之中,再摊手时已变作一只有小指长的红色骰子。
“你们进去可以,”又是一阵红光,骰千千的声音陡然变得飘忽,“看在宫主的面子上我提点你们一句,若不想留在我这,在城内见到灵力彻底涤空的客人,最好离远点。”
她话音刚落,便觉有股吸力将她们往某个极为狭小的空间吸去。这感觉极为新奇,景应愿睁大了眼,指尖一热,她知道是一定又是大师姐握住了自己的手,便安抚地握了握大师姐的指尖。
好在这头重脚轻的感觉只过了一瞬,她们便齐齐落在了地上。
*
好吵闹的地方。
几乎是在落地的那一刹那,无数道声音便从四面八方钻入耳内,嘈杂得几乎无法追究来源。是摇骰声伴随着下注的声声催促,还有打叶子牌时推牌的声响,怒骂或叫好,不知何处来的祈求,哈哈大笑,全都混杂在一起,炖煮成一锅烂得糊锅的稀粥。
这锅烂粥最开始只是吸引人去看,再然后是让人自个盛来吃,最终直将人推进锅中跟着其余烂糊的东西一起烹,烹煮得彼此再也分不开。周而复始,能成就人间这派乱象的,唯赌一个字而已。
景应愿爬起身,望向周围似乎与寻常人间毫无二致的街道,只是这街道内没有食肆,没有旅店,有的只有一间间按序排开的赌坊。
就在她们几人直起身时,四周已逐渐有人闻着味围了过来。她打眼看去,这些朝向她们过来的人脸上有喜有悲,不过不变的都是有种恍惚之色。见是刚入城新人,有人放声大哭,也有人拜倒在景应愿的鞋边不停磕头,祈求她分给自己一些灵力,或是送一粒补灵丹给他。
在外边随处可见的补灵丹,在赌城之内竟是炙手可热的流通货币。
谢辞昭怕她受蛊惑,忙提刀拦在小师妹身前敛眉冷对。却不想又有一只纤纤玉手抚在她肩上,她偏头一看,竟是个头顶上生着耳朵的妖修。
妖修多诞生于第十三州魔域,其余周落的妖修数量极少。她们生性向来开放不羁,人修口中的道侣论于她们而言不过玩笑,见到喜欢的便直接主动出击。那凑上来的妖族女修垂着两只兔耳朵,对着谢辞昭笑了笑,软声道:“道友可是头一次来此处?姐姐灵力充裕,可以带着你玩呀。”
柳姒衣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晓青溟噗嗤一声笑了,公孙乐琅神色似乎有些羡慕,金陵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懂非懂。
而雪千重生怕景应愿看不见,扭头幸灾乐祸道:“应愿,你快看。”
……关我何事?景应愿看了眼用如临大敌,正用刀柄推开那位妖修的谢辞昭,心中有些别扭,微微别过了脸。
不过那位妖修越挫越勇,她看着谢辞昭冷淡的脸,只觉得这个人修身上有种吸引自己不由自主靠近的气息,于是整个人都缠了上去:“害羞什么,这里不同外面,无需讲究你们人修口中那样多伦理道德的。”
谢辞昭用灵力将自己罩了起来,隔绝开她的碰触,冷声道:“请你离开。”
景应愿本不想插手这些,但越听越觉得有些心乱心烦。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谢辞昭,后者正巧也在看她,平日一双灼艳的黄金眸有些不耐,见小师妹望过来,眼中立刻适时露出几分……委屈?
霞光荡漾,景应愿一颗心被她这一眼看得乱跳起来。
“我师姐不找道侣,”她于心不忍,还是上前两步,不露声色地将谢辞昭护在身后,解围道,“还请道友莫要纠缠。”
兔妖见到她站出来,一双潋滟带粉的眸子更亮,惊艳道:“好好好,原来此处还有一个!”
她一把抱住景应愿的胳膊,显然非常兴高采烈:“结什么道侣,咱们三个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刀风破空而过,原本攀扯着景应愿的那只手臂现今血流如注,一时间松松垮垮地掉了下去,无法再抬起来。
灿金色的刀纹映亮她们的眼睛,无数铭文自刀身飘出,围绕着谢辞昭轻轻漂浮。只见她绷着脸望向她,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光晕中显得更亮,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位妖修对上她骤然亮起来的眸子,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逃开的念头,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后退几步,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干嘛打兔子啊,我走不就是了。”
谢辞昭没有言语,盯着她边为自己疗伤边飞快跑远,从她们的眼前彻底消失,这才将刀收入鞘中。
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的双眸,有些迟疑——所以方才那番委屈,真是自己看错了?
其余人看过谢辞昭这番变脸,都感觉十分怪异。柳姒衣看着神情自若,重新垂眸望向小师妹的大师姐,忽然觉得自己在刀宗似乎真要变成那个多余的人了,心中十分不妙,连忙放开缠着晓青溟的手,往她二人中间一挤,挤出笑脸道:“哈哈,你们忘记了还有我。”
谢辞昭将她往外一推,无情道:“走开。”
景应愿倒是笑了,自如地接受了她在中间横插一脚的举动:“二师姐终于舍得回来了么。”
她们看着刀宗这三人挤挤挨挨的互动,皆是心情复杂。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骰千千摇摇头,叹息道:“真是好复杂的关系,蓬莱学宫已经堕落至此了吗……”
她领着她们往赌坊之内走去,介绍道:“六骰赌城的赌坊足有七十二座,我陪你们略走几间,如若找不到你们要的那个人,你们就自行往其他地方找去吧。”
踏过门槛,若说方才外边的街道已是混乱,那么赌坊之内的景象简直可称一句癫狂。
景应愿往内走去,默默打量着周围正在桌上下注的人群。
此时整座赌坊都被各色的盈盈灵光照亮,还有更多源源不断的灵力正从赌桌上的这些修士身上抽出来。他们有的人尚且灵力充沛,脸上表情还自若些,但更多人的灵力几近虚空,神色癫狂,可哪怕将灵脉榨得生疼,这些已然灵力亏空的赌徒都不愿停手。
赌输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赌赢的人则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即便入眠脸上也带着恍惚的笑容,似乎正在做极香甜的美梦。还有人赌输了无法入梦,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我要飞升了,我要飞升了……”
骰千千熟门熟路地从这些人身上跨过去,面色平淡,似乎地上躺着的都是些死肉。她看了眼景应愿,貌似随意道:“若你们想试试是何滋味,直接来找我赌即可。”
说话间,她们走到某处赌桌旁。奚晦远远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神色很有些迟疑。见她如此,景应愿问询道:“你可是看见了奚昀?”
奚晦有些不确定,又往那桌多走了几步。
这一桌很热闹,赌得极大,故而看热闹的人也多。赌坊并不是专有筹码的人才能进来,此处也有许多求着旁人分些灵力给他们的乞丐,在这一桌旁,就有个头发蓬乱,却穿着华衫的人跪倒在旁人的脚下,正俯着脑袋念念有词什么。
似乎感知到有人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那个跪在地上的人蓦然抬首,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个向来被自己看不起的妹妹,朝着她膝行几步,伏在她的鞋旁磕头道:“求求你……求您分我一些灵力,或者给我一粒回灵丹也行啊!等我赢了这局,等我赢了……”
见状,奚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她茫然地看着跪伏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奚昀,就是这个人,他被扶持做镇日奚家的少主,能得以学习家传的剑法,甚至被悬以千万两赏银,让蓬莱学宫的精锐门生深入赌城来寻他回去——
就为了这样一个赌徒……他值得么?
骰千千看着愣在原地的奚晦,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影子。她倚在桌边,忽然有些提不起兴致:“这是你的家人?”
她看了看涕泗横流的奚昀,厌倦道:“这人赖在赌城内很久了,每次灵力刚恢复便又被他自己抽空,还有勒索其余客人灵力的先例。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奚晦说不出话来。
地上跪着的奚昀听见她们的对话,忽然仰起头,方才还可怜着的神情瞬间变得扭曲:“……我不回去!我绝不回去,我要赢,所有人都不如我!”
