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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这位秋宇秋主簿, 与屈突宜原本是孪生兄弟,乍看时五官容貌全然一样。

    但眼下李好问与秋宇面面相对,还是能察觉几分不同——

    大约因为屈突宜与人相处时总是一派春风和煦, 上了点年纪之后,眼角有细细的笑纹, 嘴角也有些纹路, 令人能想象他噎人的时候直撇嘴的样子。

    而秋宇虽然是兄长,眼角嘴角却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不知是因为保养得太好还是因为面相太冷了,向来都不动声色,因此根本不会产生皱纹。

    此刻,秋宇整个人立在机要室门外,便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那凌厉的剑意令人自动忽略他的容貌与年纪, 唯有他颏下的山羊胡子泛着花白,稍许透露几分与年龄相称的沧桑。

    李好问这般怔怔打量着秋宇, 并不出声。

    秋宇眉头一紧, 顿时“咳咳”地大咳了两声。

    李好问脸色一变:这位不仅自带教导主任的既视感, 连出场时的bgm都配备了呀!

    秋宇的视线在机要室内桌面上一扫, 见到那里铺着的全都是“无字天书”,而李好问手中又不见专门破解这些“天书”的法器。

    秋宇顿时眼神了然,已经明白李好问拥有怎样的“特殊”。

    “我听他提起过你。”秋宇开口, 一字一字铿铿锵锵地道。

    这位口中的“他”, 想必是指屈突宜没跑了。

    李好问便想起屈突宜,心中异常伤感。他知道秋宇与屈突宜是兄弟血亲, 便开口斟酌着,想要说两句致哀的言语。

    谁知秋宇还是那副口气, 硬邦邦地道:“请李司丞节哀顺变。”

    这……李好问有点吃惊:屈突宜是您的同胞兄弟啊,怎么反倒向我致哀了呢?

    “在承天门前的一切我已听金吾卫详细描述了经过。若是他当时没替李司丞挡那一下,就凭他与赵归真之辈有所勾连,将这等危险带给李司丞,便是死有余辜。”

    “不,不是这样!”

    李好问大惊失色,连忙摇手,帮屈突宜向兄长解释。

    他将重点都放在屈突宜其实是受那“元婴”控制上,多数时候身不由己。最后舍身救人时,也是将那枚害人的“元婴”奋力揪掉的时候,才获得了一点自主权……

    李好问几乎将好话说尽。秋宇却始终挂着一张冷峭的面孔倾听,冷不丁会插口问一两句,试图从李好问的角度了解事发时承天门前的情形,偶尔还会给屈突宜几句毫不留情的批评。

    李好问忽然觉得:屈突宜有这样一位教导主任级别的兄长,竟然能够长成那样一副天天笑脸迎人的春风性格,真是一个奇迹。

    末了秋宇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李好问的说法,不再对已经亡故的亲弟弟百般批评。

    “刚才,宫中送来消息,午后,陛见。”

    秋宇这才将最重要的消息告诉李好问,言简意赅,一个废字都没有。

    “司丞还有一个半时辰可以用来研究时光术。”

    李好问伸手揉揉太阳穴,心想:不愧是教导主任啊,将他的学习时间也安排好了。

    然而秋宇不知是不是对李好问有所误解,冷冷地道:“司丞不尽快提升自己,难道还等着赵归真来杀吗?”

    原来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个——其实,不用秋宇提起这个,李好问也有自己的主意。

    此刻,李好问闻言一凛,咬牙道:“不必他杀过来,我也要找到他,将他绳之以法,让他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其实,对于赵归真所撺掇的佛道之争,诡务司是不会主动过问的。涉及不同法门之间的利益之争,能够说服天子的就是赢家——诡务司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

    但是赵归真出于一己之私,诱来那伽,给长安百姓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这诡务司已是绝对不能坐视了。

    但最让李好问痛恨的,是屈突宜因赵归真而死。

    李好问原本只是和平年代长大的一介普通人,生活中没有多少波折,因此爱恨的程度其实也都有限。

    但是前日夜里那一场大战,让他真真切切地尝到了“痛恨”的滋味,体会到“刻骨铭心”地去痛恨一个妖道是什么感觉。

    在某些时刻,李好问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赵归真的死亡——毕竟如果这大仇不能报,他此生都不会安宁。

    秋宇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好问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孔,默然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自己却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突然,这位诡务主簿开口道:“我听他提起你,是在十年之前。”

    音量小了些,语调有了点起伏。

    依旧是没头没脑的“他”,但李好问听得双眼一热,马上仰起头,望着朝阳初升的东方天际线。

    竟然是十年之前啊……

    “十年之前,你不认识我……”

    不知为什么,熟悉的旋律竟然开始在脑海中回荡。

    林嫱笔记自带的bgm拥有强烈的感染力。

    但李好问忽然一怔:十年前?……不是二十年前?

    前天夜里他躲入“历史”,随后又被远古某位神明一掌拍了回来。最终他运气好,遇到了“历史上的”屈突宜。

    但以那时屈突宜的年纪和履历来看,应该至少是二十年前。

    以李好问当时的激荡心情,再加上“失去的永不复返”原则限制,两人根本就没能进行什么有效交流。李好问很怀疑屈突宜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年轻时偶遇的怪人是谁。

    然而现在秋宇却说,十年前,屈突宜就曾向他明确提过李好问。

    李好问沉吟着思考,试图理解秋宇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后来的确掌握了更高阶的时光术,因此能够跳跃至至少十年前,能与屈突宜交谈,让他知晓自己这么个人,与自己交谈,甚至是成为朋友。

    李好问突然精神一振:虽然林嫱笔记上称这是一个“死循环”,但刚刚秋宇的话,已经证明自己未来在时光术方面的确取得了突破,至少达到了“一炷香”的级别,能够跨越十年的时光。

    他精神振奋,一抬眼,刚好对上秋宇的视线,随后就是一个哆嗦。

    秋宇那完全就是教导主任的眼光,看着李好问的同时就在抱怨:好好的精力,不用在语数这种正经科目上,非要去研究些无关紧要的副科。

    李好问却是拿定主意:他能掌握时光术本就是拜屈突宜所赐,到时进阶了一定要回到十年前去看看屈突宜。

    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想要向这位教导主任请教。

    于是李好问开口:“秋主簿,您与本司上一任主簿郑兴朋熟吗?”

    他想问问郑兴朋的过往履历,向从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能够证明郑兴朋是或者不是穿越者的证据。

    他需要判断赵归真是不是确然在他脑子里植入了自己是穿越者的念头——如果真是那样,李好问觉得自己的三观亟待崩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眼看就要错乱了。

    秋宇听了李好问的问题,抬眼仔细打量一下李好问。

    他审视的目光锐利如刀,将李好问看得心里发毛。

    “你管别人这么多作甚?”秋宇冷冷地开口。

    李好问心里颇为郁闷:我其实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但他并不想将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直接透露给同僚们知道。

    毕竟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你自己内心的恐惧,难道还能借用别人的经历来平息?”

    李好问闻言低下头,耐心咀嚼这句话。

    秋宇的意思很明显: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而他李好问的问题与郑兴朋的绝不相同。与其分出精力去探寻别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如将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解决自己的问题。

    “也对!”李好问想了想,认认真真冲秋宇拱手,“多谢秋主簿指教。”

    他这般毕恭毕敬地致谢,秋宇却完全没有半点表示,直接一转身,便离开了机要室。

    *

    午后,李好问、秋宇、章平、李贺四人一起骑乘于高头健马上,出发向皇城而去。

    四匹高头大马后面,还跟着一头小黑驴。

    骑着黑驴的卓来表示:俺也想见识一下咱们大唐的皇城宫殿,到时候郎君们进宫受赏,卓来在外头帮大家看着纸驴纸马就好。

    李好问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反对的,于是卓来就兴高采烈地与大伙儿一起出发,沿着朱雀大街向北,往朱雀门过去。

    正当诡务司一行人距离朱雀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忽听蹄声的的,竟是卓来催动他座下的小黑驴上前,赶到李好问身边:“六郎君,你看那边的人,像不像族老和四郎君?”

    李好问抬头一看,只见朱雀门前等候着身着华服的父子俩,不是别个,正是李家的族老李贻和他那位身负“文散官”职务的堂兄李好威。

    李好问这边发现了李贻他们,李贻他们也发现了李好问。父子俩连忙相互看了看,相互整理了一下衣衫袍服,然后齐齐冲诡务司一行人行礼。

    李好问等人则是到了朱雀门前方才下马。

    他们在这里会由金吾卫检验腰牌,并由宫中内侍带着,前往太极宫,面见天子李忱。

    然而此刻,李好问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族老和堂兄打招呼。

    “六郎,六郎!”族老李贻亲热至极地向李好问打招呼,“听闻你现在进宫,是要面见天子,要受赏那?”

    还未等李好问搭腔,就听后面卓来脆亮的声音响起:“咦,族老此话好奇怪,六郎君进宫是面见天子还是受赏,与您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将李贻父子呛得脸红红的。

    而李好问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对这两位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族老莫要见怪啊!”

    他这明摆着是认可卓来的话,将李贻父子的脸又呛红了几分。

    然而李贻却依旧厚着面皮,向前迈上一步,道:“好侄儿,我等都听说了,这次京城的事,诡务司居功至伟,圣人宣各位面见,必定是要嘉奖的。”

    李好问神色依旧淡然:“族老莫要说此话,今次长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诡务司不受上头责难,已是侥天之幸了。”

    其实他心中有数,这次天子宣诡务司全员进宫,必定是要嘉奖——否则就不会让官方喉舌《大唐新闻》在长安城中大肆铺陈渲染,详细描绘诡务司方面的功劳。

    这是天子的必然选择:当夜他与赵归真对决时就已经想过了,天子只会坐山观虎斗,待到一方胜出之后会将胜者招揽至身边,为己所用。

    而诡务司的宗旨恰恰又是将天下万法为己所用,所以该用天子来巩固名声时,诡务司也不会推辞。

    可这……与李贻父子究竟有半文钱关系没有?

    见李好问不答话,李贻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他上前两步,不顾章平等人的怪异眼光,伸手便抓住了李好问的衣袖,腆着脸道:“六郎,你带,带好威一起去陛见吧!”

    众人全都惊了:“什么?”

    “好威上次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不晓得诡务司的厉害之处,因此胡言乱语了一番,平白丢掉了那么好的机会……”

    李贻明显是后悔了。

    前天夜里那一场变故,李贻父子轮番跳井,好在家中还有几人清醒,死死将他们父子拦住,这才保住了性命。

    后来待那紫色雾气散去,父子两人才渐渐清醒过来。家里人出门一问,才晓得长安城里出了大乱子,他们并不是唯一受到影响的人。

    到了昨日白天,李家到相识的亲友那里一打听——

    李汉老爷子一家早早听了诡务司的劝,出城到别院小住去了,一点事没有。

    其余亲友,有些则是前天夜里临时得到消息,避到皇城中去的——那里有个道士在做法庇护皇城,令天子居所百毒不侵。当时但凡进了皇城的人后来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但是想想看,有那资格能够夜入皇城的人家,必然是非富即贵。

    像李贻这样的家世,听着够唬人了,陇西李氏,太祖十世孙。但真到出事的时候,根本就没人来招呼一声。

    李贻一琢磨,还是觉得自家在朝中没有人。

    否则“可以避入皇城”这么重要的消息,怎么就没人给他家递来呢?

    思来想去,如今李家人若是想要再抱一条粗壮肥美的大腿,没有别人,就只有之前因为宅子而与自家起过摩擦的李好问了呀。

    李贻多少也有些眼力劲儿,知道《大唐新闻》是官方大报,报道的内容往往代表着天子的态度。《大唐新闻》说诡务司无过有功,就意味着以后天子一定会重用诡务司。

    李贻的想法很简单:李好问跟咱家是亲戚,跟好威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啊!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人不帮自家人那怎么行?

    所以李贻劝自己的儿子李好威加入诡务司,成为李好问的下属。

    李好威:……阿耶,您脑子没有进水吧!

    但李贻一旦打定了主意之,别人便再难劝他回心转意。可怜的李好威便被父亲提溜着一起来到朱雀门前。那里是入宫陛见的官员必经之路,李贻不信自己堵不到自家小侄子。

    因此便有了此刻一幕,在众目睽睽之下,李贻拱手向李好问行礼,道:“好问,你提携提携你堂兄吧!”

    “好威如今已经有了个从七品的文散官在身,他满心想要加入诡务司,像你一样,为国尽忠,建功立业。好问,你带他一起进宫,圣上若是问起,你就说他是以散官官职到诡务司帮忙的……”

    包括李好问与卓来在内,所有诡务司人员都被这番话雷得外焦里嫩的。

    天底下竟有脸皮这样厚的人,丝毫不曾出力,此刻却腆着脸上来要分功劳。

    须知现在诡务司一干人摆明了入宫是受嘉奖封赏的。如果李好问真的同意了提携李好威,那么李好威也许今日就能转正职。

    听闻诡务司内有一位主簿级别的人物刚刚殉职,主簿是个从七品官职,与李好威的散官官阶正好相同。

    如果天子李忱心情好,没准当场就会让李好威继任屈突宜身后空缺的主簿官职。

    到时诡务司可就真的是“上阵亲兄弟”了。

    但如今朝中,堂兄弟甚至是亲兄弟同朝为官的例子比比皆是,根本算不上稀奇。

    关键就看,李好问肯不肯捎带上李好威,带他入宫陛见了。

    “千错万错,都是伯父伯母的错。好问,你怨也好,恨也好,尽管冲着伯父伯母来。但一切与好威无关。”

    此刻李贻表现出了堪比奥斯卡影帝的演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哭。

    “好问,别说了。昨夜好威意欲投水自尽之时,你伯父这颗心那,恨不得代他死了……”

    李好问听见族老真情流露,没有多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

    李贻身边,李好威一脸纠结,显然是为了官职实缺而蠢蠢欲动,但又十分惧怕诡务司内可能遇到的危险——要知道,前天夜里,诡务司可是真的有一人殉职的呀。

    然而章平和卓来都是知道李家族内到底发生过什么的,见到族老李贻如此不要脸,两人都流露出鄙夷和郁闷的神情。

    李好问则只是沉默着,将眼神投向他的堂兄李好威。

    有一点李贻说得对,一切恩怨都与李好威没什么关系。

    四堂兄,毕竟是与原主一起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想到前天夜里这位四堂兄险些投水而亡,李好问心中多少存了些不忍。

    于是他开口对李好威温和地道:“四哥平日里莫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只要想着自己最珍视的人,想着自己对他们还承担着责任……”

    李好威听到这里,一张脸更是挂得跟苦瓜似的——他当然清楚父母对自己重要,可是将他压得喘不过来气的,也分明正是这两位啊!

    李贻在一旁听李好问劝说,越听越是不耐烦。他心知李好问无意提携自家儿子,但这种事却又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于是李贻四下里环视,想要找一个能帮着说话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秋宇,马上就想起了当初到自家来,帮助小侄子坑了自家一座宅子的屈突宜。

    事实上李贻并不知道屈突宜前天夜里已经殉职。《大唐新闻》里对此没有明说。

    而秋宇的容貌与屈突宜的极其相像,两人又是同品级的主簿,穿着完全相同的服色。李贻自然而然地认为秋宇就是屈突宜。

    于是他赶紧开口:“屈……屈主簿,那个你帮我们好威说说话!好问一人在诡务司里独木难支……”

    李好问实在是没忍住,低下头,伸手用力揉着额角。

    当着诡务司同僚的面,说他这个做司丞的独木难支,岂不是把所有人的脸都打了——族老李贻的情商真的很堪忧啊!

    谁知就在李贻说得起劲之时,秋宇突然爆发了。

    他向前挥出右臂,右手食指戟指前方。立即有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快如闪电般,向着秋宇所指的方向飞去。

    随后就是“嗤”的一声轻响。

    只见朱雀门前一只石狮子被那柄快速飞去的长剑击中。

    刚开始时,那柄长剑只是被钉在石狮体内。

    随着时间推移,那石狮表面开始出现龟裂的纹路。

    那纹路眼看越拉越多,突然“啪”的一声炸响,将李贻与李好威父子吓得同时一个哆嗦。

    而那只石狮竟从内而外,碎成一堆齑粉,散落在石质基座上。

    刚才急速飞出的那柄长剑却伴随着嗡鸣声迅速后退,消失在人们身后。

    李贻父子看呆了,而旁边的金吾卫也看呆了。

    但就在李贻父子双膝一软,朝着秋宇就跪下去的时候,金吾卫却像是早已得到预先指点似的,将眼神收回,或持枪或抚剑,在他们的岗位上该咋站咋站。

    甚至没有人对秋宇随意损坏皇城前的石狮子有丝毫的微词。

    毕竟前天夜里诡务司与赵归真的那一场大战全都教几名金吾卫看在眼里,然后又在所有金吾卫彼此之间传了个遍。

    无论是和谁比,他们金吾卫们的战斗力都是渣渣。

    所以现在无论诡务司做什么,金吾卫们都不会有半个字微词。

    李贻却吓坏了,开始口吃:“屈屈屈屈屈主簿……”

    秋宇眼神冰冷,随意在李贻脖子上瞟了一眼。李贻立即有种冲动,觉得自己的脖子马上就要成为刚才那柄飞剑的靶子。

    “敝人不姓屈!”

    秋宇直接开口。

    “屈突……屈突!”

    李贻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赶紧改口,他竟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屈突宜真正的姓氏。

    却见秋宇的脸色更加阴沉。

    李好问在旁看着,觉得秋宇内心记起了屈突宜。

    但问题是,秋宇和屈突宜,这一对虽然是双生兄弟,但却是南辕北辙的个性,根本就不一样啊!

    果然,片刻后,朱雀门前另一枚石狮子,卡卡地就又碎了。

    “也不姓屈突!”

    “这个姓氏太容易被人叫错,早就不用了!”

