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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朱翊钧走出大殿,

    朱翊钧走出大殿,一路小跑着下了玉阶:“大伴,大伴~”

    小家伙跑得太急,迈下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踩空了,身体一晃,险些扑倒在地。

    闻声而来的冯保伸出手,一把将他接住,抱起来搂在怀里。

    小家伙还有些惊魂未定,抓着他的衣服,靠在他怀里,软软糯糯的喊:“大伴~我摔跤了。”

    冯保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没事了,别怕,没摔。”

    小家伙又说:“差点摔了。”

    冯保抱着他走出宫门:“大伴接住了。”

    朱翊钧抬起头,大眼睛眨呀眨:“你每次都会接住我吗?”

    “我尽量。”冯保摸摸他的后背,“以后殿下长大了,我想接也接不住。”

    他又把陈炬搬出来:“万化时常提醒殿下,走路要当心脚下,殿下都说记住了。”

    “可是,”朱翊钧咬了咬嘴唇,“我着急呀!”

    冯保笑道:“还没到晚膳时候,殿下急什么?”

    “我才不是着急用晚膳。”

    冯保恍然大悟:“现在是用点心的时辰,万化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不是想吃点心。”

    “哦,”冯保猜不到了,“那殿下急什么?”

    “我……”朱翊钧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走出大殿的时候,他把东西放起来了。刚才差点摔跤,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掉出来,摸一摸好像还在。

    朱翊钧又扑在大伴肩头:“回去再告诉你。”

    “……”

    冯保没想到,小家伙真有事情要告诉他。

    回到寝殿,冯保先给陈炬“告状”:“刚才走急了,差点又摔了。”

    陈炬端来清水给朱翊钧洗手:“小主子,走路……”

    “走路当心,留意脚下。”朱翊钧不耐烦,说话却还是软软的,“我知道,大伴说过啦。”

    “……”

    他太可爱了,陈炬也不再叮嘱,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手:“备了些水果和点心,小主子尝尝?”

    朱翊钧两只小手在胸前摆了摆:“现在不尝。”

    陈炬又道:“是果园那边刚摘下来的杏子和樱桃,新鲜的。”

    听到新鲜的杏子和樱桃,小家伙思忖片刻,勉为其难的说道:“那就尝尝吧。”

    杏子已经剥好了皮,去核,用小碟子呈着,樱桃颗颗饱满,红得透亮,旁边还有朱翊钧喜欢的梅子茶,一碟绿豆饼和去了壳的榛子。

    冯保从殿外进来,某个刚才还说

    不是想吃点心的小朋友,又往嘴里送了一颗大樱桃。

    “小主子刚才着急回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樱桃真甜呀!”

    朱翊钧正沉浸在美味中,等他吃完了,擦擦嘴和手,这才从荷包里拿出叠好的纸递给冯保。

    冯保展开来,原来是胡宗宪献上的那两封《进白鹿表》。

    他和陈炬交换着品读。其实作为一个明史爱好者,这两封进表他在很早之前就读过了。此时此景再读也依旧忍不住感慨一句:“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徐渭:号青藤老人。出自:齐白石。】

    朱翊钧耳朵灵,听到了他的嘀咕,抬头问道:“大伴,你在说什么?”

    冯保说:“写得太好了!”

    旁边的陈炬点头,深表赞同:“前几日就听说这位胡总督除了白鹿,还献上两篇深得圣心的进表。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虽说拍马屁,但人家确实拍得好,不得不让人佩服。

    朱翊钧又拿了块绿豆饼:“皇爷爷特别喜欢,还拿红色的笔,在旁边写字。”

    这倒也不奇怪,嘉靖帝一贯有“批改作业”的习惯——大臣们呈上的青词,他每篇都要亲自审读,做好朱批。何况这篇进表,比起大臣们写的那些青词,一点也不逊色。

    朱翊钧又说道:“你们也说好,只有我看不懂。”

    冯保笑着安慰他:“等殿下日后识文断字,就能看懂了。”

    “不用等以后,”朱翊钧捧着茶碗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梅子茶,又抹抹嘴,从凳子上滑下来,“我现在就要背下来。”

    “现在?”陈炬惊讶道,“小主子背它做什么?”

    朱翊钧环抱双臂,可惜手有点短,气势削弱一大半:“皇爷爷说我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

    他又轻哼一声:“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是看不懂。”

    “但我能背。”

    这昂首挺胸的小模样,满满的好胜心,可爱得不得了。

    最后,朱翊钧还不忘强调:“明天就背下来!”

    这两篇进表加起来虽然不足一千字,但要通篇背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他给自己规定的期限还那么短。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很小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记忆力。无论是诗词,还是《道德经》,抑或是听王安诵读《论语》《孟子》,最多三五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

    对他来说,一天之内,把这两篇进表背下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他不识字,只能让冯保和陈炬

    念给他听,教他背诵。

    这次是他自己主动要背的,不玩玩具,也不干别的事情分心,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冯保读一句,他就跟着念一句。

    第三句之后,小家伙凑个脑袋过去,在纸上比划一阵:“大伴,你念长一点。”

    他竟然还嫌一句太短!!!

    第二日清晨,冯保来叫朱翊钧起床。小家伙躺在被窝里,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却念念有词。

    他说话本就带着稚嫩的小奶音,睡梦中更是含糊不清。一开始,冯保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以为说梦话呢。

    仔细一听才发现,他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竟然还在背书。

    用过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找皇爷爷。

    他走进大殿的时候,嘉靖帝正在翻阅奏章,快速看完手边的就丢到一旁,把那两篇《进白鹿表》拿出来细细品读,又提笔在旁边批注了两句。

    “皇爷爷。”朱翊钧喊。

    “……”

    “皇爷爷,”朱翊钧轻扯他的常服,“我来了!”

    嘉靖帝低头看他一眼:“小钧儿来了。”

    朱翊钧趴在他腿上:“你别看它了,你看看我呀。”

    嘉靖帝放下那两封进表,把他抱起来:“好好,让朕看看你。”

    他果真仔细打量起朱翊钧,然后评价道:“嗯,和昨日并无两样。”

    “有的。”

    “哦?”嘉靖帝没看出来,“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朱翊钧摸摸他的胡子:“我昨天回去,又背了两篇文章。”

    嘉靖帝随口问道:“是《论语》还是《道德经》?”

    “都不是。”

    嘉靖帝问:“那是什么?”

    “我背给你听:臣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这两天,嘉靖帝把这两篇《进白鹿表》看了没有百遍也有好几十遍,这个开头他太熟悉了。

    昨天小家伙吵着要这两篇进表,他还以为捣乱,让黄锦给他誊抄一份,把他打发走了。

    临走之前,他说今日还来。

    原来是拿回去偷偷背诵下来,今日过来给他这么大个惊喜。

    “……觅草通灵,益感百神之集,衔芝候辇,长迎万岁之游。”

    听小孙儿一字不落的背出那些溢美之词,可把嘉靖帝高兴坏了,感觉自己离成仙又近了一步。

    不成仙也没关系,活得更长久一

    些,看着他的小钧儿长大。

    这篇文章是好,字也写得好,但没有他的小钧儿背出来好。

    小家伙背完了,坐在那里等表扬。

    嘉靖帝将他抱起来,直接让他坐在了桌面上,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搓了搓:“背得好!皇爷爷喜欢。”

    朱翊钧睁着大眼睛问他:“皇爷爷,我有没有背错呀?”

    “没有,”嘉靖帝捧着他的小脸拍了拍,“一个字都没错。”

    “皇爷爷要赏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朱翊钧想了想:“皇爷爷以后不许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

    他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也能背下来呀。”

    竟然还有人对嘉靖帝说“不许”两个字,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乐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又捏了捏他的小脸,“你本来就不识字,还不叫人说。”

    小家伙嘟嘴:“等我长大,就识字了。”

    嘉靖帝摸摸他的头:“那朕就给你挑个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朱翊钧歪头:“老师?”

    “没错,教你识字的老师。”

    “不用!”朱翊钧一挥手,拒绝了。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等我长大,就识字了。”

    “哈哈哈!”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把嘉靖帝逗乐了,原来他以为不用学,只要长成大人,就会自然而然的识字。

    “皇爷爷说过,老师是叫我读书的。”

    嘉靖帝将他抱下来:“读书,当然是从识字开始。”

    朱翊钧周岁还不到两岁半,现在谈读书还为时尚早,至少也要等到他三岁。

    但玉熙宫实在狭窄,并没有给他读书的地方。

    于是,嘉靖帝便把严嵩、徐阶、袁炜三位内阁大臣叫来商议此事。

    嘉靖帝只在孙儿面前,是个慈祥的爷爷,在大臣面前可不是:“朕刚搬来玉熙宫,只说暂住,可这一住就是两年多。”

    “各地年年天灾,国库入不敷出,朝廷没银子,朕也理解。”

    “玉熙宫虽然狭窄、光线不好,排水也不好,一到雨季,许多地方积水严重。”

    “但勉强也能住,毕竟朝廷和宫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三大殿、安阳门都需要修缮。”

    “现在,这些地方该修的也已经修好了。”

    “世子年底虚岁就四岁了,是到了该开蒙读书的年纪。玉熙宫内,连一间像样的书房也没有。”

    “你们几

    个商量一下,想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三个人站在下面,各有各的想法。

    袁炜靠写青词入内阁,前面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内阁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有什么决定,他听着便是。

    徐阶也没说话,他在等严嵩这个首辅先开口。

    嘉靖帝也看向严嵩:“严阁老,你先说说吧。”

    严嵩是最懂迎合他的人,他想要什么,不用直接说出口,只要委婉的表达一下,严嵩就懂了。

    严嵩脑子混混沌沌,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皇上嫌弃玉熙宫这不好那不好。

    既然光线昏暗,那就挑个采光好的;下雨积水,就选个排水好的;孩子要读书,没有书房,那就找个宽敞的宫殿。

    能够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宫殿,眼下就有一个,挑个黄道吉日,嘉靖帝立刻就能搬进去。

    于是,严嵩对嘉靖帝说道:“老臣以为,宽敞明亮,还不用担心积水的宫殿,眼下就有一座。”

    听到这话,嘉靖帝肉眼可见的不满意,脸色阴沉下来。但还是问道:“你说的是哪里?”

    自从老婆死后,严嵩的精神状态就愈发不对劲儿。再加上儿子不能时刻在身边给他出谋划策。严世蕃沉迷酒色,他送回家的消息,每每要等到儿子在床上办完事才能看到,耽误了不少事情。

    严嵩是真的已经非常苍老了,八十四岁的年纪,很难让他思维敏捷,迅速做出判断和应对。

    他根本没注意到嘉靖帝脸色已经不好了,还继续真诚的给嘉靖帝选地方:“南城。”

    “!!!”

    不光嘉靖帝震惊,就连旁边的徐阶和袁炜都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他能把这个地方找出来,并且推荐嘉靖帝搬过去。

    南城,那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在一百年前,是嘉靖帝的太爷爷居住过的地方,又称南宫。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受太监王振鼓动,怀揣着“天子守国门”的理想,御驾亲征。

    奈何没有他爹和他太爷爷的本领,被瓦刺俘虏,后世称“土木堡之变”。

    后来,瓦刺发现在他身上捞不着好处,还得好吃好喝养着他,于是只能把他放了。

    当时正是景泰元年,也就是他弟弟朱祁钰接班当皇帝的第二年。

    朱祁钰龙椅还没坐热,太上皇回来了。一国不容二帝,把人关在南宫,锁了七年。又是大门上锁灌铅,又是加派锦衣卫严密看管,连食物都只能通过小洞递入。

    现在严嵩建议嘉靖帝搬去南城是什么意思?自己高门大院好吃好喝安享晚年,打算把皇上软禁起来?

    他要不是疯了,就是在故意恶心嘉靖帝。

    严嵩当然没疯,现在严世蕃在家守孝,赵文华死了,远在南直隶治理黄河的朱衡升任工部尚书。

    朱衡不是严氏一党,工部现在也不是他严家做主,皇上要修宫殿,他严家又捞不着好处,当然是能拖就拖,玉熙宫住不下,那就搬去南城住着。

    震惊过后,嘉靖帝简直怒不可遏。手边逮着什么砸什么。

    从欧阳必进的事情、到百花仙酒、进献金丹、再到他的干儿子赵文华侵吞十几万两军饷……以上种种,嘉靖帝早就对他厌烦了。

    徐阶静立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忍辱负重折服十几年,等待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获取嘉靖帝的信任,彻底搬倒严嵩的机会。

    他曾为了入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做小妾,也在看到嘉靖帝将五色芝交给严嵩炼丹时,跪在嘉靖帝跟前,违心地说自己愿意为皇上炼丹。

    此时,他又站了出来:“臣记得修缮三大殿之后还有一些余下的木料,可以用来修缮仁寿宫。”

    嘉靖帝问他:“什么时候能修好?”

    徐阶飞快在心里琢磨,严嵩说得也没错,仁寿宫损毁严重,确实没有足够的木材将整个建筑群翻修一遍,但把主要的宫殿修一修,让皇上祖孙两人住进去,问题不大。

    世子腊月生的,读书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只要保证在那之前,修好便是。

    嘉靖帝听了很满意,这事儿就交给了徐阶和他的儿子徐璠去办。

    走出玉熙宫,严嵩知道自己完了。于是,他找到徐阶,请他到家里吃个便饭。

    他有什么目的,徐阶心知肚明,但还是去了。

    果然,饭吃了一半,严嵩跪下给徐阶磕头,说自己死了不要紧,一家老小,就拜托徐大人多多照顾。

    在很多年前,时任内阁首辅夏言,手握严嵩贪赃枉法的证据,后者登门,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夏言感念他们是江西同乡,饶了他这一次。

    没过几年,严嵩与嘉靖帝乳母之子,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陆柄串通,诬陷夏言勾结边关将领,收受贿赂、战败不报、贪墨军饷。

    夏言成为明朝第一个,被西市斩首的内阁首辅。

    徐阶若是答应了严嵩,那么很快,他就是下一个夏言。

    他忍了这么久,是要给夏言报仇,不是重蹈覆辙。

    徐

    阶曾经骂过夏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后来,嘉靖帝立当时的二皇子为皇太子,为东宫选拔僚属。夏言秉持公正,推举了徐阶。

    徐阶心里清楚,严嵩只是失去了嘉靖帝的信任,离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自己任重而道远。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很快,进入春末夏初时节。太液池岸边的杨柳长得郁郁葱葱。垂下的柳枝尖儿随风摇曳,轻点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朱翊钧坐在池边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个馒头,一点一点掰下来丢水里,投喂锦鲤。引来好大一条黑色大鱼,把其他小鱼挤到一边,自己独享美食。

    朱翊钧叉腰,怒道:“你走开,到那边去!”

    那鱼非但没走,还有些得意忘形,竟然游到岸边,朝他张着嘴,等投喂。

    朱翊钧咽了咽口水:“把你吃掉!”

    那大鲤鱼迟迟等不来吃的,吐了几个泡泡,甩着鱼尾游走了。

    朱翊钧又往水里丢馒头渣,看五彩缤纷的小鱼抢食。跟他们说话:“小黄,你已经吃了两块了。”

    “这一团,留给小红。”

    “小橘和小花,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呀……”

    冯保十分好奇,太液池中几百条锦鲤,他是怎么分辨的?

    于是上前讨教:“殿下,这里有十几条红的,哪一条是你的小红?”

    朱翊钧随手一指:“就是那条。”

    冯保仔细看了看,没觉得那条有什么特别:“为什么是那条?”

    “因为它是红的。”

    “……”

    冯保又指着旁边那条:“这条也是红的,它也叫小红吗?”

    “不,它叫小花。”

    “诶?”冯保懵了,“它怎么叫小花?”

    朱翊钧指着鱼尾的位置:“黑的。”

    冯保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那鱼尾下方果然有一块黑色的。

    这小家伙,观察得可真是仔细。

    手里的馒头喂完了,朱翊钧拍了拍手站起来。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荷香。

    池中的荷花碧叶连天,晶莹的露水在上面滚来滚去,花苞饱满粉嫩,将开未开。

    其中有一朵,被风吹得垂了头,看起来触手可及。

    朱翊钧伸手去抓,没抓着,身体因为惯性前倾。冯保在他身后,早有准备,将他拦腰抱住,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大伴~”小家伙又软软糯糯撒娇,必有所求,“我想要!”

    不用问,他是想要荷花。

    只要小

    家伙不是要亲自去采,都好说。

    冯保招了招手,旁边几个太监过来,沿着池边,帮小皇孙采了几朵荷花,都是娇艳欲滴的花骨朵,白的、粉的、黄的……拿回去插在瓶子里,明日就能盛开。

    临近中午,日头开始毒辣。冯保对朱翊钧说道:“小主子,咱们回吧。”

    小家伙还没玩够,站在那里不肯走:“可是,我还想去看小白。”

    他说的小白就是胡宗宪进献的那只白鹿,养在万岁山下,有专人照顾。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过去看看,那白鹿高冷得很,谁都不搭理,只允许这人类幼崽靠近,比霜眉还有脾气。

    但朱翊钧却说:“它很可怜的。”

    冯保不懂:“此话怎讲?”

    朱翊钧说:“没有小鹿和它玩。”

    “有没有可能……是它不合群。”

    “不是!”朱翊钧非常肯定,“就是别的小鹿不跟它玩,我去的时候,它才开心。”

    冯保思考了一下,他说的好像也对。除了南北极,自然界中的白色动物通常不会受同伴喜欢,因为他们容易暴露目标,引来天敌。

    但让冯保惊讶的是,朱翊钧那么小,才两岁半,他竟然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并且能感知到动物的情绪。

    这也太厉害了。

    冯保哄他:“不如,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咱们再去吧,那时候凉快。”

    朱翊钧小朋友一向是个听劝的好孩子,乖乖地点头:“那好吧,我们回去把花插起来。”

    他抱着荷花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太监们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一片空地的时候,小家伙忽然停了下来。

    在他的正前方,迎面走来一个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

    这儿距离内阁入值的无逸殿不远,偶遇大臣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常服。

    明朝官员,大多时候穿常服当差,文官一至四品着绯袍,五至七品着青袍。

    从胸前补子所绘的彪来看,这位应该是个六品文官。

    朱翊钧在玉熙宫的正殿内,没少见过朝臣,但也只见过穿红袍的。

    在这里,六品官员可不多见。

    因为衣袍颜色,朱翊钧又多看了一眼,仰着头,视线从他常服的补子,移到他的脸上。歪着头看了又看,在那人走近的时候,朱翊钧忽然“哇”了一声:“真好看呀!”

    这个穿青袍的比那些穿红袍的都好看,是朱翊钧见过的大臣中最好看的。

    他是皇长孙、王世子,对

    方见他走来便停住脚步,往旁边让了让:“殿下请。”

    朱翊钧走到对方跟前,也停了下来,歪着脑袋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打量人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又新奇,又开心。

    小皇孙年幼,尚不经事,接人待物全凭眼缘,看到长得好看的,他都喜欢。看到严世蕃那样的,就想把他赶走。

    他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头上戴一顶特制的银冠,穿一身月白长衫,外面罩了件淡青色轻纱,下摆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从莲花池边走来,宛如刚刚化作人形的莲花童子一般。

    他身上的衣衫,应是早上出门时穿的,还未来得及更换。

    像他这样隆宠至极的贵人,衣服上的刺绣也跟时辰有关。清晨是荷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中午则换上荷花盛放的样子,到了傍晚时分,荷花又会呈现微微合拢的状态。

    在炎热的夏季,一日之中,换了三套衣服,却叫人察觉不出。

    朱翊钧没走,那人也不好撇下他离开,便身姿挺拔的站在原地。

    朱翊钧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仰起头冲着人家咧嘴笑:“你是谁呀?”

    朱翊钧小朋友的社交,也全靠一张脸。精致的不似凡人的小娃娃,谁看了不喜欢?

    只要他主动笑着跟人讲话,别人都会热情的回应。

    然而这一次,那人站在原地,并没有显得多么热情,依旧身姿笔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清朗的报出自己的名字:“臣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噢~”听到这个名字,朱翊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又赞扬了他一句,“你长得真好看,比皇爷爷每天见的那些大臣都好看。”

    “……”

    张居正这个名字,虽然对现在的朱翊钧来说,很陌生。但他身后的冯保却深受震撼。心中激动不已,大抵和粉丝突然见到偶像的心情差不多。

    六品官能出入内阁的本就不多,即便有,那也只能从翰林中寻找。在翰林中,能有这等容貌气度的更是凤毛菱角。

    冯保本应该猜到他是谁,但没在意。回想起来,确实有些不符合他认知的地方——年龄不对。

    这位张大人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但他印象中,这个时候,张居正应该三十多了。

    回头一想,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多了,朱翊钧都进宫伴驾,并且还敢扔了嘉靖帝的金丹,他已经足够震撼了。

    现在看到年轻近十岁的张居正,也不感觉奇怪,反而认为这很好。

    真的

    很好。

    或许在历史长河中一些意难平,就是要去到另一个时空,才能圆满。

    和朱翊钧的好奇、热情相比,张居正就显得十分内敛和克制。

    无论眼前这个孩子说什么,他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情感方面却很敏锐。他感觉到了眼前这位长得十分好看的张大人对他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

    于是,他退后一步,但还是没打算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花,先抽出一朵黄色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又抽出一朵粉色的。看一眼张居正的常服,果然粉色和青袍比较配。

    朱翊钧举起手里的荷花,递到张居正跟前:“送给你。”

    “……”

    张居正垂眸看着他,若有所思。并没有抬手去接那朵荷花。

    两个人忽然僵持住了。

    片刻之后,冯保在心里叹一口,走上前:“张大人,殿下给你的,你就收了罢。”

    朱翊钧又把荷花往前递了递:“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别的颜色?”

    “……”

    张居正暗自叹一口气,接过那朵荷花:“多谢殿下。”

    他接了荷花,朱翊钧就高兴了。转身扑进冯保怀里:“我要回去吃饭啦~”

    冯保将他抱起来,往玉熙宫走。张居正也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走了一段,他忽然没来由的想再看看那孩子,于是回过头去。

    正在此时,朱翊钧也从冯保肩头探出头来,发现他在回头,开心的笑起来,又把头埋进冯保的肩颈,小短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那么可爱,那么纯真。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问冯保:“大伴,国子监是什么呀?”

    冯保也不知道要如何给他解释,这个国家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的概念,简而言之:“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朱翊钧又问:“那国子监司业是什么呢?”

    “就是……”冯保想了想,“就是协助祭酒管理国子监事务的官。”

    这个超出了朱翊钧的理解范围,但前面那句他听懂了,国子监和内书堂一样,都是读书的地方。

    于是,小家伙问道:“那我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吗?”

    “应该……”冯保笑了笑,“不可以。”

    小家伙有些失望:“皇爷爷说让我读书,可是内书堂也不行,国子监也不可以。”

    冯保心想:你这个文化程度去国子监,应该跟不上进度。

    嘴上却安慰小家伙:“因

    为殿下是皇长孙,裕王世子,不用去别的地方读书,皇上自然会选拔最好的老师来为殿下讲学。”

    “那……那……”

    小家伙开动脑筋,既然这位张大人是国子监的官员,国子监又是教人读书的地方,那张大人就是老师。

    既然如此,朱翊钧又说:“那张大人可不可以做我的老师呀?”

