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发毒誓
“妇人之言?”
刘彻嗤笑:“若他有姣儿的十分之一优秀, 朕也不可能废他的太子之位!居然还敢笑话妇人之言!”
“陛下,妾身——”
原本是想为儿子开脱没想到言辞意外触怒刘彻, 卫子夫惊慌失措,辩解道:“据儿对姣儿一直都敬佩有加,从未以妇人之言评论她。”
“但他却敢认定你这个母亲的话是妇人之言!”
刘彻声色俱厉道:“身为儿子否定母亲是什么罪过!”
“陛下——”
卫子夫急得汗流浃背,哀求道:“据儿他只是……只是……”
“别再为他解释!朕知道你爱你的儿子!但你除了是他的母亲更是朕的皇后,是大汉天下的母亲!你的眼中不该只有你的孩子,还应该有天下人的孩子!以他这样的性格和能力,将来成为皇帝必定毁掉大汉江山!朕身为天子,必须为大汉选择更合适的继承人!”
卫子夫听完这番话,不再辩解挣扎, 跪拜道:“——妾身谨遵陛下旨意。”
随后, 卫子夫起身,前往太子宫中。
李广利想跟去探查情况, 刘彻冷飕飕道:“这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喏。”
李广利低头,神色既怯懦又充满期待。
……
……
从未央宫中出来,卫子夫可谓万念俱灰,即便遇上李令月向她行礼请安也浑然不知, 直到李令月主动走到她身边:“母后可是要去太子哥哥那边?”
“你也——”
“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宫里已经人尽皆知。”
李令月低头,一脸恭顺无奈:“母后方才从父皇那边出来,想必是为了太子哥哥。”
“不错,我方才去你父皇那边为太子请罪,希望陛下可以原谅太子,但是陛下此次动了真怒, 不仅不愿原谅太子,连我也领了一通责骂。”
说到这里, 卫子夫擦了擦眼泪:“太子是我的儿子,太子有错等同于我有错,陛下骂我是应该的。”
“母后受委屈了。”
李令月安抚卫子夫。
卫子夫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还愿意安慰我、体谅我……”
“三位皇姐和太子哥哥若看到此刻,也会和我一样安慰母后。”
“你的三位皇姐此刻若在场,我相信她们会和你一样安慰我,但是据儿……据儿……”
卫子夫露出嘲讽笑容:“据儿是皇子,还是皇子中最尊贵的嫡长子,生来就和公主们不一样,怎么可能像你们对我这般待我?”
“母后,您不要胡说,太子哥哥对母后的孝顺之情只在我们之上不在我们之下。”
“然而这些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卫子夫疼惜地看着刘姣:“以前我总觉得陛下在诸多儿女中最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最像他、又是所有皇子公主里面最聪明的。但现在,我觉得你最得他的喜欢病不仅仅因为你既聪明又长得像他,更因为你有值得他人喜欢的美德。”
“母后,我觉得……”
“你在知道那么多真相以后依然真心孝顺我、爱护你的兄弟姐妹们,这份美德在寻常人家中尚且少见,何况我们是帝王家。”
卫子夫知道,刘姣十多年如一日的孝顺与爱护很可能真假参半,但相较于连装都不装的其他孩子们,真假参半装出来的孝顺和爱护已经难能可贵。
所以——
即便刘姣对她的爱可能掺假,卫子夫也只希望这份掺假的爱能够持续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念及此处,卫子夫道:“陛下让我劝太子认错,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母后邀请,女儿岂敢不从。”
……
……
得知母后到来,刘据悲喜交加,急忙亲自迎接,倒头就拜:“母后,儿子不孝,拖累了——四皇妹,你怎么也在这里!”
看到刘姣的瞬间,刘据面色闪过古怪。
李令月轻声道:“母后刚从父皇那边出来,为了你的事,她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知道!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刘据怒目李令月:“你根本不是母后的孩子!”
“据儿——”
卫子夫惊呼。
跟在太子身后的一干人闻言,无不目瞪口呆,心中流过万千思绪。
李令月闻言,淡然道:“父皇希望母后劝太子哥哥认错,早点了结这次的事情。”
“那你可知道父皇想要的了结此事的办法是我主动请辞太子之位?!”
“我——”
“一旦我不是太子,母后也将不再是皇后!当然你不需要担心这些后果,父皇那么爱你,怎么可能因为母后不是皇后就收回你的长公主封号?”
由于先前的脱口而出,刘据索性把话挑明:“他为了让你拥有超过其他公主的尊贵地位,可是生生为我造出了一个晚我半月出生的同胞妹妹!”
“刘据!你疯了吗!”
卫子夫愤怒,喝令刘据住口:“竟然满口胡说八道!”
李令月则对刘据身后的儒生和宫人们道:“太子喝醉了,你们赶紧扶他回去休息。”
“喏。”
宫人们不知太子此刻所言真假,在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下纷纷附和李令月言辞,试图以太子喝醉为由将此事搪塞过去。
然而刘据拒绝配合!
他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更不想事到如今依旧配合她们演相亲相爱的戏码,双手挥舞,推开涌上的宫人,喝骂道:“我没有喝醉!你们看不出来?!”
“殿下,您真的喝醉了。”
史良娣见状,跪地哀求道:“妾身求您为了大家的性命,承认自己喝醉吧!”
“为了你们的命承认喝醉?!可惜我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刘据眯眼,怨毒地看着李令月:“你不愧是父皇最喜欢的女儿,不论什么时候都能表现如此优秀!可惜,你再得父皇喜欢也是公主!不是皇子!注定永远碰不到皇位!成为摄政长公主已是你的极限!而我,即便今日因为齐王被废,我的儿子依然有可能继承皇位!因为礼法规定只有儿子能够继承大统!”
“据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卫子夫被刘据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妹妹!她一直都爱着你,处处维护你,为你在你父皇面前反复说好话!”
“她如果真的爱我,就不该表现那么优秀,衬得我们所有人都蠢得不配出生!”
刘据气急败坏,双目喷火,若不是宫人们死死拉着,他此刻甚至可能拔剑砍向李令月。
“四皇妹!你到底有多少张面孔!对我们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又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多少——”
“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想过害你们!你敢吗!”
李令月打断刘据的疯狂:“不错,我和你并非同母所生,但是我从来不会让母后为我伤心难过,反倒是你——口口声声说孝顺母后尊敬母后的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母后为你担心受怕!在你犯错后四处托人为你说情!顶着父皇的怒气向父皇下跪请罪!”
“……”
刘据愣住了。
今日以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以至他竟完全不知——
“……母后!我在你眼里真如四皇妹说得那么不堪吗!”
“据儿,你是——”
卫子夫试图安抚儿子。
刘据却只看到她悲伤的眼神,情不自禁道:“所以她刚才说的全是事实?!”
“据儿,事情不是你以为得那样,姣儿说的虽然很多都是实情,但我身为你的母后,从来没有——”
“没有什么?”
刘据看卫子夫的眼神悲痛欲绝:“即便我犯下如此多的错误,让你一次又一次地担心受怕、难堪痛苦,你依然爱着我这个儿子?从来不愿怪我?”
“是。”
卫子夫哽咽道:“不论你犯下多少错误、得罪多少人,母后都是你的母后,爱你、疼你的母后。”
“哪怕我不再是太子,你也依然爱我?”
“傻孩子,母亲爱孩子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不论你是太子还是诸侯王。哪怕你被废为庶人,你也依然是我的孩子,我也依然会爱你!”
“可是……”
刘据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
他从七岁开始就是太子,在此以前也一直作为皇帝的嫡长子享受仅次于皇帝的尊贵待遇,即便时常因为不够聪明机灵被父皇嫌弃,依然活在众星捧月的优越中,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太子之位!
“据儿,接受现实吧!齐王的事情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你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太子之位!”
卫子夫苦口婆心地劝告刘据:“顺着你父皇的意思,主动上疏请辞太子降为诸侯王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可如果我成为诸侯王,母后你岂不就——”
大汉的太子与皇后是一体的,从来没有哪个皇后能在太子被废后得到保全。
“你不用担心我,”卫子夫道,“姣儿会想办法保全我的。”
“真的?”
刘据不信。
事实上,自从知道刘姣的生母是陈阿娇,他便对刘姣的一言一行都充满怀疑和警惕,觉得她的温柔孝顺都是做戏,终有一天会为了给生母报仇戕害母后和他!
“我可以发誓。”
李令月当场表态:“由你决定发誓的对象。”
“好!”
刘据根本不信李令月对他和他的母亲是真心,闻言竟对李令月道:“我要你以你儿子刘鹏的性命发誓,如果你将来对母后不孝、令她无法安享晚年,你儿子刘鹏将会断子绝孙!永无后代!”
“据儿!你要求的誓言太狠毒了!”
卫子夫不能接受。
虽说刘姣不是她的亲骨肉,但十多年的相处下来,她对刘姣的感情早已不是亲生胜过亲生,何况稚子无辜,刘姣也至今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刘据怎么可以让刘姣发这么恶毒的誓!
“母后,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你如今是皇后,她当然要处处对你好,装出孝顺模样,可如果将来她的生母成为皇后,她对你的态度必然改变,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孝顺对你!所以我才要她以她亲生儿子的性命发毒誓!”
面对母后,刘据振振有词。
卫子夫顿时愣住,难以置信道:“据儿,原来你对姣儿竟没有一丝丝感情!你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怎么可以——”
“母后,不要为我和皇兄做无谓的争辩了。”
李令月宽慰卫子夫,为卫子夫檫去眼泪。
卫子夫感受到李令月的温柔与孝顺,声音哽咽:“姣儿,你不用发誓,我相信你对我的心是真的。”
“但是皇兄不相信。”
李令月轻叹一声,随即对刘据郑重发誓:“刘据你听着,我现在以我儿子刘鹏性命起誓,刘据若上疏请辞太子之位,刘姣必定此生奉养皇后卫子夫如亲生母亲,若违此誓,便叫我儿刘鹏断子绝孙!永无后代!”
“姣儿!”
卫子夫震惊,抓着她的手,含泪对刘据道:“现在你可满意了!”
“我非常非常满意!”
刘据咬牙切齿道:“四皇妹,天帝已经听见你的誓言,如果你做不到,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子子孙孙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绝不会背叛我的誓言!”
李令月斩钉截铁地回复着刘据,随后补充道:“我如你所愿以我儿子的性命发誓此生奉养母后,你准备什么时候兑现你的诺言,上疏父皇辞去太子之位?!”
“我……”
刘据被李令月的话狠狠将住,不知如何回复。
李令月追击:“你以上疏请辞太子要挟我遵照你的要求以我儿子和子孙的性命起誓,奉养孝顺母后,如违此誓,必定报在我儿子和子孙身上。既然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发誓,你也应该兑现你的诺言!”
“我——”
李令月强调道:“如果我遵守誓言你却没有,上天也会依照我的誓言内容对你降下惩罚!”
没想到向来温柔宽厚的刘姣还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刘据顿时哑口无言。
卫子夫见状,调和道:“据儿,你是君子,应当信守诺言。”
“——母后!”
刘据不服,抗争道:“你知道失去太子之位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那你还——”
“刘闳如今性命垂危,刘胥、刘旦素来不得宠又远在封地,刘髆未满周岁,即便你自请废太子,你父皇也不会马上立新太子,只要你表现优秀,就有机会被重新立为太子!”
卫子夫努力说服刘据。
刘据听了卫子夫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道:“母后所言极是,儿子愿意听从。”
卫子夫见儿子终于答应自己,心中的石头轰然落地,宽慰道:“据儿放心,你父皇因为刘闳病重才生出废太子的念头,等事情过去,他自然会重新考虑立你为太子。”
“我知道……”
刘据轻声应着,送卫子夫和刘姣离开。
……
卫子夫等人走后,太子的幕僚们顿时围过来,为太子出谋划策顺便确定四公主非皇后所生一事的真伪。
刘据本就对刘姣存有难以言说的嫉妒感情,如今一时情急当众说出她与自己并非同母所生的秘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刘姣乃废后陈阿娇所出的真相告知一众幕僚。
太子的幕僚们大多读过司马相如为陈阿娇写作的《长门赋》,听了太子的诉说,联想《长门赋》的华彩篇章,叹息道:“《长门赋》终究有些用处。”
“《长门赋》……”
刘据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同样读过《长门赋》,知道《长门赋》是陈阿娇迁居长门宫后重金请司马相如写作的邀宠辞赋,宫中也确实传闻父皇被《长门赋》的凄婉缠绵感动,多次前往长门宫与陈阿娇见面甚至过夜。
但直到母后说出刘姣的身世他才知道宫里的这些传闻都是真的!
陈阿娇不仅靠《长门赋》邀宠成功,还在他母后生下他后不久生了个女儿!
所以刘姣从不怨恨父皇的后宫新人不断,因为她自己就是父皇宠幸母后的同时频繁宠幸其他女人的结果!
可惜……
刘姣是女儿,不是儿子!
儿子才能继承大统!女儿不能!
想到此处,刘据喃喃道:“若我不再是太子,母后不再是皇后,我倒情愿刘姣施展手段让陈阿娇重回未央宫成为大汉皇后!她当年最得宠的时候尚且难以生育,如今年纪比父皇还大,更加不可能生下孩子威胁我的地位!”
“太子所言极是。”
幕僚们也是类似的想法。
比起年轻受宠又生下五皇子的李夫人,他们一致认为年老色衰又没有儿子、唯一的依靠是女儿刘姣的陈阿娇重新成为皇后更能保全刘据以及依附刘据的他们的利益!
“如果李夫人一方因此事生出不满,刘姣必定会为了帮助生母登上皇后位与她发生冲突!”刘据冷飕飕地说道,“刘姣仗着父皇的宠爱,以往总是站在一旁看我们争来斗去,现在轮到她为了她母亲和人争斗了!”
“太子高见!”
幕僚们纷纷恭维刘据。
刘据本就得意自己的想法,得了众人的恭维,越加骄傲,笑道:“刘姣啊刘姣,你以为你是聪明的黄雀,要将螳螂和蝉吃下去,可惜我是黄雀身后拿着弹弓的人!”
……
……
刘据当众说出刘姣身世并逼迫刘姣以刘鹏姓名和子孙后代发毒誓的事情很快传到刘彻耳中。
虽然刘彻早在允许卫子夫将刘姣的身世告诉刘据时就知道此事迟早人尽皆知,但他没想到刘据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又心胸狭窄,不仅当众说出刘姣身世后还逼刘姣以子孙性命发毒誓!
“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朕!有没有他的兄弟姐妹!即便他们与他不是一母所生,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李广利见状,果断进谗言:“陛下息怒,奴婢以为太子做出这等事是因为他太过孝顺皇后,担心皇后因此事受损,绝对没有——”
“没有什么?!他如果真心孝顺他的母后,就不会当众说这等话让皇后难堪!”
刘彻暴怒:“孝顺?!孝顺的人会嘲笑母亲的话是妇人之言?孝顺的人敢忤逆母亲!让母亲痛苦?”
“……奴婢知错,奴婢不敢妄言。”
李广利达成煽风点火的目的,退到一旁自打耳光。
刘彻闻声,看了眼李广利,又看了看桌案,问道:“齐王那边现在什么情况?身体可有好转?”
中常侍伏地禀告道:“回禀陛下,齐王如今身子虚弱,连着两天滴水不进,夷安公主哭得眼睛都快瞎掉了。昨夜齐王曾一度醒来,看到夷安公主哭泣,连声说自己不是个好弟弟,害姐姐为他连日哭泣,之后便再次晕死过去,夷安公主也急得晕了过去。”
“这才是至亲间该有的感情。”刘彻感慨道,“生在皇家,难免兄弟间感情淡薄,但太子连姐妹都不能容下,实在令朕痛心疾首!”
“陛下——”
内臣们试图安抚皇帝,刘彻摇摇头,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想说的话,朕心里早想过千遍百遍,可惜这些话没有一句能让朕原谅太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朕曾经对他寄以厚望,为了让他安心学习治国手段主动割舍亲情将闳儿他们小小年纪就送出长安送去封地!如今发生这种事情,朕心中不仅愤怒,更觉有愧!若闳儿当年能留在长安由朕亲自抚养,必定不会出现今日局面!”
“陛下,您对齐王的爱,天地都可以见证,万不可过分自责,伤了龙体。”
内臣们连连劝诫。
刘彻摇摇头,缓步走出大殿,看着夜色中分外沉重的九重宫阙,自嘲道:“这就是皇帝必须背负的诅咒吗!眼睁睁看着亲骨肉残杀争斗却无能为力!甚至有时还主动推波助澜!因为唯有如此才能选出有能力接管天下的继承人!”
“陛下,苍天始终庇佑大汉,您不必太过忧愁烦恼,您……”
内臣们搜肠刮肚试图安抚刘彻。
此时——
“陛下!陛下!”
随着凄厉的呼喊,一个头上绑了麻孝布条的人穿过黑夜,跑到刘彻面前,跪地嚎啕大哭:“陛下!齐王殿下薨逝!”
第122章 废黜太子
“你说什么?!”
刘彻震惊, 身体站立不稳,亏得身旁多位内臣伸手扶住。
“——再说一遍!”
“陛下!齐王薨逝了!”
报信的阉人哭得眼睛血红, 声音也带着哽咽。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太医呢!朕不是让所有的太医都日夜伺候着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
“陛下,请节哀。”
众人怕皇帝伤心过度,一边哭泣一边安抚:“齐王只是与陛下的父子情分结束,回到天上去了。”
“可是朕……朕已经找到害他的巫蛊人偶!已经请方士、巫者入宫为他化解巫蛊,他只要熬过这几天就会没事!昨天晚上不就醒过来一次吗?为什么还会……还会……”
刘彻的心被悲伤填满,言辞也变得混乱无措。
众人担心皇帝有恙,赶紧传召太医前来为皇帝诊治,同时也不忘让两位大司马赶来主持局面。
至于皇后和太子——
经过霍光建议,内臣们决定派人去长乐宫将此事通知长秋宫中的皇后, 并请皇后务必安抚太子, 不要让太子出现在未央宫,惹陛下伤心难受。
……
……
卫、霍两人兼职侍中, 不仅在未央宫中有专属的办事官署,夜间也时常留宿未央宫中。
因此,得知皇帝因齐王薨逝而伤心欲绝,两人立刻赶往刘彻寝宫, 李令月更是换上白麻布衣裳,前往齐王处安抚伤心欲绝的夷安公主、稳定场面,主持齐王的后事。
……
经过太医们的反复喂药、针灸,刘彻缓缓醒来,看到卫、霍两人陪在身边,心中总算有了几分舒缓,道:“齐王的事情……那边现在有谁主持局面……”
“四公主殿下已经赶去。”
卫青端过药汤, 喂给因丧子之痛而精神萎靡的刘彻。
刘彻没有喝药汤,叹道:“姣儿恐怕是朕身边唯一还可以完全信任依靠的孩子了。”
“陛下——”
看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皇帝如今萎靡痛苦, 卫青心中也如刀割一般,愧疚道:“青有错,青未能替陛下教好太子,以至于今日——”
“仲卿,你是太子的舅舅,不是他的父亲更不是他的太傅,他犯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闳儿薨逝是你有错,那朕作为据儿的父亲,犯下的错误就更加不可饶恕!”
“陛下——”
卫青低下头。
刘彻看着惭愧悲伤的卫青,对霍去病道:“你去帮姣儿处理闳儿的后事!”
“喏。”
霍去病起身。
刘彻又补充道:“你们也一样,全部离开!”
“喏。”
内臣们跟着起身。
多年侍奉君主的经验让他们确信皇帝接下来要和大将军说的话关系重大,不能被外人听见。
……
众人走后,刘彻握住卫青的手,眼中既有对意气风发的青春时光的怀念,也写满对晦暗不明的未来的担忧:“仲卿,你有没有想过大汉的未来?”
“青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卫青道,“正因为总想着这件事,青才希望陛下早做决断,废掉太子。”
“可是废掉太子以后呢?立谁做新的太子?”
刘彻略带自嘲地说道:“如果朕的儿子里有人能比太子更优秀,朕又何必直到现在都迟疑不定,想废太子又不能废太子?”
“陛下,宗室中或许……”
“朕的那些兄弟半数以上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若非朕曾在先帝面前承诺一生宽待、包容他们,朕比他们治下的百姓更想让他们去死!”
想起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的非人行径,刘彻难掩愤怒:“至于孝文皇帝的其他子嗣,即便只是为了父皇的祭祀和你们的性命,朕也决不能从他们当中选择太子。”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若新君从孝文皇帝的其他子嗣中选出,他们登基成为皇帝后虽然未必敢怠慢对成为先帝的刘彻的祭祀,但也肯定会给自己的先祖建庙,疏忽对孝景皇帝的祭祀。
何况,孝文皇帝的其他子嗣后代大多并不支持刘彻的政治措施,成为皇帝后必然会废掉他的大部分政策,更不可能宽容对待他的儿女和宠臣爱将们!
其中处境最危险的是卫霍两人——他们拥有仅次于皇帝的卓然地位,还曾在刘彻的授意下威胁恐吓诸侯王,是新君即位后绝对无法容下的存在!
“但是朕从不后悔与你们分享至高权力,这是你们应得的奖励。”
“陛下,您……”
“朕思来想去,或许只有让姣儿和小子一起执掌江山,才能给大汉带来最好的未来,同时保全朕在乎的所有人。”
刘彻淡然道:“仲卿想知道朕行登封礼时在泰山之巅对小子说了什么吗?”
“陛下,您该不会——”
卫青的声音微微发抖。
他很震惊。
但他的震惊并非针对刘彻的决定,而是没想到刘彻早在泰山封禅前就有了这个决定并为之制定严密计划。
“朕在泰山之巅,以天地为见证,让小子发誓一生为汉家女婿,子子孙孙全部归于刘姓宗室,在朕百年之后忠心辅佐姣儿治理大汉江山!”