    第 82 章

    李贻带着儿子来找李好问“沾光”, 却从未想过,现在是最糟糕的时机。

    诡务司人人都在哀悼屈突宜的时候,你突然跑来说, 提携提携我这傻儿子吧!正好你们同僚死掉了,空出来的位置让他顶上吧。

    这——诡务司但凡是个人都会想要暴走的吧。

    而被李贻错认为是屈突宜的秋宇, 可绝对没有屈突宜那样的“好”脾气, 当场表演了一出“一言不合就飞剑碎大石”。

    要知道,这可是在天子脚下, 皇城根儿啊!——

    李贻只觉得自己两股战战,再也不敢与诡务司里这些疯子们打交道了。

    他只能颤抖着声音,拱起双手,向李好问告辞。

    而李好问只是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在李贻看来,这是嫌弃, 也是警告。

    “再这般骚扰我的同僚就别怪我不顾自家亲戚的颜面——”

    李贻自行解读李好问的眼神,但此刻他连一分一毫的怨念都不敢有。

    自家小侄子是马上要觐见天子, 受天子封赏的人物了呀!

    就在李贻还暗中盘算着找什么样的机会劝李好问回心转意的时候, 已先一步清醒的李好威已经反应过来, 拖着自家老爹就走。

    “阿耶, 别再碍着六郎他们的事了!

    “哼,六郎刚才说了,要想着自己最珍视的人, 想着自己对他们还承担着责任……

    “拦着你老人家犯傻, 是我身为人子的责任!”

    *

    两名金吾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两只碎成齑粉的石狮子旁。

    事实上,他们心里也正咚咚地打着小鼓。

    俗话说, 主辱臣死。这诡务司的主簿一言不合就劈了皇城跟前的两只石狮子,不知这算不算是对皇权威严的挑衅。

    但要他们与诡务司的人理论……他们也打不过人家啊!

    在这两位金吾卫身边, 一名戴着高冠,穿着品级官服的内侍正笑容可掬地望着诡务司众人,对刚才秋宇剑劈石狮的举动完全视而不见。正是李好问上次见过的王宗实。

    “诡务司诸位,天子命咱家在此等候,是特来迎接各位功臣进太极宫的。”

    一行人将纸驴纸马都交给卓来看管,便随王宗实进入朱雀门,向宫城而去。

    来到承天门前,李好问在此驻足,凝望着宫城处的高大门楼并不说话。

    秋宇与李贺都沉默低下了头,而章平瞬间又哭红了双眼。

    承天门门楼一侧,“神律之磬”给城墙造成的伤害犹在。即使是皇家,也没法儿在两三天之内就完成对宫城城墙的修葺。

    除此以外,已然再难见到当夜那场大战的任何蛛丝马迹。

    可这里对于诡务司众人而言,意义太过重大,带来的伤痛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王宗实似乎对此十分理解,了然地停下脚步等待,也不催促,直等到诡务司众人收拾好情绪,才引领着众人,缓步进入太极宫。

    天子李忱依旧在那间处理国事政务的偏殿里接见诡务司众人。王宗实向内通报时,李忱竟亲自起身来迎。

    今日李忱穿着圆领的深红色窄袖常服,依旧戴着翼善冠。他的穿着简洁而干练,看起来不大像是一位当权的大唐天子,倒像是一名忙于政务的普通大唐公务员。

    李好问留意到今日李忱竟没有束那条常戴的明黄色腰带,而是换了一条素色的,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

    但很明显,此举非常符合诡务司众人的心意。进入偏殿的诡务司众人,见到天子一身的朴素装饰全都老老实实地收敛了眼光,跟随李好问向上行礼致意。

    “各位不需拘礼,”李忱见到整个诡务司的人到齐,颇有些兴冲冲地招呼,“今日请各位来,就是想要表彰诡务司前天夜里守卫长安所作出的贡献与牺牲。”

    听见天子提起前天夜里的案件,章平忙将整理好的案件文书呈上,交给了王宗实,又由王宗实呈给天子。

    李忱只打开文书看了一两眼,便道:“前天夜里那件案子的事实很清楚,是道门赵归真为了一己之私心,故意挑起的事端。”

    李好问心里暗暗地道:这位皇帝陛下选边选得很坚定啊!

    “我李唐一向以道家为国教传承,但民间百姓,多有信奉佛家的。

    “朕私以为,佛道之争,皇家不便参与。但武宗轻信李德裕与赵归真之言,大肆灭佛,其实是苛政乱政……”

    李忱一开口,竟是将上一任他那皇帝侄子的灭佛政策批得一文不值,半点不留情面。

    李好问忍不住有点出神:其实当年武宗灭佛,并不完全出自于唐武宗李炎一人的信仰与好恶,而是当时受政治经济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很难评价这种施政措施是对还是错,但就武宗六年、七年的情况来看,因为还俗的人多,至少国库里的钱是多了点的。

    但在李忱口中,这却成了侄子李炎的一大罪状。

    须知李忱是宪宗李纯的庶子。宪宗李纯莫名暴死后,即位的是嫡子穆宗李恒,之后是李恒的三个儿子:敬宗李湛、文宗李昂、武宗李炎。

    当今天子李忱身为宪宗李纯之子,穆宗之弟,敬宗、文宗、武宗的亲叔叔,是在武宗病重期间由太监拥立,才当上的皇帝。

    当年宪宗李纯死得不明不白,街谈巷议隐隐约约都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的郭妃,后来的郭太后。

    想必李忱内心对穆宗一脉极其不屑,甚至是痛恨。

    过去的李忱一直隐忍。但很明显,如今他已成天子,大柄在手,无需再忍了。

    李好问觉得:这位听起来像是要将侄子们的过往政绩全部推翻啊!武宗支持的,天子全都不支持;武宗反对的,天子偏偏要大力支持。

    但他对天子的选择完全不做评价,诡务司其他人也就乐得和长官一样,装聋作哑。

    御座上,李忱一时兴起,将兄长穆宗到侄子武宗,这几个皇帝施政的不当之处挨个儿点名猛批了一遍,过足了嘴瘾,这才想起面前诡务司众人,连忙一个个问起姓名、官职。

    听说秋宇与殉职牺牲的屈突宜是同胞兄长,李忱十分唏嘘。

    又听说李贺与那三十年前的“诗鬼”李贺同名同表字,李忱顿时来了兴趣:“这位李博士,可曾考过科举,可有高中?”

    此言一出,李好问等诡务司中人都暗叫“糟糕”。

    要知道,李贺是落第士子,生平最伤心之事就是科举。听天子提起这茬,万一李贺又念首悲情无比的遣怀诗,哭塌了太极宫的屋顶该如何是好?

    李好问甚至在想:早知如此,他们来之前就应当先做点准备,把李贺的耳朵塞住什么的。

    岂料李贺就像是没听见天子说话似的,始终自己低着头,小声吟哦着什么。既不答李忱的话,也好似完全没听见李忱问话似的。

    李忱顿时就尴尬了:这装疯卖傻的劲儿,岂不是和自己当年有的一拼?

    却见诡务司其余三人都在拼命向他使眼色,或偷偷摇头,或眼带求恳……李忱心中一软,没再追究李贺对上不敬,而是意犹未尽地摇头感叹:“朕,也同样不能参加科举,也深以为憾那!”

    这时就见李贺双眼亮亮地抬起头,望着上首坐着的天子,好奇地问道:“你也是因为父讳而无法参加科举吗?”

    李忱一怔:这都什么和什么?

    但这位天子对文坛旧事倒也熟悉,马上想起:当年那位大名鼎鼎的“诗鬼”李贺,就是因为父名“晋肃”,被有心人说成是与“进士”同音,李贺应避讳而放弃科举。

    这是李忱之父宪宗李纯在位时发生的事。李忱崇拜皇父,自然不好直接出言批判。

    但明明是大才,却根本无缘科考——李忱本人就是个“科举迷”,想到这种憋屈事,顿时一声叹息①。

    随之天子也对眼前这位完全不谙世事的书呆子生出一些好感,道:“今日召各位入宫,便是想要论功行赏,将各位的品级再向上提一提。”

    “原本诡务司隶属于钦天监之下,诡务司丞受钦天监监正管辖。但经过此事,诡务司的实力已现于人前,钦天监无理由也无力管辖。

    “因此,朕意已决,诡务司不再隶属钦天监之下,而是与钦天监并列,隶属秘书省。”

    李忱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诡务司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司内的人对于这种调整并不在乎。

    “司内各人,从七品以上,升两级。从七品以下,升一级。”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好问心里还挺高兴的。他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品级和俸禄,但是他非常乐见身边的同僚们能够得到应有的嘉奖。

    尤其是章平,多年来兢兢业业,应当不止是个八品主事才对;还有李贺,他的能力诡奇,可能是司内最强大的一位,当个九品的博士着实是委屈他了。

    李好问正暗暗高兴,忽听李忱开口道:“原诡务司司丞李好问,拔擢为正五品,司令——”

    这下李好问被雷得外焦里嫩的:我怎么就成了司令了呢?

    若是这个任命落实,日后旁人见到自己,都会拱手道一声:“李司令!”

    那自己还要不要脸了呀?

    “启禀陛下,臣初入诡务司,担任司丞一职还不足两月。且在此案中着实是并无寸功,当不起陛下如此厚爱,求陛下收回成命。小臣愿以原有品级与职务报效陛下厚爱……”

    其实李好问若在别的衙门,原本不必叫做“司令”的。“令”乃是从五品对应的官职,又因他主持诡务司,所以职务名称才成了“司令”。

    可李好问哪懂这些,他只求自己不要成为“司令”,别的都好说。

    李忱想想也觉得李好问说得有道理:年轻人,拔擢得太快恐有“幸进”之嫌。

    看来眼前这未及弱冠的诡务司丞,还是挺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嘛!

    李忱对李好问顿时又高看了几分,想了想道:“那好吧,你依旧出任诡务司司丞。”

    李好问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当“司令”了啊!

    “但品级俸禄提到正五品。”

    感情只留个名字不变,其它里子还是一样地升啊!

    李好问其实最怕的是当“司令”,但现在不用顶着那么霸气的职称了,似乎……还可以接受。

    他想到这里,就听见身后教导主任……不,秋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李好问马上明白过来:他是个官职品级都压在众人之上的司丞。如果他不接受这样的嘉奖,排在他之下的章平、李贺等人,也就升迁无望。

    想到这里,李好问只得行礼谢恩。

    天子身边那名叫王宗实的太监监督着一个小黄门执笔,将天子口述的嘉奖工工整整地记下。

    李忱并没有到此打住,而是笑呵呵地望着李好问,就像是看着自家最欣赏的子侄:“李好问,你需记住,将来秘书省那从三品的太史一职,也是留给你的。”

    除此之外,还有给诡务司其他人的封赏。

    秋宇升了从五品郎中,同级别的屈突宜也有追封。

    章平从正八品主事升为正七品詹士,李贺从正九品博士升为正八品协律郎。

    另外,宫中专门赏赐诡务司五百金珠,作为司务经费。

    听到这五百金珠的赏赐,最为震动的人自然是章平——毕竟司内一向是几个金珠几个金珠地攒钱过日子,哪像今日这般,一下子就到手五百?

    但只要一想到,此次诡务司所获得的嘉奖,是损失了屈突宜的生命换来的——章平便是一副悲喜交集的表情,一边行礼谢恩,一边泫然欲泣。

    此外,天子还应承了李好问:诡务司众人既然都升了职,自然需要再增加一些可供驱使的人手。

    下一步诡务司该做的便是扩编,而天子亲口应允了李好问,许他再招几名可用之人,加入诡务司。人员由李好问自己决定,可以是在野之人,也可以从其他衙司征调,旁人不得置喙。

    所有这些,都由那名叫王宗实的太监监督着一一记下。

    李忱将话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冲王宗实道:“宗实,先将人带去内府,然后去吏部,今日就将这些赏赐与升迁之事全部办完。”

    王宗实躬身应了。

    李忱却又转过头对李好问道:“这些事让你这些下属们去办吧!李司丞且先留下,陪朕说说话。”

    秋宇眼光如刀,只是向上看了一眼就将李忱吓了一大跳。

    “好了好了,只是请李司丞陪朕说说话,朕有些疑惑,还想请你们的李司丞替朕解开。到时候一定将他全须全尾地送出宫。”天子勉强笑道。

    秋宇什么话都没说,敛了目光,冲上首的天子拱了拱手就自顾自出去了。章平扯扯正魂不守舍的李贺,也跟了出去。

    而李忱这时才好似长舒了一口气似的,转向李好问,突然温煦一笑。

    这一笑李好问并不陌生,当初天子从承天门下离开,留李好问一人面对赵归真时,天子也曾以一笑勉励,仿佛早已知晓李好问并不会就此败北。

    李好问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比较起李忱、屈突宜和秋宇。

    这三位其实是一个年纪。

    但或许是因为年轻时的经历太过坎坷,李忱的面相看起来比那两位都要老上好几岁,眉宇间皱纹深刻。他纵使是笑着的时候,眼神也不太真诚,偶尔深深看臣子们一眼,便马上转过去,似乎不愿与臣下对视。

    君主么,都是有秘密的。

    这位天子刚才面对诡务司众人,也是一样的套话连连,似乎想要让人心尽数臣服,但又因为诡务司的特殊,态度里便始终带着几分忌惮。

    此刻,年纪已长的李忱单独面对年纪轻轻的李好问,终于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柔声道:“李六郎……听说你在族里行六,朕就叫你六郎吧!你这点年纪,就已经懂得韬晦之道。这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朕因此对你格外赞赏。”

    李好问还能说什么,继续“韬晦”呗。

    谁知李忱继续开口:“我看你今日自从进殿,便一直心事重重,并未因朕的封赏有多少欣喜之情,这又是为什么?”

    李好问此刻的心情,的确像是有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各种滋味杂陈,很难形容。

    然而天子李忱深深地望着他,突然道:“你心里有谜团难解?”

    李好问一惊,震惊于这位皇帝敏锐的看人之道。

    “确实……确实如此。那夜赵归真的残躯抛下被他附身的鸿波道人逃走,至今还未找到。此案还有不少不明之处,”

    这当然是托辞。其实真正令李好问感到恐惧的,是赵归真竟然有能力在他人脑中种下念头。

    “不,不止……你心里还有很深的怀疑,那甚至是……触及根基的,这怀疑令你异常困扰。”李忱摇头,很果断地道。

    李好问:……

    这皇帝怎么有点做心理医生的潜质啊?

    又或者,这位其实和吴飞白一样,是个看人下菜碟的神棍?

    李好问想到这里,将头垂得更低,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压根儿不敢信任对面的皇帝,对方表现得越诚恳越掏心掏肺,李好问就越想要隐藏内心的秘密。

    但好在,李忱的心理咨询和神棍潜质似乎都是为了引出话题而刻意表现出来的。

    李好问只听天子说道:“朕也一样……”

    李好问:不,您跟我肯定不一样,您至少不会怀疑人生。

    “朕自小心中就存了一团疑问,年纪渐长之后,才晓得是与诡务司相关的。因此见到诡务司的人便特别亲切。

    “李六郎,随朕来!”天子唤得格外亲切,“朕想给你看一件物事。朕有种预感,或许你就是能为朕解惑的人。”

    这句话李忱说得格外真诚,甚至李好问诧异抬眼时,李忱一对幽深的眼眸毫不游移地与他对视片刻。

    “臣愿为陛下略尽绵力。”

    李好问赶紧答应——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好奇心已然渐渐腾起: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位深谙权术之道的帝王不耻下问,向一位入职才刚俩月的诡务司司丞虚心求教。

    李忱唇角上扬,露出微笑。

    他率先起身,向偏殿外走去。

    “李六郎,请随我来——”

    天子在前,李好问在后,向太极宫深处走去。

    一路上他们遇见多名戍卫宫中的金吾卫和在宫内当差的内侍。

    这些人恭恭敬敬地向李忱行礼,但不得李忱召唤,愣是没有一个敢于跟上来的。

    李好问随着李忱穿过太极宫中一座座堂皇的大殿,在重重楼宇中穿行。此时已接近申时,太极宫渐渐被暮色笼罩,建筑的影子正向着东方不断拉长。

    “这里是玄武门。”

    李忱穿过北面一处宫门时向李好问解释。

    原来这就是玄武门——李好问顿时生出翩翩的联想。

    如果没有发生在这里的惊天之变,唐太宗李世民便无法开启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

    而李忱一见李好问的表情,就知道这年轻人联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伸手指了指宫门外的各个方向:“那里是西内苑,那里是大明宫……”

    而李忱带李好问前往的目的地,却并非这些承载了厚重历史的大内宫宇。

    他带领李好问径直向北,来到西内苑北面一座外表陈旧的独栋殿宇跟前。

    李好问留心观察,他发觉这座宫宇虽然陈旧,但殿基与柱础处都有维修的痕迹,用来重修的材料都很新,绝不超过一两年。看起来是李忱上任之内的手笔。

    在那里,李忱随手撕下一对宫门上贴着的封条,自己从袖中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一枚黄铜大锁。

    与诡务司机要室的门锁还是没法儿相比——李好问心里暗暗地道。

    “嘎吱”一声响,陈旧的木门打开。

    仅存的余晖自西向东漏入殿内,将昏暗的大殿跟前渲染成橙红色。

    但出乎李好问的意料,殿门打开并未伴随着灰尘飞扬。可以想见,虽然这里的钥匙由李忱亲自掌握着,这位天子却从未放松此处殿宇的保养,时时命人前来清扫。

    “六郎进殿吧!”