“你母亲在找你回去,”奚晦神色复杂,“还有奚家其他人也在找你……”
听见这话,骰千千忽然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找他回去继承家业的啊,”她打量着奚晦,循循善诱道,“你想啊,你若将他留在此处撒手不管,你不就是你家的继承人了么?何必为了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糊弄不过去的血缘关系而勉强自己——”
她说着说着,声音淡了下去,似乎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抱着手臂摇摇头。
奚晦还在原地犹豫,骰千千也不勉强她一时之间就能想通,便道:“你好好琢磨琢磨。”
人横竖已经找到,留在此地也不会丢,见奚晦还站在原处盯着奚昀,景应愿还想再看看赌坊内的其他地方,便往别处走去。谢辞昭与柳姒衣见状紧紧跟了上去,其余人则留在原地看顾。
这间赌坊很大,比街道上其余赌坊要更大几倍,装饰也更富丽堂皇。骰千千见她走动,也兴致盎然地哼着歌跟在她身后。
景应愿走过无数张赌桌,看过无数张癫狂的面孔,不知为何,她越往赌坊深处走声音越静,直到她停在一面雕花木门前时,方才那些叫喊与推牌声已经变得很轻,只能远远听见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外传来的喧嚣。
她轻轻将手抚上木门,道:“这里有个结界。”
而直到这时,方才一直笑着的骰千千方才神色一变,惊叹道:“你很敏锐。”
她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位灵力格外精纯的小修士,心下有些惋惜,在心中默默说出了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
在羽翼未丰之前,她这样的敏锐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此时面对这扇门,即便是身为一城之主的骰千千也有些谨慎。她放轻了声音,对景应愿道:“门内是我一位贵客。”
似乎是忌惮什么,骰千千示意她们都退开几步,道:“贵客她向来不喜旁人打扰,也不轻易见人,你还是——”
“让她们进来。”
一道如玉般的声音自门内响起,听见这道声音,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与此同时,一股自雕花木门之内传来的推力如浪般破开数层结界,景应愿面对着这扇门,只觉得面前似乎有无数机巧正徐徐打开,而她感知到了门后随着结界大开而沁出的大能威压,身躯也本能地紧绷起来。
随着最后一道结界的敞开,木门无声开了。
这是一间十分质朴的小室。
室内无窗,只有一道屏风,一张木榻,满地散落的稿纸与四处乱滚的瓦罐酒桶。有人独坐屏风之后,长发散乱,手握一支毛笔。她的灵力自笔尖开始乱淌,将所有稿纸都沁上了幽幽的萤火颜色,此时见人进来,那些灵力仍不收敛,如有实质般一路流淌到了她们的脚下。
骰千千哎哟一声,心疼得要死,赶紧蹲下身将她的灵力拢在怀里,恨不能将其全部容纳进自己的灵脉里,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消散。
景应愿看着屏风后的修士从腿边拾起一只小酒罐,仰脖往嘴里倒了一口,随后又开始在纸上乱写乱涂了几笔。她举起稿纸看看,又放下了。
她一抬手撤了屏风,露出屏风之后那张系着正红色眼纱的脸。
这根蒙在眼上的眼纱显得她更白了,隐隐透出某种玉质来。景应愿看着她冷冰冰毫无波动的脸,觉得她的冷与自己认识的玉自怜和崇离垢她们十分不同。
玉仙尊是仙人悲悯,崇离垢是不通情爱,而面前的这位大能似乎是堪破了太多世事,不愿回首,故而刻意做出这副模样。
蒙着眼纱,应该是眼盲。可景应愿在她面前总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她看着撤去屏风的这位贵客缓缓将笔放下,坐在堆积成山的稿纸中间,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饮罢最后一口酒,她随手将罐子丢去一旁,似乎想要确定什么事情,平静地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挡在她们身前,恭谨行了一礼,道:“前辈,我们是第七州蓬莱学宫的门生,奉宫主之命,出一道灵赏令。”
“蓬莱学宫……”
听到这四个字,端坐着的大能轻轻偏了偏头。景应愿看见她的手动了,似乎经过一番挣扎,她在一行人惊讶的注视下摘去了蒙在眼上的红纱,露出一双几乎半透明的泛白眼眸。
她睁着那双显得十分空的眼睛,将面前几人扫了一遍。
“师姐,她出关了?”
听见师姐这两个字,所有人都为之色变。故苔轻轻放下那抹红纱,视线定在景应愿的身上。她看了她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你觉得,如若你对上学宫之内的那位天生仙骨的门生,孰赢孰输?”
她不自觉外放的威压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景应愿顶着她空洞洞的目光,直白道:“我觉得是我赢。”
“那么,对上其他州落的修士,你也这么觉得吗?”
景应愿有点奇怪,但还是道:“是。”
故苔点点头,埋头在纸上增添上几笔。
“蓬莱学宫景应愿亲口表示,四海十三州大比,她将力压崇离垢,脚踢其他世家宗门精锐门生,再夺魁首……”
灵力如墨水般在这笔之后凝固,她将底下的稿纸抽出,往桌上一放。
突然之间,整间屋子的稿纸都消失了。故苔平静地坐在原地,轻声道:“师姐她还好吗?”
与此同时,整个四海十三州的书铺上新了最新一批的连载修真界小话本。翻到扉页,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啊,这个叫景应愿的竟然这么狂?!”
第065章 不许飞升
一室静寂。
现如今能将她们宫主称作师姐的, 整个四海十三州只有一人。
骰千千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知晓这位名扬四海十三州的话本作者三两钱修为高深,来历可怖,可她实在没想到三两钱竟然就是千年前叛出蓬莱学宫的故苔!
早知如此就不催着她要酒钱了。她有些后怕, 自己每次给这尊大神买的都是一吊钱三罐最便宜的土青梅酒, 她该不会尝出来店家在酒里头兑了水吧……
这边冷汗直流, 那头瞠目结舌。景应愿入门晚, 这些学宫秘辛也不是前世的她能知晓的, 故而尚能安安静静地站着。
谢辞昭神色微变,她知道师尊她们这些年来一直在找这位故苔前辈的下落,她们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这边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事必须立刻上报才是。
柳姒衣费了好番功夫才将张着的嘴合上,她道:“那个, 前辈, 按辈分算我们是不是该叫您师祖啊?”
故苔摇摇头,道:“我已离开学宫。我与学宫,与明师姐,已经没有丝毫干系了。”
说这些话时,她一双空洞的眼睛始终直直望着前方景应愿所站的方向。不知是否因为这双盲眼的缘故, 故苔脸上始终透着几分将死之人的死气。
她大睁着眼睛,顿了顿,又道:“明师姐的手伤,现今如何了?”
想起宫主那双狰狞可怖的手, 景应愿描述道:“先前见宫主时,她双手仍遍布伤痕。”
故苔的手发颤, 放在桌上的毛笔因着她的动作而不慎滚落在地。
她虽然眼盲,可心不盲, 大乘期的大能即便蒙上眼也能清晰视物。可故苔此刻却闭上了神识,俯身摸索着去捡。她心中发苦,自己只是未听师姐的劝告瞎了眼,可师姐呢,师姐在这千年的煎熬中又失去了什么,夜里也会如自己一般做有关当年的梦么?
见她神色怔忡,显然也是十分怀念,柳姒衣壮着胆子道:“故前辈,我师尊她们这些年都在找您,您为什么不回学宫呢?”
都在找自己?故苔不太相信。
而为什么不回学宫……
记起千年之前的往事,故苔紧紧将桌下的毛笔攥在手中,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面前的几位小辈说,她忽然轻声复述了一遍昔年师姐曾告诫自己的那句话:“不要修炼。”
一切只因那年啊……那年。
*
那年故苔还是蓬莱学宫天机宗中最不谙世事的小师妹。
天机宗人少,只有谢灵师、明鸢与她三人。因卜算天机着实需要些天赋,收来的门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好料子,故而也被誉为修真界中飞升几率第一流的修炼流派,甚至在先前的千年中一度压过了剑修的风头。
自师尊飞升之后,谢灵师便挑起了天机宗的大梁,明鸢修为略逊她一些,便只是加以辅佐。
而故苔身为小师妹,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受着师姐们的关照疼爱。她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渐渐消磨下去,即便知晓谢灵师或许就在这一两年内将飞升上界,还是出了一趟设在某叶小芥子内的秘境。
故苔想着此去或许能为二位师姐带些有用的天材地宝回来,却不想就在她呆在秘境中的那三个月内,修真界彻底风云大变。
也正是因为她去了这趟秘境,这才阴差阳错地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她走出秘境的那一刻,便闻见了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的血腥味。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断肢残掌,故苔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第十三州的魔界,可这景象来得比魔界要更可怖更残忍。
鲜血几乎流淌作河,修士的衣袍与头颅漂浮在河面作舟,有畸形的影子踩着修士的尸体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又很快被人一剑杀去。
持剑之人浑身已是累累血渍,此时见她衣着清洁,眼中有些羡意,看着她时似乎又想起自己故去的伙伴家人,哑声道:“快,快跑——”
故苔望着豁开一个大口,正积压着无数雷云的天空,隐隐明白了什么。来自天道的可怖威压让她无法御风而行,她只能跌跌撞撞沿着石阶往天机宗跑去。石阶上同门的血让她摔了无数跤,可她却不敢停下。
跑,跑快些,宗门内还有大师姐和二师姐……她们究竟还活着么?故苔不敢去想,她拼命忍住眼泪,一路狂奔回了宗门内。
可当她终于回到天机宗时,此处已经不见谢灵师的身影。蓬莱宗仅存的门生不过数十人,已经全部聚集在此,守在一张血迹淋淋的床榻前。
见她来了,人群默默为她分开一条道。
故苔看见一双被劫雷劈烂的手,与那双已经不成型的手上紧紧握着的一支彤管笔。
明鸢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此时,她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双膝一软,颤抖着跪了下来,道:“大师姐……我大师姐呢……谢灵师呢?”