    这次冯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想让这位张大人做你的老师吗?”

    朱翊钧点点头:“想。”

    冯保问:“为什么?”

    “因为……”小家伙在他怀里蹦了一下,“他长得好看呀!”

    “……”

    冯保将他放下来:“咱们到了。”

    正好,陈炬要出去寻他们:“怎么现在才回,太阳这么大,小心他中暑了。”

    冯保说:“刚才路上遇到个人,小主子好奇,多看了一会儿。”

    陈炬问道:“什么人?”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哦。”听到这个名字,陈炬没什么反应,“张大人应该长得很好看吧?”

    “此话怎讲?”

    陈炬笑了笑:“咱们小主子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朱翊钧把采来的荷花交给王安,要他取个好看的花瓶过来插上。

    果然,小家伙什么都要挑好看的。

    中午用了午膳,果然有一道清蒸鲜鱼,小家伙连吃了好几块,肚子上最嫩最肥美的肉。心满意足:“也不知道小黑是不是这个味道?”

    冯保诧异道:“小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呀。”

    冯保说:“好朋友,为什么要吃它?”

    小家伙嘿嘿的笑:“我吓吓它。”

    “……”

    用了午膳,朱翊钧又小睡了一会儿。下午起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对冯保说道:“大伴,我们可以去看小白了吗?”

    果然,小朋友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冯保上午已经答应过他了,说等到下午太阳落山,就带他去看小白,也不能食言。

    好在毕竟是初夏,下午申时,太阳偏西,天气也便没有那么炎热。

    虽然这一趟可不近,谁让小主子惦记他的另一位好朋友,只能陪他去。

    可是,他们刚经过果园的时候,朱翊钧就停下了脚步。他指着树上问冯保:“大伴,那是什么呀?”

    冯保看了一眼:“桃子。”

    “好吃吗?”

    看管果园的太监插了句嘴:“回殿下,可甜了。”

    听到可甜了,小家伙就有些蠢蠢欲动,咽了咽口水:“我能尝一个吗?”

    太监又道:“桃子现在还没成熟,要等到下个月,熟了之后,会统一采摘送去玉熙宫,请皇上和殿下尝鲜。”

    “下个月呀~~”朱翊钧没有时间概念,问冯保,“下个月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就是……三十天之后。”

    朱翊钧又问:“那很快吗?”

    冯保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主子,咱们回去吃樱桃吧,樱桃也很甜。”

    樱桃已经过季了,前段时间朱翊钧吃了好多,有点吃腻了:“下个月就能吃桃子咯。”

    于是,这件事情,就在小家伙心里记下了。

    第二天,他就问冯保:“大伴,一个月到了吗?”

    “还没,这才一天。”

    “今天是一个月了吗?”

    “才两天。”

    “……”

    这一等,桃子没吃上,却等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我这个拖延症,大概就是每天0点之前更新吧。

    一般会发了之后回头修文,所以建议大家第二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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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修改完了,不嫌麻

    入夏之后没多久,裕王妃忽然病了,病得还不轻。几日卧床不起,只想见见儿子。

    要换了前些年,裕王绝不敢跟他父皇提要求。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年多来,嘉靖帝对裕王虽然还是避而不见,但对他的态度却缓和了不少。

    一开始只是将祭祀的事由交给他,后来重用他的几位侍讲老师:陈以勤、殷士儋、高拱等人都得到了高升。尤其是高拱,出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张居正的顶头上司。

    嘉靖帝重用裕王身边的人,目的不言而喻。在严氏父子逐渐式微之时,在亲爹的扶植下,属于裕王自己的势力悄然升起。

    朝中这些大臣,一个个嗅觉灵敏,早就察觉到嘉靖帝对裕王态度的转变。此前无人问津的三皇子,现在也成了大家努力逢迎的对象,不管是同僚还是上级,都对他趋之若鹜。

    裕王壮着担子给嘉靖帝上了一封奏疏,希望世子能回一趟王府,探望王妃。

    递上这封奏疏之后,裕王心中又开始忐忑起来,生怕父皇不答应。不答应就算了,要是一怒之下,再也不让他见儿子,那可如何是好?

    父子俩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他可不想搞砸了。

    这一年多来,外界盛传,嘉靖帝是因为宠爱小皇孙,他才父凭子贵,把他那个倒霉弟弟比下去一头,捞了个准太子的名声。

    这可冤死裕王了,论资排辈,他现在就算是皇长子,东宫之位,本就是他的,是他爹攥在手里不肯给他而已。

    裕王生性是个老实人,心里没底的时候,他就派人去向高师傅请教。

    自从高拱离开之后,只要是王府的事情,无论大小,裕王都会派人去请教高老师。

    高老师很快给了答复:“殿下不必太过忧虑,人伦之常、舐犊之情,陛下必不会阻拦。”

    果然如高拱所料,嘉靖帝很快就准了裕王的请求,让朱翊钧第二天回去探望王妃,还特意恩准他在王府多住两日。

    朱翊钧等了几天的桃子,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他要回王府去探望爹爹和娘亲的消息。

    距离除夕夜的团聚已经过去了半年,平日里有那么多新鲜的、好玩的东西吸引朱翊钧的注意力,还不觉得,这一提起来,便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思念。

    头天晚上,小家伙就有些兴奋过了头:“我要给娘亲带好吃的桃子。”

    冯保哄他睡觉,越哄越兴奋:“桃子还没成熟呢。”

    朱翊钧躲在床幔后面,探出小脑袋:“成熟了。”

    冯保给他算时间:“之前说要一个月,现在才过去七天。”

    朱翊钧跺跺脚:“就是成熟了。”

    冯保去拉他的小手:“夜深了,睡觉好不好?”

    “好。”

    朱翊钧嘴上说着好,也乖乖地走过去躺下。可刚闭上眼没有片刻,又睁开来:“大伴,娘亲还认识我吗?”

    “当然。”

    “爹爹呢?”

    “认识的。”

    “那……”

    冯保轻抚他的额头:“睡吧。”

    朱翊钧闭上眼,冯保以为他要睡着了,小家伙忽的又睁开眼:“我还是想带桃子给娘亲尝尝。”

    “……”

    冯保说:“我给小主子讲个睡前故事吧。”

    “这一年,小兔子种了许多玉米。每天浇水、除草。玉米刚长出幼苗……”

    “不要玉米,要桃子。”

    “……”

    在冯保语气平缓的故事下,小家伙终于抵挡不住倦意,很快入睡。

    第二日清晨,因为要回王府去探望娘亲和爹爹,朱翊钧早早的醒了,翻身起来,站在床沿:“大伴~”

    昨晚比平时睡得晚一些,冯保以为他会多睡一会儿。听到他的呼喊才走进寝殿:“殿下这就醒了?”

    “醒了醒了,”朱翊钧举起手臂,原地踩着小碎步。

    看他这架势,冯保真怕他又猝不及防来个飞扑,赶紧迈出一大步,来到床前,先摆好姿势护着他。

    朱翊钧靠在他怀里:“换衣服~”

    兴许是入夏之后气温越来越高,冯保替他脱下寝衣的时候,发现后背明显有汗水打湿的痕迹。

    “殿下晚上很热吗?”

    朱翊钧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很累。”

    “很累?”

    “嗯!”朱翊钧一边穿衣服一边嘿嘿的笑,“梦见爬树。”

    冯保不解:“爬树做什么?”

    “摘桃子。”

    “……”

    冯保替他换好衣服,用完早膳,朱翊钧擦擦嘴:“大伴,我们走吧。”

    冯保笑道:“时辰还早,殿下别急。”

    朱翊钧说:“我们去摘桃子吧。”

    “……”

    他还是对桃子念念不忘,冯保叹一口气:“等咱们从王府回宫,或许就离吃桃子的时候不远了。”

    朱翊钧却说:“现在就能吃桃子。”

    冯保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咱们今日要去王府,摘桃子就来不及了。”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妥协了:“那好吧。”他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红的,娘亲吃一口,肯定喜欢。”

    原来不是孩子自己想吃,他是想给娘亲带回去。

    他每次见娘亲都要准备礼物,上次是一束红梅,这次是桃子。

    可惜桃子还未成熟。

    “小主子,小主子!”

    朱翊钧正往外走,迎面却进来个人,着急忙慌的,是王安。

    朱翊钧差点跟他撞上,背着手,蹙着眉,摆出陈炬的语气说道:“你,稳重一点。”

    “哈?”冯保本是要过去拦着朱翊钧,却被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乐了,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王安挠了挠头:“奴婢一时着急,还请殿下恕罪。”

    殿下没打算恕他的罪,并且已经想好了惩罚的方式:“把《孟子-梁惠王章》抄写十遍。”

    王安讪笑两声:“果园送了两篮子桃子过来。”

    “啊?!”

    这一声惊讶不是朱翊钧发出来的,是旁边的冯保:“怎么回事?”

    难不成皇家果园搞出了催熟剂这种高科技?

    王安又说道:“听送果篮过来的太监说,有一株桃树,长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果实比别的桃树成熟得都要快些。又大又红,饱满多汁,再过些时日就熟透了,现在是口感最好的时候。”

    “他们知道小主子这几日念着这一口,一大早采摘了最新鲜的送到玉熙宫。”

    “只有这两篮子,陛下吩咐都给小主子。”

    朱翊钧挑了一个,正要动手去拿,看到毛茸茸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昨晚梦见了。”

    王安由衷的赞叹:“小主子可真厉害,梦见什么就能有什么。”

    这哪里是莲花化作仙童,这是锦鲤成了精。

    有了桃子,就能带回王府送给娘亲。朱翊钧只会“嘿嘿”傻笑,才不会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况且,他每天都在做梦,成真的也就两三次而已。

    王安问他:“小主子,两篮桃子咱们都带上吗?”

    “不!”朱翊钧摆了摆手,拿起其中一篮,“这个留给皇爷爷。”

    所以,在出宫之前,他还专程去了趟正殿。

    送出去的桃子,又送了一篮子回来,嘉靖帝抱着小孙儿,有些舍不得。

    “要不,在王府少住两日,明儿就回来罢。”

    “嗯~”朱翊钧扭着身子表达拒绝,“多住两日。”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脸:“多住两日,你住得惯吗?”

    “住得惯!”

    “那就多住两日。”嘉靖帝搂着他,“早些回来。”

    后面还有半句话,老皇帝一把岁数了,说不出口。

    朱翊钧却问道:“皇爷爷,你会想我吗?”

    想,当然想,他还没出宫,就开始想了。

    但嘉靖帝就是不承认:“你不在,朕还清静些。”

    “嘻嘻~”小家伙靠在他怀里笑,“早些回来,我记住啦!”

    嘉靖帝在他屁股上拍两巴掌:“去吧去吧,多陪陪你的母亲。”

    “好~”

    嘉靖帝看了看,朱翊钧身边只跟着几个太监,他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加派了两名锦衣卫跟着,贴身保护世子的安全。

    裕王府距离紫禁城并不远,也算在皇城的辐射范围之内,刚出皇宫的时候,周围都是给皇家办事的衙门。再往外走出去好长一段,才来到热闹的大街上。

    朱翊钧趴在窗户上往外张望,从流淌的金水河,到沿途的建筑,再到后来的街道,路过的行人,街边的小摊,越看越是新奇。

    “大伴,这是什么呀?”

    冯保顺着他的手望出去,那是一栋二层小楼,门口迎来送往,牌匾上写着“及萃楼”三个字:“这是酒楼。”

    朱翊钧问:“酒楼是什么?”

    “就是吃饭的地方。”

    “好吃吗?”

    “不知道……”

    朱翊钧又指向另一处:“那又是什么?”

    “药铺。”

    朱翊钧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气:“什么味道。”

    “包子铺。”

    “还有那个和那个……”

    “……”

    小家伙问题太多了,冯保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也回答不上来。好在很快马车就驶入了一条安静的巷子,停在裕王府的大门口。

    裕王早已亲自等候在那里,马车刚停下来,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前:“钧儿。”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掀开帘子,随即脑袋就弹了出来,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好像又有些陌生。

    裕王本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到儿子迷茫的神情,一瞬僵住。

    也怪不得朱翊钧,一年半载见一面,这么大的孩子,想记住也难。

    裕王又唤了一声:“钧儿,我是……”

    他话音未落,朱翊钧已经站在了他的跟前:“你是我爹爹。”

    “……”

    裕王愣了愣,原来他记得,孩子当然认识自己的父亲。

    因为没有生活在一起,裕王对这个亲儿子的聪明程度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

    但这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儿子回来了,还能在他身边住上几日。

    他一把抱起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里。

    几天来的等待和期盼,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在满足之余,又有些酸楚,想起上次金丹事件,儿子大病一场,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连见一面也不能。

    思及此,裕王又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朱翊钧抬起小手,抹了抹他的眼角:“爹爹,你怎么又哭啦?”

    这个“又”字让裕王有些惭愧,虽说父子俩半年未见,可朱翊钧这个两岁多的孩童尚且平静,他这个二十多岁的爹反而哭哭啼啼。

    裕王搂着儿子笑笑:“爹爹这是高兴。”

    朱翊钧说:“我也高兴。”

    “走吧,去见见你娘亲。”

    裕王一抬头,看到马车周围还站着不少人。朱翊钧回一趟裕王府,身边不仅跟着好几名太监,竟然还有锦衣卫。

    裕王的目光落到冯保身上,同上次在山前殿外一样,冯保者站在那里,微微颔首,并不与他对视。

    在朱翊钧生病那些时日,裕王曾经想尽办法,托人给冯保送过银子,想要打听儿子的情况。

    但神奇的是,他送去的银子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传话的人只捎来四个字——世子无恙。

    这看起来很不给裕王面子,但裕王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无论外臣、内臣真没几个人给他面子。

    支撑他一路走过来,给予他宽慰的,不过高师傅一人而已。

    朱翊钧被他爹抱着,左右看了看,问道:“娘亲呢?”

    “娘亲在房里。”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身体不大好。”

    朱翊钧皱起眉头,露出担忧的神色:“娘亲生病了吗?”

    裕王点了点头。

    小家伙急了:“我要见娘亲~”

    裕王赶紧抱着他进了王府,一路往里走,穿过花园,来到王妃居住的院子。

    刚进屋,朱翊钧就挣扎着从裕王怀里下来,自己一路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喊:“娘亲,娘亲~”

    王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听到儿子的声音,恍惚还有些不真实,问身边的宫女:“我听到了钧儿的声音。”

    这时候朱翊钧已经跑进屋来,宫女赶紧扶她起身:“是世子殿下来了。”

    王妃这几日一直昏沉着,清醒的时候少。裕王不敢肯定嘉靖帝一定肯让朱翊钧回来,怕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没告诉她。

    现在看到儿子朝她奔来,王妃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母子俩每次见面都这么催人泪下,裕王立在一旁,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王妃捧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半年不见,似乎高了不少。

    朱翊钧问:“娘亲,你怎么了呀?”

    事情还要从朱翊钧扔了嘉靖帝的金丹说起,他大病一场。他的娘亲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惧又担心,突然就病倒了。

    王妃心里记挂着儿子,每日思虑过度,病势缠绵难遇,请了几位太医来看过,药也服了不少,却一直没有起色。

    前些日子天气反复,吹了风受凉了,夜里高热不退,清晨起来又大汗淋漓,反复几次,身子愈发虚弱。看起来面唇苍白,形容憔悴,老了好几岁。

    在孩子面前,王妃不想提这些。她只是捧着儿子的脸,说道:“娘亲太想你了。”

    朱翊钧双手捧着脸,十分乖巧:“那娘亲多看看我,病就会好了吗?”

    王妃点头:“会的。”

    朱翊钧说:“我就在这里陪着娘亲,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这番话说得王妃心里暖融融的,母子连心,就算他们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中总是记挂着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独特的思念。

    “噢!”朱翊钧像是想起什么,“我有礼物要送给娘亲。”

    王妃摸摸他的小脸:“这次又是什么花儿?”

    “不是花儿,是好吃的。”

    朱翊钧往旁边看了一眼,冯保赶紧递上那一篮桃子:“这是万岁山果园的桃子。”

    “本来要等到一个月后才会成熟。”

    “可是桃子知道我要来看望娘亲,它自己就熟啦~”

    “真是一棵聪明又懂事的桃树。”

    他一个人绘声绘色的把那棵素未谋面的桃树夸了一遍,那神态和语气,生动又可爱。旁边的宫女都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小皇孙离开王府的时候,才刚满一岁。说话都只会简单的字词。没想到一年半不见,已经能说这么多话了。

    这番话暖心又可爱,王妃本来眼含热泪,听他生动的描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更聪明懂事。”

    听到娘亲的夸奖,小家伙扬了扬下巴,骄傲地说:“那当然。”

    裕王走过来,坐在床边,摸摸儿子的脑袋:“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王妃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终是有些体力不支,昏昏沉沉的闭上眼。裕王赶紧牵起儿子的手站起来:“让你娘亲休息一会儿,跟爹爹出去罢。”

    裕王府就那么大个地方,不管是房屋还是装饰都很朴素,和奢华一点不沾边。

    桃子又大又新鲜,可惜王妃现在身子虚弱,连饭食都难以下咽,更别提吃别的。

    朱翊钧带来的桃子,最终还是他第一个品尝。早上才新鲜采摘下来,汁水丰沛,口感极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盘中。朱翊钧坐在桌旁,自己拿着银签子,一口一块,吃得无比满足。

    裕王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他,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伸出手头舔一舔嘴唇都那么可爱。

    朱翊钧抬起头,迎上他爹痴迷的目光。手里的动作一顿,本来要送进自己嘴里的一块桃肉,转了个方向,小手举高,递到了他爹嘴边。

    “爹爹,你吃。”

    裕王犹豫片刻,受不了儿子那真挚又纯真的目光,张嘴吃了。

    不难看出来,能吃上一口儿子亲手喂的桃子,老父亲感动坏了。

    朱翊钧没想到,一块桃子就把他爹激动成这样,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脸:“来,张嘴,再吃一块。”

    裕王:“……”

    朱翊钧催促道:“吃吧,还有好多。”

    “下次我给爹爹带别的。”

    “……”

    裕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误会他是馋那口桃子了。

    没想到第二日,宫里就来了赏赐——两广进贡的新鲜荔枝。皇上知道小皇孙喜欢,立刻命人送来了裕王府。

    裕王出宫建府十年,这可是头一遭,还是沾了儿子的光。

    有了儿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缓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有所好转,想要痊愈还须得一些时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着儿子玩一会儿,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静养。

    于是,朱翊钧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亲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小家伙乖巧、可爱又懂事,他也没什么脾气,几乎对儿子有求必应。

    这日下午,高拱要过来给裕王讲经。

    裕王现在已经不需要每日上课,几位讲官也已经高升,只是在固定时间,过来讲述经典。

    儿子在身边,裕王哪还有心思上课。若是陈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许还能请二位师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换一日补上即可。

    但今天来的是高拱,高师傅一向教学严谨,容不得丝毫懈怠,裕王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对于裕王而言,绝不仅仅只是讲官那么简单。出宫这年来,因为不受嘉靖帝喜欢,严嵩父子没少欺负他,景王这个弟弟就更别提了,该就蕃不去,赖在京城,联合严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现。

    是这位高师傅守在他的身边,除了给他讲学,传授他四书五经,还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他、宽慰他、支持他。

    从某种程度上说,高拱弥补了裕王在成长过程中,“父亲”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这位高师傅也是个狠人,无论严嵩和徐阶如何斗得你死我活,他只专心呆在王府教书,耐心的等待着老板上位。

    裕王将儿子留在花园玩耍,自己去书房,等着高师傅来给他讲经。

    王府的花园这么小,朱翊钧早就玩腻了。裕王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跟了上去,也来到书房。

    裕王坐在书案后面,小家伙跑进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转了一圈,没什么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边,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头,摸摸儿子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么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欢喜。

    “钧儿,”裕王看着儿子,满眼柔情,虽然十分不舍,却还是说道,“出去玩罢。”

    朱翊钧转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却传来脚步声。窗户上映出一个昂首阔步的身影,眨眼间就走到了门口。

    不知怎么的,朱翊钧没再往外跑,而是转过身来,一弯腰,钻进了书案下面。

    “钧儿……”裕王正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高拱走到门口那一刻,桌布放下,书房内风平浪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裕王尴尬的神色。

    “!!!”

    一向谨小慎微的裕王,活了这么大,从未干过如此出阁的事情。

    此时,他知道应该把儿子叫出来,斥责他两句,让他到外面去玩。可高拱已经走进了进来,站在书房中央向自己行礼。

    “殿下,殿下!”

    “额……”裕王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也向高拱回了一礼,“高师傅,开始罢。”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书案下面只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里记挂着孩子,对于高拱说的内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爬到了书案另一边,偷偷掀开桌布一角,往外张望。

    高拱穿一身绯色常服,身姿笔挺,神情肃穆。就算是个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这位老师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迈了一步,视线从墙上的孔子画像往下移。桌下藏着的小家伙生怕被发现,赶紧放下桌布,缩了回去。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

    朱翊钧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儿课,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开桌布一脚,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摆,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笔直,不动声色的冲着儿子摆了摆手,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小家伙觉得好玩,又拽了一下。这个角度,高拱发现不了他,于是,他从桌子下面探出半个身子,吸了口气——里面太闷了。

    裕王实在没忍住,趁着高拱转身的时候,低头看了儿子一眼。

    父子俩一个低头,一个仰着头,从这个角度看,由于光线原因,朱翊钧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闪烁着细碎的光泽,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里又开始骄傲——我儿子真可爱。

    “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裕王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担心他蹲在那里太累,让他紧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声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对亲王,甚至是未来的帝王,仍是保持着老师的威严。

    裕王暗自叹一口气,站起来:“高师傅。”

    高拱此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出来,裕王并不专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

    裕王说:“此前向高师傅提过,世子回了裕王府。”

    高拱点了点头,正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裕王却说道:“钧儿,你出来罢。”

    于是,在高拱震惊的目光中,一个稚童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这……”高拱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很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讲经是一件认真而严肃的事情。在孔圣人的画像前,容不下半分儿戏。

    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着一个孩子。

    看这孩子的容貌和衣着就不难猜到他的身份。年仅两岁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钧。朱翊钧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认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着他,尽管只是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怯场。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发脾气,扔金丹,骂严嵩是坏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

    高拱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朝中不与任何人结交,既不偏向严嵩,也不偏向徐阶,甚至连同为裕王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詹都与他没有半分交情。

    严嵩当上首辅,靠的是拍嘉靖帝马屁。徐阶想上位,一心一意要斗倒严嵩。

    他的目标与他们一直,但手段不一样——他尽心尽力辅佐裕王,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统,自己位极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严世蕃曾经找到他,问:“我听说裕王对我的父亲有些不满,这也是为什么?”

    他没问是不是,而是问为什么,显然就是给裕王和高拱挖了个坑,只等他往下跳,将他们置于死地。

    此时正是严嵩得宠之时,如果高拱顺着严世蕃的话说裕王有什么不满,很快就会传到嘉靖帝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辅,你凭什么不满?皇帝让你来当,首辅让你来选?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顾左右而言他:“国本久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赐名的意思。亲王讲官,旧例只有检讨,但是裕王讲官,兼用编修。和其余诸府不同,这是首辅的意思。殿下常说唯有首辅才算社稷之臣,请问不满的话从何而来?”