    李忱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向殿内走去两三步,便在那里立定,背着双手,扬起脖子,似乎在瞻仰高大殿宇内驻停的某件物事。

    李好问跟着入内,殿内光线相当昏暗。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这大殿里的物品。

    当他认出眼前物品的一刹那,李好问仿佛被人直接钉在地面。

    他不能说不能动,只能望着眼前的庞然巨物屏住了呼吸。

    意外,太意外了——

    李好问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能在公元848年的秋天,在这座大唐都城的殿宇内,见到这件物品。

    它是来自未来的物品,工业革命的产物,是人类技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它竟被陈列在这里,这座唐时建筑的木结构宫殿里。

    此时此刻,站在殿中的“李好问”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随即抱着头坐倒在这座大殿的门槛上,使劲地摇着头,然后拼命揉着眼睛,想要再次确认一下眼前的物品是不是真的。

    这个年轻人又抱住自己的脑袋,奋力摇两下,让自己的脑子再清醒一点。

    随后再捂住自己的面孔,免得自己突然笑出声或者是流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都只出自李好问在自己脑海中假想的反应,他自身并没有挪动,也没有出声,哭,或者笑……他只是保持了一个震惊的仪态,始终站在李忱身后。

    李忱见他如此,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向李好问招招手:“六郎,随朕来。”

    “这只是个大家伙……看看就好,并不能动的。”

    “但这里另有些法器……应该就是你们诡务司说的法器吧!朕一直心怀好奇,却从不知道它们到底应该如何使用……”

    李忱一面说,一面带着李好问绕过大殿正中停泊着的那一座庞大蒸汽机车头,来到殿宇一角。

    第 83 章

    李好问如木雕泥塑一般, 立在渗入的大殿暮色中,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台蒸汽机车头,款式不算新, 但是它庞大的体型和全副钢铁躯壳却莫名给人以强大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很明显这是一台使用过的蒸汽机车头,金属表面各处都已锈迹斑斑, 车身下方的轮轴带着油渍。大约是日常有人打扫保养的缘故, 整个机车头各处被擦得一尘不染。

    它并非停泊在它该停的轨道之上,而是就直接这么陈放在大殿中央的石板地板表面, 占据了整座殿宇中最主要的一大片空间,沉重的车身将地面支持车轮的青砖压出明显的裂纹。

    或许是这里的人不知道该怎样将这样沉重的机车头挪开,所以也没人能想出办法将这些被压裂的青砖地面更换,只能任由它停留在这里,静止着,宛若一座纪念碑。

    然而李好问站在这座蒸汽车头跟前, 却似乎能见到车厢内坐着经验丰富的司机,正操纵着庞大的机械, 驾驭着身后绵延不绝的列车, 在铁轨上飞奔, 在田野上飞奔, 在华夏广袤的土地上飞奔……

    渐渐地李好问耳边响起隆隆的轰鸣声,连接着锅炉的烟囱有节奏地向空中喷吐着白色的雾气。一名司机伸出手,拉响了车头上的汽笛——

    “呜!”

    ……

    李好问就这样安静站着, 任由自己徜徉于回忆和想象之中。

    说实在的, 来自内燃机大行其道的时代,李好问自己对蒸汽机车头也不算特别熟悉。他只在随队奔赴田野工作时, 在祖国的边远地区见过极少数还运营的蒸汽火车头。

    但此时此刻,这种来自工业时代机械力量的象征, 还是深深打动了他,令他心潮澎湃。

    更为重要的是,一时间里李好问不止想起了奔腾于旷野之上的蒸汽机车,还有高铁列车、复兴号、振翅翱翔于空中的大飞机,和那飞向苍茫宇宙的火箭、载人航天器……

    那些看似都只是脑海中他的记忆,可是现在,李好问却很清楚:眼前这个有形的、他伸手就可以触及的庞然大物,就是那个未来时代的象征,是一切变化的开始。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眼前的蒸汽机车头,还是脑海里关于未来的记忆。

    都是真实的……不可能是旁人给他植入的念头。

    李好问一时热泪盈眶,李忱已背着手来到他身边,了然地道:“朕知道你会如此,会为这巨大法器所带来的力量之美而泪流满面。”

    李好问忙低下头去,看似是在天子面前谦逊,实则在心里组织语言,琢磨该如何向这位大唐天子说明:这可不是什么法器,这是曾经在后世风靡全世界的交通工具、动力来源。掌握了它就可以改变世界。

    李忱却似自顾自陷入回忆,柔声道:“小时候我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庶出皇子。但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偷偷溜进这里,和这些庞大而神秘的法器一起,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宫门都快要落锁了,母后的宫人寻到这里来……”

    难得李忱竟不再用“朕”这个自称了。

    李好问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子会告诉他这些,但有一点他很确定:李忱并不清楚这件“法器”是做什么用的。

    “皇兄无视我,几个侄子甚至蹬鼻子上脸地欺侮我……我却并不怎么在意。我成天只管坐在那里思索:这些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李唐的先祖们,会专门开辟这样一座殿宇,用来保管这些法器。

    “然而有一天傍晚,我看见父皇叫上了我的兄长和我的几个侄子向这边走来。

    “他们谁也没想起叫我,但我对这里太熟悉了,知道那里还有一座偏门。”

    李忱说着指指大殿的西北角。借助殿内昏黄的光线,李好问也看见了隐藏在那里的一扇小门。

    “于是我溜了进来,然后看见了一幅有法器构筑的奇景——”

    李忱一边说,李好问一边想象这位天子年幼时的坎坷经历。

    “那是可以活动的画儿,映在墙上。”

    “那画儿里我看到了很多,有可以载人飞上九天的巨兽,有能在海面上漂浮的大铁船,有迅逾奔马的钢铁兽,有仙人能在那寒冷孤寂的广寒宫中闲庭信步,还有……”

    李好问听到此处,才收拾了精神,转脸向李忱那边望去。

    他心里已有猜测,猜到那大概是一件什么样的“法器”了。

    说到这里,李忱兀自陷在回忆和回忆给他带来的迷醉里。

    “我陷入那个梦境里无法自拔,竟然没听见父皇与皇兄他们说了什么。

    “……”

    “三十年后,朕成为天子,成为大唐的主宰。”

    自然而然地,李忱挺直了脊背,而且改换了说话的腔调,言语里自然而然带上了属于九五之尊的自信与倨傲。

    “但是当朕回到这座令朕在儿时魂牵梦萦的殿宇之内,朕却发现,偌大的太极宫,已经再无人知晓该怎样再现朕当年见到的景象了。”

    李好问这时听出了一个大概:当年李忱之父宪宗李纯曾经带着子孙来到这里,向他们交代有关这间殿宇的重要信息。

    然而李忱作为一名地位低微的庶出子弟,即便偷偷溜了进来,也没有机会听说这些重要的传承。

    宪宗只道是他的天下会子传孙孙传子这般一代代地传下去,可谁能想到两代之下就出了岔子。武宗李炎驾崩时诸子年幼,宦官争权,所以拥立了他们认为最好控制的李忱。结果这位生母分位最低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是扮猪吃老虎,伸手把皇权夺了过去。

    但以这种方式登基的李忱,在皇家传承方面确实要欠缺一些。

    “朕问遍了宫人,后来又各处查阅典籍记录,方才得知西内苑里这座忆林殿内的物品,是当年则天皇后临朝时,由其心腹大学士林嫱布置的。“

    “朕想,既然诡务司与林大学士渊源极深,那么诡务司也许知晓些内情……”

    李好问听了李忱的话,忽觉有些不对:他之前还有郑兴朋啊!若是这位帝王真的想从诡务司处知道这些重要的信息,为何前两年没有去问郑兴朋?

    李好问偷眼瞧瞧李忱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猜出了个大概——

    李忱是在前天夜里承天门那一场大战之后,确认了诡务司的能力,才动了要利用诡务司的心思。

    眼前这番推心置腹,既是求助,也是拉拢。

    “圣人还记得当初是在哪里看到可以活动的画儿吗?”

    李忱一听,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惊喜。仿佛他之前并没有料到李好问真能为他指点迷津,刚才那长长一出其实只是为了拉拢臣子,增进感情。

    李好问:……您的演技还真不错啊!

    难怪能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骗过所有人。

    不过刚才李忱的描述,还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些灵感,大致能猜到林嫱除了这件巨大蒸汽机车头之外,还留下了什么“法器”。

    李忱指着殿内东面一整幅平整的粉墙:“就是在这里?”

    李好问循着方向,转过那庞大的机车头,眼前赫然出现了几件用青纱罩着的物品。

    “朕也猜想就是这些法器。”李忱微笑着道,“可是朕问遍太极宫中,已经无人知道这几件法器是如何使用的了……”

    天子一边说,一边惊愕看见李好问伸手便扯下了那层青纱。

    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望着青纱下的物事,似乎有些感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烦请殿下帮我摇动这枚手柄!”李好问朗声说。

    李忱:……?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有这天大的胆子敢来使唤自己。

    可谁教他刚才一路行来,温言抚慰,不就是尝试着显得平易近人,以便拉近和这少年之间的距离吗?

    再者,李忱心里也有点好奇:三十多年了,宫中都不曾再现这法器使用的盛况。这个刚刚接任诡务司的少年,他能吗?

    于是,尽管李好问的要求无礼至极,李忱还是勉为其难地上前,按照李好问的指点,开始转动一枚手柄。

    忽听“砰”的一声,哪里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昏暗的大殿内,忽然出现了一点点幽光。

    “咦!”李忱一声惊呼,手下便慢了些。

    紧接着那道光线立即黯淡,几乎要消失不见。

    李忱一吓,赶紧加快速度又多摇了几下,随着细微的、嘶啦嘶啦的声响,那点幽光便又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而李好问却对这突然出现的一点光亮表现得完全不以为意,他只管聚精会神地调整那点光亮跟前的一座黑色法器。

    那座法器也有一只手柄,看样子也是需要摇动的。但天子李忱并不清楚这两枚手柄究竟有什么不同。他眼看着李好问似乎在将两条长长细细的黑色绸带接入纺车一样的转轮,心里着实好奇至极——

    没想到天下竟真有这样生而知之的人?

    又或者,诡务司掌握了太多秘密,这么多年都不曾与皇家分享?

    李好问聚精会神地调整一回之后,道了一声:“好了!”

    李忱手下一停。李好问忙道:“别停,陛下您千万别停!”

    李忱的前半生被人指使惯了,这是也习惯性地听从吩咐,继续摇动手柄。等到他这么做了才反应过来:他已是天子,不该再被人使唤了。

    偏偏这时,就在殿内东面的那面墙上突然出现了图像——会动的图像。

    那似乎是一片海边的沙滩,有几个人类小孩穿着短衣短裤,脚踩着海浪迅速奔跑。孩子们的脸上全都是天真的笑容。

    图像完全由黑白和不同程度的灰色构成,虽然没有色彩,但这景象极其生动,画面上的小人儿们极其逼真。虽然殿内只能听见手柄转动的沙沙声,但李忱耳边似乎能听见孩子们银铃似的笑声。

    “真的,真的重现了!”

    李忱精神大振,手中的手柄摇得更勤,连带那团光亮也跟着明亮了好些。

    但李好问那里却一直很冷静,手中那个手柄也一直不徐不疾,匀速摇动。

    墙面上的画面便也一直保持稳定,孩子们沿着沙滩一直向尽头跑去,随后出现的是城市,成片成片的整齐房屋,高耸入云的楼宇,街道上行驶着的车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李忱早先虽以此为由将李好问请到这里来,但他并没有真的期待李好问能让这一幕重现。

    此刻这位中年天子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失魂落魄般望着墙壁上展现的图象。

    李好问站在“法器”的另一边,一边看,一边心潮澎湃,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那是他所熟知的现代生活:城市、便捷的交通、秩序……

    随即有新的图景出现,那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无比重要的时刻:蒸汽机车头载着货物疾驰而过,钢铁巨舰自船坞滑入海中,人类第一架双翼飞机起飞并降落,随后的景象变化得越来越快,内容也越来越现代。

    李好问看见了内燃机车,看见了火箭,看见了向月空飞去的神州飞船……

    “李六郎……李司丞,你可否为朕讲讲?”

    李忱在李好问身后开口,但李好问看得极其专注,恍若未闻。

    那是他曾经生活的世界,他自小被塑造的世界观……

    就在他对自己心生怀疑的时候,大学士林嫱留下的这一整套放映设备:手摇式发电机、金属丝灯泡、手摇式放映机、记录着“未来”的胶片,为他曾经的人生提供了佐证。

    其实李忱的要求李好问也听见了,而他也有很多可以讲:

    他可以解释人的视觉有残余,只要放映的速度够快,一秒内闪过至少24帧图片,就能令人感觉看见了活动的景象;

    他也可以解释光的轨迹是笔直的,因此点状光源能将小小的胶片图像放大,投射在一整面墙上……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李忱,而是任由自己沉醉在那种感觉里,任凭自己心里想象出的那个小人因为这种感觉而泪流满面。

    至此,他已完全不再相信赵归真的鬼话。

    他更愿相信自己,无论是否有人曾尝试在他脑子里种入念头——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一切人和一切事,联合起来塑造了自己这个人。

    这种自信令李好问此刻觉得格外轻松。

    待到放映结束,手摇式放映机上的胶片全都由一个放映轴转到了另一个轴上。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李忱行礼:“多谢陛下带臣来看这些……昔日林大学士留下的‘法器’。臣只觉受益匪浅。”

    李忱点点头,他见李好问刚才一言不发,以为李好问对那墙壁上出现的景象到底是什么并不了解。

    这再正常不过了,林大学士留下的很多物品,都被人认为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谜题。

    所以李忱也只认为李好问与自己一样,虽然能再现法器的使用,但对法器所展示的内容不甚了了。

    “六郎不必如此,”李忱的口吻又亲切起来,“朕也很高兴你继承诡务司之后,能令朕再次见到昔日所见之神迹。”

    在李忱心中,这些上天入地……当然都是神迹。

    说着,李忱命守在殿外的宫人入内。李好问大致向他们阐释了这几件物品如何使用,如何保养。

    宫人们立即一丝不苟地开始清扫这间大殿,另有书记官将李好问说的一字不落地记下。

    李好问忍不住想:若这是能够流传至后世的帝王起居注,那也许后人就会读到大中二年八月末,诡务司李好问御前使用放映机……

    李忱则眉心稍锁,似乎他心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解开。

    果然——

    李忱将李好问带回太极宫那间他用来召见诡务司众人的大殿,赐了座之后,李忱又向李好问询问:“六郎可曾从诡务司的传承中听过如此一个预言——”

    “一个王朝乃是于天下纷乱之间建立了一个稳定的体系。”

    李好问一听李忱这么说便很确定:这么现代的用词,一定是林前辈无疑了。

    “但只要这个体系建立,王朝内的一切,就都会向着无序与混乱发展,直到王朝毁灭。”

    李好问听着,忽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可原话又不像是这么说的。

    “这是林嫱于武后掌权之时说过的话,被中宗、睿宗皇帝听了去,而后代代相传,传到了先皇那里。先皇当日还在的时候,曾经以此警醒诸皇子。”

    虽然李忱这样解释,但李好问心里还是暗暗觉得:李忱没准儿也是像溜进掖庭偷看先皇使用放映机时那样,偷听到的。

    “当时先皇对此并不如何以为然——虽然我大唐立朝百年之后遭遇藩镇之祸,动摇了国本基础,又屡次面临外敌,但先皇在世时,已然实现元和中兴。

    “然而此言犹在耳边,先皇已然被害……”

    说到此处,李忱忍不住怆然泪下。

    李好问并不作声,他虽然知道唐宪宗死得蹊跷,连史书上都这么写着。可是以他眼下的身份和志向,并不适合随意掺和进来。

    “眼看着先皇已接近打破这可怕的预言,但谁知竟为妻儿所害……”

    说到这里,李忱泣不成声,矛头直指已经驾崩的先皇唐穆宗,和三个月前突然暴毙的郭太后。

    李好问这时大概已猜到郭太后在兴庆宫身亡可能与赵归真有关。他猜测赵归真可能与李忱有些利益交换,因此换来了在兴庆宫龙池用鱼脍“投喂”那伽的机会。

    一想到这里,李好问便对李忱再生不出半点同情。

    他只是很平静、很冷淡地望着天子。

    李忱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感人至深的表达竟引起了反效果,连忙收了泪,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开口道:“朕因此日夜忧愁,担心林大学士留下的这个预言会成真。六郎,你既是朝臣又是我李唐子侄,你说说看,我李唐王朝,一旦建立,就注定向着无序与混乱而去吗?”

    李好问乍听这句话时,觉得林嫱可能只是在描述华夏历史上封建王朝的周期律。

    但是仔细一想:不对,这不就是熵增定律吗?

    也就是说,任何事物总是向着熵增的方向发展:就好比屋子不收拾会变乱,封建王朝所建立的秩序会一点一点地失序,官僚的效率会一点点降低……最终王朝瓦解,由历史从乱世中臻选豪杰,再度建立新的王朝。

    李好问想了想,答道:“启禀陛下,依照我诡务司的传承,这是林大学士在描述世间一种基本的现象,甚至是宇宙演化的终极规律。”

    李忱倒吸一口冷气:原本想要从这小司丞口中逗两句好听的,获得一点安慰。

    谁知李好问竟说这是一个天大的道理。

    “但这种混乱的前提是对这个体系完全不作为,不干预。以臣之浅见,若是有明智之君能够带领臣民对抗这种失序与混乱,这个过程会被大大延缓,乃至我们有生之年,可能都看不见所谓王朝毁灭的那一天。”

    李好问心里有数,宣宗李忱虽然看似爱好玩弄权术,但在施政方面还算是一个靠谱的皇帝,不似他那些侄子们都是些青春天子,享乐皇帝。李忱在位的十三年里,百姓生活相对安定,他也被誉为“小太宗”。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这么下去,至少大唐百姓能在李忱治下过几年舒心的太平日子。

    可是当李好问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如果林嫱按照“熵增定律”所做的预言,指向大唐的终结;那么上一次吴飞白所做的预言,又该如何解释。

    按照吴飞白所说,大中四年,可就是大唐的终结啊!

    虽然屈突宜总说吴飞白的占卜并不靠谱,可是他预言准确了郑兴朋的死因和那伽造成的长安城之殇,虽然都偏了那么一点并不完全是真相,可这……并不意味着这个预言可以被忽视啊!

    *

    李好问离开太极宫的时候,天色已全黑。

    王宗实亲自举着灯笼,将他送至朱雀门。

    李好问刚刚迈出朱雀门,就见秋宇、章平、李贺和卓来四个人全围了上来。每个人眼神里都透着关切,似乎都在说:皇帝老儿没把你怎么样吧?

    李好问见到众人的眼神,心里还挺温暖:“难为大家都在这里等我……”

    就见秋宇冷着一张脸,淡然道:“李司丞难道以为我等候在这里是在等司丞出宫吗?”

    李好问/章平/李贺/卓来:……难道不是吗?