她环顾一圈。
剑宗死尽,只剩那个总被扯着来天机宗卜算的玉姓后辈。刀宗也仅剩吵吵嚷嚷满学宫惹事的沈菡之一人,丹宗尚存之人还有十数位,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体修……
“谢师姑已经飞升上界了。”
说话之人是刀宗的那个孩子。见故苔拧过头,沈菡之抬起头看她,握刀的手极稳,牙齿却止不住地上下打着战。血从她的脸上流到嘴里,她仿佛尝不出滋味般浑然不觉。
沈菡之道:“其余人都被邪祟害死了。”
那是故苔第一次知晓罪魁祸首的名字,原来那些踩着修士尸体而生的东西就是邪祟,就是它们将整个四海十三州变得满目疮痍,让昔日温柔的二师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故苔在明鸢的床边守了很久,她却依旧不见转醒。直到露面的所有邪祟被仅存的修士们杀尽时,明鸢才醒转过来。
当她睁眼发现故苔正在打坐运转灵力时,惊叫一声,血肉模糊的手松开了那只所有人都无法抠出来的彤管笔,转而掐住了故苔的脖子。
明鸢目眦欲裂,将素来疼爱的小师妹抵在墙上,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她看起来像是疯了,嘴里只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句话——
“不要修炼,求求你们……不要再修炼……”
明鸢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修真界仍然满目疮痍的那几年里,她一直是疯着的。她不许所有人修炼,一意孤行地砸坏了所有的器具,折了无数把刀剑。
最开始时众人以为是因谢灵师飞升,外加亲眼目睹修真界动荡的缘故,这才刺激了她的精神,故而容忍着她。可是后来流言逐渐四起,谁没有失去亲人朋友,谁不为他们的死而感到伤心欲绝?修真界有这么多人,所有人都振作了起来,为何只有明鸢疯了?
故苔受过她无数疯癫的斥责阻拦,夜半偷偷修炼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偷偷窥视着自己。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中内有隐情,不过每当问起,明鸢都付以沉默。
一定是因为谢师姐飞升的缘故,故苔想。
若是因谢师姐飞升,明师姐才那么伤心,那么大家一起拼命修炼,一起去上界找谢师姐与师尊她们一起团圆不就好了?届时我们都是上仙,不老不死,明师姐也不会再难过了。
然而某日,就在故苔带着剩余的门生修炼的时候,明鸢忽然从大殿中追了出来。她依旧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依旧是颠三倒四的那几句话,故苔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她一记巴掌,忽然对变成这样的师姐感到十分陌生。
宗门已不是当初的宗门,师姐也不是记忆中的师姐,故苔赌气叛出了蓬莱宗。
她等着师姐有朝一日会重新变回从前的样子,温柔地唤自己一声小苔,然后从袋子里摸桂花饼给自己吃。夏日里她们会并肩躺在屋檐上,明师姐会用灵力勾勒出她的生辰命盘,算她们最喜欢的天机与太阴两颗星星明日会落在哪个宫位,而哪年命宫又得以撞见红鸾。
可是故苔等来等去,等到明师姐坐上宫主之位,改蓬莱宗名为蓬莱学宫,又等到师姐宣称闭关不出七百年,师姐都没有来找过她。
或许是她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可明师姐那样厉害,卜算之术不在已飞升的谢师姐之下,她怎可能算不到自己的行踪?
她怀揣着疑惑继续修炼,游走在天地之间。可随着修为的精进,藏在故苔心中最深处的那份不安却越发地膨胀起来。
返虚,渡劫,大乘期大圆满……明明离飞升只差一线,可她面对沁出青黑色的苍天,似乎又听见了千年前的滚滚雷声,无数次压抑住了自己想要飞升的冲动。
作为代价,她的肉身开始逐渐承受不住外溢的灵力。
眼睛是最先盲的,随后是嗅觉,然后是舌头。看着正不安搓着手的骰千千,故苔有些无奈。这人真当她是耽于酒水中的烂酒鬼么?她也不想喝这样多的瓦罐酒,可世间只有这一样东西,能让她尝出些许味道了。
为什么不愿飞升,连故苔自己也不知晓。
近来她心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如若飞升去上界,寻不到已成为真仙的师尊与谢师姐……
故苔因为这个再次闯入心中的念头不寒而粟。
她拾起笔,缓缓直起身坐在榻上。往事还如蝴蝶般在她脑海中闪动着翅膀胡乱地飞,她身前的那位姓景的门生却忽然道:“您随我们回学宫吧。”
故苔愣住了,迟疑道:“……你说什么?”
“我说,您随我们回学宫吧,”景应愿看着她空洞洞的双眼,感觉某根丝线似乎正要搭回织就好的网上,她方才已经听过柳姒衣小声的解释,如今便劝道,“既然已经错过千年,就不要错过下一个千年了。”
第066章 青龙杀人剑
闻言, 故苔垂下了双眸,修长指尖摆弄了两下放在案上的毛笔。她散乱的长发披在肩头,遮住了一半侧脸, 将她本就消瘦的容颜衬得更清减。
她低着头道:“你们都是沈菡之门下的孩子吧?我能从你们身上看见她当年的影子。”
景应愿三人面面相觑, 皆点了点头。
似乎是想起某些昔年往事, 她脸上晦暗的病色扫去些许。一时间, 她身上燃起一簇茸茸灵光, 故苔伏下身子趴在榻上,显然是即将要入梦了。
在昏昏睡去的前一刻,她轻声道:“我会回去的……不过不是如今。”
那些灵力分散开,全融进了赌坊的墙壁中。骰千千神情显然很高兴, 景应愿留意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亮了一瞬,随后变得更加透亮了。这似乎是个收纳灵力的法器, 她想。不过骰千千本来就是修士, 要这样多灵力有什么用处呢?
她们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结界瞬间如蚌壳般贴着她们紧紧封上,将沉睡着的故苔重新锁在了屏风与木门之内。
只是前脚刚离开结界,后脚谢辞昭便拧眉朝着骰千千问道:“先前你说赌注是灵力,输者将灵力输出去也罢了, 那赢家得来的灵力又去了何处?”
“入梦用光了啊,”骰千千跨过地上不断高声梦呓着的修士,有些奇怪地看了谢辞昭一眼,“输者输空灵力, 赢家将灵力兑作入梦的机会……”
整间热闹的赌坊似乎因着她这句话晃了晃,扭曲出些许虚影。她们穿梭在无数台高喊怒骂的赌桌旁, 灵力与梦呓筑就了这枚骰内小界,在某个瞬间, 景应愿从她眼中看见了狡黠如孩童的笑意。
骰千千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数张赌桌,她朝着她们摊开双手嘻嘻笑道:“……而无论他们如何赌,我都是这七十二座赌坊之中最大的庄家!”
刹那间,细碎的灵力自她腕间亮起,朝着四方散去,落在无数正酣然入梦的修士额间。骰千千步履轻快地从地上逐渐苏醒的修士中间穿过,他们捂着眉心低喃着醒来,神色痴狂,即便已经睡得麻木,也要拖着僵硬的身子扑向赌桌——
“给我……给我灵力!给我一粒回灵丹!等我入完下一场梦,一定双倍还你!”
景应愿望着梦醒之人犹如水滴般彻底落入癫狂的人海,倒也看不出惧色,只是好奇道:“他们都在梦中看见了什么?”
“应有尽有,”骰千千歪了歪头,似乎正在回忆什么,“我为他们点出的梦会催醒他们心中最深处的欲念,只要是想得到的,梦中都做得到……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来一把?”
景应愿摇头拒绝:“我对做梦没有兴趣。”
她们四人正往方才奚晦她们所在的赌桌走去。隔得远远的,景应愿便看见那位名叫奚昀的世家子弟此时已经整个人扑在了赌桌上,跟随着躁动的人群锤着桌沿,大喊道:“开,开,开!”
他不知何时站起来了,还在这张赌坊最大的桌子上有了一席之地。与方才的颓废不同,奚昀此时整张脸上都是意气风发,显然是坚信自己能赢了这一把。筛盅无人操控,在这群赌徒狂热的注视下陡然悬空,一阵激烈的摇骰声后,那三枚骰子掉到了桌上。
“一……三……五,九点!我赌的小,我赌的是小!我中了!”
谢辞昭蹙眉,她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仍旧站在原地的奚晦几人身边。见此情状,谢辞昭不免冷声质问:“是谁给他灵力让他上桌的?”
