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监国
谈完西南的军务, 刘彻拿起韩说呈交上来的关于边关屯田戍守的百余位长安贵族子弟的奏章,问霍去病:“这份奏章, 你看过没有?”
“儿臣已经看过。”
“感想如何?”
“虎父未必有虎子。”
霍去病直言。
刘彻也很感慨,道:“卫伉三人是仲卿的儿子,却完全没有继承仲卿的将帅天赋,当真让朕失望。好在他们三个没有将帅天赋,终究还有几分吃苦的踏实,让他们在边关多多磨砺些时日,将来应该能担起郡守职务。”
“谢父皇恩典。”
“至于陈昭平这家伙——”
刘彻道:“朕原以为他是个纨绔废物,没想到去边关的一年多时间他居然能忍住边关的苦寒不逃回长安,做事虽然毛躁至少没有犯错, 总算对得起他的母亲、朕的皇姐, 让朕可以依照约定将夷安公主下嫁与他。而他能有这份转变,全亏了姣儿的鞭笞教导。”
“父皇, 我那日本是一时兴起,”李令月道,“与母后、二舅谈过以后才意识到陈昭平这般不堪配不上五皇妹,将来还会给陈家惹来杀身之祸, 于是决心将他好生鞭笞训斥,希望他能改掉纨绔毛病,不至让隆虑公主蒙羞,耽误了五皇妹。”
“你对你的姐妹们向来爱护至极。”
刘彻非常欣慰。
“我只是遵从父皇的教诲,友爱兄弟姐妹。”
“嗯。”
刘彻点头,道:“开春后,朕会离开长安, 与仲卿一道巡游诸国郡县,你们两个留长安与皇后一起监察国事。大小事务都可以自行裁决。”
“谢父皇!”
李令月与霍去病一起叩谢。
……
得知父皇将再次巡游诸国郡县监察百官, 留下皇后与四皇妹夫妻监国,刘据眼中闪过不解。
“父皇为什么宁可让四皇妹夫妻监国也不让我这个皇长子负责监国?我可是皇长子啊!”
“殿下,妾身以为,陛下此举是不想朝堂因为太子之事再起风波,”临盆在即的李婉君安抚道,“四公主深得陛下信任,又有皇后嫡出的名分,大司马骠骑将军更是陛下的肱股之臣,他们监国,于情于理都说得通,也免除了朝堂关于太子人选的猜疑。”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也知道我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始终不如四皇妹和表哥,但是……”
刘据总觉得这个安排让他不舒服。
好在李婉君将要临盆,他又将拥有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刘据的心情逐渐舒缓,轻抚李婉君的肚子,柔声道:“你这一胎可一定要给皇家再添一个皇孙。”
“妾身愿意竭尽全力。”
李婉君努力地说道。
刘据又问:“你兄长可有来看过你?”
“堂兄半月前与母亲来过一次,送来了兄长的书信和亲手制作的礼物。”
李婉君拿出李禹托李陵和母亲送来的书信和亲手制作的礼物,交给刘据,解释道:“兄长是个憨人,不敢违背陛下命令,即便思念殿下也……”
“我懂他的心思。”
刘据打开信件,看着熟悉的字迹,却没能在字里行间找到任何一句与自己有关的话,全是对妹妹李婉君的关心与祝福,李禹亲手用陶土制成的表面裹着彩色绸布的老虎玩偶则外形笨拙可爱,让刘据不自觉地想起与李禹初次见面的时候。
“……可惜,我们早已不是当年的天真少年。”
捏着李禹亲手做成的略显粗糙的老虎玩偶,刘据感慨不已,悔恨自己没有珍惜当年的好时光,以致如今处境艰难狼狈。
……
李广利也收到了皇帝离开长安期间由陈皇后与四公主夫妻共同监国的消息。
他认为这是陛下有意将五皇子立为太子的征兆。
毕竟,皇帝不在长安期间,通常是皇后与太子或皇长子代理监国,陛下却将已经冠礼的皇长子放在一边,让四公主夫妻监国,分明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恐命不久矣,提前给他属意的五皇子培养摄政之人。
当然,四公主夫妻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以后的大汉江山是四公主和骠骑将军的天下,更是我李广利的天下!”
李广利美滋滋地想着,在宫中走路时格外地昂首挺胸,甚至没看到刘据的出行队伍——
“大胆!见到殿下居然不下跪行礼!”
刘据的下属见李广利仗着妹妹是宠妃竟敢对皇长子无礼,不等刘据下令就将李广利抓住,押到刘据面前:“殿下,此人无视礼仪,应当重罚!”
“重罚?”
刘据阴冷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他妹妹是父皇最宠爱的女人,他的外甥是我的五皇弟,论身份,他是我的长辈!我怎么敢惩罚他?”
“殿下言之有理,但他虽是皇亲却也是阉人,怎么可以在宫中行走却忘记自己的本分?”
下属们与刘据一唱一和,挤兑李广利。
李广利闻言,怒道:“你们想打想杀只管动手!就怕你们不敢!”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如果说对同父异母的齐王、燕王和广陵王等人,刘据的感情是爱恨交错,对李广利这个仗着妹妹得宠就在宫中横行无忌、成天妄想五皇子能够登基的阉人,刘据就只有恨没有一点爱。
要不是身为皇长子不能胡乱杀人,他早就——
锵!
长剑出鞘,指着李广利的脑袋。
看到明晃晃的宝剑,一时气话的李广利顿时清醒过来,跪地求饶道:“殿下!我刚才喝了酒,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我醒了,我求殿下原谅我的酒后失言!饶我一条生路!”
“喝了酒?”
刘据眯眼,问身旁:“阉人白天喝酒是否触犯宫规?”
“是。”
下属会意,回答道:“罪当板笞一百。”
“他毕竟是李夫人的兄长,要给李夫人面子,不如折半成五十?”
“殿下宽宏。”
下属连声附和。
李广利为了保住性命,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心里越发恨死刘据。
……
……
开春时节,各郡、国通过考试获得资格的人才纷纷来到长安,或是投靠亲友家中或是住进所属郡在长安的驿所,加紧读书,等待中央的选拔。
也有人对即将到来的考试没有信心,读书之余来到太学附近,试图请求在太学任教的大儒,却不自觉地被太学附近的女子学堂吸引。
“这些女子居然……”
第一次见到女子学堂的女学生的某个河东郡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知道长安有女子学堂且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个个才华横溢不输男子,但他没想到这些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居然能和太学的太学生当街辩论都不落下风,而且看太学生们的姿态,似乎早已习惯辩论时输给女子学院,娴熟地称她们为“师妹”、“师姐”。
“女子学堂的女学生都是大汉的明珠,她们将来甚至可能像男子一样入朝为官,即便不能做官也是嫁给名门显贵,不是寻常男子能够高攀的。”河东郡年轻人的同行提醒道,“你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她们是非常无礼的行为,虽然她们都戴着幂篱。”
“原来这就是幂篱。”
河东郡年轻人看着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用于遮挡面容的帽饰,痴痴地说道。
同行见他已无药可救,索性放弃劝告,与其他人合力将他拽到一边。
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也看到了这个痴人和他惹出的动静,笑道:“这人多半来自河东。”
闻言,河东郡男子大喜,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来自河东郡?”
“因为你的衣服,还有你说话的音调,”女学生道,“虽然是官话,但是带着河东语调。”
“原来如此。”
河东郡男子恍然大悟,回过神后又感慨道:“难怪兄台说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是大汉的明珠,寻常男子都未必有这份见识,你们却能——”
“你很惊讶?你也和寻常人一样认为女子不如男子?女子天生比男子愚蠢?”
“我……我……”
被女学生指出心中所想的河东郡男子闻言,涨得满面通红。
“若女子和男子一样从小读书识字、学习五经、理解圣人教诲,长大后自然也和男子一样聪慧优秀有见识。”
之前一语道破河东郡男子的来历的女学生侃侃道:“若你因为我们是女子就小觑我们,认为我们不如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河东郡男子对女学生心服口服,当场拱手为礼,表达敬意。
女学生闻言,微笑道:“我只是在学堂学了些微末知识,我的学姐们还有我们的女夫子们才是真正的大才之人。开设女子学堂的四公主殿下更是绝世聪慧。”
“四公主殿下……”
女学生的话让在场的男子无不生出向往之情,对即将到来的两场考试也更加充满期待。
据说,因为陛下早在二月就由大司马大将军等重臣陪同离开长安巡查诸国郡县,这两场本该由陛下主持的考试被全部交给监国的四公主殿下等人负责。
想到这里,人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如果四公主不是女子,多半已经被陛下立为太子。”
“这是自然,哪个父亲会不喜欢既聪明又有能力还孝顺的孩子?可惜她是女子不是男子。”
“那真是太可惜了。”
“唉!即便是陛下这等天命之人也不可能事事都顺心如意。”
众人忍不住齐声哀叹,为陛下没有完美的继承人感到遗憾,也为四公主不幸身为女子感到可惜。
唯独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不以为然,道:“四公主或许会因为女子身份无法继承皇位,但后世提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候必定会大片笔墨描绘四公主殿下,而不是与四公主殿下同父异母的皇子们。”
“这点倒是事实。”
众男子一致赞同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们的观点。
……
……
听说长安城中聚集了大量来自郡县的有才之士,刘据的心思再次活泛起来。
虽然他如今不再是太子,但作为冠礼祝贺赐给他的博望苑并没有收回,身为皇长子的他依旧可以在博望苑款待来自全国的人才,并将他们招募为门客幕僚。
“最近可有人来博望苑自荐?”
刘据问负责博望苑事务的下属。
“有。”
“他们都是哪里人?才华如何?”
“主要是来自河东郡和河南郡的人才,才华——”
下属露出为难神情。
“为什么不说下去?”
刘据催促。
下属道:“因为这些人不仅才华稀疏平常,且毫不掩饰钻研求官之心。”
“有才之人渴望得到官爵才会主动投靠我,只要他们能力合适,收下也无妨,”刘据道,“战国孟尝君连鸡鸣狗盗之人都能收容,而他们也在孟尝君被秦昭王扣留时救了孟尝君的性命。由此可见,即便才华稀疏平常,只要能用对地方,就也是个人才!”
“殿下所言极是,臣必定诚心款待每个来博望苑自荐的人才。”
“人才啊……”
刘据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几乎没有像样的人才来博望苑自荐,但他相信,等考试结果出来,必定会有人因为没能得到朝廷的重用而进入博望苑,效忠自己。
至于四皇妹——
她再得父皇重用终究是女子,无法碰到皇位。
……
……
与内臣们议完朝政事务,李令月揉了揉酸硬的肩膀,见大殿外一女官左顾右盼:“什么事?”
宫人上前,带左顾右盼的女官入内。
女官进入大殿,行礼后喜不自胜地禀告道:“殿下,细君翁主生下一个女婴!”
“什么!”
李令月还没反应过来,霍光已经发出惊呼:“细君她——”
“殿下主持早朝议事时,细君翁主在侯府生下一名女婴。”
女官笑容可掬地重复了一遍。
“我做父亲了?!”
霍光大喜。
李令月也露出由衷的欢喜笑容:“细君姐姐现在可好?生孩子的时候没有……”
“回禀殿下,翁主生产非常顺利,只用半个时辰就生下孩子。”
“生得这么顺利可是太好了。”
李令月长舒一口气。
女人生孩子就像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很容易因此失去性命,尤其是第一胎。所以,得知上官婉儿生育时无比顺畅,李令月悬着的心顿时落地。
霍光听说妻子生育顺畅,也难掩喜色,道:“上天庇护霍家!让翁主平安生下孩子。”
“子孟,别感谢上天庇护了,赶紧回去照顾妻子!”
霍去病催霍光回去。
“喏。”
早在女官禀告说刘细君生下孩子时,霍光就已经归心似箭,但他性格沉稳内敛,不愿轻易表露激动情绪,听了兄长的话以后故作镇定地起身,行礼退出大殿。
霍光走后,了解弟弟性情的霍去病笑道:“子孟脸上冷静,心里全是欢喜。”
“我看出来了。”李令月道,“他往常在宫中走路,每步都是同样长短,踩同一块砖,今天退出大殿时却险些被门槛绊倒,可见他心中充满欢喜。”
“男人第一次做父亲就像女人第一次做母亲,总是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霍去病悠闲道。
李令月点头,命宫人将早就准备好的贺礼送到上官婉儿身边。
……
晌午时分,处理完政务的李令月夫妻回到侯府。
此时,上官婉儿已经醒来,正虚弱地靠在榻上看乳母照顾孩子,霍光守在一旁,脸上是溢出来的欢喜。
见到公主和兄长,霍光上前行礼,上官婉儿也要下榻,却被李令月拦住:“你才生完孩子,怎么可以急着下榻行礼!”
“可是……”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何况这里是自己家。”
说话间,李令月端过加了大量红糖的汤药,亲自喂给上官婉儿:“你要好好养身体,我还等着与你一起主持殿试。”
“殿下要我参与主持殿试?”
上官婉儿惊讶:“陛下那边——”
“父皇说,殿试的事情由我全权安排,评出前五名的卷子送交给他裁定。”
“陛下对殿下当真是无比信任。”
回想前世,上官婉儿也是无限唏嘘。
若是武皇在位时能够——
“父皇向来知人善用,只要有才学就一定会得到器重。”
李令月知道上官婉儿为何突然露出哀伤怀恋神色,喂完汤药后,叮嘱上官婉儿要多多休息,孩子的事情暂时交给乳母们负责。
“我知道。”
上官婉儿前世忙于政务,从未有机会成为母亲,如今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难免百感交集,叹道:“孩子果然既让人圆满又让人烦恼。”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只是突然有这份感慨。”
随后,在李令月的劝慰下,上官婉儿沉沉睡去。
霍光守在妻子和孩子身边处理公务。
……
刘细君为霍光生下长女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与霍光交好的朝臣们纷纷送来贺礼,当然,更多的人送贺礼是冲着霍光的哥哥霍去病。
霍光对此毫不在意。
早在兄长将他从家乡带到长安那天起,他就知道他的人生将与兄长牢固绑定,无数人因为他是霍去病的弟弟而亲近他,同时也会有无数人因为他是霍去病的弟弟而仇恨他。
整理堆积如山的贺礼时,霍光意外发现皇长子刘据的礼物:一对玉璧和多件造型精致的黄金饰品。
回想初次进宫见卫皇后时皇长子对自己说的话,霍光唇角泛起嘲讽:“殿下既然不认为我与殿下是亲戚,如今又何必主动与我交好?”
“因为如今的他不是太子,也不是公主殿下的同胞弟弟,”上官婉儿道,“他想重新成为太子,必须得到公主殿下和冠军侯爷的支持。”
“可惜公主殿下和兄长有了更好的选择。”霍光道。
虽然他不知道陛下在泰山之巅行登封礼时对兄长秘密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陛下究竟会把大汉江山交托到谁人手中,但他知道,将来继承大统的绝不可能是皇长子!
“皇长子这番忙碌,终究是白费。”
说着,霍光命奴婢将皇长子送来的贺礼小心封存,将来要原物奉还。
……
……
在长安举行的考试一共有两轮,第一轮在三月下旬举行,通过第一轮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未央宫参加由四公主亲自主持的第二轮考试,最终得到朝廷正式授予的官职。
随着考试时间临近,聚集在长安的各地青年也紧张起来,每日闭门读书,直到——
“开场!”
伴着响亮的锣鼓声,跃跃欲试又紧张到极致的来自各地的考生强作镇定地走进考场,按男女分开坐。
主监考官有三人,两男一女,男子负责巡逻男考生,女子负责巡查女考生。
除此以外,每个主监考官有五名同性别的副手,确保考生答卷时不会暗中串连勾结。
考场内外还有南军把守,防止考试中途发生意外。
“开始——”
监考官一声宣布,考试正式开始。
众人努力按住快要从嗓子口跳出的心脏,从监考者手中接过考卷。
考卷题目只有两道,一道问如何监察百官,一道问如何治黄河。
来自儒学之乡、将儒家经典背得滚瓜烂熟的青年们看到题目的瞬间直接傻眼。
这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内容!
好在来自其他地方的青年们也大多没有考虑过这类问题,一个个盯着考卷抓耳挠腮,想了很久才拿起毛笔,在考卷的空白处写下第一行字。
……
考生们在考场抓耳挠腮、度日如年的同时,考场外,得知考题内容的朝臣们也是议论纷纷。
“陛下把考题设计得这么难,万一选不出合适的人才可怎么办?”
“陛下用人向来宁缺毋滥,若是这些人不能解决陛下的烦恼,陛下自然一个也不录用。”
“话说回来,治理黄河这种事情,即便是大禹再世也未必能解决!陛下又何苦为难这群来自郡县的年轻人?”
有人更现场断言:“谁能在答卷中写出有效治理黄河的手段,将来必定封万户侯。”
“这是自然。”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此时,一份紧急奏报送到未央宫。
多灾多难的黄河又一次发生了泛滥!
第132章 黄河问题
黄河发生泛滥不是稀奇事。
自有史官记录以来, 黄河流域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一次大泛滥,有时则是黄河决口, 更夸张的时候还会发生黄河改道!
即便是没有黄河泛滥的年景,黄河也会在部分河段发生小规模洪灾,殃及两岸百姓。
生活在黄河两岸的百姓对黄河的感情因此又爱又恨,他们既依靠它耕种庄稼,又憎恨它残暴无情,治理黄河也从此成为所有对黄河沿岸土地拥有统治权的君主的执政重点。
可惜——
历朝历代的君主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却始终无法驯服黄河。
每当春暖花开、黄河解冻、汛期来临,黄河两岸的百姓们就要逃上高山,眼睁睁看着黄河之水汹涌而来,无情吞没留在原处的庄稼和家园, 冲走来不及带上的财产和亲人们。
这次的情况亦是如此。
看完来自西海(青海)及河西各郡县送来的关于黄河上游区域的监察奏报, 李令月发现,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 暖意让黄河提前化冻,来自黄河上游的大量未完全融化的冰凌像冰刀一样刮下河岸和河底的大量泥沙,本就浑浊的黄河水变得更加浑浊也更有破坏性,沿岸的河西百姓苦不堪言。
但这不是更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 这批因为春天提前到来而意外裹挟了大量泥沙的来自上游的黄河水会沿着河道顺流而下,将破坏从黄河上游地区扩张到整条黄河流域!
所有生活在黄河两岸的百姓都将遭遇大灾!
必须在这批裹挟过量泥沙的黄河水流到瓠子决口前想出办法!
李令月心急如焚地想着。
要知道,自元光二年(前133年)黄河决堤于瓠(今河南濮阳北),到如今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已经整整二十四年,瓠子决口始终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得到有效处理,梁、楚等地深受水害,连年没有收成。
史书记载, 刘彻在元封二年巡查诸国郡县,四月经过瓠子决口, 看到瓠子决口泛滥二十余年都没有处理好,于是派遣汲仁、郭昌率领数万军士前去堵塞瓠子决口,并亲临决口处把白马、玉璧沉到河里表明皇帝解决水患的决心,还命令群臣自大将军以下都要背着薪柴去填河的决口。
因为刘彻的强势,拖了二十几年的瓠子决口问题终于在元封二年得到解决,刘彻还特意在河堤上造了一座宫殿,称为宣房宫,又在河道北边修筑水渠,让大水能顺着大禹时代留下的疏导河流的旧河道流走。
但是——
如果她不能在因为春天过早到来而变得异常有破坏力的黄河水经过瓠子口前找到解决办法,拖了二十几年的瓠子决口问题会变得更加复杂,参与堵决口的军士会大量死亡,史书记载中建于河堤之上的宣房宫无法落成,沿岸百姓继续饱受黄河泛滥之苦!
最重要的是,皇帝亲临瓠子决口依然没能解决问题的消息传扬出去,将极大损伤百姓对朝廷的信心,挫败官员兴修水利、治理水患的积极性,最终导致无法想象的恐怖后果!
[黄河的泥沙量注定它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能够驯服的,不论你对它做什么,都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最终徒劳无功!]
系统感受到李令月的焦急,主动出声,言辞间充满交易的暗示。
李令月没有理睬系统。
她站在堪舆图前,看着堪舆图上形状冗长扭曲宛如长龙的黄河,自言自语道:“这是上天对父皇的考验,也是对我的考验!我必须接住这场考验!如此才能上对得起天意和父皇,下无愧于黎民百姓!”
“殿下,黄河泛滥是历代无数贤德君主费尽一生都没能有效解决的问题,没有人会因为您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责怪您。”
内臣们看公主手持奏章站在堪舆图前眉头紧锁无限忧心,忍不住宽慰她。
李令月闻言,摇头道:“即便天下人如你所言不因此事怪罪我,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治理黄河是父皇的夙愿,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希望,我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刻退缩回避!”
“殿下,您还是——”
内臣们感受到她的决绝,欲言又止。
李令月让他们退下,站在占满整面墙壁的堪舆图前,冥思苦想。
[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我可以帮你解决问题!只需要你付出一定的代价!]
系统再次跳出来,对李令月喋喋不休地游说。
[如果不能快速解决问题,黄河沿河的百姓将会死伤惨重、尸山遍野!而且,现在已经是三月下旬,四月很快就会到来!即便你能凭自己的聪明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以这个时代的低效,你的解决方案也很难在四月份结束以前得到完全的贯彻执行!和我做交易是你摆脱困境的最佳选择!我索要的代价相较于我给你的好处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住口!”