    “刚和吏部那边说过了诡务司增加人手的事。吏部让给两个名字,李司丞心中若已有人选,现在就告诉下官,下官去把这事给办了去。”

    李贺听了这话,摸着后脑勺不解地道:“可是……吏部早已经下衙,就算本司要增补人手,也肯定要等明天了呀?”

    李好问别了一眼李贺:瞎说什么大实话。

    而章平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秋宇那冷若寒冰的眼刀一转眼就掷了回来,于是章平只成功笑出半声,余下的全憋了回去。

    这位胖胖的诡务司主事用双手捂住嘴,小眼睛转了又转,眼神格外幽怨,似乎在说:

    秋主簿,要您承认一下关心李司丞……有这么难吗?

    第 84 章

    秋宇这人死鸭子嘴硬不肯松口, 转头便对李贺道:“长吉快开口,让他们吏部的人都上衙,就现在——”

    李贺听着就要开口, 李好问赶紧拦——他可不想给满朝文武留下一个印象:诡务司的官员可以肆意滥用能力,违背他人心意强人所难, 这么晚了还把人拉回来加班。

    “秋主簿在此等候必然是为了诡务司扩容的人选, 绝对不是为了关心我!”

    李好问这么一说,秋宇这才不再强求了。

    李好问:您和屈突主簿……明明是孪生兄弟, 为什么性格南辕北辙呢?

    诡务司众人终于在朱雀门前金吾卫们的集体注视之下,转身离去。

    没走出几步,李好问忽然想起来:“今日诡务司集体升职,从今以后,各位的称呼可都要换一换了。”

    秋宇成了从五品的秋郎中。

    章平成了正七品的章詹士。

    李贺成了正八品的李协律。

    只有他,李好问, 还是个司丞。只不过这个司丞的品级要大大高过其他衙司的司丞,正五品, 他可以穿浅红色的官袍了。

    秋宇对自己被评了新职称一事完全不敢兴趣, 只是冷声问:“李司丞, 您打算收什么人进诡务司?”

    李好问想了想, 先提了一个叶小楼。

    叶小楼这人粗中有细,有胆有谋,而且秉性中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劲儿。再加上他一身的武艺, 和那手熟练操纵“巨筝”的技巧, 怎么看都是百里挑一的靠谱人选……除了有时脾气太倔、嘴太贱,脑子太轴。

    但人无完人, 李好问认为叶小楼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同僚人选。

    此外,李好问认为叶小楼在那伽乱长安的那一夜里, 同样居功甚伟。让他一直做个长安县的流外官,屈居于裴兴怀那样的老油条之下,好像有点屈才。

    他提出叶小楼之后秋宇没做声,像是默认了。

    但章平仿佛心有余悸般地小声问:“李司丞,真的要招揽叶帅那样的人吗?”

    一旁李贺却嘿嘿一笑:“要是大伙儿嫌叶帅聒噪,我就请他闭嘴。”

    听到这里,章平便也不说什么了。

    然而李好问正在心中为叶小楼暗暗点蜡,更祝福叶小楼这会儿没有突然就张不开嘴。

    诡务司无人反对,叶小楼这就算全票通过了。

    “还有一个人选,我想要招揽的是……钦天监博士吴飞白。”

    “什么?”

    “吴博士啊!”

    有两人同时出声,只不过一人欣喜,另一人暴跳。

    欣喜的是章平:“吴博士好啊!”

    吴飞白擅长堪舆风水、起课算卦。此前通过诡务司承揽了不少这方面的业务,分润分得章平十分心疼。

    如果将吴飞白招来诡务司,这些利润就理所当然地都归诡务司所有了。章账房老怀安慰。

    暴跳的则是秋宇。

    “那个成日装神弄鬼的神棍,小事机灵,大事上糊涂,遇到危险只晓得往后躲的家伙……诡务司不养这等没用的闲汉。”

    章平对上秋宇那就是胳膊根本拗不过大腿,然而这位账房却又心疼钱,顿时满怀期待与纠结,转头向李好问看去。

    李好问很肯定:“吴飞白与秘书省和钦天监的人不一样,是个值得招揽的可用之人。”

    他对吴飞白并无多少好感,也承认吴飞白的占卜过去并没给诡务司带来多大的助益,甚至还拖过后腿。但是他相信:天下旁门左道的出现都是因为它们有一定的用武之地。

    再说了,单从经济利益上考虑,让吴飞白加入诡务司,也比将他留在钦天监更有利。

    “司丞此话差矣!”

    秋宇黑着脸道:“那人不过是一个混日子的等闲之辈!诡务司平白无故为何要养着这等人?”

    李好问这时发现秋宇与屈突宜的又一处不同:屈突宜向来笑脸迎人,就算是怼人时也常常是一副笑模样,虽然说话时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然而秋宇却只会黑着脸说话,批评起人来直截了当,声线也总是冷冰冰的。

    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与这兄弟俩的那次见面,李好问忍不住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这两位各自不同的秉性,在那时就已可见端倪了吧!

    面对秋宇的反对李好问没有退让,而是平静开口:“屈突主簿曾经教过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独立思考,如果认为自己确实有道理便应坚持。”

    “吴飞白吴博士的能力对本司是一种助益和补充,为了本司的利益,我认为确有必要将他纳入本司。”

    李好问说完就赶紧闭上嘴,他甚至预测会面临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谁知,秋宇面沉如水,长久一言未发,忽然伸手一指远离皇城的方向:“走吧!”

    *

    “阿娘,十五娘……”

    夜深了。在敦义坊自家宅院里,李好问正向亲人们分享他的喜讯:“儿子升职了,升到了正五品,虽然官职还是诡务司司丞。”

    崔真脸上顿时写满了幸福与喜悦,她一双美目凝眸望着李好问,双手一拍笑道:“哎呀,六郎这都要穿绯袍了呀!”

    未几,崔真已伸手擦拭眼角的泪水:“若是你阿耶能活着看见这一天……该有多好!”

    十五娘却百无聊赖地抬头瞅瞅李好问,似乎在说:连阿兄都能升官?这大唐,是实在没人了吗?

    “但真正令儿子开心的是……一个一直压在儿子心头的重负,如今总算放下了。”

    这趟进宫拜见李忱,李好问最大的收获莫过于确定一点:赵归真当日只是虚言恫吓,那道士或许能种下一个念头,但是绝对无法种下整个世界观。

    他就是他,被过去的经历塑造,并且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

    “另外,儿子今天在宫中还看到了几件林嫱大学士留下的物品——那简直堪称神迹。”

    他确实是佩服林嫱的——竟然将那样的物品从千年后的现代搬运来了大唐。

    他甚至能凭空在脑海中勾勒一幅画卷:

    林嫱独自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看眼前的敞阔空间,点点头,非常满意。随即她一伸手,就从时间的长河里拖出一枚庞然巨物,“轰隆”一声,落于大殿正中,将地面上铺着的青砖压得块块碎裂。

    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充满了工业革命时代的机械美感,另外,比起小巧而复杂的内燃机,它也是相对更容易理解原理的初生代机械。

    而且煤块,比之需要炼化提炼的柴油、汽油等燃料,显然也要更适合大唐。

    林嫱歪着头欣赏自己的“作品”,忽然察觉它已经占据了殿内的大部分空间。

    而且,她也没法子从后世运来铺设于地面的绵长轨道——总不能为了给唐人老祖宗演示后世成就,咱就破坏点交通设备吧?

    那么,来自后世的其它伟大成就该怎么办?怎样才能令唐人们明白他们的后世子孙究竟创造出了何等先进的科技?

    林嫱皱起眉头,颇为不甘地嘟起了嘴,想了很久,终于双眼一亮,做出决定。

    她又陆续带回了手摇发电机、手摇放映机,录满各种影像的黑色胶带,让这些来自后世的影像,能够由唐人自行放映,让他们能够跟随这些影像去放纵自己的想象,尽情追逐——一切皆有可能。

    另外,李好问在猜想:如果林嫱能够将这般巨大的物品从后世带来大唐,那她自己肉身穿越,应该也不费吹灰之力吧?

    这种猜想给李好问带来莫大的鼓励:林嫱显然在时光术上有所突破,她掌握的绝不止“一瞬”、“一弹指”这些低阶级别,显然还有能够跨越千年、搬运巨大物品等等之类神奇的应用。

    这些巨大成就刺激了他,也在激励着他。

    “所以儿子一定要像林大学士那样,掌握最高阶的时光术。”

    李好问看似是在对崔真说话,其实是重申给自己下的决心。

    “希望以此,能让我成为一名称职的诡务司司丞。”

    还有,希望我能返回十年前、二十年前,再次见到那个年轻时的屈突宜,纵是不能挽回已然逝去的生命,至少能够在过去与他打个照面,让他感受到——那些曾经一起并肩经历过战斗过的友情,始终在历史中存在,永远不会失去。

    事不宜迟,李好问肃然道:“阿娘,儿子借您的帮助,梳理一下思路。”

    崔真顿时表情严肃,异常认真地望向儿子。

    倒是十五娘做了一个鬼脸,冲李好问吐了吐舌头,然后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李好问顾不上自己精分出来的妹妹,快速回想自己所知一切关于时光术晋级的知识:

    “按照林大学士所说,我需要掌握‘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有两个……不,三个前提。

    “第一是‘支点’,如果我想要‘瞬时穿梭’,跨越十年以上的历史,我必须拥有准确的‘支点’。

    “这‘支点’我应当能通过十年前的物品,或者诡务司的历史档案一类的途径获得……”

    按照秋宇的说法,李好问至少完成过一次“时间穿梭”,跳跃回十年以前,见到了屈突宜,屈突宜又随即告诉了秋宇。李好问心想他至少能从秋宇那里获得帮助,获得这个“支点”。

    “第二是‘绝对时间’。如果要掌握‘一炷香’级别,我需要稳定地掌握‘一炷香’,也就是五分钟的准确时间间隔。有辅助也行……”

    他刚说到这里,就见崔真女士迅速起身,去取了一炷线香过来,就着油灯灯芯点燃了。李好问鼻端顿时闻到一股淡雅的幽香。

    还真是上好的檀香。

    李好问没有仔细去想精分人物也能点香这是什么操作,连忙问:“阿娘的意思是?”

    崔真笑道:“你说要掌握‘一炷香’的绝对时间啊?”

    李好问有点幽怨:“阿娘,可是我需要借助这个掌握时光术……”

    以后总不能他需要使用时光术了,就先找个香炉,点一支香……

    这万一要是在跟人打架的时候,难道还得停下来这么做?搞不好对方还会说:“就算你拿香拜我,也没用啊!”

    嗯,这里的“一炷香”说到底,是一个时间概念,而非为了清新空气提神醒脑才进行的风雅操作呀。

    崔真却睁大了那双形状好看的杏眼,望着儿子:“好问,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呀!”

    “来,你且盯着这一炷香,静静待它燃完。然后阿娘就再给你燃上一支。”崔真举起手中一小把细细的线香,“你沉下心来,记住这时间间隔,不就成了?”

    李好问:……确实是这个道理。

    之前的两个级别,“瞬”和“弹指”,说白了也是依赖外物,让自己的思维也形成一种“肌肉记忆”,从而掌握这种“绝对时间”。

    但问题是,“一炷香”相当于后世的五分钟,与之前的“瞬”和“弹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得点燃多少枝香,才能在心里形成“固定记忆”,掌握这绝对时间?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毕竟线香还有粗细长短,它们点燃的时间也不完全一样啊,怎么能说是“绝对时间”呢?

    ……

    想了半天,李好问将崔真女士的建议当成是精分人物在帮助自己梳理思路,虽然不一定靠谱,但不妨试试。

    于是他没再出声反对,而是安静注视着点燃的那枚线香,望着香上那小小的一点红点缓缓向下移动,耐心体会这些“时间”。

    待到那线香燃至小香炉的香灰深处,红彤彤的香头转为灰色,崔真忙伸手,就着油灯又点燃了一枚线香。

    与此同时,李好问觉得腰间荷包一动。

    他没太在意:这是遮摩遮利翻身呢,他已经习惯了。

    倒是妈妈新点燃的这枝香,怎么看起来与刚才那枚要稍微粗壮一点,要长一点?

    用点“一炷香”来作为“一炷香”时间的标杆,这种方法是不是不太靠谱?

    李好问忍不住啼笑皆非地想:若是“一炷香”可以这么干,那到了下一个级别“一盏茶”又该如何?

    难道还要找个人来一直不停地喝茶吗?

    但无论怎样,李好问抱着“试一试没损失”的心态,目视这一枚线香静静地燃至末尾。

    但就在那点香灰还未熄灭的时候,李好问忽然感受到:自己腰间荷包里的遮摩遮利,忽然又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李好问没多想,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直接从榻上一跃而起。

    崔真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点燃第三枚线香——见到李好问突然这样,惊白了脸颤声道:“好问……”

    “阿娘,您先别急着点这香!”

    李好问连忙找了一枚可以盛水的陶碗,狂奔出北堂,在自家用来盛水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然后又狂奔回北堂。

    这动静惊得连十五娘都从自己屋里偷偷探出个头,朝北堂里看。

    李好问将陶碗放在榻上,伸手从蹀躞带上取下荷包,解开,小心翼翼地将小红鱼放入盛了水的陶碗中。

    原本包裹在小红鱼的那一层半透明物质渐渐融化,小红鱼忽然“咚”的一下,沉入水中。

    是不是因为太晚的缘故,遮摩遮利半闭着眼,似乎没醒。唯有它那张小口,自始至终不停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保持着每个弹指呼吸一次的频率。

    李好问突然想起这货的名字:遮摩遮利,活着的时间。

    他心头一喜,有了灵感。

    上一位时光术大拿,林嫱林前辈,她本人就是技术帝,靠的是自己手工制作的计时器;

    郑兴朋靠的是滴漏一类中国传统计时装置,因此在“时光术”的道路上没能走得太远。

    而他,是不是可以靠宠物?

    “阿娘,您将这把香都给我好吗?”

    崔真女士果断地把香都塞到了李好问手里。李好问一摸,都是有实质的具体物品,不是想象出的虚幻。

    他也顾不上琢磨自己的精分水平怎么这么高,赶紧趁着小红鱼还未翻身的时候,找出了两枚长短一致、粗细一致、通体匀称的线香,先捧了一枚在手里。

    过了两三分钟,那小红鱼忽然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那薄如蝉翼的鲜红尾鳍在水中如同红绸在空中飘舞。

    它此前在自己织出的“鱼缸”里翻身时只是有些轻微震动能令李好问察觉罢了。而现在到了陶碗里却阵仗不小,陶碗里被它翻腾着溅了几滴清水出来,溅到了崔真脸上。

    崔真连忙掩面,用衣袖遮着,将脸上的水渍擦去。

    而李好问则顾不上向母亲致歉,他急急忙忙地将事先选好的那枚线香凑至油灯的火焰上,将其点燃。

    小小的红点,沿着他手中线香匀速向下移动。

    就在那线香几乎烧至李好问手指处时,只听“扑通”一声,小红鱼又翻了个身。

    李好问觑准这个时机,将他事先准备的另一枚线香在灯芯上点燃,而他自己手中那枚短短的残香则在香炉中掐灭。

    待到小红鱼再次翻身,李好问依葫芦画瓢,再次掐灭了另一枚残香。

    这次,他将手中剩下的两枚残香放在眼前对比——两枚残香都只剩大约两厘米长的一小截,但长度完全相等。

    这说明——李好问看看陶碗里的小红鱼,心里十分惊异:这小家伙鱼嘴一张一翕的间隔是一弹指,已经能算是鱼族的异能了;现在发现它翻身的间隔刚好是一炷香?

    李好问捧着碗凑至眼前,难掩惊讶地道:“原来你真的是‘活着的时间’!”

    小红鱼似乎抬了抬眼皮:困——也不看看几点了!

    李好问连忙把陶碗放在榻上,抬头向崔真那边看去。

    崔真女士正在补妆,她手持一枚小铜镜,将脸颊上刚才被溅湿的地方擦了又擦,又用小粉扑子扑了一点香粉上去。

    “好问,有结果了?”

    见到李好问抬头,崔真脸上堆笑,手中的镜子与粉扑也同时放下。

    “是的,阿娘,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炷香’的绝对时间。”

    方法还是那个方法,只不过不像妈妈说得那么麻烦——李好问只需要将遮摩遮利揣在身上带着走,并且随时随地地锻炼自己熟悉“一炷香”的时间间隔。

    只要他锻炼到在任何情况下,他对这种时间间隔的判断,与小红鱼翻身的间隔一致,就算是大功告成,他不会再受任何副作用的影响,不会头疼、口鼻出血或者失去记忆了。

    至于小红鱼翻身的间隔,是不是真的就等于五分钟,这倒无关紧要。毕竟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绝对时间,只要这种时间间隔能够保持一致,就不会令李好问迷失。

    “恭喜好问!”

    崔真雍容地笑望着儿子。

    李好问则诚心诚意地行礼致谢:“多谢阿娘指点才是!”

    就算是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该感谢的时候也是要诚挚感谢的嘛!

    “阿娘早些安置吧!儿子想……”

    李好问想要趁热打铁,借着这热乎劲儿赶紧拉着小红鱼一起修炼时光术。

    谁知崔真一双俏眼蕴满温柔,望着李好问,柔声道:“六郎,你刚才不是说,需要三个条件?”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是呀!”

    崔真这话,宛若一盆冷水从他头顶浇下。

    自己发现小红鱼的“特异功能”之后太过兴奋,竟然忘记了林嫱在笔记里提醒过:能够顺利掌握“一炷香”这种中阶时光术的前提,是“有其他人带领,完成一次时光跨越”。

    这他上哪儿去找人能帮这种忙?

    李好问还曾设想过,郑兴朋没能将时光术从“瞬”和“弹指”提升到“一炷香”,没准就是因为找不到人帮这忙。

    毕竟武宗灭佛之后,对“时光术”认识最深,拥有最丰厚传承的佛家给灭得差不多了。

    如今他又该找谁来帮这忙才好?