    裕王也不想让高师傅为难,更不愿师傅对他失望。他又暗自叹一口气:“钧儿年幼,他什么都不懂。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过溺爱,让高师傅见笑了。”

    朱翊钧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为难。于是,主动站出来说道:“因为你突然出现在门口,我害怕,所以躲进去了,不怪我爹爹。”

    他嘴上说着害怕,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

    他连嘉靖帝都不怕,何况高拱。

    但裕王着实没想到,儿子竟然会主动站出来维护他。

    “……”

    书房忽然安静下来,高拱没说话。裕王也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只好站在原地。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说道:“你刚才讲的,我都记下了,我背给你听,你不要怪我爹爹。”

    这话倒是让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话怎讲?”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也,尊贤也,亲亲也,敬也,体群也,庶民也,来百也,柔远也,怀诸候也。

    修则道,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昆弟不怨,敬则不眩,体群则之报礼重,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则财,柔远则四归之,怀诸候则天下畏之。”

    “……”

    这是高拱刚才给裕王讲的那一段《中庸》,但并不是一整段照着念诵,其中穿插着许多对文章的阐释和理解。

    想不到,这躲在书案下的小世子,只听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诵下来。

    裕王更是惊讶,他不在宫中,所以从不知道他儿子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不管什么,凡是听一遍,就能记住。

    朱翊钧看他们都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我有没有背错?”

    这时候,高拱才缓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

    朱翊钧这就放心了,他点点头:“那我去别处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气。”

    “……”

    听了他的话,高拱哪里还会生气。就冲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论,自己当年孤注一掷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家伙说完就出了书房,不再打扰他们。

    王府呆着实在没意思,他在宫里关着,在裕王府也关着。再有两天,他又要回宫了,还得继续关着。

    来的时候,马车经过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个皇宫以外的世界。

    原来街上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街道两旁有那么多商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那个及萃楼,大伴说里面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尝尝。

    此时,裕王走了过来。看到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钧儿,在想什么?”

    “爹爹,”朱翊钧拉着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

    “出去玩?”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去前厅?”

    朱翊钧摇头:“去街上。”

    “街上……”

    这听起来并不是个过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钧只是个长在王府的世子,他带着儿子上街,岂不是说走就走。

    可朱翊钧不是,他养在内廷,从小由嘉靖帝抚养。关于儿子的一切,他这个父亲没有决定权。

    裕王低下头,对上儿子渴求的目光。小家伙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吗?”

    “不可以”这三个字,裕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犹豫片刻,就在近处走走,也不要紧吧。

    于是,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儿:“去换身衣服罢,爹爹带你去买果饼。”朱翊钧问:“果饼是什么?我没听过。”

    裕王说:“一种宫里没有的点心,爹爹带你去买。”

    点心是朱翊钧喜欢的,父子俩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可还没走到太大门口,太监和锦衣卫全都跟了上来。

    父子带着儿子上街一趟,何至于这么多人跟着。走出去目标更明显,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说道:“果饼铺此去不远,你们不必跟着了。”

    他说不必跟着,冯保却放心不下。虽然人家是亲爹,带儿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关键他也不想和裕王对着干,人家可是未来的皇帝,跟皇帝作对,他又不是活腻了。

    朱翊钧在旁边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于是,冯保提出个折中的办法:“裕王尽管带着世子出门,其他人远远跟着,绝不打扰。”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裕王同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每天九千字对我来说压力太大了,我着急敢字数,写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也给大家造成了困惑。

    所以,以后我尽量多更,大家也可以第二天再看,给我一点修文的时间。

    抱歉!

    感谢在2023-10-0523:56:21~2023-10-0700:0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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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果饼铺确实不远,

    果饼铺确实不远,裕王牵着儿子走出巷子,拐上东长安大街,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长安大街可热闹了,周围不仅有宽阔的商铺,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摊。

    这一路走过来,看得朱翊钧小朋友眼花缭乱。小脑袋转来转去,看不过来,根本看不过来。

    他总是被周围的新奇小玩意儿绊住脚步:“爹爹,我想要这个。”

    “先买果饼。”

    “那个我也想要。”

    “回来再买。”

    “爹爹……”

    他想要的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裕王干脆将他抱起来,往前走。

    终于不用自己走路了,朱翊钧靠在爹爹肩头,可以专心张望沿途的琳琅满目的商品。

    他在东张西望,路上的行人也在看他。这是谁家年画儿里的小娃娃跑出来了?

    在路人惊叹的目光中,裕王就如同大街上最普通的一位父亲,抱着儿子,走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

    这条街他走过无数次,从未有哪次,如今日这般昂首挺胸。

    穿过东长安大街,来到勾阑胡同。不远处就是裕王经常光顾的那家果饼铺。

    他买了一盒,掏出银子付钱。不难看出,他是这里的熟客,老板都混了个眼熟,一个劲儿夸他怀里的孩子:“我在这条街卖了几十年果饼,头一次见着这般模样的孩子,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裕王主动跟人炫耀:“这是我儿子。”

    老板二话不说多加了两个果饼,裕王推辞,店家往朱翊钧怀里塞:“给孩子的。”

    边上卖驴肉汤的老板又探个脑袋过来凑热闹:“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也没有长这么好看的。”

    右边卖馄饨竖起大拇指:“玄都观太上老君旁边那童儿也不如他。”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想要伸手捏捏朱翊钧的小脸蛋儿,裕王赶紧护着儿子离开。

    他一走,身后太监和锦衣卫便不动声色的隔开了想要跟上去的人群。

    朱翊钧靠在裕王肩上,问道:“我们现在是往回走吗?”

    “是。”

    朱翊钧立刻指着旁边小摊上的纸风车:“我要这个。”

    “这个我也要。”

    “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我全都要!”

    不一会儿,他左手风车,右手糖葫芦,还有糖人、空竹、兔子灯、不倒翁、小木剑、还有一个陶瓷做的小鸭子形状的口哨。

    裕王也拿不了这么多,幸好出门的时候,他采纳了冯保的提议,后面跟着一群帮手,帮小世子拎东西。

    他们路过一个茶铺的时候,突然醒木一响,朱翊钧惊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茶铺中间有个老人在说书:“总揽天下奇货异宝,尽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谋客,家资也有亿万。”

    “百姓贫穷,盗贼并起,原由就在其中。”

    “朝廷不如他富。”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

    “朝廷不如他乐。”

    “……”

    没头没尾的听了这么一段,也不知道是杜撰的哪朝哪代的话本。

    朱翊钧听不懂,小圆脸一鼓一鼓的吹纸风车,自得其乐。

    裕王却面色一沉,虽名字对不上,但严氏父子的贪腐之名早已传播到大明王朝的每个角落。

    现在父子俩的权势大不如前,说书人改名换姓,假托一个不存在的朝代,也敢将他家的事编成话本出来说了。

    看来严氏父子早点倒台也是民心所向。

    故事是编的,下面的内容没什么关系,也不好听。裕王便带着儿子回家去。

    朱翊钧咬不动糖葫芦,只能舔舔上面的冰糖:“街上太好玩了,明天还来。”

    “……”

    裕王也不需要天天买果饼,哪儿能天天带他上街。

    夜里睡觉的时候,朱翊钧还对上街玩耍念念不忘:“街上真好玩。”

    “好多玩具。”

    “还有好吃的。”

    “真热闹啊。”

    冯保轻拍他的肚子,哄他睡觉:“你见到的,天子脚下,最繁华的一条大街。”

    “但他的繁荣不能代表大明的全貌。”

    “大明疆土幅员辽阔,北国的雪,大漠雄浑,江南婉约,蜀地奇险……”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

    “当然,这些对你而言,都太不切实际。”

    这时候,朱翊钧早已闭上眼,呼呼大睡。

    冯保看着他的睡颜,若有所思。

    当皇帝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他这样的小皇帝。

    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人家的江山是实实在在打下来,有这个实力皇权独揽,无可厚非。

    再往后,皇位都是从老爹手中继承来的。这些小皇帝自幼生长在皇宫大内,与整个天下比起来,皇城也不过是方寸之地,身边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大臣和太监。

    这样的皇帝,早就已经脱离了凡间,却要他做天下的决断,实在也是难为他了。

    英宗效仿先辈“天子守国门”,是愚蠢,武宗走出皇城,回到真实的世界,是荒唐。他们中间还有个孝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三十多岁就把自己累死了。

    嘉靖帝将高度集权玩到了极致,却把整个帝国推向崩溃的边缘,穆宗沉湎声色,进一步掏空国库……大坑一个接着一个,凭张居正一人,根本填不过来。

    冯保伸出手指,在那粉嫩软弹的脸蛋上轻轻戳了一下:“希望,你能改变这一切。”

    当天晚上,嘉靖帝就知道裕王带着朱翊钧上街的事情,但也没说什么。

    连朱翊钧那个小家伙也背过《论语·为政》,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即便是帝王,活到这个年纪,也渐渐意识到,许多事情非人力所能支配。

    年轻时,他打压太监,拿捏群臣,把他们当做提线木偶,试图将天下权柄攥于自己一人手中。

    到现在,他隐隐有了预感,有些事情大势所趋,即便是帝王,也改变不了。

    每天上午陪着王妃说说笑笑。他是个开心果,聊天、背诗,哪怕只是趴在娘亲怀里撒娇,王妃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整个屋子都是欢声笑语。

    宫女端来煎好的药,王妃正搂着儿子说话,小家伙在他怀里撒娇,王妃舍不得放开他,便吩咐道:“放边上吧,一会儿再喝。”

    宫女说:“一会儿该凉了。”

    朱翊钧说道:“娘亲,我学了新的诗词,你想听吗?”

    “当然想!”

    朱翊钧说:“那你先把药喝了。”

    宫女赶紧递过药碗,这次王妃并不拒绝,仰头便忍着那股子苦味咽了下去。

    旁边有个小碟子,放着蜜饯。朱翊钧立刻取了一颗送到王妃嘴边。

    王妃就着他的手含了那颗蜜饯,朱翊钧一脸期待的问:“甜吗?”

    “你喂给娘亲的,是天底下最甜的蜜饯。”

    “那我也尝尝。”他又拿起一颗,放进了自己嘴里,咂咂嘴,“甜~”

    王妃问他:“你学了首什么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王妃捧着他的脸,问:“这是谁教你的?”

    “大伴。”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朱翊钧歪着头想了想:“大伴说,这个人四十多岁考上进士,他很高兴。”

    他想了想又说道:“长安的花儿好看吗?比御花园的还好看?”

    王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儿子这一生,于这些美景无缘。

    若他为君,就得在宫墙内呆一辈子,若他为王,封地就是他此生的归属。

    下午王妃要静养,朱翊钧不打扰她休息,自己乖乖地到别处玩。

    他也没什么好玩的,拉着王安在花园里捉迷藏。

    朱翊钧在王府住了四天,嘉靖帝也没催他回宫。裕王上疏想让世子再住三日,嘉靖帝也同意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有了儿子的陪伴王妃的身体也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可以下床走动,带着儿子在花园里转转。

    王妃摸摸儿子的头,要是他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是,住的时间长了,小家伙那股新鲜劲儿一过,就有些待不住。

    一来,王府的确小了些,没有西苑玩得自在。二来,出宫好几天,他也有些想念皇爷爷了。

    能让他在王府住上这几日,却没朝着要回宫,除了想要多陪陪娘亲之外,他还有一个心愿。

    裕王在前厅与王府詹事议事,朱翊钧在门外,扒着门框探个脑袋往里张望。

    裕王一抬眸,就对上了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詹事汇报完事情,便退了下去。

    裕王这才朝门口招招手:“钧儿,到爹爹这里来。”

    朱翊钧跑到他跟前,去拉他的手:“爹爹~”

    裕王摸摸他的头:“怎么了?”

    朱翊钧问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果饼吃完了吗?”

    裕王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朱翊钧又说:“没吃完,我帮你吃。”

    “哈哈哈!”裕王以为是儿子馋了,“想吃爹爹让人去多买些回来就是。”

    他儿子生长在宫中,并且是由嘉靖帝亲自抚育,吃穿用度全都是御用监安排,说人话就是,就是从皇上那儿分出来的。天底下最好的他都吃过,都穿过,都用过。

    民间这些东西,他也就吃个新鲜,多吃两口就没兴趣了。

    他爹不懂他在说什么,小家伙记得跺脚:“要爹爹带我去买。”

    裕王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这是想上街去玩。

    明日他就该回宫了,这点儿心愿,做父亲的无论如何也该满足。

    裕王将儿子抱起来,捏捏他的小脸:“走,换衣服,买果饼去!”

    朱翊钧挥舞着小拳头:“走喽,走喽~~”

    依旧是父子俩走在前面,锦衣卫和太监不远不近的坠在附近,保护世子的安全。

    刚拐上长安大街,裕王往东走,朱翊钧却拉着他走向反方向:“爹爹,这边。”

    裕王说:“果饼铺在东边。”

    朱翊钧却说:“那边去过了,这边没去过。”

    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买果饼,他是要上街看热闹。

    裕王便从善如流的跟着他往西边走:“那咱们今日去西边逛逛。”

    西边和东边一样热闹,沿街都是商铺和小摊,四周叫卖声此起彼伏。

    前面不远处有一块空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敲锣打鼓,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好不热闹。

    朱翊钧拉着他爹上前凑热闹,可是以他的身高,就算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穿着各种衣裳的人影晃动。

    “看不到!”朱翊钧冲着裕王举起双臂,“爹爹抱~”

    裕王让他转了半圈,从后面将人举起来,让儿子坐在自己肩头。

    朱翊钧扶着爹爹的头,从这个高度,他就可以越过前面人的脑袋,看到空地中央的表演。胸口碎大石,银□□咽喉,赤手进油锅,单手劈砖头,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

    朱翊钧坐在他爹肩膀上,一点也不老实,看到精彩处哇哇大叫,还忍不住颠颠他的小屁股。

    裕王是个读书人,王府又不需要他干体力活儿,身体和强壮这个词不沾边。也就是太过溺爱儿子,总是亲力亲为,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才能驮着他站这么久。

    小家伙一个没坐稳,双手抱住爹爹的头,这才稳住身形,却摸了一手的汗。

    于是,他便老实坐着不动了,小手缩进袖子里,拿衣袖一点一点,擦拭裕王额上的汗水。

    感受到儿子的体贴,裕王心里美得冒泡,再让他驮着儿子站多久,他也愿意。

    看热闹的时候,周围一片叫好声,到了给赏钱的时候,围观人群却一哄而散,只留下父子俩站在那里,十分显眼。

    一个又黑又瘦的半大孩子站在他们跟前,手里的锣翻过来就是个讨钱的盘子。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裕王头上的朱翊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儿。

    朱翊钧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一挥衣袖,说了句:“赏!”

    那语气,让裕王都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和他皇爷爷也太像了,谁养的像谁,这话果然没错。

    “赏白银十锭。”

    裕王想捂他的嘴,但姿势不允许,赶紧摸出一块碎银钱放进盘子里,转身带着儿子走了。

    走出去不远,朱翊钧感受得到,他爹是真的累坏了,便主动提出要自己下来走路。

    裕王便把儿子放在地上,蹲下替他整理衣袍,朱翊钧又抬手擦了擦裕王脸上的汗水:“爹爹累了~”

    裕王摇了摇头:“爹爹不累。”

    他虽然生在皇家,也是个富贵丛里的可怜人,甚至也不那么富贵。一个王爷,提心吊胆的做人,还要被大臣欺负。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岁赐,得先去给大臣送礼。

    想不到,老天爷赐给他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裕王牵起儿子的手:“走吧。”

    那些摊贩上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前一次上街已经买了许多,这次朱翊钧并没有见到什么就要什么。

    但他走过一个杂货摊的时候,还是被上面一座木雕吸引了目光。

    那是个有着硕大脑门的老者,眉毛和胡子都是白色的,一手持杖,一手捧了个桃子。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

    摊主笑着迎上来:“这是寿星,象征着长寿。摆在家里,保佑家中老人长命百岁。小公子你瞧,这是上等桃木雕刻而成,能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哎哟,就剩这一个了,小公子带上吧。”

    他说了这么多,朱翊钧似懂非懂,但长命百岁、延年益寿这些词,他常在宫中听到。

    他曾在嘉靖帝的寝宫见过这位老者的画像。他想把这个带回去,送给皇爷爷,皇爷爷一定会很高兴。

    “爹爹,我想要这个。”

    “好。”

    那木雕不大,店家直接递给了朱翊钧。小家伙木捧着木雕,小手摸了摸它鼓起来的大脑门。木雕经过抛光打蜡处理,手感细腻光滑。

    裕王正在付钱,突然听到“啊”的一声,低头一看,孩子没了。

    人群中冲出个男的,猝不及防一把抱起朱翊钧,转身就跑。大街上摩肩接踵,他只要抱着孩子混入人群,再找个不起眼的小巷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

    “钧儿!”裕王本能要追。跑出去没两步,一个高大的身影于人群中飞身而出,越过众人,一脚便踹在了那人的胸口,将人踹飞出去。

    那人怀里的孩子脱手,朱翊钧被抛到了半空,手里紧紧攥着木雕,闭着眼,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摔在地上,下一刻,却落进一个宽厚的怀抱。

    “咿呀~~”小家伙吓坏了,埋头在那人胸膛,一只手抱着寿星,一只手紧攥着对方的衣服。

    那人眼看偷孩子不成,欲要翻身爬起来逃跑。然而他刚动了一下,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锋利刀刃划破皮肤,鲜血便顺着脖子往下淌。

    宽肩细腰的高大青年,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握绣春刀,一条街的老百姓自动往两边闪开,给他们腾出一片空地。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是跟着他出宫的锦衣卫。但平时都是太监近身伺候他,锦衣卫都离得较远,他并不熟悉。

    裕王半条没快被吓没了,好在有锦衣卫。他送了口气,上前接过儿子,紧紧地按在怀里,又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没发现异常,却仍是不放心,又问道:“告诉爹爹,有没有受伤?”

    朱翊钧摇摇头:“没有。”

    这边动静太大,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巡捕营,立刻就有一队官兵过来,以为是打架斗殴,一句“都带回去”还没说出口,看到了架在那人脖子上的刀,惊得冷汗都下来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惊动了锦衣卫。

    裕王抱着儿子,站在太监和锦衣卫中间,目光迅速在周围扫了一圈,看到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光线昏暗,望不见底。便让旁边的太监过去传话:“那人是惯犯,让巡捕营带回去仔细审。”

    说完,他遍在众人的簇拥下,抱着朱翊钧离开,迅速返回王府。

    朱翊钧安静的趴在爹爹肩膀上,手里仍拿着那个寿星,就算刚才被人抛出去,也没松手。

    回到王府,裕王又把儿子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定真的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这心没能落回肚子里,却又提了起来。朱翊钧不只是他儿子,还是他爹的孙子。

    他这个儿子可有可无,孙子可是他爹心尖上的宝贝。锦衣卫都惊动了,这事儿肯定瞒不住。

    裕王已经可以预见,嘉靖帝得知此事之后会是何等震怒,他要倒霉了。

    他一脸愁容都被朱翊钧看在了眼里,一只小手抚上他的脸:“爹爹,我没受伤。”

    裕王搂过儿子:“好,好,你没受伤比什么都好。”

    只要孩子没事,就算即将面临父皇的雷霆之怒,无论受到何等责罚,他都认。

    果不其然,嘉靖帝很快就知道了此事。立刻就派人前来传口谕:也别等明天,立刻送世子回宫!

    至于裕王,嘉靖帝盛怒之下,还没想好要怎么收拾他。

    马车里,朱翊钧仍是拿着那个木雕,不说话。

    冯保问他:“殿下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点心?”

    朱翊钧摇头:“不吃。”

    “累了吗?回宫还有一阵,睡会儿吧。”

    朱翊钧还是摇头:“不睡。”

    冯保蹲在他旁边:“殿下今日吓坏了吧。”

    朱翊钧摇头,又点头:“街上有坏人。”

    他这么漂亮的小孩子,走在大街上难免便会引来许多目光。那人见裕王一个文弱书生,找准时机,抱了孩子就跑。旁边的巷子四通八达,钻进去,连官兵都追不到。

    冯保安慰他:“没事,我们回宫去,就没有坏人了。”

    朱翊钧却说:“下次还想上街。”

    “刚才不是说,街上有坏人吗?”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上次就没有,不是每次上街都会遇到坏人。”

    小家伙握了握拳头:“让锦衣卫把坏人都抓起来!”

    马车驶进宫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朱翊钧回到玉熙宫,直接去了正殿。

    嘉靖帝还在生气,把裕王痛骂了一顿。斥责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点用都没有,连自己儿子都看不好。

    “皇爷爷!”朱翊钧跑到嘉靖帝跟前,仰起头,大眼睛里闪着微光,瘪着小嘴,竟是在强忍眼泪。

    这可把他皇爷爷心疼坏了,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怎么了,哪里伤了,快快,传太医!”

    朱翊钧抱住他的胳膊:“没受伤,不要太医~”说话的时候,他眼泪已经下来了。

    嘉靖帝抹了抹他的小脸:“那是吓着了,没事,回宫就好了。呆在皇爷爷身边,没人能伤你。”

    朱翊钧又说道:“没吓着,我不怕。”

    “没吓着?”嘉靖帝不明白了,“那你哭什么?”

    小家伙扑进他怀里:“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皇爷爷了,钧儿好想你呀~”

    “哈哈哈!”嘉靖帝没想到,这才是他哭的真正原因。刚才的愤怒和心疼忽然就消散不少,拍着孙儿后背,“也没有很久,才七天而已。”

    其实不到七天,朱翊钧提前一晚回宫,只有六天半。

    朱翊钧低头,在他的龙跑上擦眼泪:“那你……你有没有想我?”

    黄锦连忙递上帕子,嘉靖帝给他擦擦小脸:“不想你怎么会连夜把你接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板着脸:“你那个爹,让幼子涉险,让父皇受惊,不慈不孝,朕要重罚他!”

    朱翊钧递出他的礼物:“送给皇爷爷。”

    嘉靖帝看着那木雕的寿星,既不精致,也不名贵。就算少时在兴王府,也没用过这么普通的东西。

    朱翊钧说:“皇爷爷长命百岁,祛病强身,延年益寿!”

    嘉靖帝给女儿们起名字,都按照“福、禄、寿”来起,什么长生不老、长命百岁、延年益寿这些词他都喜欢,尤其从小孙子嘴里说出来,更喜欢了。

    朱翊钧又说:“不怪爹爹。”

    “是我想买这个送给皇爷爷,才被坏人抱走。”

    嘉靖帝看着他:“你是不想让朕责罚你爹?”

    朱翊钧却说:“要罚!”

    “哦?”嘉靖帝哼笑一声,“那你说说,怎么罚?”

    朱翊钧回忆了一下,在王府的日子,说道:“让高师傅给他讲课,每天都讲!”

    这个惩罚的方式倒是挺别出心裁,嘉靖帝倒是好奇了:“这是为何?”