“陛下,你对我们实在……”
“朕给你们的都是你们应得的。”
刘彻直言不讳:“当然也因为朕的儿子们确实是群不争气的东西!”
“陛下,五皇子才刚出生,或许将来——”
刘彻冷笑,道:“再出色又怎样?连朕都不觉得朕可以超过姣儿和小子联手!”
“陛下,青明白了,青必定竭尽全力帮助陛下。”
意识到刘彻心意已决,卫青谦顺跪拜。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让卫青继续给自己喂药。
……
……
刘闳的死亡让夷安公主悲痛欲绝,现场晕死过去,宫女奴婢们跟着乱成一团,若非李令月及时赶到,她们甚至不知道如何为刘闳收敛擦拭。
等到霍去病赶来,一切都已井然有序,醒过来的夷安公主趴在弟弟灵前嚎啕哭泣,宫人们跟着泪如雨下。
深夜时分,卫子夫带着刘据等人来到刘闳灵前。
看着躺在冰块中的刘闳那残留着孩童稚嫩的面容,卫子夫的心也被人生的无常击碎,痛哭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刘据虽然恨刘闳与自己争斗,看到刘闳如今躺在冰块中,不在呼吸,不由叹息道:“我们是兄弟啊!为什么要走到这般田地!”
“因为你恨他!你觉得他会抢你的皇位!”
夷安公主满面泪痕地骂道:“弟弟不过奉父皇命令在长安多呆些时日,你就如此记恨他!容不得他!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太子!”
“五公主!慎言!慎言!”
宫人们害怕夷安公主触怒太子,纷纷安抚道:“齐王殿下已经逝去,公主要保重身体,可不能……”
“闭嘴!死的不是你们弟弟!你们当然不会难受!”
夷安公主怒目安抚她的诸位宫人,含泪道:“弟弟他昨晚上还曾醒过来和我说话!今天就……就……他还那么小,还是孩子……还没有成婚……还没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
愤怒让夷安公主失去理智。
她冲破宫人们的阻拦,扑到刘据面前,抓着刘据的衣服要刘据还刘闳的性命:“都是父皇的孩子!凭什么你做了太子就要害死我弟弟!弟弟从来没有与你争斗的心思!他只是想留在长安城里多多陪我!他……他……”
“五公主,不要再闹了。”
宫人们试图将夷安公主拉开。
夷安公主见状,痛恨道:“刘据!你是我的皇兄,将来还可能成为我的君主!我没有资格恨你!但是我也永远都不会爱你!永远!”
“五皇妹,我——”
刘据此时有口难言。
他想为自己争辩,但看着夷安公主满是泪痕的面容、听着她口中发出的怨毒言语,刘据竟是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李令月将夷安公主扶下去,安抚道:“逝者已矣,你也不想二皇弟看到你为他如此伤心痛苦,对吗?”
“四皇姐……”
夷安公主伏在李令月身上,哭得更加悲伤了。
刘据默默穿上宫人递来的麻衣孝服,为刘闳的逝去感叹惋惜,眼睛干得流不出眼泪。
……
天明时分,齐王刘闳薨逝、陛下伤心病倒的消息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
人们感慨皇帝的爱子情深的同时,也私下讨论着那可怕的传言。
“听说齐王殿下的身体原本非常健康,直到和太子发生争吵才……”
“这算什么!我听说陛下派人搜查太子宫中,发现了诅咒齐王的巫蛊人偶!”
“那不是说……”
“我也只是听说,真相如何不敢确定,但里面的事情肯定……只能说皇宫里的事,我们这些庶民还是不要讨论比较好。”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
长安百姓不想惹事端,纷纷停了对太子宫巫蛊人偶与齐王之死的关系的公开讨论,私底下却传得更加激烈,衍生出无数版本,部分版本甚至传入宫廷,闹得沸沸扬扬,人仰马翻。
……
……
躺了一整夜,刘彻逐渐接受刘闳夭折的事实,在众人的陪同下来到儿子灵前,看着冰块中渐渐失去血色的稚嫩脸庞,再次悲从中来。
“为什么!为什么朕的儿子要……”
“父皇,请节哀。”
李令月搀扶安慰刘彻:“二皇弟向来孝顺,他若知道父皇因为他的薨逝而悲伤痛苦,一定会自责难受。”
“他确实是个孝顺的孩子……”
刘彻缓缓起身,注视着刘闳的脸,发现刘闳的指甲变成了浅紫灰色,悲伤袭来,对一旁早已哭得双眼红肿的卜式道:“你是他最喜欢的人,齐王的后事,由你负责料理。”
“喏。”
“他还是个孩子,却在朕之前离开……朕……朕……让工匠为他制作玉衣,让他的身体永不腐坏……永远如今日模样……”
“喏。”
“至于陪葬……凡他生前喜欢的全部作为陪葬物……”
“喏。”
“还有,在齐地为他找最好的地安葬。”
“喏。”
“至于你——”
“为齐王殿下料理完后事,臣也会随他而去,在下面继续教导他,陪伴他……”
卜式哽咽着回答道。
听到卜式的话,刘彻欣慰地点了点头。
刘据闻言,则是面色大变。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父皇喜欢刘闳胜过自己,有心立刘闳为太子,如今看父皇对刘闳的葬礼安排才知道父皇对刘闳的爱并没有他以为得那么多。反倒是卜式对刘闳的感情不是父子胜过父子,有意在刘闳葬礼结束后为刘闳殉死!
如此说来,我岂不是……
刘据不敢往深处想。
他知道自己中了算计,但算计究竟从何时开始又以何种手段体现,他却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四面八方都是白雾,白雾中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敌人。
“刘据!”
刘彻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无意压制的愤怒。
刘据连忙跪拜回应:“父皇——”
“刘闳死了,朕伤心到病倒,你的几个姐妹都在这里为他痛哭,为什么只有你的眼中没有眼泪?”
刘彻怒斥刘据。
刘据低着头,没有反驳。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流不出眼泪,明明听到刘闳死讯的时候他感觉天旋地转、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晕厥倒地,但他却偏偏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即便站在灵堂也是如此。
听着四周不曾停歇的哭泣声,感觉自己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木雕,不论是被五皇妹认定是害死刘闳的凶手或是被父皇当众责备,他都无法流出眼泪。
“所以你此刻其实很高兴,你为你的二皇弟的薨逝感到高兴,高兴到哪怕所有人都劝你哭泣你依旧无法流出眼泪……你真是……你为什么总让朕失望!”
说完这番话,刘彻转身离去。
刘据跪在地上,汗水湿透衣裳。
……
……
刘闳的棺椁队伍缓缓驶出长安,满天的白色灼得人浑身发冷。
李令月站在长安城门上,看着队伍远去,内心泛起寒意。
以刘彻的聪明和老辣,怎么猜不到将刘闳从齐国召回长安一年可能导致手足相残的悲剧,但他依然这样做,因为他是刘彻,是大汉皇帝。
他必须为大汉江山的存续排除所有错误的选项,留下唯一的正确答案!
这样的刘彻,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权力的人形具象化,一言一行、一呼一吸与权力合为一体,即便偶尔露出人性的一面,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难得的人性究竟是灵魂深处的温情还是融入骨髓的表演。
[你在害怕?害怕自己得到最高权力后也会在与权力的朝夕相处中被权力腐蚀异化,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系统突然出声,询问宿主。
“是。”
李令月轻声回答。
这是所有试图掌握最高权力者都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系统没有说话,与她一起沉默。
……
刘闳的送葬队伍离了长安,因为齐王刘闳的薨逝被暂时搁置的太子问题再次摆上台面。
刘据很矛盾。
但凡事情还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他都不会主动上疏请辞太子之位,但是——
母后说,事到如今,唯有他主动上疏请辞太子之位,齐王薨逝引发的争论才能平息,避免生出更大的灾祸。
因为公布身世一事和他发生争执的四皇妹说,她应刘据要求用自己的子子孙孙发誓一生善待母后,刘据也必须尽快兑现他的承诺,否则触怒上天,后果不堪设想。
父皇说,齐王刘闳死于藏在太子宫中的巫蛊人偶诅咒,身为太子的刘据即便与此事无关,也应当承担御下不严的责任!
幕僚们说,齐王已死,广陵王、燕王不得陛下欢心又远在封地,五皇子年幼,未满周岁,即便皇长子主动请辞太子之位,他日陛下为了江山社稷的千秋传承也会重新立他为太子,继承大统。
天下人说,齐王是被太子宫中的巫蛊人偶害死的!
……
“——事到如今,我竟是除去主动上疏请辞太子之位没有第二个可用的选择。”
想到此处,刘据命太傅、少傅等人为他写疏。
“殿下想怎么写?”
“怎么写?”
刘据自嘲一笑,道:“太子德行不足,触怒上天,降灾祸于齐王,请父皇废黜太子之位,另立贤德兼备者为太子。”
“喏。”
领会刘据意思的太傅、少傅等人退下,将刘据的话加以修饰,终于写成冗长繁复的文章。
“殿下,如此写作可还合适?”
刘据接过幕僚们为他精心写作的请辞太子上疏,读了一遍,对幕僚们书写的重心落在太子德行不足恐怕无法让天下人信服却将太子与齐王之死有关这个核心事件只用含糊不清地几个字轻轻带过的文章非常满意,道:“这正是我想要的。”
……
……
齐王薨逝,心碎悲伤皇帝连着两日没有早朝,朝臣们只能一边表达哀悼一边将地方要事送到未央宫中请皇帝处理。
第三日,早朝继续。
刘彻首先将朝臣们前两日送入未央宫中必须立刻处理的地方大事中最为紧要的几件当着朝臣的面再次强调重申,以免地方懈怠。
随后,皇帝又旧事重提,表示盘踞辽东的卫氏仗着距离遥远,对汉帝国始终阳奉阴违,必须加以处置。
“陛下可是要兴兵讨伐卫氏?”
“不错!”
刘彻直言:“卫氏原是六国遗民,趁着大汉初建割据称王,如今朕统一四海,收服南越等旧地,逼迫匈奴退出漠北,开拓西域三十六国,自然也该将辽东之地一并收入版图了!”
“陛下英明。”
多年征战积累的巨大自信以及皇帝为发动战争频繁推出的手段让朝臣们不敢对刘彻的征伐四方计划有半点反驳。
何况卫氏这些年仗着地处偏远、中原皇朝对他们鞭长莫及,一边对汉帝国俯首称臣一边吞并周边小国、部族,生活在辽东地域的汉帝国百姓经常受到影响,甚至无故被杀。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刘彻道,“既然选择向大汉称臣,就必须保证生活在他们境内和周边地区的汉帝国百姓的安全!做不到,不如直接并入大汉,让大汉为他们管理!”
“喏。”
文臣们感受到皇权强势,纷纷伏地叩拜。
武将们看到封侯机会在招手,声音无比洪亮。
……
讨伐卫氏的事情议论完毕,刘彻的目光落在刘据身上。
刘据低头,不情不愿地呈上幕僚代写的奏章,称才疏学浅,惹怒上天,害死齐王,请父皇废黜太子之位,另择贤德兼备之人。
刘彻收下刘据的奏章,却没有立刻表态,道:“太子一事关系重大,着众臣共同商议。”
“喏。”
朝臣们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能唯唯诺诺地磕头。
散朝后,奉命讨论太子之事的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围到霍光身边——卫、霍两人虽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但他们也和太子是血脉至亲,所以这两人绝对不会在废太子事情上轻易表态。
“听说陛下因为齐王之死伤心欲绝,太子孝顺陛下于是上疏自请废太子?可有此事?”
“陛下对太子到底是什么心思?”
“齐王和太子因为沧池泛舟赏荷闹矛盾的传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太子宫中的巫蛊人偶……”
“……”
面对朝臣们纷至沓来的询问,霍光淡然道:“陛下确实为齐王薨逝感到伤心,也确实因此对太子有些许不满。当然,太子废立涉及国家的千秋大业,诸位商议时务必要谨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倾向于——”
询问霍光的大臣们露出不悦神色。
因为霍光的话分明暗示皇帝有意废太子另立。
但是——
太子被废,谁能成为新太子?
燕王?
广陵王?
没满周岁的五皇子?
或者——
孝景皇帝的其他子嗣?
甚至孝文皇帝的其他子嗣后代?
朝臣们注视霍光的眼神闪烁着复杂。
霍光却道:“我是个不学亡术的人,不配讨论太子废立,只将自己知道的告诉诸位,还请诸位慎之又慎。”
第123章 分权
朝臣们想从霍光口中掏出有用信息, 然而霍光却在这件事情上表现谦虚低调,一边暗示皇帝的态度一边拒绝参加讨论, 分明要把他们绑在柱上炙烤!
“子孟兄,我们也算是——”
有朝臣试图和霍光攀关系。
霍光推脱道:“郡、国的优秀考卷今日早朝时分抵达长安,我现在要去接收、整理考卷,交陛下阅览。”
“为陛下选拔人才是头等要事,我等自然不敢阻拦。”
朝臣们不情愿地散开,让霍光离开。
霍光拱手,前往存放送抵长安的郡、国优秀考卷处。
……
朝臣们大多支持刘据继续做太子。
因此,即便霍光暗示皇帝确实有意废太子,他们也不愿立刻顺从皇帝, 转头找到四公主, 婉转表态道:“我等均为齐王感到心痛,但太子作为储君, 万不可轻言废立。”
“你们会说出这等话,可见你们也认为父皇有心废皇兄的太子之位。”
李令月直言不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向父皇上谏言,反而围过来找我?”
“殿下, 我等——”
“我知道你们维护皇兄,不希望他因为齐王之事被废太子,但你们有没有想过父皇的感受?父皇年过半百,只有四个儿子,为了让皇兄安心学习治国之术,父皇不惜将我的三位弟弟早早送去封地。如今发生这样的悲剧,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父亲, 父皇都痛心疾首!”
“殿下,齐王薨逝, 陛下伤心欲绝,但太子的事情实在是——”
“是什么?你们一个个耳聪目明,怎么偏在皇兄的事情上装傻充愣?且不说父皇对皇兄是忍耐已久,即便只说齐王之事,皇兄惹出这么大的祸端,总是要受些惩罚的。”
被刘据逼着用儿孙性命发毒誓的事迟早会传扬出去,所以李令月不必继续表演友爱,但也不能翻脸翻得太明显,婉转道:“父皇只想让皇兄受些惩罚,你们此刻的态度才是真绝了皇兄的未来。”
“我们此刻的态度可能绝了太子的未来?”
朝臣们闻言,惶恐不安。
李令月:“父皇最恨臣子们串通一气结党营私,即便是太子也不例外,何况……”
“何况什么?”
“父皇未曾想过从旁支选择继承大统之人。”
“——原来如此!”
朝臣们纷纷恍然大悟,认为太子自请废黜是皇帝和太子为平息天下人关于齐王的议论特意做的一场戏,等事情平息后陛下会以皇长子最为德才兼备为由将刘据重新立为太子。
但如果他们不识好歹,一致反对废太子,难免会被皇帝认为他们与太子早有勾结,太子等不及要做皇帝,不仅刘据可能因此无法被再次立为太子,他们这些反对废太子的人也会被皇帝视为逆臣,另寻由头处置。
“四公主真知灼见,我等受益匪浅。”
自以为想通利害关系的朝臣们连声感谢。
李令月点头,渐行渐远。
……
……
霍光办事向来稳妥,何况他身边还有刘细君这个才女协助。
晌午时分,霍光将各郡国送来的优秀考卷按答卷质量品级分类完毕,送到刘彻面前:“陛下,这些是地方的优秀答卷。”
“好。”
刘彻抽出一份卷子,边看边问:“朝臣们在太子自请废黜这件事情上,目前什么态度?”
“臣愚昧,只知他们大多认为废太子不利于国家。”
“太子确实不能轻言废立,但也正因为太子关系国家安危稳定,朕才更要趁早选出最优秀的太子。”
说话间,刘彻拿起毛笔,在读完的考卷末尾空白处写了几句评价,随即打开第二份考卷:“太子宫中可有人为此事四处游走?”
“回禀陛下,太子宫中近来异常安分,除了必要的外出,没有任何异常。”
负责监视太子的内臣严谨禀告道,“至于太子宫中所有涉嫌巫蛊的,都已逮捕交有司处理。”
“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把太子身边的毒蛇全部找出来。”
“喏。”
内臣退到一边。
刘彻又打开第三份答卷,问道:“匈奴细作的事情,查到什么程度?”
“禀陛下,此事可能确实和太子宫中有关系。”
“太子?!”
刘彻眸色骤变:“确定?”
“臣等不敢妄言。”
“证据——”
“喏。”
禀告此事的内臣将证物、证词一一送上。
刘彻放下看了半截的答卷,接过证物与证词,发现事情竟然和几位陈年旧友有关系,分别是纵容门客杀人的郭解、战败后投降匈奴与大汉为敌的赵信、意图谋反最终被朝廷镇压的淮南王刘安。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名字。”
刘彻有些感慨,但细想起来却是一点都不奇怪。
郭解被强迁茂陵邑前是地方豪强,人脉广阔,门客众多,拥护者无数,即便因为纵容门客杀人一事被灭三族,依然有追随者幸免,并为此事怀恨朝廷,时时伺机报复。
赵信本是匈奴小王,投降大汉后封为翕侯,后因战败重新投靠匈奴,得到伊稚邪重用,封为自次王。漠北决战中,匈奴大败,王庭遁走,赵信却没有再次投降汉帝国,而是坚定追随伊稚邪。大汉境内难免有人为了义气或是荣华富贵与他暗中往来联系,背叛国家。
至于淮南王刘安——
他都敢谋反了,他的追随者们还不敢里通匈奴背叛大汉?!
“果然,当初应该斩尽杀绝。”
刘彻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了巩固统治,杀再多的人都是必要的。
何况这些人从未忠诚于他。
“让减宣和江充继续往下查!一个都不能姑息!”
“喏。”
内臣退下,刘彻继续看答卷,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头昏不适,于是命宫人传太医。
……
听说父皇身体不适,李令月赶紧前来,看到太医们跪在刘彻身前为他诊脉,刘彻却靠在榻上,一脸的不在意。
“朕这回是什么病?”
“禀陛下,您没有病,您只是为国事操劳过度,有些气血不稳。”
“气血不稳?”
刘彻冷笑,道:“那么多人对朕阳奉阴违,背着朕搞各种事情,朕能气血稳定才是怪事!”
“陛下,我等——”
“朕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刘彻挥手,让太医们退到一边,招女儿上前。
李令月注意到刘彻身前案几上摆着一堆等待打开的考试答卷,于是主动道:“父皇可是要女儿为父皇阅读郡、国送来的优秀答卷?”
“不错。”
刘彻道:“筛选人才是仅次于安定四方的重要事情,朕即便身体不适也不能怠慢此事。”
“喏。”
李令月直起腰,打开一份答卷,为刘彻朗读,并在刘彻就答卷内容做评价时用朱笔写在答卷的空白处。
“……你比你皇兄努力上进太多太多了。”
刘彻对女儿的表现非常满意。
李令月道:“父皇生病尚且不忘处理国家大事,女儿不过是为父皇整理、记录言论,根本不值得父皇赞赏评价。”
“但是他偏偏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刘彻愤怒道。
激动的情绪让他咳嗽连连,众人纷纷上前为皇帝舒缓气息。
……
不多时,刘彻的气息缓了过来,李令月于是继续为他读答卷,记录皇帝对答卷的评价。
如此一人读一人记,不知不觉间,已经华灯初上,宫人入内请问皇帝是否要用膳。
闻言,刘彻想起女儿整个下午都为自己读答卷记评价,期间只喝过一杯水,于是道:“朕与姣儿一起用膳。”
“喏。”
又补充道:“让李延年过来奏乐。”
“喏。”
宫人领命,将皇帝传召的事情告诉李延年。
因为近来宫中发生太多大事,身为协律都尉的李延年已经大半月没有被皇帝传召,如今重新得传召,心中既有欢喜也有忐忑,领着乐队来到御前,行礼后小心问道:“陛下与公主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朕心里不舒服,想听欢快的东西。”
“喏。”
李延年起身,带领乐队演奏《关雎》,清新优雅的曲调在宫殿中徘徊,配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唱词,以及舞姬轻灵如游鸿的舞姿,可谓美轮美奂。
然而刘彻的脸上没有笑容。
他问李令月:“你恨你的皇兄吗?”
“父皇何出此言?”
李令月摸不清刘彻的心思,不敢贸然回答。
“他当众说出你的身世,逼你以子孙后代起誓,你恨他吗?”
“我不恨他,我只是心寒。”
李令月直言道:“皇兄的做法让我心寒。”
“怎么说?”
刘彻眯着眼睛看女儿。
李令月道:“皇兄与我虽非同母所生,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朝夕相处生出的感情竟然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化为乌有!枉我之前一再在父皇面前为他美言掩饰!”
“还有吗?”
“还有母后的事情。”
李令月道:“皇兄因为我不是他的同母妹妹而怀疑我质疑我,我为此感到心寒,但更让我痛心的是他竟然为了这件事怨怼母后、伤母后的心!”
“他都对皇后说了什么?”
刘彻面色透着阴沉。
李令月道:“母后试图阻止皇兄逼迫我以子孙后代起誓,但皇兄认为他的行为没有错,不仅不听母后的话,还言语驳斥母后。”
“放肆!”
早从别处知道此事的刘彻听完女儿的诉说,冷笑道:“身为儿子驳斥母亲固然不对,但皇后也并非无错,若不是皇后没教好太子,太子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孝之事?”
“父皇,母后对我们几个姊妹向来教导有方。”
李令月为卫子夫说好话,“请父皇不要苛责母后。”
“只看你们几个,她是个称职的皇后,可太子也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她无法教好太子?”