李令月脱口而出。
伺候在旁的宫人们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以为公主被黄河问题压得喘不过气以致谵语连连,纷纷露出担忧神色。
更有人跑出大殿,找到冠军侯,将公主殿下因为忧心黄河问题出现谵语现象的事情告诉霍去病。
“知道了。”
霍去病了解妻子的性情,懂得她的责任心,更清楚黄河一旦出现问题将对大汉百姓造成恐怖的灾难,不仅如此,反对废太子的阴谋家们也会借这个机会攻击陛下,宣称皇帝废太子的行为惹怒上天导致如此大灾难!
所以,黄河的事情必须尽快妥善解决!
不惜代价!
但是——
看着站在巨大的堪舆图前的瘦弱身影,霍去病难掩担忧,上前道:“盯着堪舆图并不一定能想出办法。”
“可是……”
“十万火急也不能忘记休息!”
霍去病命令她躺下休息。
李令月也知道盯着堪舆图无法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想到史书记录刘彻在四月亲自前往瓠子决口监督堵塞决口的记录,她就不允许自己躺下休憩。
“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要——”
“让军士立刻挖河渠!”
李令月突然大喊,用吸满墨汁的毛笔在堪舆图上划了重重一条线,然后又连续划线,口中道:“这里!在这个地方!召集军队和民工用最快的速度挖河渠!还有这里!这里!都要挖河渠!尽可能让黄河水势放缓!当然,这些办法也只能暂时缓解情况!但如果上游地区放任不管,汇聚到中下游的巨大水势将会冲河堤,变成无法控制的灾难!”
“好。”
霍去病仔细端详妻子在黄河上游划出的几条线,发现这些河渠顺利开挖后确实能缓解黄河问题,但是时间来不及!
“我立刻下令调集河西军队前往开挖河渠!不对,我要亲自去河西和西海,督促他们办理此事!”
时间紧迫,霍去病担心文书往来耽误时间,表示要亲自去黄河上游监督针对黄河的水渠疏导。
“我和你……”
“你不能走!你要留在长安!”霍去病道,“如今父皇正巡游全国,我又去河西和西海处理事情,长安城内不能没有监国的人!”
“可是……”
“你担心父皇与我都离开长安会有人趁机作乱?”
李令月闻言,笑道:“如果有人趁机作乱,母后会将皇后兵符借给我,而我即便没有皇后兵符也能用父皇给我的精锐队伍解决这群作乱的逆贼!”
“既然如此,你又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
李令月抱住霍去病:“我担心你在河西、西海太辛苦。”
“为了大汉江山,辛苦是应该的。”
说完,霍去病召集相关人员,把相关事情交代完毕立刻率领亲卫前往河西,处理黄河的事情。
……
得知四公主殿下因为黄河的事情彻夜难眠、想出解决办法后让骠骑将军亲自前往河西主持事务,原本对陛下巡游诸国郡县期间让四公主夫妻配合皇后监国一事颇有微词的朝臣们纷纷哑口无言。
“昔日太子监国可曾做事如此尽心尽责?”
“可惜四公主是女子,无法继承皇位!至多也就能和骠骑将军一起辅佐新君治理国家!还可能因此功高震主!”
“我如今终于明白陛下当日为何将四公主与骠骑将军的长子列入刘氏宗谱,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因为功高震主被新君猜忌,也可以用刘氏不得杀刘氏保四公主孩子的性命。”
“陛下当真是慈父,但也……唉……”
想到将来,朝臣们纷纷叹息。
如果四公主是男子,或许早被立为太子,但她偏偏是女子,即便才华胜过所有皇兄皇弟也无法碰触皇位,陛下也因此不得不早早为她做诸多安排,以防不测。
另一边,得知四皇妹初次监国就遇上这么大的事情,刘据心中泛起复杂情绪,隐隐庆幸自己被废。
因为——
如果他没有被废,现在就必须由他来处理这件极其难处理的事情。
“莫非这就是圣贤说的福兮祸兮?”刘据叹道。
他因为齐王的事情被废太子,却也因为被废太子不必在父皇巡游诸国郡县期间担任监国、冥思苦想如何处理黄河上游的冰川提前融化导致的灾难!
“四皇妹真是太不幸了,第一次监国就遇上这么大的麻烦事。”
想到这里,刘据甚至露出笑容。
此时,阉人来报,说是李婉君方才见红了。
“见红?要生了!”
刘据大喜,来到产房外,对忙碌进出的太医和在院里祈福祷告的巫师们道:“婉君和孩子情况如何?”
“殿下,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太医知道李婉君是刘据宠爱的女人,自然尽可能地说好听话。
刘据闻言,喜上眉梢,满面笑容地在产房外踱步等候,又派人将此事告知卫子夫等人,分享喜气。
……
刘据的使者进宫向卫子夫通报好消息时,卫子夫正在椒房殿内与陈阿娇下棋。
听完使者隔着纱幔的禀告,卫子夫点点头,“知道了”,随即让皇长子使者退下。
使者走后,陈阿娇不解,问卫子夫:“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因为这件事本就不值得开心。”
卫子夫直言道:“据儿不适合成为太子,可他却因为七岁就被陛下立为太子,即便因为齐王的事情被废,心中始终觉得太子之位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李婉君此次分娩若是生下女孩也就罢了,若是生下男孩——”
“生下男孩会如何?”
“据儿将会因此对太子之位有更强烈的欲望。”
说到这里,卫子夫叹了口气,道:“然而你我都知道陛下不打算再立据儿为太子!”
“你担心他因此疯狂?”
“是。”
卫子夫直言不讳:“身为母亲,我无法不爱我的孩子,但我也清楚的知道,太子之位不是据儿的东西!我希望他早日看清现实,而不是困在不可能实现的梦中,一天比一天痛苦疯狂!”
“然而他从不听你的劝,”陈阿娇道,“如果他听你的话,当日也不会逼迫姣儿发毒誓。”
“是。”
卫子夫垂眸,苦笑道:“所以陛下以教子不当为由废我皇后位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怨言。”
“可惜刘据不知道你的苦心,更不曾意识到你默默为他做了多少事。”
“……”
陈阿娇的话让卫子夫再次陷入沉默。
……
……
李婉君出身将门世家,虽然不如堂姐那般武艺非凡不输男子,但也是从小学习骑马射箭之人,身体比寻常女子更加健壮,见红后只过了一个多时辰就顺利生下婴孩,还是刘据心心念念的男婴!
听到产房传出孩子响亮的啼哭声,得知李婉君生下男婴,刘据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立刻命下属快马出长安,将喜报送往正在巡游诸国郡县的父皇手中。
同一时间,李令月也把自己针对黄河上游的问题设计的临时解决方案连同霍去病亲自前往河西、西海监督河渠疏导工作的事情整理成奏章,派使者送去给刘彻。
于是乎,刘彻刚在河南地区祭完神灵,便在离宫中收到了儿女的两份奏章。
首先送到的是刘据的喜报。
刘彻看完奏章,得知李婉君为刘家又添一个皇孙,拿起笔,要在奏章空白处写几句嘉奖话、叮嘱刘据按规格给李婉君及李家发赏赐,却见卫青手持另一份奏报,神色匆忙地进入。
“陛下——”
“什么事?”
“陛下,四公主送来紧急奏章,与黄河有关。”
“什么!”
刘彻大惊,手中的笔瞬间落下。
随后,刘彻从卫青手中拿过奏章,看完后面色异常凝重:“姣儿第一次监国,居然遇上这么麻烦的事情!”
“陛下,现在应该……”
“好在她聪明机警,也足够胆大。”
刘彻指着附在奏章最后的简笔勾画的黄河流域图:“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想到了解决办法,虽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却能解燃眉之急。”
“陛下不怪他们为了平息黄河水患私自动用河西兵马?”卫青问。
以刘彻对女儿女婿的信任,肯定不会介意这件事,但卫青需要史官记录皇帝的肯定答复堵住好事者的非议!
刘彻一眼看出卫青用意,笑道:“河西是小子的,他在自己家中用自己的东西难道还要先向朕请旨获得许可?”
“陛下言之有理。”
卫青低头,让司马迁记下。
随行众臣听到皇帝亲口表示河西是霍去病的东西,越发觉得冠军侯在陛下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
将长子和女儿送来的两份奏章都批复还给各自的使者后,刘彻踱步宫苑,身边只许卫青一人陪伴:“仲卿可知道朕方才险些发怒?”
“知道。”
“那你猜猜看,朕原本的这份怒气冲着谁?”
“青不敢说。”
“随便说,朕恕你无罪。”
刘彻眼神有些沧桑。
卫青得到刘彻的许可,低声道:“陛下的怒火冲着皇长子。”
“不错,朕方才确实险些因为据儿大发雷霆。”
刘彻缓缓道:“刚收到据儿的奏章时,朕心中并无怒气,但是看完姣儿的奏章,朕心中无比愤怒!朕想到若朕没有废太子,朕此番离开长安,监国的便是据儿。且不说据儿有没有能力解决这次的事情,单看他给朕的奏章中只字不提姣儿与黄河之事,就让朕无法不生气!”
“陛下,你要小心身体。”
卫青担心刘彻因为太激动伤到身体。
刘彻摆手,叹息道:“朕现在哪有心思养身体,据儿身为皇子只关心女人生孩子的小事不关心正在发生的国家大事,这等气量眼界……亏得朕早将他废掉,否则,大汉必定灾难连连!”
“陛下有天命庇佑,不论多难的事情都能轻松解决。”
“仲卿所言有理,朕确实被天命庇佑。”
因为黄河之事越发确信元封元年废太子是正确决定的刘彻庆幸说道。
……
……
霍去病为了处理黄河紧急离开长安前往河西,李令月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宽松,系统更是喋喋不休。
[你费尽心机想出的办法是治标不治本的蠢办法,但是我给你的手段能够一劳永逸解决黄河问题。和我交易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我承认我最近有点催你催得太紧,可这么珍贵难得的交易机会,不发话是不可能的!而且我确实有能力解决你的问题!以你们当前的生产力水平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黄河问题的!你必须求助于我!]
[我可以给你最好的折扣!只要你答应和我交易!相信我,这将是最值得的交易!你失去的那一点点比起你因此得到的巨大成功,根本不值一提!]
[你知道我是……]
“闭嘴!”
李令月忍无可忍,呵斥系统停下。
系统不想激怒李令月,不情愿地停下,随后又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和我做交易?]
“我不认为和你交易得到的办法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河问题。”李令月直言,“你前面说过,当前的生产力水平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黄河问题,而你不可能将超过这个时代太多的技术给我,所以我拒绝和你交易。”
[你担心我算计你?明面的交易价格并不是实际的交易付出?]
“不错。”
李令月承认自己对系统充满怀疑。
[你果然信不过我!不过我依然对和你交易这件事充满热情,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些酬宾优惠,我会用自己的手段帮你安全度过这场劫难,让你在朝堂上有更大的施展空间,由此产生更多的交易机会。]
系统并不急于一时。
祂坚信,随着手中的权力逐渐增多,李令月心中必然会产生只有系统才有能力满足的巨大欲望。
李令月也知道系统打着危险的主意,但她在心底为自己划了一条线,凡是可能越过这条线的欲望都必须掐灭!
……
科举考试的答卷早在昨天就已经送到李令月面前。
因为过度忧心黄河的事情,她直到第二天晌午过后才抽出时间查看答卷,遗憾地发现大部分人用空泛无用之言解答治理黄河这道题,关于监察百官这个问题的回答则出现了各种不切实际的想当然回答。
“任用品德高尚之人,自然不用烦心监察百官?”
李令月随手将卷子扔到一边,骂道:“亏这人想得出来!”
“殿下息怒,不要为迂腐人置气,伤了身体。”
“我没有生气,我是觉得他的回答很好笑,”李令月道,“我也想希望各地官员是既有能力又品德高尚的贤人圣人,但世间有几个圣人?几个贤人?找不到足够多的德才兼备的官员,朝廷任命官员时难免重视能力高于品德,由此产生出监察百官的问题。”
“殿下所言极是,此人实在太过迂腐。”
“不过这人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李令月狡黠一笑,自言自语道:“想法这么迂腐,想必为人也很古板……或许……可以让这人负责某个地方的官员监察工作……”
第133章 堵决口
李令月继续看考卷。
考生们大多出身地方豪族, 日常专心读书辩论学问,不曾思考监察百官、治理黄河水患这类问题, 交上来的答卷文章难免充满不切实际的天真和异想天开的单纯。
所幸不是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如此远离实务。
所有的卷子看过后,李令月将文章内容结合实际、见解颇有可取之处的优秀卷子挑出,放在一边:“这几人不错,可以直接参加殿试。”
剩下的答卷,李令月交丞相石庆为首的外臣们负责评判筛选。
石庆经过这些年的风雨,早已不指望在丞相职位上有什么大作为,做事不求立功但求无过,突然被公主殿下委以评判答卷的重任,顿时受宠若惊, 连声道:“必不辜负殿下期望!”
“这是父皇推出的新制度的第一次选拔考试, 关系重大,丞相评卷时务必严格, 宁缺毋滥。”
李令月叮嘱石庆。
石庆感受到肩上重量,恳切道:“绝不辜负公主殿下嘱托。”
说完,石庆起身,与多位丞相长吏一起捧着答卷退下。
李令月将普通卷子的评审工作交给石庆后, 在内臣们的协助下,继续处理国事。
……
……
黄河上游提前解冻可能导致更大规模的汛期泛滥殃及两岸黎民苍生的可怕消息很快传出未央宫,来自各郡县的才子们还没从第一轮考试结束的既轻松又紧张的情绪中走出,就收到了这个噩耗!
“原来以治理黄河为考题不是故意为难我们!”
“我今日才知道黄河泛滥随时可能发生……唉!早知如此,我……我……”
“我……我……我也好后悔!我竟在答卷上写了大堆的空谈清谈!”
几乎每个考生都唉声叹气,为自己的回答过于空泛、无法应用到实际的黄河治理工作中而羞愧不安。
一时间,长安城内几乎人人谈论治水, 聚会话题也基本围绕治理水患、兴修水利、庇护黄河两岸百姓耕种等展开。
……
处理国事的余暇,李令月没忘记给刘据送去贺礼庆祝李婉君为皇室再添一名皇孙。
因为李婉君是李显君的堂妹, 李令月特意为孩子准备了丰厚的贺礼,收到贺礼的李婉君感激涕零,刘据也觉得四皇妹做事井井有条,国事如此忙碌依旧不忘给他的孩子准备贺礼。
“四皇妹真是可惜了……”
逗弄孩子之余,刘据由衷感叹道:“以女子身份掌握如此权柄,他日难免……”
李婉君道:“殿下不必为公主殿下忧心,我相信陛下对公主殿下早有安排。”
“父皇那么喜欢四皇妹和表哥,自然不可能不为他们作长久计,”刘据道,“刘鹏才出生就被父皇破例加入皇家族谱,若他成年后创下功业,父皇甚至可能给刘鹏封王。”
“殿下认为这样不好?”
李婉君感觉到刘据的不适,小心探问。
刘据摇摇头,道:“我不知道父皇的做法究竟对不对,但父皇显然觉得这样做不错。”
李婉君听了刘据的话,不再多问,与刘据另外三个孩子的母亲们一起带着孩子进宫问安卫子夫。
……
卫子夫在长乐宫的生活非常惬意,或是练字读书,或是莳花弄草,偶尔去未央宫禁中与皇后陈阿娇对弈,闲话当年。
因为生活太清闲,她甚至亲自前往女子学堂获得整套的教学书册,不仅自己学习,还给身边的年轻宫女们教课。
李婉君等人带着孩子进入长秋宫时,恰逢卫子夫教宫人诵读《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侍奉后妃的宫人大多家境普通甚至贫苦,对《魏风·硕鼠》这类描绘贪得无厌的大老鼠吞吃粮食让农户活不下去的诗篇难免感同身受,情绪饱满,心情激荡,以至李婉君等人到来时竟无人觉察,直到卫子夫瞧见站在殿外等待的她们。
“今日课程到此为止,下去吧。”
“喏。”
宫人们起身,转头瞧见李婉君等人,纷纷行礼,口称有罪。
李婉君等人自然不会怪罪她们,让她们起身,抱着各自的孩子向卫子夫行礼:“拜见殿下。”
“都坐下吧。”
卫子夫心情舒畅,对带孩子来看望自己的众女更是和颜悦色,唯独看到李婉君时露出不悦神色,道:“据儿真不懂事,你才生完孩子就敢让你外出。”
“母亲您错怪殿下了。”李婉君为刘据向卫子夫解释道,“殿下珍爱我,不许我才生下孩子就外出,是我觉得躺在室内不舒服,坚持到外面走动。”
“当真如此?”
卫子夫不相信李婉君的话。
史良娣见状,笑道:“母亲您有所不知,婉君妹妹出身名将世家,身体向来比我们几个强壮健康。”
“再强壮健□□完孩子以后也要好生养着。”
卫子夫认为李婉君不该生下孩子才数日就仗着身体强健外出行走。
李婉君见状,只好告罪,表示自己回去以后一定好好养身体,早日为殿下再生一个孩子。
卫子夫闻言,不再评价此事。
史良娣于是主动转移话题:“母亲方才可是在为宫女们授课?”
“是。”
卫子夫道:“我如今生活惬意,每日空闲无事,索性效仿姣儿的女子学堂,将宫人们作为我的学生,教她们读书写字、诗书文章,等她们满了年纪出宫后也可凭借能读能写嫁入更好的人家。”
“母亲心慈。”
“并非我心慈,是我身为女子难免同情女子,怜爱女子,希望我身边的女子将来都能有个好归宿。”
卫子夫经历多年宫廷风雨,深知世间男人对女人的爱大多是对女人的容颜的爱,这份爱因色而生,也随时可能因为容颜老去而消失,唯有美德与知识能够陪伴女子一生。
“前些日子,我去姣儿的女子学堂借阅诗书,遇见了卓文君。”
卫子夫温柔道:“她如今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但她的眼睛却和当年一样充满光芒,甚至更加明亮。我问她为什么如此年迈却依旧双目有神精神矍铄,她说因为在女子学堂的她不只是卓王孙的女儿、司马相如的妻子。她喜欢身为众人师长的自己,喜欢传道受业解惑的当下。”
“母亲的意思是——”
为刘据生下女儿的一名女子困惑地看着卫子夫。
卫子夫的话让她感觉迷惑,感觉卫子夫在教导她们又不知教的是什么。
“我希望你们明白男人的爱并非女人的全部,闲暇时多多读书,充实自己。”卫子夫道,“男人的爱随时可能消失,唯有诗书永远陪在身边。”
“喏。”
四名女子并未听懂卫子夫的教诲,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做出受教姿态。
卫子夫知道她们年轻,还无法理解这番话,见她们即便不懂依旧努力做出恭顺姿态,于是不再强调此事,让四人将各自的孩子按长幼送到自己面前,与孙辈们亲昵。
……
……
因为女儿的奏报,刘彻意识到黄河上游今年提前开春解冻不仅会导致中下游汛期提前且泛滥情况比往年更加严重,想到瓠子决口泛滥二十多年没能解决,当即改变行程,亲自率领百官前往洪水浩浩汤汤的瓠子决口!
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早已成为汪洋泽国的瓠子决口,刘彻怒不可遏,对前来接驾的地方官员道:“为什么瓠子决口至今没有堵住!任其自流整整二十四年!”
“臣等死罪!死罪!”
官员们不敢反驳,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
刘彻:“死罪!死罪!除了死罪你们还会说什么!如果杀了你们就能让瓠子决口自己合拢,朕早把你们杀掉沉入决口!”
“臣等罪无可恕……”
“瓠子决口在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就已发生,真要追究,朕与丞相也有错!迟迟没有找到有能力解决此事的官员!所以——”
刘彻叹气,命官员起身,解下玉璧,当众斩钉截铁地表示:“天地见证,玉璧为约,朕此番必定解决瓠子决口!”
话音落,刘彻将玉璧沉入瓠子决口的汪洋大水中。
随后,刘彻命卫青立刻就近调集军卒数万人,堵塞瓠子决口,明日起,随行官员除卫青外,其余人全部下水背负竹片、木柴、稻草、泥块等可用于建筑堤坝之物,向上天展示大汉天子解决瓠子决口问题的决心!
“陛下英明!”
众人感受到皇帝的果决,纷纷高呼。
卫青则在分派完向附近多个郡国征调军卒堵塞决口的工作后,询问刘彻:“陛下为何不让青也下水背负薪柴?”
“现在虽然是春天,但河里的水还是冬天的水,朕不忍心你下水受冻生病,”刘彻侃侃道,“何况明日以后将有数以万计的军卒前来修筑河堤堵塞决口,这些人的调配安排只有你能胜任。”
“陛下厚爱,青不胜惶恐。”
“不必惶恐感谢,都是你应得的。”
……
皇帝亲临决口监督工作,随行百官自大将军以下均下水负薪,另有数万军卒参与堵塞决口,主管此事的地方官员自然不敢再有丝毫的推诿怠慢,拖了整整二十四年、两岸都泛滥成泽国的瓠子决口竟然只用十余天就出现堵塞迹象!
“太好了!太好了!”
堤坝完成第一层合拢堵口的时候,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尤其是从周围郡国征来的军卒们。
看到自记事起就是汪洋泽国的瓠子决口因为天子的命令重新堵塞、被汪洋覆盖的大地将来可能重新成为良田,军卒们内心无不欣喜若狂。
而下水负薪的官员们看到自己的辛勤得到回报,内心也涌起强烈的成就感。
连原本对皇帝这一命令颇有微词的年迈老臣也忘记了牢骚,眼中和心中全是骄傲之情。
泛滥二十四年的瓠子决口居然能够堵住!
被淹没的土地明年就可以正常耕种!
因为大水流离失所的百姓们终于可以回到家乡继续繁衍生息!
想到这里,不少人湿了眼眶。
然而刘彻此刻并不轻松。
瓠子决口虽然已经堵住,但如果霍去病在黄河上游地区无法有效阻止因为黄河提前解冻导致的泛滥,眼下的成功将转瞬即逝!