    朱翊钧把背挺得笔直,露出一脸严肃神情:“高师傅,凶。”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小家伙一回来,嘉靖帝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平日,他少有这么大笑的时候,这才多一会儿,笑声就没停过。

    “行,就让高拱去给他好好讲讲孝道。”嘉靖帝叫来黄锦,“去,传朕谕旨,命裕王在王府闭门思过。裕王讲官高拱,每日讲授《孝经》。”

    “遵旨。”

    朱翊钧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想睡觉。”

    他上街走了不少路,被人掳走时受到了惊吓,又连夜赶回宫来,折腾这一天,也该累了。

    嘉靖帝让他身边的太监带他回寝殿休息,好生伺候着。

    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朱翊钧该吃吃,该睡睡。去太液池看锦鲤,去御花园荡秋千,去万岁山探望他的小白,很快就把那天在街上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这天他从玉熙宫出来,正好迎面走来三名锦衣卫。看到他三人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旁,请他先过去。

    小家伙从他们跟前走过的时候,却忽然停在了中间那人跟前,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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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偷偷摸摸加个更

    这位年轻的锦衣卫身高实在有些过于优越,而朱翊钧这个年仅两岁的小不点,长得敦实,像颗肉团子。

    他俩一个低着头,一个使劲儿仰着头,才能与对方的目光对上。

    那锦衣卫往回退了半步:“殿下。”

    朱翊钧冲他咧嘴笑:“我记得你。”

    “那天有坏人抓我,你把他打趴下,还接住了我。”

    说话的时候,小家伙很激动,手舞足蹈的。尤其对人家打倒坏人那一段,说话时咬牙切齿的,好像是他自己打倒了坏人一样。

    他实在太可爱了,旁边两位同行的锦衣卫都忍不住笑了笑,又觉得不妥,赶紧低头,用拳头抵在唇边。

    可中间那位却一脸冷峻,对着个孩子,说话还能一本正经:“保护殿下,是臣的职责。”

    朱翊钧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臣,陆绎。”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朝着陆绎举起胳膊:“那……你能抱抱我吗?”

    “???”

    陆绎皱起眉头,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

    旁边那人却撞了撞他的肩膀:“陆与成,愣着做什么,殿下让你抱抱他。”

    陆绎微微侧头,瞪了他一眼,复又看向朱翊钧,犹豫片刻,一掀衣袍蹲了下来,向朱翊钧伸出手。

    朱翊钧按下他的右手:“一只手抱。”

    不但要抱,还要一只手抱,陆绎只得单用左手将他抱起来。虽然小家伙不轻,但这点体重,对于一个二十左右的锦衣卫来说,也不算什么。

    朱翊钧被他单手抱着,只差右手拔出绣春刀,就跟那日在街上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歪着脑袋转来转去看陆绎的脸,最后两只小手轻拍在他的脸上,揉了揉,给出中肯评价:“好看!”

    御前禁军,那必须是好看的。既要负责出行仪仗,又要负责日常护卫,大明王朝的脸面,既好看,又能打,个个都是名臣之后。

    陆绎是前任锦衣卫统领陆炳第三子。

    陆炳是嘉靖帝乳母的儿子,幼年时就随母亲入兴王府,从小每日侍奉在嘉靖帝左右,后嘉靖帝入主大统,陆炳一同进京。

    嘉靖十八年,嘉靖帝南巡至卫辉,行宫起火,随从官员仓猝之间不知嘉靖帝所在,只有陆炳撞开门户,背出皇帝。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又是陆炳闻讯赶来救驾。嘉靖帝对他信任有加,日日不离,至此一路高升,骤然显贵。

    严世蕃曾经说过,天下奇才有三,得其二可得天下。除了他自己,另两人是杨博和陆炳。

    杨博在边关打仗,不与他为伍。但严世蕃拉拢陆炳,合伙除掉曾经掌握他们贪腐证据,却选择放他们一马的夏言。

    嘉靖三十五年,他的老师,时任吏部尚书李默因不肯攀附严党,被赵文华陷害,含冤入狱。他眼见严党逼死恩师,却选择了沉默。

    即便如此,陆炳也实在称不上坏人,他只是一个有些懦弱的好人。

    他礼贤下士、体恤百姓,曾在蒙古人兵临城下之时,向嘉靖帝进言打开城门,收容难民。也曾在嘉靖帝时常搞些冤假错案的时候,暗中保全许多官员性命。

    就在他去世那年,俞大猷得罪严党,遭遇牢狱之灾,是陆炳花费千两黄金,亲自登门向严嵩求情,磕头数十下,保住俞大猷。

    嘉靖三十九年,陆炳突然离世,嘉靖帝悲痛万分,对着他的画像痛哭,按照皇亲规格赐祭品,让兵部任命他的儿子陆绎为本卫指挥佥事。

    陆炳有四个儿子,老大英年早逝,老二夭折。承袭官位的正是他的第三子陆绎。

    陆绎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早夭。还有五个姐姐,分别嫁给了成国公朱希忠的儿子,严世蕃的儿子、徐阶的儿子,南京礼部尚书孙陞的儿子,以及前吏部尚书吴鹏的儿子。

    朝中权臣,都是他家亲戚。

    陆绎年纪轻轻官居四品,但这只是一个世袭的官职,并无实权。现在的他,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御前一名平平无奇的锦衣卫而已。

    他虽出生名门,性格却沉稳内敛,一点也不张扬。

    旁边那名锦衣卫又凑过来问朱翊钧:“殿下,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呀!”朱翊钧说,“那天在街上,是他救了我。”

    朱翊钧又看了看和他说话的这个锦衣卫:“你也在。”

    那人又道:“臣说的不是那日街上,再往前。”

    “诶?”朱翊钧歪头,有些迷茫了,“再往前?”

    其实御前这几十个锦衣卫,大多他都脸熟,但也仅仅只是脸熟而已。

    再往前,他们有什么交集,朱翊钧真不记得了。

    于是,他又回过头去看向陆绎:“再往前是什么呀?”

    “没有。”陆绎微微摇头,“一些小事罢了,殿下不必在意。”

    他越是这么说,朱翊钧就越好奇。于是,又看向旁边那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臣,刘守有。”

    朱翊钧点点头:“刘守有,你说,再往前是什么事?”

    “那日在玉熙宫的正殿,臣二人奉命带殿下离开,殿下不肯,与成手上没个轻重,弄疼了殿下。”

    “……”

    朱翊钧当时只顾着发脾气,哭得惊天动地,一心缠着他的皇爷爷,不让他吃什么金丹,谁想弄走他都不好使。

    刘守有说的这个情节在当时就没往他脑子里去,他也完全没印象。

    朱翊钧说:“我不记得了。”

    刘守有又笑道:“没关系,与成已经挨过罚了。”

    “挨罚?”朱翊钧回头看向陆绎,“是皇爷爷罚你的吗?”

    “不是。”

    朱翊钧又问:“那是谁?”

    刘守有说:“是指挥使朱大人。”

    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时常在御前走动,朱翊钧见过许多次。

    他又问陆绎:“他罚你什么?”

    陆绎说道:“罚俸而已。”

    “罚俸”这个词朱翊钧听过,嘉靖帝就时常对官员降职罚俸。但他也只是听过而已,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又问陆绎:“他为什么叫你与成。”

    “与成是臣的表字。”

    朱翊钧问:“那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不懂,身为王世子,他可以直呼名讳,而不必称其表字。他只觉得别人这样叫显得亲近,他也要这么叫。

    陆绎看着他,终是绷不住,勾起唇角笑了笑:“可以。”

    “……”

    朱翊钧回到寝殿,翻出他的玩具,摆了一地。冯保见他自己玩耍,便出去忙别的事情,让王安在一旁陪着他。

    小家伙玩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王安:“什么是罚俸?”

    王安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向他解释:“就是奴婢们犯了错,就要受罚,扣除一段时日的俸银。”

    朱翊钧又问:“然后呢?”

    “然后?”王安想了想,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告诉他,“罚了俸银,自己在宫里当差,跟着小主子能吃饱,穿暖。可是就没有银钱拿回家,家中的爹娘和弟妹就得挨饿。”

    他说了这么多,朱翊钧也没太听懂。不过他听懂了最后两个字——挨饿。

    反正他是一点也不能饿,早晚的牛乳,每日餐食、点心、水果,一样也不能少,吃饱了都得鼓励自己再吃两口。

    朱翊钧手里拿着一块七巧板,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王安看着地上的图案,百思不得其解:“小主子,你这是摆了个什么?”

    朱翊钧回过神来,把最后一块七巧板放上去,喊道:“锦衣卫!”

    “啊???”王安换了好几个方向,左看右看,能看出是一个人的轮廓,却看不出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陈炬从外面进来。王安招呼他过来看:“师父,小主子说,这是锦衣卫。”

    陈炬看一眼地上的七巧板,指了指右边一块三角形和菱形四边形拼起来的地方:“绣春刀。”

    朱翊钧仰起头冲他笑:“答对喽~”

    陈炬端来点心和水果,给朱翊钧洗了手,带他来到桌旁。

    小家伙一口蜜桃酥,一口荷花酥,吃着吃着愣住了。

    陈炬以为他噎着了,赶紧把茶盏递到他嘴边:“小主子,喝口茶。”

    朱翊钧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不是平日他喜欢的梅子茶,是带着清香的莲子茶。朱翊钧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了:“苦~”

    “那再给主子加块糖。”说着,王安就从一个小碟子里取了块晶莹剔透的冰糖,放在茶碗里。

    等冰糖化开,朱翊钧再浅浅的尝一口,是甜的。这次他满意了,捧着茶碗咕嘟咕嘟喝起来。

    这时,冯保却从殿外走进来:“少让他吃些糖。”

    大伴说要少吃糖,朱翊钧就真的放下茶碗,不喝了。吃完手里的点心,也不再拿新的。

    第二日上午,用完早膳,朱翊钧就朝着要去太液池边玩耍。

    他要在荷花池边投喂锦鲤,冯保就给他带了一个馒头做鱼食。

    小家伙跑到桌旁,踮起脚尖,努力伸着手,从中间的果盘里摸了个苹果。

    “诶?”冯保奇怪了,“殿下没吃饱吗?”

    朱翊钧说:“吃饱了。”

    冯保又问:“那……为什么拿个苹果?”

    朱翊钧没说话,反正他今天就是打算带个苹果出门。

    小朋友的心思很难猜,他有时候带个玩具,有时候带些吃的,总要带些什么出门。

    回来的时候,冬天一束红梅,夏天几朵荷花,即便什么也没有,捡一根树枝,也要带回来。

    他想带苹果,就让他带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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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 章 他们出了院子,从

    他们出了院子,从玉熙宫后面的宫门出去,直接就能到太液池。

    这条路朱翊钧几乎每天早上走一遍,都是他自己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熟得很。就算没有太监跟着,他也能自己跑到池边那棵柳树下,最阴凉的地方,自得其乐。

    太监们跟着他,只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可是,今天小家伙从院子出来,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个方向去玉熙宫的正殿更方便一些,如果去太液池就会绕一个大圈。

    冯保快走几步,追上他:“殿下,这是去正殿的路,不是太液池。”

    “嗯!”朱翊钧头也不回,“我知道。”

    他知道他还往这边走,冯保猜测,大概是要先去正殿那边看看他的皇爷爷。

    这个时辰,嘉靖帝通常还在玄都宫寻仙问道,小家伙去了可不一定能见着人。

    但他要去,就陪着他去一趟就是了,见不着皇爷爷,他自己就会离开,多走两步就是了。

    走进宫门,大殿外,太监和锦衣卫都在,说明皇上也在。

    谁曾想,朱翊钧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迫不及待跑上玉阶,人还没进入大殿,喊“皇爷爷”的小奶音先传了进去。

    他今天却是走到了广场另一边,直奔一名值守的锦衣卫而去。

    特制的贴身制服穿在身上,腰间佩戴绣春刀,个个都是宽肩细腰大长腿,身姿笔挺,威风凛凛,尽显皇家威严。

    再加上锦衣卫名声在外,朝中百官闻风丧胆,见了他们就跟见了活阎王,要么当场毙命,要么诏狱走一趟,受够了酷刑再死,反正离死不远。

    一般官员前来面圣,远远看一眼,就绕道走了,没人敢靠近他们。

    诶,今天就有了。

    当一颗圆滚滚的小团子,手里捧个大苹果,一摇一摆从一群锦衣卫眼皮底下走过的时候,没人低头,却不约而同做了个垂眸的动作,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心里想:

    “可爱。”

    “漂亮。”

    “想摸。”

    “诶,他要干什么?”

    朱翊钧穿过众人,来到最接近大殿的位置,站在一名锦衣卫跟前,仰起头冲他笑。

    虽然锦衣卫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悬挂同样的佩刀,但朱翊钧还是第一眼认出了他要找的人。

    即便是在周围一群锦衣卫当中,陆绎无论身高、身材还是容貌都是最出挑的那个。

    朱翊钧站在他跟前,他们之间的身高差格外悬殊,小家伙仰着脖子说话太辛苦了,咬了咬下唇和陆绎商量:“与成,你蹲下来好不好?”

    “……”

    按理说不太好,御前当值,容不得半点分神。但提要求的是小皇孙,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满含期待,拒绝的话到了陆绎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在心里叹一口气,就算再罚他三月俸禄他也认了。

    陆绎一掀衣袍正要蹲下,朱翊钧好似看出他的为难,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捧着苹果举高高:“这个给你。”

    陆绎:“……”

    左右的锦衣卫实在忍不住了,全都偏着脑袋往这边张望。今日当值他们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小皇孙竟然来给陆绎送苹果!

    陆绎双手背在身后,没有动。朱翊钧又把苹果往前递了递,甚至踮起脚尖:“拿着。”

    陆绎艰难开口:“臣现在……”

    他话音未落,踮起脚尖的小家伙站不住了,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陆绎反应奇快,弯腰、伸手、搂住、半跪下来,下一刻,小团子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朱翊钧人差点摔倒,苹果还抱在手里,硬要塞给陆绎:“你拿着,不够,我再给你送。”

    旁边传来一声低笑,是刘守有:“殿下一番心意,你就拿着罢。”

    周围的人跟着小声起哄:“拿着拿着!”

    “……”

    陆绎犹豫片刻,接下苹果:“谢殿下赏赐。”

    朱翊钧向他挥手:“这不是赏赐,这是……这是……”

    他咬了咬下唇,词穷了。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这是给你吃的。”

    “噗嗤!”不止刘守有,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哪!这个小皇孙太可爱了,大眼睛、圆脸蛋儿,谁看了不想捏一捏。

    看到陆绎收了苹果,朱翊钧也就放心了,他站直身体:“我要去池边喂小鱼啦。”

    说完,他就转身,一蹦一跳的走了。

    陆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直到他走出宫门。

    他又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苹果,情不自禁的勾起了唇角。

    于是,共事这么长时间,大家竟然看到,一向清冷自持,沉静少言的陆三公子,被一个苹果逗笑了。

    他这一身衣服,苹果放哪里都不合适,只能拿在手里,把手背在身后。

    谁曾想,第二天,朱翊钧又来了!

    他一走进宫门,陆绎就看到他了。小家伙一蹦一跳跑过来,跑到他的跟前,摊开双手,今天送的是一捧杏子。

    第三天,一大个蜜桃。

    第四天,油纸包里放着几块他最近爱吃的荷花酥。

    ……

    每日都被小皇孙各种投喂,陆绎成为了年轻的锦衣卫之间的焦点。

    每日换班之后,回到班房,大家都要凑过来,看看小皇孙又送了什么。

    这次的荷花酥有好几块,同僚和陆绎开玩笑:“小皇孙送的点心,什么味道,让大伙儿也尝尝。”

    陆绎不理他,收起油纸包,面无表情的站起来走了。

    第五天,朱翊钧带了一根属国进贡的香蕉。来到正殿外,却发现陆绎不在。问了其他值守的锦衣卫才知道,他休沐去了。

    之前嘉靖帝指派陆绎跟随朱翊钧回裕王府七日,回宫之后,又连续在宫中宿卫好几日,终于得了几日休沐。

    于是,接下来好几天,朱翊钧都没见到陆绎。

    直到第六天,他终于在玉熙宫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只可惜,他今天什么也没带。

    小家伙只是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歪着头冲他笑。

    其实他进入宫门之前,陆绎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往那边看了好几次。

    旁边刘守有打趣他:“与成在等小皇孙过来投喂。”

    陆绎立刻收回目光,目视前方,挺胸抬头,站得笔直。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小团子就从门外进来了。

    陆绎朝他唯一颔首,小家伙一蹦一跳,先进了正殿。

    刘守又笑他:“完了完了,与成在小皇孙那里失宠了。”

    “……”

    临近七月,天气越来越热。朱翊钧只有早上到太液池边玩一会儿,等太阳完全升起来,他便来到玉熙宫的正殿。

    这里有足够的冰块消暑,小朋友体质纯阳,不耐热,恨不得赖在冰鉴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

    这么贪凉要生病的,嘉靖帝让黄锦去把他抱下来。小家伙不愿意,挣扎了两下。

    黄锦这把年纪,真有些拗不过他,里面的冰块融化,没来得及清理,地上有一小滩积水。冰鉴黄锦与他拉扯的过程中,差点摔了。

    朱翊钧赶紧翻身坐起来,乖乖地伸出手,让黄锦牵着,走了。

    “过来。”嘉靖帝让他坐到自己跟前来,“给朕背一段《道德经》,就让你去吃水果。”

    “好!”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

    这两段内容对朱翊钧来说,没有太大的挑战力,他一边频频往殿外张望一边,跟着皇爷爷诵读,仅仅两遍,就背下来了。

    嘉靖帝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他又坐不住了。又让他重复背诵三遍,加深记忆。

    黄锦那边水果已经准备好了,这才带他过去。

    西瓜和葡萄都是冰镇过的。朱翊钧吃了一块西瓜,不够,又拿一块,再要第三块的时候被嘉靖帝拦下了:“吃坏肚子。”

    他拿了个李子塞给朱翊钧:“吃这个。”

    这李子和之前吃的不一样,表皮是金黄色的,个头大,香味浓郁。

    朱翊钧迫不及待咬一口,果肉橘黄色,吃起来又细又软,还很甜。

    “真好吃呀~”

    嘉靖帝看他大口大口吃得香甜,乐得不行:“这可是皇爷爷最喜欢吃的李子。”

    “我也爱吃。”

    “……”

    这时候,外面进来个太监通传,内阁、兵部和司礼监一众大臣求见,商议东南抗倭事宜。

    这可是目前朝廷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嘉靖帝起身去换衣服:“宣他们进来。”

    小家伙也站了起来:“皇爷爷,我想出去玩。”

    现在太阳已经偏西,他要出去玩就随他去:“去吧。”

    说着,嘉靖帝就转身走了。

    朱翊钧从凳子上滑下去,动作非常丝滑。他正要往外走,又倒回来,踮起脚尖,扒着桌沿张望,在西瓜、葡萄和李子之间,选择了李子,摸了两个最大的,转身往外跑。

    朱翊钧来到殿外,迫不及待的看向刚才陆绎的位置,那里却站着其他人。

    朱翊钧一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刚走出宫门,很快就就消失在了转角。

    这可把小家伙急坏了,一只手拿个李子,迈着小短腿一路追出去。出了攻门往左转,还没跑两步,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呀~”朱翊钧还以为坏人跑皇宫里来了,闭着眼睛就喊,“偷孩子啦……”

    “殿下。”这个清冷的声音很熟悉,怀抱也很熟悉。朱翊钧睁开眼,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才软软糯糯的喊了一声,“与成~”

    这从惊讶到迷茫,再到欢喜的小模样,再配上他的小奶音,能把人的心融化了。

    陆绎看了他片刻,才无可奈何的说了一句:“跑慢一点。”

    朱翊钧却说:“我担心你走远了。”

    他们站在大路上,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于是,陆绎抱着他往远处去:“我会等你的。”

    “你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朱翊钧又问:“你会出宫去吗?”

    “我这几日都在宫中,”陆绎指了指远处,“就在西院门外。”

    “……”

    陆绎抱着他走到太液池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太阳即将从西边落下,撒了一池余晖,微风一吹,水光潋滟、微波粼粼。

    朱翊钧两条小短腿悬在半空中晃呀晃,风把细碎的头发吹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去拂,却发现手里还拿着两个李子。

    那李子足有他的拳头那么大,难为他拿了一路,还没掉。

    朱翊钧把其中一个递给陆绎:“这是我皇爷爷最爱吃的,与成也尝尝。”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爱吃,可甜了。”

    陆绎低头一看,这可不是一般的李子。

    这李子原名叫“御黄李”,生长在湖广一代,原本就是非常名贵的水果。因为嘉靖帝幼时爱吃,在他登基之后将其定为贡品,改名“玉皇李”。整个京城,只有宫里能吃到。

    这玉皇李陆绎自然也是吃过的,毕竟他爹是陆炳,嘉靖帝一天也离不了的人,御赐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何况是来自家乡的李子。

    朱翊钧见他看着李子发愣,便催促道:“你快吃呀。”

    陆绎说道:“我回去吃可以吗?”

    朱翊钧皱眉:“你不饿吗?”

    陆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摇头,如实回道:“不饿。”

    朱翊钧一拍大腿:“你怎么能不饿呢?”

    陆绎更是摸不着头脑:“我……应该饿吗?”

    朱翊钧说道:“你都没有饭吃,怎么会不饿?”

    “嗯?”陆绎隐隐有些明白,这位小皇孙为何每日都来投喂自己,但又没完全明白,“殿下为何认为我没饭吃?”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因为刘守有说,你被朱大人罚俸。”

    “王安说罚俸就没钱,跟着我能吃饱,在家就得饿肚子。”

    他看着陆绎:“你是因为我才挨罚的,还救过我,我不想你吃不饱。”

    陆绎又笑了,不是那种勾一勾唇角,十分克制的笑,而是咧开嘴,爽朗的笑。

    陆家三公子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吃不饱。

    这实在太有趣了,可笑过之后又觉得很暖心。

    前些日子,他在街上救过一个孩子,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这个孩子一直记在心里,以为他吃不饱,每天带各种各样的食物来投喂他。

    “罚俸的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我能吃饱。”

    “真的吗?”

    “真的。”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那你也尝尝这个李子,真的很甜哦。”

    “好!”

    陆绎也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殿下每日都给我送水果,送点心,这几日我想,也该回赠你一样东西。”

    “于是,找到了这个。”

    他拿出一串玉环,看起来就非常复杂,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

    陆绎说:“这个叫玉连环,是用一整块寒玉雕琢而成,适合夏日玩耍,我想你会喜欢。”

    那玉连环小巧精致,一看就是为小孩子打造的玩具,朱翊钧接过来,拿在手里刚刚好。寒玉冰冰凉凉,握在手中不但能消暑解烦,还别有乐趣。

    朱翊钧把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玉环之间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声音,清脆悦耳。

    小家伙低头研究他的新玩具:“这个可以解下来吗?”

    陆绎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殿下认为可以吗?”

    朱翊钧翻来覆去摆弄了半天,没有头绪:“我不知道。”

    陆绎看看天边的夕阳,缓缓沉入远山,染红漫天云霞。

    “天快黑了,殿下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

    他把朱翊钧从大石头上抱下来,小家伙与他挥手告别:“等我解开了,就拿给你看。”

    陆绎点头:“好。”

    朱翊钧转身,跑向正等候在不远处的冯保:“大伴~”

    冯保伸手,本打算牵着他往回走,却发现小家伙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

    冯保将他抱起来,发现手里竟然还捏着一个李子,好奇道:“不是送给陆大人的吗?”