“因为……”
李令月想了一下,替卫子夫辩解道:“父皇,皇兄七岁便被立为储君,平日里除了母后还有诸位大儒负责教导,皇兄如今行为失措,女儿认为此事不可归罪于母后。”
“你认为太子德行有失是教导太子的儒生们的错?”
刘彻眯眼看李令月。
李令月直言道:“儒生们精通经典不假,但除此以外他们也是渴望得到权势的庸俗人,难免希望皇兄能全身心信任他们,将来重用他们和他们的门人弟子。”
“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在朕和太子之间制造沟壑,让太子偏向他们反对朕?这确实是儒生们会做的事情!”
刘彻对儒学本就是利用大于认同,何况儒生这些年时常公开反对刘彻的政治、经济、军事举措,他因此更加厌恶儒生,既要利用儒学教化百姓,又担心儒学如此不受控制的扩张会侵蚀、伤害皇权。
所以,女儿刘姣提出以科举选拔人才补充察举制的不足后,刘彻立刻接受,除了国家疆域扩大导致人才严重缺乏,也因为新的人才选拔机制让皇帝可以通过调整考卷考题遏制儒学的势力。
如今,刘姣将太子犯错的原因归结为是儒生们为了自身利益做出恶意引导,正合刘彻心思,冷声道:“不论太子是否更改,据儿身边的人都必须彻底更换!除了为他生育孩子的几个女人,其他人全部换掉!尤其是卷入巫蛊的儒生们!”
“父皇英明。”
李令月达成目的,低眉顺眼地夸赞。
此时,《关雎》演奏完毕。
刘彻命李延年等人退下,让刘姣继续给自己读郡、国送来的优秀答卷,直到子夜时分才难掩困倦地说道:“今日就到这里。”
“喏。”
李令月起身,准备离开。
刘彻冷不防道:“明日继续。”
“父皇,您这是——”
“朕的身体越来越不行,需要朕信得过的人为朕读地方送来的奏章、代写回复和评价,”刘彻道,“这本是太子为朕做的事情,可惜你皇兄一次又一次地让朕失望。如今还留在朕身边的儿女中,已经只有你值得朕完全信任了。”
“父皇,女儿才疏学浅,恐怕担不起这份厚爱。”
李令月不敢立刻接受刘彻的馈赠。
刘彻笑道:“不过是让你为朕读奏章、替朕记录几句批复,又不是让你单独处理国事政务甚至监国,怕什么!”
“但是外臣们——”
“他们不重要。”
刘彻不屑。
经过这些年的处理,以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的外朝早已成为摆设,甚至不能随时随地见到皇帝,国家大事几乎全部由侍中组成的内朝决定。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让谁协助处理政务就能让谁协助,外朝即便对此深感不满也不能妄加评论?
“不要再推脱了,以后读奏章写评语的事情由你全权负责。”
“喏。”
答应完毕,李令月退出大殿。
混着桂花香气的夜风掠过脸庞,李令月只觉精神抖擞,胜过以往任何时刻。
[因为终于能如愿接触最高权力?]
系统冷不防发言。
李令月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眼前掠过前世的记忆,一切关于母皇的记忆。
记忆中,因为权力的滋养,年过八旬的母皇即便每日忙碌国事依旧精力充沛,举止干练,仿佛五十余岁。直到神龙政变,母皇被迫放弃皇帝身份作为太后接受奉养,她的衣食用度虽然与往日并无不同,却短短数日便疲态尽显,精神萎靡,神情憔悴。
[如果你和她一样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得到权力又被迫失去权力,并且没有机会卷土重来,你也会因为绝望变成她那般模样。]
系统感受到李令月的思绪,严肃提醒道:[权力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回头只有死。尤其是你这种情况。]
“我知道。”
李令月轻声说着,接过宫人手中的外袍,返回在未央宫的住处,发现霍去病也还没睡。
“霍哥哥这么晚不睡,是为了等我?”
李令月戏谑问道。
“对,我在等你回来。”
霍去病笑着起身,将写到半截的文字递给李令月。
“这是——”
“等你的时候顺便写的一些东西。”
李令月于是专心阅读霍去病深夜写就的关于大汉军队改制的文章。
文章虽然没有写完,但文章的核心主旨非常清晰:过往的戍守兵役制度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大汉,必须改革,同时,不同类型的军队之间的协同作战、管理模式、军士质量、识字教育等也要进行配套更改。
“霍哥哥这是要把大汉的军队制度推翻重来?”
“是。”
霍去病道:“高祖的制度虽然很好,但并不适合现在,尤其是即将完全获得匈奴的土地、将西域加入大汉疆域的当下,庞大的疆域让改革军制变得势在必行。并且,唯有军制完全改革,舅舅和我筹划中的武将学堂才能如我们所愿地建成并为大汉源源不断地培养武将。”
“父皇知道这件事情吗?”
“知道,他支持我们的做法。”
霍去病道:“父皇虽然不擅实战指挥,但他的战略构想以及对国家的规划都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那我也提一些我关于大汉军队改革的观点,你听了以后如果觉得有用就记下来,但是如果没用甚至觉得可笑,不许像对父皇那样当面笑我。”
“怎么可能。”
霍去病满口答应,拿起纸笔,认真听李令月关于军队改革的观点。
李令月提出的是基于汉帝国实际情况的改良式的募兵制与府兵制的混合兵制。
汉承秦制,西汉时期的军队士兵主要来源是服徭役的百姓,男子从二十岁开始服徭役,按期前往完成戍边任务及兵役任务,服完兵役后依旧需要每年定期在郡县接受一定时间的军事训练,直到年满六十岁。
这种全民皆兵的制度虽然让汉帝国百姓普遍具有一定的武力值,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百姓的正常农耕生活,并且,由于所有的健全男性都接受过军事训练,小地方的暴力冲突也很容易升级为大规模流血死亡事件。
而自西魏开始的府兵制采用兵农一体模式,军户闲时务农,用时为兵,不再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以一定程度上降低国库的负担,同时,因为军户大多生活在边疆地区,长期有效开垦土地种植作物,能增强国家对边境地区的实际掌控。
当然,府兵制也有它的弱点。
府兵制规定府兵的武器和军服等都需自备,连粮食也需要自备。这样的做法虽然能节省国库开支,却会导致中央对府兵控制力略显不足——如果边关战事发生时间与春种秋收的农时发生重叠,不吃朝廷粮饷的府兵就可能因为担心农田收获而出现集体逃兵行为。
此外,由于府兵制规定前线有战事府兵就要参战,导致兵府家族中的男丁经常战死大半也还要继续将仅存的男丁送到前线作战,诞生于北朝的《木兰辞》中,木兰很可能出生兵府家族,为了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不得不男扮女装从军入伍。
所以,李令月认为在边境地区推行兵农一体制度,边境百姓用为国家屯田兵役抵换每年必须缴纳的征粮等赋税,其余郡县依然推行征兵制,但百姓服完国家的兵役后不必再在所居郡县每年接受定期的军事训练。
羽林军等控制权掌握在中央手中的军队则主要采用募兵制,只有武艺精湛、忠于国家之人才能进入。
当然,不论进入军队之人来自兵府家族还是普通服徭役百姓或是应募为国效力的健儿,进入军队后都享受同等的军功晋级待遇。
汉武时期,边关已经开始推行屯田制,而地方郡县诸侯国因为可以定期组织训练百姓导致诸侯国即便被反复削权依旧有可能挟持境内百姓发动叛乱的问题也时常让皇帝头痛。
所以,霍去病听了李令月的观点,不但没有笑她天真,反而觉得这些观点有很强的可行性,既降低国库负担又削弱地方郡县诸侯国的力量。
自然,具体落实时,他们还需针对三种不同来源的兵丁制定对应的管理模式和晋级通道,确保每种来源的军人都能发挥最大战斗力。
第124章 废太子与议皇后
关于废立太子的事情, 朝臣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
即便皇帝通过霍光等人向朝臣表明态度,依然有不少人认为太子作为储君不应被废。
“陛下如今年近半百, 若是贸然废黜太子,一旦山陵崩,诸皇子必定陷入争斗,北方匈奴难免趁虚而入,造成国家动乱,百姓生灵涂炭!”
“巫蛊之说虚无缥缈,齐王因太子无德而夭折一事更是子虚乌有!陛下怎么可以因为虚幻的东西废黜太子,将国家置于危险境地?!”
“太子自称无德,却为齐王之死主动请求废黜, 不正说明太子殿下是孝顺父母敬爱兄弟的仁德之人?如此仁德的储君, 陛下若将他废黜,必然引发天下非议!”
“……”
持类似反对废太子观点的人纷纷上表请奏, 希望皇帝不要接受太子的请辞上疏。
对此,刘彻冷笑三声:“这些人嘴上说着太子仁德,其实一个个都盼着朕早点死!觉得朕活不了太久,大汉皇帝随时可能换人!”
“陛下请息怒。”
内臣们害怕触怒皇帝, 小心翼翼地说着安抚话。
刘彻其实也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再强调皇帝已经年近半百随时可能山陵崩。毕竟,孝文皇帝和孝景皇帝都没能活过五十,朝臣们难免觉得年近五旬的自己也是命不久矣。
可惜——
“朕现在一点都不生气!”
刘彻咬牙切齿地说道:“朕是觉得他们的观点太过可笑!即便朕命不久矣,也不可能立一个能力和德行都不让朕满意的人做太子继承大统!朕要的是大汉江山千秋万世!子子孙孙永远传续!不是如秦皇那般二代而亡!”
“陛下的千秋伟业一定能够达成。”
臣子们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一个劲地软言安抚。
刘彻这边——
他明白地知道仅凭太子宫中搜出巫蛊人偶并不能证明齐王之死与太子有直接关系,但事已至此,不仅刘据注定不能回头, 他也绝不可以停下脚步!
“让太子来见朕。”
“喏。”
……
……
得知父皇传召自己,刘据难免战战兢兢, 以为父皇终于下定决心废黜自己,又希望父皇经过谨慎思考决定收回成命——即便身边所有人认为皇帝让太子自请废黜是为了平息天下人的议论,事情平息以后会再次将他立为太子,但刘据心中依旧难免忐忑,担心太子之位一旦被废就无法回来。
深吸一口气,刘据进入大殿:“儿臣拜见父皇。”
“你先别急着起来,朕有话问你。”
刘彻的声音不仅遥远,还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缥缈:“闳儿的死,当真与你毫无关系?”
“儿臣愿以性命向上天发誓,二皇弟的死与儿臣没有关系!”
因为确实没做,刘据发誓的时候不带一丝犹豫。
“那你敢发誓整件事与你身边人也毫无关系吗?”
“我……”
刘据顿时卡住。
“敢,还是不敢?”
“不敢。”
刘据苦笑道:“父皇说得没错,儿臣御下无能,无法约束手下人,如今甚至不敢承诺他们与二皇弟之死毫无关系!”
“你觉得这样的你将来能担负起天下重任吗?”
刘彻的问题直指灵魂。
刘据不敢回答,也不敢抬头。
沉默在大殿内弥漫,宫人被严肃的气氛压制,纷纷屏息凝神。
偌大的宫殿内,竟然只剩下此伏彼起的心跳声。
良久——
“所以你也对成为皇帝执掌江山这件事没有信心?”
“儿臣……”
“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却有一群根本不认识你的人因为你是皇长子就认定你应当成为天子,在朕百年之后执掌大汉江山。你说,对这群无知之人,朕该如何处置?”
“儿臣谨遵父皇命令。”
刘据害怕引火烧身,脑袋压得更低了。
“你呀……”
看到儿子竟这般应对,刘彻叹了口气,示意刘据抬头,又命宫人移走两边屏风,露出奉命坐在屏风后听皇帝与太子对话的数十位大臣。
“现在你们还坚持让太子继续作为太子吗?”
刘彻冰冷询问。
朝臣们不敢吱声,即便不少人心中依旧秉持着皇帝年事已高应稳定太子地位保障江山传承的想法。
“之前给朕的奏章写了那么多反对废太子的话!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说话?是朕不让你们说话还是你们不知道怎么说话?”
“臣等无知,请陛下原谅。”
被皇帝强势压制,朝臣们心里直打鼓。
对于这些人的阳奉阴违,刘彻也是心知肚明。
确定他们此刻不敢发表反对言论后,刘彻对刘据道:“如你的上疏所言,你如今的能力与德行确实不足以承担储君重任,更没有能力在朕百年之后承担大汉江山。所以朕批准你的请求,正式废黜你的太子之位。”
“谢父皇恩典。”
刘据强忍哀怨向刘彻谢恩。
“但你毕竟是朕的长子,又是皇后所出,若将你封王,按祖制你便要立刻离开长安前往封地,朕已经失去闳儿,不想父子之间再生隔阂痛苦,所以你……继续留在长安,等待朕的安排。”
“谢父皇!”
和前面的哀怨不同,刘据这一次是真心感谢——废太子却不封王送出长安,说明父皇打算等事情平息后将自己再次立为太子。
反对废太子的朝臣们听了皇帝的话也一致认为皇帝很快会把皇长子再次立为太子,纷纷高呼皇帝英明。
……
得知儿子虽然被废太子却得皇帝亲口表示不会将他封王送出长安,卫子夫也是喜出望外,叹道:“陛下到底爱着皇长子。”
“殿下终于可以放心了。”
女官们跟着恭喜皇后。
不多时,刘据来到长秋宫向皇后禀告觐见始末。
卫子夫虽然已从宫人处知晓大概情况,依然笑容可掬地听儿子将当时情形细细讲述,并对儿子道:“据儿,你父皇对你终究和对别的皇子不一样。”
“儿臣明白,父皇对我的所有严厉都是爱之深责之切。”
刘据一脸兴奋。
卫子夫见状,补充提醒道:“据儿,既然你父皇已经做出评断,你也应该找你四皇妹请求和好了。”
“和好?”
“先前的事情是你不对,你怎么可以因为她不是母后亲生就罔顾十多年的兄妹情谊逼迫她发毒誓。”
卫子夫虽然最爱刘据,但她对刘姣也同样付出了感情。
何况刘据让刘姣发的是如有违背就断子绝孙的绝对毒誓!
刘据听过卫子夫的解释,逐渐意识到先前的行为确实过分狠毒,于是满口承诺:“母后放心,我现在立刻找四皇妹请求原谅。”
“你的态度要足够诚恳,”卫子夫叮嘱道,“你四皇妹早就知道身世却依旧孝顺我,这份心意不应该被辜负。”
“儿臣明白。”
……
离开皇后处,刘据找到李令月,开门见山地表示:“四皇妹,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一时冲动就恶言中伤你甚至逼迫你发毒誓。我为此事向你道歉,请你一定原谅我!”
“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恨你,为什么要原谅你?”
李令月举重若轻地表示:“你会做出冲动的事情说明你和我一样深爱母后,害怕母后将来受委屈。”
刘据闻言,信以为真,长舒一口气道:“原来四皇妹你从没有怪过我!”
“我没有怪过你,可是五皇妹那边——”
李令月叹气道:“不论我怎么劝,她都认定二皇弟的死与你有关,即便不是你亲自动手也是你下面的人做出的。”
“这件事情……”
刘据也很为难。
“依我之见,若要五皇妹化解对皇兄的恨意,皇兄必须主动严惩身边所有卷入此事之人,让五皇妹看到皇兄对二皇弟的感情不亚于她,她才会逐渐原谅皇兄,相信此事是皇兄身边人的自作主张。”
“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刘据认同李令月的观点,认为只有严惩身边所有涉及这件事情的人才能化解五皇妹对自己的误会。
“将来登基为帝,皇兄也千万要记得对五皇妹多加封赏,给二皇弟多多追封,让天下人都称颂皇兄的宽宏恩泽。”
“这是自然。”
刘据对李令月的建议全盘接受。
他同样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后世以讹传讹、成为自己的人生污点。
见刘据为了弥合兄妹感情裂缝对自己的建议全盘接受,李令月于是又说了些兄弟姐妹之间必然相亲相爱的场面话,言语间反复暗示刘据兄即便失去太子之位依然是父皇心中最重要的皇子。
刘据听着这些话,感觉非常受用,主动问李令月:“四皇妹可曾想过让你的生母回宫,得到应有的名分?”
“这……”
李令月露出为难神情。
刘据见状,脱口道:“我可以帮你向父皇请求。”
“皇兄,你……”
李令月神色狐疑。
刘据补充道:“如果你想让你母亲回宫,我可以在父皇面前替你说这件事!”
“谢皇兄好意,但此事应由父皇决定。”李令月婉转道,“我等身为子女,不可妄言。”
由于四皇妹的回答含糊暧昧,刘据大胆推测她心中既希望生母能重回皇宫得到应有的名分又怕失去皇后嫡出公主的尊贵身份。
衡量利弊后,刘据决定替四皇妹向父皇请求让陈阿娇回宫。
一方面,陈阿娇年事已高,即便回宫也难以有宠,更不可能为父皇生下孩子,另一方面,以陈阿娇的跋扈嚣张性格,重回宫中,必然引发争斗,四皇妹作为陈阿娇的女儿无法置身事外。反倒是帮陈阿娇回宫的他可以凭借此举得到世人的夸赞,认为他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兄长。
想到此处,刘据开始行动。
李令月这边——
因为刘彻在齐王刘闳薨逝前曾让她下月十五设宴款待陈阿娇,如今十五之期将至,她要着手筹备宴席了。
当然,为父皇阅读各地奏报、记录评价回复的工作也不能有丝毫的疏忽耽搁——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力必须尽一切办法握住握紧。
……
……
这一日,李令月惯例为躺在榻上的刘彻读郡县太守呈送奏报、在奏报的空白处写批复,宫人来报,皇长子有要事求见。
“什么事?这么要紧?”
刘彻坐起身体。
宫人道:“殿下说陛下见了自然会知道。”
“跟朕玩猜谜?”
嗤笑间,刘彻命宫人带刘据入内,让女儿暂时退下。
李令月起身,退出大殿,期间难免与进入大殿的刘据擦肩而过。
刘据知道四皇妹如今几乎每日都要在未央宫为父皇读奏章,与她照面时自然也没有露出意外神情,微微颔首,随即向刘彻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你有什么事情?”
刘据闻言,抽出奏章,道:“自得父皇教诲,儿臣已痛改前非,每日阅读典籍,并亲自调查巫蛊人偶之事,现已查出儿臣身边的这些人可能和此事有关,请父皇严惩。”
“你居然严查身边人?”
刘彻有点意外,从中常侍手中接过奏章,看过以后叹息道:“这里面有不少都是跟随你多年的老人……”
“正因为都是儿臣身边的老人,儿臣才对他们始终没有提防,即便发现异常也不忍苛责,最终害了二皇弟的性命。”
为了让刘彻相信他已经痛改前非如今是个值得被父皇再次立为太子的好儿子,刘据此刻表情尤其痛心疾首。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确实让人痛心,但他们犯下的过错也是绝不能原谅。”
刘彻打量刘据,眼中充满怀疑:“依你之见,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刘据感受到父皇的怀疑,不假思索道:“儿臣以为,他们罪无可赦。”
“你十岁时就跟在你身边的那几个也一样?”
刘彻有些意外。
刘据知道自己的做法很残忍,但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硬着头皮回答道:“他们是跟在儿臣身边多年的老人,可齐王是儿臣的亲弟弟!他们怎么可以……”
“所以在身边老人和嫡亲手足之间,你选择手足?”
“是。”
刘据抬头,眼神坚定。
“好,朕明白你的想法了。”
刘彻将奏章放在一边,问道:“除此以外,还有其他事情吗?”
“有。”
刘据道:“儿臣恳请父皇将四皇妹的生母陈贵人接回皇宫,令她与四皇妹相认,昭告天下。”
“——这件事是你自己的主张?”
刘彻的语调充满微妙。
刘据道:“此事是儿臣的主张。”
“为什么?”
“儿臣以前不知道四皇妹与我并非同母所生,一直将她当做同胞妹妹,如今知道她的生母是陈贵人,理应成全她们的母女情分。”
“但是她回宫,你母后的处境将会异常尴尬。”刘彻直言道,“她原本是朕的皇后。”
“儿臣相信母后的品德。”
刘据对母亲卫子夫非常有信心。
“你母后在朕面前向来审时度势,隐忍退让,以她的品性,确实能与回宫的阿娇和谐相处,但是——”
刘彻语锋一转:“你是她的儿子啊!”
“父皇,我——”
刘据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试图巧言辩解。
刘彻却道:“下去吧。”
“父皇,我还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话?”
刘彻嗤笑。
刘据:“儿臣请求父皇让陈贵人回宫并非身为人子却不顾及母后的感受,是母后贤德,怜惜陈贵人与四皇妹骨肉分离十多年,主动让儿臣请父皇让陈贵人回宫促成她与四皇妹的母女相认。”
“此言当真?”
刘彻不信。
刘据:“千真万确,母后确实非常希望陈贵人能够早日回宫与四皇妹相认。”
“……朕知道了。”
刘彻挥手,让刘据下去。
刘据摸不清刘彻此刻的喜怒,满腹疑窦退出大殿,对等在外面的李令月道:“恭喜四皇妹,很快就能母女团聚了。”
“皇兄此话何解?”
李令月诧异。
刘据道:“我方才在父皇面前替四皇妹请求让陈贵人回宫,父皇没有反对。”
“母后呢?”李令月问。
刘据道:“母后比我更希望四皇妹可以和陈贵人正式母女相认。”
“是吗?”
李令月不相信。
刘据见刘姣怀疑自己的话,道:“你若不信,可以问父皇。”
“我信你。”
李令月垂眸,长长的睫毛随清风微微抖动。
……
皇长子刘据向皇帝请求让四公主的生母、废后陈阿娇回宫的消息很快传入禁中。
李广利急得交班后立刻找到李夫人:“小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练习舞蹈!”
“兄长为何说这等话?”