听说瓠子决口堵塞而返回家乡的黎民则会再次陷入深深的绝望。
“仲卿,你说他们能解决黄河上游的问题吗?”
“陛下放心,他们一定能解决问题!”
卫青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但他作为刘彻最信任的人,绝不会在此刻说任何可能加剧不安情绪的话语。
“朕也一直都这样相信着。”
刘彻自言自语道。
……
刘彻在黄河瓠子决口堵塞现场担心霍去病无法顺利解决黄河上游的问题,坐镇长安的李令月也同样担心霍去病那边发生异常。
系统感受到她的急切,再次跳出来引诱她。
[你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只要和我做交易,付出一点点的代价,黄河问题就能妥善解决,千秋万代都会传颂你的功绩!]
李令月无视系统的游说,径直道:“有办法让我看到黄河上游的情况吗?”
[有。]
“那就——”
[我是来和你谈交易的,不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我要知道黄河上游现在的具体情况。”
李令月态度非常强势。
系统被李令月的强势镇住,不情不愿地将黄河上游此刻的情况投影在李令月眼前,顺便喋喋不休。
[你选择相信你自己,凭自己的力量治理黄河,以致如今患得患失。但如果你选择把一切交给我,我能立刻让黄河变得比长江更清澈,黄河两岸的人……]
“我信不过你,”李令月直言道,“我只在完全超越我的能力的领域依靠你,其他所有靠我的能力能办到的事情,我绝不会求助你!”
[你还真是精明……不过呢,正因为你足够精明又自律,我才选你做宿主……]
系统直言不讳。
[我喜欢和聪明的宿主斗智斗勇,你的表现越优秀,和你达成交易时我得到的成就感也越强烈。]
“谢谢你对我说实话。”
李令月皮笑肉不笑。
[彼此彼此,你刚才也对我说了实话。]
说完,系统沉寂。
而李令月看过系统提供的关于黄河上游的情况后,知道霍去病已经按原计划调集军队多处同时开挖河渠疏导黄河并且一切进展顺利、黄河中下游今年大概率不会发生汛期后,长吐一口气,接过宫人手中的补气药汤,喝了一口,叹道:“今夜终于可以安眠。”
……
……
得知黄河上游的问题因为霍去病的亲自指挥得到暂时解决,刘彻也松了口气,命工匠在瓠子口河堤上方建造宣房宫。
“若宫殿坍塌,便是欺君之罪!”
“喏。”
工匠们哪敢怠慢,战战兢兢,颤抖领命。
地方官员们看到了皇帝治理黄河水患的决心,纷纷表示一定将宣房宫造成大汉自建国以来最牢固的宫殿!
“谅你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彻冷哼一声,打开长安送来的第一轮考试的优秀答卷。
第一篇答卷的文章内容详实,提出的建议也具备一定的可用性,刘彻看后非常满意,亲自拿朱笔在答卷空白处写批复,交给一旁等候的使者,道:“这篇文章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写作之人可以考虑重用。”
“喏。”
使者将得到皇帝嘉奖的优秀文章装进红色锦袋。
随后,刘彻又拿起其他答卷,看完后挨个做出评价,还给使者。
凡得到皇帝嘉奖的文章都被使者装进红色锦袋,被皇帝评价平庸的文章则被收入青色锦袋,皇帝不满意的文章全部用白色锦袋包裹。
刘彻将使者这一行为看在眼中,问道:“谁让你这么做?”
“回陛下,是四公主殿下的意思,”使者道,“公主担心我等做事粗糙,弄混文章,特意让我等用不同颜色的锦袋区分陛下对文章的评断。”
“姣儿做事果然认真严谨。”
刘彻挥手,让使者退下。
使者行礼后,捧着装卷子的不同颜色的锦袋退出房间。
这时,刘彻突然喊住使者,道:“皇长子近来都忙些什么?”
“陛下,这……”
闻言,使者露出为难神色。
刘彻道:“为什么这样神色?!”
“回禀陛下,公主殿下不许我等探听皇长子的事情,更不允许我等在陛下面前评价皇长子殿下。”
“姣儿居然还下过这种命令?”
刘彻有点意外,随后道:“朕恕你无罪,你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朕!”
“喏。”
使者起身,禀告道:“皇长子殿下近来并无大事,只是时常在博望苑与各地的儒生良才们会面,谈论国事。”
“他们具体谈论些什么?”
“我等不知。”
使者不想卷入皇家内部纷争,果断表示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吗?”
刘彻眯眼,喃喃道:“你是姣儿的人,确实不可能知道据儿在博望苑和儒生们聚会时会谈什么……”
“微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刘彻挥手,让使者退下去。
使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离开。
……
刘据最近确实几乎每天都去博望苑和投奔自己的良才们会面。
虽然第一场考试的结果还没公布,但参加考试的不少人已经断定自己不能上榜,或是心灰意冷收拾行李准备看完榜就回乡,或是在长安城中四处游走,试图成为公卿门客得到举荐。
皇长子的博望苑顿时成为后一类人的首选。
渴望得到举荐的这些人结伴来到博望苑,请求成为皇长子的门客。
毕竟,刘据作为皇长子,即便无法再次成为太子,也会被封诸侯王,成为他的门客意味着无尽的荣华富贵。
而刘据看到这么多人主动投奔自己,心中难免得意,尤其听到投奔自己的人纷纷恭维说他很快会被父皇重新立为太子的时候!
“父皇自有父皇的谋算,我等只需安静等待!不能妄自揣摩!”
刘据强忍心中得意,故作淡漠姿态。
众人见皇长子宠辱不惊,恭维之言越加地层出不穷。
刘据也因此迷上在博望苑与投奔自己的儒生良才们谈天说地的感觉,几乎每天都在博望苑设宴款待他们。
只是如此一来,博望苑的各项支出难免水涨船高。
很快,负责博望苑的幕僚便苦着脸告诉刘据:“恳请殿下给博望苑多拨些钱财。”
“为什么?不够用?怎么可能?”
刘据从小养尊处优,不曾接触金钱,闻言只觉荒唐:“定是有人偷窃财物!中饱私囊!”
“殿下,没有人偷窃财物,更没有人中饱私囊,确实是钱财不够用。”
幕僚哭丧着脸禀告道:“博望苑原本只有门客五十余人,如今又新增百余人,且新增之人俱是上宾待遇……每日的饮食起居开支所需大概是……”
说到这里,幕僚拿出刻盘算珠要当面计算。
刘据对此非常不耐烦,打断道:“把博望苑如今每月消耗钱财数字直接报我便是!不必计算!”
“喏!”
幕僚收起刻盘算珠,迅速报出数字。
刘据对金钱没有概念,闻言,大手一挥,让幕僚直接去库房支取,事后把这件事当做谈资告诉石德。
石德性格谨慎,闻言,眉头紧皱,道:“殿下,您应当对博望苑的钱财开支做一定限制。”
“为什么这么说?”
刘据不解。
石德道:“您现在已经不是太子。”
“我当然知道我如今不是太子,你不用特别强调。”
刘据不爽,打断石德的话。
石德陪笑道:“殿下,臣说您如今不是太子,意思是太子每月可入与皇子每月可入截然不同,何况陛下至今没有给您分封,您的每月所入已经大不如前,又没有封地的赋税收入,开支却因为门客增多比太子时期更加庞大,自然就……”
“你觉得我该怎样?减少门客数量?降低门客待遇?还是说,为了维持门客的数量和待遇,向父皇主动请求分封?”
第134章 自作自受
石德顿时哑口。
刘据虽然给了三个选择, 但看他的不悦神色,石德便知赞同其中任意一条都可能让自己永远失去皇长子的信任。
和父亲石庆一样, 石德敬重汲黯明知会死依然直言上谏冒犯皇帝的高尚品德,但是他从未想过成为第二个汲黯,因此,意识到皇长子不满自己的劝诫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闭嘴。
刘据满意石德的识趣,夸他和他父亲石庆一样忠心耿耿。
石德努力赔笑,附和刘据的欢心。
然而——
博望苑的财务问题不是因为刘据的忽略就自己消失。
没过几天,负责博望苑相关接待、采买工作的幕僚再次找到刘据:“殿下,博望苑的库房……”
“钱不够用?”
刘据板脸。
幕僚苦笑道:“只够再用半月。”
“知道了。”
刘据挥手, 打发了幕僚, 一番冥思苦想后想到姨父公孙贺和表哥公孙敬声,于是亲自登门。
……
刘据来时, 公孙贺不在,公孙敬声代替父亲大开中门接待皇长子。
“皇长子殿下——”
“姨父不在家?”
“父亲最近一个月都在上林苑为陛下做事,”公孙敬声解释道,“父亲去年从西域带回三种作物种子和擅长种植这些作物的西域人, 献给陛下,陛下非常喜欢,允许四公主殿下在上林苑划出土地尝试种植。现在正是阳春时节,作物发芽长叶,而四公主殿下忙碌国事,无暇顾及上林苑作物,所以父亲就……”
“想不到姨父还有这本事。”
刘据很意外。
公孙敬声苦笑道:“自从少府铸金失窃案, 父亲与我不得不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以免再次触怒陛下, 惹来杀身之祸。”
“……差点忘记了少府铸金失窃案。”
刘据恍然大悟,想起公孙贺一家都险些因为少府铸金失窃案丢了性命,虽然卷进这件事是他们自作自受。
公孙敬声见刘据经自己提醒才想起险些害了他们全家性命的少府铸金失窃案,心里难免有几份不悦,强颜欢笑道:“皇长子身份尊贵,不记得小事。”
“表哥,你这话怎么有点——”
刘据听出味道,不悦地看着公孙敬声。
“殿下,我准备了丰盛的歌舞酒宴。”
公孙敬声讪讪一笑,请刘据入内室享受款待,桌案上摆的全是来自西域的器具,食物和歌舞也都别有一番滋味风情,公孙敬声更是连连劝酒,殷勤不断。
在公孙敬声的恭维下,刘据不知不觉间竟喝了两壶葡萄酒。
他想起此行目的,于是屏退左右,对公孙敬声道:“表哥,我这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殿下请讲——”
公孙敬声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
刘据随即将博望苑的门客数量激增导致开支庞大的困境告诉公孙敬声。
然而,因为少府铸金失窃案以及父亲公孙贺的叮嘱,公孙敬声不愿“借”钱给刘据,竟故作愚钝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
刘据不好意思开口。
公孙敬声趁机假装出主意,道:“殿下如今没有封地,所以苦恼钱财不足,若能让陛下将富庶之地分封于殿下,所得必定远胜太子之时。”
“可我已经成年,一旦分封为诸侯王就必须离开长安,”刘据道,“届时,李夫人的五皇子将成为父皇跟前唯一的孩子!”
“殿下,李夫人是倡优出身,家族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兄长,还都是在宫中当差的阉人。即便陛下想立五皇子为太子,也要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公孙敬声提醒道,“陈皇后会容许李夫人取代自己成为皇后?两位大司马会允许阉人仗着是太子血亲凌驾于自己之上?”
“你的意思是——即便我受封诸侯王远离长安,五皇子也很难成为太子?”
“没错。”
见刘据被说动,公孙敬声进一步蛊惑刘据:“大汉的土地中,齐地最为富庶繁荣。殿下若在齐地为王,库房必定有用不完的金钱。”
“但是齐地……”
刘据有些犹豫。
他当然知道齐地富庶无双,齐王是诸侯王中最富裕的。
但是——
上任齐王是早夭的刘闳,葬在齐地,刘闳的同母姐姐夷安公主的封邑也在齐地。
“殿下你在犹豫什么?”
公孙敬声撺掇刘据:“孝文皇帝先封地在代后被拥立为天子,陛下当年也是先封胶东再改立太子。由此可见,成为诸侯王并不意味着皇子从此与皇位无缘。”
“你这话颇有几分道理……”
刘据心动。
公孙敬声趁热打铁劝诫道:“皇子成为诸侯王后,封地上的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可以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发展自己的势力,即便犯错也不必担心被陛下批评。”
“此言当真?”
刘据脱口而出。
公孙敬声见刘据被说得心痒难耐,加上最后一把火:“殿下,我记得您以太子身份监察国事时曾经不止一次收到与您的皇伯父、皇叔父有关的告状。他们犯下的任何一桩罪行放寻常人身上足够死一万次,但陛下几乎每次都只是削减他们的封地,小惩大诫。”
“确实是这么回事。”
刘据越听越觉得公孙敬声的话有道理,唯一的顾虑是去齐地做齐王可能引来朝野非议、夷安公主的怨恨。
他将他的这份顾虑告诉公孙敬声。
公孙敬声道:“殿下,我建议您去齐地做齐王,不仅因为齐地富裕天下无双,也因为上一任齐王是您的兄弟。唯有成为齐王才能让天下人相信齐哀王的早夭与您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这……”
“殿下,正因为齐哀王的早夭与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您才敢去齐地做齐王,住进齐哀王住过的宫殿,任用为齐哀王服务过的官吏。”
“……太对了!”
刘据被公孙敬声彻底说服,满意离去。
送走刘据后,公孙敬声立刻骑马前往上林苑,将皇长子突然来访希望公孙家提供钱财、自己建议皇长子去齐地做齐王等事无巨细地告诉父亲。
公孙贺听完儿子的诉说,摸着下巴道:“你做事大有长进啊。”
“谢父亲夸赞。”
公孙敬声恭顺说道。
随后,父子两人一起在田间忙碌。
……
……
虽然在石德等幕僚面前,刘据曾表现出对离开长安去地方做诸侯王的极度排斥,但听了公孙敬声的话以后,他的想法彻底改变。
首先,成为诸侯王并不意味着从此与皇位无缘,相反还可能因为远离长安,各方面都得到更大的自由,充分培养自己的政治势力;
其次,父皇因为朝堂内外都认为二皇弟刘闳的死与他有直接关系才下诏废太子,如今他请求去齐地为诸侯王,可以让流言不攻自破;
何况,父皇年事已高,膝下除了他和老三老四,只剩还是婴孩的老五,一旦山陵崩,既是皇长子又有大将军舅舅等重要依靠的他即便不在长安,对比其他皇子,依旧拥有压倒性的继位优势!
综上所述,公孙敬声建议的离开长安去富庶的齐地为诸侯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公孙表哥果然处处为我着想!”
刘据情不自禁地说道。
第二日,他入宫向卫子夫问安,婉转表示自己如今不是太子,不能长时间留在京城,打算请父皇把自己分封为诸侯王。
“据儿当真?”
卫子夫感到非常意外。
刘据点头。
卫子夫想了一下,问刘据:“据儿有意去何处为王?”
“去齐地,”刘据道,“为齐王。”
“为什么?”
卫子夫不解。
刘据道:“天下人传言二皇弟夭折与我有关,父皇虽不曾公开问罪我,心中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不错,长安城内外确实都有这份传言。”
“所以我要去齐地做齐王,我要用这个行为向天下人证明我从未害过二皇弟,我与二皇弟之间是真诚的兄弟情谊。”
“可是——”
卫子夫不认为刘彻会把齐地封给刘据,暗示道:“夷安公主的封邑也在齐地,她对她弟弟的事情可是……”
“无妨。”
刘据自信表态。
卫子夫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叹息道:“据儿,此事不可鲁莽,需从长计议。”
“谢母亲叮嘱。”
刘据对卫子夫的话不以为意。
……
刘据走后,卫子夫立刻派人将刘据为了打消天下人对他的怀疑有意去齐地为齐王的事情告诉刘姣。
听完报告的李令月大为震惊:“他……”
“回禀殿下,皇长子殿下与宸妃殿下说话时,奴婢也在场,字字句句都是亲耳听见,转述时无半句遗漏添加。”
宫人向李令月承诺话语的真实性。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李令月挥手让长月宫的宫人退下。
宫人走后,一旁的霍光与上官婉儿给李令月出主意。
“殿下神色忧虑,莫非认为皇长子请求去齐地为齐王这件事暗藏玄机?”
“不错,”李令月道,“之前任谁劝说,皇兄都不愿离开长安成为诸侯王,为何现在……希望得到的封地还是曾经属于二皇弟的齐国……”
“难道真如他对宸妃殿下所言,想用此举向天下人证明齐哀王的薨逝与他无关?”上官婉儿皱眉,“等嫌疑洗脱,再回长安谋太子之位?”
李令月摇头,道:“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但是……”
“但以陛下对齐哀王的在意,得知此事后只会更加怨恨皇长子。”霍光分析道,“夷安公主更是无法原谅。”
“我没想到这点,是我疏忽了。”上官婉儿道。
而李令月听完霍光与上官婉儿两人的分析,认为建议刘据去齐地为齐王的人多半另有图谋,于是让霍光派人关注刘据的动静,但不要表现得太明显。
“他肯定有事瞒着我们,并且,瞒着所有人的这件事才是他突然改主意希望去齐地做齐王的真正原因!”
“喏。”
……
……
春日来临,夷安公主与陈昭平的婚期也越来越近。
婚嫁用品如流水般送到夷安公主的宫中,将宫殿装点得花团锦簇。
然而,看着琳琅满目的婚嫁贺礼,夷安公主心中却没有丝毫欢愉。
她靠在傅母身上,悲戚道:“我好恨,弟弟无法出席我的婚礼……”
傅母安抚道:“齐王殿下深爱公主,若是他知道公主因为他而伤心痛苦无心婚礼,在那个世界也会流下眼泪。”
“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我……”
夷安公主的眼泪如流水般淌下来。
此时,一名宫人走到夷安公主面前,小心翼翼禀告道:“殿下,奴婢听到一个可怕的传言,与齐王殿下有关。”
“什么!”
夷安公主震惊,坐直身体:“快快说给我听!”
“喏。”
宫人抬头,将皇长子有意去齐地为齐王的传言告诉夷安公主。
夷安公主听完,惊得面色惨白:“此话当真?”
“此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有长月宫的宫女称亲耳听见皇长子对宸妃殿下说要去齐地为齐王。”宫人道。
“宸妃殿下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宸妃殿下让皇长子殿下不可鲁莽,从长计议。”
“宸妃殿下果然贤德。”
傅母叹息。
夷安公主却冷着脸批评道:“宸妃殿下是贤德之人,可惜她的儿子……”
“殿下,慎言!”
傅母怕夷安公主一时口不择言惹出祸事。
夷安公主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慎言!害死我弟弟的人都已经狂言要去齐地为齐王了!”
“殿下——”
“立刻准备马车!我要出宫!”
“殿下去哪里?”
傅母担忧问道。
夷安公主想了一下,道:“去找陈昭平!”
“殿下,你们还未成婚,私下见面不合礼仪,您……”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夷安公主态度强势。
傅母无奈,只得顺从公主。
……
军营和边关的磨砺让陈昭平改变颇多,虽然骨子里依旧残存纨绔的坏毛病,言行举止却已经是世家子的模样,得多位长辈的耳提面命后,更深刻意识到自己作为陈家儿子的责任。
因此,听说夷安公主来访,并且点名要见他,陈昭平赶紧换上符合礼仪的隆重服饰,站在夷安公主面前,毕恭毕敬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
夷安公主让陈昭平坐下,对他道:“我此次前来,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
“公主殿下请讲——”
“我要你为我挑选一百个健壮仆役,护送我离开长安,前去见父皇。”
“这……”
陈昭平惊呆:“公主殿下,这种事情……”
“你不愿意?”
夷安公主嗔怒。
陈昭平见公主不悦,陪笑道:“为公主殿下做事,是臣的荣幸,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陈昭平灵机一动,道:“臣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公主殿下要出行,臣理应亲自率健壮仆役护送殿下。”
“你亲自带人护送我?”
夷安公主有点意外。
陈昭平点头:“正是。”
“你父亲不反对?”
“臣马上询问父亲,请公主殿下稍作等待。”
陈昭平一路小跑找到陈蟜,将夷安公主向陈家借仆役护送自己离开长安、他想亲自护送公主前往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蟜对儿子的机灵表现非常满意,叮嘱道:“路上殷勤小心,伺候好公主殿下。”
“儿子明白!”
……
晌午时分,夷安公主在陈昭平亲自率领的百余名健壮仆役的护送下,坐着马车,离开了长安。
消息很快传到李令月耳中。
“殿下以为,五公主此举是何用意?”
“她是什么打算并不重要,因为此事与我无关。”
李令月表现出淡漠姿态。
她大概猜到夷安公主为何突然让陈昭平护送自己离开长安,而她无意阻止此事。
……
……
第一轮考试的结果终于公布。
落榜的人遗憾离去,有幸上榜的人则是兴奋雀跃之余开始为最后一轮殿试做准备,期盼自己能在未央宫中一鸣惊人,得到君王赏识。
“即便不能一鸣惊人,也绝不能让主持考试的殿下厌恶我!”
来自地方郡国的人才们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们费尽辛苦终于获得殿试的资格,期盼从此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因此格外不许意外发生!
而有幸得到参加殿试资格的三名女子更是压力重重。
她们知道,她们这次进入未央宫,不仅背负着自身和家族的荣耀,更可能间接决定天下女子的命运!
“不能让男人小觑了我们!”
“一定要表现优秀,让更多的女子有机会读书识字,将来和我们一样参加殿试!”
“这一次,我们只能成功!”
“……”
沉重的压力让三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身体迅速消瘦。
得知此事的卓文君将这三人招来,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你们此次能通过层层删选获得殿试资格,已经意味着女子只要有机会读书写字就能和男子一样优秀,足以成为天下楷模。”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在害怕什么?”