    朱翊钧说:“给了呀。”

    “那小主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朱翊钧举起李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给大伴的。”

    “……”

    这小不点,总是能出其不意的说一些暖心的话。

    天刚黑下来,朱翊钧洗了个澡,换上轻薄的寝衣躺在床上玩耍。

    他手里摆弄着陆绎送他的玉连环,冯保在一旁给他扇扇子。

    这新奇的玩具冯保也没见过,看他摆弄了半天,也没解出来,便问道:“小主子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

    朱翊钧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尝试将玉环解出来。

    他玩这种益智类的玩具,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什么机关盒、鲁班锁、华容道、九连环……不管是解开,还是装回去,对他而言都只是时间问题。

    可对于这个玉连环,他是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冯保虽然没见过玉连环,但是他在《战国策》上,读过这样一则故事。

    朱翊钧解不开那玉连环,有些烦躁的丢到一旁,坐起来:“大伴,我渴了。”

    王安赶紧给他倒了杯水端过来,朱翊钧咕嘟咕嘟喝了,又去摸被他仍在旁边的玉连环。

    冯保按住他的手:“小主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朱翊钧最喜欢听他讲睡前故事,又把手缩了回来,乖乖躺在他那个老虎形状的玉枕上:“好!”

    冯保等他躺好了,冯保才娓娓道来:“在大约1800年前……”

    朱翊钧问:“1800年是多久啊?”

    “很久很久。”

    “那是多久呢?”

    “额……这不重要,”冯保继续给他讲故事,“有一个国家叫齐国,他们的君王齐襄王去世,由太子田建即位。但田健年幼,由他的母亲君王后主持朝政。”

    “另一个国家秦国,看到他们孤儿寡母,认为有机可趁,于是,派出使臣向齐国国君送出一枚玉连环,对君王后说道:齐多智,而解此环不。”

    朱翊钧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听不懂。”

    冯保耐心的给他解释:“就是说:听说齐国有很多聪明人,不知能否解开此环?”

    “君王后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拿给齐国大臣们看。大臣们看过之后,都说解不了。”

    “君王后便命人拿来铁锤,将玉连环砸碎。告诉使臣:回去告诉你们的大王:此环已解。”

    “秦王知道这位君王后精明强干,善于外交,不好招惹。”

    “因此,秦国实行‘远交近攻’的策略,笼络齐国,率先攻打韩国、魏国、赵国等国,齐王建继位四十多年,安享太平。”

    故事听完了,朱翊钧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又拿起那个玉连环:“砸了才能解开。”

    冯保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玉连环,“小主子你看,这是一整块玉上雕琢出一串圆环,且圆环彼此套连,浑然天成。”

    “它体现了工匠高超的雕刻技艺,也象征着好友之间环环相扣的情谊。”

    “我们欣赏它的精巧和美丽,赋予它美好寓意,岂不比解开它更有意义。”

    虽然有些懵懂,但朱翊钧也能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过玉连环举在眼前,对着烛光细细的看那上面雕刻的纹样:“真好看呀~”

    他又问冯保:“我和与成是好朋友吗?”

    “当然,他送你玉连环,自然是把你当好朋友。”

    小家伙开心的在床上打滚:“太好喽,我们是好朋友~”

    “……”

    朱翊钧在床上滚了一会儿,很快又安静下来。闭着眼,冯保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拿薄毯给他搭在肚子上,小家伙忽然又睁开眼,问道:“后来呢?”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把冯保也问懵了:“什么后来?”

    “四十多年之后,秦国会打齐国吗?”

    “……”

    冯保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个事情。于是摸摸他的脑袋,留下一个悬念:“那是后面的故事,咱们以后再讲。”

    小团子一翻身,肚子上的薄毯就被他蹬到了床的另一头:“我要睡觉喽!”

    “睡吧。”

    立秋之后,天气开始渐渐凉爽,沿海一代的战事愈发紧张。倭寇凶残且狡猾,盘踞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岛屿上,时不时就上岸来,沿途找个村镇烧杀抢掠一番。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似乎那他们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这时候,朝中又有言官弹劾胡宗宪。他是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又加直浙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都握于他一人手中。

    这么大个靶子立在那里,又和严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赵文华死后,关于胡宗宪的弹劾一直没有断过,是嘉靖帝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保他。

    然后,胡总督又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头白鹿,还有两只白龟,一些五色芝,以及《再进白鹿赐一品俸谢表》、《代进白龟灵芝表》两封进表。

    在朝中一些大臣眼里,前线正在与倭寇打得你死我活,胡总督却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媚上,不遗余力的抱住自己的权势和地位,无耻至极。

    上次胡宗宪进献的白鹿是雌性,这次是雄性,体型更大,看起来更加健硕雄壮,非常漂亮。

    之前养那头雌性白鹿养了好几个月,除了最热那两个月,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

    现在又送来一头,他再看便也不似几个月前那般,激动得哇哇大叫。

    雄性白鹿依旧养在万岁山下的水域附近,和那头雌雄白鹿呆在一起。

    那些正常颜色的麋鹿,经过几个月相处,本来已经开始渐渐接受雌性白鹿,现在又来一头,于是,其他的麋鹿再次警觉起来。

    朱翊钧远远地看着这两头白鹿,忽然问冯保:“他们从哪里来呀?”

    冯保说:“从浙江。”

    小家伙最远走到长安大街,浙江是什么地方,他想象不出来:“很远吗?”

    “很远。”

    “比河南还远?”

    “是的。”

    朱翊钧又问:“那为什么不让它们住在原来的地方,要送来我们这里?”

    冯保蹲在他身旁,过了很久才说道:“为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他说得也没错,给皇帝献上祥瑞,当然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和胡宗宪的名字经常一起出现的,除了白鹿,还有另一个词——倭寇。

    朱翊钧听过很多次,但却不解其意,他只知道每次皇爷爷提起倭寇,都会非常生气。

    “大伴,”他问冯保,“什么叫倭寇?”

    冯保从后面抱着他:“这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比上一个还长吗?”

    “对。”

    朱翊钧想了想:“那我要听倭寇这个。”

    “好。”冯保站起来,准备带着他回去。临走前又想起一个问题,“你要给这头雄鹿起个名字吗?”

    “叫大白。”

    “……”

    不出所料,小的叫小白,大的叫大白,这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作者有话要说

    《战国策,齐策六》,秦始皇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实际是秦昭襄王。君王后死的时候,秦始皇才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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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除了白鹿还有两只

    除了白鹿还有两只白龟,嘉靖帝知道朱翊钧喜欢小动物,大手一挥,赐给了他最疼爱的小孙儿。

    于是,除了池塘里的锦鲤、万岁山下的麋鹿和仙鹤,朱翊钧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宠物——一对白龟。

    小家伙蹲在院子里,一手拖着下巴,皱起眉头——又到了绞尽脑汁的起名环节。

    根据两只乌龟的颜色,朱翊钧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名字就是大白和小白,但已经被两只白鹿用过了。

    所以,他现在得想别的。

    陈炬看他蹲在那里一脸愁容,便过来给他启发思路:“据说,在上古时代。伏羲也曾得到一只白龟,他通过观察龟甲上的纹路,推演出八卦。”

    “到了大禹时代,又有神龟背负着洛书浮出洛水,大禹根据龟背上的图案,疏通河道,将天下划为九州。”

    “汉代有八大名龟,分别是北斗龟、南辰龟、五星龟、八风龟、二十八宿龟、日月龟、九州龟和玉龟。在当时的民间盛传,若能得到这八种龟,定能大富大贵。”

    “北宋词人张耒也养了两只乌龟,大龟叫九江,小龟叫千岁。”

    陈炬问他:“所以小主子想好名字了吗?”

    朱翊钧受到启发,点了点头:“想好了。”

    王安凑个脑袋过来,好奇问道:“叫什么?”

    朱翊钧指了指大的:“它叫大龟,”又指了指小的,“它叫小龟。”

    “……”

    冯保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得,这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大龟和小龟养在一口水缸里,上面铺着菖蒲和碗莲,还特意做了个晒台,能让乌龟爬上来晒太阳。

    朱翊钧每天都要从自己嘴里省下两块肉去投喂它们,小手轻拂水面,两只白龟就知道开饭了,浮出水面把肉吃了,又沉下去。

    陈炬还给朱翊钧讲了个故事:“说是宋末元初时,有这样一种街头表演,名曰‘七宝水戏’,杂耍人在大缸中养龟,水面上丢几个面具,他敲响铜锣,呼唤小龟的名字,他们就会从水底浮上来,顶起那些面具,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犹如跳舞一般。”

    朱翊钧问:“那我的也可以吗?”

    “白龟乃是祥瑞,本就珍稀。不需要通过杂耍取悦别人。”

    朱翊钧点点头,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抵长得白的动物,都比较高冷,白龟和白鹿一样,不喜欢与人亲近。

    有一次,白龟在院子里爬,太监无意间挡住了它的去路,白龟便把头缩进去,用龟壳去撞那

    太监的靴子。

    太监觉得有趣,便总是拦在白龟前面。被朱翊钧看见了,立刻冲过来,叉腰、嘟嘴、推开太监:“不许你欺负大龟。”

    太监吓得赶紧要给他跪下认错,朱翊钧小短腿一伸,脚拦在白龟前面:“让我来~”

    “……”

    白龟闷头要撞,却又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了靴子的颜色和大小不对,伸出脑袋,凑近了,这边瞧瞧,那边闻闻。

    朱翊钧觉得有趣,把脚又往前伸了伸。那白龟行动迟缓,竟是一步一步爬上了他的脚。

    “哈哈哈哈哈~”这可把小家伙乐坏了,手舞足蹈的大喊,“大龟喜欢我~”

    他蹲下来,伸出手指,那白龟也不闪躲,任由他戳了戳脑袋。朱翊钧又欢喜大喊:“它真的喜欢我。”

    冯保生怕那白龟一口咬他手指上,从后面拦腰把人抱起来:“谁会不喜欢你呢?”

    朱翊钧想了想,很认真的答道:“有的。”

    冯保诧异道:“谁?”

    他以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人接触过朱翊钧,对他说过什么话。

    哪知道小家伙却说道:“那天咱们遇到的,穿蓝衣服的,张居正。”

    冯保没想到,就那么匆匆见一面,他居然还记得张居正。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翊钧说:“他看着我都不笑。”

    冯保笑了:“兴许他天生不爱笑吧。”

    朱翊钧又说:“我送他荷花他不要。”

    “那只能证明他不喜欢荷花,并不能证明他不喜欢你。”

    “可是,他……”

    冯保抱着他走入殿内:“他喜欢你的。”

    朱翊钧满脸写着“不信”:“真的吗?”

    “真的!”冯保将他放在铜盆前,给他洗手,“相信我,他最喜欢你了。”

    小家伙开心了:“我也喜欢他。”

    冯保问:“你喜欢他什么?”

    “他长得好看!”

    “……”

    夜里睡觉之前,朱翊钧仍然有和牛乳的习惯,冯保坚持让他刷了牙才睡觉。

    插在木条上的猪鬃有点硬,小孩子牙龈脆弱,即便冯保已经很小心了,稍不留神还是会戳疼他。

    朱翊钧非常抗拒刷牙,一直把冯保的手往外推:“我不喜欢这个,我不要~”

    冯保也不喜欢,他从来没想过,给小朋友刷牙是一件这么磨人的事情。但没有办法,当你全心全意养了一个小家伙一年多,就希望他方方面面都能

    好好地。

    “再忍忍就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冯保松一口气,陈炬立刻端了清水给朱翊钧漱口,小家伙涮掉嘴里的青盐,吐着舌头,像小狗一样可爱。

    他拿过冯保手里的牙刷:“这是谁想出来的?”

    陈炬放下杯子,又拿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干净水渍。冯保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老祖宗”

    朱翊钧不懂:“哪个老祖宗?”

    “先皇。”

    “……”

    孝宗皇帝朱佑樘,是他爷爷的伯伯。

    洗漱完毕,终于可以躺床上睡觉了。天气渐渐凉爽,朱翊钧的小玉枕变成了决明子做的枕头,睡起来有种奇异的感觉,还有淡淡的药香。

    冯保放下床幔:“睡吧,晚安。”

    朱翊钧把枕头抱在怀里:“晚安是什么?”

    “就是……做个好梦。”

    朱翊钧却一翻身坐起来:“大伴,你还没有给我讲故事。”

    冯保又重新坐下来:“让我想想,今晚讲个什么故事呢?”

    “倭寇的故事。”

    要不怎么说他记性好,前两日随口敷衍他的话,他倒是记得清楚。

    谁家不满三岁的奶娃娃不听小白兔和大灰狼,偏要听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反侵略战争。

    冯保轻拍他的胸口,一边哄他睡觉一边给他讲故事:“在很远很远的大海上……”

    朱翊钧睁开眼:“大海是什么?”

    故事还没开始,就遇到了第一个难题。冯保还没想出如何解释,朱翊钧自己给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我只知道北海、中海和南海。”

    北海、中海和南海合称太液池,正是现在的西苑所在。

    冯保说道:“太液池是湖泊,因水量充足,汪洋如海,因此得名。所以它只是像海,但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广阔无垠,无边无际。”

    朱翊钧又问:“比太液池还大吗?”

    “有无数个太液池那么大。”

    朱翊钧点头,冯保接着给他讲:“在很远很远的大海上,有一座岛。早在元朝时期……”

    “元朝是什么?”

    “……”

    这个科普故事太难了,一句话没说完,被打断了两次。

    “元朝就是蒙古人占领了咱们的地盘,建立政权,后来被你的老祖宗打跑了。”

    朱翊钧前面的都听得懵懵懂懂,但最后一句听懂了,突然一翻身站起来,在床上又蹦又跳,挥着拳头喊:“老祖宗

    真厉害!”

    “……”

    陈炬从外间伸个脑袋进来,看向冯保,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还没睡着吗?”

    朱翊钧还在闹腾,把他的枕头丢来丢去:“我也要打蒙古人,打蒙古人,打……”

    小家伙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蒙古人就是倭寇吗?”

    冯保摇头:“不是。”给他放好枕头,把他重新按回枕头上,“那个很远很远的岛上有一个国家,叫日本。他们贫穷、落后、野蛮。手工业不发达,物资匮乏造不出丝、布、锅、针及药材等生活用品都造不出来。”

    “后来,他们的国家内部爆发战争,那些在战争中失败的人组织起来,跑到咱们这儿来,抢夺我们的钱财,杀害我们的百姓。”

    “以前,咱们称呼日本为倭国,寇就是不经过别人同意,强占别人东西的侵略者,所以这些日本人叫什么?”

    “叫倭寇……”这个声音含混不清入呓语一般,不出冯保所料,小家伙听着听着已经睡着了。

    枕头抱在怀里,脑袋下面枕的是他的布老虎。冯保拉过被子给他盖好,看着他的睡眼轻声道:“你太小了,明天还是听龟兔赛跑吧。”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凉爽。很快就到了中秋时节,花园里桂子飘香。

    朱翊钧最喜欢的秋千架移到了一棵桂花树下,树上一簇簇金色的花朵掩映在绿叶间,还未走进,便能问到馥郁的芬芳。

    朱翊钧迫不及待跑过去,以为就像爬凳子一样,可以轻松爬上秋千,却险些摔个大跟头。

    冯保要抱他上去,小家伙着身子不让:“我自己来!”

    他现在觉得自己长大了,自信心爆棚,什么都想自己来。

    冯保抓着绳子,帮他固定好秋千,看他自己手脚并用往上爬。

    尝试几次之后,朱翊钧就找到了其中微妙的平衡,还真就摇摇晃晃爬了上去。

    一开始趴在那里,小屁股撅得老高,不敢动弹。慢慢的开始尝试翻身,坐好,小手拉着绳子。

    冯保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家伙便欢快的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还有要求:“大伴,高一点,高一点~”

    冯保又推了他一把。小家伙便叫了起来:“哇哦!我飞起来喽~”

    “大伴,还想再高一点~”

    朱翊钧继续提要求,这次却没有得到回应,眼看秋千缓慢的停了下来。

    小家伙正要回头,忽然两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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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诶!”朱翊钧惊

    “诶!”朱翊钧惊呼一声,坐在秋千上身体绷得笔直,生怕自己摔了似的,“我看不见啦!”

    他先是把脑袋晃来晃去,试图甩开对方的手,但没有成功。随后,干脆松开绳子,用手去拽那人的手,也没有成功。

    “我什么都看不见啦!”

    那人贴在他耳边说道:“猜猜我是谁?”

    这个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很沉。朱翊钧没听出来是谁,但又觉得有些熟悉,上次听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是……”朱翊钧迟疑片刻,突然说出一句,“你是大灰狼。”

    “大……灰狼?”从背后“偷袭”的人反倒被他搞蒙了,“大灰狼是什么呀?”

    “是……就是……”朱翊钧在那双手上摸了又摸,嘴里“是”了半天,也没给出答案。

    就在对方松懈之时,他忽然握住对方的手往下一拽,兴奋的大叫一声:“是哥哥呀!!!”

    回过头来一看,果然是许久不见的李承恩。

    李承恩也跟着他嘿嘿的笑:“钧儿真聪明。”

    朱翊钧拉着哥哥的手,在下去和转身之间犹豫片刻。最后选了后者。他把悬空的两腿抬起来,屁股在秋千上原地旋转180°。不难看出,他很着急,又怕摔跤,小心翼翼的样子可爱又滑稽。

    李承恩小心翼翼的护着他,生怕小表弟摔了。

    朱翊钧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得仰起头才能看到李承恩的脸:“哇,哥哥好高啊!”

    李承恩捏捏他的脸:“你是坐着的呀。”

    “噢~”朱翊钧屁股又往旁边挪了挪,拉着李承恩的手,把人往自己身旁拽,“哥哥也坐。”

    冯保帮他们扶着秋千,李承恩稳稳地坐在朱翊钧身旁。秋千晃动的幅度不大,两个小可爱可以安稳的坐在上面玩耍。

    李承恩拉过朱翊钧的手,让他的掌心朝上,又取下腰间的荷包,解开绳子,倒过来在朱翊钧手上抖了抖,倒出许多五颜六色,形状不同的糖果。

    李承恩给他介绍:“这个是花生酥、这个是杏酥糖、这个是饴糖、这个是桂花酥糖……弟弟要吃哪个?”

    朱翊钧从来不做选择:“都吃。”

    “娘亲说,中秋除了吃月饼,还要吃桂花做的美食。”

    李承恩刚拿起一块桂花酥糖,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张开嘴:“啊~~”

    那可爱的小模样,把他年仅五岁的表哥萌得七荤八素,只会咧嘴傻乐。

    李承恩把桂花糖递到朱翊钧嘴边,后者探出脑袋,正要吃进嘴里,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咦?”眼看到嘴的糖果飞了,朱翊钧有些不满,又有些疑惑,睁着大眼睛看向李承恩。

    桂花酥糖是长条状的,很大一块。朱翊钧太小了,李承恩担心他噎着。于是,把酥糖掰成两半,怕弟弟等急了,赶紧把一半塞进他嘴里:“吃完了哥哥再喂你。”

    “唔~”即便是掰成两半,对朱翊钧来说也好大一块。含在嘴里抿了抿,既有桂花的浓郁花香,又有酥糖的甜香和松脆,入口即溶。

    朱翊钧半眯着眼,摇头晃脑:“好吃!好吃呀~”

    等他吃完了,李承恩又把剩下半块喂到他嘴边。朱翊钧却说:“给哥哥吃。”

    李承恩便把剩下半块放入自己口中,再挑了个杏酥糖,仍旧是掰成两半,弟弟一半,他自己一半。

    兄弟俩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了三块酥糖。要吃第四块的时候,冯保过来了:“两位小主子,别只顾着吃呀,玩一会儿。”

    朱翊钧开心的晃着腿:“荡秋千~”

    冯保收走了他手里的糖果,走到后面,轻轻地推了一把。

    两个小朋友,一手抓着绳子,另一手互相牵在一起,整个花园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不一会儿,有宫女走过来,手里拎个篮子,里面是新鲜采摘的桂花。

    宫女走到离秋千不远处,对李承恩说道:“公子,咱们回吧。”

    李承恩却说:“我想和弟弟再玩一会儿。”

    宫女回去还有活儿要干,也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公子,先回去吧,娘娘和公主都等着呢。”

    李承恩想了想,从秋千上下来:“弟弟,我要回去了。”

    “噢~”朱翊钧挥手,语气听不出半分不舍,“回去吧,回去吧。”

    李承恩有些失落,但还是转身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听到身后又脚步声,回头一看,朱翊钧正小跑着朝他奔来:“哥哥~我来啦!”

    李承恩赶紧张开双臂,接住向他扑来的小可爱,兄弟俩抱在一起,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抱了一会儿,李承恩牵起朱翊钧的手:“我们一起回万春宫吧。”

    “好!”朱翊钧倒是不见外,开开心心的跟着人走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我还没去过万春宫。”

    冯保和几个小太监也只能跟在他身后,往万春宫的方向走。

    看这个情况,多半是要留在万春宫用晚膳。

    李承恩牵着他的手:“今天是中秋节,万春宫有好多好吃的。”朱翊钧问:“什么是中秋节。”

    李承恩想了想:“中秋节就是月圆的日子,也是家人团圆的日子,要赏月、吃月饼、玩花灯……”

    什么吃月饼、玩花灯,听起来都是朱翊钧感兴趣的。他被李承恩牵着,一蹦一跳的进了万春宫。

    自从方皇后驾崩之后,嘉靖便不再立后。后宫之中皇贵妃的位分最高,由她掌管后宫事,所以万春宫只有她一位后妃居住,没有别的妃嫔。

    与大内后宫的合院不同,西苑的宫殿以园林风格为主,建在太液池沿岸,十分典雅别致。

    “娘亲,外婆,我回来了!”

    朱翊钧跟着李承恩走进大殿:“我也来啦~”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正坐在偏殿一张圆桌前喝茶闲聊。听到他的声音,颇为惊喜,一同站起来迎到门口:“是小皇孙来了。”

    皇贵妃摸摸他的脑袋,笑起来眼里满是慈爱:“你可是第一次来我这万春宫做客。”

    朱翊钧仰起头冲她笑:“哥哥带我来的。”

    宁安公主蹲在他的跟前,看到这么可爱小包子,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脸:“你还认得我不?”