李夫人停下舞蹈,不解地看着李广利。
李广利道:“皇长子为了讨好陛下,请陛下让四公主的生母、废后陈阿娇回宫。”
“那又如何?”
李夫人对李广利的慌乱表示不解。
李广利闻言,耐心解释道:“小妹你虽然年轻貌美又生下五皇子正当得宠,即便陈贵人重回后宫,以她如今的衰老面容休想从陛下手中分走你的宠爱。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皇长子为什么做这件事?因为他要讨好陛下拉拢四公主!”
李广利苦口婆心地劝诫道:“四公主和冠军侯还有少侯本就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如今又多了个陈贵人。皇长子施恩于他们,他们难免在陛下面前为皇长子美言,让皇长子重新被立为太子。而皇长子一旦重新被立太子,我们的五皇子可就——”
“原来兄长是担心五皇子和自己的前途。”
李夫人沉下面色:“五皇子是陛下的骨肉,即便不能成为太子也能封诸侯王,确保兄长将来的荣华富贵,何必非要追求五皇子登基成为皇帝?”
“有机会成为太子,难道要屈居诸侯王?”
李广利不服:“何况皇长子与我有宿怨,若他重新成为太子,他日登基为帝,必定不会放过我!”
“五皇子会保护你的。”
李夫人希望李广利放下不切实际的野心。
李广利却道:“五皇子活着的时候或许能保护我,可如果他死在我前面呢?”
“——兄长!”
李夫人闻言震怒:“你怎么可以诅咒五皇子!”
“我不是诅咒,我说的是实话。”李广利道,“皇长子连二皇子都容不下,何况你我都是他讨厌的人?他怎么可能容下五皇子!”
“陛下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他可以趁陛下不在长安的时候下手!”
“我会保护我的孩子,我身边的人也会和我一起保护五皇子。”李夫人坚定地说道。
“保护!保护!你就知道保护!为什么不想主动出击?!”李广利愤愤道,“敌人的刀都已经指到你的心口!是时候还手了!”
“兄长过虑了,皇长子绝不会对我们母子做这么狠毒的事。”
“绝不会?”
李广利冷笑三声,道:“齐王入长安的时候也不相信太子会对他下手,结果呢?”
“兄长,你想太多了。”
李夫人担心李广利说出忤逆之言,示意左右送李广利离开。
李广利见妹妹不听忠告,也是无可奈何,一番感慨叹息后垂头离去。
……
晚上,刘彻命李夫人带五皇子过去陪伴自己。
李夫人不敢揣测皇帝心思,将五皇子送入刘彻怀中后便低头沉默,任刘彻对着襁褓中的五皇子念叨叹息道:“老二当年也是这么小这么可爱,被朕抱起来的时候会盯着朕,眼睛都不眨,可惜如今……”
“陛下,二皇子若知道陛下如此爱他怀念他,一定会感到惭愧。”
“你怎么知道他会感到惭愧?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的性子,和他母亲一个样,”刘彻道,“但是孩子嘛,偶尔娇纵一下才更显可爱。”
“陛下明鉴。”
李夫人不敢附和刘彻的话,因为倡优出身的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资格骄纵。
刘彻没有觉察到李夫人的不适。
当然,以他的性情,即便有所觉察也不会放在心上。
抱着五皇子一番亲昵后,刘彻冷不防道:“皇长子请求朕让陈阿娇回宫促成她与四公主的母女团聚这件事,你是什么看法?”
“妾身一介深宫妇人,不敢胡乱发表看法,陛下认为怎么做就怎么做。”
第125章 西域的新作物
李夫人知道, 废后陈阿娇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极为微妙,任何与陈阿娇有关的事情都蕴藏着一步踏错立刻丧命的危险。
因此, 面对皇帝的询问,她选择避而不答。
刘彻本也不指望她提供有价值的建议,见她低头不说话,笑道:“你担得起朕对你的宠爱。”
“谢陛下夸赞。”
李夫人强作欢笑,其实心跳如擂鼓。
刘彻又道:“皇长子的举动让朕很不开心,不论是作为朕与皇后的儿子还是出于他和姣儿的十多年兄妹情谊,他都不该涉入这件事。但他偏就这样做了,仿佛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母亲的不孝!是越厨代庖。”
“陛下,夜深了, 为了大汉江山, 你应该早些休息。”
李夫人怕听到危及性命的话语,劝皇帝早早歇息。
“怎么?不想听这些?”
刘彻面色冷冽, 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既冰凉又阴森。
李夫人低头,不敢接话。
女人的恐惧被刘彻收入眼中,他笑着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害怕?觉得自己不应该进宫成为朕的女人?”
“妾——”
“是!还是不是!”
“妾身确实感到害怕, 但妾身从不后悔有幸进宫侍奉陛下。”
李夫人强忍颤抖,取悦刘彻:“是陛下让妾身从舞姬变成后妃,也是陛下让妾身生下皇子,妾身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源于陛下。”
“此刻的害怕在你看来是你得到这一切必须付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对吗?”刘彻追问。
李夫人不敢回答,甚至不敢抬头。
“果然如此。”
李夫人如预料的反应让刘彻再次感觉心头空虚。
……
……
公孙贺是个精通钻营之人。
得知刘据被废太子、昔日侍奉太子的不少人都卷进巫蛊事件下狱,他赶紧抱着从西域重金购得的各类稀罕物来到冠军侯府, 满脸谄媚地献上:“公主殿下,侯爷, 这些是我最近新得到的宝贝,你们可有喜欢的?”
“父皇知道你从西域弄回这么多珍宝吗?”
李令月看着整车的珍宝,反问公孙贺。
公孙贺:“我的商队刚从西域回来就听说长安城中发生大事,只好把原本准备送进宫里献给陛下的东西都送到你们面前,请你们帮我挑选一番,以免送错东西触怒陛下。”
“真心话?”
李令月不相信。
霍去病更加不相信。
谁不知道公孙贺这家伙满肚子都是坑蒙拐骗阿谀逢迎的坏水。
公孙贺见两人不信自己,于是自马车内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露出三个颜色不相同的锦袋,献宝道:“这些都是商队从西域和西域更西边的地方弄来的作物种子,是我预备献给陛下的东西里最珍贵的。”
“当真?”
李令月惊喜。
公孙贺:“千真万确。”
“这些作物都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处?如何种植?果实与植株如何使用?”
李令月连声询问。
公孙贺被问得抓耳挠腮,尴尬地表示:“……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三种作物在它们的故乡被分别叫做火焰菜、棉、水瓜。”
“火焰菜?棉?水瓜?”
李令月知道火焰菜。
火焰菜是一种南北朝才从末禄国传入中原的作物,叶片好似升麻苗,蒸食甘美,可以作为食材。
[火焰菜最有价值的部位不是它的叶片,是它的根茎,它的底下根茎非常甜,可以制糖。]
系统冷不防出声,提供让李令月欣喜的内容。
[至于棉,它是非常有价值的东西。这种作物的果实会在成熟后裂开,露出如白云一样柔软的细长纤维,这些纤维经过处理后可以像蚕丝一样纺织成布,做成衣裳。可惜公孙贺从西域带回来的棉种是品质最差的粗绒棉,产量低,纤维粗短,纺成的布料也很粗糙,仅能满足底层普通百姓的生活所需。长绒棉和细绒棉才是真正的好棉。]
[水瓜的味道不咋样,但果实模样好看,含水高,果皮又坚硬,可以长时间存放,船只出海时可以堆一些在船舱,缺水时用它补充水分。在公孙贺带回来的三种作物种子里,水瓜属于聊胜于无的东西。]
系统对水瓜的评价远不及火焰菜和棉。
李令月听了系统的话以后也觉得可以作为食物食用的火焰菜和可以用于纺织的棉的价值远高于只有含水高这一个优点的水瓜,哪怕公孙贺带回来的棉种是品质远不如系统所说的长绒棉和细绒棉的粗绒棉。
[差点忘记告诉你,你们这个时代还不具备从火焰菜根茎中提取纯糖的能力,但可以推广百姓种火焰菜,将火焰菜的根茎切成块状、丝状做菜,自然获取糖分。如果想得到纯糖,可以考虑甘蔗制糖——甘蔗汁只需加热、沉淀、浓缩、过滤、结晶就能得到品质上好的糖,技术非常简单。]
系统显然有意引导李令月与自己交易,先说火焰菜根茎可以制糖、公孙贺带回来的棉种是品质很差的粗绒棉,然后表示火焰菜根茎制糖对这个时代而言实在太难,不如考虑甘蔗制糖,闭口不提比粗绒棉品质更好的细绒棉和长绒棉的种子的获取方式。
然而李令月早知道系统不是好东西,见系统又开始真假参半的引诱、游说自己,果断假装系统不存在,专心与霍去病款待公孙贺,并将公孙贺送来的西域物品全数现场查看、检验,确定这些东西值得献给刘彻。
公孙贺见两人异常重视商队从西域带回来的东西,晓得自己这次不会被巫蛊事件波及,美得心花怒放,笑声连连。
……
深夜,送走公孙贺后,李令月打开公孙贺带回的三种作物种子的锦袋,神色严肃苦闷:“姨父带回的这些作物究竟有什么用处?”
“我们可以辟一块土地尝试种植。”霍去病道,“确定它们的用处以及具体如何种植后再把它们献给父皇。”
“眼下只能如此,姨父做事真是……”
李令月做出无奈状态。
霍去病则觉得公孙贺今日有些奇怪,以公孙贺的精明,怎么可能花重金从西域弄回作物种子却不知道将作物种子的种植手段等也一并带回来?
“或许他想让我们主动找他?”
“有可能。”
霍去病认同妻子的观点。
李令月于是道:“我明日去姨父那边,他的商队里多半有人知道这些作物的种植手段。”
“姨父做事鬼祟,害姣儿辛苦了。”
“为了父皇和大汉江山,我付出多少辛劳都是值得,倒是你——”
李令月疼惜地看着丈夫:“别太劳累,伤了身体。”
“——你前面才说不怕辛苦,后面又开始疼惜我。”
霍去病无语。
“因为我喜欢你呀。”
说话间,李令月投入丈夫怀中。
……
第二日,霍去病早起处理军务,李令月带着作物种子去公孙贺家中。
路上,她问系统:“比粗绒棉更好的长绒棉、细绒棉的种子,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
[你果然懂了我的暗示!]
李令月主动找自己做交易,系统很开心。
[原本,这两样东西的兑换要求不亚于土豆,但是因为公孙贺提前千年从西域带回粗绒棉和水瓜的种子,兑换要求也因此降了三个级别,现在只需要……只需要……]
系统显然有自己的盘算。
一通诡异的咔嚓咕噜声响后——
[等你和霍去病将西域完全征服以后,大汉的军队不能止步西域,也不能仅限漠北,要朝更西、更北的方向进发,直到海的尽头!最好能越过大海,去海的那边!这就是我的条件。]
“这算什么条件?”
系统的要求让李令月诧异。
将大汉疆域无限扩张本就是刘彻的梦想,即便没有系统的这一要求,李令月也会在得到权力后继续推行军事开疆政策。
[每一场违背既定历史进程的战争都会对原有的历史秩序造成巨大冲击,由此产生的改变才是我真正渴望得到的东西。]
系统用婉转含糊的话语回答李令月的疑问。
李令月由此大胆推测系统的意图:“你想利用原本历史中不存在的战争收割灵魂?”
[是!但又不是!人类世界所能给予的一切物质存在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是你们无法理解的更高概念的存在。]
系统再次含糊回答。
李令月想了想,决定接受这场交易:“我答应你的条件,我手中的粗绒棉种子什么时候可以变成长绒棉和细绒棉种子?”
[五年。]
系统非常干脆地回答李令月。
[第一年和第二年,粗绒棉种子种出来的是普通的粗绒棉,但从第三年开始,种子会发生变异出现,逐渐出现细绒棉和长绒棉。等到第五年,种子品相彻底稳定,种出的棉将接近九成是细绒棉和长绒棉,只有最后一成还是粗绒棉。当然,考虑到实际产量,这九成的变异中将是细绒棉占比超过六成,长绒棉三成不到。]
“火焰菜根茎制糖技术呢?”
李令月又问。
[你的前世已经出现比火焰菜根茎制糖更加简单便捷的甘蔗制糖技术,甘蔗在汉武时也在南方被大量种植,何必一定要得到火焰菜根茎制糖的技术?虽然火焰菜根茎做成的糖确实比甘蔗糖甜很多。]
系统假装不愿意把火焰菜根茎制糖的技术交给李令月,其实待价而沽。
可惜李令月不吃这一套。
既然系统反复强调火焰菜根茎制糖技术不如甘蔗制糖简单便捷、制成的糖也只比甘蔗糖稍微甜一点,她又何必一定要得到火焰菜根茎制糖技术?
“你说得没错,甘蔗制糖已经够用,我没必要为了只是稍微甜一点点的火焰菜根糖和你做危险的交易。”
[你——]
系统被李令月反将一军,又气又恼又无奈。
此时,车队抵达公孙贺家中。
提前收到消息的公孙贺夫妻连同儿子公孙敬声站在门口迎接:“拜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
李令月下马车,顾不得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姨父,你的商队中可有人知道此次带回的三种作物的种植手段?”
“这个……”
公孙贺做出沉思姿态。
李令月知道他是故作姿态,当场许诺:“赏赐千金,如何?”
“公主殿下,你果然出手大方。”
公孙贺笑得合不拢嘴,马上命人去门客住处把商队里负责搜罗西域作物种子的人全部叫来,自己则和妻子、儿女们满脸殷勤笑容地讨好李令月。
“公主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从西域带回来的东西献给陛下?”
“作物种子需要种出结果才能可以呈送到父皇面前,至于其余的物品——父皇上月曾说本月的十五之夜来我们夫妻府中。”
“今日是十三,十五之夜岂不就是……后天!”
公孙贺欣喜若狂,随即谄媚道:“公主殿下,我这次不仅从西域带回了作物种子和珍稀的金银器具,还买回了好几个歌姬和乐师,他们来自西域更西的地方,不仅长相奇特,衣着怪异,语言、音乐、舞蹈等也与中原截然不同。”
“你想让我在款待父皇的宴席上把你从西域更西的地方弄回来的歌姬和乐师献给父皇?”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公主殿下。”
公孙贺笑得眼角的皱纹如层层叠叠的花瓣。
李令月回想前世看过的与中原优雅截然不同的热情激烈的胡姬歌舞,让公孙贺把他从西域更西的地方买回来的歌姬、乐师也带到自己面前。
“喏。”
公孙贺喜不自胜,派人通知歌姬和乐师,让他们立刻盛装打扮,准备为公主献歌舞。
……
不多时,商队中负责搜罗西域作物种子的人来到李令月面前,是个长相带了几分胡人模样的青年,见到李令月后倒头就跪,态度非常谦逊恭顺。
“火焰菜、棉、水瓜的种子是你带回来的?”
“是。”
“那你可知道这些作物当如何种植?”
“这个……”
青年露出为难。
李令月:“你既能弄到种子,必然认识擅长种植之人。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我想……我想在大汉得到官职!”
青年直言道:“我的父亲是被匈奴掳掠到西域的汉人,他与我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因为参加反对伊稚邪大单于的叛乱被杀!母亲说,父亲生前一直希望回归大汉,希望他的孩子重新成为大汉的子民,所以我……”
“所以你加入商队,希望通过献作物种子得到大汉的官职?”
“是!”
青年抬头,远比汉人更凹陷的眼中写满了出人头地的野心:“请公主殿下成全我!”
“只要你能立下让大汉满意的功勋,大汉一定给你应有的回报,不论是黄金还是官职。”李令月道,“父皇给你的赏赐将会比你的期望更加丰厚!”
“谢公主殿下!伊米师愿为大汉效死!”
“伊米师是你的名字吗?听着确实和我们汉人不一样,好在你的汉语不错,模样也更偏汉人。”
李令月对伊米师简单评价一番,随即向公孙贺讨要。
公孙贺一心讨好四公主,自然不会拒绝,还把商队里与伊米师关系亲密的另外几个西域人与汉人的混血后代一并送给李令月。
“你倒是懂得做买卖。”
李令月调侃公孙贺。
公孙贺苦笑道:“我哪懂得做买卖,不过是仗着陛下给权柄,可以比其他商队得到更好的货物。”
“那也已经足够。”
随后,李令月与公孙贺等一起欣赏商队从西域更西的地方带回的金发碧眼的舞姬乐师们表演的与中原完全不同的热烈歌舞,叹道:“这些西域更西的地方的人虽然五官深刻,却太过深刻,仿佛厉鬼,皮肤洁白,但白得太像石灰,失去了温润细腻的质感,唯有如黄金颜色的头发有几分可取之处。”
“公主好眼力,西域那边,金色头发的奴隶的价格确实比其他奴隶昂贵数倍。”
公孙贺拍李令月的马屁。
“他们会说汉语吗?”李令月问。
公孙贺道:“暂时只会简单的行礼问候。”
“能听懂进退吗?”
“能。”
公孙贺擦了擦汗,以为公主对这批舞姬乐师不满意,谄媚解释道:“西域那边去年正式顺从陛下开始学习使用汉语,需要过很长时间才能人人精通。”
“我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觉得可惜。”
“公主高见。”
公孙贺继续擦汗。
此时,歌舞已经结束,舞姬乐师们暂且退下。
按捺不住的公孙敬声问道:“公主殿下,我们父子这次不会卷进去吧?”
“你们只要没做对不起父皇的事情,必然不会卷进去。”
李令月反问公孙敬声:“你有没有又背着你父亲做不该做的事?”
“我……我……”
公孙敬声被李令月的话吓得直哆嗦,赶紧指天发誓:“自上次被陛下严惩,我便彻底改过,与皇长子身边人再无往来,更不必说做不该做的事情!”
“真的?”
“千真万确。”
“那你为什么神情慌张、浑身虚汗?”
“因为……”
面对公主逼问,公孙敬声把心一横,道:“因为我可能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哦?说来听听。”
李令月想知道公孙敬声从他的狐朋狗友那边探听到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公主殿下,我不敢说。”
公孙敬声试图讨价还价:“我怕我说出的事情会害人丢性命。”
“不敢对我说?”李令月笑盈盈道,“我可以送你去减宣那边说。”
“——不要!”
公孙敬声尖叫。
他不想落到减宣手上。
“不想去减宣那边,就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喏。”
被李令月镇住的公孙敬声屏退左右,将他从狐朋狗友处探听到的长安秘辛一五一十交代。
……
听完公孙敬声的诉说,李令月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反复严厉追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有一句虚假,就让我俱五刑,车裂而死!”
公孙敬声再次发誓。
李令月沉重地点了点头,对等候在外的公孙贺道:“我现在立刻进宫,你们父子同行。”
“喏。”
……
……
李令月带着公孙贺父子来到未央宫,直说有要紧事情必须立刻见父皇。
刘彻得知后,命他们三人进入。
“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父皇,关于长安城的匈奴细作,公孙敬声有重要线索。”
“什么?”
刘彻惊喜,命公孙敬声立刻禀告。
公孙敬声原本只是想用自己掌握的长安秘辛讨好公主,没想到这些秘辛竟涉及潜伏长安的匈奴细作,无比紧张,结结巴巴地把对李令月说的话又对刘彻重复了一遍。
刘彻听完公孙敬声的诉说,面色逐渐舒缓,对公孙贺道:“你儿子终于有点用处了。”
“谢陛下夸赞。”
公孙贺沾沾自喜。
李令月又道:“父皇,姨父这次从西域带回不少新奇玩意,甚至有三种作物种子。”
“你居然从西域带回了作物种子?”
刘彻很意外。
公孙贺擦着冷汗道:“臣先前犯下大错,因为陛下宽宏大度才得以赦免,自然应当努力效忠陛下,报效陛下的恩情。”
“你要是能把这些钻研的心思都放在政务上,也不至于至今都是——”
“陛下,臣才疏学浅,本就不是做大事的材料。”
公孙贺对现状非常满足,并不希望得到刘彻的重用。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刘彻冷然一笑,随即命减宣进宫,核查公孙敬声提供的证词证言。
考虑到公孙敬声原先并不知道这些长安秘辛暗藏重要信息,皇帝于是赦免了公孙敬声的隐瞒不报罪过。
“谢陛下。”
原以为会受到惩罚的公孙敬声美滋滋谢恩。
处理完公孙敬声,刘彻问公孙贺:“你从西域带回的三种作物,具体有什么用处?应当如何种植?”
“这个……那个……”
公孙贺犯了难。
李令月代为禀告道:“父皇,姨父不仅从西域带回了种子,也带回了擅长种植此类作物的西域人,女儿请求在上林苑辟田地供他们耕种。”
第126章 重新立为皇后
“好, 朕将这件事叫姣儿全权处理!”
因为张骞带领的使团从西域陆续带回有价值的作物种子,刘彻对公孙贺此次从西域弄回来的三种作物也充满了期待。
公孙贺得到皇帝的嘉奖, 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连连表示自己是听从陛下命令追随张骞的脚步,功劳微不足道。
“亏你也知道自己没有功劳。”
刘彻哼了一声,让刘姣和公孙贺离开,公孙敬声留下,向现在正赶来宫中的减宣说明情况。
“喏。”
李令月与公孙贺一起退出大殿。
离开未央宫前,李令月冷不防问公孙贺:“茶饼生意在西域赚得怎么样?”
“日进斗金都不能形容的好。”
公孙贺闻言,眉飞色舞地表示:“不仅西域人喜欢茶饼,来自西域以西的地方的商人也只要尝过一次就争着购买, 据说商人把茶饼运送到更西的地方, 可以卖更贵的价格。”
“更西的地方?那里叫什么名字?”
“大秦,那些来自西域以西的地方的商人说那更西的地方叫大秦, 大秦没有皇帝也没有王,国家由百姓选出的一百位贤德之人共同治理,所有大小事情都有这一百位贤德之人裁决判断。并且,治理国家的一百名贤德之人也有任职期限, 每隔几年就会让百姓重选。”
“世上竟有如此奇特的国家?”