“我们害怕殿试时表现不佳,惹来参加殿试的男子们的嗤笑……”
“若是参加殿试的男子对你们有偏见,即便你们的表现再优秀,他们也会嗤笑你们,若他们尊重你们、认同你们,即便你们的表现不如人意,他们也会安慰你们,认为你们非常优秀。”
“我们……”
“好好休息,以最好的姿态参加殿试。”
卓文君对三名女子殷切鼓励。
三人听了卓文君的话,紧绷的心逐渐舒缓:“师长,我们这次一定全力以赴!不论成败!”
“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
……
殿试的日子终于到来。
天还没有亮,获得殿试资格的男男女女已经聚集在高达巍峨的未央宫门前,神情严肃,面容紧绷。
入宫议事的朝臣们看到一张张写满期待和紧张的年轻面容,不免生出爱惜,主动停下脚步,与他们说鼓励的话语。
得到朝廷重臣的鼓励,考生们越发觉得肩膀沉重,如压着整座泰山。
……
“进——”
伴着阉人的呼喊,拥有殿试资格的数十人鱼贯进入大殿,各寻一张摆了笔墨纸砚的桌案,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的等待。
“殿下到——”
话音落,便听得一阵环佩叮咚,在天子巡查诸国郡县时可以与皇后一同行使监国权力的敬武镇国长公主在细君翁主及一众内臣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考生急忙下跪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请起。”
众人闻声,小心起来,低着头,不敢窥看公主面容。
“你们通过层层筛选考试,是大汉的栋梁之材,不必表现得如此拘谨。”
李令月示意众人轻松。
众人心中此时哪里还有轻松,只是公主发话,不得不做出轻松姿态,接过阉人递来的殿试卷子,在负责研磨的阉人的注视下,战战兢兢作答。
殿试的考题只有一道,论述诸子百家的优劣。
能够通过层层筛选得到殿试资格的无一例外都是在他们的家乡有天才之称的聪慧之人。
对这群学富五车且具备一定务实精神的人才,李令月最关心的是他们对国家的看法、对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家的观点。
众人看到题目的时候也已猜到皇家出这道考题的真正目的,联想前三轮的考题以及陛下近年来的种种举动,这些来自中原各地的聪明人纷纷以自己的政治抱负为核心,挥墨泼毫,书写胸臆。
李令月坐在高处,一边等待考生们交卷,一边查看地方新送来的奏章。
……
夕阳西下,参加殿试的考生们陆续完成考卷,行礼后退出大殿,却不急着离开未央宫。
他们站在玉石栏杆前,注视着夕阳下分外辉煌美丽的未央宫建筑群,想将这也许是一生只能看一次的壮丽画面永远刻印在心中,又渴望得到皇家重用,成为每日进出未央宫的侍中,日日欣赏恢弘画面。
矛盾复杂的情绪在他们心头交织,化为悲喜交加的眼泪。
随侍皇家的侍中们看着这群眼中写满迷茫、期待与紧张的考生们,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135章 不敬之罪
第一次出远门的夷安公主在陈昭平的护送下终于平安抵达位于瓠子口附近的皇家离宫, 等在寝宫外,请求觐见。
得知女儿到来, 刘彻很是意外,隔着帷幔问道:“夷安公主为何突然离开长安?”
“奴婢不知。”
中常侍弓着腰小声回答。
刘彻闻言,怒道:“事情没问清楚就敢向朕禀告!你这个职位该换人了!”
中常侍赶紧跪地为自己辩解:“并非奴婢糊涂不曾向公主殿下询问来意,是公主殿下不愿向奴婢说明来意,说是等见到陛下自会禀明!”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这么急切?”
刘彻皱眉。
中常侍不敢回应。
刘彻又道:“她此次外出,身边带了多少仆从?”
“回禀陛下,夷安公主身边有宫女三十余人,另有健壮男仆百余人,由陈昭平亲自护送。”
“陈昭平……”
刘彻点点头:“这小子总算有长进。”
随后, 刘彻让陪伴自己的女子退下, 换上外袍,让夷安公主入内。
……
夷安公主见到父皇, 行礼过后立刻扑在刘彻怀中痛哭流涕。
“为何哭得如此悲伤?有人让你受委屈了?”
因为王夫人和刘闳的先后去世,刘彻难免对夷安公主格外疼惜宠爱。
夷安公主闻言,含泪哽噎道:“长安城里没人敢让女儿受委屈,女儿哭泣是因为女儿心里难受……女儿想念弟弟……”
“朕也想念闳儿, 非常想念……”
刘彻轻拍夷安公主的肩膀,对跟在夷安公主身后进入寝宫的陈昭平道:“你这次做得很好。”
“谢陛下夸赞!”
陈昭平心中得意,赶紧行礼谢恩。
此时,夷安公主抬头,悲戚问刘彻:“父皇,你会把齐地分封给其他皇子吗?”
“嗯?”
刘彻诧异:“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因为……”
夷安公主再次嘤嘤哭泣,哭得刘彻的心情也无比压抑, 安抚道:“齐地是朕给你弟弟的封国,他已薨逝, 他的封地也会撤为郡县,不再分封给别的皇子。”
“可是……可是女儿听说……女儿听说父皇有意把齐地分封给大皇兄……”
“什么!”
刘彻震怒:“你从哪里听到这件事?”
“女儿……女儿……”
见女儿说话吞吞吐吐,不耐烦的刘彻看向陈昭平:“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件事情……”
陈昭平眼珠转动,按照夷安公主先前的叮嘱,将宫中传言皇长子刘据有心去齐国做齐王的事情告诉皇帝。
“——好大的胆子!”
刘彻愤怒。
依祖宗制度,除太子外所有皇子都会被封为诸侯王,刘据作为他的长子,即便因为刘闳的死被废太子,也会在年内被改封诸侯王,得到丰饶肥沃的封国。
但是——
刘据不该私下盘算去齐地做齐王!
更不该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难怪你哭成这样。”
刘彻轻拍夷安公主的后背,安抚道:“朕绝不会将齐地分封给除闳儿以外任何一位皇子。”
“当真?”
夷安公主抬头,红肿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彻。
刘彻道:“君无戏言!”
“谢父皇恩典!”
夷安公主达成目的,破涕而笑。
刘彻又指着陈昭平问夷安公主:“他这一路护送,表现如何?”
“比以前好多了。”夷安公主道。
“你可愿与他履行婚约?”
“全凭父皇做主。”
夷安公主半是羞涩半是期待地说道。
刘彻看出女儿心思,因刘据而紧绷的面容露出难得的笑容。
……
夷安公主与陈昭平等人退下后,刘彻脸上再次覆满冰霜:“据儿这次当真过分了!”
“奴婢以为殿下也许只是……”
“闭嘴!”
刘彻打断中常侍,吩咐道:“立刻派人回长安核查此事是否属实!”
“喏!”
中常侍退下,吩咐任务。
……
……
陈昭平与夷安公主早有婚约,不日便会成婚,因此,夷安公主在陈昭平的护送下离开长安见父皇的事情很快传到刘据耳中,却没有引起刘据的重视。
他召集幕僚让他们帮自己想办法说动父皇把自己分封到富庶的齐地做齐王。
幕僚们得知皇长子有意去齐地做齐王,难免垂涎齐地富裕,纷纷慷慨献策,讨论热火朝天。
另一边——
公孙贺父子在上林苑中专心伺候着从西域弄来的三种作物,见作物越长越茂密,心里得意,主动向李令月邀功。
“公主殿下,我的商队从西域带回来的三种作物在上林苑长势极佳~今年肯定大丰收!”
“你看起来很喜欢这份工作?”
“为天家效力是我们全家的荣幸。”
说到这里,公孙贺眼珠转动,暗示李令月屏退左右。
李令月如他希望退下左右。
公孙贺随即小声道:“公主殿下可知皇长子殿下有意去齐地做齐王?”
“略有耳闻,”李令月道,“据说是他的幕僚给他出的主意,他们认为去齐地为齐王可以化解天下人对他的误会。”
“公主殿下,这事其实是犬子的主意。”
公孙贺眉飞色舞,炫耀道:“是犬子建议皇长子殿下去齐地做齐王,一方面化解天下人对他的误解,另一方面也可以用齐地的赋税养门客。”
“养门客?”
李令月面色凝重:“皇兄近来招揽门客?”
“皇长子一直喜欢养门客,得陛下赐博望苑后更大肆豢养门客,”公孙贺道,“为了让门客忠诚皇长子,我和我儿子每年定期给他的门客的家人送钱币、布匹、粟米等等,商队每次从西域归来也会给他们送去稀罕昂贵的东西。”
“你们父子为此事花了多少钱?”
“数以万万计。”
公孙贺沉痛地说道。
“现在还给他的门客送钱币、布匹等物吗?”
“自少府铸金失窃案后,我们父子便一心忠于陛下,不再向皇长子殿下提供财物金钱。”
说到这里,公孙贺再次压低声音:“借着陛下举行科举考试的机会,皇长子将落榜才人们大肆招揽为门客,且每个门客都给上宾待遇,难免花钱如流水,库房负担不起。”
“他没钱了?”
“正是。”
公孙贺笑得促狭:“以前他是太子,又有我们父子帮衬补贴,自然养得起那么多门客。如今,他没了太子的待遇又因为没有封王不能得到封地的赋税,我们父子也不再帮衬他,即便门客数量没有激增,也难免入不敷出……”
“……难怪皇兄突然表示想去齐地做齐王。”
李令月恍然大悟,随即问公孙贺:“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公孙贺道:“除了我们父子,只有公主殿下、皇长子殿下和他身边的少数心腹知道此事。”
“父皇知道吗?”
“陛下暂时不知道,但以陛下的睿智,必定很快发现真相。”
“我知道了。”
李令月叮嘱公孙贺道:“长安城中很快就会再起风雨,姨父务必谨慎处事。若父皇查出皇兄是因为表哥公孙敬声的建议才生出去齐地做齐王的心思——”
“我一定大义灭亲!”
公孙贺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令月满意地点点头。
……
公孙贺回到家中,关上房门,问儿子公孙敬声:“你为皇长子谋划去齐地做齐王时,可有闲杂人在场?”
“没有。”
“歌舞艺人也没有?”
“一个都没有,”公孙敬声道,“皇长子殿下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有求于我,谈话前让我把人全部支走了。”
“那就……”
公孙贺坏笑道:“既然没有第三人在,那此事便可以从未发生。至少,若是陛下的人找你问话,你要一口咬定去齐地做齐王是皇长子殿下自己的主意,与我们父子没有关系!”
“儿子明白。”
公孙敬声心领神会地说道。
少府铸金失窃案后,侥幸活下性命的他们不敢恨刘据,但也很难对刘据继续效忠。
……
……
因为夷安公主的哭诉,刘彻提前返回长安。
李令月假装不知刘彻的提前返回与刘据想去齐地做齐王一事有关,见到刘彻后,如常禀告国事,并呈交殿试答卷:“父皇,这些是参加殿试之人的答卷。”
“你看过没有?”
“看过。”
“评价如何?”
“各有见地,难分高下。”
“嗯。”
刘彻让女儿将考卷殿试答卷放在一边,问道:“你可知道你五皇妹前些日子为何突然离开长安去离宫找朕?”
“想来是五皇妹思念父皇……”
“她确实思念朕,但如此急切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刘彻冷声道,“一件与闳儿有关的事情。”
“父皇——”
李令月做出惊讶姿态。
刘彻:“看你的神情显然已经猜到是哪件事了。”
李令月低头,道:“……父皇,女儿想不明白皇兄为何会突然做出如此决定。”
“因为你总把你的皇兄想得很好,哪怕你心里明白他并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好。”刘彻教训道,“这次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证。你其实知道他为何做如此决定,只是你不愿相信与你的兄长竟是个无情自私之人。”
“父皇,女儿知道错了。”
“你嘴上说知道错了,心里还想着维护你皇兄。”
刘彻对女儿对手足的爱护既感到欣慰又担心仁慈引来后患,教诲道:“下次遇上类似的事情,必须立刻禀告朕。”
“喏。”
李令月低头,取出优秀考卷,介绍道:“父皇,此人言辞虽朴素,但阐述的观点远比其他考生更务实可靠,或许可以重用。”
“朕看看。”
刘彻接过答卷,看过以后,也觉得此人的答卷颇有见地,值得招入宫中当面详谈。
最终,经过两个时辰的反复评议,共有十人的答卷得到刘彻欢心,五日后召他们进宫,在大殿上向皇帝及朝廷重臣阐述自己的治国理念,定出前三。
……
与刘姣评审完殿试考卷,刘彻让女儿退下。
随后,他连续召见多位朝臣,查问刘姣监国期间的具体表现。
得知女儿为了黄河的事情急得数日不得安眠、绞尽脑汁终于想出解决办法,刘彻露出满意的笑容:“为国者,理应如此。”
朝臣见陛下如此高评价,不敢因为刘姣是女子就贬低诽谤她,纷纷褒奖公主的优秀表现,并感慨道:“公主殿下被性别耽误了。”
“姣儿若是男子,无需你们感慨,朕早已立她为太子。”
“陛下英明。”
朝臣摸不透皇帝的真实心思,低声细气地说恭维话。
刘彻早已习惯朝臣们的言不由衷,闻言,让丞相石庆留下,其余人全部离开。
“喏。”
众臣如闻大赦,赶紧退出大殿,留丞相石庆一人坐在原处不知所措。
“陛下,臣——”
“你儿子石德现在还跟在据儿身边?”
“回陛下,确实如此。”
石庆战战兢兢回答。
趋利避害的直觉让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但——
“长安城内最近有传言说皇长子将被朕分封到齐地为齐王,你儿子可曾对你提及此事?”
“这……”
“有?还是没有?”
皇帝的声音逐渐严厉。
石庆颤抖道:“回禀陛下,犬子昨日对臣提了此事。”
“他都对你说了些是什么?”
“他说皇长子殿下苦于天下人对自己的误解,希望被分封到齐地做齐王证明齐哀王的夭折与自己无关,让臣在陛下面前务必为皇长子殿下美言。”
“如此说来,长安传言确有其事,朕的皇长子确实希望去齐地做齐王?”
“是。”
石庆压低脑袋。
“你是什么看法?”
“臣……”
石庆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然而,石庆侍奉君主多年,怎么可能听不出皇帝此刻心情糟糕,这句“恕你无罪”蕴藏着随时爆发的愤怒,闻言,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陛下,臣以为……臣以为皇长子殿下的想法非常好,但……但是他不该未禀明陛下就……就将想法传扬出去,惹来他人非议……”
“还有呢?”
“还有就是……就是……”
石庆吞了口津液:“臣以为,皇长子此举恐有不敬之嫌。”
“恐有不敬之嫌?”
刘彻闻言,冷笑道:“他现在的行为已经足够不敬!”
“陛下,臣死罪!臣死罪!!”
石庆吓得颤抖不止,连连称呼死罪。
“死罪?你早不是太子太傅,哪来的死罪?”
刘彻的笑容像冬天的皑皑冰雪,冷意直透石庆骨髓,伏地哭诉道:“臣……臣昔日为太子太傅,教导太子不当,是死罪!身为父亲教子不当,亦是死罪!”
“身为父亲教子不当所以死罪?”
刘彻诘问石庆:“那朕是皇长子的父亲,皇长子这般言行,是否朕也有教子不当的罪过?”
“皇长子犯错是我等的错误,与陛下无关!”
石庆努力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
刘彻对石庆的识趣非常满意,示意他可以下去。
石庆战战兢兢退下,走出大殿才发现两层衣裳都已被冷汗打湿。
……
石庆走后,刘彻没有立刻召见刘据,而是派人把卫子夫叫了过来。
“陛下——”
卫子夫反对刘据去齐地做齐王的计划却无力阻止,因而主动将此事告诉刘姣,如今被刘彻召见,她坦荡进入大殿,脱簪请罪:“陛下,妾有罪。”
“有罪?什么罪?说来听听?”
“妾没有教好皇长子,以致皇长子心生妄念,行为傲慢,违背礼数。”
“还有吗?”
“妾……”
卫子夫低头,无法再说下去。
刘彻看着卫子夫头顶与漆黑假发缠绕的花白头发,心中难免泛起对往昔的怀念,柔声道:“你虽然没有教好皇长子,却能在皇长子将要犯错时竭力阻止他,即便有错也是小错。”
“谢陛下宽宏。”
“但是据儿的错不可宽恕。”
刘彻冷下声音:“你不要为他求情,因为求情也没用!”
“喏。”
“下去吧。”
“喏。”
卫子夫起身,退出大殿,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
……
傍晚时分,刘彻终于召见刘据。
刘据得石庆等人传讯,知道父皇对自己私下与人讨论欲取齐地为封地的行为非常不满,由此推出夷安公主突然离开长安去离宫见父皇是为了告状,心中既有不满又有不安,忐忑来到大殿:“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了!”
刘彻冷飕飕道:“你都打算越过朕这个父皇直接封自己为齐王,还需要朕这个父皇吗?”
“父皇,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儿臣只是私下与人商议时表示有意去齐地做齐王,绝无僭越之心!”
刘据一边心中恨骂夷安公主一边努力为自己辩解。
“私下与人商议?私下商议能商议到大半个长安城都知道这件事!”
刘彻拍案:“你到底有没有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儿臣时刻将父皇放在心上。”
“时刻放在心上?越过朕给自己封王就是你把朕放在心上的表现?!”
刘彻口吻越发冷冽。
刘据心惊胆战,连连辩解道:“儿臣真的只是与人私下商议,儿臣也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会传到外面!儿臣……儿臣……”
“你以前管不住自己的下属,酿成大祸,害了你的亲弟弟!现在依然管不住自己的下属,私下商议的话语转眼传遍长安城!”
“父皇,儿臣无能。”
刘据不想背负僭越罪名,希望刘彻认为自己此次犯错缘由依旧是对下属管束不严。
“除了说自己无能,你还会说什么?”
刘彻不想再听“儿臣无能”之类的虚伪言辞,质问道:“与你私下商议去齐地做齐王的是都有哪些人!”
“这个……”
刘据再次陷入迟疑。
刘彻:“怎么?说不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出于对儿臣的忠诚为儿臣出这个主意,儿臣不能——”
“是吗?”
刘彻的笑容无比冷冽。
刘据心中寒意翻滚,几番衡量后最终说出与自己合谋此时的幕僚的名字,公孙敬声作为最早提议此事之人也没有被落下。
“这么多人都参与了?”
“是。”
“公孙敬声?”
“表哥是建议此事之人。”
“是吗?”
刘彻冷笑着,命侍中立刻将相关人等找来,交有司盘问。
“喏。”
侍中领命,碎步退下。
刘据看着喜怒不定的父皇,心情越发急切不安:“父皇,儿臣……儿臣……”
“你想说什么?”
“回禀父皇,儿臣是为了父皇的英名才生出去齐地为齐王的念头,儿臣此举并无私心。”
“——下去!”
刘彻不想听刘据的解释,转过身,让他立刻离开。
刘据不死心。
侍中见状,纷纷上前柔声劝刘据接受皇命,避免进一步触怒陛下。
刘据此时也看出父皇在气头上,稍作思量后,听从侍中劝告,退出大殿。
刘据的狼狈被一旁的李广利收入眼中,心中说不出的得意。
……
……
第二日,早朝结束,刘彻在女儿的陪伴下批阅奏章。
晌午时分,霍光与金日磾一起进入大殿,神色颇为苦恼:“陛下——”
“什么事?”
刘彻抬头。
霍光道:“禀陛下,我们二人打探到一个消息,与皇长子有关。”
“他干了什么?”
刘彻闻言,好声没好气。
金日磾低头,道:“陛下,皇长子殿下近来招揽了大量门客。”
“门客之风由来已久,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刘彻不喜欢朝廷重臣养门客,但不反对儿子们养门客。
“可是……”
霍光再次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子孟,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瞻前顾后!”
“喏。”
霍光抬头,看了眼坐在刘彻身旁的公主,禀告道:“陛下,此次被皇长子殿下招揽的多是来长安参加考试的落榜之人!”
“什么!”
刘彻骤然变色:“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
刘彻陷入沉吟。
短暂沉默后,刘彻故作潇洒地大笑道:“有才之人渴望以门客身份得到举荐也不奇怪。”
“喏。”
霍光与金日磾是知道分寸的人,见皇帝对此事态度暧昧,纷纷低头告罪,退在一旁。
刘彻见两人知趣,露出满意笑容,只是心中阴云密布。
第136章 阴阳怪气
下午, 负责盘问皇长子身边人的内臣来向皇帝禀告,涉及此事的大部分人都对这件事供认不讳, 唯独公孙敬声高呼冤枉。
“冤枉?他哪来的冤枉?”
念及公孙贺,刘彻命人将公孙敬声带来。
“喏。”
不多时,公孙敬声带到,一进大殿就哭喊道:“陛下!臣冤枉!臣冤枉!”
“冤枉?”
刘彻笑容冷冽:“谁冤枉你?”
“陛下,您……您有所不知……”
公孙敬声得公孙贺教导,对今日之事早有准备,跪拜后侃侃道:“前些日子,皇长子殿下来罪臣家中欲与罪臣父子议事,因父亲不在, 由罪臣接待皇长子殿下。”
说到这里, 公孙贺停顿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表示:“臣愿以公孙家全族性命发誓, 皇长子殿下那日来罪臣家中欲与罪臣父子议论的绝非去齐地为齐王一事!”
“说下去。”
“喏。”
成功完成欺君撒谎第一步的公孙敬声壮着胆子继续道:“皇长子殿下到来,罪臣不胜惶恐,竭尽全力接待殿下,殿下也在歌舞宴饮后向罪臣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希望罪臣父子为他提供钱财。”公孙敬声道。
“他为什么会向你们父子提这种要求?”