    朱翊钧乖巧点头:“你叫朱禄媜,又叫宁安公主,是我的姑姑。”

    “哎哟~”要是别人这么直呼她的名讳,公主要生气的,驸马都不敢。可她的名字从小侄儿嘴里说出来,却不觉得冒犯,只觉得他可爱,“快来,让姑姑抱抱你。”

    朱翊钧向前迈出一步,靠近姑姑怀里,宁安公主将他抱起来:“哎哟!长得可真好,下次见你,姑姑就抱不动了。”

    皇贵妃牵着李承恩,催促道:“带他们进去歇着。”

    “在外面玩了这么久,累了吧。先喝杯茶,这就让人上点心。”

    听到点心,朱翊钧就开心了,趴在公主肩头,嘿嘿的笑。

    他还没吃过万春宫的点心呢。

    公主抱着朱翊钧在桌前坐下,宫女给他们斟了茶,不一会儿点心就上来了。

    今日中秋,各色糕点都与桂花有关。软糯香甜的桂花糕必不可少,还有好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粉桂糖糕,连饮的茶也是桂花和冬瓜熬制而成。

    秋季不仅是桂花飘香的季节,也正是吃芋头的时节。甜品里还有一道桂花芋泥乳,那可是朱翊钧小朋友的最爱,浓郁的奶香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

    小家伙欢喜的说道:“见到哥哥,就能吃到这个。”

    “嗯???”皇贵妃和宁安公主没听懂,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李承恩却说:“上次见到弟弟也吃了这个。”

    他们上次见面是除夕夜的家宴,当时就上了这道桂花芋泥乳。于是,两件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就这么被联系在了一起。

    大人无法理解小朋友的世界,但小孩子之间却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吃了些点心,两个小朋友又坐不住了,到院子里去玩耍。

    空地上,太监拿帕子蒙住眼睛,李承恩带着弟弟跑来跑去。

    朱翊钧毕竟年纪小,再怎么跑也躲不过,眼看就要被太监抓住了,李承恩便跑过来,拦在他前面。

    嘉靖完成今日修炼,又关心了一下中秋祭祀,想起朱翊钧那小家伙,便命人去把他叫来,陪自己吃一顿团圆饭。

    太监一去一回,告诉他,小皇孙没在寝殿,在万春宫。

    要换了别的后妃寝宫,嘉靖指定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人和宫殿也对不上。毕竟他这些年忙于修道,实在没有那个心思临幸后宫。

    不过万春宫不一样,皇贵妃端庄温和,几十年来在嘉靖心中都很受偏爱。即便很少去后宫,一年里总会想起来与皇贵妃见上几面。

    今天是中秋月园之夜,朱翊钧在那里,想必宁安公主母子也进宫来了,他思忖片刻,不妨也过去凑个热闹。

    “移驾万春宫。”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看着两个孩子,从捉迷藏玩到竹铃球,踢来踢去,叮叮当当,就他两个人就能玩得非常热闹。

    踢一会儿球,朱翊钧累了,跑到石桌前,靠在宁安公主怀里:“姑姑,我要喝水。”

    他可太会撒娇了,宁安公主乐得合不拢嘴,搂着他哄:“姑姑喂你。”

    宫女倒好茶递过去,公主送到小家伙嘴边,看他咕嘟咕嘟大口喝水,怕他呛着:“慢点慢点。”

    小家伙咂咂嘴:“桂花冬瓜茶真好了。”

    宁安公主搂着他,又看向自己儿子:“承恩,别玩了,你也过来喝点水。”

    李承恩抱着球跑过来:“娘亲喜欢弟弟,都不喜欢我了。”

    皇贵妃乐不可支,问道:“你还吃弟弟的醋啊?”

    李承恩摇摇头,去拉朱翊钧的手:“我也喜欢弟弟。”

    皇贵妃笑道:“这么乖的小娃娃,谁见了不喜欢。”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待不住,两个小家伙手牵手又要跑去别处玩。忽然听到太监通传:“皇上驾到!”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对望一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站起来,左右宫女上前,替他们整理衣冠,一行人匆匆来到宫门口迎驾。

    皇贵妃、公主、公主家的小公子,以及几十个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朱翊钧却独自跑到宫门口,伸个脑袋往外张望:“我的皇爷爷来啦!”

    没办法,帝王崇尚礼仪,需要任何人对他绝对服从,却唯独对这个孙儿宠溺到近乎纵容。

    嘉靖走下銮舆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小孙儿探头探脑走过去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摸到一手的汗:“仔细着凉了。”

    黄锦赶紧摸出帕子,上前一步,给朱翊钧把汗水擦了。

    小家伙开心的问:“皇爷爷是来找我的吗?”

    嘉靖瞪他一眼:“到处乱跑,还要朕来寻你。”

    帝王负手而立,垂眸看着小孙儿,语气威严,目光含着笑意。

    此时,跪在地上的皇贵妃赶紧说道:“是臣妾考虑不周,想着今日中秋,留皇孙在万春宫用晚膳。应该早些送皇孙回玉熙宫,请陛下恕罪。”

    “谁说要治你的罪了?”嘉靖牵过朱翊钧的手,迈步往里走,“都起来吧。今日中秋,难得宁安母子进宫一趟,朕也留下来用些斋食。”

    “是,臣妾这就吩咐尚食局准备。”

    大过节的,谁家不是大鱼大肉,难得吃些好的。他一来就要吃斋饭,也没人提前给他准备。

    嘉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又补充了一句:“中秋团圆夜,你们的膳食照旧。”

    他掸掸衣袍往那儿一座,宫女赶紧奉上茶盏。他看了一眼,也不动手。

    他平时只和道士的调配的崇道茶,很少喝其他的。候在一旁的宫女不知道这些,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以为是自己哪里没伺候好。

    壬寅宫变之前,宫里打死打残的宫女不计其数,长期遭受这种非人的待遇,才导致杨金英等人铤而走险。

    壬寅宫变之后,嘉靖身边只剩太监,宫女都在后宫伺候,日子才好过了不少。

    但对前辈们的悲惨遭遇有所耳闻,见到皇上没有兴奋、激动,只有心惊胆战。

    朱翊钧看看嘉靖,又看看宫女,看到她站在那里,腿都在发抖。

    小家伙想了想,跑过去,踮起脚想端茶盏,力气小了,平衡感也不好,端不起来,干脆推到嘉靖跟前:“皇爷爷,喝茶。”

    嘉靖手指轻敲桌面:“朕不喝这个。”

    朱翊钧又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就喝这个,这个好喝。”

    再推茶盏就要掉他皇爷爷身上了,小家伙也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一只小手一直护着边沿。

    嘉靖也不知道茶热不热,会不会烫到他。这么想着,手已经伸了出去。

    朱翊钧仰着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也不好意思把手再收回来,值得端起来喝一口。

    桂花冬瓜茶,清爽的口感,带着一丝甜味,其实还不错,宫里难得喝到这么接地气的茶饮,其实还不错。

    今日天气很好,白天晴空万里,晚上也没有云层遮挡。天黑之后,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月光洒落在太液池中,浮光跃金,静影成壁。

    晚膳摆在亭中,周围挂上宫灯,既能看到月光洒在太液池上的美景,又能闻到远处飘来的桂花芬芳,秋高气爽,清新怡人。

    嘉靖坐于亭中,他似乎也不是来吃饭的,他就是寻仙问道时间太久,突然想感受一下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朱翊钧跑跑跳跳一下午,早就饿了。抬头可怜巴巴望着嘉靖:“皇爷爷。”

    嘉靖给他夹了一筷子桂花鸭:“吃吧,你们也吃。”

    虽然简单,但也算一顿家宴。在这个中秋团圆夜,嘉靖难得和皇贵妃聊了几句,又关心了一下宁安公主近来的生活,还夸赞了她的驸马,今年多次代替帝王祭祀社稷、宗庙、皇陵等。

    两个小家伙在旁边,头挨着头,努力干饭。

    “钧儿,”嘉靖唤他的小孙子,“今日中秋,给朕背一首关于月亮的诗。”

    这不是张口就有,朱翊钧抹抹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嘉靖轻啜一口桂花酿,忽然打断他:“不好不好。”

    小家伙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李白的诗还不好,那要什么才叫好?”

    嘉靖却说:“不能有月。”

    他的意思是要描绘中秋或是月色,又不能带“月”这个字。

    这一年多来,朱翊钧跟着他的两位贴身太监背了不少诗词。他现在背诗也不想以前,只是背下来,不解其中意。冯保和陈炬每次教他都是应时应景,顺带着就把意思告诉他了。

    既要描写月亮,又不带月字,自然是有的,不过他得想想。

    旁边几人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个题目对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来说,有些为难他了。即便是大人,也不是一时就能想起来。

    “嗯~嗯~”朱翊钧咬着下唇,努力思考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又转头去看月亮。那光影变换远远看去,仿佛正是有人怀抱一只兔子。

    玉兔、嫦娥……

    朱翊钧转过头来,眼睛亮闪闪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开怀大笑,不难看出,他今日心情很好。

    皇贵妃和宁安公主都夸他养的孩子聪颖早慧,这么难的行酒令,都被他解了。

    李承恩抱着朱翊钧:“弟弟真厉害!我还不会背诗呢。”

    朱翊钧拍拍胸脯:“我教你呀!”

    两个小家伙吃饱了,在亭子里有些坐不住,嘉靖便挥了挥手,让他们去玩吧。

    毕竟是在太液池边,皇贵妃赶紧命太监宫女小心伺候着。

    这时候,有太监送来两盏花灯,一盏是锦鲤,一盏是玉兔。

    李承恩牵着朱翊钧的手:“弟弟先选。”

    朱翊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犯了选择困难症:“我都喜欢,哥哥先选。”

    李承恩想了想,挑了较大一些的锦鲤,把玉兔留给了朱翊钧

    用竹子编出动物的框架,中间点上蜡烛,外面罩一层彩色宣纸,下面插一根目光,举起来就像舞狮一样跑来跑去。

    这一天,朱翊钧玩得尽兴,回去的时候就有些困了。跟着嘉靖坐在銮舆上,靠着他皇爷爷就开始呼呼大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醒了,睁眼一看,竟不知道身在何处。

    小家伙闭上眼,翻了个身,睡了片刻,忽然又翻身坐了起来,迷茫的看向四周,不是他的寝殿,但有些熟悉。

    揉揉眼睛,再看:“呀!”

    旁边蹲了一只猫,一直安静的看着他,是霜眉。

    小家伙挠挠头:“我怎么睡在皇爷爷的床上?”

    他自己从床上滑下来,赤着脚踩在地砖上。先去摸了摸霜眉的头,手还没伸过去,霜眉自己把脑袋凑过来,在他手心蹭了蹭。

    “嘻嘻~”一大早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小家伙高兴坏了,搂着霜眉就亲了一大口:“木啊~”

    然后,他就转身跑向了门口。

    霜眉从矮几上跳下来,快跑几步拦在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诶?”小短腿踩着碎步,往左边走了两步,霜眉也跟着他走了两步。朱翊钧又往右边迈出两大步,霜眉比他反应更快,早已经封堵了他的去路。

    朱翊钧嘟嘴:“你为什么拦着我呀?”

    霜眉:“喵~”

    没有这位虬龙的同意,他今天休想离开这件寝殿。

    朱翊钧握着小拳头,往后退了两步,霜眉便往前走两步。他又退,猫又上前。

    如此往复,很快朱翊钧就退到了床边。

    霜眉走过去,前爪在旁边一双小鞋子上扒拉了一下。“咦?”朱翊钧歪着脑袋,好像发现了很好玩的事情,“你是让我穿鞋子吗?”

    霜眉昂着头,站在一旁,用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他。

    “好吧。”小皇孙拗不过一只猫,只能坐下来,乖乖给自己穿鞋。

    守在殿门口的太监听见动静,赶紧进来帮他,顺带着也把衣服给他穿好。

    朱翊钧绕过屏风,跑到外间,嘉靖正在和司礼监几位太监议事。

    说两淮余盐,每年征收白银六十万两,到鄢懋卿掌管盐政,增加到一百万两。

    于是,巡盐御史给嘉靖上了一封奏疏,说明其中危害,极力进言朝廷恢复征收六十万两的旧制。

    嘉靖正在询问司礼监,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淮余盐、巡盐御史、税银什么的,朱翊钧都听不懂,但记住了一个名字——鄢懋卿。

    很快又到了冬月,天气渐渐凉爽。

    东南沿海的抗倭战役仍在持续,海上倭寇更加疯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抢完就走。

    嘉靖时常因为此事召集群臣意识。

    朱翊钧知道,到了年底这一两个月,皇爷爷总会非常忙碌,没有时间,宣他伴驾。

    小家伙也不去打扰,不过他偶尔也会去到玉熙宫的正殿外,不过不是为了找皇爷爷,而是为了找陆绎。

    他每次去仍然会给陆绎带一些水果或是小点心。

    今日,朱翊钧过去的时候正好遇到陆绎换班。陆绎刚从宫门出来,朱翊钧就从旁边闪了出来,给了他个惊喜。

    “哇!”

    陆绎低头,看着他勾了勾唇角,神色如常,看来并没有被吓到。

    小家伙觉得没意思,嘟了嘟嘴:“你没有被吓到吗?”

    陆绎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出现,我就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不可能!”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我走路没有脚步声。”

    这次轮到陆绎问他:“为什么?”

    朱翊钧给他示范了一下,轻轻抬起一条腿,又轻轻放下去。或许是年龄太小,掌握不好平衡,抬脚的时候总是摇摇晃晃,好想一只小鸭子,憨态可掬。

    “你听,真的没有声音。”

    因为自己听不到,所以朱翊钧坚持,他走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

    陆绎跟在他身后,一直垂眸看着他。

    刚开始见到这小家伙,他还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浅笑。

    到了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知不觉加深。

    陆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可是我听到了。”

    朱翊钧不明白:“你为什么听得到?”

    “因为,我会功夫。”

    “功夫?”朱翊钧不解,“什么是功夫?”

    “就是说,他特别能打。”一只手搭上陆绎肩膀,刘守有探出个脑袋,给朱翊钧答疑解惑。

    “特别能打?”

    刘守有蹲在朱翊钧跟前:“殿下,你忘了那日在长安街上,是与成飞身出来,一招制敌,将你救下。”

    “啊!”朱翊钧半张着嘴,一脸恍然大悟,“原来那就叫功夫呀。”

    “对呀,那就叫功夫。”

    “那也太厉害啦!”

    朱翊钧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形,陆绎单手抱着他,右手握着他的佩刀,架在坏人的脖子上,收刀的时候,那人脖子上还流血了。

    小家伙兴奋地说道:“还有刀,还有刀!”

    闲聊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太液池边的空地上。

    刘守有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刀:“就是它,它叫绣春刀。”

    “绣春刀。”小不点煞有介事的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真好听呀,是谁起的?”

    这个问题可把刘守有难住了,他回头去看陆绎:“陆与成,你读书多,你说说,绣春刀这名儿谁起的?”

    陆绎想了想:“谁起的不可考,但‘绣春’二字却是语出有典,大有寓意的。”

    朱翊钧好奇的问:“是什么?”

    陆绎说道:“出自杜甫的《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朱翊钧点点头:“我记住了。”他又摇摇头,“但我没听懂。”

    陆绎耐心的向他解释:“年轻的国之栋梁当在春天时,应是身着锦衣,在天子身侧侍御省亲,何其威风。”

    朱翊钧仰起头若有所思,又将他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所以锦衣卫,要佩绣春刀。”

    刘守有给他输了个大拇指:“聪明!”

    朱翊钧又上前一步,抬手去摸陆绎的刀。陆绎十分警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侧了侧身:“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陆绎说道:“绣春刀及其锋利,远胜一般兵器,会伤到你。”

    伤到他可不是小事,皇上要是问罪下来,陆绎把他爹的魂招回来,也担当不起。

    朱翊钧倒也不为难他,点点头:“那好吧,以后再看。”

    他虽然贵为王世子,说得还会是将来的皇太子,甚至皇上。从小养在嘉靖身边,由帝王亲自抚育,隆宠至极,却一点也不刁蛮跋扈。

    他喜欢问为什么,如果别人的解释能说服他,他一定会乖乖接受。

    总之,是个很好说话的小皇孙。

    刘守有看着朱翊钧,“啧啧”两声:“真是太可爱了。”

    朱翊钧知道自己很可爱,小脑袋歪来歪去,冲着他俩笑。

    就在他俩被遭受可爱暴击的时候,朱翊钧再次向他俩提问:“那……与成和思云(刘守有表字)的功夫,谁更厉害?”

    听到这个问题,他俩同时回头看向对方。陆绎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拿手臂撞了刘守有一下:“当然是他,他可是武举出身,功夫了得。”

    刘守有冲他呵呵一笑:“得了吧,你的父亲可是前任都指挥使,武科进士,人人皆知陆大人健壮勇猛,身材高大。你从小跟着陆大人习武,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对方比自己武艺更强,谦虚到后来,连朱翊钧也明显感觉到,不太真诚。

    小家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打断她俩:“哎呀,你们别让了。”

    “嗯?”他俩转过头来,看向小皇孙,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紧接着朱翊钧就说了一句:“打一架就知道谁更厉害啦!”

    “……”

    两个人面面相觑,小皇孙竟然要让他们比试一下,来证明谁的功夫更好。

    “额……”

    “这个……”

    “……”

    刘守有说:“我夜里还要值宿,先回去睡一觉。”

    说完他就很不义气的打算撇下陆绎,独自溜了。

    陆绎瞪他一眼,低头看向朱翊钧:“我……”

    朱翊钧只是小,他又不傻,看出他俩联合起来敷衍自己,失落的嘟了嘟嘴:“好吧,你们才是好朋友,我不是。”

    朱翊钧今天专程过来找陆绎,还算好了他换班的时间。

    他看向自己的小手:“我还给你带了一个大橘子,这橘子可甜可甜了,大伴说,这个生长在南方,我们这里没有的。”

    “我想带给你尝尝。”

    他说话奶声奶气,充满遗憾和失落,仿佛对待朋友一片赤诚,却被辜负。

    刘守有捂着胸口,表情凝重:“感觉自己欺负了小娃娃,很是不该,无比愧疚。”

    他侧头看向陆绎:“你呢?”

    陆绎白他一眼,大晚上奉命去官员府邸,把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关进镇抚司的时候他怎么不觉得愧疚?

    陆绎懒得跟他废话,一拳就挥了过去。刘守有错身避开,同时伸腿攻其下盘。

    他俩说打就打,把朱翊钧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好几步,给自己找了个安全的位置看热闹。

    陆绎退后数步,刘守有拎起拳头就攻了上来。两个人眨眼间拆了好几招。

    刘守有一看就是很有打架经验,他知道陆绎身高太高,容易重心不稳,专攻其下盘。

    但陆绎早有防备,从容应对。两个人从这边打到那边,又从那边打回来。

    看着挺热闹,其实根本也没认真打,就是比划两下,哄着小皇孙开心。

    朱翊钧看得简直入了迷,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跟随着他俩的身影。那两人动作太快,他甚至有些跟不上,需要晃晃小脑袋。

    又过了几招,刘守有给陆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给你一拳,你假装被我打倒。”

    陆绎面无表情,用眼神回复他收到了。下一刻,刘守有预想中,他一拳把陆绎打倒在地的情景没有发生,反而是陆绎的拳头抵在了他的肩头,稍一使劲儿,他连退数步,捂着肩膀,表情扭曲,作痛苦状:“你……”

    他话未说完,旁边观战的朱翊钧已经拍着手跳了起来:“哇哦!与成赢啦,太好了太好了!”

    哈?原来这是民心所向,小皇孙就是想看他的陆与成在比武中获胜。

    于是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你小子给我等着”,又被刘守有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与成兄果然武艺超凡,无人能敌,刘某佩服!”

    陆绎又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正前方一颗小团子飞奔而来:“与成,与成!”

    陆与成弯腰,伸手,一把将他接住,抱起来,搂在怀里。

    “你真厉害呀~”

    陆绎受之有愧:“是思云让着我。”

    朱翊钧不听不听:“那也是你厉害。”

    “为何?”

    “因为你长得好看。”

    “!!!”

    要这么说,刘守有可不乐意了,他凑到朱翊钧眼前:“殿下,你好好瞧瞧,我长得不好看?”

    朱翊钧实话实说:“好看的呀。”

    “可是,”他伸出双手,环抱住陆绎的脖子,“与成长得更好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种观点,说嘉靖在壬寅宫变之后就没有夫妻生活了(我猜,出处大概和海瑞有关),但其实不是,晚年还在封妃,荒唐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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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殿下,告辞!”

    “殿下,告辞!”刘守有伤自尊了,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朱翊钧伸手抓他,但锦衣卫的制服实在利落,没有一点能下手的地方。

    陆绎见状,立刻探出手,搭在刘守有肩膀上,一把又将人拽了回来。

    他两人又单手过了两招,这时陆绎另一只手还抱着朱翊钧,小家伙近距离看他们过招,兴奋得哇哇大脚。

    刘守有转身,拍开陆绎的手,问:“又做什么?”

    陆绎看向朱翊钧,说道:“殿下没让你走。”

    刘守有说:“殿下还有何吩咐?”

    朱翊钧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橘子。”

    “这不是给与成的吗?”

    朱翊钧说:“一起吃。”

    他说一起吃,那就一起吃。陆绎抱着他,在太液池边找了个大石头坐下。刘守有剥开橘子,分成两半,递给陆绎一半。

    但两个人你一瓣我一瓣都喂进了朱翊钧嘴里。

    这橘子太大了,他小脸股得像仓鼠一样,也难免从嘴角溢出些果汁,陆绎又给他擦了。

    咽下一瓣橘子,朱翊钧忽然说道:“我也想学功夫。”

    “……”

    陆绎和刘守有对望一眼,刘守有问道:“殿下,有那么多锦衣卫保护你,你还需要自己学功夫吗?”

    “嗯,”朱翊钧点点头,“需要!”

    刘守有越过朱翊钧,在陆绎肩头捶了一拳:“看来是与成功夫还不够好,不能让殿下放心。”

    “不是!”朱翊钧一向护着陆绎,“与成不在的时候,我要自己保护自己。”

    说话的时候,他小拳头都握紧了。陆绎一手拦腰抱着他,生怕他一个激动,掉太液池里去。

    “你说得对,”陆绎把他从石头上抱下来,“但你现在太小了,还学不了。”

    朱翊钧抬起头:“长大就可以学了吗?”

    “……”

    朱翊钧举起一只小手,努力用大拇指按住小指,竖起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一脸骄傲:“我马上就要三岁了。”

    朱翊钧拉着陆绎的指尖:“与成,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

    陆绎严肃的绷着脸,既不想说谎,又不舍得让他失望。

    刘守有又给他喂了一瓣橘子:“三岁也是个小娃娃。”

    朱翊钧没吃,用手接着,吃了他就没法说话了:“皇爷爷说,等我三岁,就要给我选老师,教我读书啦。”

    “咦,”朱翊钧的目光落到远处,“老师?”陆绎和刘守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从无逸殿走出来。身姿挺拔,仪态非凡。

    这气势,要不是身上那件青色常服,哪里像个六品官,倒像是内阁首辅。

    刘守有问:“谁呀?”

    陆绎道:“国子监祭酒,张居正。”

    刘守有恍然大悟:“徐阁老的学生。”

    这时候,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已经跑了出去,正是跑向了那位张大人的方向。

    陆绎和刘守有对望一眼,还以为他们认识。

    朱翊钧跑了一段,就停了下来,他们隔得太远,张居正又是走向相反的方向。他身材修长,昂首阔步,朱翊钧撒开了小短腿也追不上。

    陆绎快走几步,来到他身后,朱翊钧仍旧盯着张居正的背影,眼见他走向远处的西苑门。

    陆绎蹲下来,轻拍他的肩膀:“殿下。”

    朱翊钧嘟嘴:“他不理我。”

    陆绎说:“他没看见你。”

    朱翊钧坚持:“他看见了。”

    “……”

    朱翊钧转过身来,发现手里还捏着一瓣橘子,赶紧塞到嘴里。

    陆绎想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橘子是南国进贡来的,很甜。吃完朱翊钧就把张居正抛到了脑后,对陆绎说道:“以后你也要当我的老师,教我功夫。”

    “……”陆绎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眼里流露出为难。

    朱翊钧问道:“你也不愿意吗?”