前世就通过《后汉书》知道西域有个制度与大汉完全不同的大秦国的李令月故作惊讶:“这个存在于西域以西的大秦国疆域比之大汉如何?”
“这……”
公孙贺眼珠转动,谄媚道:“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物产呢?”
“物产颇为丰富,风俗也与大汉完全不同,”公孙贺介绍道,“根据大秦商人介绍,那边的人不知道孝顺父母,不懂得珍惜发肤。男子通常将头发削得极短, 甚至不能盖住耳朵,有时还像南越人一样纹面刺青, 穿露出胳膊和小腿的短衣服,只有少数身份尊贵的人会穿遮盖全身的及地袍子。女子稍好一些,通常会将头发盘缠成发髻,穿长及脚踝的衣袍,但会露出肩膀和胳膊。”
“……果然是一群蛮夷。”
李令月觉得公孙贺形容的场面野蛮、粗俗到无法想象。
“不过商人们也说,大秦国百姓虽不懂礼教,却骁勇善战,生生将国土从只有一座城池变成与大汉不相上下的幅员辽阔。”
说到这里,公孙贺见李令月面色不悦,补充道:“大秦商人从未来过大汉,不知大汉有多大,以为大秦的面积与大汉不相上下。”
“不知者不为罪。”
李令月淡然一笑,问公孙贺:“你吃过甘柘吗?”
“甘柘?自然吃过。”
公孙贺眯眼,感慨道:“甘甜清爽,无比美味,可惜此物只有南方能够种植,虽然能长途运输,却无法长期保存供四季食用。”
“你去南方为我弄几车甘柘,”李令月道,“最好全是青皮的。”
“青皮?青皮甘柘的味道虽然比红皮甘柘甜,但它坚硬如竹片,嚼咬容易棘伤唇舌,公主殿下这是要——”
“用来榨汁液。”
“原来如此。”
公孙贺恍然大悟,出宫后立刻行动。
……
十五之夜,陈阿娇应邀来到女儿、女婿这边,一番亲密寒暄后目光落在刘鹏身上:“不过满周岁已经这么壮实,将来必定是个让匈奴人胆战心惊的战场杀神。”
“孩子才那么点,哪能看出前途。”李令月道,“也许他长大以后不仅战场驰骋,还擅长辞赋创作,就像——”
“别提那个名字!”
陈阿娇打断女儿的话:“陛下出于恩宠将孩子归入刘氏宗谱,可他毕竟不能万岁不死,若新君对此事始终耿耿,你们将来的处境会万分艰难。”
“母亲担心我们会被新君针对?”李令月问。
陈阿娇道:“以你们如今的恩宠地位,即便是嫡亲兄弟继位也未必能容下,何况姣儿你没有嫡亲的兄弟。”
对于未来,陈阿娇充满忧患。
霍去病见状,安慰道:“母亲不用担心,父皇对未来早有妥善安排,不论是母亲还是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都会平安无事。”
“孩子们?”
陈阿娇闻言欣喜,盯着女儿的小腹:“又怀上了?”
“哪会那么快又怀上。”
李令月无语。
陈阿娇点点头,道:“确实不该太快怀上。”
随后补充道:“你们两个都很年轻,身体也健康,将来说不定会给鹏儿生许多的弟弟妹妹。”
“我觉得再生两个就够了,最好能一儿一女,”李令月道,“生太多对身体不好。”
“确实如此。”
陈阿娇认同女儿的观点。
随后,宴席开始。
搭配巧思的各类美食令陈阿娇赞不绝口,来自西域的迥异舞蹈则让她大开眼界。
舞蹈结束后,西域男女上前领赏,抬头时露出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奇异样貌,陈阿娇不禁感慨:“原来世间之人并非全是黑色头发、黑褐眼睛。”
“姨父说,西域更西的地方叫大秦,大秦更西的地方生活着浑身乌漆黝黑的人,可见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是我们见识太少了。”
陈阿娇深以为然。
此时,外间突然一阵骚动,似有车马大驾抵达。
陈阿娇皱眉探问:“谁来了?”
“应该是父皇。”
李令月笑盈盈回答道。
闻言,陈阿娇露出不悦神色:“他来做什么!”
话音落,就见刘彻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口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难道还要事前通报吗?”
“参见父皇。”
早知道刘彻会来的霍去病与李令月起身向刘彻行礼。
陈阿娇见状,也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今日是家宴,不用这么客气。”
刘彻让三人起来,理所应当地坐上首位置。
李令月于是命奴婢更换案几酒席,母亲坐在父皇的左侧,霍去病与自己坐在右侧,方才退下的西域舞姬歌者再次上前,为大汉皇帝表演对中原人而言无比陌生的热情激烈的舞蹈。
西域舞姬与歌者的表演不可谓不卖力,可惜刘彻的心思完全不在歌舞上。
入席后,他先是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婴孩,贴着脸庞好一番亲昵,随后目光落在陈阿娇脸上:“好久……”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陈阿娇打断刘彻的注视:“我早已是废后。”
“朕可以让你回宫。”
刘彻平静而自然地说道。
闻言,陈阿娇震惊,唇角绽出嘲讽笑容:“回宫?回宫做什么?”
“做皇后。”
刘彻的语调平静得好像古井,说出的话却让陈阿娇无法冷静。
“——你说什么!”
“朕有意让你回宫,重新立为皇后。”
刘彻口吻淡漠地重复道。
陈阿娇顿时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刘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为了姣儿一家的将来,朕必须这么做。”
刘彻直言不讳:“姣儿一家如今的地位让大汉帝国内除朕以外的几乎所有人感到忌惮与威胁,既然如此,朕索性让他们更加尊贵!”
“——你疯了!”
隐约觉察到刘彻意图的陈阿娇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拿江山做赌注!”
“朕不觉得朕在赌,”刘彻自信地说道,“朕自出生以来,围绕朕所发生的一切重大选择都看似将整个江山压在赌桌上其实冥冥中自有天命庇佑,这次也不例外。”
“……”
陈阿娇沉默了。
她仔细回想她所知道的与刘彻有关的大大小小所有事,竟找不到一件事可以反驳刘彻此刻表现出的绝对自信。
或许,冥冥中确实有名为天命的神秘力量庇护着他,让他做出的每个看似惊险至极的决定最终都能有惊无险地导向最好的结果。
见陈阿娇神色逐渐松动,刘彻补充道:“连你回宫的理由,朕也已经找到——朕的皇长子自失去太子之位,一心在朕面前做孝顺儿子,前几日为了取悦朕主动上书请朕让你回宫与姣儿母女相认。”
“刘据会有这份好心?”
陈阿娇不信:“他不怕他母亲卫子夫尴尬难受?”
“皇后去年已经搬去长乐宫的长秋宫居住,你回宫后住的是未央宫的椒房殿,通常情况下,你们不会碰面。”
“如此……等等!”
回过神的陈阿娇惊诧道:“你要我重新住进椒房殿?!”
“难道你不想重新成为皇后?”
“我……”
陈阿娇莫名觉得卫子夫可怜,道:“我住进了椒房殿,卫子夫怎么办?她可是你的皇后!哪有皇后把椒房殿让给别的女人居住的道理!”
“她很快就不是皇后了。当然,念在她为朕生育三女一子又是朕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姐姐的情分上,即便不是皇后,她也不会被废为庶人,朕会在后宫为她增设一个位份,一个高于夫人与婕妤的位份,住处依是长乐宫的长秋宫。”
“你真是个薄情的男人。”
陈阿娇叹息道。
刘彻却道:“朕不过是把额外恩宠的东西收回一部分,对她并无丝毫苛刻。”
刘彻如此态度,陈阿娇也不再多言,低眉顺眼接受他的安排。
刘彻对此非常满足。
李令月于是将公孙贺前几日请求自己献给刘彻的来自西域以及西域更西之地的珍宝献上。
刘彻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些来自西域乃至西域更西之地的珍奇物品,看着其上雕刻的样貌迥异的人物鸟兽,道:“若是这些都属于朕该多好。”
闻言,霍去病道:“儿臣愿率大军为父皇达成。”
“你在有生之年把天下已知的所有土地都征服了,你们的孩子将来和谁打仗?去哪里开疆拓土?”刘彻笑道,“小子收敛些,留下足够的土地给你们的孩子建功立业!”
“喏。”
……
……
三日后,刘彻正式下诏,表示皇后卫子夫教子无方,导致皇长子无德,做出错事,间接害了齐王性命,无法继续担任皇后,母仪天下。但是卫子夫毕竟主管后宫十多年从未犯错,皇帝感念她的贤德温良,特意为她增设宸妃位份,地位仅次于皇后,在夫人、婕妤之上,居长乐宫中长秋宫,供养待遇如前。
由于“宸”既指代宫殿也指北极星,是皇帝的象征,因此,朝臣们得皇帝为卫子夫特意设立宸妃这个寓意非常的位份,纷纷感慨皇帝果然对卫氏一族非比寻常,即便被皇长子牵连废后,也要用新设的位份昭告天下:卫氏始终是皇帝心尖上的人。
刘据也有类似的想法。
刘彻的这一举动让他再次认定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和其他儿子不一样。
紧随废后诏书发出的是陈氏复位诏书。
皇后之位不可长期空置,皇帝认为废后陈氏迁居长门宫多年始终深居简出,恪守本分、谦逊节俭,贤德昭世,更为皇家诞下镇国敬武长公主刘姣,对国家有大功,如今卫子夫降为宸妃,决定择吉日聘陈氏回宫,复位为皇后。
……
“谢陛下恩典。”
陈阿娇面无表情地接受复位诏书,命奴婢给使者发黄金铸的五铢币作为喜钱。
使者收了一整袋纯金的五铢钱,乐得嘴巴合不拢,连声道:“皇后殿下,恭喜了!”
“陛下让我暂居后位为他管理后宫稳定局面,有什么值得恭喜。”陈阿娇道,“我已年老色衰,不可能再为陛下生下孩子。”
“殿下太过谦虚,陛下无视身边的年轻美人们却让殿下复位成皇后,可见您在他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使者想起当年的事情,露出感怀伤心神情。
陈阿娇淡然,送使者离开。
使者走后,陈家两兄弟立刻冲进宅院,围着陈阿娇反复恭贺。
“恭喜妹妹重新成为皇后!”
“陛下可说什么时候正式接妹妹回宫?”
“昔日妹妹无子被废,如今卫子夫因子被废,果真是冥冥中自有——”
“别说了!”
陈阿娇打断陈家兄弟的絮叨,厉声道:“陛下今日可以让我复位为皇后,明日也可能重新废我!你们若是真心为我,就应当从此以后更加低调谨慎,万不可惹出事端!”
“妹妹所言极是。”
陈须和陈蟜经过这些年的坎坷蹉跎,深知陈家荣辱系在妹妹和四公主身上,对二人可谓是言听计从,无比恭顺。
“陈昭平那边,二哥尤其要叮嘱教训,”陈阿娇道,“陛下本就怜爱夷安公主,齐王薨逝后,他对夷安公主更加关怀备至。昭平君若在婚后怠慢夷安公主,必定招来杀身之祸!”
“二哥明白,二哥一定让昭平孩儿婚后处处忍让讨好夷安公主。”
陈蟜连声答应。
陈阿娇又叮嘱陈须:“大哥你与你的子孙都能力平庸,失去堂邑侯爵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千万不要因为陛下让我回宫就生出复家的妄想。”
“大哥半辈子历经了这么多变故,更亲眼见证多位童年玩伴的悲惨结局,如今只希望陈家能够世世代代都平安顺心,其他什么都不敢想。”
陈须也算是看清了朝堂的险恶和恐怖,非常满意做富家翁的现状。
“如此便是最好了。”
……
……
重新册立皇后的典礼准备紧锣密鼓地进行,公孙贺答应的几车青皮甘柘也如约送到长安。
李令月命人将这几车外形坚硬如翠竹的青皮甘柘送去碾磨车房,用巨石做工具将青皮甘柘压碎,流出甘甜的柘浆,用薄纱滤除收集到的甘浆里面的杂质,再用生铁打造的大锅对这些甘浆日夜搅拌烹煮,最终熬出一锅粘稠浓密的褐红色浆液,浆液铺平晾干后再切成半寸见方的红褐色糖块。
负责此事的工匠每日浸润在甜蜜的空气中,感到无比的心旷神怡,将切割成方块的糖献给公主时,更有一份荣幸与骄傲:“公主殿下,您要的东西做好了。”
“呈上来。”
“喏。”
奴婢从工匠手中接过满满一盘的糖,看着糖如凝血的外表,闻着糖散发的香甜气息,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这是什么?”
“这是浓缩柘浆得到的甜饴,是比蜂蜜还要甜的东西,我为它取名为红糖。”
李令月命奴婢端一杯沸水,纤长手指捻起一颗最上面的红糖小块,投入水中。
红糖小块遇热水溶化,将水变成浅淡的红褐色。
“现在,整杯水都变成甜味了。”
“公主好厉害!”
奴婢崇拜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笑了笑,命奴婢将所有红糖装入螺钿漆盒,带去宫中献给刘彻。
……
“父皇,女儿有件好东西要给父皇。”
“什么好东西?”
刘彻闻言,注意到女儿捧在手中的螺钿漆盒:“盒子里装了什么?”
“比柘浆更甜的东西,却不像蜂蜜那样流得到处都是。”
“比柘浆更甜?还不会像蜂蜜一样流动?”
刘彻顿时来了兴趣,让女儿坐到身边。
李令月坐下,打开漆盒,露出切得整整齐齐的红糖方块,介绍道:“女儿受煮海得盐启发,请姨父帮女儿从南方弄来几车甘柘,以巨石榨出浆水,日夜煎熬烹煮,最终熬出此物,女儿斗胆,将其命名为红糖。”
“煮海能得到盐,煮甘柘浆水自然也能得到极致甘甜之物。”
刘彻捏起一个红糖方块,嗅闻甜味,叹道:“如此简单的道理,朕的官员们竟然从未想到!真是迂腐至极!”
“父皇,他们忙碌国家大事,难免疏忽近在身边的细碎事情。何况甘柘浆水对寻常人而言是珍贵之物,他们即便想到甘柘浆水中蕴含甘甜之物也不敢熬煮浆水。”
李令月为地方官员们说好话。
“也对。”
刘彻接受了女儿的解释,并听从女儿的建议用温水化开红糖,品尝沁人心脾的甜味。
“此物果然比甘柘浆水更甜,并格外有一份清澈温暖。”
品尝糖水的同时,刘彻想到,比起口感坚硬需要咬嚼才能得到甘甜浆水还不能一年四季都收获的甘柘,让南方郡县将从当季收获的甘柘榨出浆水熬成方便运输同时还能长时间保存的红糖小块送来长安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甘柘浆水熬成糖块后也可以用于宫廷赏赐、商贸买卖……
想着想着,刘彻突然感到遗憾,叹道:“可惜甘柘只能在南方种植。”
如果甘柘能全国大范围种植,国家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收获甘柘,将熬煮甘柘浆水得到的糖定为和盐一样的国家专营买卖之物,为国库赚更多的金钱。
毕竟,人对甜的喜爱就像菜肴不能没有盐。
李令月觉察到刘彻的心思,小声道:“父皇,女儿听说朝野内外有声音认为新收入大汉疆域的南方多地偏远荒芜,山多地少,除少数地区可以耕种、围海煮盐外,其余地区都入不敷出,认为父皇应该让他们自治独立。”
“放肆!”
刘彻最恨别人批评他的军事开疆扩张行为。
“但是如今,只能在南方种植的甘柘可以榨汁熬浆成甜饴糖块,父皇不妨让这些不适合耕种的南方地区多多种植甘柘,为帝国生产甜糖,供应长安和整个大汉帝国,多出来的部分还可以卖去西域和匈奴,为父皇赚取黄金。”
“……好主意!好主意啊!”
刘彻听过李令月的话,怒气化为笑容,喃喃道:“南方这些多山丘陵的土地或许不适合耕种稻米,但绝对适合种甘柘,而甘柘可以熬煮成甜糖,变成金钱充实国库。”
“父皇接受了女儿的建议?”
“没错!朕不仅喜欢你献给朕的糖,更喜欢你让南方多种甘柘的想法!”
说着,刘彻命中常侍宣朝臣们进宫,皇帝要亲自向他们介绍从甘柘浆水中熬煮取得的甜糖以及在难以耕种的南方地区推广种植甘柘的计划!
至于桑弘羊——
早在刘彻听完女儿的让南方不适合种植稻米的丘陵地区多多种植甘柘制成糖与盐一起官营买卖赚取金钱填充国库的建议后,就已经派人将他招来,喝着温暖的糖水,商量在南方推广甘柘种植以及把糖变成官营买卖之物的可行性。
第127章 燕王、广陵王入长安
“——陛下!此事绝妙!”
桑弘羊完全赞同刘彻的想法。
不仅因为这个措施可以证明被刘彻纳入大汉疆域的南方诸郡县并非无用之地, ,更因为他发现糖水进入体内会给身体带来愉悦舒适的感受!
对寻常人而言, 愉悦是随时可能产生的感受,但对每日为皇家计算财物、呕心沥血计算国库钱财、走到哪里都会听到天下人对他的唾骂的桑弘羊而言,愉悦这种感受几乎只存在于文字记载中。
直到喝下陛下赐给自己的温暖糖水。
连我这样的人都会因为糖而感觉舒适愉悦,昏沉的精神为之振奋,寻常人怎么可能不喜欢?!
想到此处,桑弘羊极力支持刘彻的新想法,认为熬煮甘柘浆水得到的至甜之物——糖将来会和盐一样成为对普天下所有人都至关重要的生活所需。
“从甘柘浆水中熬出糖是姣儿的想法,”刘彻不无得意地介绍道,“她认为熬煮海水能够得到盐, 那么熬煮甘甜的甘柘浆水肯定也能得到类似的至甜之物。”
“公主殿下思维敏捷, 非常人能及。”
桑弘羊崇拜地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道:“熬煮甘柘浆水的想法其实不难,只是父皇每日忙碌国家大事, 难免疏忽身边小事。”
“姣儿说得有道理,如果朕还是十几岁的年轻人,难免会在某次吃甘柘的时候突发奇想命人将甘柘浆水反复熬煮,看能不能熬出些特别的东西。但朕如今成为皇帝, 每天忙不完的国家大事,即便有人告诉朕熬煮甘柘浆水可以得到甘甜之糖,朕也只会命他自行办理,而不是下令让南方郡县送十车甘柘来长安供朕尝试。”
说到这里,刘彻难免感叹青春不再,活力大不如前。
李令月见状,只好与伺候在旁的内臣们一同安抚刘彻, 让刘彻越发坚信他是被国事拖累才没能想到可以熬煮甘柘浆水获得比蜂蜜更甜的糖。
……
朝臣们陆续来到未央宫。
刘彻命内侍将女儿带来的甘柘红糖给他们每人发一块。
朝臣们此前从未见过红糖,但能感觉到此物的不寻常, 只是凑近都有丝丝甜腻扑面而来。
“这是红糖,熬煮甘柘浆水后得到的至甜之物,”刘彻骄傲地介绍道,“朕的姣儿听说煮海水可以获得盐,由此突发奇想命人从南方运来十车甘柘榨出浆水,熬煮后得到此物。你们以为如何?”
“公主殿下聪慧绝世,我等万万不及。”
丞相石庆率先表达恭敬。
“还有呢?除了觉得姣儿很聪明,不愧是朕的女儿,没有别的想法?”
“这……”
朝臣们面面相觑。
刘彻看向卫青。
卫青会意,暗示众臣道:“甘柘只能在南方种植,原本属于南越的土地据说非常适合种植甘柘,尤其是珠崖、儋耳两郡。”
听到这里,众臣恍然大悟,意识到皇帝不满朝野有人批评他将南方诸多不适合耕种的荒芜土地收入大汉疆域的行为,试图用甘柘浆水可以熬煮出甜糖证明南方诸地对大汉帝国大有用处,皇帝征服南方乃是高瞻远瞩、造福千秋,绝非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于是众人纷纷夸赞皇帝这些年征战四夷看似劳民伤财其实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即便暂时看不出成效,将来也一定有大用处。
“只是如此?”
刘彻对朝臣们充满敷衍的阿谀非常不满:“难道你们没发现此物有大用处?”
“此物有大用处?”
众人不解。
桑弘羊站出来,解释道:“世人皆爱甘甜,然而蜂蜜获取艰难,不便随身携带,甘柘只可在南方种植,运到北方后价格倍增,且只能咬嚼获取甘汁。如今四公主发现将甘柘浆水熬煮可以得到红糖,此物不仅轻便携带,食用也轻松简便,还可磨成粉末混入食物中。若此物能像盐一样大量生产买卖,天下百姓必定人人渴望拥有,匈奴、西域等地也愿意为它付出重金。”
“桑弘羊说的这些才是朕将你们召集来的真正用意。”
刘彻毫不掩饰地表示:“你们总说南方多丘陵山地,不适合耕种,得之无用,不如放弃。如今,朕为南方的土地找到了合适的用处,他们可以耕种水稻之余多多种植甘柘,熬成红糖上缴朝廷,你们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意识到皇帝心意已决的朝臣们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让宫人给每位朝臣端上一杯热水,并把红糖放入水中。
红糖遇上热水迅速溶化消失。
刘彻道:“尝尝吧,这是比甘柘浆水更甜的味道。”
“谢陛下。”
朝臣们不情愿地答应着,接二连三地饮下红糖水,只觉甜味在口中肆意蔓延,原本浓郁的不适也随之变淡,联想桑弘羊先前所言“世人皆爱甘甜之物”,不由惊出一声冷汗。
或许,陛下是对的。
用甘柘浆水熬煮获得的甜味远胜麦饴的红糖确实可能成为人人向往、喜爱之物。
……
朝臣们离开后,刘彻问李令月:“你那边目前有多少人负责制作红糖?”