“这可不关我们事,”晓青溟抱着手,冲桌上某个位置轻轻一扬下巴,眸中也流露出些许思索,她压低声音道,“看见那个背剑的人了么,就是他主动过来借的灵力。”
灵力在六骰赌城之内等同于流通货币,除却刚进城不懂规矩的新人,几乎没有赌徒愿意失去自己的筹码。
晓青溟话音刚落,便见她方才说的那人将灵脉中所有灵力抽空,灌进了筛盅之内。这人戴着斗笠,口音有些怪异,似乎不是第七州或是第六州人士。他似乎很享受众人的惊呼,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道:“我赌大。”
奚昀见他赌大,连忙将手中刚赢来的灵力也跟着堆进了筛盅:“我,我也赌大!”
那个人古怪地轻轻笑了一声,听见这道声音,景应愿跟着其余人抬眸望去——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可却认得他背上随着俯身动作而滑落出一截刀柄的青龙剑!
刀身颀长,柄刻龙纹,是她前世曾在外头的那座城镇中见过的剑不假。上一世,她见过这柄剑插在某个锦袍客的胸前,这一世,她又见与这柄剑极其相似的剑贯穿了先帝的心口,将金阙搅弄得险些再度灭国。
景应愿心中狂跳,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几乎都要挤到赌桌跟前。
前世与今生她都出了同一个灵赏令,可前世她未曾踏入六骰赌城之中,于是只得见城外被杀的锦袍客。而今生这柄剑显然是还未来得及出鞘杀人,她见到的是有意杀人的持剑者!
两柄青龙剑,虽有细微差别,可大体大差不差,其中一定有她不知晓的关联。
见她神色有异,骰千千也将视线往赌桌上投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你觉得入梦没意思,可还有其他玩法呀,”骰千千蹭过来,将下巴放在她的肩头,随着她的视线打量着赌桌之上的那人,亲昵道,“好可惜,真的不跟我来一把吗?对待贵客,我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哦。”
谢辞昭心中有气,刚想过去阻止,便听小师妹也笑了一声,果断道:“不要。”
她神色刚和缓下来,又见素来温和可亲的小师妹露出几分决绝的狠意。分明小师妹的脸上还是往常的温柔笑容,可她的眉眼却极冷,仿佛元日高悬的月亮。
只一刹那,她褪下了层层伪装。她从来不是花圃中被精心呵护,可随意撅折的花,谢辞昭望着她孤身往赌桌上走去的身影,心中震撼。
她是一柄真正用以杀人的刀。
刀将出鞘之时,便是人头落地之时!
“城主也是赌徒,不会不明白的,”骰千千怔怔看着灵力自她指尖流转,越膨越大,直到变作一轮满月的模样被托在手上,景应愿轻声道,“你给出的报酬太少,既然要赌,那就赌个大的——”
原先堵在桌前的那圈人纷纷四散开,皆是瞠目结舌盯着景应愿手中硕大堪比月亮的灵力团震惊不能言语。那团精纯到让众人忮忌得眼都红了的灵力被她狠狠砸进筛盅之内,奚昀惊疑不定地张着嘴仰头看她,不由自主地急促呼吸起来。
而景应愿甩掉那团灵力,神色轻松,抬眸对着似乎正对自己投来探究目光的斗笠人微微一笑。
她道:“我押小。”
*
“……应愿道友这样做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公孙乐琅看着腾空三尺,在赌桌之上飞速甩动的筛盅,肯定道,“她这局若不成,便换我顶上去好了。”
“你运气能好吗,”柳姒衣见玉京剑门来的这人如此热情,有点嫌弃,又有点警惕,“怎么感觉公孙少东家经常头顶霉云的样子,不然还是换我或我师姐来吧。”
“我也行,我抽签还可以,”金陵月时刻关注着桌上的情景,小声道,“啊,要开盅了。”
谢辞昭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守在景应愿的身后,看着她云淡风轻敲着桌沿的指节。
其实公孙乐琅说得也对,她心想,小师妹向来是很有主意的人,可自己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私心。她宁愿小师妹娇纵些任性些,也不愿看见她眉间蒙上郁色。如有可能,能让自己永永远远陪伴在小师妹身旁最好,她再也不忍看见她孤身持剑,不忍见她血染江河……
持剑?
谢辞昭愣了一瞬,有些弄不懂究竟为何心中会冒出这两个字。兴许是六骰赌城之内的灵力不稳定,将心境也扰乱了。
她重新凝神望向徐徐吐出骰子的筛盅——
“二,一,一……压小的中了!”
奚昀整个人都软倒下去,手心紧紧攥着最后的灵力。怎么会呢,方才跟着那位好心借给自己灵力的恩人,自己把把都是赢的!这点灵力无法上交给赌城换取入梦的资格,不行,他要赌,他还要再赌!
“我押小,”奚昀将最后的灵力押了出去,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疯狂,“我这把押小!”
景应愿神色不变:“这把押大。”
几乎紧接着,头戴斗笠的背剑人便道:“押小。”
筛盅飞出又落下,点数过十一,为大。
景应愿将筛盅吐出的灵力又塞了回去,平静道:“再来。这把押小。”
桌侧,那身背青龙剑的人顿了顿,忽然狠狠一攥拳。刹那间,他的掌心迸发出如虹般闪烁的灵力,他将其灌进筛盅之内,面对着景应愿的方向道:“我押大。”
他似乎是跟景应愿杠上了,如此又拉扯了五六局,偶有赢的,但景应愿那头似乎运气极好,把把不落空,很快灵力便在无数赌徒垂涎的目光下堆成了山。
此时此刻,背剑的那人已经不复方才的镇静,开始不耐地有些走动的迹象。而她摩挲着指尖,对着背剑的那人随口道:“这把你买什么?”
她算计得极好,果不其然,那人将筛盅往桌上狠狠一砸,反手将背上的长剑拔了出来,直往她的方向刺去:“你敢出千!”
景应愿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飞快认清了剑身上一如前世的龙鳞,有些高兴地笑了。
在骰千千饱含控诉的叫喊声中,她手腕灵光一闪,一条足有十数人长几人高的巨蟒陡然出现在场内,扫尾昂首间捅穿屋顶,扫坏数张赌桌!黑衣持刀的女修心满意足地笑着,手中闪着红光的古刀出鞘,发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蜂鸣声。
“我可没有出千,”她拍了拍黑蟒滑溜溜的身躯,笑道,“只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对了,你的剑不错,借我玩玩如何?”
第067章 圣女在上
一时之间, 赌坊之内万籁俱寂,无数双赌得发红的眼睛都望向了她们这边——
而后彻底哗然。
狂妄,她实在是太狂妄了!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与躲避声中, 奚晦感到自己半边身子都麻木不能动弹。她怔愣着抬首望向那条足有数十米长的巨蟒, 那条被鸾婴帝姬召出的黑蟒此时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缓缓将捅破赌坊屋顶的脑袋收回来, 露出两颗毒牙望向不远处持剑的男修。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她觉得这条蟒眼中有了人性,竟能从那双流转着光华的蛇瞳里看出几分阴险狡诈。
而在凡间颇具美名,据传性子温柔知意,身段弱柳扶风的鸾婴帝姬正飞身上蟒, 那条蟒见她靠近,一改方才阴冷的模样, 竟然乖巧地伏下身, 方便让她翻身骑在自己的蛇脊上。
……温柔知意,弱柳扶风?
她不可置信地收回目光望向周围,想看其余人的反应。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支小队中的人竟然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见她看过来,那个身负双剑的黄衣女修还啧啧两声, 遗憾道:“是不是觉得这蟒还是太小了,有点不衬她?想前些日子在秘境里,应愿道友连蛟都骑过杀过!”
她伸手比划了一个长度:“那条蛟比蟒要长多了,有这么长!”
除却脸色一直都十分冷淡的小谢督学, 其余人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仿佛凡人过年般一派欢天喜地。只不过如若垂眸细看, 她们手上都各自握紧了刀剑,显然是做好了随时杀入战局为鸾婴帝姬帮手的准备。
奚晦也取下背上的长弓备在手里。她从未在人前使过弓, 紧张得手心都濡湿了,抬眼焦灼地望向景应愿与那位持剑人的战局——
景应愿骑在蟒上,手上的楚狂沉甸甸的,坠得她心间也跟着发沉。
方才不过是与此人交了一两次手,见过几瞬剑风,她便觉得很有些不妙。她前世出过不少灵赏令,周边州落都踏足过一二,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面前这人般奇诡的招数,奇特的打扮。
他虽一身黑蓑衣,可脖颈间却十分粗狂高调地戴了一串玉质佛珠,在衣料遮掩之下,还有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坠子压在心口前。
不光如此,这人提剑的路子也粗野。景应愿自己也是做过剑修的,只觉得他丝毫不像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剑修般爱剑如命,这把剑于他而言仿佛只是随手抓来一用的寻常武器。
此时只见他怒喝一声,足尖一踏,如铁塔般壮硕的身躯便重重向自己的方向提剑杀来!青龙剑随之铮鸣,剑身的片片龙鳞纹路宛如有生命般次第亮起,转眼间便杀至自己眼前。
好快的速度!