    李好问想过罗景,但不知道这位曾经短暂合作过的对象应当怎样联络。

    他也想过荐福寺的僧人,又或者,去那座十一面观音像跟前透个话,表达一下合作意愿?但若如此他又必须考虑后果——现在他不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是整个诡务司司丞了。如果对方借此机会提出诡务司不能接受的要求,他也只能狠心拒绝……

    李好问思来想去,刚才那股趁热打铁的劲头一时间都消了。

    倒是崔真思忖片刻,忽然问李好问:“好问,前天夜里,一直听你说过的……永远都不会失去……那是什么意思?”

    李好问有点张口结舌,他猜自己在梦中与蚁族们相见时可能一直在喃喃念叨着这个,被妈妈听见。

    “这是……儿子的一位同僚……朋友,长辈,引路人……

    “他在那一夜里不幸殉职。

    “但是他在遇难之前给儿子留下了这一句话。

    “而儿子误入历史的时候,也确实见到了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虽然我无法再挽回他的生命,可如果掌握了时光术,我就从来没有失去……”

    说到这里,李好问忽然自己哑了。

    他抬眼望向崔真。

    发现那位正调皮地举着一枚团扇,遮住自己那张香粉还没有完全抹匀的颜面,只露出那对形状好看的杏眼,眨呀眨地,调皮地望着李好问。

    “六郎,你懂了就好……”

    “是啊,阿娘!我懂了!”

    李好问叹息道。

    他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啊!早先误入时光的隧洞,一直飞向远古,随后又被上古神明一巴掌拍回了大唐——

    他早就是一个曾来回穿越千万年岁月的幸运儿呀!

    第 85 章

    山间有座小道观。

    此观规模不大, 陈设素雅,观内数间草庐,屋舍之间除了最普通的山石与花草之外并没有多余的装饰。

    草庐内, 轩窗之下水汽氤氲,屈突宜刚刚为自己烹好了茶, 如今正姿态闲适地坐在窗边的竹榻上, 一边手不释卷,一边将手伸向几案上的茶杯。

    忽然, 他面前有身影倏忽闪烁,刚开始只是虚幻的影子,一弹指过后,这影子渐渐凝固为有形的实质。

    一个身穿蓝色家常布袍的年轻人,头戴黑纱幞头,二十岁不到的年纪, 默默出现在竹榻前,面上有些忐忑, 此刻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屈突宜, 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屈突宜却似一点儿都不觉得吃惊似的, 随手向对面的竹榻一伸:“既然又来了, 那就坐吧?”

    年轻人面露吃惊,似乎全没料到对方竟然认得自己,期期艾艾地开口:“你……我……”

    “现在是大和五年, 二月廿六, 未时一刻。”

    屈突宜探头瞧了瞧院中竖立着的铜晷,十分周到地回答, 似乎这对来人而言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对面的年轻人眼眸深深,望着对面这个年轻版的屈突宜, 似有吃惊,但更多是激动,因此久久不能言语。

    “难得你来的时候我是沏好了茶的,”屈突宜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在我这里饮一盏茶再走吧!”

    “如此便多谢了。”年轻人真的在对面竹榻上坐下,眼看着屈突宜去小泥炉上打开茶壶盖,用竹漏舀了两杯茶出来,一杯递给年轻人,一杯捧在自己手里,一边感受着陶杯带来的温暖,一面低下头,闻着茶香,小口小口地啜饮。

    那年轻人似乎感慨万千,胸中蕴有千言万语却无由诉说,最终只能低下头,饮了一口茶——

    “噗——”

    年轻人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这茶竟是这个味道的,结果喝得太猛了直接喷了出来。

    “这用上等的茶叶,花椒、肉桂和香料一起熬的,咋还就喝不惯了呢?”屈突宜直挑眉,伸手摸摸光滑无须的下巴。

    “屈突主簿……”年轻人开口。

    屈突宜摇手:“跟你说了多少次,我这一向潜心修道,身无功名,就千万别再用这官职称呼我啦!”

    “不过,你若是有更好的烹茶的法子也尽管告诉我。我挺好奇的,世上还有比这更能衬托茶香的烹茶法吗?”

    “你再烹一壶热水,取事先炒好的茶叶少许,放入杯中,冲入滚水,等5分钟……一炷香,再慢慢细品——那是品味茗茶最好的方法。”

    “好呀!”

    屈突宜对新鲜物事一向乐于尝试,竟真的从竹榻上下来,倒趿着鞋子,又重新汲了一壶山泉水,顿在泥炉上。

    但竹榻上那个年轻人已经等不来第二壶茶了。他的身影不久便开始渐渐消散。

    屈突宜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而是挥动右手,向那即将消失的身影告别:“李六郎,下次再见,我会告诉你我喜不喜欢你说的这品茗的法子。”

    又过了一会儿,泥炉上的水烧开了。屈突宜真的按那年轻人所说,拈了小小一搓茶叶,放在杯中,用滚水泡开。其他香料一概未加。

    屈突宜等到温度适合,小口小口地啜饮,令那略带苦味的茶香在口中弥漫。

    “真不错!”

    屈突宜感叹,然而他很快又郁闷地扁了嘴,小声抱怨:“咋不早说?”

    *

    李好问躺在自家榻上。

    他的身体疲劳且虚弱,但一双眼睛却精神奕奕,亮若星辰。

    其实他还没能完全掌握“一炷香”级别的“绝对时间”,但他实在是按捺不住,想要尝试一下,沿着时间溯流而上,返回十年、二十年之前,来见一见他的同僚、朋友、导师、长辈……来见一见年轻时的屈突宜。

    他这大概算是冒险一试,选的“支点”也没有经过特别的准备,就定在了当时他乱入遇见屈突氏兄弟的道观,反正他记忆超群,将那道观的一应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权将那个景象作为“支点”。

    然而他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准确地前往那个时间点,而是向后偏了好几年。

    “大和五年”,算来要比他预期的时间点晚了三年左右。

    显然,那时的屈突宜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李好问了——他非但不感惊讶,反而主动报上时间点,帮助李好问定位。

    李好问:难道我又穿了好几次,穿到了大和五年之前,与屈突主簿定下了某种君子协定了吗?

    有了自己这么个“时不时穿一下”的选手之后,整个时间线就显得有点乱啊!

    但这些,都并不妨碍李好问再尝试一回。

    这一次,李好问决定让自己好好准备,争取穿越得再“精准”一点儿。

    他先去厨下翻了点东西吃,又喝了一点儿水,静待体力恢复。

    然后他将装着小红鱼遮摩遮利的荷包挂在自己的蹀躞带上,然后开始在自家榻上打坐,一面静静地冥想,一面感知着荷包里小红鱼的动静。

    每一次小红鱼翻身,李好问就开始尝试用意识感知时间、丈量时间,在心里将时间的流逝与空间中的栅格对应起来。

    他开始尝试预测小红鱼下一次翻身是什么时候。

    刚开始这非常困难,他的预测要么早要么晚,有时感觉能差出“两炷香”去。

    但随着他进一步集中精神,默默感知,他似乎多少能离“正确答案”接近一点儿了。他只会比小红鱼稍早片刻或者晚片刻翻身……不是,他不用自己翻身,他只是在意识里默默地陪小红鱼一起翻身。

    虽然还无法达到完美,但李好问还是决议试一试,他想看看自己的“进步”对结果究竟有多大影响。

    于是,李好问在心里默默回忆他的“支点”,然后纵身一跃。

    “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身青色的道袍,那张年轻而坦白的脸,浓眉大眼的屈突宜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专注地望着李好问。

    “我见过你!”

    年轻了二十岁的屈突宜见到李好问并无敌意,马上就放松了,笑着伸手一拍后脑。

    “你不就是半个时辰之前我阿兄来时突然出现又突然不见的那人吗?”

    李好问:!

    他竟然将“误差”缩减到只有半个时辰了?

    效果如此立竿见影吗?

    “啧啧啧!”屈突宜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样,背着手,上下打量李好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一身衣服?好像连精气神都换过了?”

    “这……你观察得还真细致啊!”

    李好问这才想起,上一次他见屈突宜时刚刚经历过与那伽和赵归真的两场大战,正是满身血污,最为狼狈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是晚间在自家休息,正穿着家常的衣裳。

    时间这个东西还真是奇特——在对方看来不过区区半个时辰,但对于他这“时光穿梭者”来说,其中间隔着两三天。

    “对了,早先你……为什么那样悲伤?”

    屈突宜用李好问最为习惯的温煦口吻谆谆询问。

    李好问的心顿时被揪了起来。

    “那时你泪流满面的样子,似乎真的很痛苦。你想要对我说什么,我却又都听不清……”

    屈突宜关切地问道,虽然李好问这时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见了第二面的陌生人。可见早先李好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此前从未见过,但眼前这年轻人所流露出的真挚情感,还是深深打动了屈突宜,而且也令他格外好奇。

    “……”

    “这……”

    双方都很绝望。

    似乎一旦触及某些极其关键的信息,他们就变得完全无法交流。

    但屈突宜看得出对面的年轻人十分悲痛,悲痛到他有些不忍心再让对方触碰伤处。

    屈突宜内心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也大概猜到了,可能自己就是那个令对方悲痛不已的“原因”。

    但那又怎么样呢?

    日子总不能不过了?

    “那就别去想那些糟心事了!来,到观里来,我正好有个忙,没准你能帮上我。”

    屈突宜洒脱地一转身,青色道袍一甩,似乎烦恼就都忘了。

    这种气度令李好问既熟悉又心折。但……又有什么是他能帮到屈突宜的呢?

    好奇心驱使着李好问跟随屈突宜进入道观一间用来清修的静室。一进门,却正好见到窗下放着一枚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相互胶着,似乎正杀得难舍难分。

    依照李好问的判断,要么是此前有人在此对弈,下至激烈处暂时中断了。要么这就是一个传说中的珍珑棋局。

    “我有一位兄长,”屈突宜大方地笑笑,“为人有点那个!”

    “哪个?”

    李好问凭空回想秋宇的脾气,顿时也觉得有点“那个”。

    “刚才我们二人对弈,刚弈至中局,他便骂我棋力不济……”

    李好问不觉有些傻眼:屈突宜向自己求助,不会是因为这局棋吧。

    “刚刚他被人叫去,临走还没忘了嘱咐我好好思索这棋局,若是他回来我还没想好如何绝地反击,回头就让观主好好给我加点课业……

    “我观小郎君骨骼清奇,风流蕴藉,想必于弈艺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指点敝人一二?”

    李好问张口结舌:你问我……我一个五子棋选手?

    但是他经历过生死大劫,更曾为屈突宜舍身相救。此刻屈突宜说要帮忙下棋,李好问就算是对弈道一窍不通,忙也一定是要帮的。

    此刻忽听室外“喵呜”一声猫叫,李好问忽然来了灵感。

    “屈突主簿,请稍等!”

    话音刚落,人已经闪出去了。

    “屈突主簿?”屋里的屈突宜一脸懵。

    “我的姓氏倒是叫得没错,可为啥他叫我主簿啊?”

    屈突宜锁着眉头,想了片刻没想通,他就摇摇头将这点小事抛在脑后。

    却见李好问抱着一只日常在道观里乱窜的三花进来,笑道:“等到令兄一回来,您就将这小家伙扔到棋盘上……”

    “妙啊!”屈突宜双眼一亮,双手一拍,“这不就和杨贵妃日常抱着的那只狮子雪一样,眼看玄宗皇帝要输棋,贵妃便把小狗丢到棋盘上?”

    但这时李好问的身形开始变得不太稳定,身体上有些部分已渐渐虚化,像是即将消失在空中似的。

    李好问低头看看自己,苦笑着道:“屈突主簿,一炷香的时间已到,我得回去了。”

    他趁着自己的躯体还没完全消失,将手中的猫咪掷向屈突宜。

    屈突宜一怔,忙伸手接住了这个张牙舞爪飞来的小东西,随后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的身影消失于虚空。

    “不必担心,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次相见!对了,屈突主簿,我叫李好问,行六。您可以叫我李六……”

    这是李好问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片刻后,李好问已然静静躺卧在敦义坊自家北堂的卧榻上。

    他颇感疲累,鼻孔与耳道中都有一点点殷红的血迹。

    但他忍不住躺在榻上露出微笑,越笑越是开心,笑得眼角有泪水慢慢地渗出来,顺着面颊垂落。

    “很高兴再次认识您!”

    他在心里这样说。

    *

    第二天清晨,李好问精神奕奕,踏着晨鼓迈入诡务司的大门。

    跟在他身后的卓来哈欠连天,一边走一边问:“六郎君,您昨夜睡得那么晚,今天怎么竟一点儿也不困倦呢?”

    李好问笑笑不语。

    昨夜他一宿没睡,一直在冥想调息,尝试掌握“一炷香”的绝对时间。经过整整一夜,清晨时非但不感疲累,反而像是得到了良好的休息。

    但总不能告诉卓来:保持旺盛精力的秘诀就是整夜不睡吧?

    很快诡务司里的人就都到齐了,今日章平惯例给众人带了蒸饼,卓来自告奋勇地去给众人沏茶。热腾腾的一大壶清茶上来,就着蒸饼,好喝又解腻。

    可谁能想到喝茶的时候,章平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屈突主簿将司里沏茶的法子从外头那种法子改成了现在这种法子。他说是年轻时一个朋友教会他的。现在喝惯了司里的茶,外面那些可就真的不成了。”

    李好问听闻,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手中剩下的半个蒸饼差点就无法下咽。

    好在整个诡务司的偏厅里,各人都因章平这一句话而陷入追忆,无心饮食,搞得章平十分不好意思。

    看来,李好问在历史中来回穿梭,确实带来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也确实都影响到了今天。

    只是这些变化,都不涉及生死大事,只是日常生活细节。

    此刻李好问再念及“失去的永不复还”这句话,只觉有伤感如丝如绪,绵延不绝从心底涌出。

    但他还是把手中剩下的半个蒸饼吃下去了——要为屈突宜复仇,就要尽快提升自己,因此需要补充能量。从昨夜起,李好问就拿定了主意,绝不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

    这点变化诡务司众人都看在眼里,章平与卓来都松了口气,连秋宇都难能可贵地没有绷着脸。

    不久,堂前的壁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九下。卓来去诡务司门口转了一圈,回来就履行职责,通报说叶小楼与吴飞白到了。

    昨日李好问提出接纳这两位作为新成员加入诡务司,获得了其余成员的“一致”同意。想必是这消息当晚就送了出去,今天早上这两位就到诡务司来报到来了。

    虽然这两位都是“老熟人”,但李好问还是当先起身,迎至正厅外。

    他就感觉一股香风扑面而至,一个青色的人影飞也似地扑向自己,抱住自己……的腿,随后哭声传来:“李司丞啊!多谢您想着飞白——”

    吴飞白唠唠叨叨地将秘书省和钦天监的长官们抱怨了一顿,然后多方暗示: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人,因为吴飞白经常与诡务司合作而看不过眼,日常给吴飞白穿小鞋……

    随后吴飞白又表达了感动,李司丞竟然记住了当初他那点小小的功劳,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没忘记自己。

    而李好问的回应是:

    “阿嚏——”

    “阿嚏——”

    李好问很想说:其实我有点花粉过敏或者是香料过敏,您靠太近我们就没法儿好好说话了。

    吴飞白见状只能讪讪地退开。

    而叶小楼的画风与吴飞白的完全南辕北辙。这位前长安县不良帅抱着双臂,稳稳站在诡务司正厅前,双目锐利如鹰隼,缓缓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即使遇上秋宇那副眼神也只是一怔,没有退缩。

    “李好问,你要记得,是你请爷爷来这里帮你的。”

    “……”

    整个诡务司的人,都觉得这位不良帅太狂,太不识抬举了。

    “可不能成天将爷爷在这衙门里拘着,爷爷要的是能真刀真枪地为大唐出点力!”

    众人:……

    敢情这货是奋勇请战啊!

    为什么好好的意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

    秋宇见到叶小楼这么狂,抬脚快步走下正厅前的台阶,磨着后槽牙说道:

    “进了我诡务司,一切便都由不得你自专!”

    叶小楼一个激灵,连忙倒退几步避其锋芒,然后绕着秋宇走,同时口中找补:“秋主簿,我和李司丞相识已久,说话一直这么没大没小的……李司丞,您说是吧?”

    众人忍不住失笑:竟然还挺识时务,是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儿。

    李好问也忍不住莞尔,同时对秋宇的“凶名在外”又多几分了解。

    既然两人都来了,那李好问也不迟疑,直接告诉他们两人在诡务司内的新职务。

    “吴博士来我司后,与李博士一样,升为正八品协律郎。以后本司有一大部分丁类案件就都由吴协律通管。”

    “丁类”案件,自然是指那些堪舆风水一类的“业务”。

    吴飞白顿时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再次向李好问的腿扑来。

    李好问连忙掏出帕子做撸鼻涕状,这举动总算将吴飞白给劝住了。

    接下来便是叶小楼。

    他这不良帅本是流外官,其实是“吏”而非正式官员。若按照吴飞白这官升一级的先例在,叶小楼估计能进入官员体系,成为最末流的九品,官阶在诡务司中排名最低。

    此刻叶小楼绷着脸,看得出他真的有点紧张——以前他得罪诡务司众人、得罪李好问的机会不在少数,诡务司人将他招揽来,真的会给他一个体面的官职……真的想要好好用他吗?

    或者说还是想要挟私报复打压?

    叶小楼脸上的肌肉微颤,心里打着小鼓,甚至已经在设想:万一诡务司真的公报私仇,那自己就找个由头回长安县去,毕竟自己一帮兄弟们都在那儿,而且县尉裴兴怀除了懦弱了点太会和稀泥了点儿没有什么大毛病……

    “叶帅入我司后,是为正八品的都护参军。”李好问声音清澈,朗朗地宣布与秋宇等人商量之后的决定。

    叶小楼听了竟身体轻晃,甚至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八品……都护参军?武职?

    “叶帅,叶参军,日后在诡务司你就是唯一的武职,你可满意?”

    叶小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扁了扁嘴:“还行吧!”