“只有十人。”
“朕给你派两百个健壮仆役,再令南方郡县将治下百姓种植的甘柘全数送来长安。”
“父皇要做什么?”
李令月摸不清刘彻的心思。
刘彻道:“朕要你多多制作红糖,届时,皇后复位大典,朕会将红糖连同酒水、五铢钱一起赏赐长安百姓。此外,朕还打算以红糖、茶饼、丝绸、青瓷为国礼,赠送匈奴王庭、西域各小国以及东北那个对朕阳奉阴违的卫氏王朝!当然,他们尝过味道以后想得到更多就必须用黄金、马匹、药材等等向朕购买!”
“父皇高瞻远瞩。”
“你也要加油努力,”刘彻期待地看着女儿,“朕对你报以厚望。”
“父皇放心,女儿一定竭尽全力,不负父皇所托。”
……
……
南方郡县奉皇命将大批甘柘送往长安的同时,中原地区为主的郡、国考试的结果正式公布。
所有名列榜单的人都沸腾了。
在此以前,他们从未想到如自己这般身份卑微、品德有瑕疵的人也有机会前往帝国的首都长安,进入长安的心脏未央宫,参加以往只有各郡举荐的良才、茂才中的佼佼者才能参加的皇室成员亲自监考的殿试,得到皇帝的重用!
“陛下对我们的厚爱,值得我们用生命报效!”
感动之余,人们更对长安以及通过考试后可能得到的任命充满期待。
“听说长安无比繁华富贵,连驰道两旁的树都要用锦缎缠绕,不知道是真是假。”
“即便贵为太子也不能擅自使用驰道,你们就不要妄想了,倒是未央宫内铺地的金砖铸造的时候真的加了黄金。”
“哈!你可真会瞎想!陛下自登基以来,连续对外用兵,财政吃紧,百姓苦不堪言,怎么可能给铺地的金砖加入黄金。”
“你才胡说八道!身为赴京赶考之人,居然不知道陛下已经连着两年没有对外用兵?!陛下如今不仅任用桑弘羊掌管财务,又积极开拓西域商贸,将丝绸、茶饼、青瓷卖去西域以及西域更西的地方,还要求西域各国按大汉的标准向本国征收口赋定期上缴大汉,匈奴人也为了得到大汉的丝绸、茶饼、粟米等将它们的黄金、牛羊源源不断地通过互市送入大汉境内。国库的钱早就比陛下登基时的文景两代积累还多出数倍!”
“原来如此,我被迂腐儒生欺骗了!”
“儒生们怎么说?”
“他们认为陛下好大喜功,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断盘剥百姓,榨取钱财对外用兵,驱使普通百姓去战场送死,成就他的王图霸业!以至于十室九空,部分地方甚至因为男丁稀少,郡县太守不得不任命能够读书写字的女子为吏!也因如此,陛下开科考特许女子参加!当真是可怜可叹!”
“不愧是迂腐儒生!自以为是!陛下特许女子参加考试才不是因为国家连年打仗、男丁稀少,而是陛下认为天下人才不分男女,有才就要重用!无才扔到一边!”
“兄台高见!”
……
类似的争论发生在中原地区的每个郡、国的榜单公开栏的周围。
无论有没有得到入京参加考试资格,围在考试榜单周围的人们都一边向往长安的繁华、进入未央宫参加考试的荣耀,一边又对成为皇帝的臣子这件事充满不安,同时更无可避免地好奇帝国将来会走向何处。
未来的人们会怎样描述这个充满神奇和不可思议的伟大时代?
有幸生在这个时代的我们的名字会被史书记住吗?
……
……
复位皇后的吉日终于选定。
因为是复位,仪式流程不如立后大典繁复隆重,但如今大汉国库无比充裕,为仪式准备的各类礼器用品以及散发给百官和百姓的赏赐,竟比陛下当年登基迎娶皇后时更加华贵丰厚。
看着用金丝银线刺绣、装饰大量珍珠、玉石的葳蕤礼服,陈阿娇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可惜,我已经老了,配不上这么美丽的衣裳。”
陈阿娇感慨叹息着,转身对正当青春娇艳、容貌如夏花绽放的女儿道:“若是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定会将你的面容衬得更加美丽。”
“母后,这是少府给皇后准备的衣服,我是公主,不能穿。”
“你现在是公主,但不会一辈子都是公主。”
陈阿娇看着女儿的脸,说:“你父皇对你报以厚望。”
“我知道。”
“你愿意接受吗?”
“既然父皇选择了我,我便不会拒绝。父皇是因为相信我才对我寄以厚望,我唯一能做的是竭尽所能达成他的期望,让千秋万世都称颂他为我做的决定。”
李令月严肃回答陈阿娇的问题。
看到女儿如此年少却有如此担当,回想自己年轻时,陈阿娇忍不住抱住女儿,叹道:“或许你父皇是对的,你不仅仅是我们的女儿,你是上天为了大汉江山借我的肚子送到这个世界的天命!”
“母后,你高估了我。”李令月低声道,“我的一切都源于父皇与母后,是你们赐予我生命,将我教导成今日的模样。即便我身上真有所谓的天命,那也是因为我在父皇和母后的教导下变得符合天命要求,所以天命选择我。”
“你呀——”
陈阿娇叹了口气,随后道:“以后的路还很长,你要加倍谨慎小心,不能让你的敌人们有任何可乘之机!”
“女儿明白!女儿绝对不会让敌人夺走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
“……这点像我也像你父皇!”
陈阿娇露出欣慰笑容。
……
复位皇后是大事。
不仅百官公卿要准备贺礼,早在三年前就被送去封地、连李令月和霍去病的婚礼都因为没有得到父皇特许只派使者送来贺礼、最近一次回长安是参加长兄冠礼的燕王与广陵王两兄弟也被召回长安观礼。
两人是同气连枝的亲兄弟,感情非寻常兄弟可比,何况——
半年不到的时间,皇家连续发生齐王薨逝、太子自请废黜、卫皇后因教导皇长子不当被废退为宸妃、陈废后复位皇后、敬武镇国长公主归为陈皇后所出等一系列震撼大事,刘旦与刘胥此次回长安观礼,难免往来密切,同车出行,议论纷纷。
“父皇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是真的被皇兄伤透了心,还是——”
刘胥知道父皇不喜欢自己和刘旦,因此,送去封地做广陵王后一直专心读书打猎,以为皇位与他们兄弟无缘。
如今,父皇突然做出如此一系列举动,他的野心跟着蠢蠢欲动。
刘旦心中也是类似的想法,闻言,对兄弟刘胥道:“我觉得父皇是真的喜欢二皇兄憎恨害死二皇兄的大皇兄,所以才在二皇兄薨逝后要求大皇兄自请废黜,趁机废掉卫氏的皇后之位。众所周知,大汉素来子凭母贵、母以子贵,太子的母亲必然是皇后,母亲不是皇后,儿子肯定不能做太子。”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
刘胥皱眉:“既然父皇废掉卫氏的皇后之位是因为父皇不打算把大皇兄再次立为太子,为什么又把长门宫的陈氏弄回皇宫做皇后?陈氏没有儿子,名下唯有四皇姐一个女儿。甚至,连四皇姐乃陈氏所生都是父皇的一面之词,很可能是父皇为了堵天下人的嘴刻意编造……”
“如果四皇姐乃陈氏所出一事真是父皇为了堵天下人的嘴刻意编造,父皇这个举动暗示的内容莫非是……”
刘旦露出兴奋笑容:“虽然李夫人得宠,但是父皇完全不考虑让五皇弟做太子!于是故意抬出陈氏,让李夫人无法成为皇后!她所生的五皇子也自然难以成为太子!”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刘胥完全赞同刘旦的想法,掰着手指分析道:“如今二皇兄薨逝,大皇兄得罪父皇,父皇又通过复位陈氏表明他无意立五皇弟做太子,那最可能成为太子的岂不就是我们兄弟二人?!”
“——对啊!”
刘旦拍案大喜:“我们兄弟这次一定要想办法留在长安!只有时常陪伴在父皇身边才可能得到他的更多喜爱,有机会被他立为太子!”
“不论我们兄弟谁被立为太子,我们的母亲都会被追封为皇后,没有成为太子的那个也会成为太子胞弟,享受高于其他诸侯王的待遇!”
刘旦与刘胥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上皇位接受万千臣子朝拜的场面。
当即,两兄弟约定同心协力争夺太子之位以及之后的皇位,不论谁得到父皇的欢心,另一个都要真心诚意地帮助他,确保母亲可以被追封皇后,兄弟二人一人得万里江山、一人得荣华富贵。
……
商议完毕,刘旦与刘胥分别开始行动。
因为父皇将四皇姐归到陈氏名下这一举动,两兄弟认定诸皇子女中,四皇姐最得父皇喜爱,于是抵达长安后,他们首先先入未央宫拜见父皇,随后找到正忙碌的李令月。
“四皇姐——”
刘旦与刘胥齐声向李令月问好。
此时李令月刚刚看完下面的人为她草拟的送匈奴、西域各国、东北卫氏王朝的礼物单子,见刘旦与刘胥联袂前来,晓得他们此次前来为的是太子之位,顿觉头疼,努力挤出笑容,请他们入座。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兄弟多年不见四皇姐,心里非常想念,如今有机会见面,自然要立刻找到四皇姐叙述思念之情。”
刘旦真情掺杂虚伪地讨好李令月。
刘胥则命人送来产自太湖的玲珑假山石,道:“四皇姐,弟弟的封地太过偏远荒凉,只有湖里的石头生得还算精致奇特,我特意挑了几块最有趣的送给四皇姐,权且作为弟弟的一点心意。”
“这石头全身孔洞,颜色洁白,确实玲珑可爱,不似寻常。”
李令月命奴婢收下刘胥送的太湖玲珑假山石。
刘胥见四皇姐喜欢自己的礼物,随即掏出一份礼单,口中道:“差点忘记恭贺四皇姐与陈皇后母女相认的大事。”
刘旦见状赶紧掏出暗中准备的礼单,不甘落后地表示:“我也准备了些礼物,聊表心意。”
没想到彼此都防对方一手的两兄弟顿时有了疙瘩,还不能在李令月面前表露分毫,努力做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原来皇兄为此事准备了许多礼物,我担心皇兄疏忽此事,特意准备了双份的礼物。”
“我也是如此,担心皇弟年纪小,办事疏忽,把皇弟那份礼一起准备了。”
“哈哈!我们不愧是亲兄弟!连想法都一模一样!”
为了化解尴尬,刘旦与刘胥努力说笑。
李令月早看穿他们兄弟的心思,对他们的礼物自然来者不拒,全数收下后,出于礼貌和看他们兄弟内斗的心思,命奴婢设宴款待两人。
“四皇姐,你对我们兄弟真是太客气了。”
刘旦做出惭愧姿态,眼睛却不自觉地打量进出的奴婢,心中偷偷衡量四皇姐款待他们兄弟的宴请规格。
刘胥亦是如此。
他既希望得到四皇姐的帮助,又担心刘旦仗着是兄长得到优先的好处,眼神反复闪烁摇晃,内心充满不安与算计。
李令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按普通家宴的规格款待两人,席间只和两人谈论琐碎小事不提国家大事,两兄弟最关心的太子归属问题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沾到,急得两人抓耳挠腮又要强作矜持。
终于——
刘胥忍不住了!
“四皇姐,我有一个不知道该不该问的问题想问四皇姐。”
“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为什么还要问?”
李令月用话堵刘胥的嘴。
刘胥顿时哑口无言。
刘旦见状,心中窃喜,随后直言道:“四皇妹,我想知道父皇将来会立谁做太子?”
“父皇的心思从来不是我等子女可以揣摩,”李令月道,“类似的问题,三皇弟在我面前问问也就罢了,千万别在父皇跟前问出,惹他生气!”
“可是父皇已经废掉大皇兄的太子之位!现在太子之位空虚,天下人人议论,人人好奇新太子的人选!我也只是……”
“三皇弟慎言!”
李令月直接打断刘旦。
皇位是每个皇子的心中所想,但刘旦不该说出这种话,更不该在自己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后还追问不止!
刘旦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与急切,正欲道歉,猛然瞧见刘胥竟然因为自己被四皇姐呵斥而面露喜色,心中顿生不满,强忍怒气道:“四皇姐果然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最关爱手足的。”
“大皇兄与二皇弟的悲剧犹在眼前,我身为皇姐,实在不忍心你们也卷入是非,落得悲惨下场。”
李令月做出悲痛关爱姿态。
刘旦、刘胥见状,纷纷附和流泪,叹道:“大皇兄七岁便贵为太子,为何偏要和二皇兄争斗,惹出这等事!”
第128章 复位皇后
宴席结束, 刘旦、刘胥两兄弟同车离去。
上车的时候,两人相互搀扶, 可谓兄友弟恭。
到了车中,兄弟二人却是立刻沉下面色,不悦地看着彼此。
马车缓缓驶出,伴着车轴的声音,身为同胞兄弟的刘旦与刘胥相互质问。
“老四,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偷偷准备那么多礼物送四皇姐却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幸亏我早有准备!”
“老三,你和我一样背着我偷偷准备厚礼送四皇姐?!为什么现在还敢有脸指责我对你隐瞒欺骗!”
“因为我是——”
“因为你嘴上说与我是同胞兄弟,将来共享皇位共享富贵,但你心里始终觉得你排序第三是兄长, 你比我更接近皇位!”
刘胥对刘旦的行为不爽至极。
然而刘旦也同样不爽刘胥的行为, 冷笑道:“自古立长立贤,我至少有个长!你有贤吗?”
“你——”
刘胥气得说不出话, 吞了好几口津液才低声道:“老三,我们都别高兴得太早,就算父皇不打算让大皇兄再做太子,他毕竟是皇长子, 母亲即便不是皇后也是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宸妃,朝中还有大将军、骠骑将军作依靠。而老五的母亲李夫人正当年轻美貌又得宠……我们两兄弟想要得到皇位,首先必须越过他们!”
“你都能想通的事情,我会想不到?”
刘旦嘲讽刘胥:“正因为大皇兄、五皇弟和皇位的距离比我们兄弟近太多太多,我才会因为你竟然背着我搞这么多手段感到生气!大敌当前,你不想着与我携手对抗,还为了自己的利益谋算我, 简直愚不可及!”
“我愚不可及?你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刘胥怒目刘旦:“你今日在四皇姐面前的表现,简直是活着的愚不可及!亏得四皇姐不是男儿又脾气好, 不然——”
“不然怎样?要四皇姐是男儿,你觉得我们兄弟还有机会竞争皇位?!”
刘旦对刘胥嗤之以鼻。
刘胥闻言,也觉得刘旦言之有理。
论做事能力、论得宠、论身份,四皇姐都远胜所有皇子,可惜她是公主不是皇子,注定与皇位无缘。
“从现在开始,我们兄弟要同心协力,共同进退,确保父皇从我们之中选一个做太子!决不能内斗,让大皇兄或是五皇弟得了好处!”
想清利弊的刘旦与刘胥两兄弟郑重约定。
……
……
刘旦与刘胥兄弟为了皇位不至落到刘据或刘髆手中定下合谋之约的同时,刘据这边也因为燕王与广陵王的到来而烦恼头痛。
“他们两个才来长安立刻以思念之名给四皇妹送厚礼,分明是对皇位虎视眈眈,想让四皇妹在父皇面前为他们美言。”
“殿下担心四公主收了他们的好处,为他们在陛下面前说好话?”
“四皇妹向来聪明,不会轻易答应他们,就怕父皇确实有心在他们中选一人作为太子。”
毕竟,刘髆连一周岁都没有,而刘旦、刘胥已经长到十多岁。
若是父皇因为齐王的事情不愿再立自己为太子,刘旦和刘胥必然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想到这里,刘据心烦意乱。
此时,宫人来报,说是大将军长子卫伉等人不日将回到长安,参加陈氏复位皇后的典礼。
刘据闻言,自言自语道:“卫伉是诸表兄弟里与我关系最亲密的,若他愿意帮我,我便可以通过皇姑与舅舅的美言重新得到父皇的喜欢。”
总所周知,朝臣中最得父皇信任的人是舅舅卫青,皇亲中与父皇关系最亲密的是平阳长公主。只要他们愿意时常为自己美言,因齐王之事厌恶自己的父皇也会逐渐改变态度。
“可怜我被小人陷害,如今竟然……”
刘据为自己感到深重的惋惜。
史良娣见状,安抚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您虽然因为小人陷害卷入齐王之事被陛下厌弃,但是您有皇长孙。陛下为了大汉的千秋基业,难免偏心立已经有孙子的皇子为太子。”
史良娣的话让刘据心情愉悦,连声道:“对!对!对!你说得很对!我已经有儿子,而他们两个还没到能让女人怀孕的年龄,在这件事上,他们注定落后我!”
话音未落,刘据的目光已经落在李婉君身上:“如果你这胎生下的也是儿子,父皇再立太子时必定更加看重我!”
“殿下,妾身一定努力为殿下生下皇孙。”
李婉君小心翼翼地说道。
刘据见状,安抚道:“头胎就生下儿子自然是好事,但实在生不出也不必强求。”
“谢殿下宽宏。”
“对了,你堂姐近来如何?”
刘据想起与上官桀成婚的李显君。
“显君堂姐最近一次书信是半月前送来的,她说她一切都好,唯一遗憾是因为怀了身孕,恐怕一整年都不能驰骋战场。”李婉君不无骄傲地说道。
“李禹呢?”
因为刘彻的话,刘据多年不敢联系李禹,但心中对李禹始终有几分挂念。
“母亲上次入宫与我见面时说兄长在边关立下军功,年底会回长安接受陛下的嘉奖。”
“那真是太好了。”
得知李禹已经在边关立下军功,刘据非常高兴:“可惜父皇不许我再见他,否则一定——”
“陛下若是完全禁止殿下再见兄长,就不会让我做太子的女人了。”
“也对!父皇对我还有李家终究是不一样的。”
回想近期发生的事情,刘据时常为自己曾经的鲁莽和轻信感到后悔,更因此庆幸父皇早早让性格憨厚耿直的李禹离开自己,去军中建功立业。否则,以李禹的单纯性情,难免因为有心人的引诱卷入齐王之事,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
“希望年底早些来,到时我可以再见李禹了。”
……
……
复位皇后的典礼虽然没有册立皇后那么繁琐隆重,却也是大汉帝国的顶级盛事。
因此,正式举行典礼之日,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们拥挤在通往未央宫的道路两旁,急切等待。
三十年前目睹天子迎娶皇后的盛世场面的长安老人看着繁华更胜往昔的长安,感慨道:“三十年前,我站在这里看年轻的陈皇后坐銮车进入未央宫。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陈皇后会又一次坐着銮车经这条路进入未央宫。”
“三十年前的陛下恐怕也没想到三十年后会发生这种事。”
老人的孙子附和道。
此时,伴随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金碧辉煌的皇后銮车在数以千计的彩衣宫人簇拥下,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百姓纷纷下跪,迎接皇后车驾。
簇拥銮车的宫人们则向道路两旁抛洒五铢钱和用荷叶、纸张包裹的喜礼,以示与民同乐。
轰隆隆——
銮驾渐渐远去,百姓们欣喜若狂地捡起落在身旁的五铢钱,以及那些或用荷叶或用纸张包裹的拇指大小的喜礼,打开后发现荷叶包的是长安城最近非常流行的茶饼,纸张包的则是红褐色的散发香甜气息的小方块。
“这是什么稀罕玩意?”
“我在冠军侯府做事的侄女说这叫红糖,用甘柘的浆水加热浓缩而成,拇指大的一块要整整一根甘柘!非常金贵!”
“真的吗?我试试。”
得到红糖的人听说此物珍贵,伸舌头小心地舔了一点点,顿时被沁入灵魂的甜蜜惊得说不出话:“好甜!比蜜还甜!我要把这块糖带回家,献给父母!”
其他人尝过红糖的滋味后也都是类似的想法。
……
朝贺仪式完毕,陈阿娇以皇后身份进入椒房殿,接受以卫子夫为首的后妃们的恭贺——刘彻念往日情分,事前告诉卫子夫不必前往椒房殿朝拜皇后,卫子夫却认为自己如今是身份在皇后之下的宸妃,不能无视尊卑。
见卫子夫以宸妃身份率领后宫其他女子向自己行跪拜礼,陈阿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流程结束后,陈阿娇让李夫人等人离开,卫子夫留下。
“皇后殿下可是要——”
“你我之间何必那么生分。”
陈阿娇请卫子夫与自己相对而坐,注意到她的眼角与自己一样泛起了皱纹,苦笑道:“我们都老了。”
“但我依然记得殿下的美貌。”
看着陈阿娇因为远离皇宫争斗而保持珍贵的清澈的双眼,卫子夫不禁忆起当年:“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殿下,因为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人,惊得说不出话,被女官呵斥无礼,要掌嘴。但是殿下赦免了我,还为我安排住处、分派宫人照顾我。”
“因为那时的我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甚至觉得你很可怜。”
“我那时确实可怜,不过是陛下外出玩乐随手带回的女人,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次见到陛下。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将来会成为皇后。”
说到这里,卫子夫顿了一顿,问道:“你恨我吗?”
“你怀上卫长公主的时候,我确实恨死了你,但等到我被废后时,我却已经不恨你了。”
“为什么?”
“因为恨你并不能让我生出孩子。”
闻言,两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
陈阿娇问卫子夫:“你呢?恨我吗?”