剑身贴着面庞擦过,恍惚间,景应愿竟听见耳旁响起一声似笑似叹的梵音。
她浑身寒毛都快要因这道怪异的声音竖起,黑蟒怒睁双眸,朝着持剑人的头颅倾身咬去。趁此机会,她刀尖结起薄霜。只刹那之间,整柄楚狂便如埋在雪下的红梅,在霜雪与灵力的覆盖之中只隐隐透出一点血红色——
那人见状,只冷笑道:“找死!”
他剑用得并不算好。景应愿轻而易举挑破了他右手持剑的手筋,心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当她想乘胜追击之时,却听身后有人惊呼一声,焦急道:“应愿!”
她心道不好,急急飞身撤去,顺道还收了想一口咬下去的傻蟒。就在她闪避的下一瞬,有掌风与铃声接踵而至,竟是直逼方才蟒蛇七寸之处而去!
见她躲开,那人干脆扔了手中于他而言十分碍事的剑。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颗剃得光亮的头,头上烙着几枚结疤。与他头顶的光净不同,他斗笠之下的脸坑坑洼洼,像是受过灼伤,简直没有一块好皮。原本应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两个凹陷不平的坑洞,坑洞之内,勉强可称作眼瞳的两枚黑珠滴溜溜滚动,阴邪地盯住了面前景应愿的脸。
“我最恨别人耍我,”寸寸灵力自他身上暴起,这个怪人阴冷地笑了笑,往前踏出一步,“圣女在上……你会被降以天罚的……”
他足下生出一朵莲花。
霎时,整座赌坊的氛围变了。
谢辞昭心中凛然,飞身斥春秋两仪刀出鞘,与此同时,鞭影剑芒刀光齐现,繁花蝶影作网,刻在肌肤之上的纹路随着一句无声呢喃骤亮!
奚晦颤抖着手抽箭张弓,骚乱之中,她提弓对准连滚带爬想混在人群中逃出去的奚昀,一箭射落,将他的大腿死死钉在了地上!
奚昀顿时痛得狂叫起来,跟他的声音一起响彻赌坊的还有骰千千崩溃的喊叫:“天杀的小兔崽子,我的赌坊啊!”
她伸手想要阻拦,然而来不及了。
千万万朵香花如天罗地网般朝着那人笼罩下去。花笼之下,鞭影扫至,无端出现的巨力将地板砸出一个大洞,灵血弹出之处红焰拖曳尾随,手持双剑的女修踏焰飞身而上,欺天灭地的黄金铭文照亮整座赌坊!
刀如尺,心如月。霜雪飞速自刀身褪去,景应愿轻轻吐息,在她睁眼提刀的那一瞬,百家争鸣,刀剑归宗——
只听一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的惊天巨响。
骰千千惨然地抬眸望向赌坊的屋顶。方才就被捅了个大洞的赌坊彻底被刀剑辉光震得摇晃几瞬,随后如豆渣般哗啦啦全碎成了沫。
“天杀的,”她蹲坐在地上,抓起一把还沁着灵力的渣滓,喃喃道,“天杀的,别说明宫主求情,这次就算谢灵师从天上下来保你们,这事都绝对没完……”
她话音未落,战局之外的女修手提长弓,看准时机又放了一记冷箭。
地上开出的莲花还未枯萎,战局便已经尘埃落定。
被瞬间制在地上的秃头修士脖颈间的玉珠颗颗崩裂,藏在心口处的那枚白玉牌子也飞了出来,摔作两半,正好滑落在奚晦的脚边。
她不经意间垂眸扫了眼,心却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俯身将玉牌捡在手里,拼凑起来。
被几人围起来的那人吐出一口血,见景应愿垂眸看他,却毫不在意地纵声狂笑。在看到他斗笠下戒疤的那瞬间,谢辞昭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她蹙眉道:“毗密迦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阴阴怪笑一声,一双眼睛从始至终盯着景应愿的方向,“真好,是做圣女的好苗子,可惜了,可惜了!”
景应愿心中警铃大作,刚想伸手抓住他,却见这人从身前霎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他消失之后,地上只剩下那把仍旧闪着幽幽青光的青龙剑,还有满地崩裂的佛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个,我捡到了他的玉佩……”
掌心之上,赫然是摔作两半又被悉心拼起的一只雕有人像的白玉佩。
“你们看佩上雕刻的人,是不是感觉有些眼熟?”
奚晦将那两半玉佩交予她们看,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景应愿垂眸看去,原以为是什么刻着观音或佛像的佩子,可白玉之上细细雕琢出的那张脸,分明是她们所有人都见过的。
一片凝重中,只雪千重率先打破了沉默,天真道:“这个人长得好像布店里面,穿着红衣的那个道友啊。”
*
“我在凡间见过几次她的塑像,”见众人迟疑不语,奚晦道,“我在学宫那日,偶然看见这个人,便觉得有些熟悉,如今终于想起来是何处见过了。”
在修真界都闭门不出的人,怎会出现在民间的神像上?
虽然困惑,但众人都知晓在赌城之内并不是追究的好时机,于是交由小谢督学将玉佩收了起来。
景应愿则捡起那柄青龙剑,收入芥子袋中。
公孙乐琅见了她依旧平淡的神情,从容的动作,不禁道:“不愧是应愿道友,怕是一开始便看出此人的身份了吧?”
景应愿不知如何作答。她含混地摇了摇头,并不在这件事上多解释,横竖也解释不清。于是她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我们砸了城主的赌坊,先帮她恢复回去再说。”
“呵呵……原来你还记得我的赌坊啊。”
一道声音阴恻恻地从她们身后传来,公孙乐琅被吓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慌乱地往后看去,却见骰千千满脸晦气坐在废墟之中,满脸恨不得将她们生吞活吃了的神情:“我就不该让你们进来!”
被她这么一说,景应愿也心中有愧,忙蹲下身摸了瓶回灵丹给她:“是我先不对,您不是想要灵力么,这瓶吃完了,便有灵力将赌坊恢复回去了。”
没想到,骰千千直接一掌将她手中的回灵丹拍开了。
她道:“没用的,别糟践东西了。”
她坐在断壁残垣中,神色变得很沮丧,却没有真为难他们,只是将脸埋在臂弯里叹了口气。
方才的响动将大半客人都吓出界了。六骰赌城去时是自由的,不过骰千千在六骰赌城中可以模糊了时间,故而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轻易自行离去。方才赌坊倾塌的那声响震清醒了许多人,于是灵力的来源又出现了断口。
见她如此,柳姒衣有些困惑:“可是城主,您不也是修士么,跟传闻中的凡人也不一样啊?”
骰千千破罐子破摔,伸出一只手举到她们面前:“罢了,横竖明宫主也知道。你们自己看吧。”
景应愿伸指一搭,果然感知到了她体内灵脉的存在。只要有灵脉,便可证明她是货真价实的修士不假。
可奇怪的是,她竟无法从骰千千的灵脉中感知到一丝一毫灵力的存在……
灵脉之内,是空的?
第068章 后天修士
骰千千蜷起身子坐在地上, 见搭着自己手腕的景应愿神色有异,欲言又止,竟然笑了出来。
她抬起头看着这座自己费尽心力筑就的赌城, 头顶灿烂的日光将她的双眼刺得有些模糊, 骰千千神色轻松地笑了:“你是想问, 为什么灵脉里一丝灵力的痕迹也没有, 对不对?”
景应愿看着她骤然变得平和的脸, 隐隐觉得她接下来说的话会彻底颠覆自己历来的认知。而骰千千朝着阳光张开手,似乎这样就能透过光看见暗藏在身体里的灵脉。
她道:“你们听说过后天修士这个词吗?”
她们面面相觑,皆有些茫然。景应愿思索道:“这个词是指并不是一降生便觉醒灵力的修士,对吗?”
骰千千摇头。她扫了眼面前的几个后辈, 无奈道:“罢了,你们都是稳定后才降生的孩子, 不知晓修真界当年的秘闻旧事。所谓后天修士, 其实是指通过某些手段使没有天赋的凡人生长出灵脉,从而得以修真的人。”
使毫无天赋的凡人生出灵脉?这实在是太过荒谬,一行人都有些不可思议。晓青溟疑惑道:“如果如您所说,真有如此秘法,恐怕世间所有凡人都要挤来修真界做修士了。”
“是啊, 所以在当年风靡一时的这个概念只是句笑谈,”骰千千道,“所有人都没有把它当真,但是总会有人病急乱投医——当年谢灵师飞升, 传言助修士登仙的九重天阶开启一次便会吸走天地间大半灵力,故而修士的日子难过。或许也是因为灵力稀缺的原因, 那一百年间,修真界内诞生的孩子有许多天生不长灵脉, 于是下放至凡间自生自灭,或是家族长老们觉得颜面无光,将其直接溺死的也大有例子。”
谈起这段往事,骰千千面带微笑,似有所思:“我是家族中出生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一出生便被长老抹杀了,我运气好,赶巧生在后天修士论风靡一时的时候,于是被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撩起衣袖。袖下的皮肤白皙,却有数道极其浅淡的、用灵力切开的痕迹:“那年家中来了位自偏远州落云游来的修士,说是有法子让灵脉自血肉中凭空长出来。于是族人花了重金请她为我开辟灵脉,后来果然成了。”
见她神色轻松得像是谈起他人的事情,景应愿忍不住问道:“敢问城主前辈,这灵脉究竟是怎么长成的?”