    诡务司其余人相互看看,大伙儿都是一副磨牙的表情,都在想这家伙怎么那么欠打。

    这事先商量好的任命早就由章平准备了敕牒,叶吴两人各自签名画押之后就送到吏部去了。而叶、吴两人加入诡务司也成为既定事实。

    随后李好问将所有人召入正堂,包括老王头和卓来。

    这是诡务司在长安城那一场大劫难之后,第一次全员聚在一起开大会。

    李好问作为司丞,理所当然地是主持人。

    “各位,诡务司眼下只有一件要务,就是为敝司先郑司丞和屈突主簿复仇。”

    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格外明亮。这让其他人看在眼里,无不同时感受到振奋与压力——似乎李好问只有在谈到为屈突宜复仇的时候,才会精神百倍。

    只有叶小楼压低了声音小声嘀咕:“屈突……原来那家伙姓屈突……”

    秋宇耳聪目明,闻言丢给叶小楼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 86 章

    听李好问说要为屈突宜复仇, 吴飞白最先精神起来,双手一抬,袖子中各种占卜用品全部飞了出来;随即又是“哐当”一声, 一枚罗盘落在众人面前的矮几上。

    “李司丞,下官不自量力, 愿为本司算上一卦, 推算复仇之事的吉凶。”

    到了新衙门要在上峰面前尽力表现——这时连职场新人都明白的道理,更何况吴飞白就是个老油条本条。

    李好问没有阻止, 任凭吴飞白拈着几枚蓍草,让它们在双手指尖不断飞起。

    然而看着结果的吴飞白脸色却一点一点地变了——他脸色苍白,额头见汗,但又仿佛有点不甘心,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将那卦象又看了一遍, 方才开口道:“李李李李李司丞……这,这卦象上说, 为郑司丞和屈突主簿复仇之事, 主‘大凶险’。”

    李好问一脸平静:“难道占出凶险, 这仇就不报了吗?”

    他心里当然有数。

    当初是九死一生, 又搭上了屈突宜的一条性命,才让他从承天门前活着回来。报仇不凶险就怪了。

    诡务司内,其余人也纷纷向吴飞白投去鄙夷的目光, 尤以秋宇和叶小楼的为甚。

    但这会儿大家都在诡务司正厅中围坐着, 吴飞白便是想要冲上来抱着李好问的大腿苦苦劝谏也做不到。

    这位新任协律郎只得苦着脸又将卦象又看了一遍,最后小声小声地道:“对方似是拥有一件接近神物的法器……李司丞, 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那!”

    李好问颔首:“它叫‘神律之磬’。”

    “……”

    李好问的话反而帮到了吴神棍。此刻诡务司中如章平、叶小楼等人,大多流露出惊异神色, 纷纷重新审视吴飞白,似乎不大相信这次神棍竟然算得那么准,算出了对手最大的倚仗、己方最大的威胁。

    “本司数月前,曾经接手过一起因炫耀法器而引起的命案。死在此案中的鸿波道人,后来成了赵归真附身的对象。”

    “那时赵归真已死,而鸿波活着。不排除这就是赵归真以此为契机,除掉鸿波,令其成为傀儡。”

    “而郑司丞不幸殒身,其根源也在这起案件……”

    李好问将过去几件案件中的联系一一向众人说明。他说得条理清晰,诡务司中人人都听明白了。人人都点头,就连秋宇也拈着颏下的一把略显花白的山羊小胡子不说话。

    吴飞白见李好问早已知晓,知道再也劝不动这位上峰,心中哀叹一声,不再拨弄他手中那几枚蓍草,沉默坐于一边。

    “李博士……现在该称呼李协律了,”李好问转向李贺,“你可有关于这件法器的资料?”

    李贺冲李好问一拱手:“司丞以后唤我长吉就好。这就换了个官职,我自己也记不住啊?”

    旁人无不绝倒。

    但李贺旁若无人,正色道:“司丞说得没错,‘神律之磬’是上古神器。相传,三代时黄帝祭祀天地奏乐,这‘神律之磬’是当时曾经用过的一枚乐器。

    “因为那一场大乐,唤起了天地共鸣,当时使用的乐器大多成为了威力极大的法器,‘神律之磬’正是其中法力最高的一枚……”

    李好问聚精会神地听李贺解说,这时忽然想起来:他当时,好像确实是一直沿着历史回溯,上溯到了某个远古时代,见证了某个类似祭祀天地的场面,并且在那里见到了一位“神人”。

    在那里,他感受到了“神律之磬”,并且和对方建立了一丢丢联系。

    后来每当他回忆起那枚拍向自己的巨大手掌时,李好问总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

    但现在听李贺这么说,李好问忽然省起:难道那位,就是“黄帝”?

    不似华夏历史上的早期人类君主,反倒更像是一位神。

    可他上溯的,应该是真实的历史时空啊?

    看来在这个世界里,“神”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他难免又想起赵归真的话——李好问,你完全可以追求自己“成神”的。

    这种匪夷所思的言语在李好问现在听来,似乎已经不再是“信口开河”,而是值得深思的一件事了。

    李贺还在那边解说:“……这枚法器的威力是沟通天地之力,将这种力量引入人间,攻击他人。那日在承天门前,神律之磬轻轻一击,便为宫城门楼留下重创。”

    李好问闻言摇摇头:“不止如此。‘神律之磬’的效用还远不止如此。”

    众人一听都急了:李司丞,您这拼命炫耀他人的法器,难道不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但李好问说的是实话,他在那场大战中曾短暂地感应到“神律之磬”,本能意识到那枚神级法器另有妙用,攻击手法也不止是赵归真那几下这么简单,不过冷却期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在一旁吴飞白都快急哭了:刚入新衙门就要去送死,这委屈该向谁说?

    却有人声如洪钟,朗声道:“人生在世,就该快意恩仇。有仇不报窝囊废!”

    这么狠又这么直,这货是叶小楼无疑了。

    叶小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自己终于成了所有人的焦点,颇感振奋,当即拔出腰间障刀,提在手里,肃然道:“虽然我和屈突主簿并不对付,但是他的大仇若是不报,丢的是诡务司所有人的面子,也包括我叶小楼的……”

    吴飞白坐在叶小楼身边瑟瑟发抖:要脸还是要命,这是个问题。

    只听“嚓”的一声,叶小楼障刀挥出,削掉了诡务司正厅中央那张木制矮几的一角:“此仇不报,便有如此案!”

    他这么做了,原本指望其余人也会跟着一起,抽刀挥落,大声跟着发一遍毒誓:“有仇不报,有如此案”之类的,结果环视四周,周围都是文官,没人佩戴刀剑。

    倒是章平“嗖”地一下跳起来,检查那张矮几被损毁的地方,急得直跳脚:“叶帅……叶参军,故意损坏司内物品是要照价赔偿的。这张几案被你削去了一个角,照规矩,你本月的薪俸要被扣去一百钱。”

    叶小楼:……

    怎么不早点说这规矩的?他砍都砍了……

    然而李好问异常冷静,既不像叶小楼那般全靠血气之勇,又不像吴飞白那样恇怯畏难。

    “叶参军的刚勇与志气固然值得敬佩。但本司眼前的这件任务是需要细化、分步完成的。”

    说着,李好问一把抓过刚才吴飞白没用着的蓍草:“这个任务前期可以分拆成两个子任务。”

    大伙儿第一次听说“子任务”这个说法,都怔了一下。随即李贺记起林大学士当年好似也说过类似的话。

    “第一个子任务,搜集一切有关赵归真的线索,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第二个子任务,搞来一件能够防御‘神律之磬’的法器,或者找到能够抵御它的方法。”

    大家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原本囫囵一个任务,听起来挺冒险挺不靠谱,现在这么一分拆,竟然听起来靠谱多了,危险系数也有所下降——嗯,当然这还只是任务前期。

    “找人可不可以请本司的‘半身鬼婴’出马?”

    章平赶紧举手提议。

    李好问想起当初请“半身鬼婴”寻找鸿波时的情形,顿时摇摇头:“赵归真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一个‘人’,我担心请阿宝找人可能并不妥当。”

    当时在承天门前,赵归真逃走时只剩一个脑袋,是脑袋砸地蹦着逃走的。按照寻常“找人”流程可能行不通。

    这时,众人的眼光便纷纷转向了吴飞白。

    ——就算是“鬼婴”不能用来找死人,占卜可以啊!占卜不是一向既能寻人,又能寻物的吗?

    吴飞白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吓成一脸惨白,再也没有早先争着表现时的热切。

    “这……道家一向有些法术,如果贸然占卜,对方非但能干扰占卜结果,还能反向追踪到占卜的人……那位,可是拥有神级法器的人啊!”

    众人看他吓成那样,倒也觉得不方便再责怪他。

    李好问却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只要天子还公然支持佛家,不肯向道门低头,那赵归真就一定会再次出现。

    “我会与荐福寺谈谈,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做个局,引它入彀。”

    李好问自己承揽了第一个“子任务”,而后又道:“所以今天想和诸位商议的,是我们如何能够获取可以抵御且抗衡‘神律之磬’的法器。”

    “我想,获得的方法不外乎那几种,优先考虑购买……抢是不大现实的,毕竟是威力强大的法器。”

    “章詹士,本司大概有多少可动用的财力?”

    听见李好问这么问,章平胖胖的身躯一震,连忙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账簿,翻开至最近的一页,朗声道:“本司目前随时可以动用的金珠一千六百四十二枚,制钱二百十一吊三百九十五枚……”

    叶小楼在旁听得眼溜圆:这诡务司怎么这么富有?

    他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大唐任何一间衙司能为了公务而一下子拿出一千多金珠,当然,某些官老爷们能做到这一点。

    对了,既然诡务司这么富,那为啥刚才自己削了几案一角,那姓章的还要从自己的薪俸里扣一百个大钱?

    一边是这么地富有……一边又是这么抠?

    叶小楼看看章平,又看看被削去一角的桌子,眼神渐渐凌乱。

    “……除去钱财,另外本司还有即将成熟的药材若干、各门各派皆可以用的符箓若干、以及十几件功效重复或是弊病比较大的法器,这些都可以用来交换。属下这就给您拟一份清单出来。”

    李好问一听:章平提醒了他。法器什么的不仅可以用钱财来买,还可以用物品来交换,甚至……他觉得应该再开发些新思路,不一定非要买,还可以考虑借和租……

    “听起来本司是很有些经济实力的,完全可以尝试与人交换这种类型的法器。那么各位是否知道通过何种途径,可以找到此等的法器呢?”

    众人都不答话,叶小楼是真不知道,但章平、李贺与吴飞白三人,都将视线投向坐在李好问身边的秋宇身上。

    秋宇不动声色,平淡开口:“李司丞今夜便随我去务本坊一趟。”

    “务本坊?”

    李好问不明白:去务本坊干嘛?

    章平见李好问不懂,便解释道:“鬼市在务本坊。”

    李好问:原来如此!

    可是他听屈突宜说过的,所谓务本坊的鬼市,不过是平民百姓在秋冬夜里为了贩卖干柴而甘犯夜禁,对外只说是枯柴精作祟,并不是什么可以交易法器的地方啊。

    李好问如此一问,章平顿时一脸尴尬,望着秋宇,好半天才勉强开口解释:

    “务本坊鬼市,一直是秋主簿在主理……”

    “屈突宜一直看我主持的鬼市不顺眼,自然不愿告诉司丞。”秋宇冷冰冰地开口。

    李好问:额……这两位亲兄弟,看起来感情不错,很有点儿“特别”啊!

    不过他还真的对这所谓“鬼市”很好奇。

    难道竟是个可以自由交换法器、符箓、药品和各种材料的地方?

    但他们想要找的是能够抗衡“神律之磬”的法器,按说至少也是一件上古神器级别的才行。

    昔日鸿波只是泄露了“神律之磬”的存在,就惹来杀身之祸。

    这种级别的法器,在“鬼市”这种地方,当真能找到吗?

    但既然秋宇说了,李好问就下决心和他一起去看看,顺便也考察一下由诡务司郎中主理的“诡异物品”交易市场。

    当下他点了头,环视厅内一圈,在思考要不要邀请其他人一起去。

    结果吴飞白当场就滚到了矮几底下,然后章平乐呵呵地往矮几下喊话:在诡务司,文职人员一般是不会晚间出任务的。

    吴飞白刚放下一颗心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就听秋宇寒声问了一句:“协律郎也算是文职吗?”

    吴飞白再次滚到了矮几底下。

    叶小楼倒是表现得跃跃欲试:“这务本坊一向是万年县的地方,爷爷还没怎么去过,这次要去见识见识,见到万年县值夜的不良帅就给他们见识见识爷爷的新官服!”

    李好问忍不住双手抱着额角使劲地揉起来:他千挑万选招揽进入诡务司的人,怎么都只有这点追求?

    结果叶小楼的好心情被秋宇一句话给瓦解了——

    “晚上微服,谁也不许穿官服。遇到万年县的不良帅,对不起,大家一起装孙子。”

    *

    务本坊原本只是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中平平无奇的一坊,但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西面毗邻娱乐圣地平康坊,北面是皇城,西南面是荐福寺所在的开化坊,距离东市也只有一坊之隔。

    九月初的长安,晚间已经很有几分寒意。贩卖和购买柴薪的人也多了起来。

    进入务本坊十字街之后,百余步内灯火通明,街道两旁全都是贩卖柴薪的商贩。

    这些人多数是白日从城外樵夫那里收来柴薪,日落时分进城,晚间到此售卖的批发户。虽然生意做得不算小,但是终日与柴薪炭火打交道,一个个都灰头土脸、其貌不扬。

    来此购买柴薪的,则多半是长安城中大户人家里负责采买的管家,又或者是对面平康坊青楼里专事跑腿的小厮。

    有些大户人家的管家卖了柴薪就直接去务本坊坊门处,丢给坊兵几个钱,就命人开门出坊。

    那些坊兵拿了钱,对这些明着犯夜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拿不出什么钱的小厮们,就悄悄跟在这些车马之后一起出坊,至于能不能顺利,大概要看坊兵的心情。

    务本坊内,李好问穿着寻常儒生的蓝布襕衫,秋宇一身灰袍,混迹在交易柴薪的人丛里一点儿也不打眼。

    但叶小楼就不一样了。

    他人高马大,龙骧虎步,走起路来那种雄赳赳的公门气质,就算是没穿公服也掩都掩不住。

    旁人见到李好问与秋宇都没什么,一见叶小楼,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这还算什么微服?

    李好问有点着急,伸手挠挠头,想要和叶小楼沟通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听秋宇在旁冷笑了一声道:“李司丞招揽来的猛人。”

    李好问头疼地揉揉额角:秋宇与屈突宜是孪生兄弟,容貌五官一模一样,他见到秋宇就会想起屈突宜对他的好。但是屈突宜的激励式教育突然换成了秋宇的打压式教育,他一时还真的不太适应。

    “随我来!”

    秋宇却压根儿不管李好问头疼,只招呼一声,一转身便向街边一座客栈模样的建筑走去。

    叶小楼赶紧跟上,一边跑一边说:“爷爷就知道,‘鬼市’的出口一定藏在哪里。”

    李好问一时也想起当初和屈突宜一起去西市寻蛊肆时的情形,深知涉及“诡异物品”的鬼市绝不会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街道两侧。他也紧跟着秋宇和叶小楼,但若无其事地进入那座客栈。

    客栈里有一名跑堂打扮的小厮,正将胳膊支在柜台上,半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但李好问看得很清楚,那小厮的视线已经在他们这三人身上飞快扫了一圈,在秋宇那里停顿了片刻,双方似乎交换了一个眼神。

    “客官!您几位,住店吗?”

    叶小楼嗓门洪亮:“你没长眼看见爷爷们一共三人吗?住什么店?爷爷是来……李、李那个,你掐我干嘛?”

    刚才李好问毫不留情地在叶小楼手臂上掐了一把,免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而叶小楼也真的很争气,愣是忍住了没把李好问的官职一起透露出来。

    就在这时,客栈外又进来一行三人,来到柜台旁与李好问三人并肩而立,他们却像是常来的熟客,冲着柜台丢出一大把铜钱:“来一间能住三个人的上房。”

    小厮兴高采烈地将铜钱收了,提笔在面前的簿子上记了些什么,然后举起柜台上一盏油灯,对那三人道:“请跟我来!”便先将那三人带走,没像寻常客栈那般带去二楼的客房,而是径直带去了一楼客房中的某一间。

    过了一会儿,那小厮从那间房里退出来。房门打开的时候,李好问张了一眼,忽然惊觉:那屋里似乎没有人。

    待那小厮回到柜台后,李好问便也温和开口:“住店,三个人,上房。”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他也不知道有多少。

    “好嘞!”小厮也没数,只管把铜钱收入柜台,然后举起油灯,拎着三人向客房走去。

    叶小楼在旁大呼小叫:“咦,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三人也是这间啊?你怎么把我们带去有人住的屋子?”

    小厮极其无语地回头瞧了秋宇一眼,似乎在说:您今日怎么带了个傻子一起过来?

    而秋宇则转头看着李好问。

    李好问无奈之下,又掐了一把叶小楼。

    叶小楼正待暴跳:“李好问,爷爷告诉你,虽然你是爷爷的顶头……”

    房门已打开,叶小楼的声音忽然中断。

    这屋子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唯有那大通铺似的床铺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三件带兜帽的黑色大斗篷。

    秋宇迈上一步,将那件斗篷披上,将领口的系带系紧,然后放下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顿时谁也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了,

    李好问见状,马上明白了点什么,顿时也有样学样。

    叶小楼突然见到自己身旁多出两个看不见本来面目的黑衣怪人,顿时无语。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道:“原来如此!”

    到这时,就连这耿直的不良帅,也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客栈,而是“鬼市”的入口了。

    于是叶小楼不大情愿地披上斗篷,相当不甘心地问:“若是这‘鬼市’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模样,我们几人走散了该怎么办?”