“不恨,我很高兴你能重回后宫,成为皇后。”
卫子夫道,“如今宫里人人议论我,同情我,感慨我因为生下儿子被立皇后又因为教不好儿子被废皇后。只有我知道,皇后的宝座又冷又硬,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如让它回到它原本的主人手中。”
“在你眼里,我是——”
“若非你当年直到被废都没有生出孩子,我绝无机会成为皇后,”卫子夫道,“若你当初在长门宫生下的是男孩,陛下也早把你接回宫重新立为皇后了。”
“所以你认为我在他心中——”
“陛下心中最重的是江山。”
卫子夫轻声说道。
话音落,两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
稍晚些时候,刘彻来到椒房宫。
宫人们跪拜迎接。
“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
刘彻走到陈阿娇身边:“皇后感觉如何?”
“不怎么样。”
“可是有人恃宠而骄怠慢你?”
刘彻不悦。
陈阿娇摇头道:“她们都很好,很安分,对我不敢有丝毫怠慢,是我自己觉得重新成为皇后搬回椒房殿的感觉不怎样。”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的女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陈阿娇直言不讳:“陛下为我们的女儿选择了非常危险的未来,我身为母亲不希望她走上这条路,但是我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唯有祈求上苍让姣儿能够一生平安顺利幸福。”
“朕原本并不想让姣儿走这么危险的路,可惜朕的诸多儿女中只有她能担起这个重任,”刘彻道,“这是上天的选择,是她的命!”
“我知道,所以我不恨你做这么残忍的决定,只是害怕未来晦暗不明,充满危险。”
“无妨,朕会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为她扫除障碍,等到朕走了以后——如果她没了朕的扶持就无法做成朕想让她做的事情,那她活该被更有能力的人取代!”
“——你真残忍!”
“朕不是残忍,是顺应天命!”
……
……
翌日,五位公主来椒房殿拜见皇后。
应有的跪拜、祝贺、赏赐流程结束后,陈阿娇与五位公主闲话家常。
此时,卫长公主的儿子曹宗已经到了开蒙授业的年纪,阳石公主也生下卫伉的孩子,诸邑公主亦有生孕……
唯一未嫁的夷安公主羡慕道:“姐姐们都有了夫君和孩子,只有我还是——”
“等你成婚以后,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卫长公主安抚夷安公主。
夷安公主没有回答,眼神看向四皇姐。
李令月见状,晓得夷安公主始终记恨着刘据,并因此迁怒与刘据同母的卫长公主她们,安抚道:“五皇妹不必担忧未来,陈昭平经过边关的磨砺,想必已是改过自新。”
“希望如此。”
夷安公主垂头丧气地说道。
陈阿娇道:“若陈昭平经过这番磨砺依旧品行不端,做事无礼,我一定奏请陛下解除婚约,为夷安公主另寻佳偶。”
“皇后殿下,你对我真好。”
夷安公主感动不已。
陈阿娇道:“你与陈昭平都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不想你们成婚后彼此痛苦相互折磨。”
“谢皇后——”
“你以后应当改口叫母后。”陈阿娇强调。
夷安公主:“谢母后。”
……
一番寒暄后,阳石公主等诸位公主相继离开,卫长公主也要离开,却欲言又止地看着陈阿娇。
陈阿娇于是请卫长公主留步,待其他公主都离开后,缓缓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是。”
卫长公主坐下,道:“皇后殿下,我其实早在数年前便开始怀疑四皇妹与我们不是同母所生,可惜每次我提起此事,母亲都会阻止我,说我想太多,强调四皇妹长得像父皇。”
“你为你母亲不平?”
“知道真相后,我确实为母亲不平,但我的不平并非针对皇后殿下——”
“不是针对我又是针对谁?”
“不能也不敢的那个人。”
卫长公主叹息道:“若是可以选择,我愿生生世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倘若你见过普通百姓的生活,你便知道女子生在帝王家是何等的幸运。”陈阿娇道,“至少丈夫不敢随意忤逆你,生活不会被琐事困扰。”
“……是我太天真,谢皇后殿下教诲。”
卫长公主向陈阿娇低头。
“不是你天真,是卫子夫把你们保护得太好,让你们至今不知什么是人间疾苦,虽然我也算不得是懂人间疾苦,”陈阿娇叹息道,“你与你的妹妹们以后一定要加倍孝顺宸妃,她是个好母亲,教不好皇长子不是她的错。”
“喏。”
卫长公主行礼,退出椒房殿。
陈阿娇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宫殿,心情有些空落。
……
五位公主离开后,以皇长子刘据为首的四位皇子前来拜见皇后。
其中,五皇子未满周岁,由李夫人抱在怀中。
皇长子刘据亦将皇长孙刘进抱在怀中带进椒房殿。
“儿臣拜见皇后殿下。”
“都请起来。”
陈阿娇礼貌让四人起身,依身份依次入座,怀抱皇长孙刘进的刘据与怀抱五皇子刘髆的李夫人因此分别坐在皇后陈阿娇的左右首。
“这就是五皇子?”
陈阿娇首先向李夫人的儿子表达善意:“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妾受宠若惊。”
说话间,李夫人将儿子刘髆交到陈阿娇怀中。
陈阿娇看着小婴孩的饱满面容,想到自己的孩子还没有满月就被刘彻带走,心中顿时酸楚交加,怜惜道:“真是个漂亮孩子。”
“陛下也觉得髆儿很可爱。”
“刘髆?”
陈阿娇故作惊讶:“陛下果然喜爱五皇子。”
髆是肩膀骨头的意思。
“皇后殿下谬赞,陛下无非是怜爱幼子。”
李夫人性格谨慎低调,即便没有其他三位皇子在场,她也不敢接受皇后对她儿子的夸赞,何况刘髆的三个兄长此刻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陛下确实是这种性子。”
陈阿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刘髆还给李夫人,又从刘据怀中接过刘进:“这就是皇长孙?”
“父皇为他取名为‘进’,希望他能刻苦学习多多长进。”
刘据难掩得意地向陈阿娇介绍儿子。
陈阿娇伸手弄了下孩子,道:“听说皇长子还有两个女儿?”
“儿臣膝下不仅早有一儿二女,侍奉儿臣的李氏也已怀了身孕,年底必定为皇家再添一个孙儿。”
“皇兄,李氏的孩子还没生,你怎么就敢断言她生儿子?”
刘旦担心刘据凭孙辈讨得陈阿娇的欢心,不客气地打断刘据。
刘据不爽,反驳道:“李氏孕期的脉象与史氏怀进儿时一模一样,太医们都认定她这一胎必生男孩!”
“也可能是强壮的女孩。”
刘胥配合刘旦下刘据的面子。
刘据:“……”
陈阿娇见状,调停道:“争论这些毫无意义,等李氏把孩子生下来就知道是男是女了。”
“没错!”
刘据认为陈阿娇站在自己这边,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得意:“三弟、四弟,你们也要加油,早日为父皇生下皇孙。”
“不劳皇兄费心。”
刘旦与刘胥恨恨地说道。
他们两兄弟如今才十岁出头,需要再过几年才可能让女人怀孕。
刘据见刘旦、刘胥的脸上写满恨意,越发得意,道:“父皇如今年事渐高,时常感慨身边不能围满可爱聪慧的孙辈。”
闻言,刘旦恶狠狠回敬道:“有皇兄如此努力生孩子,父皇再活一百年都没有问题。”
“……”
刘据气得脸色翻滚。
李夫人见状,对陈阿娇道:“皇后殿下,髆儿有些困倦,妾身想带他回宫歇息。”
“五皇子要紧,你先回去吧。”
陈阿娇晓得李夫人不想卷入争端,允许她提前离开。
“喏。”
李夫人得赦,赶紧跪拜行礼,带刘髆退出椒房殿。
李夫人带刘髆走后,陈阿娇将刘进还给刘据,暗示道:“皇长孙也困了,皇长子可以带他回去歇息。”
“谢皇后殿下慈爱。”
刘据接过刘进,不情不愿地退出椒房殿,经过刘旦与刘胥身边时还特意停一下看了两人一眼。
见大皇兄如此不爽自己,刘旦与刘胥心中得意,刘据刚走,立刻异口同声地表示:“皇后殿下,我们以后可以称您为‘母后’吗?”
从礼法看,皇家所有的孩子都应称皇后为母后,不论是否皇后所生。
然而,刘旦与刘胥此刻所言,分明是想过到皇后名下,拥有半个嫡子的身份!
陈阿娇觉察到两兄弟的意图,婉转道:“你们是陛下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
“但我们不仅想在礼法上称您为‘母后’,”刘旦做出情深义重的姿态,“您没有亲生儿子,我们兄弟早早失去生母,我们想成为母后真正的儿子。”
和刘旦商量一晚上想出这个计谋的刘胥配合着大喊道:“母后在上,受儿臣们跪拜!”
第129章 震怒
然而陈阿娇从未想过将两人归到自己名下, 见刘旦、刘胥兄弟如此急不可耐,淡淡道:“此事需得到陛下允许, 我们不能自作主张。”
“父皇敬爱母后,母后开口,他一定答应!”
刘旦也和刘胥一样一口一个“母后”地讨好陈阿娇。
陈阿娇笑了笑,道:“你们高估了我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母后,此话——”
“陛下不希望后宫为皇后之位生出争端才将我接回宫中重新立为皇后,若我一进宫立刻将别人的儿子变成自己的儿子,陛下必定勃然大怒,不仅我们三人都会受罚,皇后之位也可能再次变动。”
“啊?”
刘旦闻言, 大惊失色。
刘胥更是惶恐不安, 小声问道:“母后,若皇后之位再生变动, 可能落入谁人手中?”
“陛下属意的人手中。”
陈阿娇含糊答道。
刘旦、刘胥两兄弟闻言,顿时打起退堂鼓,干笑道:“母后高瞻远瞩,是我们兄弟见识浅薄, 险些害了母后。”
“你们才这点年纪,做事难免考虑不周,漏洞百出。”
陈阿娇大度安慰两人。
两兄弟于是围着陈阿娇又一通阿谀逢迎,确定陈阿娇虽然暂时不会将他们归到自己名下但也没有对他们产生厌恶后,满足退出。
……
出宫的路上,刘旦与刘胥继续商议。
“三哥,母后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究竟是想收我们做她儿子还是不想让我们做她儿子?”
“她当年盛宠尚且不能为父皇生下皇子, 如今的年纪即便日日有宠也不可能有身孕,为了将来做太后, 肯定希望名下能有儿子,只不过——”
刘旦看向左右,确定无人偷听后压低声音道:“才刚做回皇后就收儿子,这意图也太明显了!”
“三哥说得很对,哪有女人做了皇后不想要个儿子!”
刘胥深以为然,随后道:“既然三哥早知道她不会刚做回皇后就立刻收儿子,为什么昨夜还与我商议今日之事?”
“她不敢立刻收儿子,可她心里肯定想过把别人的儿子变成自己的儿子,而我们兄弟是上上选,”刘旦道,“所以今日表态虽然注定被拒,但等她坐稳皇后位置,必然首先考虑我们!”
“三哥好计谋!”
刘胥连声称赞。
刘旦:“为了太子之位,再多的谋算也是值得。”
“没错!”
……
……
刘旦、刘胥为计谋沾沾自喜的同一时间,刘彻已经收到禀告,得知两人为了得到嫡出名分,恳请陈阿娇收他们做儿子。
“不愧是朕的好儿子,为了皇位连生母都可以抛弃!”
刘彻冷笑。
“陛下息怒,燕王与广陵王只是——”
有中常侍试图为刘旦与刘胥说话。
刘彻不耐烦地打断道:“只是什么?只是觉得太子被废、齐王薨逝、皇后之位易主,他们有了机会?!”
“陛下——”
“立刻派人把这件事情告诉皇长子。”
对李姬所生的刘旦与刘胥,刘彻并没有多少感情。
“喏。”
……
“什么!燕王和广陵王竟然……”
听完使者禀告,刘据怒发冲冠,追问道:“皇后有没有答应他们?”
“皇后殿下自然不可能答应这么荒唐的事情,”使者道,“皇后殿下表示,此等大事应禀明陛下,由陛下定夺,万不可私下恳求。”
“皇后不愧是皇后。”
刘据松了口气。
但是很快,他又再次紧张起来:“皇后虽然没有答应他们,可也没有完全拒绝他们,可见皇后心里确实希望名下能有个儿子,而不是只有四皇妹一个女儿……将来若是风云再变,他们两个没准能因为今日说话得皇后看重,从此……从此……”
“殿下,您——”
“必须赶紧让他们两个回封地!”刘据愤愤道,“继续在长安待下去,指不定闹出什么!”
“殿下高见。”
下属们努力附和刘据。
而刘据虽然想到了让刘旦、刘胥尽快回封地的应对,却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让父皇将冲太子之位而来的两人赶出长安返回封地。
这时,石德凑了上来:“殿下,我父亲或许可以为殿下办这件事。”
“你父亲?石庆!我居然把他忘记了!”
刘据恍然大悟,立即对石德道:“拜托了。”
“为殿下效力是我们父子的荣幸。”
以前是太子少傅,如今依旧作为刘据心腹的石德领受命令。
……
……
李令月也收到了刘旦、刘胥请求给皇后做儿子被拒绝的消息。
对此,她感觉又荒唐又合理:“为了皇位,这两兄弟居然连生身母亲都可以抛弃。”
“毕竟生身母亲永远是生身母亲,而皇位却不是生来就属于他们。”
霍去病理性冷静评价燕王和广陵王。
李令月趁机问道:“霍哥哥对他们是什么评价?”
“急功近利,心术不正。”霍去病道,“父皇绝不会把皇位交给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我也这样认为。”
李令月直言:“孝顺、敬爱父母本是人的天性,为了更接近皇位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母亲的凉薄之人,成为皇帝后会怎样对待百姓?”
“所以父皇不会选择他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
李令月深以为然,拿起完成最后一次核对的送匈奴、西域三十六国以及东北卫氏王朝的礼单,道:“我现在进宫送礼单,霍哥哥呢?”
“我去舅舅那边与他协商军务。”霍去病道。
秋风渐凉,卫青的身体又开始不适,最近半月频繁休假养病,因此,寻常军务交霍去病处理,要紧的大事则由霍去病带去卫青处与他协商处理。
“舅舅的身体越来越……”
李令月深感忧虑。
霍去病道:“类似的话,我曾在舅舅面前提过,他却觉得天命如此不必强求,能够遇上陛下、从卑微的马奴到帝国的大司马大将军,立下名昭史册的功勋,已经深得上天厚爱。”
“舅舅当真是……”
李令月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不论作为大汉的大将军还是父皇的心腹臣子或者只是单纯作为他自己,舅舅都是当之无愧的完美之人。”
“是的,舅舅是完美的。”
霍去病非常认同妻子对卫青的评价。
随后,两人各自出门。
……
李令月来到未央宫,进入大殿,见石庆跪在刘彻身前,神色慌乱,汗水湿透后辈的衣裳,于是行礼完毕小声问周围:“发生什么事情?丞相为何——”
“他替你皇兄说话,让朕尽快赶燕王和广陵王回封地。”
刘彻听到女儿的问话,径直回答,随后又补充道:“丞相请诸侯王尽快回封地算不上僭越,但你身为百官之首,怎么可以私下与其他皇子来往联系!”
“陛下,臣——”
“你曾经是太子太傅,儿子如今也跟在皇长子身边,对皇长子难免多几分关心,但是——从你进入未央宫那一刻开始,你首先是朕的丞相,其次才是你儿子的父亲!”
刘彻严厉训斥石庆。
石庆被皇帝骂得不敢抬头,一个劲地伏地称是。
刘彻又道:“回去告诉皇长子,燕王和广陵王很快就会回封地,但不是因为丞相的劝诫,而是因为他们身为诸侯王不该久留长安,即便没有丞相谏言,朕也会尽快让他们回封地!明白吗!”
“臣领旨。”
石庆尴尬不已地答道。
“下去吧!”
“喏。”
石庆起身,小心翼翼退出大殿。
石庆离开以后,刘彻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接过女儿捧在手中的礼单册子,粗略看过一遍,道:“这件事做得不错。”
“女儿只是遵从父皇教诲。”
李令月不敢居功。
刘彻道:“能事事听从朕的教诲已经难能可贵,偏偏你的几个兄弟——”
“父皇息怒,他们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朕还没死呢!已经一个个为了皇位恨不得拔剑相向!不对,他们已经拔剑相向,甚至都不愿意在朕面前装兄友弟恭!”
才提起儿子们,刘彻便怒不可遏:“他们对彼此都这般刻薄,朕怎么可能将皇位交到他们手中!”
“父皇,我相信他们将来会改过。”
“即便他们真如你所言改过,皇位也不能交到他们手中,”刘彻斩钉截铁地表示,“他们三个既不适合成为太子,更不适合成为皇帝!”
“父皇——”
“别再替他们说话了。”
刘彻打断李令月的求情,道:“辽东的卫氏王朝,你是什么看法?”
“女儿以为辽东的卫氏王朝仗着中原对他们鞭长莫及,多年来阳奉阴违,应当严惩!”
“朕确实有意将卫氏王朝所在半岛完全纳入掌控,但是这块土地离中原实在太远了。并入大汉以后,要如何治理?”
卫氏王朝所在半岛远离中原,即便纳入汉帝国也会因为距离原因无法进行有效统治。
因此,刘彻至今没有下决心将这块土地彻底征服并入大汉。
“女儿认为,卫氏王朝远离中原,并入大汉后可能出现治理问题,但这块土地三面环海,耕种几乎全靠自辽东流出的两条大河。只要大汉将这两条河流牢牢控制,生活在半岛上的人必然对大汉言听计从。”
对辽东的卫氏王国或者说隋唐时的高丽三国,李令月的感情非常复杂,不论是隋炀帝杨广还是祖父李世民,都曾试图效仿汉武帝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帝国版图,但是——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忍。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换来十八路反王。
太宗李世民终此一生未能将高丽三国收入囊中。
正因如此,李令月决心推动大汉帝国将东北的卫氏王国吞并,不仅土地完全纳入版图,还计划通过控制半岛的主水源让这块土地永远没有机会独立!
对女儿提出的通过控制进入半岛的两条大河掌控居住在半岛的百姓的这一想法,刘彻欣然接受,伸手在堪舆图上划了几条线,道:“等卫氏王国并入大汉,朕计划按这个方案划分郡县!着重对两条河流的控制,半岛地区则用安置流民、灾民的方式让他们逐渐汉化!”
“父皇英明!”
……
……
给匈奴、西域三十六国以及辽东的卫氏王国的礼品清单得到皇帝的确认后,对应的物品有序装上马车,不同目的地的十多位汉使手持节杖,怀揣国书,率领自己负责的车队,浩浩荡荡出发。
看着四皇姐夫妻代表父皇站在长安城门口干练娴熟地送别奉命出使四夷的使臣们,刘旦与刘胥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知道四皇姐因为能力出众远胜兄弟姐妹得父皇喜爱,但不知道四皇姐的能力如此出众,与冠军侯站在一起都毫不逊色。
可惜她是女子。
或者说,万幸她是女子。
刘旦与刘胥不约而同地想到。
此时,送别使团的工作已经结束,李令月看向同父异母的弟弟们:“你们什么时候回封地?”
“我们兄弟难得回长安,要呆到父皇赶我们走才离开。”
刘胥脱口而出。
刘旦掩饰道:“老四的意思是他舍不得父皇和诸位皇姐兄弟,想在长安多留些时间。”
“丞相前日上书父皇,认为诸侯王不宜离开封地太久,”李令月道,“父皇赞同他的观点,让我劝你们早日——”
“丞相?石庆!”
刘胥忍不住骂道:“四皇姐,石庆这种成天跟木雕一样安静不说话的丞相突然上书赶我们回封地?!是不是有人让他这么做?”
“老四,你真蠢,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问四皇姐。谁不知道丞相石庆以前是大皇兄的太子太傅,他儿子石德也是跟了大皇兄多年的老人。”
刘旦与刘胥一唱一和:“大皇兄虽然因为二皇兄的事情被迫让出太子之位,但他始终觉得太子之位是他的,恨我们兄弟赖在长安不走!呵!都是父皇的儿子,难道他能留在长安,我们就不能留!”
“三哥,慎言!慎言!”
刘胥假装害怕地看了眼周围:“万一有小人把我们的话传到大皇兄耳中,父皇和四皇姐又要头痛了。”
“老四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为父皇和四皇姐多多考虑。”
李令月冷眼旁观两兄弟的拙劣表演,一言不发。
……
……
连续战败不得不放弃漠南、漠北迁居到水草匮乏、土地贫瘠的更北之地,匈奴王庭的冬天从此一年比一年来得更早。
十月刚过,王庭周边已经北风卷地冰霜遍野。
看着四周萧条败落的风景,王庭贵族们也无不感到悲伤痛苦,聚在毡帐内,一边诅咒汉皇帝和他倚重的武将们,一边喝花大价钱从汉帝国得到的美酒和煮沸后浓香四溢的奶茶,偶尔从煮茶的火炉里拨出烤得滚烫的土豆,剥去焦香的外皮,撒上香料与盐巴,混着撕成碎条的风干牛羊肉塞入口中。
“为什么汉人的土地能产出这么多美味的好东西,我们却只能放牧牛羊,一场大风雪就可能让大半个部落都冻死、饿死。”
“要是我们的土地也能种出茶叶和粮食、酿造美酒该多好。”
“虽然我依旧认为大单于去朔方城与汉皇帝和谈是莫大的耻辱,但不得不说,汉皇帝给我们的连最贫瘠的土地都能耕种的土豆让我们的人民从今年开始不至于每次遇上白灾、黑灾就大批大批饿死了。”
“光是把土豆分享给我们的人们这点,汉皇帝就远不如我们以为得那么残暴。”
“其实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他们的马蹄铁,可惜我们匈奴不会开铁矿也不懂得锻铁,汉帝国还实行盐铁专卖,铁匠们只能在汉帝国官府开设的炼铁工造坊里工作……”
说到马蹄铁,匈奴贵族们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在朔方城第一次看到装备马蹄铁的汉人战马时,他们就被这种钉在马蹄上、用于保护战马的神奇铁块深深吸引,可惜——
匈奴帝国长期游牧生活,甚至无法成规模地开采铁矿,更不要说掌握高温精炼锻铁技术!