如何长成的?说实话,连她自己也不知晓。
骰千千微微垂下眼睛,犹豫了一瞬,笑道:“说来话长,就那样成的呗。”
她只知道人间千百般苦楚她都承过受过,生吃数种南疆挖来的怪异灵草,饱受虫蛇噬血之苦,在滚沸几乎要将人烫熟的药水中泡过七七四十九个日夜,眼睁睁看着身上的皮肤被剪开又缝上……这些旁人听了都忍不住要作呕的酷刑在她身上轮番转了几遭,终于,在骰千千十岁那年,她的体内生出了细小的灵脉。
骰千千时常感到孤独。她不是修士,亦不是凡人。空有灵脉,却生不出丝毫灵力。
家族的期待终于在她十五岁那年被消磨殆尽了。
十五岁的骰千千从家中被除名,连夜被驱逐了出去,家人对外便说她突发恶疾死了,从此当没生过这个孩子,她也断了亲情的念想,彻底与家族割席。
好在她被驱逐前心有预感,从家中偷了几本秘籍一直带在身上,从此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四海十三州颠沛流离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在某个午后遇见了独自一人行走在街上,神色空茫的明鸢。
骰千千见这个人穿着体面,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有机可乘,于是偷偷黏了明鸢一路,瞧准机会伸手便去扯明鸢腰间的钱袋——
这招她得手过许多次,有时也会被抓住,不过因着飞升后的动乱,修真界剩余的修士若非深仇大恨,倒是很少杀人。这为骰千千提供了不少便利,横竖只是挨一顿打,但她至少能保证好一段时间的温饱了。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明鸢芥子袋的那瞬间,指尖忽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一把攥住了。
完蛋了。骰千千下意识闭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抵挡想象中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巴掌,准备顺势挣开对方的手逃跑。可她等了又等,没有等到想象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反倒是等到了一声奇怪的叹息。
骰千千睁开眼,看见那个容貌平淡清秀的女修正望向自己的手腕。她困惑道:“你真的是修士么,为何你的灵脉是干涸的?”
她最听不得有人质疑她的身份,于是梗着脖子道:“我当然是修士,没有灵力是因为恰好用光了……你快点放开我!”
明鸢见她如此抗拒,神色闪过一丝犹疑。她攥着骰千千的手腕,尝试渡给她一些灵力,可灵力在她的灵脉之中就仿佛抓不住的流水,只一瞬便匆匆流走,消释在天地之中。明鸢若有所思:“空有灵脉却存不住灵力……这样你是无法继续修炼的。”
骰千千被人拆穿,恼羞成怒道:“我能修炼!等到我修炼成了,定然会成一方大能!”
明鸢没有继续拆穿她,看着她明明害怕胆怯却要故作老成的脸,或许是想到某位故人,一时心生恻隐。她在在芥子袋中取出一只色泽温润的翡翠镯,往里注了些灵力,在骰千千警惕的目光中将镯子套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骰千千瘦弱,长期吃不饱饭使她的手腕不足一握,戴上镯子后显得更笨拙可怜了。明鸢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抬起她的手,往镯内注入了一道灵力。
灵力的暖光将原本普通的镯子映照得透亮,明鸢轻声道:“先天也好,后天也罢,只要你心怀意念,便是修士。二者区别只是前者修体,后者修心而已,切记要守好自己的道心啊。”
那时的骰千千不明白,只是发觉自己戴上手镯后便可使用灵力,心里高兴。见明鸢转身欲走,她急急喊住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骰千千道:“我欠你一个恩情,来日我会还恩的。”
“我叫明鸢,”她温声道,“你脾气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不用还恩。”
骰千千似懂非懂。她靠着明鸢给的这只镯子顺利学会了家中造梦的秘法,以美梦换灵力,再也不至于饿着肚子满大街偷旁人的钱袋了。如此跌跌撞撞走了百年,又在某个秘境中得了只内有乾坤的骰子,她将多出来的灵力都投入骰中去,城内的一砖一瓦都是她以灵力凝筑出来的,可谓费尽心血。
曾经的家族早已随着时间覆灭在了修真界宗门世家的更迭里,六骰赌城却屹立不倒三百年。只要世间仍有人耽于真实的美梦,骰千千便能继续将灵力存储在手镯之中。
而如今,她等了数百年要还的恩情终于在今天等到,可昔日精心构筑出的赌坊却毁于一旦——
骰千千有些挫败地搓了搓脸,挥挥手道:“去去去,带着那个男修,赶紧给我滚出去。”
城内最大的赌坊毁了,少不得又要废许多灵力去修。骰千千一边肉疼一边准备从镯中抽些积攒的灵力重新将赌坊筑起来,在心中骂了一万句这些死孩子,却只能自认倒霉。
谁让她们是明鸢的学生呢,骰千千在心中叹息。还能怎样,只能忍了,下次绕开这些修真界的小辈走,惹不起总躲得起。
正当她抽出第一缕灵力时,手中却忽然被塞了一抹冰冰凉,软塌塌的东西。
骰千千吓得想甩手:“做什么,我不要你那条蛇,拿来没用处还白耗我灵力!”
景应愿手中拿着一株平平无奇的兰草,又往她手上递了递:“这个给您。”
其余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可谢辞昭却与柳姒衣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是当初拜师礼时从崇长老手里薅来的好东西。这株兰草当时被劫雷劈过一遭,品阶掉了些,也无法再从他人手中掠取灵力了,变得相对温和了许多,是个不输明鸢那只翡翠镯的好物件。
阴差阳错的,这兰草送给骰千千倒是正好。
景应愿托着这株可存储海量灵力的兰草,往里注了许多进去。见状,一旁的柳姒衣她们都接过来往里倾注灵力,谢辞昭看了看碎成渣滓的赌坊,虽不喜赌坊做派,却很有些歉意,也主动往里注了一道。
骰千千看着她们的举动,心中怪不是滋味。
她一世鲜少被人善待过,仅有的善意又都来自蓬莱学宫,这样一恩一债环环相扣,真不知道要扣到何时去。景应愿见她别扭不肯接,便道:“这是赔礼,不光能修好您的这间赌坊,还能再多添上几座。”
“……这份礼太重,”骰千千道,“我不喜欢欠人恩情,如果你执意要将这东西给我,我便请你们入一趟梦吧。”
景应愿想起那如同尸体般遍地乱躺的修士,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
“入梦是我旧时母族的秘法,对人无害,”她解释道,“进入梦境,你会看见内心最心心念念的东西,或是刻在识海深处,自己却全然忘却的往事。这对修士而言能极好地规避自己不知晓的心魔,若你沉湎其中也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唤醒。”
说罢,骰千千再度望向谢辞昭。
凭借着往日行走四海十三州的经验,她总觉得这孩子身上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古怪与迷茫。想到这里,她道:“若你有未知未解之事,可入梦一探。或许能在梦境中找到真因。”
谢辞昭本想拒绝,听了这话又有些犹豫。柳姒衣看出她的犹疑,伸手将她与景应愿一推,直接道:“你们去便好了,我们在外看着,保证不会出事的。”
其余几人皆点了点头。她们都是在修真界中长大的孩子,对前尘往事或是得见内心真实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不如在外守着时刻警惕情况。雪千重笑眯眯地对着景应愿挥挥手:“应愿,去看看吧。”
秘境、幻境与梦境,看似相似,其实区别十分大。前两者景应愿都去过,只有这梦境是前世今生第一次体验,不免也有几分好奇。她拂开身下的灰尘,默默与谢辞昭肩并肩躺下,屏息道:“开始吧。”
她闭上眼睛,耳畔只听得骰千千模糊的声音:“地上多脏,其实你坐着也能入梦的……”
第069章 梦中之人
谢辞昭睁开双眼。
相传数百年前四海十三州曾有某家颇擅此造梦术法。所谓梦境, 与幻境秘境二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所见之物皆为真实。无论是遗忘的回忆还是最真挚的欲望,都能在梦境中得以窥见。
可现今是怎么回事?谢辞昭鲜少地感到有些迷茫,她环顾了一圈四周, 只能看见一片温润的粉白色——
这东西宛如一口锅将她罩在里面, 她感到有种久违的舒适与安全将她笼罩起来, 谢辞昭眨眨眼睛, 试探性地伸手触碰这圈粉白色的东西……
是硬的?