刘彻困惑。
公孙敬声道:“少府铸金失窃案以前, 罪臣父子时常向殿下进献钱财,为殿下的门客们提供食宿所需。”
“原来你们父子这些年一直都……”
刘彻脸色难看得要命。
公孙敬声硬着头皮继续道:“自少府铸金失窃案后,罪臣父子便与皇长子殿下再无往来,一心一意只忠于陛下。”
“但是他需要钱,于是找到你们?”
“是。”
“你答应了?”
“罪臣父子早已下定决心忠于陛下,怎么可能做出忤逆行为?”
“那他是什么反应?”
“殿下很不开心,”公孙敬声道, “为了安抚殿下,罪臣表示殿下若能在富裕之地为王, 从此不必为金钱烦恼。”
“——原来如此,难怪他在朕面前说去齐地做齐王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刘彻信了公孙敬声的话,脸色阴沉得可怕。
公孙敬声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自己,跪在地上屏息凝神。
良久——
刘彻对公孙敬声道:“你可以回去了。”
“陛下,您……谢陛下天恩!”
公孙敬声喜出望外,赶紧磕头感谢。
“下去吧。”
“谢陛下!谢陛下!”
侥幸过关的公孙敬声连声叩谢,一路膝行退出大殿。
……
公孙敬声走后,刘彻招来监察长安事务的官员,道:“公孙敬声所言有几分真假?”
“禀陛下,皇长子殿下确实曾去公孙家做客,皇长子殿下的博望苑近来也确实因为招揽了大量门客而开支激增。皇长子殿下从公孙家离开后,公孙敬声去了上林苑,直到昨日被带走问话前,他都与公孙贺待在上林苑内为陛下栽种西域作物。”
“如此说来,公孙敬声的话有至少九成是真的。”
刘彻叹了口气:“说什么去齐地为齐王是为朕考虑,想以此化解天下人的误解……真心想的是用齐地赋税豢养门客!谋太子之位!”
“陛下息怒,万不可因此事伤了身体。”
“朕确实应该保重身体,若因此事伤了身体,岂不是让逆子得逞!”
刘彻双目怒瞪。
栾大临死前说的“疯话”再次回荡耳畔,激起万千愤怒。
……
公孙敬声出宫以后,不敢在长安城内做任何逗留,立刻返回上林苑,和父亲公孙贺一起在田地里伺候作物。
公孙贺见儿子平安归来,舒一口气,对公孙敬声道:“我们父子从此终于平安了。”
“是啊。”
公孙敬声跟着叹息,发誓从今再也不和皇长子有任何往来。
……
……
听说公孙敬声平安回家,刘据悬着的心顿时回到原处,对身边人道:“这次的事情应该可以平安解决。”
“殿下高见。”
众人附和刘据。
此时,刘据看到李婉君抱着孩子在苑内散步,想起还没请父皇为皇次孙起名字,于是带着李婉君与孩子来到刘彻面前:“父皇,李氏为儿臣又生一子,恳请父皇为皇次孙赐名。”
“抱过来给朕瞧瞧。”
“喏。”
刘据与伺候在刘彻身边的李广利异口同声。
话音落,刘据面上掠过不快。
李广利得意一笑,上前,从李婉君怀中接过皇次子,送到刘彻面前:“陛下——”
“不愧是将门世家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格外健壮。”
刘彻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和胳膊,故作不在意地问道:“孩子出生时可有异常发生?”
“回禀父皇,皇次孙出生非常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刘据得意洋洋地表示。
刘彻闻言,用只有李广利等近在身旁之人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喃语道:“出生非常顺利……没有意外……也就是说没有异像……是个普通孩子……那……”
沉吟片刻,刘彻对刘据道:“这孩子就叫刘畅吧!出生时畅快顺利,将来也必定处处畅快顺利。”
“谢父皇赐名。”
刘据没有觉察到刘彻的失望,为孩子能得到“刘畅”这个代表畅通顺利的名字而心情愉悦。
随后,刘彻又赏赐李婉君,给予良娣待遇。
李婉君跪谢皇帝恩赐,全程表现都落落大方,一旁的刘据看在眼里,心中倍感得意。
赏赐完李婉君,刘彻让女官带李婉君和刘畅去后宫见皇后,刘据留下来,陪自己说说话。
“谢父皇。”
刘据以为父皇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喜不自胜。
然而,李婉君才抱着孩子离开,刘彻立刻板下面孔:“听说你最近招了很多门客?”
“确有此事。”
刘据摸不清刘彻的心思,只得小心回答。
刘彻又道:“他们中有多少是此次来长安参加殿试的落榜之人?”
“……有……有三十余人。”
“三十余人?只是三十余人?”
刘彻的声音无比阴冷。
刘据此时终于也意识到不妙,跪地道:“父皇,儿臣绝没有冒犯父皇的心思!”
“你没有冒犯朕,你只是想重新成为太子,将来成为皇帝。”
刘彻阴阳怪气地嘲讽着刘据。
刘据吓得脑袋压在地上。
“为什么不抬头?你在害怕什么?”
“儿臣……”
“养这么多门客,要花很多钱吧?”
刘彻继续阴阳怪气。
刘据颤抖道:“他们……他们……”
“钱不够用?”
“父皇——”
“公孙敬声已经全部交代!”
刘彻打断刘据的辩解,冷冽道:“你想成为齐王,并不是为了解除天下人的误解,而是为了得到齐地的赋税养你的大群门客!让他们帮你谋夺太子之位!助你成为皇帝!”
“父皇,儿臣——”
“不要解释,直接回答是还是不是!”
“儿臣近来确实因为门客过多而烦恼担忧,但儿臣绝不是为了齐地的钱财赋税才渴望成为齐王!儿臣去齐地做齐王全是为了父皇!”
“……你又一次让朕失望了!”
刘彻冰冷地看着刘据,道:“生在皇室,不可能没有野心和欲望,但你既然产生了野心和欲望,就该学会如何正确遮掩,而不是每次都手法如此拙劣!”
“父皇,儿臣没有遮掩,儿臣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儿臣……”
“别说了!朕不听!更不想见你!”
说罢,刘彻转身,示意宫人送刘据离开。
刘据大惊。
“父皇——”
“出去!”
“……喏。”
刘据被父皇的厌恶态度吓得几近虚脱,刘据在宫人的搀扶下,艰难走出未央宫。
……
晚些时候,李婉君抱着刘畅从宫中归来,见刘据呆呆站在院中,双目出神,不由惊慌失措,将孩子交给乳母后随即上前:“殿下,您这是……”
“我心里闷得厉害。”
刘据深吸一口气,反问李婉君:“皇后喜欢畅儿吗?”
“皇后殿下非常喜欢畅儿,”李婉君道,“赏赐了金饼和金弹珠。”
“父皇和皇后都喜欢我们的畅儿,这是好事……”
刘据喃喃道。
李婉君看刘据神情不对,心中慌张,一番宽柔安抚将他送去就寝后赶紧派人进宫,将此事告诉卫子夫。
得知儿子疑似魔怔,卫子夫心急如焚,但消息送到长月宫时已是华灯初升,不能深夜出宫的她只能派心腹女官去未央宫将此事告诉刘姣。
然而,李令月夜间需要与内臣们一起陪刘彻批阅奏章。
女官不敢惊扰国事,站在春寒料峭的宫殿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直到子时才终于等到公主殿下在宫人的簇拥下从里面走出。
“殿下——”
女官赶忙上前,行礼过禀告道:“奴婢奉宸妃殿下命令前来,有非常要紧事情要告诉公主殿下。”
“什么事?”
“皇长子殿下病了。”
“病了?”
李令月愣了一下:“直接传太医就是。”
“传信的人说,皇长子殿下这场病来得蹊跷,不似寻常的生病,倒好像是……是……”
“是什么?”
“像是中了巫蛊。”
女官胆战心惊地说道。
“巫蛊?”
李令月顿时高度警觉。
众所周知,巫蛊是宫廷斗争的杀人利器。
何况现在是汉武时代,这个时代的人几乎个个笃信鬼神,对巫蛊杀人的说法深信不疑。
“确定是巫蛊?”李令月问。
女官低头,不敢给出肯定回答。
李令月见状,吩咐道:“立刻派太医为皇兄看诊,还有,多找几个驱邪的巫觋,以防万一。”
“喏。”
宫人领命,迅速退下。
李令月也准备回去休息。
这时,中常侍跑出,说是陛下听见了动静,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李令月于是让女官将刘据突然生病、症状疑似中巫蛊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中常侍听完女官叙述,匆匆进入大殿,禀告刘彻。
刘彻得知刘据突然生病且症状疑似中了巫蛊,震惊不已,道:“此事何人所为!”
“奴婢不知,公主殿下说会派人彻查。”
“这么恶劣的事情确实要彻查,”刘彻道,“但如果查不出结果也不必强求,天命如此,人力不可为。”
“喏。”
……
天明时分,太医回宫复命,称皇长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风寒。
听完禀告的刘彻感慨道:“只是区区受些风寒竟然可以夸张到以为自己中了巫蛊,据儿果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霜雨雪。”
“陛下有意磨砺皇长子?”
“不错。”刘彻道,“他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以至性格骄纵自私、任性妄为,犯下大错却不思悔改,要让他成长必须让他经历足够的坎坷磨砺。”
“陛下爱皇长子殿下至深。”
内臣们纷纷恭维刘彻。
刘彻抬头,凝神注视大汉堪舆图,自言自语道:“朕应该安排他去哪里做诸侯王?给他的封地可以偏僻穷困但又不能太冷更不能有外患强敌可能发生兵戈冲突……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不错!”
几番搜寻,刘彻终于在堪舆图上找到符合上述所有条件的郡县。
“朕决定把这块土地分封给据儿!”
……
……
经过太医们的悉心诊治,刘据的身体逐渐好转,对自己卧病昏睡时一直守在身边照顾自己的李婉君更是爱意浓重,心中暗暗发誓:将来若能登基为帝,定要让李婉君成为皇后!
李婉君不知刘据此刻心中所想,见刘据好转,露出欢心笑容,道:“殿下终于醒过来了。”
“我病了多久?”
“整整三天。”
史良娣擦着眼泪道。
闻言,刘据注意到李婉君身边的史良娣:“……我生病这几天,你也一直都在?”
史良娣闻言,不觉哀怨道:“殿下眼里只有婉君妹妹,自然不会注意到妾身。”
“……我……我这几天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眼睛也时常朦胧模糊。”
刘据敷衍完史良娣,随即问李婉君:“我这次生病,宫里是什么态度?”
“宸妃殿下收到消息时已经是深夜,不便出宫,第二日才来探望。四公主殿下收到消息立刻派太医与巫官为殿下诊治,皇后殿下也送了滋补养生之物——”
“父皇呢!父皇有没有来过!或是派人过来?”
“……”
闻言,李婉君低头沉默。
刘据又看向史良娣。
史良娣低头不语。
刘据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想起幼年时的万千受宠,想起随着长大逐渐淡去的父皇的爱,想起……
悲愤中,刘据脱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父皇越来越不爱我?我是他的长子,七岁就被立为太子的长子!为什么他如今这样对我!”
“殿下,您才刚刚病愈,不能激动,小心伤到身体。”
女人们被刘据的状态吓到,纷纷劝诫哀求。
刘据也知道大病初愈不能动气,但是——
“我难受!我心里难受!我控制不住我的情绪!”
“殿下……”
女人们见劝不住刘据,只好陪着刘据哭泣。
……
宫人通报刘据病情好转的消息时,刘彻正准备召见殿试的前十名,亲自评出前三名次。
因此,听了宫人的禀告后,心不在焉的刘彻只说了些寻常的安慰话,吩咐中常侍给刘据送压惊的祥瑞之物,随即让内臣将在偏殿等候的殿试前十名的青年才俊带进大殿。
“草民拜见陛下!”
经过四轮筛选考试终于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八男二女难免情绪激动、精神紧张,随内臣进入大殿后立刻跪拜行礼。
“你们是大汉的未来栋梁,不必如此拘谨,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在十人头顶响起,十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坐在锦绣帷帐中的天子,随即又赶紧低头。
“为什么抬了头又马上低头?”
刘彻兴致盎然地问道。
“我等卑贱,不敢直视天子。”
“但是朕想知道能够写出让朕满意的精彩文章的人长什么样子。”
随后,刘彻命宫人给这十人赐坐垫。
十人谢恩,正襟危坐。
刘彻端详十人,注意到十人中的两名女子与其他人一样穿深色衣袍、头发束成男子发髻,面容不施粉黛,远远望去更像是相貌清秀的男子而非女子。
“淳于陵?公孙如君?”
“回禀陛下,正是此二人。”霍光回答道。
“淳于玉儿是你什么人?”
刘彻问淳于陵。
淳于玉儿是刘彻同父异母的兄长中山靖王刘胜的爱妾的名字。
刘胜此人性格勇猛擅长打仗,除了喜好美色饮酒,并无太多恶行,在刘彻的一众兄弟中是难得的正常人。
淳于陵毕恭毕敬回答道:“淳于玉儿是民女远亲,民女幼年时曾有幸随母亲入中山王宫见过中山靖王。”
“居然曾经见过朕的兄长……”
刘彻想了一下,问道:“你对大汉境内的诸侯王们都是如何评价?”
“民女以为,诸侯王是皇亲,但也是陛下的臣子,理应遵守陛下的律法,尊重陛下任命的辅佐治理封地的官员。”
“听你这意思,莫非对中山靖王有不满?”
“民女只是阐述自己的想法。”
“继续说下去。”
“喏。”
淳于陵抬头,大胆陈述自己的政治理念。
她并非不知道过于激进的观点可能触怒皇帝为自己和家族招来杀生之祸,但她更知道今日既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皇帝面前说话,她必须抓住也许是一生一次的说话机会,全力陈述自己的想法。
面见皇帝的其他九人心中都有类似想法。
于是乎,因为参加御前评选的十人都激情澎湃充满倾诉欲且阐述的内容颇有可取之处,原定时长两个时辰的御前点评直到夜幕降临都没有结束,与会所有人也都听得精神奕奕,毫无倦意。
……
夜色渐深,向陛下、朝廷重臣阐述并与他们充分交流自己的政治观点的八男二女怀着忐忑的心情退出大殿。
刘彻意犹未尽,对与会朝臣们道:“现在你们明白朕为什么要推行新的人才选拔机制了?”
“陛下高瞻远瞩,我等万万不及。”
“只是如此?”
刘彻冷哼一声,道:“这十人或出身卑贱或品德有缺陷或女子身份,没有一个人符合察举制的举荐标准。若非朕推行科举制度,他们永远没有机会进入朝堂为大汉效力,朕也会永远不知道朕错过了这些人才!”
“陛下所言极是,察举制度确实存在极大的缺陷,所幸大汉有陛下,在陛下的……”
“别说这些无用废话!”
刘彻打断石庆的话,转头对陪在身旁的刘姣道:“需要休息吗?”
“女儿不累。”
“精力充沛也很重要。”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让丞相石庆回去后根据这十人的表现给他们拟定官职,明日呈上来。
“喏。”
石庆忍着压力退下。
石庆走后,外臣们也纷纷出宫,留下内臣陪伴皇帝。
……
刘彻毕竟已年过半百,精力大不如前,批了两个时辰的奏章后逐渐感到眼睛昏花、手臂疲倦,于是让刘姣继续,自己先去休息。
“父皇要保重身体。”
李令月送刘彻进入寝殿。
刘彻对女儿的孝顺表示满意,叮嘱道:“国家大事不能有马虎拖延,要及时处理。”
“女儿谨记父皇教诲。”
送走刘彻后,李令月又批了一个多时辰的奏章,终于在丑时把堆积的国事处理完毕,困倦交加,靠在案几上睡着了。
刘彻醒来,看到女儿依靠着案几小睡,又看到地上全是批好的奏章,顿时对女儿也越发满意了。
另一边——
奉命入宫将皇长子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告诉皇帝的使者回来后,刘据便一直急切地等待着,等待父皇来探望自己或是派使者前来慰问自己。
然而,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天黑,刘据始终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结果,虽然皇后与母亲得知消息后都第一时间或是派使者前来慰问或是亲自过来探望。
“你们说!为什么父皇不来看我?甚至连使者都不愿意派来!我还是他的儿子吗!”
刘据不愿接受失宠的事实,抓着姬妾们反复质问。
姬妾们哪里懂得皇家父子间的微妙关系,面对皇长子的质问,只能绞尽脑汁安抚,竭力让刘据冷静。
第137章 分封南国
然而, 刘据正在气头上,女人们的安抚非但没让他的心情好转, 反而因为青春的面容让他想到如今正得宠的李夫人和五皇弟,不悦的情绪更加强烈。
姬妾们因此纷纷遭遇叱骂,连得宠的李婉君也不例外。
“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有多痛苦!还想着安慰我!”
“殿下……”
女人们很无奈,放弃辩解,低头忍受。
半夜,逐渐接受事实的刘据靠在榻上叹息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皇不爱我?直至今日依旧觉得二皇弟的夭折与我有关!连我生病都不愿探望我!”
“殿下,妾听说今日是科举殿试的前十名入宫面见陛下的日子,或许陛下并非刻意忽略殿下,而是忙于国家大事, 忘记了此事。”
李婉君试图缓解刘据的不适情绪。
闻言, 刘据摇头,道:“父皇确实勤于国务, 但他从未因为国家大事忽略他在意的人。刘闳病重时,他几乎每天都亲自前往探望,即便国事繁忙也会派使者过去。”
“齐哀王当日病重,陛下难免重视, 殿下如今是风寒小病,陛下自然也就——”
“别说了!他这样对我,并非因为我的病是小病,而是因为他不爱我!完完全全地不爱我!”
刘据越说越难受,心情痛苦压抑。
李婉君见状,不敢再多说,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
……
……
天气逐渐转热, 公孙贺父子看着田地里茁壮成长的作物,露出老农般的笑容。
首先收获的是火焰菜。
红焰如火的根茎让人一眼就明白它为何叫做火焰菜, 而将火焰菜的深红颜色的根茎蒸煮后尝到的迥异于其他菜蔬的甜美滋味也确实迷人。
当然,对养尊处优的公孙贺父子而言,火焰菜的茎叶味道略显粗鄙。
没过多久,水瓜的瓜藤上也长出了表面有翠绿相间条纹的果子,椭圆形状,看着非常喜人。
相较于火焰菜和水瓜,棉的生长速度略显缓慢,负责栽种作物的西域人却唯独对棉田格外在意,每日精耕细作,像孝顺父母一样专心伺候着。
……
这一日,刘彻来上林苑检阅军队顺便打猎,瞧见公孙贺父子带着一群人卷着衣袖在地里干活,笑道:“这两人现在的样子比以前顺眼多了。”
公孙贺闻言,笑容满面地回答道:“为陛下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他儿子公孙敬声更谄媚得恨不能舔刘彻走过的每寸土地。
刘彻早已习惯两人的谄媚,看了眼长势良好的田地,随即跟在女儿身边的公孙如君招来,对公孙贺道:“她是公孙如君。”
“公孙如君竟生得如此不凡。”
公孙贺露出殷勤笑容,恨不得和公孙如君做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他最近半年时间身体一直都在上林苑做农活,眼睛和耳朵却牢牢盯着长安城内,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其中也包括公孙如君和淳于陵两人的事情。
公孙如君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顿时被公孙贺的谄媚热情弄得手足无措,不敢抬头。
李令月见状,冲着公孙贺咳了一声。
公孙贺赶紧住口,对刘彻道:“陛下将此才女介绍给微臣,莫非是——”
“朕想让她做你义女,”刘彻道,“她出生商贾之家,精通算术,擅长学习语言。”
“臣明白了!”
公孙贺毫不犹豫地答应刘彻。
对他们父子而言,皇帝的信任与器重比什么都重要!
何况公孙如君是殿试前十名的优秀人才,将来必定得到重用。收她为义女,对公孙家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公孙如君这边——
虽然她看不起公孙贺父子的谄媚无耻,但也对父子二人的能屈能伸、阿谀逢迎的本事无比佩服。此外,经四公主殿下教诲,她意识到公孙贺能得君主欢心并非全靠和皇帝的少年情谊以及刻入骨髓的谄媚——他的商队在西域三十六国拥有崇高地位,是西域的王公贵族们的座上宾,几乎每个月都能为大汉探听到价值不菲的情报。
“父亲在上,受女儿一拜!”
公孙如君当众向公孙贺行跪拜礼。
公孙贺笑呵呵接受,让公孙敬声与公孙如君从此兄妹相称。
公孙敬声会意,热情地看着公孙如君。
公孙如君被他的火热目光弄得浑身不舒服,想到此人在数年前受过宫刑才终于释然。
处理完公孙如君与公孙贺的事情,刘彻走到田埂旁,指着长势良好、叶茎颜色鲜红如火焰的火焰菜,道:“此物如何食用?”
“回禀陛下,此物主要吃根茎,叶片的味道太过粗鄙。”
“根茎?”
刘彻意外。
公孙贺当场拔了一棵接近成熟的火焰菜,用清水洗净颜色紫红、形状肥硕圆润的根部,献给刘彻:“陛下,此物水煮后味道甘甜,还会将水染成鲜艳的紫红颜色。”
“汁水红色?能补血?”
刘彻凭颜色推测火焰菜的用处。
众人纷纷附和。
系统也对李令月道:[刘彻这次没有说错,火焰菜的根茎确实能补血,还有轻微的解毒能力,长期使用对身体有一定的好处。]
得了系统提供的营养情报,李令月于是大胆上前,请求道:“父皇,甘柘只有在南方炎热之地种植,制成的红糖价格昂贵,穷苦人家无力购买。如今火焰菜的根茎有甘甜滋味又可以在寒冷地区耕种,可让北方多多种植,获取甘甜。”
刘彻点头,吩咐道:“明年开始,在长安周边地区试种火焰菜。此事由你们父子负责。”
“谢陛下厚爱!”