通过层层渠道好不容易从汉帝国得到的少量马蹄铁只够给王庭贵族们的爱马使用!
有幸体验过马蹄铁的好处的匈奴贵族们因此对这种神奇的铁片越加地魂牵梦萦,随之产生的得不到的挫败感也水涨船高。
“难道冒顿大单于开创的匈奴帝国注定走向没落?”
“为什么好东西都属于汉皇帝,我们却……”
“再这样下去,即便是王庭之人也会忍不住投靠汉皇帝啊!”
“唉……”
叹息间,外面一阵骚动:“汉帝国的使者来了!汉帝国的使者来了!”
闻言,毡帐内的一众王庭贵族面面相觑。
“汉帝国的使者来了?他们来做什么?”
随后,众人走出毡帐,聚到大单于接见汉帝国使者的王帐中。
……
和以往一样,汉帝国的使者此次来访,带来了汉皇帝的国书以及大量的只有汉帝国能够生产制造的珍贵礼物。
互换国书的礼节流程结束后,乌稚单于打开礼单,欣喜非常:“丝绸、丝绵被、青瓷器、漆器、茶饼……红糖?这是什么?”
“红糖是皇帝陛下新得到的一种极致美味之物,它用世间最甘甜的东西制成,比蜂蜜更加甜美。”
汉使者骄傲地介绍着,打开储放红糖的青瓷罐,露出褐红颜色散发甜香的糖块:“大单于,请品尝。”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即便被红糖散发的甜香吸引,乌稚单于也没有丧失应有的警惕,拿起一块红糖,递给陪坐身旁的汉人阏氏:“你!把它吃下去!”
“喏。”
汉人阏氏接过红糖,放入口中,口腔顿时被比蜂蜜更强烈浓郁的甜味充满,情不自禁道:“单于!好甜!比蜂蜜还甜!”
“真的?”
乌稚单于不敢轻信,但汉人阏氏的模样不似作假,于是他小心地舔了舔方才拿红糖的手指,发现指腹表面多了一层清新的不同于蜂蜜的甜。
“这……这……”
“这是糖,从甘柘浆水中获取的至甘甜之物。”汉使者趁机炫耀道,“此物美味至极,只有我们汉帝国才有。”
“真的?”
乌稚单于不信。
对此,汉使者不屑解释,与乌稚单于为首的一众匈奴王庭贵族谈天说地,享用大餐。
……
汉帝国使者抵达王庭的前一天,右贤王、左贤王等人收到细作传回的消息,汉皇帝的儿子齐王刘闳因病夭折、汉皇帝迁怒与齐王关系不睦的太子,整个长安都陷入风雨中。
于是,大单于款待汉帝国使者的宴会上,这几个人绞尽脑汁地组织话语,尽可能婉转套话汉皇帝使者,想知道汉皇帝有没有因为齐王薨逝一事废掉太子?废太子又是否造成了巨大□□?
谁承想——
听完他们的婉转提问,汉使者坦荡荡表示:“皇长子为齐王之死感到愧疚忏悔,主动上疏请辞太子之位,陛下准了他的奏请,并将他的母亲废为宸妃。”
“宸妃?”
“宸在我们汉人的语言中指的是北极星和皇帝陛下居住的宫殿,宸妃的意思就是侍奉在皇帝身边的美德女子。”
“原来如此……”
“如今,陛下已将陈皇后复位为皇后,敬武镇国长公主为皇后嫡出女,你们帮大单于写给汉皇帝陛下的国书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写错。”
汉使者严肃提醒匈奴王庭的众人。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弄错!”
众人闻言,尴尬假笑。
汉帝国使者离开后,以上诸人再次秘密聚集,商量匈奴帝国的未来。
“陈氏没有儿子,汉皇帝立她为皇后,可见汉皇帝还没想好立谁做新太子,至于将最聪明最能干的四公主给陈皇后当女儿,多半是为了安抚卫霍。毕竟,四公主的丈夫是霍去病,而霍去病和卫青是甥舅关系。”
“左贤王言之有理。”
众人纷纷赞同。
只是如此一分析,他们便更加搞不清楚汉皇帝的心思,尤其是继承人这个事情。
“汉皇帝到底想立哪个儿子做继承人?”
“为什么齐王死了,太子废了,汉皇帝一点都不慌张?”
“难道说——”
想到某种恐怖的可能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中最懂汉人的左谷蠡王。
第130章 下一个刘荣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左谷蠡王被众人看得心里一阵发毛, 干笑道:“我对王庭可是忠心耿耿。”
“我们不怀疑你的忠诚,我们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右贤王皮笑肉不笑地表示,“你是我们当中最懂汉人心思的人。”
“比起你们,我确实比较懂汉人心思,但是汉皇帝的心思就连他身边最得信任的臣子都猜不透,我怎么可能猜透?”
左谷蠡王不敢接受重任。
“猜不透不要紧,说一下你的分析。”
左贤王做出大方姿态:“现在局势那么乱,多一个人分析多一分找到真相的可能。”
“说说你的分析,说错也没关系!”
王庭贵族们一起催左谷蠡王。
刘故想了一下,低声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以为暗杀齐王嫁祸太子能够打乱汉皇帝对汉帝国未来的计划, 让汉帝国发生动乱, 其实汉皇帝早就不满太子、想找机会废掉他,我们针对齐王的刺杀行为让他得到了最好的废太子借口!”
“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我们自以为聪明, 其实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汉皇帝的真实打算,自然不可能打乱他关于汉帝国的任何计划!甚至还被他反向利用达成他不可告人的恐怖目的!”
“……”
左谷蠡王的分析让帐篷里的人集体陷入沉默。
如果一切正如左谷蠡王所言,汉皇帝的心机只能用深不可测与残忍至极来形容。
但是仔细回想汉皇帝从登基到现在做出的每一件事情,他们又觉得确实应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汉皇帝, 而上一任汉皇帝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残忍与严谨也让他们一致觉得汉皇帝或许真能做出这么恐怖可怕的事情!
“或许,我们根本不该用人作为标准揣摩汉皇帝的心思!”
……
……
燕王刘旦与广陵王刘胥最终还是回了封地。
虽然他们不情愿,但父皇已经发话、大皇兄更是通过各种途径反复提醒他们必须离开,意识到再不离开就可能和大皇兄正面为敌,羽翼还未丰满的两兄弟只好噘着嘴返回封地。
临走的时候,兄弟二人都满腹牢骚,笃信巫蛊的广陵王刘胥更是才下马车就立刻让奴仆为他找巫师诅咒刘据!
“你以为你在七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将来就一定能再次成为太子!我偏要你活不到成为太子那天!给我咒!狠狠地咒!”
“喏。”
巫师得到广陵王赏赐, 诅咒的时候格外卖力。
另一边——
隆冬降临,去年随韩说前往边关戍边屯田的百余位贵族子弟在韩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返回长安与家人团聚, 其中包括大将军卫青的三个儿子,以及与夷安公主有婚约的皇后外甥陈昭平。
卫青近来身体不适,于是,霍去病和李令月代他前往长安城门口迎接卫伉等人归来。
……
看到表哥居然百忙之中抽空迎接自己,卫伉等人欣喜若狂,快马加鞭来到霍去病面前,滚下马鞍:“表哥!”
“军中没有亲戚!”
霍去病训斥。
卫伉三人讪讪一笑,转身与李令月搭话暄。
因为发现妻子的马车在不远处,卫伉草草说了几句寒暄话就奔向阳石公主的马车。
李令月微笑着送卫伉与阳石公主团聚。
此时,韩说抵达城门。
性格老实低调的他从不仗着资历耀武扬威,见到霍去病后,立刻下马行礼:“拜见大司马骠骑将军。”
“韩将军不必多礼。”
对于和舅舅年龄相仿的韩说,霍去病向来以礼相待。
韩说含笑起身,表示会尽快将众位贵族子弟在边关的戍边屯田表现整理成册交给两位大司马。
李令月见状,道:“韩将军难得回京城,不必急于工作。”
“这些都是我份内该做的事情。”
韩说是个老实人,虽有王孙身份,却不喜欢享受特权。
霍去病点头:“我们等你的整理结果。”
“那我就——”
话音未落,韩说身后响起沉重的落地声,他转头,看到陈昭平正一脸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怎么回事?”
“……没……没事,就是下马的时候看到四公主殿下,不知怎么突然腿脚发软。”
“腿脚发软?”
韩说闻言,越发困惑。
李令月解释道:“他以前不学好,被我派人吊在杆子上曝晒,又被我勒令他亲爹用鞭子抽打,最后还把他扔进军营让李禹负责教训。”
“所以你瞧见四公主立刻想起四公主以往对你的鞭打训斥,腿脚不自觉地软了?”
韩说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对!对!对!”
陈昭平苦着脸承认。
众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
陈昭平怒道:“你们笑什么笑!四公主是看好我、不忍我成为废物纨绔才特意鞭打我、教训我、督促我成材!你们这等材料想被四公主鞭打都没机会!”
“……”
陈昭平的嘴脸让众人无语,想要反驳又因为他本是列候之子、夷安公主的未婚夫婿如今还是陈皇后的外甥,只好把不满咽下,沉默以待。
陈昭平这边——
虽然上面这番话是他为了回敬众人的嘲笑现场硬编出来的,说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尴尬,但想到四公主的鞭笞确实让他得到了成长,陈昭平顿时为自己能说出如此有见解的话而感到骄傲。
……
晚上,卫青与平阳公主设宴,款待韩说,卫伉三人作陪。
韩说是卫青旧部,知道大将军每逢寒冬便会旧伤复发,见大将军在平阳长公主的搀扶下缓缓走来,赶忙上前扶住卫青:“大将军——”
“我没你们以为得那么脆弱。”
卫青让韩说不必太紧张自己。
韩说却道:“大将军的白头发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多了许多。”
“人上了年纪,总会长白头发,”卫青道,“你的头上也有了白发。”
“是啊,我们都老了,将来是年轻人的。”
韩说爽朗一笑,伺候卫青坐下后自行入座。
平阳长公主击掌,宴席正式开始。
歌姬舞女们卖力地表演歌舞,奴婢们也流水般送来各种在边关根本不可能吃到的佳肴美味,韩说一边享受美食一边与卫青说笑,时不时提起卫伉等人戍边屯田时闹出的笑话,惹得卫青与平阳公主开怀大笑、卫伉三人狼狈尴尬。
渐渐地,话题从边关转到朝堂,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窒息。
“太子和齐王这件事,涉及太多,最好什么都不要问避免被卷进去,”卫青直言不讳,“尤其是你们三个!”
“喏。”
卫伉三人低头答应。
“开春以后,你们三个继续去边关屯田,”卫青补充道,“边关的生活比之长安确实很苦,但是这份苦能保住你们的命!”
“父亲此话何解?”
卫伉不明白卫青的意思,壮着胆子问。
韩说也想知道大将军究竟是何用意。
卫青淡淡一笑,暗示道:“我们是陛下的臣子,我们的忠诚必须只献给陛下,哪怕是太子,只要他还没有登基成为陛下,他就不是我们的效忠对象。”
“末将明白了!”
韩说听懂卫青的暗示,当场拱手表态。
卫伉三人却听得云里雾里,好在他们是卫青的儿子,可以等韩说离开后再向父亲详细询问,因此并不急于一时。
……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隆虑侯府。
在边关受苦多时的陈昭平回到侯府,看着熟悉的惬意环境,纨绔子的本性蠢蠢欲动,当即便要——
“逆子!想害全家被陛下处斩吗!”
早早得到陈阿娇叮嘱的陈蟜一个健步冲上,喝住儿子:“你可知道我们家现在什么处境?”
“什么处境?”
陈昭平困惑不解。
陈蟜道:“全长安的人都盯着我们,抓我们的错处!好让你的皇后姑姑难堪!”
“啊?”
陈昭平惊愕:“可让姑姑做皇后的是陛下,他们连陛下的颜面也敢——”
“正因为他们不敢得罪陛下,所以才牢牢盯着我们!”
陈蟜揪起儿子的耳朵,大声道:“尤其是你!”
“我?”
“你以前是长安人尽皆知的纨绔,连你母亲都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惹下杀身之祸!即便如今有所悔改,在见不得你姑姑重新成为皇后的那些人眼里,你依旧是当年的纨绔!只要你犯下任何一点点的错误,他们就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咬死你顺便咬你姑姑一口!明白吗!”
陈蟜对儿子耳提面命。
陈昭平经过这两年的边关磨砺,虽然骨子里还留着纨绔的坏毛病,性情已经大改,对长安城内的各种事情也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认识。
因此,他全盘接受父亲的教训,并反问父亲:“我以后要怎么办?”
“你与夷安公主有婚约,开年就会成婚。所以,记住,成婚后你一定要对夷安公主千依百顺,若是夷安公主不满意你这个丈夫,你就找借口离开长安去边关屯田戍守,尽一切可能远离朝堂风波。”
“嗯嗯嗯!”
陈昭平连连点头。
……
卫伉等人回到长安的第三天,刘据以表弟身份邀请卫伉等人来自己这边喝酒叙旧。
卫家三子不敢轻易接受刘据的邀请,将此事告诉卫青。
卫青看完刘据的请柬,淡然一笑,道:“去吧,去把事情和他说清楚。”
“喏。”
得到父亲的许可,卫伉三人来到刘据处:“拜见皇长子。”
“三位表哥多礼了。”
刘据满面笑容地招呼卫伉三人,并请他们入座。
宫人们为三人端上各式美味的点心。
刘据则指着点心表面的散发甜香气息的红褐色小颗粒道:“这是父皇近来最喜欢的红糖,用产自南方的甘柘浆水熬制而成,你们尝尝。”
“谢皇长子。”
因为父亲的嘱咐,卫家三人的态度是恭敬礼貌中带着几分疏远。
刘据感觉到三人的疏远,努力忍下不悦,直到歌舞结束才做出委屈姿态,质问道:“自我被废,阿谀我的人纷纷疏远我,但我没想到表哥们也会介意我不是太子!”
“殿下,我们兄弟三人绝没有疏远殿下的意思。”
“你们的态度分明就是疏远我!”
刘据强调道:“我是不是太子对你们而言就那么重要?”
“殿下,我们——”
卫伉是个口舌笨拙的人,突然被刘据质问,顿时不知所措。
“你们心里到底怎么看我?”
刘据步步紧逼。
卫伉无奈,只好直言道:“父亲说我们三个性格蠢笨单纯,让我们开春后立刻回边关屯田戍守,不要卷进朝堂的争斗。”
“舅舅当真这么说?”
刘据诧异。
卫家三兄弟一致点头:“父亲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他具体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敢问。”
“不敢问?”
刘据皱眉。
他想,以舅舅和父皇的亲密,多半已经知道父皇打算立谁做新太子,并且新太子人选可能引起朝廷风波,所以才让卫伉三人开春以后立刻回边关屯田戍守远离风波。
那么,谁是父皇属意的新太子?
老三老四应该不可能。
他们两个既贪婪又愚蠢,连我都觉得他们不配做太子,父皇那么聪明厉害的人怎么可能在他们中间选太子。
至于老五……
老五还没满周岁,根本看不出将来是聪明还是愚蠢,以父皇的性格应该不至于……
不知为何,刘据想到了孝景皇帝。
为了让父皇顺利登基不惜逼杀长子刘荣的孝景皇帝!
虽然事实证明孝景皇帝的选择是正确的,父皇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雄主,但是——
如果……
想到这里,刘据打了个寒颤。
他怕他会成为下一个刘荣。
……
……
韩说等人回到长安后不久,在过去的一年中为帝国立下功勋的十多位年轻将官也陆续返回长安,等待皇帝的召见和当面嘉奖。
其中便包括李陵与李禹。
李显君没有和李家兄弟一起回长安——上官桀本人希望妻子能够暂时放下职务回长安养胎,但李显君坚持自己作为军人不能因为是女子就理所应当地享受特殊待遇。
上官桀拗不过她,只好在敦煌郡购置宅院以备不时之需。
……
李家两兄弟回到长安后,首先拜见长辈。
李敢知道皇帝对李陵在边关的表现非常满意,有意重用他。因此,叔侄见面后,李敢反复叮嘱进宫面圣时需要注意的内容,李陵有心重振家门,对李敢的叮嘱自然是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上。
与李陵嘱咐完毕,李敢又对儿子李禹道:“你妹妹明年为皇长子生下孩子,你要做舅舅了。”
“真的吗!”
李禹大喜:“父亲,我该给孩子准备什么礼物?”
“陛下曾经有言,皇长子与你不得再次见面,所以,你即便为孩子准备了礼物也不能亲自送到皇长子手中,得由你母亲转交你妹妹。”
李敢怕李禹犯错,急忙叮嘱李禹。
李禹闻言,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李敢见状补充道:“皇长子对你妹妹非常好,她是皇长子身边的女人里最得宠的。”
“可是……”
不知为何,听了父亲的话,李禹居然有些不舒服。
母亲看儿子神情不自在,笑道:“禹儿这表情,莫非是想娶妻了?”
“母亲,我——”
“堂弟你确实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李陵附和。
闻言,李敢恍然大悟,对李陵道:“趁着这次回长安,叔父给你也说一门好亲事!”
“什么?”
李陵愣住:“不是说——”
“你年纪比禹儿还大,早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李敢夫妻一起催促李陵。
李陵:“……”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未央宫的同僚们都那么不待见自己的臭嘴。
……
……
得知皇长子宴请刚从边关屯田归来的大将军的三个儿子却在宴席上和表哥们闹出小小的不愉快,李广利可谓喜上眉梢。
虽然他不知道皇帝最近这一系列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很明显,皇帝不会选三皇子或是四皇子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新太子,而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与皇长子的小小不愉快也暗示大将军不认为皇帝会再立皇长子成为太子!
陛下膝下拢共四个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不得陛下喜欢,大将军身为皇长子舅舅都不认为陛下会立皇长子为太子,由此可见,最可能成为太子的是——
五皇子刘髆!
可惜五皇子至今未满周岁,不拘一格如陛下也不能立婴儿为太子。
李广利遗憾地想着,心思很快从还在襁褓的五皇子转移到如今聚集在长安等候皇帝召见的年轻军官们以及明年开春后进入长安参加考试的青年才俊们身上。
若是能在军中培养心腹爱将,又得到青年才俊们的支持,将来五皇子登基成为皇帝,我李广利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稳如磐石。
怀揣着不可告人的野心,李广利安然酣睡。
在梦中,他是辅佐皇帝的权臣,可以坐在年轻皇帝身边接受满朝文武的跪拜,皇帝决策国事前要询问他的意见……
……
……
元封元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
以桑弘羊为首的财政官员以及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十多位年轻将领们都得到了皇帝的赐爵嘉奖,而当正月到来时,帝国的西南方向又传来一则喜讯。
为了保住家族在西南地区的尊贵地位,滇王联合周围多个部落主动向汉皇帝臣服,自称被汉帝国的德威感化,祈求汉帝国将汉人衣冠和金印赐予他们,派遣汉人官员与他们共同治理滇地。
“你们哪是感受到大汉的德威,分明是害怕汉军骁勇,灭了你们!”
当着滇国使者的面,刘彻很是不屑。
滇国使者努力赔笑道:“汉皇帝陛下恕罪,滇人大多不懂文字、不知礼教,难免害怕兵刃胜过害怕德威。”
“只是如此?”
刘彻笑了笑,让中常侍将一块红糖送到滇国使者面前:“你可见过此物?”
“不曾见过。”
滇国使者一脸迷茫。
刘彻让中常侍向滇国使者介绍甘柘和红糖的关系。
滇国毗邻南越九郡,都是适合甘柘种植的南方地方。并且,滇国的地势比南越地区开阔平坦,更适合耕种各类作物。
得知眼前的红褐色甘甜之物乃是甘柘浆水高温烹煮所得,滇国使者顿时起了心思:“汉皇帝陛下,您莫非要将红糖赐予滇人?”
“朕接受你们的臣服,赐予大汉衣冠与滇王金印,从此,历代滇王继位后都必须来长安接受大汉皇帝的册封,与大汉任命的官员一起治理滇地,你们的人民也必须遵守大汉律例,赋税什么的……”
“我王愿意世世代代竭心侍奉大汉皇帝。”
滇国使者躬身行礼。
刘彻道:“至于甘柘和红糖,你回去以后让你们的王推广种植甘柘,收割后运到郁林郡交郁林郡太守换取赏赐。”
“喏。”
滇国使者连连点头。
他们并非真心臣服汉皇帝,实在是汉帝国太强大,轻而易举就将对滇国而言不可战胜的南越国并入汉帝国疆域,划为南越九郡,并把原本属于南越国的军队收编,秣马厉兵,随时可能将滇国也整个吞下来。
如今汉皇帝接受他们的臣服,按他们的希望用对待汉帝国诸侯王的方式对待滇国王族,还告诉他们可以让滇人多多种植甘柘送去郁林郡换取赏赐,简直喜出望外。
“你们那边若有奇珍之物,也要上贡给朕。”
“喏。”
滇国使者满口答应。
……
滇国使者退出以后,霍去病问刘彻:“父皇,如今滇国主动臣服大汉,驻扎在郁林郡和交趾郡的汉军是否需要精简?”
“为什么要精简?滇人畏惧大汉的强大才臣服大汉,可不是真心想做大汉的子民?”刘彻冷笑,“他们对朕的臣服就像天上的白云,风稍微大一点就会吹散!”
“儿臣明白了。”
“你在领兵作战这件事情上是天才,但在把握天下人的心思这点上,有时会有些天真。”刘彻道,“不过将军本就只需要想着如何打胜仗,其他的事情交给君王处理。”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