    秋宇一伸胳膊,叶小楼以为他要打人,本能让开。

    却见秋宇在给他看衣袖上绣着的两个字:“庚戌”。

    叶小楼一伸自己的衣袖,又拽过李好问的衣袖看看,见上面绣的字都是一样的。

    李好问在旁看着暗暗点头:诡务司喜欢用干支标记一切,看来秋宇把这种方法也用到了鬼市上。

    每一批进入鬼市的人,都需要在这间客栈缴纳费用,然后按人数进入相应的客房,在客房里获得统一服装掩饰身份。

    但客栈事先在这些斗篷上做了记认,万一有事,客栈能对得上号。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冲秋宇点了点头。

    然而秋宇对来自上司的赞许视而不见,自顾自掀开屋内的床板。

    床板下,出现一道通往幽暗地底的阶梯。

    同时,各种说笑声、喧哗声、叫卖声,宛如陡然越过堤岸的潮水,势不可当,向三人同时涌来。

    第 87 章

    长安城, 务本坊。

    李好问、叶小楼、屈突宜,一行三人各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 由客栈床板下的阶梯进入地底喧嚣扰攘的“鬼市”。

    他们首先进入的是一道位于地下的狭窄小巷。

    秋宇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一条巷’。”

    这道小巷仅有一车宽,地面整齐铺着青色条石。由于整条巷子都在地下, 街道上阴冷潮湿, 无论是脚下的青石板,还是以木梁撑起的顶棚, 无不泛着潮气,凝着水珠。

    但巷内悬挂着一盏盏明灯,灯火稳定,经久不息,竟然是鲸油制成的长明灯——这些细节足以彰显“鬼市”的管理者财大气粗,出手阔绰, 手中资源丰富。

    巷子两旁,各自是一间间由粗大木柱撑起的铺面。木柱与木柱之间各是一间小店, 筑起半人高的柜台。店主大多就在柜台后面, , 与行走在这条小巷里的客商相互交谈, 完成一笔笔交易。

    巷子虽然狭窄,行人却很多。但人人都穿着一样式样的黑袍,戴着兜帽, 将帽檐压得低低的。

    这种衣饰能最大程度地掩饰穿着者外貌的特点, 旁人仅能看出一丁点儿高矮胖瘦。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见叶小楼步态依旧, 但是他整个身体都被罩在那一袭黑色斗篷里,再加上街道上太挤了活动不开, 李好问竟是再也看不出叶小楼的公门气质了。

    他这才放心,转头向一条巷两侧,观看那一间一间店铺里售卖的货品——

    这些都是诡务司内经常能见到的物品:各色符箓和制作符箓的材料,占卜用的罗盘、龟甲和牛角,各种草药、天灵地宝、甚至还有灵兽。

    有一位老板端坐在柜台后大声叫卖一只号称是“灵龟”的乌龟,并且将这只龟吹得天花乱坠。

    李好问因为前方道路阻塞,被迫停在这柜台前,盯着这乌龟盯了半晌,实在是没能瞧出这小家伙有什么特异。

    于是他想:如果无人能识别它的灵异,会不会有人将它买了去炖汤喝?

    说来也出奇,李好问这念头一动,他面前那只乌龟马上将头、四肢和尾巴全缩了进它的龟壳里去。

    李好问:……

    好吧我相信你是一只“灵龟”了。

    缓步离开这家店铺,李好问忍不住又发散地想:若是将小红鱼遮摩遮利带到这鬼市来,不知道该给它开多少价钱。

    他心念这么刚刚一动,就觉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开始一阵翻腾。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灵宠都是能读心的了!”

    李好问内心连声抚慰,总算将自家小红鱼哄好。

    “活着的时间”,对于他这么个修习“时光术”的人来说,应该是千金不换的吧!

    “这一条巷里的店铺,多是常年与诡务司合作的。”

    秋宇一路上都不说话,但是在靠近一条巷尽头时,竟破天荒开了金口,向李好问解释这“鬼市”的来龙去脉。

    “多年以前,长安城的三教九流聚在此地交换各种材料与法器,自发形成了‘鬼市’。后来长安城经过安史之乱、泾原兵变两次大劫,鬼市秩序渐渐崩坏。诡务司正好借此机会,暗中控制这里,经营此地以作为消息来源……”

    李好问很怀疑,秋宇这番话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叶小楼听的,目的是避免这位前不良帅又摆出他那副公门派头,在此地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叶小楼却很专心地听着,似乎还一边听一边认真记忆。

    “敝司采购各种制作符箓需要的材料,又或是司内种植的药物成熟需要出手,大多便是通过这些店铺。”

    秋宇一边说,那森冷的眼光便缓缓在一条巷两侧的店铺内扫过。

    李好问亲眼所见:至少有三到四名店主,在感受到秋宇的视线之后,各自打了个寒噤,直接坐回柜台之后。甚至还有一人,直接将柜台上面的木板放下,竟是连店都不敢开了。

    李好问:秋郎中你好厉害!

    终于,李好问随着人潮,逛完了这摩肩接踵的“一条巷”。

    正要离开一条巷时,李好问忽然感觉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他马上回头,向目光来处看去。

    只见在一盏盏长明灯的照耀下,一条巷十分拥挤,到处都是披着一模一样黑色斗篷的人。

    李好问没发现任何关注自己的可疑人物。

    其实这难不住他,只要他稍加停留,将刚才他感受到注视的那一刻,整个一条巷的“历史影像”都拖出来看一遍,自然能找到正在窥视自己的人。

    但李好问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只是在心里多了一番计较,就转身立即跟上叶小楼和秋宇,绕过一个弯,进入“二条巷”。

    “鬼市”的第二条街,要比前边一条略宽些。正中街面有两车宽,但街道两旁没有任何建筑,光秃秃的,只有两排墙沿。

    不少披着黑色大氅的小商贩,此刻都待在街道两侧,或坐或站,守着自家面前铺着的毡毯,毡毯上往往放着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小法器,也有人面前只有单独一件物品,光溜溜直接摆在青石板地面上的。

    李好问等人还未进入二条巷,就有人迎上来问:“要摆摊吗?”

    原来这二条巷是专门用来摆地摊的。

    那是一个跟刚才客栈伙计差不多打扮的小伙子,听声音年纪挺轻,但他脸上戴着一枚呲着两枚獠牙的红色木制面具,他能通过面具上的两眼空洞看见李好问等人,但旁人却看不清他的相貌。

    这小伙手中拿了一个簿子。

    看样子,要在这里摆摊,需要经过事先登记,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缴个摊位费什么的。

    这时,秋宇将自己黑色兜帽的帽檐向上抬了抬,那小伙立即懂了,马上让开身形,笑道:“客官们尽情逛逛吧!”

    李好问对符箓药材之类的物品都不感兴趣,只沿着道路一路问过去,遇到有售卖法器的,便停下来,由秋宇出面,问上两句。

    而秋宇出面,第一句总是先问:“有诡务司的法器评级吗?”

    李好问便知是指诡务司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法器评级,但叶小楼完全不懂,开口向秋宇请教。

    秋宇却也不藏私,将诡务司的评级给叶小楼解释了一遍,随后又提到:“在鬼市交易的法器,如果有诡务司评级,通常来说双方比较容易对价格达成一致,而且交易出现纠纷可以请诡务司出面仲裁。”

    “但如果法器没有经过诡务司的评级,就没有这种好事了。”

    李好问听了,满心赞叹地冲秋宇开口:“秋……先生,这果然是生财之道啊!”

    谁知秋宇竟莫名震惊,呆在那里,伸手隔着兜帽挠了挠头。

    李好问也瞪大了眼睛:诡务司难道竟是给人免费评级的?

    秋宇扭过脸去不理他,回避这个问题。

    其实李好问也明白:秋宇借“鬼市”之手,推广诡务司给所有法器评级,自是为了推动登记市面上流通的所有法器,这样不仅能够丰富诡务司内的记录,也能让诡务司对所有“危险法器”的流通去向做到心中有数。

    只是……完全无偿劳动,确实是……大公无私了一点。

    干嘛不搞收费评估呢?也一样能收集信息,监测去向啊!

    但这既然是秋宇亲自主持的“鬼市”,他李好问便不打算干涉。可是现在再回想,除了最早进入这鬼市的时候,他给了一把屈指可数的铜钱之外,就再也没见到过钱的影子。

    不会吧……不会在这里摆摊、开店……都是不要钱的吧?!

    于是,这一路上秋宇再也没好意思去搭理李好问,倒是由李好问自己,将所有售卖法器的地摊摊主都问过了一遍——几乎没有收获。

    绝大多数法器是没有评级,或者是评级很低的,多半是“黄”字级别,而“玄”字号的法器几乎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李好问好不容易问到的一件“玄”字级别法器,是一柄会飞的软鞭。它大概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紫金葫芦,如果使用者开口叫某人:“行者孙,我叫你你敢答应吗?”如果对方答应了,这鞭子就能迅速飞过去,将对方缠上。

    李好问心想: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厉害的法器功能都差不多!

    但他问诡务司将这法器的弊端评为哪个级别的时候,那摊主先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后来还恼羞成怒地吼李好问:“买不买,不买就别问。”

    李好问掉头就走,他确实对“玄”字级别的法器完全不感兴趣。

    倒是那摊主见到自己竟冒冒失失地吼走了好不容易过来的主顾,别提多沮丧了。

    而李好问运气不错,很快又遇到了一对“玄”字级别的法器:那是一对小镜子,能够彼此传递文字消息;而且弊端极小,几乎没有,因此被评为“荒”字级别。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对镜子是整个鬼市里唯一的“玄荒”级别法器,摊主拽得不行,见李好问放下镜子要走,便大声问:“这也不要?那你说说你到底要啥子嘛!”

    李好问想了想问:“有没有‘天’字级别的法器,‘天宙’或者‘天荒’级别的都行。”

    他们来“鬼市”这一趟之前,就已经与李贺商量过了,认为能与“神律之磬”相抗衡的法器,按照诡务司自己的评级至少得是“天”字级别的。

    毕竟若是“神律之磬”能被诡务司收来,也肯定会被评为“天”字级别。

    那小贩闻言便傻了,瞪着李好问愣是没能说出话。他的黑色斗篷沿着后脑滑落,竟露出一张带着一大片烫伤疤痕的中年人面孔。

    那人张了张嘴,方才意识到自己露脸了,赶紧将兜帽重新戴上,然后用激动不已的声线大声数落李好问:“你这人忒地不晓事,竟然在‘鬼市’里问俺有没有‘天’字号的法器!”

    听见这声嚷嚷,二条巷里所有人都朝李好问这边看过来。

    竟然有人在“鬼市”找“天”字号的法器?先别说这种法器出现了能不能买得起,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出现,还是个问题吧。

    就见那中年小贩颤声道:“别说是天字号级别的法器了,就算仅仅是关于这法器的线索,恐怕也要值好几个金珠!”

    李好问不懂声色,悄悄撩起身上披着的斗篷,给他自己看蹀躞带上佩戴着的一枚荷包。

    那枚荷包全以金丝银线绣成,看着就名贵无比。

    李好问稍稍将荷包的系口松开,那金灿灿的宝光便透了出来——里面全是金珠。

    这是章平为他事先准备的,单是那荷包就值一个金珠。

    为了取信卖家,李好问确实需要在特定时候显露一点儿“财力”。

    中年小贩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李好问将荷包重新系好。

    “如果我想去征求‘天’字号法器的线索,应该去哪里征求?”

    李好问小声问道。

    “可以去三条巷,去三条巷发布悬赏。”

    “多谢!”

    李好问一拱手,转身就往二条巷的尽头赶去。

    秋宇此来,似乎一直都在默默观察李好问行事,既不提醒,也不劝阻,全凭李好问自行决定。此刻他也不说什么直接跟上。

    而叶小楼,似乎也被刚才李好问荷包里的金珠晃得晕乎乎的,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拔脚急追:“李……那个,李郎君!等等我!”

    三条巷巷口,依旧是一个戴着可怖面具的客栈伙计,站在巷口,手中举着簿子和墨笔。

    见到李好问等人过来,来人举起手中的簿子,笑道:“客官需要发布悬赏吗?三条巷里可供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按需求发布悬赏,只有两点要求:一不能触犯刑律,二不能杀人越货。其余一切事项都可,并无禁忌。”

    李好问想了想,问那小伙:“报酬怎么支付?”

    “发布悬赏的客商需要缴全部酬金先寄放在‘鬼市’这里,等到接受任务的客商完成悬赏并且复命时,由鬼市一起转交给完成任务的客商。”

    “如果无人能完成任务,那么寄放的酬金到时将全部奉还。”

    “如果发布任务的客商到时没有出现,‘鬼市’将评判任务是否完成。如果确实已经完成,那么完成任务的客商将得到全部预缴的全部酬金。”

    李好问的视线顿时向秋宇那边看过去:合着“鬼市”就没有半点抽头是吧?

    而秋宇像是自知理亏一般,将视线转过去不敢看李好问,过了片刻又转过来望望对方,似乎在以眼神诉说:请不要将这事告诉章詹士!

    而叶小楼则完全想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门道:光是一个预缴酬金的制度,已经让这位新任诡务参军的脑子有点不够转了,此刻正一会儿看看左手,一会儿看看右手,似乎正在心中模拟那酬金到底是个什么走向。

    他们面前,就是三条巷。

    与前面一条、二条不同,三条巷没有店铺,也没有供摆摊设点的位置。

    这里的人气与一条、二条相比要冷清不少,但也有人刚从“二条巷”转出来,便直接先到三条巷的尽头去先看一眼。

    那里有一座戏台似的高台,台上没有伶人与乐工,只有一面粉过的墙壁,墙上墨迹淋漓,写满了发布的各种“悬赏”。

    有些“悬赏”似是已经被完成了,正由人用泥灰粉上。

    也有些“悬赏”发布了之后有好些年头,那墨色都淡了却还留在那里,不曾被涂去。

    台上还站了一位看着有些穷困潦倒的老书生,佝偻着身体,手无缚鸡之力,看似是专门为到这里来的客商解说这些任务文字的。

    “走!到三条巷去!”

    忽然一条巷和二条巷那里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李好问等人看了一眼,发现竟是刚才那摆摊卖法器的中年人带着黑压压一大群裹着黑色斗篷的人,向三条巷这边涌来。

    他们眼中大多流露着贪婪的眼光,被兜帽遮住的半张脸上写着“求见金主”四个字。

    “真有人想要‘天’字号法器的线索?”

    有人兴冲冲地问。

    “还想要‘天’字号的法器咧!”中年烫伤脸汉子得意地道,好像要找法器的不是李好问,而是他自己。

    “‘天’字号法器!”有人闻言倒抽一口凉气,“那得多少钱?”

    “我要是真的能找到这样的法器,‘鬼市’真的能把那么多钱给我吗?还是会将法器和钱一起都贪了?”

    “嗤!”有人在旁笑道,“你都手持‘天’字号的法器了,难道还怕有人坑你?”

    “怕啊!万一我把法器先交出去了,却没及时收到钱……”

    “鬼市!这鬼市能出来个话事的人吗?”

    有人冲那些戴着鬼面具的客栈伙计大声吆喝:“毕竟那是‘天’字号的法器!”

    这些人,连那天字号法器是什么都还不晓得呢,已经在担心自己把东西找来之后收不到钱的事儿了。

    这时,秋宇忽然朝人前一站,头上兜帽轻轻一揭,立刻露出了那张冷若冰霜的俊面。

    整个三条巷跟前似乎从这一瞬间开始冷意弥漫。

    刚才叫嚣着让鬼市话事人出面的汉子声音都开始发抖:“秋……秋……不知道您老人家今日也在,晚辈,晚辈多有得罪,老人家千万莫怪!”

    而那带人过来的烫伤脸汉子也在发抖:“秋……秋大仙……”

    这时,三条巷前突然响起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噗嗤!”

    谁在偷笑?

    谁在我们向秋大仙致意的时候发笑?

    这要是秋大仙怪罪下来……

    所有人都朝那笑声的来源怒目而视。

    只见叶小楼连自己的兜帽都快戴不住了,正在那里捧腹大笑:“秋秋大仙……哈哈哈,秋秋大仙……”

    而当众露出真容的秋宇,一张脸已经黑透了。

    可他又不能当真把这缺心眼儿的同僚拉过来,一阵暴揍。

    李好问望着笑点低到奇葩的叶小楼,心头也着实无语。他略想了想,便道:“今日只是征求天字号法器的线索。我携带了足够的报酬,尽可以押在此处。事不宜迟,趁这么多人都在,还是让我先公布所求之事吧!”

    那名戴着鬼面的伙计便点了点头,引着李好问,来到三条巷末尾,那堵粉墙跟前。

    老书生冲李好问友善地点了点头,提起手中墨笔,表示李好问可以随时开口,他会组织文字,将之写在“任务墙”上。

    “第一件,寻访可用的天字号法器。但凡能提供线索的,只要证实线索有效,报酬是十个金珠,可以根据其重要性提高报酬。酬金上不封顶。”

    这也是与诡务司众人事先商量好的结果。

    毕竟不能对外直接透露他们寻“天”字号法器就是在针对“神律之磬”。那若是教躲藏起来的赵归真知道,岂不是打草惊蛇?

    另外,这世上本身“可以使用的”天字号法器就已十分稀缺,如果能得到有效线索,让诡务司掌握这些法器的动向,十个金珠的报酬十分合理。

    “第二件,近日有道门中人或者修仙求道之士,无缘无故突然失踪或身故的。征集这一类线索,一旦确认真实,便可以获得五千钱的报酬。”

    第二个悬赏是为了找赵归真。

    李好问料想赵归真失去了鸿波的躯体之后只剩一个会跳着走的脑袋,想必还需要再找一个替死鬼,俯身其上。以赵归真专坑自己人的尿性,李好问认为他很有可能会再找一个道门中人,作为附身载体。

    当第一件悬赏被公布出来的时候,将那“任务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袍客商们都是交头接耳,没有人站出来声称能完成这项悬赏的。

    但是第二件悬赏新鲜出炉的时候,三条巷里群情激动——

    还有这等好事?一条线索或者消息能值五千钱?