公孙贺父子喜出望外,满嘴感谢,恨不得现场把心掏出来献给刘彻。
……
……
科举考试选拔出的人才的任命工作逐渐完成,刘彻看着大汉堪舆图,再次陷入沉思。
“父皇可是忧心卫氏王国?”
因为皇帝最近时常盯着堪舆图的东北方向,三月底就前往河西直到七月才返回长安的霍去病便以为他烦恼卫氏朝鲜的事情,建议道:“卫氏本是大汉叛将,不妨直接攻占!”
“朕确实考虑出兵东北方向,将背叛高祖之人的后代擒拿,但朕如今最急需解决的却是另一件事。”
刘彻转头,对女儿女婿道:“你们皇兄继续留在长安,对大家都不好。”
“父皇有意将哪里分封给皇兄?”李令月问道。
刘彻冷声道:“他想去齐地为齐王,但是闳儿……”
“父皇莫非……”
“朕不会把齐地分封给他,即便他有最合适的理由,”刘彻道,“朕之后的皇帝或许可以如他的愿将他改封为齐王,但是朕的齐王只有闳儿也只可以是闳儿。”
“女儿明白了。”
李令月听懂刘彻的暗示,俯首礼拜。
刘彻又道:“他从小骄纵尊贵,没受过挫折和委屈,以至于如今性情自私狂妄,连朕都不能容忍。所以朕决定把他分封为南王,珠崖郡与儋耳郡均为他的封地。如此一来,他的封国便是诸侯王中最大的,也算对得起他的皇长子身份。”
“父皇仁慈。”
当然,李令月并不觉得刘据能接受这个安排。
珠崖郡与儋耳郡面积虽大,却是气候炎热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以刘据的心高气傲,必然不愿去南国为南王。
但她了解刘彻的手段。
他敢做这个安排就有十足的把握让刘据接受。
……
封地的事情商议完毕,刘彻派使者传刘据入宫。
时隔数月,刘据再次见到父皇,心中又悲伤又痛苦,跪在大殿内悲戚道:“儿臣还以为父皇忘记儿臣了。”
“你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可能忘记你,”刘彻道,“前段时间国事繁忙,你又只是小病……”
“儿臣知道国事为重。”
刘据努力做出大方淡定姿态。
刘彻于是和他说了些真真假假的关切话,语锋一转,道:“你现在还想着去地方做诸侯王吗?”
刘据闻言,冠冕堂皇地表示:“儿臣已行冠礼,理应担起家国重任,为父皇分忧。”
“好!那朕如你所愿,将两郡之地都划给你作为封地,你可愿意接受?”
“父皇器重,儿臣惶恐。”
刘据大喜过望,当场就要谢恩。
刘彻道:“不先问一问朕要划哪两个郡给你作封地?”
“凡是父皇赐予的东西,儿臣都愿意接受,哪怕父皇将最荒凉的土地划给儿臣做封地,儿臣也唯有叩谢父皇恩典。”
刘据经过这两个月的冷静思考,越发意识到父皇因为刘闳的夭折对自己日益嫌恶,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可能去齐地为齐王,所以,当刘彻主动表示要将两郡之地划给他作为封国时,他心中顿时充满欢喜,不敢相信父皇对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慷慨。
“你总算有点懂事了。”
刘彻叹了口气,命宫人将疆域图展开,指着珠崖郡与儋耳郡道:“这些都将是你的封地。”
“这……这……”
刘据顿时愣住。
这两处可是伏波将军路博德最近几年才收入大汉疆域的蛮荒之地,气候炎热,土地贫瘠,蛮夷遍地!
“怎么?不喜欢?”
对于刘据不愿去南方蛮夷之地做诸侯王这件事,刘彻早有预料,或者说,正因为知道刘据不能接受去南方蛮夷之地,他才要将南方蛮夷之地分封给长子。
刘据不敢反驳,干笑道:“父皇的安排太出乎儿臣预料,儿臣一时间有些……有些……”
“接受不了?”
“儿臣……”
刘据想拒绝父皇的安排,又怕触怒父皇,难免哽咽含糊,犹豫不决。
刘彻见状,冷然道:“你可知朕为何让你去南方蛮夷之地为王?”
“儿臣不知。”
刘据脱口而出。
刘彻道:“因为朕要磨砺你。你是朕的长子,当为诸王表率,为大汉江山分忧。”
“父皇的意思是——”
“这两郡本属南越国,南越国灭后归入大汉疆域,当地百姓不知礼教廉耻,也不懂得耕种纺织,比其他地方更需要大汉的教化与引导。”刘彻道,“你以前总觉得朕对你过度管束,稍有不满就更换你身边的儒生。现在朕将南方蛮夷之地交给你,你可在你的封国内尽情推行你的儒学教化,做出功绩证明给朕看!”
“父皇封我去南方是为了成全我?”
刘据惊喜。
刘彻点头道:“你是朕的长子,即便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朕失望,朕始终对你抱有期待。”
“儿臣……儿臣……”
刘据哽咽了。
多年来,他一直觉得父皇对自己太苛刻,如今才知道父皇对自己始终抱有期待,是他误解了父皇。
“现在还觉得去南方做诸侯王是朕对你的惩罚吗?”
“儿臣一定在南国做出足以让父皇嘉奖的功绩!”
刘据受到鼓舞,情绪激动。
“至于你母亲——”
“南国地处蛮荒偏远,气候炎热,儿臣以为母亲应留在长安,待儿臣将南国治理完善再接母亲去南国做太后。”
刘据心中始终记着皇位,认为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只是区区诸侯王,因此完全不考虑带母亲卫子夫去南方,他相信他会凭借对南国的治理再次得到父皇的赏识,重新被立为太子!
“也好。”
刘彻尊重刘据的选择。
……
从未央宫出来后,刘据立刻去见母亲卫子夫:“母亲,父皇方才召见我,要给我封王。”
“果然……”
自刘据被废太子,卫子夫便知道会有这天,淡然道:“你父皇想把你封去哪里做诸侯王?”
“你猜?”
“肯定不是齐地,”卫子夫道,“陛下对二皇子和王夫人终究是……”
“父皇划给我的封地是珠崖郡和儋耳郡。”
刘据不想听卫子夫提刘闳,打断母亲的叙述,自顾自地介绍道:“这两处本是南越的土地,南越并入大汉版图后,成为大汉疆域。”
“你父皇把你分封去以前属于南越国的地方?”
“对。”
“可那里……”
卫子夫露出担忧神色。
据她所知,南越九郡地处偏远,气候湿热,当地的土著蛮夷不懂汉语,喜欢纹面,民风彪悍好斗,是个无比野蛮可怕的地方。
“据儿,你当真要去南国做南王?”
“父皇身边的人已经在拟诏书,父皇打算将珠崖郡与儋耳郡撤郡合并为南国,我是大汉第一任南王。”
不同于卫子夫的犹豫担忧,刘据此刻非常兴奋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卫子夫无奈,提醒道:“珠崖郡和儋耳郡是蛮夷之地,据儿你应该——”
“父皇承诺我,只要能将珠崖郡和儋耳郡治理成功,他就嘉奖我,让我得偿所愿。”
刘据骄傲无比地宣布。
“得偿所愿是——”
“就是得偿所愿。”
刘据抑制不住兴奋情绪,对卫子夫道:“母亲,父皇与我约定,我明年去南国做南王,母亲留在长安。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一辈子都只是南王,母亲此生也不会止步王太后。”
“据儿,你……”
刘据对皇位的欲望让卫子夫心头泛起酸楚,叹道:“我本是卑贱歌姬,侥幸入宫得宠,诞下皇嗣,一度贵为皇后……早已心满意足,如今唯一的期盼是我的孩子们还有我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能家族平安人生顺畅,其余的都……”
“母亲!”
刘据再次打断卫子夫,强调道:“我七岁就被立为太子,我的人生不可以止步诸侯王!”
“但是——”
“没有但是!只要我将蛮荒的南国治理成符合儒家教化的君子之地,父皇一定会让我得偿所愿!”
刘据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番话,既是说给卫子夫,也是说给他自己。
卫子夫见儿子心意已决,于是不再劝说,叹息道:“我的据儿终于长大了。”
“我早就已经长大。”
刘据傲慢强调道。
……
得知大皇兄将会前往新设立的南国为南王,已经和陈昭平完成婚礼的夷安公主长舒一口气,含泪道:“父皇遵守了与我的约定,没有让害死弟弟的人成为齐王。”
“公主殿下,我觉得齐哀王的事情……”
陈昭平试图缓解夷安公主的悲伤情绪。
夷安公主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不要为他说话,他是我的皇兄,更是害死弟弟的仇人!我发誓,终有一天要让他为我弟弟偿命!”
“公主殿下!”
陈昭平大惊失色,一边查看周围一边苦口婆心地叮嘱:“这些话在家中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让外面的人听见。”
“听见又怎样?父皇一直都知道我恨他!”
夷安公主不以为意。
或者说,她巴不得这些话传到刘据耳中。
……
……
珠崖郡与儋耳郡撤郡改国的诏书公布后,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虽然大家都知道皇长子被废太子之位后会依祖制改封诸侯王,长安城内更一直有传言说皇长子想去富庶的齐地做齐王,但是——
陛下给皇长子准备的封地竟然是——
南方临海的蛮荒之地!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皇长子居然非常期待去用南国做南王!
这究竟怎么回事?
陛下和皇长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对话?
“陛下的心思当真复杂难测,皇长子也是让人难以捉摸!”
“或许是皇长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终于想清楚想明白,决定远离长安做个不受管束的诸侯王。”
“有这种可能,但是……”
朝臣们议论半天,始终不能理解陛下和皇长子的想法。
曾经是太子太傅的丞相石庆也是在确定儿子石德将陪刘据同去南国就藩后,神色痛苦地问石德:“你当真要抛下你的父亲还有你的母亲陪皇长子殿下去偏远蛮荒的南国?”
汉律规定,只有嫡长子可以承袭爵位,非嫡长子得到皇帝的额外加恩后才可能袭爵。
石庆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若长子石德有不测,他死以后他的爵位与封邑必定被收回,无额外加恩承袭可能。
石德知道父亲担忧自己,但他身为皇长子的心腹,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闻言,向石庆下跪,口中道:“儿子不孝,无法奉养父亲、母亲,承袭家族。”
“你……”
石庆眼中有眼泪涌出:“此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殿下心意已决。”
“那……”
石庆抽搐嘴角,最终接受石德的跪拜,苦笑道:“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终究是一场梦。”
“父亲——”
石德触动,泣不成声。
石庆见石德如此,宽慰道:“你做事谨慎,轻易不会惹下杀生大祸,但南国地处蛮夷,到处都是不通汉语、没有教化的土著……你到南国以后,不论日夜,出行都需有大量健壮奴仆陪同,以防蛮夷发狂。”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还有,到了南国以后做出政绩无论大小务必及时书信告知,我好用这些政绩将你从南国调离。”
“儿子让父亲担心了。”
石德为自己的不孝感到惭愧。
石庆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原本以为皇长子必定会登基成为新君,被陛下任命为太子太傅后立刻把你提拔为太子少傅,盼望家族从此世代沐浴皇恩,繁荣欣盛。谁承想,陛下的心思飘忽不定,我们的期盼全部落了空!”
“父亲为家族呕心沥血,是儿子无能,让父亲失望。”
石德反复自责。
石家的其他人跟着哭成一团。
看到此情此景,石庆不由一声叹息:“唉……”
此刻,他羡慕公孙贺父子的柔软身段和敏锐直觉,但要性格内敛谨慎的自己效仿公孙贺做谄媚阿谀之事,石庆却也是万万不能。
思来想去,石庆对儿女们道:“不要再哭了!陛下如今推行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不拘男女。我们家即便因此事没落,无法承袭爵位,子孙后代只要依旧勤奋读书钻研治国之道,将来必定凭借科举再次崛起。”
“父亲所言极是。”
受到鼓舞的石德檫去眼泪,对弟弟妹妹们说道:“我此次去南国并非一去不返,即便我一去不返,只要你们和你们的后代都勤奋读书积极参加科举,家族很快就会再次崛起,因我的一去不返而无法承袭的爵位也会再次降临石家。”
第138章 皇帝的盘算
大汉帝国境内所有的豪门世家、官宦大户都不反对皇帝新推出的科举制度。
毕竟,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连开国功臣的家族也不能保证家族能世世代代深受皇恩, 永远身居庙堂高位。
何况,大汉律例规定,只有嫡长子可以承袭爵位,其他孩子只能在父亲死后分到部分财产。如此三代以后,家族旁支庶出子弟就与寻常富裕人家无异。
如今,陛下推出科举制度与察举制并行,虽然科举考试的题目难度极大,但对于无法通过袭爵或察举制得到朝廷委派官职的没落世家子弟而言,却是一条全新的出人头地的途径——只要通过县试就能得到吏的职务, 通过郡国考试可能成为官, 通过殿试者直接成为皇帝的近臣,前途无可限量!
因此, 石庆为儿子石德此去南国生死未卜而感到悲伤痛苦的同时,更加紧了对石家其他儿女的功课督促。
“我的丞相之位只是一时的荣耀,我们的家族能否长盛不衰,关键看你们!”
“谨遵父亲教诲。”
……
同一时间, 因为淳于陵和公孙如君的事情,长安城内,女子学堂的门口排起了报名长龙,不仅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与女子学堂相隔不远的太学大门也被堵住,太学生们出入都只能走侧门。
如今,不但名门世家想把女儿送进女子学堂接受教育, 被皇命强行迁到长安附近居住的富豪人家也绞尽脑汁要让女儿进入女子学堂,甚至——家无余财的人都在寻求让女儿进女子学堂的门路。
看到此情此景, 女子学堂的师长们无不感慨万千,为自己来女子学堂做师长的决定感慨,更为公主殿下的梦想终于跨出关键的第一步感慨。
女学生们更是无比骄傲。
她们知道,她们中将会有人和淳于陵、公孙如君一样被后世单独记住名字,而不是只作为一个面容模糊的贤妻良母出现在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们的故事里。
全新的时代正在来临,而她们成了这个新时代的第一批参与者与见证者。
……
得知女子学堂大门前出现报名长龙,穷困人家也寻求让女儿进学堂读书的资格,李令月心中既有骄傲又有压力。
精心耕耘的田地终于获得第一轮丰收,但后面的路依旧艰难。
于是,她继续用封邑收入建设位于长安和自己的封地的三处女子学堂,同时建议刘彻在各郡增设女子学堂,让郡内富裕人家有机会将女儿送女子学堂读书。
“这个想法很好,值得考虑。”
刘彻从不小觑女性的才干,淳于陵和公孙如君在大殿内的表现也让他确信女子得到与男子同等的教育,可以和男子一样担任朝廷官职。
“此次科举录用的女吏,朕暂时打算让她们在郡县乡间负责教化、调解、织造、奉养耄耋之类的工作,”刘彻道,“这些事涉及千头万绪,男子性格急躁,很难办好。”
“喏。”
随后,刘彻对桑弘羊道:“你之前说缺乏筹算的人才,现在朕给你找了一大群能写能算的人,你可满意?”
“陛下爱护微臣,微臣不胜感激。”
“宗庙祭祀以及宫廷宴请的部分工作,以后可以交给女官处理。她们心思细腻,比男子更擅长处理繁琐细致的工作。”
“父皇所言极是。”
李令月恭顺答道。
让原本由男子垄断的官吏系统接受女性官员的存在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急于求成只会前功尽弃。
“至于诸侯王那边——”
刘彻想了一下,道:“朕暂不打算给他们的封国派遣女性官吏。”
“女儿明白父皇的顾虑。”
毕竟,老刘家的诸侯王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杀人如宰鸡,不够狠辣的人对付不了他们。
“黄河那件事——”
提到黄河,刘彻难得地露出笑容:“年初的时候,你做得很好,朕非常满意。但只靠疏浚河道、加固河堤并不能解决黄河的问题。黄河是真正的龙,动不动就暴脾气折磨两岸生灵,即便是天子也无法驯服它,单是让它不发生大灾害就要竭尽全力……”
“父皇,女儿愿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
“仅仅分忧还不够,朕想让你派遣人员利用秋冬时间排查黄河,设计全新的治理手段,”刘彻道,“这次的事情让朕明白一个道理,治理黄河还是得靠人力,方士承诺的天帝息壤终究虚无缥缈。”
“父皇辛苦了。”
“朕不辛苦,你才是真辛苦。”
刘彻语带双关地看着女儿:“听说黄河上游提前解冻融化的消息传到未央宫后,你急得几天都没有合眼睡觉,每天站在堪舆图前冥思苦想对策?”
“女儿第一次担当监国重任,唯恐犯下错误,害父皇被世人嗤笑。”
“不用这么拼命努力证明自己,要相信你是朕的选择,朕的选择不会错。”刘彻慈爱地看着女儿,“如果有人因为此事诽谤你、轻慢你,朕绝不会饶过他!”
“父皇对女儿如此厚爱,女儿不胜惶恐。”
“别说谦虚话,来,陪朕读奏章。”
“喏。”
……
……
刘据将去由珠崖郡、儋耳郡组成的南国为南王,最开心的莫过于李广利。
他跟在刘彻身边,知道即便在南越珠崖郡、儋耳郡也属偏远蛮荒之地,四面环海,物产贫瘠,天气酷热无比,面积虽大却耕地稀少,产出的粮食仅够满足本地土著所需,没有余粮上贡朝廷。
至今为止,朝廷在这两地只能靠煮盐、种甘柘以及下海获取珍珠、砗磲、珊瑚等珍稀之物获得收益。
由此可见,刘据被封南国,与其说是做王,更像是被流放。
当然,李广利绝不会在刘彻或刘据面前说这些话,只有私下和李延年喝酒时才会真情流露。
“我们的五皇子如今只要平安长大就能稳稳得到太子之位!”
“大哥这么有把握?”
李延年觉得李广利有点异想天开。
李广利闻言,严肃道:“皇长子即将前往南国为南王,那地方荒凉无比又远离长安,还有可怕的瘴气。皇长子此去怕是永远都不会回长安。至于燕王和广陵王,陛下向来不喜欢他们,也从未考虑让他们继承皇位。”
“但陛下春秋正盛,万一他又宠幸其他女子,生下更喜欢的六皇子?”
李延年在宫中为奴婢多年,知道女人在皇帝心中只是玩物,容色稍有褪去就可能失宠,妹妹李夫人也不例外。
“这个……”
李广利听了李延年的话,心里焦急,嘴上却自欺欺人地说道:“陛下年事已高,即便得了新宠,多半也有心无力,无法让新宠生下皇子。”
“可万一事情……”
“我们还有四公主殿下!”
李广利打断李延年,以无比笃定的口气说道:“陛下如今扶持四公主殿下和冠军侯爷,显然是打算将来若幼主登基则由他们辅佐管理朝政。只要他们支持五皇子,就算真有六皇子且六皇子比我们的五皇子更加得宠,他也休想成为太子!”
“兄长,你的想法有点……”
李延年始终觉得李广利的想法很危险。
但是李广利不这样认为。
他告诉李延年:“我们兄弟出身卑贱,仅仅因为小妹得到陛下宠爱就拥有如今的地位,早已惹来无数怨恨和嫉妒。这些人恨死了我们兄弟,顾忌我们的外戚身份才不敢对我们下手。但如果我们的五皇子不能登基成为皇帝,他们就会在陛下驾崩后一拥而上杀死我们!为了我们能活下去,五皇子必须成为太子,将来登基做皇帝。”
李延年被李广利的话吓到,连声道:“兄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李广利毅然点头。
……
……
汉帝国皇长子将去由原本属于南越国的珠崖郡和儋耳郡组成的南国为南王的消息乘着风传到匈奴王庭。
乌稚单于得知此事,召集王庭贵族,问道:“你们可知汉皇帝陛下此举究竟是什么心思?”
“不知。”
众位王庭贵族实话实说。
右贤王反问道:“大单于觉得这不是好事?”
“这件事不能算坏事,但也很难说是一件好事,”乌稚单于喃喃道,“汉皇帝的皇长子七岁被立为太子,直到去年才因为齐王刘闳之死被废太子,如今又将要去偏远的南国为南王……由此可见,汉皇帝确实准备另立太子。”
“这不是好事吗?”
王庭贵族们不解地问道。
乌稚单于摇摇头,道:“汉皇帝一共五个儿子,皇长子如今将去南国为南王,皇次子夭折,皇三子与皇四子据说都是荒诞愚蠢之人,皇五子如今尚在襁褓,看不出资质能力。”
“大单于担心皇五子是天纵奇才?”
“不,我此刻真正担忧的不是皇五子是否有才华,是否会被立为太子,而是——”
乌稚单于深吸一口气:“以汉皇帝的谨慎狠辣,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幼儿废掉培养了十多年的太子!他这么做必定另有盘算!”
“汉皇帝的盘算是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非常厉害,厉害到让他不惜废了培养十多年的太子!”