    这个“也”字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陆绎摸摸他的脑袋:“愿意。”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但小家伙想不到那么久远的事情,反正现在陆绎答应了他,他很高兴。

    冬天,天黑得早,气温也降得快。陆绎说道:“时间不早了,殿下回去休息吧。”

    “……”

    太液池的另一边,张居正走上金鳌玉蝀桥,穿过太液池,目光却一直落在远处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身上。

    一到年底算账的时候,玉熙宫的正殿内,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户部、工部、兵部、内阁、司礼监……一摊子算不清扯不明的烂账。

    最关键的是国库没钱,没钱!兵部和工部都是两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吞金兽,每年几百万两白银往里砸,连个回声也听不到。

    这些年各种天灾不断,粮食减产,税已经征到了不知道嘉靖哪一年,且一年不如一年,国库还是入不敷出。

    且皇上还有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今天修个宫殿,明天修个道观,后天搞个斋醮,一个比一个烧钱,钱却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隐藏在国库亏空的背后,是各地各级官员。严重的贪腐问题。朝廷拨下去的银两,钱还没到地方,先去了一半。

    最终,这些银子到了哪里,无人知晓。

    倒也不是真的无人知晓。身为帝王,嘉靖只是自私,将自己的利益和享乐建立在整个国家之上,但他并不傻。

    他感觉到了,但他无可奈何,长久以来一个庞大且坚固的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他们互相牵制又互相包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铜墙铁壁一般,难以撼动。

    虽然已经对现在的局面有了清醒的认识,但嘉靖无可奈何,因为这个局面,正是他的纵容和无为造成的。

    下面依旧吵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你指责我花多了,我指责你赚得太少。

    嘉靖坐在他的龙椅上,冷静的看着下面激烈的争吵,内心却茫然的。

    对于愈发失控的局面,他已经无能为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现在他却觉得孤立无援。

    因为宰相胡惟庸造反,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怒之下,撤掉了宰相一职,大事小情一手包办。八天时间,平均每天看几百封奏章,处理几百件国事。

    八天之后,就连朱元璋这个工作狂也感觉到力不从心,开始组建内阁当他的帮手,协助他处理事务。

    之后,文官势力逐渐强大,内阁权力日渐增大,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相权。

    到了明宣宗朱瞻基时代,为了对抗和牵制相权,皇帝赋予太监批红权,从此,宦权登上政治舞台。

    皇权、相权和宦权相互博弈,又相互依存。一开始,皇帝信任太监,内阁孤立无援。后来皇帝信任内阁,宦权就只是皇权的附属品。

    到了嘉靖这里,他既不信任相权,又不相信宦权,他要把所有权利一把抓,却又没有老祖宗朱元璋的本事,最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不遵守规则,最终必将被规则反噬。

    现在,他已经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是皇帝,还是个叛逆又爱面子的皇帝,他比谁的清楚自己犯下的错,但别人不能指责他。

    谁敢指出他错了,谁就是在找死。所以没人敢站出来。

    嘉靖厌烦了这一切,厌烦了他们永无止境的争吵。吵架又吵不出真金白银。

    嘉靖挥了挥手,让他们都走。

    算不清的账,明日再算。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黄锦劝他歇着。嘉靖却走到窗户边上,吩咐道:“打开。”

    黄锦有些犹豫:“主子,入夜天冷。”

    “朕让你打开。”

    黄锦只得上前,打开窗户。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帝王衣袍猎猎作响。

    外面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米粒一般大小,很快就将黄色琉璃瓦覆盖。

    他还记得,朱翊钧出生那年,几月不下雪,京师及整个北直隶大面积旱灾。

    后来,黄河泛滥,堤坝溃决,河道淤堵、漕运中断。又是陕西、河南、陕西遭遇大旱,冬季极寒,全国暴雪,河道冰封……

    到了今年,虽然全国也陆陆续续报上来一些灾情,但并没有造成人口大规模减少,听出来了,这是迁怒。比起往年却又似乎没那么严重。

    相对太平的一年,朝廷却依旧没钱。

    嘉靖忽然迈步向殿外走:“去看看皇孙。”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幸好黄锦取来了貂裘大氅,赶紧给他披上。

    嘉靖来到朱翊钧的寝殿,孩子早已经睡了,太监在旁边守着。

    他一走进殿内,眉头就皱了起来,门口的太监心惊胆战,甚至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了帝王。

    嘉靖脸沉得比外面的天还冷,一开口就让人胆战心惊:“这殿里是没燃炭炉吗?”

    炭炉自然是燃着的,只是烧得不旺,以至于殿内的温度不高。

    太监们立刻跪了一地,但帝王的怒火并没有就此平息:“是御用监没给皇孙备炭火?”

    “朕已经穷到,连孙子寝殿里的炭也烧不起了?”

    这一个一个问题抛出来,没人敢回答。

    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迁怒。太监全都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帝王疯是疯了点,但声音压得很低。尚且还有一丝理智,担心把孙儿吵醒。

    他踱步走到床前,那里跪着朱翊钧的贴身太监。嘉靖站在他的跟前:“你说,怎么回事?”

    皇上阴晴不定,从他刚才的话就不难听出来,在大臣那里受了委屈,憋着一口气,就是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但屋子中间这么大个炭炉,他不可能看不见。

    冯保猜测,帝王大概是需要找个台阶下,便回道:“太医说,殿下乃是纯阳之体,恶热喜凉,殿内炭火不宜过旺。”

    嘉靖掀开床幔,朱翊钧仍在熟睡,并没有被刚才的动静吵醒。被子只遮住他的身体,小手虚握成拳放在头的两侧,脚丫也露在外面。

    可尽管如此,他的额头和脖子仍能看出有一层薄汗。

    “都下去吧。”

    太监们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站起身,退出殿外。

    冯保最后一个出来,轻手轻脚带上殿门。

    嘉靖坐在床边,向黄锦伸出手,甚至不用开口说一个字,黄锦就知道他要什么,赶紧递上一条干净的帕子。

    嘉靖轻柔的给朱翊钧擦了擦额头和脖子的汗水,可他几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不可避免的还是把孩子吵醒了。

    朱翊钧没睁眼,只是晃了晃脑袋,像是醒了,但又没完全醒过来。

    他翻了个身,口齿不清的喊了一句:“皇爷爷。”

    看来,他刚才听到了皇爷爷的声音,只是没有醒过来。

    这声“皇爷爷”喊得嘉靖心都要化了,拍了拍他的胸口,轻声哄他:“睡吧,朕就是过来看看你。”

    不一会儿,小家伙又睡沉了。大概是真的有点热,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帝王就那么安静的看这孙子。他虽然追求长生不老,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这个常识,他还是有的。

    这个庞大的帝国,最终要落到他的儿子手里,而后,是他的孙子。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心里清楚,他给后代挖了很多大坑,想要都填回去不太现实,那就能填多少就填多少吧。

    他动不动就和大臣讲规矩,将礼仪,那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点私欲的说辞。事实上,他才是最不讲规矩的那个。

    他打破了旧的规则,却无法建立新的秩序。

    但新的秩序总要有人建立,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从太液池到万岁山,亭台楼阁一片银装素裹。

    这天,终于出太阳了,天气晴好,气温回升。用完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抱着他的竹铃球出去玩耍。

    他今日是太兴奋了,大老远跑到万岁山下的果园,去看望他的两个好朋友。

    北海已经结冰了,那两头白鹿并不在湖边,也不在芦苇丛,不知躲哪里去了。

    “小白,大白,是我呀,我来看你们啦~”

    朱翊钧扯着嗓子奶声奶气的喊了两声,远处传来“哒哒哒”的声音,两头白鹿从树林深处跑来。

    朱翊钧举起小手:“摸摸。”

    小白立刻低下头,俯下身,把鹿角拿给他摸。

    大白好似没听到一般,昂首挺胸的站在旁边,似乎并不打算听他从一个奶娃娃的命令。

    朱翊钧踮起脚,冲着一头鹿咿咿呀呀的喊:“摸摸,摸摸~”

    大白踢了踢它的蹄子,有点不耐烦的转过身,看样子是打算转身走了。

    朱翊钧没急,小白却急了,冲着大白发出一声鸣叫,大白原地转了个身,在朱翊钧跟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让他随便摸。

    朱翊钧抬起小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真乖。”

    看完了小白和大白,朱翊钧便往回走,踢着他的竹铃球,一路叮叮当当。

    小孩子脚下又没个轻重,有时候踢得远,有时候踢得近,他一路追着球往前跑。

    忽然一脚踢出去,竹铃球便横着朝旁边的宫殿飞了过去。

    朱翊钧转身去追,跑出去好长一段,停在一座宫殿门口

    那宫殿的台基很高,前面有一大段台阶。正因为如此,朱翊钧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这里是大玄都殿,嘉靖每日求仙问道的地方,里面香火缭绕,他也从不让小孙儿进去。

    朱翊钧抱起抱起他的竹铃球,转身就跑了。跑着跑着前面来了个人,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朱翊钧抬起头来,半眯着眼望去,眼前的人留着长长的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寒冬腊月穿一身宽大的道袍,风一吹,衣袂翻飞,他却依旧站得笔直,仿佛不觉得冷似的。

    那人低头看着朱翊钧,笑着唤他:“小仙童。”

    “咦?”

    朱翊钧歪着脑袋,皱起眉头。别人都叫他小皇孙、小世子、小主子,要么就叫他殿下。

    第一次,有人叫他小仙童。

    朱翊钧冲他咯咯笑了两声,证明他很有眼光:“你是神仙吗?”

    那人也笑起来,却没有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往旁边迈了一步,侧身,把道路让出来,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风大,小仙童请移步别处玩耍。”

    朱翊钧抱着球,蹦蹦跳跳的跑了。

    此人正是陶仲文死后,嘉靖的新宠——擅长扶乩之术的蓝道行。

    说他是神仙倒也不假,他能一眼看清嘉靖心里的想法,并在嘉靖向神明提问的时候,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今日,嘉靖把这位“神仙”叫来,自然是又有问题要向神明请教。

    蓝道行人还没走进殿门,他和朱翊钧在台阶下的短暂交谈,就已经传到了嘉靖耳朵里。

    嘉靖很高兴,他不信大臣不信太监,但他却信任道士,并且深信不疑。

    道士说他的小皇孙是仙童下凡,是给大明王朝带来祥瑞之人,这件事情已经三番两次得到证实。

    信则灵,反正他信了,目前看来是灵验的。

    反过来,朱翊钧第一次见到蓝道行就问他是不是神仙,这小家伙可从来没问过别人这个问题。

    今天,嘉靖要向神明请教一个困扰了他大半辈子的问题——为何天下还没有大治?

    这个问题是密封起来交给太监,再由太监交给蓝道行,蓝道行捎给神明,再行扶乩之术,神明附身于两名太监,用乩笔在沙盘上给出答案。

    很快,神明就给出了答案:“奸臣当道,贤臣不用。”

    于是,帝王又提出第二个问题:“奸臣何人?贤臣又是何人?”

    沙盘上浮现出两个名字:“严嵩,徐阶。”

    按照他提问的顺序,前者就是那个奸臣,而后者自然就是贤臣。

    嘉靖虽然笃信扶乩之术,对道士和神仙十分信任。但他也没有那么容易糊弄。

    于是,又问了第三个问题:“为何奸臣还不遭天谴?”

    这个问题又让客串神仙的蓝道行出了一身冷汗,到底什么答案才能既打消皇帝的疑心,又能让他满意?

    蓝道行并没有慌张,他和嘉靖一问一答这么多年,早就摸透了这位帝王的心思。他刚愎自用,又好面子。明明早已厌烦严嵩了,却还要问一下神仙的意思。

    于是,神仙给他回话:“奸臣今日将来奏事,留待皇帝正法。”

    果不其然,下午,徐阶这个贤臣没来,严嵩来了。

    但严嵩给嘉靖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坏消息。鄢懋卿和赵文华一样,作为严嵩的一条狗,从头到脚坏透了,但搞钱的本事却不容小觑。

    他到江南走一趟,能比别人多带回来好几十万两银子,让嘉靖过个好年。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严阁老就算忍痛再奉上几十万两白银,也换不回皇上的心。

    因为,不光皇上厌烦他,神仙也想让他滚。

    但是不慌,这件事先暂时放一放。

    眼看就要过年了,钱也到位,先把天天在皇帝耳边挣来吵去的那几个人的嘴赌上。

    然后,皇帝还要张罗一件重要的事情。

    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小皇孙朱翊钧年满三岁的日子。

    嘉靖说过,等万寿宫修缮完毕,搬进去,明年就要让他开蒙读书。

    现在有两件事情,一来,是万寿宫的修缮进度。二来,是世子讲官的人选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由徐阶和他儿子负责。于是,嘉靖把人叫来:“万寿宫修得怎么样了?”

    万寿宫曾经是明成祖朱棣燕王时期的潜邸,也就是当年的燕王府,是个非常庞大的建筑群。正殿面阔九间,纵深五径院落,曾经还因此被建文帝说他逾制。

    嘉靖为了自己亲爹升拊太庙,人家本来庙号太宗,他给改成了成祖。

    万寿宫也是他在西苑一直居住和修炼的地方,前几年一把火烧了,可是他让心心念念好久。

    要完全大修一遍,时间、金钱和材料都不太允许,但经过徐阶父子的努力,已经将主体建筑修缮完毕,至少皇上和皇孙可以搬进去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宜迁宫,看一眼黄历,最近的吉日也在年后。

    嘉靖一拍大腿:“那就年后择吉日迁宫。”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现在还有第二个问题——小皇孙的讲官究竟该有何人来担任,这是个难题。

    要解决这个难题,首先要搞清楚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朱翊钧只是裕王世子,不是皇子,更不是皇太子,他以什么身份读书?

    皇孙读书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朱允炆那是死了爹,正经被立为皇太孙。

    皇上宠爱皇孙没问题,但也不能不顾儿子死活吧。

    第二,朱翊钧虚岁四岁,周岁只有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首先他要坐得住,其次他要听得懂。

    第三,该指派什么官员做他的讲官?是翰林院检讨,还是翰林院编修。

    徐阶张口就是:“按照祖制……”

    嘉靖打断他:“徐阁老,皇孙读书不是皇太子出阁,不用按照祖制来。”

    他说这话,徐阶就放心了:“如此,臣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说来听听。”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嘉靖何其敏锐,立刻反问了一句:“你的学生?”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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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

    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皆知,嘉靖自然也是知道的。

    徐阶脸上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回陛下,正是臣的学生。”

    嘉靖又问:“为何推荐此人?”

    徐阶又说:“世子早慧过人,闻则能诵,年仅四岁,已经熟记多部经典。臣以为常人难以胜任世子讲官,唯有相同经历者,方能更好教授世子,为其释疑。”

    “张居正年少聪颖,乃是荆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正是世子讲官最合适的人选。”【1】

    神童的思维和想法往往不被世人理解,普通人只会把天才变得平庸,只有天才了解天才的内心世界,并且正确引导和教育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同样出类拔萃,而不至泯然众人。

    张居正这简历,纵观整个科举考试的考生,也实属罕见。

    翰林院卧虎藏龙,只有张居正,才是那个让嘉靖无法拒绝的选择。

    对于徐阶的推举,他很满意,并立即下旨,开春之后,择吉日,由张居正为世子讲学,教授其经史子集。

    徐阶心中大喜,领旨退下。

    这些年,为了扳倒严嵩这个大奸臣,有很多人牺牲掉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生命。

    政治斗争到了最白热化的阶段,能用的人都顶上去了。但徐阶却将张居正保护得很好,一直让他当一个不起眼的小翰林。哪怕最后无人可用,徐阶也会亲自下场,和严氏父子同归于尽,也不会把张居正推出去。

    如果,他徐阶这辈子的政治理想注定无法实现,那就留待他的学生张居正去实现。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我看来,兴我王学者并非华亭,亡我王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以华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乡分别指代三人:华亭是徐阶、分宜指严嵩,江陵便是张居正。

    这话虽然不是直接对徐阶说的,但也很快传到了徐阶耳朵里。

    整个朝廷都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张居正从不避讳与徐阶的接触,正大光明出入徐阶府邸。但他也能和严党官员谈笑风生,穿梭于两派之间,游刃有余。

    这位年少成名、风华正茂的翰林院编修,身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又能游离于刀光剑影之外,徐阶对他的保护只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关键。

    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无闻的干了几年,前段时间才升了个国子监司业,负责协助高拱管理国子监事务。

    徐阶本是想要推举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讲官。

    但从年初开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面前提到要让小皇孙读书,给他找讲官。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子,都是由太监,也就是他们的伴读开蒙。皇太子八岁(虚岁)出阁读书,其他皇子14岁成年之后封爵、赐婚。指派翰林院检讨充当讲官,跟随亲王一同入藩国讲学。

    按理说,皇孙读书,由太监教他认认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着正经找个翰林教他读书。

    稍微一琢磨,徐阶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欢儿子,尤其不喜欢裕王,认为他性情温厚,不够机灵,也不够强硬。

    这明摆着是要效仿成祖,将儿子搁一边,一心一意培养孙子。

    徐阶立刻就想到了张居正,比起裕王讲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尽心培养皇孙,岂不更加前途无量。

    况且,皇孙年仅四岁(虚岁),精力不济,只读半天书,下午张居正可以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司业。

    上午给皇孙当老师,培养帝国未来接班人,下午到国子监当老师,从众多生源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成为自己的门生,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缮万寿宫的时候,徐阶就找到了张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举他的意思,没想到却被张居正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徐阶实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烧香拜神找关系,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张居正,年纪轻轻考上进士,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的编修,眼看熬出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凭什么拒绝?

    张居正拒绝,自然有他的理由。

    荆州府神童、少年举人、裕王讲官、内阁首辅,改革变法,死后抄家……这所有的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一遍。

    再次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的荆州府神童,但时间有些对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近十年光阴。

    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张居正还是遇见了那位湖广巡抚顾璘,对方当场解下犀带赠予他。

    但与旁人说起张居正时,除了那句“此子将相才也”之外,顾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志坚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顾璘为了磨砺他的心智,有意让他落榜之事并未发生。年仅十二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打破杨廷和十三岁考中举人的的最小年龄记录。

    张首辅早已历经宦海,不再需要经历磨难。

    为了心中未竟的事业,他也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得意忘形,在赞誉声中迷失自我,与所谓的名人文士饮酒作诗。

    他每日苦读不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四年之后的那次会试。

    三年之后,没有名落孙山,张居正顺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成为徐阶门生。

    就这样,他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的编修,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机——成为裕王讲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来的不是裕王讲官,而是裕王的儿子,世子朱翊钧的讲官。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理智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愿意!

    是的,就算以后,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孩子,他会将自己伪装得很好,穷尽自己两世的政治天赋和手段,去控制他、操纵他,将他变成一个傀儡。

    如果张居正愿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后对他的信任,和对璐王朱翊镠的宠溺,抛弃这个傀儡,换下一个。

    总之,他依旧怀揣着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却拒绝与这个曾经的学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无论徐阶怎么说,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徐阶看着他,良久无言。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最终,他将此归结为太年轻。

    年轻的文人都想着堂堂正正的做官,报效朝廷,让他依附于一个三两岁的孩子,从而成就仕途,似乎并不那么好听。

    嘉靖只说要给世子选个老师,也没说立刻马上就选,万寿宫还在修,世子也才两岁,上课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阶认为来日方长,他总能说服张居正。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张居正走出无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该让老师失望,但他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正值初夏时节,太液池边的荷花开得正好,一眼望过去,碧叶连天。

    张居正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那莲花池中走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浅蓝色轻纱,下摆处绣着几朵荷花,随着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轻轻晃动,摇曳出不同的姿态。

    他长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圆脸点儿,明眸皓齿,粉妆玉琢。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这一池青莲化作仙童,款款而来。

    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这宫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嘉靖亲自带在身边抚育的小皇孙——朱翊钧。

    上一世,张居正是裕王的讲官之一,他曾经见过年幼时的朱翊钧。

    虽然过去许多年,记忆中孩童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他敢肯定,绝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那时候,裕王不受嘉靖喜欢,连带着朱翊钧这个皇孙也并没有在嘉靖那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无论是长相、性格,甚至是衣着打扮,都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眼前这个孩子,骄阳下,他好像浑身上下都在发光,那么明媚,那么耀眼。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孩子吗?

    难怪一向性格乖张难测的帝王会如此宠爱这个孙子,甚至能容忍他扔掉自己的金丹,痛斥严嵩,赶出玉熙宫。

    那时候,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以为这孩子要失宠了,连带着他的父亲裕王,也要跟着倒霉。

    谁曾想,朱翊钧一场大病之后,非但没有失宠,在皇爷爷那里得到的宠爱反而更胜。

    嘉靖为了让他有地方读书,要重新万寿宫。

    这实在超越了张居正的认知,他甚至想,裕王是不是从哪里抱了个孩子,冒充皇孙。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个猜测有些离谱。这孩子虽然长得和他印象中的朱翊钧大不相同,但眉眼之间,与他那个皇爷爷长得却有几分相似。

    这谁要是告诉嘉靖,朱翊钧不是他的亲孙子,皇帝能诛他九族。

    就在张居正思绪万千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蹦蹦跳跳来的他的跟前。

    毕竟是皇孙,一岁就被皇上封为王世子,说不得哪天就是皇太孙,不是他一个六品国子监司业能得罪的。

    张居正往旁边让了一步,侧身站着,把路让出来,等小皇孙走过去。

    然而,朱翊钧却停在他的面前,仰着头,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好奇的打量着他。

    那么小的孩子,在帝王无限的恩宠中长大,大眼睛里满是纯真,对人没有一丝防备。

    小家伙问他叫什么,夸他长得好看,还认真的挑了一朵荷花送给他。

    那一刻,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这样的词,也无法描绘张居正内心复杂又矛盾的心情。

    无论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是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见的羁绊。总之,这个孩子对他的好感不加掩饰,那么真诚,又那么坦荡。

    张居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时候,有个太监走到朱翊钧身后:“殿下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张居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太监,是他前世的盟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在他死后,冯保也没有能够得以善终,同样被朱翊钧抄家,赶去南京守陵,最终惨死。

    张居正接过荷花,那孩子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太阳的光芒落尽他的眼睛里,比太液池的波光更漂亮。

    很快,朱翊钧被冯保抱走了。张居正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身后的视线仿佛化为实质,让他即使是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目光。

    张居正终是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那孩子也在看他。发现他转过头来,便害羞的低下头,小脸埋进冯保的颈窝。

    张居正沿着太液池一直往前走,走过金鳌玉蝀桥,走向西苑门。

    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御苑风光太美,他从无逸殿走出来时,满心的愤怒与痛苦,在这一刻,竟神奇的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深重的不甘与遗憾。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脑子里时常会没来由的浮现出,那孩子仰起头冲他笑的样子。

    有一个问题,实在让他困惑——这孩子究竟是谁?