就在她茫然的时候, 忽然听见身旁有道妩媚的女声响起,那人恭敬道:“尊主,要将她抱过来看看么?”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被称作尊主的人也跟着说话了。
这位尊主的声音有些冷漠, 又有些身居高位所特有的漫不经心。她懒声吩咐道:“你就放着吧,没那么容易死的。”
听见这话, 谢辞昭有些谨慎, 想知道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可无论她如何扒着这层硬东西,想要往外张望,可始终都是无用功。
她感到自己正在摇晃,似乎有人隔着东西将自己抱了起来。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似乎有些惊讶, 震惊道:“尊主,她在里面动!真不愧是尊主,竟然能生这么大一个,还这么生龙活虎, 您以往的子嗣都是这样大个的么?”
被称作尊主的那个人啧了一声:“这我哪里知道?再管不住你的嘴问这些蠢问题就给我滚到九阎河里面去种番薯。”
她话音刚落,世界瞬间清净了。原本将自己抱起来的那个人好像已经退了出去, 谢辞昭屏息等待了几瞬,忽然又听见了一道缓缓向自己走过来的脚步声。
有人将自己重新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热热暖暖的, 谢辞昭几乎能听见对方紧贴着自己的沉重有力的心跳声。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她竟然产生了几分困意。只听那个被称作尊主的女子似乎隔着那层东西摸了摸自己,自言自语道:“真的好大个……该不会哪里不正常吧?”
在那个人乱七八糟的歌声与猛烈摇晃里,谢辞昭再也抵挡不住困意,在梦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
谢辞昭再度睁开眼睛。
她是被吵醒的。铺天盖地的议论声挤满了她的耳朵,吵得她头疼欲裂。谢辞昭看了一圈周围,眼前的地方极为熟悉,正是她来过许多次的蓬莱主殿。无数人挤在殿门前,还有人争先恐后地往里挤,视线全都对准了她们这边。
师尊与姒衣也在。
沈菡之手中的月侯刀已经出鞘,她护在柳姒衣身前,神情愠怒,而柳姒衣则浑身是血,仿佛身受重伤,只凭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去。而自己此时正与师尊一同并肩而立,春秋两仪刀的刀尖上一滴血珠落在地板上,在谢辞昭心头溅起心惊肉跳的回音——
啪嗒。
司羡檀的血从她削尖的下巴上滴落。
她满头满脸的血,看起来并不比柳姒衣好上多少。一旁的玉自怜神色惨白,紧紧扶住了几欲软倒下来的司羡檀,还未弄懂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再问你一次,”柳姒衣忽然开口质问,声音阴沉,“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司羡檀无辜道:“柳师妹,我真的不知道你说那个人的是谁——”
“我在山下找到了她的剑。”
听到这几个字,不知为何,谢辞昭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疼得厉害。她恍恍惚惚地望向柳姒衣扔出来的那把染血的长剑。三尺青锋,锐不可挡,剑身上染着些许斑驳血迹……
这把长剑上系了一只剑穗,剑穗末尾绑了只小小的,她非常眼熟的桃木小剑。
就连这只桃木小剑上也沾了血。
柳姒衣深吸一口气,道:“这把剑是你送给她的,她早就与我约定好四海十三州大比会来,她不是爽约的人。司羡檀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她现今身在何处!”
听过这话,司羡檀仍旧是摇了摇头。她神情还是一贯的似笑非笑,在血迹掩映下却平添几分残忍。她笑着望向柳姒衣,温声道:“她在哪里,你不该问我。柳师妹,区区一个外门门生,也值得你动这样大的肝火?”
“司羡檀,”柳姒衣声音颤抖,极力克制道,“她心悦与你,难道你不知晓么?”
闻言,司羡檀沉默了一瞬。
她神情变幻,那副一直带着的假面具仿佛在这句质问之下碎出一道裂缝。可她很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底那点感情于眨眼间消失殆尽,重新定格在对所有人都相同的柔情之中。
她道:“我知晓。可是以她的身份,配不上我。”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动了。在众人惊诧的喊叫声中,春秋两仪刀寒光一闪,谢辞昭转身就朝着惊愕的司羡檀劈去。后者挨了一下,立刻拔剑回敬了回去。
二者不管不顾地在大殿中打作一团,刀光剑影齐飞,司羡檀没撑几招便落了下风,立刻显出了颓势。谢辞昭的攻势犹如发泄,她丝毫不顾司羡檀刺过来的剑锋,毫不格挡,在对方长剑捅穿自己掌心的同时,刀尖也扎穿了司羡檀的前胸。
她将她制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脑袋里一片混乱,总觉得自己记起来了什么,又忘了什么。在谢辞昭被众人拉开的瞬间,她看见司羡檀对自己笑了笑。
那笑容是胜利者的笑,是怜悯的笑。她放声大笑起来,看着谢辞昭惨淡的面容,司羡檀乐不可支。她狠狠攥住她的刀身,将其一把从自己的前胸拔了出来。
“哈哈哈哈,可怜,可怜!”她嘴角不断咳出大股大股的血,盯着谢辞昭的眼神却极为痛快放肆,“我真是没有想到……谢师姐,是我赢了,我总算赢了你一次!”
谢辞昭头晕目眩。
她跌倒在地上,看着那把长剑,看着被人群践踏碎成渣滓的桃木小剑,心痛欲裂。
透过那柄长剑,她似乎能看见一双执剑的手。自己在曾在暗处看着她,在云川之间救过她,看过她坚韧的样子,无论他人如何磋磨如何刁难,她都不曾为权弯腰,正因为她有想要坚守的底线,故而更不肯为任何人低头。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司羡檀。
如若能再早些认识她就好了。
谢辞昭心想,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将她用镶满明珠宝石的匣子藏起来,从此她愿意去哪里自己就跟着去哪里,她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自己会成为她燃烧着的一柄刀,哪怕只是飞蛾扑火一厢情愿,火会燎伤自己分明心悦却迟迟不愿开口的嘴唇,会烫伤自己的心,这样自己就可以对她顺利成章地说出那几个字……
好痛。谢辞昭向着地上静静躺着的长剑伸出手,在心中对那个人笨拙撒娇道。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可是每每看到你与她走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心都疼痛难忍。
如若你还能再回来,我一定会走上前去挤开她,会重新赠你刀剑,刻好多桃木小剑,编好多兔子蛐蛐在夜里陪着你。即便你讨厌我厌恶我也没有关系,这一次我会鼓起勇气跟在你身边,我想成为你的刀你的剑,别在你鬓边的花,亦或是……
我想成为你的师姐。
只要你还能再回来。
*
景应愿猝然睁开眼睛。
朦胧水色将她笼罩在其中,两岸是连绵不断的巍峨青山,她脚踩一叶小舟,手中提着一把熟悉的长剑。
好晦气。她瞬间知道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这不就是前世跟随内门那群门生出来杀江中邪祟,又被他们排挤出来作人饵的时候么?
她看着已然从江中直起身的邪祟,拍击起的浪花几乎要将她这叶小舟掀翻。景应愿跟着前世的记忆迎身杀去,她记得前世那群门生都躲在茶肆里看她笑话,无人愿意来帮她,故而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邪祟杀灭,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
可正当她与江中邪祟缠斗之时,景应愿却敏锐地听见了半空传来一声刀剑破空声。
她拧身回望,却见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看身形可以辨认出来是位女修。不知为何,无论景应愿如何想看清她的脸,却始终如烟般缥缈虚无,根本无法判断出此人是谁。
而更可怖的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却发觉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个人并没有出现过。
那人似乎性子冷淡,飞身下来后便助她一同将邪祟杀灭了。景应愿已经浑身是血,可这人身姿却依旧清正,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沾到过。她看不清她的面容,也看不清她手执的武器,甚至无法辨清她的声音。在萧萧风声与水声中,景应愿只见得这人蹲下身来,与已经卸力倒下的自己维持平视。
她听见她道:“你愿与我一起走吗?”