乌稚单于越说越不安,参与会议的王庭贵族们跟着担忧起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刘故心头,吞吞吐吐道:“……会不会……有没有可能……汉皇帝他……他想将汉帝国的将来交到霍去病手中?!”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右贤王与左贤王一起反对。
虽然以霍去病的能力若生在草原必定已被数百个部落主动依附、推为大单于,但汉帝国的皇帝之位只在刘姓血脉中传承,任何人都不能改变这一规定。
何况,如果汉皇帝更改继承规则让霍去病得到皇位,匈奴帝国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没错!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乌稚单于坚定地说道。
大帐内的其他人也一致反对刘故的言论。
毕竟,没有哪个王庭贵族希望匈奴帝国灭亡,虽然他们会为了地位互相厮杀甚至勾结汉帝国。
……
反复讨论无果,乌稚单于决定派使者前往长安递送两国友好国书,顺便探查汉皇帝陛下究竟想把谁立为帝国继承人。
至于使者的人选——
乌稚单于看向刘故:“左谷蠡王,你是汉人公主的后代,又精通汉语,得过汉皇帝的当面嘉奖,与汉帝国多位重臣也有私人来往,由你出使必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大单于,我——”
刘故试图推掉这份工作。
然而,不仅乌稚单于看好他,王账内的其他贵族也觉得这个任务非他莫属。
“此次出使,无论能否带来汉皇帝关于继承人的情报,都赏你牛羊奴隶各一千!如果带回珍贵的情报,赏赐加倍!”
乌稚单于向刘故许诺。
刘故眼看推脱不得,只好接下任务,准备带队前往汉帝国的首都长安。
……
……
夏天过半,水瓜成熟,可以采摘。
公孙贺父子将精挑细选的外形圆润美丽的水瓜献到刘彻面前,表情略显尴尬地说道:“陛下,此物虽样貌极美,味道却寡淡非常,仅作解渴之用。”
“哦?切开看看。”
刘彻不相信外表如翠玉般鲜艳的水瓜的味道居然寡淡如水。
“喏。”
阉人上前,切开水瓜,露出白色中略带一点红并隐约露出黑色瓜籽的瓜囊,小心切下一块,呈送到刘彻面前:“陛下。”
刘彻尝了一口,发现公孙贺父子对水瓜的味道的形容恰如其分,确实寡淡如水,勉强带一丝甜味。
“这东西不行,不值得——”
“父皇,臣以为此物有用处。”
霍去病禀告道:“此物寡淡如水,寻常食用自然难以下咽,但若在沙漠缺水的地方,却是甘霖般的珍贵存在。”
“说下去。”
刘彻听出弦外之音,眼中闪烁兴奋光芒。
霍去病道:“大汉如今以河西为起点,已将西域部分区域收入疆域,然而以大宛为首的众多西域小国仗着有沙漠横隔,始终对大汉阳奉阴违。大汉也苦于横跨沙漠的粮食运输补给尤其是清水补给,无法对这些国家采取军事行动惩戒他们。臣以为,寡淡如水的水瓜或许能为汉军解决这个问题。”
“水瓜……水……水!不错!水瓜可以作为军队穿越沙漠干旱地区时的清水补充!”
刘彻领会霍去病的意思,再看水瓜时,眼神已分外亲切:“此物个体硕大,又水量充沛,完全可以作为清水的替代品。”
“陛下莫非要将此物推广种植?”公孙贺小声问道。
“是。”
刘彻点头,道:“河西地区可以多多种植此物。”
“喏。”
“还有,水瓜这个名字不好听,朕决定给它改个名字,就叫……西瓜!它来自西域,所以叫西瓜!”
“西瓜?这名字取得好!朗朗上口,记忆深刻!”
公孙贺赶紧附和,一通恰到好处的阿谀让刘彻的心情越发愉悦舒畅,相信随着西瓜在西北地区的推广种植,大汉对西域的控制力也会进一步加强。
……
吩咐完西瓜的事情,刘彻打量毗邻瓜田的棉田,发现棉田的花早已凋谢,花枝也发黄干枯,但是花托上却长着一团颜色雪白、细看细腻如蚕的东西。
“这是什么?”
刘彻问负责种植的西域人。
西域人禀告道:“陛下,这就是棉,也可以称为棉花。”
“棉花?”
刘彻皱眉。
“棉的花期在每年的初夏季节,花朵为白色或者淡黄色,转成深红色后凋谢,留下绿色的果实,称为棉铃。棉铃成熟后自然裂开,露出柔软如白云一般的大团细丝,因为裂开的棉铃和棉的花朵颜色非常接近,也被称为棉花。取出包含其中的种子后,棉丝可以像蚕丝一样纺织成布做衣服。”
“此物可以像蚕丝一样纺织成布?”
刘彻顿时来了兴趣。
相较于娇贵的蚕,可以像葛、麻一样在地里种植收获的棉显然方便许多,而且,棉丝获取方便,不像麻必须经过冗长复杂的处理才能获取纺织用的细丝。
“将棉花采摘后立刻纺织成布送过来!”
“喏。”
随后,刘彻给负责种植棉花的西域人赏赐田宅物品,得到赏赐的西域人喜不自胜,表示一定会尽快完成棉花的采摘工作,将整片田的棉花都纺成精美布料献给皇帝陛下。
“朕喜欢踏实做事的人。”
刘彻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并且,因为棉丝的模样类似蚕丝,有近臣建议,质量不佳无法纺织成布的棉丝可以效仿次等蚕丝用作被褥、软垫的填充。
“这个想法不错,可以试试。”
刘彻虽已年近半百,依然对新鲜事物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
何况,西域人对棉的形容让他感受到了此种作物的巨大潜力,看公孙贺的眼神也比以往多了几分亲切:“你带回的作物种子都很不错,没有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谢陛下夸赞,臣只是做了臣子应做的事情……臣……臣好开心,臣终于不再是陛下的耻辱了……”
公孙贺欣喜若狂,激动得眼泪涌出来。
……
织造艺人奉皇命巧心研究,终于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原本只能用来织造丝绸的织机改良成功,织成棉布呈献给皇帝。
可惜棉丝看起来像蚕丝,终究不是蚕丝,织出的棉布远不如丝绸细腻柔顺,但想到此物可以大规模种植,种植成本远低于种桑养蚕取丝,且织成的棉布虽然不如丝绸细腻却比葛、麻织造的布料柔韧结实,此外,棉丝可以像蚕丝一样用作填充,制成柔软舒适的垫子、被褥……
由此,刘彻得出结论:“棉比麻好,应当让百姓多多种植。”
“喏。”
“织造棉布的织机也要加快速度,”刘彻补充道,“有了织造棉布的织机,棉才能变成布,裁成衣服。”
“陛下所言极是。”
朝臣们纷纷附和。
随后,刘彻给负责种植三种作物的几个西域人赐了一等爵位。
这几个西域人本就是为荣华富贵而来,如今得偿所愿,可谓欢天喜地。
而朝臣们看到这几个西域人仅凭为陛下种植作物就能得到爵位,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屑,暗暗决定让家族中的闲散子弟也组织商队去西域闯荡,带回有价值的作物,获得陛下的嘉奖。
刘彻将朝臣们的细微情绪看在眼中,等他们走后对李令月道:“昔日有千金买骨,今日朕只用一些爵位奖励就能让他们个个奋勇向前,姣儿,你明白了吗?”
“女儿明白。”
“勘测黄河沿岸的人,选好了没有?”
“已经选好,共有一百二十人,”李令月道,“其中大半是墨家出身。”
“墨家?墨家子弟确实适合做这件事。”
刘彻对女儿的选择表示认同。
李令月又道:“另有多位精通天文、堪舆、计算的博士同行,负责查看黄河沿岸的风水走势,以免疏浚挖掘出错,损伤国运。”
早在天人感应说出现前,黄河就被认为与国家运势紧密相关,它的喜怒甚至能决定皇朝的兴衰。
所以,听到女儿不仅让墨家子弟负责勘测黄河,还派遣精通风水堪舆之人同行确保治理黄河的行为不会损伤风水、影响国运,刘彻很是欣慰,道:“姣儿办事细致。”
“大汉江山的存续重于泰山,女儿只能尽自己所能。”
“想到什么就只管去做,朕相信你。”
“谢父皇。”
“你皇兄那边——”
刘彻话锋一转:“南国地势偏远又四面环海,若是他能将南国治理好自然最好,若是治不好,只要他主动认错悔过,朕会给他换一处富庶丰饶的封地。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朕的长子,他不肖,朕也有责任。”
“父皇,您当真为皇兄操碎了心。”
“可惜他并不知道朕对他的爱胜过其他皇子,时常对身边人抱怨朕对他太苛刻,不似对其他孩子那般温柔耐心。”
刘彻叹了口气:“还好朕身边并非只有这几个不肖儿子。”
第139章 请求重启和亲
感慨叹息的同时, 有八百里加急快报送到未央宫。
“陛下,匈奴大单于欲以左谷蠡王为使者来长安向陛下递送国书。”
“当真?”
刘彻露出警惕神情:“使团什么时候到?随行多少人?”
“回禀陛下, 使团半月后抵达,随行有百余人。”
“半月后抵达……随行百余人……”
刘彻看向女儿:“此次款待匈奴使团的工作,由你全权负责。”
“喏。”
李令月领受皇命。
这个任务意味着刘彻对她又多了一层信任,同时也在考验她对下属的管理能力。
毕竟,她现在每天都要陪刘彻批阅各地奏章,前些日子又接下治理黄河勘测水文的工作,如今还要筹备款待匈奴使团的工作——
她必须把以上所有事情同时处理得井然有序井井有条,才能进一步得到刘彻的认可,获得更多更大的权力。
幸运的是, 她从来都不是单打独斗。
科举进入殿试前十的淳于陵和公孙如君目前归在她麾下, 供她调配。
短暂思考后,李令月决定让公孙贺与金日磾负责接待匈奴使团, 淳于陵、公孙如君协助,匈奴使团抵达长安后,他们在长安期间的安全工作由主要成员是匈奴人和西域人的胡骑营负责。
“接待期间出现任何超出你们能力范畴的问题都直接告诉我,我来解决。”
“喏。”
公孙贺等人领命。
随后, 李令月特意叮嘱淳于陵和公孙如君:“你们此次以学习为主,要全程谨慎,察言观色,牢记教诲。”
“我等定不辜负公主殿下嘱托。”
两人知道肩负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用紧张,匈奴不是吃人的怪物。”
李令月见两人神态紧张,主动安慰。
金日磾也道:“匈奴王庭的贵族们早在二十年前就严重汉化, 他们虽然服饰装扮还是匈奴模样,日常却喜欢吃稻米饭喝粮食酒, 穿丝绸做成的衣服,写汉字阅读汉人的书籍。”
“匈奴贵族居然会写汉字读汉人典籍?”
听完金日磾的形容,淳于陵和公孙如君非常惊讶。
尤其是淳于陵。
她记得小时候家族中有孩子不听话,长辈会用讲匈奴人的故事。在长辈的叙述中,匈奴人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野兽,茹毛饮血,生吃小孩,无比残忍。
即便她如今早已知道匈奴人外表与汉人无异,依然不敢相信匈奴贵族会写汉字读汉人典籍。
见两名女子神情惊讶,金日磾解释道:“匈奴帝国内存在数以百计的小部落,每个部落的风俗都各有不同,有些部落确实如汉人的想象那般野蛮可怕,但也有些部落与汉人相差无几。例如我父亲的休屠王部落中大部分人是秦末驻守边防的秦军后代,所以休屠王部落的人不论语言、习俗都与你们汉人非常接近。”
“原来如此,是我们太过孤陋寡闻。”
淳于陵和公孙如君一起向金日磾道歉。
金日磾笑道:“汉人对匈奴有无数误解,匈奴对汉人何尝不是误会重重?”
“西域对汉人也同样充满了误会,”公孙贺道,“他们以为汉人个个穿宽大的锦缎衣服住装饰着黄金的屋舍,还认为汉人的土地上居住着真正的神灵,因为有神灵庇护,所以汉人的土地格外肥沃,出产美味佳肴,汉人的战士无比骁勇,杀匈奴人就像杀鸡一样轻松……”
“这……”
两女听得目瞪口呆。
这已经不是误解,是神话!
但作为汉人,她们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些神话是现实!
……
……
刘故率领匈奴使团风尘仆仆进入汉帝国境内,立刻有等候许久的汉帝国边境郡守上前迎接,并为他们准备丰富的食物。
之后,在汉帝国官员的接力款待下,刘故为首的匈奴使团百余人沿被称为直道的宽敞笔直的道路穿越正处于秋收的忙碌中的大汉国土,辗转数日,抵达巍峨雄伟的长安城。
高耸的长安城门下,以公孙贺、金日磾为首的负责使团接待工作的汉帝国官员们盛装以待:“左谷蠡王远道而来,我等不胜惶恐。”
“不敢!不敢!”
刘故努力挤出笑容。
要知道,他们一路走来,既看到繁华的城市,也看到丰收的田野和在田地中忙碌的汉人们,还有无数骠壮的战马和训练有素的军士。汉帝国确如汉人书籍所言是个伟大的国家,拥有匈奴帝国无法想象的庞大财富,并且,如今的它无比强大,即便冒顿大单于重生也无法与汉皇帝争锋。
臣服汉帝国是匈奴当下唯一正确的决定。
想到这点,刘故心中更多了几分苦涩,挤着勉强的笑容,走进汉帝国的首都。
另一边——
长安的百姓们虽然知道如今的匈奴帝国是拔了牙齿的老虎,匈奴大单于甚至主动去朔方城与大汉皇帝陛下会面,但站在道路两旁,看着匈奴大单于派出以左谷蠡王为使者的高规格使团走进长安向皇帝陛下递送国书,百姓心中难免再次升起荣耀与骄傲。
尤其是少年时曾亲眼目睹大汉公主奉孝景皇帝命令带着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前往匈奴和亲的某个老人。
看着匈奴使团经过身前,老人竟忍不住老泪纵横,跪地哭泣:“高祖皇帝,您看到了吗!匈奴如今要向我们大汉俯首称臣了!”
闻言,不少人都流下眼泪。
尤其是家中有先人在长达百年的汉匈对峙中失去生命或是被匈奴掠走从此音讯全无的。
长安百姓的悲戚感慨传入匈奴人耳中,引起以刘故为首的使团中的匈奴贵族们的不悦,但他们不敢向负责接待他们的汉人官员表露不悦,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曾经的草原霸主早已不复当年。
金日磾对此不做任何表示。
反倒是公孙贺担心长安百姓的话语让刘故等人不安,主动放慢速度,与刘故并行,安慰道:“左谷蠡王不必介怀,这里是长安,长安人受过教化懂得礼仪待客,绝不会做出失礼的行为。”
“……”
这话什么意思!
是不是说如果这里不是长安,汉人们会直接冲我们扔石头?
刘故不安地想着,努力维持笑容。
公孙贺笑呵呵地带领刘故等人招摇过市,抵达为此次接待添了大量华贵装饰的住所,指着巡逻的三百精兵道:“有他们的保护,左谷蠡王只管放心居住,绝不会有人闯入骚扰。”
“呵!呵呵!”
刘故笑得很僵硬。
虽然公孙贺满脸真诚笑容,但在刘故眼中,公孙贺的笑容充满虚伪,而汉人派来的三百精兵更是名为守护宅院防止外人骚扰其实监视他们、不许他们贸然离开宅院在长安城中乱走!
刘故于是向金日磾攀谈:“当年的事情是一场误会,伊稚邪大单于绝没有对休屠王和浑邪王不满,更没有问罪他们的意思。”
“不论当年的事是否是误会都已经发生,母亲和我们兄弟也已经习惯了汉帝国的生活。”
面对刘故的示好,金日磾表现淡漠。
刘故不死心,暗示道:“你如今既是休屠王部落的王又是汉皇帝陛下的心腹,前途非常人可想——”
“多谢夸奖。”
金日磾打断刘故的话。
他对这位左谷蠡王的印象非常不好,外表看着憨厚礼貌其实言辞处处暗藏狡猾算计。
刘故感受到金日磾对他的排斥,转头看向跟在公孙贺和金日磾身后的两名梳男子发髻作男装的女子:“我听说汉皇帝任用人才不拘男女,两位想必就是——”
“时间不早了,你们一路辛苦,该早点进去休息~我们也不多打扰~明天再来!”
公孙贺担心淳于陵和公孙如君应付不了刘故,以匈奴使团沿路辛苦应该早早休息为由带众人离开。
刘故在公孙贺的手上吃了软亏,不爽的同时又暗自窃喜:看公孙贺的反应,这两名女子显然还很稚嫩,以她们为突破口,必定能收获价值不菲的情报!
同一时间——
公孙贺告诫公孙如君和淳于陵:“这个左谷蠡王自称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陛下的外甥,看着憨厚礼貌,其实心肠狠毒手段狡诈,在匈奴王庭那边也是算得上的厉害人物。你们与他接触的时候务必保持警惕,万不可心存侥幸,让他占到便宜。”
“女儿明白。”
“下官明白。”
两女异口同声说道。
公孙贺提醒两女:“看他的样子显然对我们两个早有提防,但对你们没有防备,甚至还考虑以你们为突破点获取情报。”
“我们一定谨慎行事,不让左谷蠡王讨得任何好处。”
金日磾闻言,补充说道:“他此次前来除了递送国书多半还有别的图谋,你们要弄清他的真实图谋,如果能顺着他挖出藏在长安城内的匈奴细作更是大功一件。”
“明白!”
随后,四人一起入宫,向公主殿下禀告他们与刘故的初次接触细节,并分别阐述他们对刘故此次出使大汉的真实来意的揣测。
听完四人的阐述,李令月道:“刘故能得到乌稚单于器重自然是有他的厉害之处,你们不能小觑他但也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再聪明再厉害也无法逆转匈奴被大汉打败的事实!”
豪情万丈的言语让四人顿时为之振奋:“公主殿下,您的意思是——”
“战场的输赢才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真正的输赢,”李令月道,“相较于战场,其余地方的任何胜负都无足轻重。”
“臣等明白!”
“刘故肯定会耍手段,这是他作为匈奴左谷蠡王的使命,而你们的核心任务是在不影响和谈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阻止他施展手段。”
“喏。”
“还有——他找你们打探长安的情况,你们也可以通过他探听匈奴王庭的情况。”
“喏。”
……
……
躺在熏香的房间里,盖着舒适柔软的被褥,享受过难得的温软好梦后,刘故睁开眼,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感觉自己在做梦,然后又开始觉得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咚咚咚!
门外有人通传,昨日的汉人女官淳于陵请求见左谷蠡王。
“淳于陵?站在金日磾身后那个?”
刘故顿时来了兴趣,收敛惆怅情绪,把自己打扮成汉人模样,风度翩翩地出现在淳于陵面前:“淳于大夫,久仰——”
“久仰?”
淳于陵露出意外神情。
刘故意识到说漏,圆滑无比地补充道:“汉皇帝陛下选拔人才不拘男女,我在匈奴王庭也久有耳闻,因此对通过层层选拔以女子身份担任官职的淳于大夫心生敬仰之情。至于‘久仰’一词,我毕竟是匈奴人,无法像使用匈奴语一样熟练使用汉语。”
“原来如此,是我多心了。”
昨日得叮嘱知道刘故此人棘手的淳于陵假装接受刘故的解释,看着刘故通身的汉人装扮,道:“你看起来真像个汉人。”
“我的祖母是汉人的和亲公主,我的汉名寄托了我的祖母对故国的思念,我也因此从小学习使用汉语、时常穿着汉人服饰。”
刘故做出无比向往汉文化姿态,企图麻痹蒙骗淳于陵。
淳于陵见此人撒谎像喝水一样轻松,越发觉得他是个厉害角色,故作感动,问道:“那你可曾想过成为真正的汉人?”
刘故自然不会正面回答这种问题,婉转道:“我的心早已是汉人的心。”
“那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随时也可以成为汉人的身体,但我暂时还不能成为汉人,因为我正以匈奴左谷蠡王的身份代表大单于出使大汉。”
刘故圆滑地引诱着淳于陵,试图让淳于陵相信自己对汉帝国的忠诚。
淳于陵自然不信他,入座后礼貌询问刘故等人昨夜歇息如何,对居住的地方有哪些额外的要求,以及是否需要安排人陪他们游览长安。
“游览长安?”
刘故大喜,立刻表示:“我自小向往长安的繁华,如今终于可以亲身经历亲眼见证,简直像在做梦。”
“我现在就回去为你们安排。”
淳于陵起身告退。
刘故由此越发确认此女稚嫩,容易被引诱。
却不知——
淳于陵出了宅院,登上马车,对等候在马车中的上官婉儿道:“回禀细君翁主,左谷蠡王此人果然包藏祸心。”
“为何如此说?”上官婉儿问。
淳于陵将两人的对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上官婉儿蹙眉,道:“他已经盯上你,你要多加防范。”
“下臣明白。”
“与他应酬说话的时候,要尽可能地表现真诚憨傻,别让他发现你已经看穿他的意图,有意将计就计。”
“喏。”
“我先回宫复命,你以后遇上麻烦可以直接向我禀告。”
“喏。”
淳于陵目送上官婉儿的马车离开。
……
……
后宫这几日很平静。
漠北之战的决定性胜利让屈辱的和亲彻底成为过去,女人们甚至会聚在一起用轻松惬意的口吻讨论匈奴使者的来访,仿佛讨论某件来自西域的稀罕玩意。
只有最年长的皇后陈阿娇还记得四十多年前的后宫女人们听到匈奴使者来到长安时的惊恐与害怕——她们害怕被选中,随和亲公主的队伍离开温暖繁华的长安,在孤寂的荒漠被婚配给野蛮的匈奴人,将来还可能嫁给匈奴人的儿子,吃冻僵的牛羊肉、穿腥臭粗糙的羊皮、在毡车和帐篷里度过人生,最终埋骨他乡。
刘彻来椒房殿和她下棋,陈阿娇于是将年轻的宫人们不知匈奴可怕把匈奴使者当笑谈的事情告诉皇帝。
听完皇后的话,刘彻唇角泛起微笑:“这是好事,战争结束了,年轻的女孩们甚至不知道战争的可怕和战败的屈辱。”
“但我依然记得表姐前往匈奴的那天……”
陈阿娇眼角有些湿润:“那天很晴朗,太阳高照,道路两旁花草茂密,队伍里的人都穿着婚嫁的衣服,脸上却没有笑容……表姐更是哭着坐上马车……我站在母亲身边,听见你问孝景皇帝为什么必须把她们送去匈奴?为什么大汉不能拒绝和亲?为什么……”
“父皇没有回答朕,只是叹了口气。”
说到这里,刘彻也叹了口气,朗声道:“所以朕登基后,不论朝中发生什么、有多少反对声音,朕都绝不再和匈奴和亲!用女人和财物换来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只有把匈奴彻底打垮打趴下,大汉与匈奴的边境才能真正和平!”