    于是,这半年来,他一直留意着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

    直到一个多月之前,他又在太液池边偶遇了朱翊钧。

    天气很冷,那孩子穿了一件鹅黄长袄,衣领处有一圈白色兔毛,衬得他白净的小脸像是用雪捏成的团子。

    连张居正也看出来,他长高个不少,脸上仍是肉嘟嘟的,下巴却尖了些。

    他们隔得远,那孩子正在和两名锦衣卫玩耍,转头时也看到了他。

    张居正转身就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走上金鳌玉蝀桥,他才侧头看过去,那孩子已经被太监抱走了。

    徐阶前后找了他三次,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做小皇孙的讲官。

    前面两次,张居正都拒绝了。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徐阶有点恼火。

    他对张居正寄予厚望,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凭白错过一次绝佳的机会,实在想不通,也理解不了,失望至极。

    而这一次,张居正没有拒绝——他答应了下来。

    他仍旧困惑于半年前那个问题,并且想要亲自去验证答案。

    小年过后,嘉靖和朝中大臣都不再处理政务。一直要到正月十七,这个年才算过完。

    过完生日,朱翊钧就心心念念盼着过除夕。

    正殿内炭火烧得旺盛,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嘉靖仍旧穿着一件素色道袍,朱翊钧换上方便活动的夹袄。

    小家伙每天都在嘉靖周围蹦跶,他这个年纪仿佛有耗不玩的精力,这也正是嘉靖这个中老年帝王所向往的。

    “过年咯,马上就要过年咯~”

    嘉靖放下手中经卷,抬头宠溺的看着他:“钧儿很想过年?”

    朱翊钧点点头:“喜欢过年。”

    嘉靖又问:“为何喜欢过年?”

    朱翊钧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过年有好多好吃的。”

    嘉靖轻哼一声,不以为然:“你想吃什么,不用等到过年,朕叫他们给你做便是了。”

    “不一样,”小家伙摆弄着一个复杂的孔明锁,“平时吃的,没有过年吃的好吃。”

    “怎么说?”

    朱翊钧抬起头来冲他笑:“不知道。”

    笑完之后,他又想了想,说道:“和哥哥一起吃,就好吃。”

    他平时除了和嘉靖呆在一起,就只有围在身旁的那群太监。有时也拉着几个锦衣卫陪他玩耍,再然后就是小猫、小鹿、小乌龟……身边总是没有个同龄人。

    只有比他大李承恩,逢年过节跟着宁安公主进宫一趟,看望皇贵妃。朱翊钧能和这位表哥一起玩一会儿。

    嘉靖想了想,说道:“那今年朕就命宁安提前一日将李承恩送进宫来,跟你一起玩耍。”

    小家伙一听,激动的站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皇爷爷答应你的事情,哪次没做到?”

    朱翊钧趴在他的腿上,提要求:“那,他晚上可以和我睡在一起吗?”

    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他自己还住在玉熙宫,竟然想让小伙伴跟他一起住。

    但眼看过年,嘉靖高兴,便也答应下来:“那就让他跟你住一晚。”

    于是,腊月二十九日一早,宁安公主就把儿子送进宫来。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儿子哪里冒犯了小皇孙或者嘉靖,受到责罚。

    听到李承恩来了,朱翊钧拉着哥哥的手开心得不得了:“哥哥!我带你去看我的小乌龟。”

    “小乌龟?”这对于李承恩来说,也不算个新鲜玩意儿,“我家里也有。”

    朱翊钧问道:“也是白色的吗?”

    “白色的?”李承恩摇头,“是绿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乌龟。”

    朱翊钧拉着他来到大水缸前:“我的小乌龟是白色的,大的叫大龟,小的叫小龟。”

    “我叫他们,他们就会出来。”

    李承恩十分捧场的问:“真的吗?”

    朱翊钧点头:“真的!”

    他走到大水缸前,用手拂了拂水缸里的水,摸到一手冰块,赶紧缩了回来。惊讶道:“呀,已经结冰了,我的小龟和大龟会被冻成冰块吗?”

    平时他也不喂乌龟,都是太监给他喂。他想起来看看,想不起来就算了。

    其实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所以也不知道乌龟早就不在水缸里,而是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早就躲起来了。

    小家伙着急呀,围着水缸转圈圈,又大声喊道:“王安,王安!”

    王安赶紧过来:“小主子,怎么了?”

    朱翊钧说道:“我要一根棍子。”

    “棍子?”王安不解,“要棍子做什么?”

    朱翊钧说:“把水缸砸了。”

    “啊?”王安更是懵圈,“大过年的,砸水缸做什么?”

    朱翊钧嘟嘴:“就要砸了!”

    “这水缸是铁的,砸不坏。”

    朱翊钧急得跺脚:“那我的小乌龟怎么办?那是皇爷爷送给我的。”

    一旁的冯保问陈炬:“你给他讲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陈炬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司马光也养白龟?”

    “额……”

    冯保干笑两声,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大概是后世编的,历史上并不存在。

    不过,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历史上并不存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但存在和司马光一样机智的小朋友。

    朱翊钧说道:“我的小乌龟还在水缸里,水变成了冰,把它砸了才能救出小乌龟。”

    冯保“啧啧”两声,满眼赞赏:“哎呀,咱们这小主子,真是太聪明了。”

    朱翊钧急坏了,非得把水缸砸了,到处叫太监给他拿棍子:“大伴,你快帮我拿棍子呀!”

    冯保一把将他抱起来,轻拍他的后背:“小主子别着急,乌龟早就不在水缸里了。”

    “咦?”朱翊钧歪着脑袋,“不在水缸里?”

    “不在。”

    “那它们去哪里了?”

    冯保说:“或许在哪个洞里躲起来了吧。”

    “为什么要躲起了,饿了怎么办?”

    “因为乌龟要冬眠呀,所以要躲起来。”

    “冬眠?”朱翊钧更不理解,“什么叫冬眠?”

    冯保说:“就是睡觉。冬天到了一定的温度,一些动物就会找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睡觉。”

    朱翊钧又问:“那要睡到什么时候?”

    冯保想了想:“睡到明年春天。”

    “那明年春天小乌龟会回来吗?”

    “会的。”

    于是,小家伙记住了:为了抵御严寒,在食物不充足的情况下,一些小动物会冬眠。

    朱翊钧几个月见一次李承恩,拉着他到处玩耍。去御花园堆雪人、打雪仗、折红梅。

    一整天玩下来,旺盛的精力终于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

    冯保给他俩换上寝衣,又让他俩喝了牛乳,终于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朱翊钧和李承恩一起钻进被子里,又伸出个小脑袋冲着冯保挥挥手:“大伴,再见!”

    “再见?”

    冯保对他说过晚安,他有时也会对冯保那么说。但这还是第一次,对他说再见。

    冯保一连迷惑:“怎么是再见?”

    朱翊钧说:“我要和哥哥冬眠啦,明年春天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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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 章 结尾小修,不介意

    说完,朱翊钧就钻进了被子里,和李承恩两个小家伙躲在被子下面玩闹,拱来拱去,真的好像两只小乌龟。

    陈炬还以为朱翊钧已经睡了,轻手轻脚从外间进来,俩小家伙还叽叽喳喳闹着呢。

    “二更了,”陈炬站在冯保旁边,两个人耳语,“刚还说困了,吵着要喝牛乳,上了床又精神了。”

    冯保笑道:“快了,马上就要冬眠了。”

    “……”

    他说完这话没多会儿,被子里的动静就渐渐小了下去,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不动了。

    冯保笑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他养大的娃娃,他太了解了。平时的朱翊钧早睡了,今天玩到了亥时,这就算熬夜了,电量已经耗光,肯定坚持不了很久。

    冯保把两个孩子从被子里捞出了,放在枕头上,替他们盖好被子。

    他刚站直身体,两个小家伙同时翻了个身,面对着对方,头挨着头,可爱得不得了。

    第二天,按照朱翊钧平时的习惯,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叫大伴。

    今天小家伙一睁眼,却呆住了:“咿呀~”

    旁边竟然趴了个人,正直勾勾的看着他。

    朱翊钧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突然叫了一声:“霜眉。”

    喊完他又抬手揉了揉眼睛:“你怎么变成小孩子啦?”

    “……”

    他这一句,把旁边的人也听得一脸问号:“弟弟,你在说什么呀?”

    “啊?”朱翊钧凑近了,捧着他的脸,这才恍然大悟:“不是霜眉,是哥哥呀~”

    李承恩问:“霜眉是谁?”

    朱翊钧说:“是我的好朋友。”

    李承恩好奇道:“他多大了?”

    朱翊钧抬起胳膊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李承恩说:“原来宫中还有其他小孩儿。”

    “霜眉不是小孩儿。”

    李承恩更好奇了,跟着他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大的大人吗?”

    朱翊钧弯着眼睛冲他笑:“霜眉是只小猫咪。”

    “哈哈哈哈哈哈~”说完,两个小家伙笑作一团,抱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听见动静,冯保掀开床帐,伺候小主子穿衣服。

    朱翊钧过年穿的新衣服,是尚衣监前几日就准备好的。

    天不亮,万春宫的太监就把李承恩的衣服送过来了。尽管只是住一个晚上,皇贵妃也会考虑得非常周到,及时送来李承恩需要的东西,还特意吩咐四名太监留下伺候。换好衣服,梳洗完毕,朱翊钧拉着李承恩乖乖地坐在桌前,仰头去看冯保:“大伴,我们准备好了。”

    冯保明知故问:“小主子要做什么?”

    朱翊钧每天一睁眼的头等大事,绝不能忘:“喝牛乳!”

    冯保惊讶道:“小主子不是冬眠了吗?”

    朱翊钧歪头:“冬眠不能喝牛乳吗?”

    “小动物冬眠的时候不吃东西。”

    不吃东西怎么行?朱翊钧思索片刻,做出艰难的决定:“晚上再冬眠,现在要喝牛乳!”

    牛乳早就准备好了,和早膳一起送上来。

    伺候小主子用完早膳,太监们便在院子里忙碌起来。

    这一天流程朱翊钧去年就看过,今年他竟然还记得。拉着李承恩给他介绍:“这个是桃符,左边叫神荼,右边叫郁垒。”

    “……”

    除了有李承恩陪他玩,朱翊钧盼着过年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能在除夕的家宴上见到裕王和王妃。

    半年过去了,王妃的病也已经痊愈,看起来气色也好了许多。

    朱翊钧白天又去折了一束红梅准备送给娘亲,和去年一样,是精心修过枝条,枝头上满是未开的花苞。

    不过,朱翊钧的红梅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嘉靖看到了。帝王大手一挥:“这算什么礼物,送出去未免寒酸,这个礼皇爷爷替你送了。”

    他又吩咐黄锦:“去,取个梅瓶过来,插起来。”

    就这样,他把孙子送给儿媳妇的礼物据为己有,摆在御案上,日日欣赏。

    而在家宴上,嘉靖赏赐裕王妃锦缎十匹,金银器物数件。朱翊钧已经三岁,仍在夸奖她诞下皇子有功。

    而另一边,景王甚至没有带儿子进宫,只说孩子染了风寒,留在王府静养。

    嘉靖也不在意,挥了挥手,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那孩子他只见过一次,因为早产,看起来并不健康。后来景王还曾上疏请父皇给皇孙赐名,嘉靖也没搭理他。

    今年没有鳌山灯,也没有烟火表演。朱翊钧有一点失望,但很快这一点失望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晚宴过后,嘉靖命人腾出一间偏殿,烧了炭炉,备了些茶点和水果,让他们一家三口小聚。

    王妃抱着儿子,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半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不但长得白净漂亮,性格也活泼好动,不难看出,被照顾得非常好。她作为母亲,自然十分欣慰。

    王妃捧着儿子的小脸:“钧儿三岁了,是大孩子了。”

    娘亲夸他是大孩子,朱翊钧听了很高兴:“皇爷爷给我选了老师,教我读书。”

    裕王的老师高拱,现在是国子监祭酒,张居正是国子监司业。高拱是他的直属领导,他的工作有什么变动,高拱很快就知道了。

    高拱知道了,裕王自然也会知道。

    他十四岁出宫建府,嘉靖指派讲官教授经史子集。

    现在他的儿子才四岁,就要开始读书了。老师还是张居正这种出了名的神童。

    高兴之余,裕王又不免有些担忧。儿子太小了,连字还不会写,他能听懂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吗?如果学不好,会不会让嘉靖失望?

    他也向高拱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高拱宽慰他,皇孙天资聪颖,颇受皇上恩宠,不必担忧。并且委婉的表示,裕王不必操心皇孙的学习问题,先把自己的书读好。

    孩子是在嘉靖身边长大的,是什么情况,他比裕王这个亲爹更清楚。这时候提出要给皇孙选老师,教他读书,自然有他的用意。

    裕王摸摸儿子的头:“张先生博学多闻、满腹经纶,钧儿务必虚心学习,切勿调皮。”

    后面的话朱翊钧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前面三个字,大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裕王觉得就算告诉他是哪个张先生,他也不认识,笑道:“就是你未来的老师。”

    他是小瞧他儿子了,这两年,朱翊钧见过的朝中大臣,可比他这个深居王府的裕王多得多。

    年后不久,选定的吉日就到了,嘉靖带着朱翊钧搬进了万寿宫。

    这里比起玉熙宫来,那可大多了。正殿从外面看起来就十分的宏伟壮观,里面更是宽阔明亮。站在大殿中间,说话都能听见回声。

    御座后面是一面屏风,将空间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屏风上有字,看起来是一篇文章。

    嘉靖问朱翊钧:“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吗?”

    朱翊钧不识字,茫然的摇头:“不知道。”

    嘉靖笑道:“皇爷爷教你背过的。”

    这下小家伙知道了:“是《道德经》。”

    嘉靖给他起了个头:“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

    朱翊钧便接着往下背送:“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夫唯不肖,故能大。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在他们身后,站着一群前来恭贺皇上乔迁之喜的大臣。从内阁大臣到六部九卿官员,都躬身颔首,安静的站在殿内,听一个稚童背书。

    朱翊钧已经三岁了,虽然仍是奶声奶气,但说话吐字比以前清晰许多。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背下来,竟也能听出些抑扬顿挫。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其后且先;则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建之,以慈垣之。”

    在场许多不长在御前走动的官员,这也是第一次听朱翊钧背诵。听完之后,总算明白了,嘉靖不喜欢儿子,笃信什么“二龙不得相见”,却唯独对这个皇孙隆宠至极。

    今时今日,有资格站在这里,至少也是进士出身,甚至大多数都是庶吉士。年少之时,都能称一声远近闻名的神童。

    但和眼前这位小皇孙比起来,似乎也还差点意思。一个三岁的孩子,虽然不识字,但《道德经》随便哪一篇,只要给他起个头,他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朱翊钧背完,嘉靖也甚为满意:“背得好!”

    他转过身来,看向群臣:“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

    诸位大臣心下一惊:好家伙,原来“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是皇上对自己的约束和警醒,是在约束和警醒他们。

    大臣们还没说话,旁边朱翊钧先开口了:“记住了。”

    嘉靖面色一沉,还未开口,大臣们齐刷刷跪了一地:“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朱翊钧站在皇爷爷身旁,仍旧一脸懵懂。他既不懂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皇爷爷要让大臣们记住这段话。

    反正他是记住了,记得非常牢固,在今后的许多岁月里,时常会回想起今日这一幕。

    在万寿宫的后殿,是嘉靖留给朱翊钧生活和学习的地方。

    面阔五间的宫殿,有明间,左右次间和梢间,宽敞舒适、通透明亮。左边作为寝殿,是朱翊钧平时生活休息的地方,右边布置成书房,留给他读书学习。

    正殿外是一处独立的院落,开有宫门方便进出。左右两边是侧殿,留给太监们居住。

    过完年之后,朝政一切如常。朱翊钧读书的事宜也提上日程。老师人选年前就已经定下来了——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在任命他成为朱翊钧老师的时候,嘉靖还给他升了个官——右春坊右渝德。看起来只是从之前的正六品,升到了从五品,半级而已。

    但就这不起眼的半级,也引起了朝中不小的轰动。

    那就不得不说到右春坊右渝德这个官职。

    右春坊是一个隶属于詹事府的机构,职掌东宫讲读笺奏,右渝德主要负责协助右春坊大学士处理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之事。

    所以这是一个辅佐太子的官职!

    自从太子朱载壡薨逝之后,嘉靖就非常反感立储之事,胆敢上奏催他立太子者,通通打死。

    嘉靖不立储有他自己的原因。他曾经对皇太子寄予厚望,让太子代替自己祭祀太庙,亲自出席皇太子加冠礼,让三朝元老崔元持节掌冠,内阁首辅严嵩赞冠。礼部尚书徐阶宣敕戒。

    在加冠礼的第二天,还让文武百官在奉天门外对太子行五拜三叩之礼。

    然而,就在两日之后,太子毫无预兆忽然薨逝。

    连太医也说不清楚,太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前两日还风风光光举行加冠礼,两日之后就一命呜呼。

    但从当时激烈的政治斗争就不难窥探一些其中端倪。

    就在太子薨逝的四个月前,他的老师,也就是时任内阁首辅夏言,以谋逆罪,在西市斩首。

    严嵩成为了内阁首辅,而太子却并非他的学生。

    嘉靖这些年,不是遭遇火灾,就是被宫女刺杀,三番两次命悬一线。

    后来又沉迷道玄之术,金丹当饭吃,说不得哪日真的“飞升”,那太子就是他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严嵩搞死了他的老师,太子如若登基,可以预见他的下场。

    当然,这些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严氏父子权势滔天,没有人敢堂而皇之拿出来议论。

    嘉靖不再立储,也明确表示,皇孙读书,不是黄太子出阁。

    现在又给皇孙的老师升了个和太子有关的官职,用意不言而喻。

    既要,又要,还要的确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无论百官如何议论,嘉靖如何用心良苦,张居正内心如何挣扎,总之,小皇孙开蒙读书的事宜已经敲定,就等吉日一到,正式上课。

    不过,皇上念及皇孙年幼,只让他上午半天读书,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温习学过的功课便可,一月还给他四天休息时间。

    这对于张居正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学生休息,他也可以得到休息。

    很快,到了朱翊钧第一天上课的日子。

    早早的冯保就叫他起来,一边替他更衣洗漱,一边给他嘱咐课堂秩序。

    虽然这是一对一名师授课,但毕竟是学习,在孔圣人面前,学习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况且,皇上随时可能过来,基本的课堂礼仪和纪律还是要讲的。

    冯保告诉他:“殿下,上课的时候,一定不能随意走动,师傅讲授经文,不能打断,也不要讲与客堂无关的事情。”

    “如果师傅讲得太深奥,殿下听不懂,咱们就坚持一下,你只需要上半天课,很快就结束了。”

    “至于听不懂的内容,下来之后,我和万化会再向殿下讲解。”

    “记住了吗?”

    朱翊钧回答得很痛快:“记住了。”

    他一向是个听得进道理的孩子,他说记住了,冯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用完早膳,收拾妥当,冯保就把他带去书房,抱他坐在书案后面:“殿下在这里稍等片刻,师傅马上就来。”

    “好。”朱翊钧点点头,心中充满期待。

    尽管答应了徐阶,接下这份为皇孙讲学的差事,皇上的圣旨也已经下来了,官也升了。

    但张居正心中对于那个孩子的抵触情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弭。

    他告诉自己,在那个孩子身上,有很多让他疑惑的地方,需要更多的相处去印证自己的猜测。

    但是想到前一世,在他死后,那孩子做的事情,临到万寿宫门口,他仍是步履艰难。

    第一天上课,他就差点迟到了。

    差点迟到却并没有迟到,事实上他还早到了。毕竟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并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而触怒嘉靖。

    张居正走进宫门,冯保和陈炬正站在门口候着,看到他来便上前为他引路:“殿下已经在书房等候,张大人,请吧。”

    张居正看了冯保一眼,不再犹豫,迈步走入殿内。

    冯保盯着他的背影,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毕竟他对张居正的了解,也只源于史书,而原主死的时候,和张居正这位翰林编修没有任何交集。

    这个时期的张居正,左右逢源,步步为营。但这些只是表面,他内心实则非常激进,私底下在徐阶面前喊打喊杀,和严党不共戴天。

    现在这位张大人年纪轻轻,看起来内敛又坚毅,眼神跟刀子似的,看得人胆寒。

    张居正来到书房,书房内的陈设很新,桌椅书架皆是降香黄檀打造,架子上的瓷器、书籍、桌上的文房四宝,任何一样都价值连城。

    不难看出,嘉靖对孙儿读书这件事,果然用心非常。

    关键是,这屋子里没有人,他的学生去哪儿了?

    在万历帝登基之后,张居正成为了他的老师。

    那个孩子只有十岁,当了几年太子却从未出格读书。然后,他爹英年早逝,他就当上了皇帝。

    张居正迫切希望将他培养为一位明君,能够支持并且助力自己的改革。

    所以,对他的要求非常严苛,严苛到近乎不讲情面,更不会关注一个十岁孩童内心的想法。

    现在,让他再做一次朱翊钧的老师,他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期待。与其将他培养为明君,不如培养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张居正的目光又在四周打量一遍,这屋子虽然很大,但陈设不多,除了书案下面,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不过,他之前听高拱说起过这样一件事情。

    就在半年前,高拱例行为裕王讲经。讲到一半,桌子底下忽然钻出个孩子。

    裕王倒是护子心切,站起身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一个劲儿的向高拱赔礼。

    然而,高拱接下来说的事情才让张居正陷入沉思。那孩子只听了一遍,高拱讲中庸,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比起他的父亲强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在张居正的记忆中,朱翊钧虽然不笨,但和神童也不沾边。

    可是,这半年多来,他听过许多官员提起小皇孙,包括自己的老师徐阶。无一例外,都赞他是神童。

    若非如此,嘉靖怎么会在孩子刚满四岁,就兴致勃勃的选老师教他读书。

    张居正又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

    没有人应答,于是,张居正决定掀开桌布,可的手刚伸出去,桌子后面就传来一声孩童稚嫩的轻笑:“师父,我在这里。”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书案另一侧的边沿,搭着一双白嫩的小手。

    一颗小脑袋从后面缓缓冒出来,露出一双灵动而漂亮的大眼睛。

    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底升起惊喜,像是下一刻,就会扑过来,仰起头冲他笑。

    但很快,那份惊喜又被这个三岁的孩子压了下去。

    他仍是躲在书案后面,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与张居正对视。

    那眼睛太漂亮了,让张居正心中升起的那点不耐烦,又压了下去。

    “殿下,出来吧。”

    朱翊钧脑袋往上抬了抬,很快又消失在桌子后面,很快那个小小的身影就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张……”

    朱翊钧只说了一个字,就戛然而止。

    张居正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于是,提醒道:“臣张居正。”

    朱翊钧问:“我可以叫你张先生。”

    “当然。”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不说话。

    张居正忽然问道:“殿下害怕我?”

    朱翊钧一点也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的坦诚给了张居正一点小小的震惊:“为什么?”

    朱翊钧说:“我怕……我怕你不喜欢我。”

    “……”

    意想不到的答案,张居正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回他。

    不过,他也惊叹于这个孩子的敏锐。

    他认为自己的冷淡,只是君臣之间的疏离,并没有在这个孩子面前表现出过多的个人情感。

    但朱翊钧竟也能感觉得出,自己不喜欢他。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的说道:“可是我喜欢你。”

    张居正不动声色:“殿下喜欢我什么?”

    朱翊钧实话实说:“喜欢你长得好看。”

    “!!!”

    张大人认输了:“上课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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