走,走去哪里?景应愿有些困惑。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道:“我可以引荐你拜入我师尊名下,做我师尊的门生。”
这句话有些耳熟。景应愿想起前世的柳姒衣也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不过自己此时身处蓬莱学宫之外将近千里的地方,见到的人也不一定出自学宫之内。
于是她道:“待到四海十三州大比之后,我会拜入蓬莱学宫刀宗的。”
听过这话,那人点点头。她似乎并不留恋,隐约间景应愿只感觉到对方看了自己一眼,便重新抽身离开了。
她躺在小舟上任水流颠簸,有些困意,视线却追随着那个人的背影。她在空中飞得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看来也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毫不留恋。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完全记不起来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助自己杀灭邪祟呢……
她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带着满腔疑问重新睡了过去。
第070章 天上星,地上花
景应愿是被冷醒的。
刹那间, 她彻底打了个冷颤,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折磨人的折戟寒泊,可待她睁眼后, 见到的却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山林。
好大的雪。
她认出这是物外小城与内门结界连接处的山林。景应愿抬眸看着满目净色, 踏雪前行而去。此时林中无人语, 只偶尔听见几声鸟声啁啾, 与她踩雪时鞋底发出的咯吱声。
而正因身处皑皑白雪之中, 景应愿很快发觉不远处的枝头悬系着一根红绳,红绳的末端吊了柄雕刻精美的桃木小剑。
她缓步走了过去,伸手将红绳解下,将小剑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番。身在回忆之中的她并未见过这剑, 可重活一世的她却见过。那还是在秘境大师姐的回忆中,当时背对她端坐的那人手中拿着的就是这一柄。
古有姜太公钓鱼, 今有大师姐悬剑。
景应愿为蓦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抿唇笑了起来, 直到那把桃木小剑在她手中转了两圈,她方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这竟然又是一段自己丝毫没有印象的回忆。
然而纵使她如何犹豫,却被回忆操纵着将桃木小剑系在了自己的剑穗上。而后,她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重新往山林之外走去。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景应愿边行走边费力挣扎着想往后看去,她已经走出很远,方才取得一刻可乘之机,连忙回眸望向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
有道身影从重重树影中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大氅, 身形清正,此刻正仰头往高处望去。
她似乎是在看被雪压弯的枝头, 又像在看天边掠过的飞鸟,伫立在此久久不愿离去。
最终, 她只是伸出手,将自己方才碰触过的那根树枝折了下来。整棵桃树因着她这一个攀折的动作颤抖起来,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的雪。雪花在她的肩头融化,那个人珍而重之地将覆满霜雪的树枝放进了自己的怀里,转身离去。
天地寂寥。
而景应愿已经走了好远,她不受控制地随着梦境中的自己一路走到了物外小城的某个茶馆边。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茶馆门前站着一个人。那人遍身雪色,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眉眼却如春日桃花般新鲜漂亮。她背着柄同样是素色的长剑,正冷得往手中哈气,见景应愿来了,她乍然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朝她挥手道:“应愿师妹。”
司羡檀自然地迎了上来,想要去握景应愿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仿佛浑不知晓,依旧自然地替她推开门,领着她进了茶馆,又率先开口叫了壶毛尖,这才拖开板凳坐下。
她眼睛很尖,看见景应愿剑上悬挂的桃木剑,咦了一声,笑道:“应愿师妹,你这把小剑……”
“这是我方才在山林中拾到的,”她听见自己说道,“不知是谁系在枝头,我见这剑似乎无主,便取回来了。”
听罢这话,司羡檀为她倒上一杯茶,神情有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竟然这样有缘分么?那是我亲手刻了系在枝头上的。原本打算待会领你去看个惊喜,却不想被你提前先拿了回来。”
她眼睛笑得弯起来,波光潋滟:“应愿师妹不是诓我,是当真喜欢么?”
前世的自己是很喜欢看她笑的。
景应愿在默默心中回想。司羡檀不笑好看,笑起来也好看,总让所有人都觉得如沐春风,许多与自己出过灵赏令的师妹都说内门的司师姐生了双好眼睛,见谁都脉脉含情。
后来她这双眼睛为自己停留,这双如玉的手为自己奉剑,虽然当自己受欺辱时司师姐从来不曾出现过,可那时的自己却对她的好深信不疑。
司师姐只是太忙,太累,离自己太远……天上的星星如此高远,怎可能为泥里牡丹垂怜?
她拼命练剑,拼命提升修为,只想拜入内门,顺着藤蔓爬得更高。前世的自己或许还心有懵懂,可历经一世景应愿早已清楚,如若换做自己,她绝不会因身在迢迢广寒而忘却人间。
那年她不明白为何昔日高贵的帝姬会变成他人嘴里自不量力的泥腿子,也不明白为何那柄司师姐亲赠的剑会捅进自己的胸口,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的石头。
后来景应愿看司羡檀的每一瞬,都能从她似水的双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原来自己只是一块垫脚石。
此时再看司羡檀的笑,景应愿只觉得浑身冰冷。她听见梦境中的自己应了一声,似乎因为这柄“司师姐亲手刻”的桃木剑很是高兴。
梦境中的景应愿问道:“这柄小剑工艺这样繁杂精致,司师姐应当很是辛苦吧?”
此时,她注意到司羡檀动了动手指,将那双毫无伤痕的手蜷了起来。
司羡檀托腮看着她,温柔笑道:“为了应愿师妹,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景应愿心中一股怒火烧得愈来愈旺,分明不是这样的!她见过刻剑的人,那个人生着一双看似无情的黄金眸,她不爱笑,总是沉默寡言地跟在所有人身后,背一把古拙的长刀,预备为她们扫清难缠的障碍,护她们周全。她穿黑衣清冽,穿喜服冶艳,拔刀便断长瀑汤汤,折花也生万千杀意。
她在雪地中断枝,在洞府里刻剑。她手上都是小刀削出的伤痕,捏雪团时在雪上沁出梅花一样的殷红。她看着飞鸟时在想些什么,这柄剑又是她刻给谁的?这样冷的天,她……
她会痛么?
景应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细细碎碎的痛楚似乎从刻剑之人的手上传递到她四肢百骸。面前的司羡檀依旧微微笑着,梦境周围却因她乍然冲破的意志扭曲起来,景应愿彻底挣脱原来身体的控制,趁机拔剑出鞘,一剑削去了梦境中司羡檀的头颅!
没有鲜血,也没有叫喊,她依旧保持着微微笑着的神情——
周围的一切骤然崩裂!
又是漫天雪花。
景应愿喘着气,独自站在大雪之中。四周空茫一片,鹅毛大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弄花了她的视线。眼前影影绰绰,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在山林中独自行走,穿着黑色大氅的人。
一个几乎确切至极,令她不敢置信的念头浮上心间。
她朝着那个方向喊道:“谢辞昭。”
她没有回头。
那个人只是朝着天空呵出一口白气,雪花纷纷扬扬压在她的肩头上,天边又有飞鸟成串地掠过,她忽然有些痛苦地低吟一声,捂着头蹲在了雪地上。
这个姿势使原本高挑的她瞬间小作一团,像一只被丢弃在此的黑色兔子。她垂着脸,景应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见有血从她口中滴落,弄脏了纯白的雪地。她的血触碰到地面的同时,雪地竟然像是受到灼烧一般冒出了滋滋白烟。
见此情状,景应愿心头一紧,慌忙朝着她的方向奔跑过去。
可是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踩在棉花上。黑暗降临,即便她如何奋力地跑,都离那个人愈发地远。就在彻底暗下去的前一瞬,蹲在雪地上的那个人忽然抬起了头,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在无尽的黑暗中,天地失色,唯余那双闪亮如星的黄金眸。
*
好浓的血腥气。
谢辞昭睁开眼睛,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她整个人瘫倒在地上,浑身仿佛被撕裂分解般地疼痛,竟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婴孩的哭声自大地深深处传来,此处流血漂橹,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如此惨象让她忍不住浑身发冷,指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天空是沁出血色的黑沉,极其怪异。她无力起身,只能任凭缓缓走来的命运胡乱摆布。此处从未见过,正当她猜测时,脸侧忽然一热,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甩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嗅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耳畔听得有人远远怒骂一句:“魔头,你还不愿降么?”
谢辞昭发不出声。她看见自己忍着剧痛将手抬了起来,那只陌生而熟悉的手上布满鲜血与鳞片,看起来人不人魔不魔,格外惊悚可怖。她躺在地上,任由千夫所指,一时间无数断掌残肢都胡乱往她身上掷去,她像是一座小小的冢,埋葬承受了太多人的怨恨。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默不出声,可三尺青锋已然出鞘。
谢辞昭咳出一口残血,她眼前已经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提剑而来的人。她无力再睁眼,却能感受到有一柄长剑正指着自己的心口。
来者蹲了下来,亲手剜去了她心口的逆鳞。
那是怎样的痛楚啊。似乎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东西从她身上抽离,她先是感到虚无,再是恨不得自投忘川永世不出的巨痛,人世是非要来这一遭么?若是真这样痛这样苦,她宁愿下一世也不再,不愿再——
可是如若我不来……
感受到那人长剑即将落下,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对着她说出一句话。
那句话好模糊,好轻,好似一片鸿毛,就连谢辞昭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可听见这话的人却仿若遭受泰山压顶,那柄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有双冰冷的手上来扶她,摇晃她,质问她,可是谢辞昭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从那个人的手中缓缓滑落。在弥留之际,她感到地皮灼热非常,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威压降下。
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天地彻底暗了下去,谢辞昭也随之沉沉昏睡过去。
可是那句话是什么呢。如若我不来,如若我不来——
她也会感到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