“倘若匈奴使者请求重启和亲呢?”陈阿娇问。
“他们不敢。”
刘彻斩钉截铁地说道:“朕对匈奴只有一种和亲!把匈奴从版图上铲除、匈奴人全变成汉人的和亲!”
……
第二日,李令月亲自造访匈奴使者。
得知掌权的四公主大驾光临,刘故摆出最隆重的迎接姿态,笑容满面,殷勤备至:“拜见汉帝国公主殿下。”
“左谷蠡王的汉语越来越熟练,汉礼也越来越娴熟。”
李令月阴阳刘故。
刘故不以为意,笑道:“如今西域三十六国人人以精通汉语为荣,匈奴王庭也早在数十年前就用汉字作为书写记录,我身为汉帝国和亲公主的后代,怎么可以不懂汉语,不通汉礼?”
“穿着汉服说着汉语行着汉礼的你,看着也和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李令月继续阴阳刘故。
刘故淡然一笑,请李令月入座,恬着脸表示:“正因为我看起来和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大单于才让我作为使者出使汉帝国。”
“那你有没有想过从此完全属于汉帝国?”
“这……”
“你当然不可能答应,在匈奴王庭,你是左谷蠡王,若成为汉人,你至多是个列侯。”
李令月替刘故说出他心中所想。
刘故见心思被汉公主说穿,联系之前在朔方城与汉公主的接触,越发意识到这位公主不同寻常,打起十分谨慎,赔笑道:“若能得到汉公主爱慕,莫说是区区左谷蠡王,便是大单于之位,我也可以为汉公主殿下舍弃!”
“你当真如此渴望得到我的爱慕?”
“天下人谁不希望得到汉公主殿下的爱慕?”
“哪怕我已有夫君?”
李令月知道刘故没安好心,自然也不可能正面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然而刘故此人脸皮极厚,这种情况依旧能笑呵呵说道:“匈奴人崇拜强者,不论是强大的男人还是强悍的女人。”
“大汉也喜欢强者,尤其是能击败匈奴的强者。”李令月道。
刘故顿时哑然,深吸一口气,谄媚道:“大单于希望可以恢复和亲。”
“恢复和亲?凭什么?!”
李令月当场拒绝。
刘故:“大单于请求的和亲并非以往的和亲,此次嫁过去的和亲公主会成为大阏氏,她的儿子将来会继承大单于之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匈奴王庭的单于传承并不完全依靠上一代大单于指定,若实力足够强盛,即便没有得到上任单于的指定也可以成为新单于。”
换而言之就是,她不相信刘故此刻给出的承诺。
刘故见状,反驳道:“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此次嫁过去的大汉和亲公主的儿子将来能否顺利继承单于之位,大汉的实力才是关键。只要大汉强盛,汉公主之子继承单于之位一事便不会有任何意外。”
“你说得很对,但也不对。”
李令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故:“既然大汉将会成为决定匈奴单于之位传承的关键力量,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在王庭中选一个愿意与大汉友善的匈奴王子成为新的匈奴单于?例如你——”
“我?”
“你是大汉和亲公主的后代,精通汉语熟悉汉礼向往大汉,在匈奴王庭也深受爱戴,若得到大汉的支持,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下一任大单于。”
李令月反将一军,引诱刘故:“你难道从未不想更进一步?”
“我——”
刘故再次僵住。
权力是身居高位者永远无法戒除的欲望,何况他内心深处确实不止一次想过越过右贤王和左贤王成为大单于的可能。
第140章 再抓一批逆贼
但刘故毕竟是刘故, 即便被汉公主识破成为大单于的欲望,也只是短暂错愕, 随即笑容如常,道:“汉公主殿下的厚爱,我承受不起。”
“是承受不起还是想要又怕接不住?”
李令月看着刘故的眼睛。
刘故不敢与她对视,低头道:“我只希望匈奴与大汉永远和平,两国百姓都安居乐业。”
“乌稚单于确实向往和平,但他的下一任未必喜爱和平。”
“所以我恳请汉皇帝陛下重启和亲,让大汉和亲公主的儿子成为下一任单于,确保两国边境永远安宁。”
刘故努力把话题带回和亲。
李令月见状,直言道:“父皇不喜欢和亲。”
“以往的和亲确实很难让汉皇帝喜欢, 但我希望开启的和亲绝非往日的和亲, 这场和亲将给汉帝国来带战场上无法得到的巨大好处,汉公主殿下请务必将我的话转达汉皇帝陛下, 请他谨慎考虑此事。”
刘故竭尽全力试图促成和亲。
李令月没有立刻反驳刘故。
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正如刘故所言,以往的和亲是匈奴强加给大汉的耻辱,是用女人和财物换短暂和平,但如今, 在匈奴被大汉彻底打断脊梁的如今,他们怀着向大汉求和的心思请求重启和亲,这场和亲名为和亲其实是求和,若经营得当甚至可以刀不血刃地将匈奴帝国逐渐融入大汉疆域。
可是——
世上真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匈奴王庭的贵族们当真愿意让大汉和亲公主的儿子成为下一代大单于,眼睁睁看着匈奴逐渐融入大汉?
李令月想到原本历史上发生的昭君出塞。
要知道,王昭君和亲呼韩邪单于这一事件发生前,匈奴已经分裂成南匈奴和北匈奴, 且逃去西域的北匈奴郅支单于被远征康居的甘延寿、陈汤斩杀,半依附汉帝国的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得知此事, 担心汉皇帝用郅支单于做借口对付自己,主动入长安请求做汉家女婿。
然而,即便大汉与匈奴的关系已经变成匈奴依附大汉、向大汉称臣的时代,王昭君为呼韩邪单于生的儿子伊屠智邪斯依旧没能成为匈奴单于——舆单于为了把单于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乌达鞮侯,阴谋杀死了伊屠智邪斯。
所以,承诺是一回事,兑现又是另一回事。
何况给承诺的人是刘故。
此人算计极深,他的话不足为信。
想到此处,李令月决定更加谨慎地对待这件事。
……
回宫后,李令月将匈奴希望重启和亲并承诺让汉人和亲公主的儿子成为下任单于的事情告诉刘彻。
刘彻听完女儿的叙述,反问道:“你信吗?”
“不敢相信。”
“朕也是如此,希望匈奴确有诚意又怀疑他们另有图谋。”
刘彻直言:“匈奴很大,并且大部分土地是不适合耕种的荒漠,完全吞并对大汉而言弊大于利。可如果不将他们驯服,匈奴人又随时可能因为春荒南下侵扰大汉边境劫掠财物人口。”
“父皇认为该如何处置匈奴?”
“分而治之。”
刘彻露出冷酷笑容:“匈奴内部存在众多部落,这些部落迫于王庭强权被迫为匈奴帝国服务,一旦匈奴虚弱,他们就会露出獠牙,试图取而代之。如今,匈奴境内水土丰美之地半数以上都被收入大汉疆域,原本定期向匈奴提供钱财粮食的西域也有不少成为大汉属臣,如此发展下去,只要我们主动扶持,匈奴王庭很快就会发生叛乱甚至帝国分裂。”
“父皇要将匈奴分裂成两个甚至更多的国家?”
霍去病来了兴趣。
刘彻点头,道:“匈奴裂得越碎,对大汉的威胁越低。毕竟,大汉不可能永远和今日这般强大、震慑四方,汉军也不可能永远拥有不世出的天才将帅,朕必须为将来做最坏的打算!”
“陛下高瞻远瞩,臣等敬佩不已。”
内臣们附和刘彻。
刘彻摇摇头,对卫青道:“仲卿,武将学堂的事情,筹备得怎么样?”
“最晚两年内可以正式开学,”卫青道,“学堂预计以军中举荐和民间自荐的形式招收学生,凡身体强壮、精通兵法、有意报效国家之人均可申请入学。”
“这件事要加快速度,人才尤其是武将人才,不论什么时候都弥足珍贵。”
“喏。”
卫青完全认同皇帝的观点。
而内臣们听了君臣对话才知道大司马大将军最近一年都在忙碌武将学堂的事情,于是纷纷请大将军不要太过操劳,务必保重身体。
闻言,卫青笑道:“我因陛下的器重有今的荣耀,自然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陛下,为陛下分忧解难,何况此事涉及大汉千秋基业,更不能有半点疏忽怠慢。”
“仲卿,你为朕受累了。”
刘彻被卫青感动,柔声道:“武将学堂的事情虽然要紧,但你的身体更要紧,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处理,不必凡事亲力亲为。”
“谢陛下提醒。”
“至于匈奴希望重启和亲这件事……”
刘彻语锋一转:“既然他们还没有正式面见朕、在朝堂上提及此事,朕就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们也是如此。”
“喏。”
“还有,盯紧匈奴使团的人。”
说到这里,刘彻眼神骤然冰冷:“他们这次来长安,或许可以帮我们再抓一批逆贼!”
……
……
和明知自己和单于金冠之间隔着左贤王、右贤王、乌稚单于的多位亲子和同父兄弟等数十位继承顺序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渴望得到单于之位的刘故一样,大汉境内同样存在着数量众多的明知自己与皇位有万里之遥依然渴望皇位的刘氏宗亲。
这些人为了更接近皇位,大多在长安城中安排耳目,有些人甚至曾经和匈奴暗中勾结,妄想借匈奴的力量助自己登上皇位。
如今,以左谷蠡王为使者的百余人的匈奴使团来到长安,这些妄想借助匈奴力量获得皇位的势力再次蠢蠢欲动。
当然,由于匈奴使团居住的宅院外有只效忠皇帝的骑兵部队日夜巡逻,这些人不敢入宅院与匈奴人见面,只能远远观察,努力把自己伪装成对匈奴人产生好奇的普通长安百姓。
然而,以减宣为首的酷吏们早就盯上了这群人。
早在刘彻正式下令利用匈奴使者来长安递交国书的机会抓潜藏长安的逆贼以前,他们就派人伪装成商贩、杂技之人,密切关注匈奴使团居住地周边的人员进出,凡频繁在此处徘徊逗留又神态鬼祟者,全部列为可疑分子跟踪调查。
因此,皇帝刚表示要利用匈奴使团来长安的机会抓捕逆贼,减宣就递上了一份超过百人的可疑名册。
“你果然懂得朕的心思。”
刘彻看了眼名册,随即命减宣酌情实施抓捕。
“喏。”
减宣得到皇帝的嘉奖与重视,无比得意。
另一边——
刘故手持棋子对着棋盘冥思苦想。
汉人发明的这种黑白子游戏看似简单其实复杂,让他百玩不厌的同时也每次都绞尽脑汁,痛苦烦恼。
这时,下属来报,说是在庭院里捡到一个汉人的纸鸢,风筝下面缠着一根写满字的白布条。
“有字的白布?拿来给我!”
刘故顿时来了兴趣。
下属将神秘布条交到刘故手中。
刘故展开布条,迅速看完,大笑道:“破局之法找到了!破局之法找到了!”
“王,您这是——”
“没什么!”
刘故收敛笑容,命下属将纸鸢烧掉,并且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违令者,斩!”
“喏。”
下属走后,刘故将布条翻来倒去看了几遍,确定内容都烂熟于心后,将布料引火烧掉,得意道:“原来汉帝国内部也有这么多的心思……”
……
又过一日,刘故向前来嘘寒问暖的公孙贺表示他想游览长安、欣赏盛世风景。
公孙贺不敢怠慢,立刻表示儿子公孙敬声可以陪刘故游览长安城。
刘故闻言,看了眼公孙贺身后挂着与公孙贺如出一辙的谄媚笑容的公孙敬声,赶紧推辞:“此等小事何须劳烦令公子?随便派几个熟悉长安之人即可。”
“王有所不知,长安城内没有人比犬子更熟悉长安又日日有闲暇。”
公孙贺使出浑身解数推荐儿子公孙敬声。
刘故越听越慌,干笑道:“不必如此隆重,我只是想对长安城稍作了解。”
“但是——”
“如果你坚持让你儿子陪我一起游览长安,我就不出去了!”
“这……”
公孙贺见刘故态度坚决,越发确定他游览长安的真实目的不是饱览长安风光,狡黠一笑,道:“既然左谷蠡王坚持,我也只能尽快另外安排人陪王游览长安了。”
“辛苦了。”
刘故淡淡说道。
公孙贺闻言,心里气得骂脏话,脸上还要挤出荣幸之至的笑容:“我们奉陛下命令负责左谷蠡王在长安期间的所需所求,这些都是我们的分内事。”
……
一番虚情假意到极致的相互吹捧和谦虚后,公孙贺父子离开匈奴使团的住所。
回去路上,公孙贺对儿子公孙敬声道:“刘故这家伙如此坚决地拒绝让你陪在游玩长安,可见是另有图谋,你找几个外表憨厚其实机灵的家伙过来,让他意识不到正被我们监视。”
“儿子明白。”
“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办好,陛下会嘉奖我们,对家族也有好处。”
公孙贺叮嘱公孙敬声。
要知道,公孙敬声在宫刑前已经有儿女,自然也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家族的财富能够世代传承。
“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陛下期望、父亲教诲。”
……
……
汉承秦制,以十月为岁首。
因此,匈奴使团抵达长安不过数日便随着十月的到来一起进入了元鼎三年。
站在高楼上,看着街道上往来如织的长安百姓,刘故心中再次泛起别样涟漪,情不自禁道:“如果我能以诸侯王翁主之子的身份生在大汉境内,我的人生必定与现在截然不同。”
闻言,公孙贺派来陪刘故游览长安的汉吏魏延年立刻凑上前,道:“王若生在大汉,早已成为陛下的肱股之臣。”
“为何这么说?”
“陛下最喜欢人才,王才华出众,自然深得陛下喜欢。”
魏延年长相憨厚老实,即便说的是谄媚话,也会让人觉得他说这些话时发自真心,异常受用。
至少,刘故此刻就非常受用,听完魏延年的话,叹道:“可惜我不是汉人,也没有生在汉地。”
“王过虑了。驸马都尉金日磾原本是休屠王太子,如今成为陛下的心腹,深受信赖。浑邪王在大汉亦有封侯封邑,享受荣华富贵……”
“别说了!我绝对不会背叛大单于!”
嘴上说着忠诚内心觊觎大单于之位的刘故打断魏延年的话,他怕他再听下去会被长安的繁华动摇了心志。
魏延年见状,退到一边,闭口不语。
此时,下方街道经过冗长的车马队伍,马车有军士陪同,车上载着沉甸甸的货物。
刘故问魏延年:“这些马车运的是什么?”
“这是地方诸国郡县派来京城送贡品特产的马车,”魏延年道,“大汉地域广阔物产丰富,诸国郡县每年都要给皇家上贡物产。”
“原来我之前看到的仅仅是大汉的冰山一角……”
刘故很是感慨。
魏延年见他心动,又指着另一方向的一队马车道:“这队马车是长平侯封地的管事小吏来侯府给长平侯送封邑物产。”
刘故见给长平侯送封邑物产的马车队伍规模庞大不亚于郡县给皇家送贡品的马车,好奇问魏延年:“长平侯的封地很大?”
“长平侯的封地是列候中最大的,有三万多户,可以比上诸侯国。”魏延年骄傲道,“当然,敬武镇国长公主与冠军侯的封地加起来比长平侯的封地更多。”
“汉皇帝陛下居然允许他们拥有这么多封户?”
“他们为大汉立下功劳,陛下自然要重重嘉奖他们。”
魏延年觉得刘故的想法很奇怪。
“……是吗?”
刘故陷入沉思。
和大汉一样,匈奴的战士也可以凭借战功得到单于奖励的牛、羊、奴隶。但是,匈奴环境恶劣,战士凭战功好不容易得到的牛、羊、奴隶往往一次异常气候就会冻死饿死大半。
而且,匈奴帝国与其说是帝国不如说是无数个部落构建而成的联盟,战士再骁勇善战也很难因为单于的赏识受封成为部落首领——几乎所有的部落首领都是世袭传承,只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接纳外人成为新的部落首领,根本不存在如汉帝国这种武将因为战功得到大片土地、待遇堪比诸侯王的情况!
“一个万户侯每年能有多少钱财收入?”
越发心动的刘故问魏延年。
魏延年不敢立刻作答,陪笑道:“王的问题超出我的能力,请允许我问过同僚再向王解答。”
“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刘故道,“不需要精准的数据,大概就行。”
“那我……”
魏延年低头大略估算一番,报出一个数字。
刘故听后大吃一惊。
因为这个数字足够养活半个王庭!
“大汉的万户侯的生活竟如此豪奢!”
“这只是封邑刚好一万户的普通万户侯的每年收入,长平侯、冠军侯的收入会更高,”魏延年道,“因为他们不仅有更多的封户、更富庶的封地,还有来自陛下的各种赏赐,而四公主每次让她的工匠做出新奇的能产生巨大利润的好东西也会首先和他们分享……”
“这么说来,如果我……岂不是可以……”
刘故再次心动。
他想,如果我无法在王庭成为单于,或许可以带着我的部族归附大汉,在大汉这边得到胜过王庭的待遇。
当然,目前为止,这个念头还只是个想法。
魏延年将刘故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帘,送走刘故后立刻将此事禀告公孙贺,公孙贺又禀告李令月。
得知刘故对大汉万户侯的待遇颇有兴趣,李令月笑道:“他心中已经产生欲望,后续的事情就会变得很轻松。”
随后,她让公孙贺与金日磾轮番设宴款待刘故,道:“我希望他对大汉的富庶以及成为万户侯后的奢华生活有更清晰的认识。”
“喏。”
瞬间会意的两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
……
李令月用长安的繁华引诱刘故的同时,刘据这边收到一则秘报:广陵王刘胥在王宫内行巫蛊事!
“此事当真?”
刘据面色严厉。
密报的人指天发誓:“此事绝无半点虚假,广陵王殿下回到封地后立刻召集多名巫觋在王宫内日夜行诅咒巫蛊之术!”
“可有查出巫觋们诅咒的是谁?”
“查到了一部分……”
“谁!”
“是殿下您。”
密报者低声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巫蛊人偶:“此物是我从广陵王宫中偷偷夹带出来的。”
“给我看!”
刘据抢过巫蛊人偶,看着写在人偶身上的姓名与生辰时日,面色黑得能滴下墨水:“老四!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殿下息怒,广陵王殿下应该不是——”
“若不是他巫蛊害我,父皇怎么可能因为种种小事对我心生厌弃!我前些日子又为何无故生病!”
刘据此刻坚信他这几年处处不顺全因为广陵王对自己行巫蛊之术,甚至怀疑老二的死也和老四行巫蛊有关!
“他仗着广陵国远离长安,竟如此丧心病狂!一而再再而三地残害手足!我岂能容他!”
说话间,刘据就要进宫告发刘胥。
下属见状赶紧拉住刘据:“殿下不可鲁莽,此事要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
刘据正在气头上,心情糟糕透顶,恨不得刘胥立刻被父皇严惩甚至勒令自杀,根本听不进幕僚们的劝告。
幕僚见状,婉转提醒刘据:“殿下,广陵国远离长安,广陵王又是在广陵王宫内行巫蛊之术诅咒,即便陛下派人进广陵王宫搜查也未必能搜到巫蛊罪证,殿下反而可能因此事在陛下面前更被厌弃。”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在封地行巫蛊手段害我性命?”
想到居然被自己最看不起的老四用巫蛊手段陷害最终丢了太子之位,刘据的心情极度不爽:“不行!我不能继续忍下去!我必须让他为此事付出代价!至少要让父皇知道老二是老四害死的!而且老四现在还想害我性命!”
“——殿下!”
幕僚无奈,语重心长地提醒道:“陛下如今不爱殿下,广陵王宫又距离长安有千里距离,殿下即便将巫蛊人偶呈给陛下,陛下也不会相信广陵王会做出这等事情。反倒是殿下可能因为此事被陛下更加——”
“管不了那么多!”
刘据不听幕僚劝说,执意带巫蛊人偶进宫,求见父皇。
……
“陛下,皇长子求见。”
“哦?”
刘彻正与卫青等人计划针对辽东地区的卫氏朝鲜的军事行动,听到中常侍禀告,不以为意:“让他去偏殿等待。”
“可是皇长子殿下说他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必须立刻禀告陛下,此事甚至关系他的性命。”
“关系他的性命?”
刘彻意外,道:“带他过来。”
“喏。”
中常侍退下,将刘据带入大殿。
刘据进入大殿,见舅舅卫青也在,心中顿时有了着落,行礼后声泪俱下地将有人在广陵王宫发现诅咒自己的巫蛊人偶的事情告诉父皇。
“什么?”
刘彻惊呆:“胥儿在他的封地行巫蛊之事?当真?”
“千真万确,”刘据道,“四皇弟他这几年一直在他的王宫内聚集吴越地区的巫觋行巫蛊之事。”
说话间,刘据将巫蛊人偶交了上去。
刘彻接过写有长子名字与生辰时刻的巫蛊人偶,端详许久,沉默不语。
刘据担心刘彻放过刘胥,补充道:“儿臣前些日子曾重病昏迷,太医说我是心气郁结加感染风寒,如今看来,那场病痛很可能是巫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