    当然,五千钱还不足以让这些人铤而走险,真的偷偷摸摸去杀一个道士。但是能打听到这样的消息,绝对血赚。

    此前他们听闻一条“天字号”法器的线索,能换来十个金珠的报酬,大多只是心里痒痒,但不敢参与。

    “天字号”法器,除了意味着强大和昂贵之外,还可能意味着很大的弊端和超乎寻常的危险。

    毕竟从没见哪个凡人能驾驭天字号法器的。

    但第二个悬赏就不一样了,道士失踪的消息,去各处道观、山门、修行之地打听打听,运气好还是能打听到的。

    而且,李好问是个财大气粗的金主——这一点鬼市里人人都看到了。如果真有消息,对方肯定不会吝惜那五千钱的赏金,毕竟对方那么多钱都寄放在鬼市里了。

    一时间,鬼市里人人都已盘算起,究竟该去何处打听失踪道士的消息。

    李好问当众宣布两个悬赏之后,转身要从“任务墙”跟前下来。

    他突然站定,望着远方。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窥视。

    但这一次,他认清了窥视的眼神。

    那是一种极其温柔的眼神,令李好问忍不住轻声开口,道:“妈妈!”

    但是他回头看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黑色斗篷,哪里有阿娘崔真的影子?

    第 88 章

    李好问刚在三条巷内发布了那两条悬赏, 立即有人朝他这边挤过来:“我!我知道!我认得的一个道观有道士刚死了。”

    “那道士是什么道号,常驻哪家道观,因何而死……都能说出吗?”

    来人一一都说得出, 问起死因,竟是在那个紫雾弥漫的长安夜里投水而死的。

    李好问怔了一下, 心里先有了个大致的判断——赵归真果然不是人, 自己道门的后辈们也一概都坑。

    另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也朝他这边挤过来,也高声道:“我这儿也知道一个。”

    然而对方一说, 却是吃丹药胀死的。当然了,在普通人眼里这种死法却很高级——这叫“飞升”。

    李好问见这两人都说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当即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金珠,当场兑换成一万钱,寄放在三条巷那名戴着鬼面的伙计那里。

    戴着鬼面的伙计立即提笔在簿子上登记, 并且发给这两名黑袍客一人一枚写有干支字样的银筹。

    按照程序,得到消息的李好问一离开鬼市, 就会去确认这消息的真实性。当然, 他还会请人去查验这两人的尸身。待到消息确认之后, 就会反馈至三条巷这里。

    如果属实, 三条巷就会将相应酬金支付给手持银筹的人。

    这就和在现代电商平台上购物,买家确认收货了之后平台方打款给卖家的程序是一样的。

    只不过买家和平台其实是一家,这种事在现代不大可能发生。但鬼市的这种情形, 外人也没机会得窥真相罢了。

    李好问眼看着两笔交易即将做成, 心里忍不住喟叹:两名道士身亡的消息,就花掉了他一枚金珠。这真是血贵, 若是章平知道了,恐怕会捂着胸口, 呕出一口老血来。

    但李好问这么做也是为了千金市骨。如此一来,才会有人愿意花时间留意普通的道门中人,并且源源不断地把消息送到鬼市来。

    此刻虽然腰间的荷包还鼓鼓囊囊的,但李好问还是希望能尽快把腰间的金珠花出去——他是真的渴望能获得有关天字号法器的线索。

    但对他发布的第一项“悬赏”,三条巷里明显是观望的人多,付诸行动的人少。十个金珠一个线索,都没能调动整个鬼市的积极性——无他,天字号法器太过稀有,可遇而不可求,就算有十个金珠的诱惑,也不是鬼市中大部分人可以肖想的。

    这时,李好问忽然感到有人挤到自己身边,略略侧目,发现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全身都裹在那黑色斗篷之内,完全看不清形貌。

    这人比李好问高了小半个头,轻而易举地凑至李好问耳边,小声道:“那第一项悬赏……”

    字正腔圆的长安腔。如果长安官话也有等级考试的话这人一定是甲等。甚至连叶小楼这等自幼在长安长大的街头小痞子的官话比起这人都嫌太油滑,舌头捋不直。

    终于来了!——李好问心中一阵激动。

    “但吾不需要十个金珠。”

    李好问当时就有点懵:没听说过卖家还嫌贵的。

    “吾想要用一个消息来交换。”

    李好问终于理解了——进入鬼市之前,章平就给他碎碎念过好几次,提醒他鬼市里并不总是银钱交易,物物交换最为频繁。

    但这位更加别出心裁一点儿,李好问征集线索,那他就要换一个“消息”。

    “请讲!”

    “吾等想要知道,八月二十九日夜里,承天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好问闻言险些石化。

    是什么人怎么会问,竟然正好问到了他。

    对于那天夜里承天门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最有发言权的人大概就要数他和赵归真了吧。

    “可以!”

    李好问故意将声调压低,尝试用中年人的声线来回答问题。

    “但我需要用一天的时间来筹措准备。明晚再将这消息告诉你。”

    他故意语焉不详,没说要用一天的时间来“打听”。这是为了故意显示他有“内幕渠道”可以获知这消息,但自己又并非直接掌握着一手消息。

    总不能现在就告诉对方,否则自己就暴露了身份——承天门下那场大战的唯一亲历者。因为《大唐新闻》等媒体的渲染报道,聪明人肯定能联想到诡务司头上。

    “好,立契吧!”

    对方对李好问的要求觉得合理,两人一起转向那名戴着鬼面的三条巷伙计。

    这是三条巷内进行交易的另一种方式,双方交换的一个是线索一个是消息,便在平台的见证下立契,各自从那鬼面伙计那里获得一枚写有干支字样的银筹,等到双方都准备好之后,便再次来到三条巷交易。

    很快,李好问得到了一枚小小的银筹,上面写着“庚戌”两个字,表示他这一方的交易代号。而对方得到的是“辛亥”。

    “明晚在此交易!”

    临了李好问再次与对方确认一回。

    “好!”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吾十分期待。”

    李好问:我也是。

    下一刻,他与这人高马大的“辛亥”错身而过。两人在这过程中对视了一眼,李好问突然发现,对方的眼睛在左近鲸油长明灯的照耀下,就像是海蓝色的宝石一般纯净。

    李好问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这个细节。

    他知道这人在正常日光下的眸色应该是灰蓝色,因为卓来的眼眸也是这个颜色,到了晚间灯光下看时,就会变得很漂亮。

    这意味着那个“辛亥”是一位带有异族血统之人。

    但偏偏长安官话说得那般熟练。

    李好问心中一下对对方的身份产生了好几个猜测。

    这时秋宇压低了兜帽帽檐来到李好问身边,小声问道:“要派人去跟着吗?”

    李好问摇摇头:“暂时不用,尊重他的隐私。”

    秋宇认真看了看他,似乎在好奇:这样年轻,入住诡务司也就两个月左右,已经拥有如此信心,发号施令如此熟练了?

    事实上,李好问加入诡务司的时间虽短,但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起伏与风浪,面对了好几次重大危机,在人生的关键节点上,他全都要靠自己拿主意。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李好问确实是飞速成长了。

    秋宇刚刚返回长安未久,对这一切都还不了解,对李好问的印象还停留在火线入职的大族子弟、由司内同僚扶持上位的小青年等等标签上。但现在,他自觉开始有一点点了解李好问了。

    李好问在三条巷中又等了许久,不再有新的交易对手送上门。不过“任务墙”上发布的悬赏不会被轻易抹除,其他来鬼市的人看到这些足够“诱人”的悬赏,自会与那戴着鬼面的伙计接洽。

    而三条巷之后,竟然还有一道“四条巷”——那里就如东市、西市之类的“阳间”市场一样,有两间贩卖酒水小吃的食铺,摊位里飘出的香味在这鬼市潮湿阴寒的暗夜里格外诱人。

    李好问招呼秋宇和叶小楼坐下,吃了点东西聊以果腹。

    而他时刻留意着这鬼市里的人来人往,却再也没有感受到早先感受到的窥视。而他留意周围人的身形,却见这座鬼市里瘦小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能凭身形就判断是女性。

    但是,李好问却没能找到任何一人,身形与崔真女士有相似点的。

    “估计是我看错了,”李好问暗暗嘲笑自己傻气,“妈妈怎么会来这里?”

    而秋宇和叶小楼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李好问劝解无效,叶小楼气咻咻地捧着碗筷到另一张桌子坐了吃饭去了。

    李好问伸手用力揉太阳穴:唉!心累!

    *

    第二天,一大早叶小楼就带来昔日下属范南到诡务司来移交案件。

    叶小楼加入诡务司之后,原本是不良人的范南顶替了叶小楼的职务,当上了代理不良帅。他面对昔日老上司,依旧显得十分亲热与依恋,但是见到李好问就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道:“李司丞,这件案子是报案人指名要转给诡务司的。裴县尉大手一挥,让直接给送来了。”

    李好问听见这话,马上想起了“举报”这个词。

    看来经过上一次那伽酿成的惨祸,长安百姓已经吃一堑长一智,觉悟高了好多啊!

    但是范南顿了顿,开口道:“我们收到的报案是……长安城中有人在刻意打听那天晚上承天门前的事。”

    李好问一呆:这……

    “还说这人今晚就要将这消息交出去,所以今天白天一定会四处打探。报案人的原话是,务请有司留意。”

    说着范南拉了拉戴着的幞头:“我也没听懂那‘有司’究竟是什么司,但裴县尉说就是诡务司。”

    李好问顿时被气笑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钓鱼执法吗,而且还是民间自发的?

    结果竟把他这个诡务司司丞给钓着了?

    站在李好问身边的秋宇也一样是不气反笑,他直接问范南:“报案人呢?还在长安县吗?”

    范南认真答道:“可能已经回去了,不过我们长安县的不良人都认得。”

    李好问几乎要伸手捂脸了:这么说竟然还是实名举报!

    秋宇便道:“去把他请来,就说是有功,诡务司重重有赏!”

    范南见上任之后第一件移交案件给诡务司案子就这么顺利完成,兴奋地道:“好嘞!”

    一时间长安县的人去了,没过多久又来,还带着一个身披白袍的男子,左肩别着一枚形状别致的铜扣,胸口佩戴着一枚小小的十字形吊坠。

    这一行人是由卓来带着进司的。卓小哥在进院的时候,不断回头,双目灼灼,一直盯着那白袍男子的脸上看。

    那白袍男子大约三四十岁年纪,生得高鼻深目,须发卷翘,一看就不是中土人氏。

    而他眸色灰蓝,与卓来的眼眸颜色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这一大一小便大眼瞪着小眼,一路对看着走向诡务司正堂。

    诡务司正堂中,李好问坐于正中。

    他左手边秋宇傲然立着,目光冰冷,将双手拢在袖中;

    他右手边则是章平坐在一张胡椅上,手中捧个账簿。

    来人恭敬地行礼,一口长安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任何来自异域的口音。

    “大秦十字寺执事僧查克,见过各位长官。”

    这一声自报家门,倒让跟在一旁的卓来大大的惊异了一声——毕竟这少年见识短少,他只见过穿黑衣的佛教僧人,从未见过穿白衣的。

    其实景教的僧侣一直是穿白袍,胸口佩戴十字形状的装饰。这点连李好问都知道,只不过是穿越前从资料上看到的。

    李好问含笑点头向查克致意,却并未开口。

    开口的人是秋宇,这人一向冷面冷心,声音也冷。他望着查克,不带任何感情地道:“景僧查克,原名艾尔查克,长庆四年抵达长安,居于义宁坊波斯胡寺,由于勤勉而升任胡寺执事。三年前因‘武宗灭佛’尔等被驱逐。你随即终日混迹于西市,凭借自己的语言天赋,帮助前来长安贸易的胡商,聊以为生。”

    查克对诡务司的人如此清楚他的履历并不感到太过惊讶,相反还感到十分欢欣。

    “确实如此,得各位长官拨冗接见,查克感到万分荣幸。”

    秋宇继续道:“不止如此,你寺中尚有一二炼制法器的手段,因此时常前往务本坊鬼市,出售一些较为实用的低阶法器,以补贴寺僧生计。”

    查克继续点头:“是,是……若敝寺炼制的法器有能为诡务司效劳之处,各位长官请尽管说,价钱好商量,好商量……”

    但下一刻,这查克满脸的谄笑就全凝在了脸颊上——

    他看见李好问微笑着,将腰间蹀躞带上的一个荷包解下来,整个儿倾倒在面前的几案上,倒出了十几枚金珠。

    这查克惊呆了,随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情,连忙举手告辞道:“是小僧冒失,小僧告辞了。”

    “站住!”

    秋宇一声冷喝。

    那不带任何法力的一声断喝,竟然也让查克待在原地,头上冒汗,迈不动腿。

    过了一会儿,查克自我调整得差不多,缓缓转身,再次向李好问叉手行礼,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司丞……长官,那个,吾……确实是冒失了。司丞要如何处罚便如何处罚,给小僧一个痛快吧!”

    说到最后时,查克的笑容已经变得极为苦涩。

    “我来猜猜你此举的用意——”

    李好问慢慢开口,同时动手把桌面上的金珠都收回荷包里去。

    “一来是最近实在缺钱了,想要放一点关于天字号法器的消息出来,想法子骗一点儿钱财。”

    就见那查克马上举起双手,大摇其头:“不不不,吾主教导吾等的十条戒律中言道:不可觊觎他人财物……我绝不可能起心骗取司丞的钱财,最多是等价交换,等价交换!”

    “二来是借此机会搭上诡务司,至少先混个脸熟。”

    李好问不理会查克,径自往下说,那查克反而不做声了,原先那理直气壮的劲头儿也随之消失,大概是小心思全被看穿了。

    “最后,或许你还希望诡务司能够支持你,借此机会重兴景寺。”

    “你昨晚可能抱着第一个想法,然而到了今天早上,你又想,为什么不试试第二个可能呢?不试就不会有机会,试试却可能带来更大的希望。”

    “于是你打算举报昨晚答应给你提供消息的人,以此来向诡务司示好。你找到了长安县,是因为你一向知道诡务司不可直接来投,必须通过两县。而长安县正是日常管辖你们波斯胡寺的衙门。”

    查克耷拉着脑袋,小声小声地说:“可吾怎么也算不到长官您,竟然……”

    此刻这名景僧给人的感觉就是:挫败、挫败,实在太挫败了。原本想要结交的,结果把对方给举报了。

    “我是大唐负责诡务司司务的李好问。对你的两点诉求,我只能如此回复:

    “第一,我诡务司并不过问与诡异无关的事,更加不会支持某一外来信仰在长安发展。所以,你的希望必然落空。”

    “第二,原本我是心甘情愿向你支付十个金珠的,但你自己自己提出要用那夜的隐秘来换。提出这个交易条件之后,你却又借此向诡务司举报……”

    李好问说到此处扁了扁嘴,似乎觉得这查克首鼠两端,实在是愚蠢了一些。

    “如此一来,对不起,你就只剩一个选项:用一件‘天’字号法器的线索,来交换你的自由身。交出相关的线索,我可以保证,诡务司此后不会再向你追究。”

    查克听着便成了苦瓜脸。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念之差,直接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旁的章平则偷偷地吞了一口口水,紧紧攥着手中的账簿子,一言不发——原本他已经做好了让诡务司倾家荡产的准备,只为了能换到一件能为屈突宜报仇的法器。他甚至还想过将自家的产业倒贴。

    没想到先是查克自己犯蠢,然后就是李好问连哄带诈,竟然可以分文不花,就能获得一件“天”字号法器的线索。

    章平心中欣慰地想:李司丞办事确实是老成多了,而且说话噎人,做事坑人,怎么有点像当年屈突宜的风范啊?

    可是一想到屈突宜,章平赶紧低下头,他就算不能像秋宇那样一天到晚顶着一张死人脸,也不能让自己的伤感与软弱叫外人看了去。

    章平思绪纷纷的时候,李好问已经在毫不留情地拷问查克。

    “你是如何知道那天晚上承天门前有事发生的?”

    查克支吾了半天,竟给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答复:“其实,这是吾在景寺中感知的。”

    “吾那天晚上在敝寺祈祷室中祈祷时,感应到了一件神级法器引起了天地异象,方位就在皇城内。”

    “吾想,总不可能是有人在大唐皇帝陛下的寝宫里用法器打架,所以就瞎猜了一个承天门。没想到,还真是承天门啊!”

    李好问险些被气笑了。

    他原以为这查克是从金吾卫、宫中内侍,或者当晚进皇城躲避的高官贵眷那里得到的消息,没想到竟然是猜的。

    只是,他没想到那晚“神律之磬”调动的能量之大,竟然令躲在波斯胡寺内的查克也能感应到。

    一旦回忆起往事,李好问的情绪便不由自主地沉淀。

    而查克这人在长安生活多年之后,极会察言观色。他判断李好问刚才真的动了气,而现在也是真的很伤感。

    “查克,关于那件天字号法器,你能提供线索吗?”

    李好问放低了身段,低声向对面的胡僧恳求。他不想错过任何一点能够对抗“神律之磬”的可能。

    而这时查克才突然睁圆了眼:“吾……小僧已经提供了线索啊!”

    诡务司中众人尽皆愕然。

    “吾已经告诉各位……八月二十九日夜,吾感知到了一件神级法器,勾动了天地异象。敝寺所说的‘神级’,就相当于贵司所说的‘天字号’啊!”

    李好问一愣,竟然绕了绕才反应过来——

    这人所谓价值十个金珠的线索,竟然就是“神律之磬”曾经在承天门前出现。

    这是想把诡务司已经知道的信息高价卖给诡务司。

    不止如此,他还想以此为契机套取信息,搞清楚八月二十九日晚承天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简直是——无本的买卖做到飞起,算盘打得忒精明!

    哦对了,这个查克,原本并不知道他交易的对手方就是诡务司,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对方顺手就把诡务司给“举报”了。

    就见秋宇黑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你说的那件神级法器,敝司早已知晓。所以刚才你说的不算!”

    秋宇的气势太过慑人,查克因此瑟瑟发抖,但这位到现在都还未想清楚:咋就不算了呢?他确实说了一件关于天字号法器的信息啊!

    “既然你无法完成在鬼市立下的契约,那就必须补偿——补偿条件是倒赔十个金珠。”

    查克:……这,这咋就又要倒赔十个金珠了呢?

    但他无力对抗秋宇那慑人气势带来的强力威压,只能声音颤抖着开口:

    “敝,敝寺在三年前上一位大唐皇帝陛下灭佛之时,惨遭池鱼之殃,隶属敝司的田产被尽数抄没,而寺内的财物也都……都不见了啊!”

    查克没办法,只能哭穷。

    但他毕竟是个僧人,不擅说谎,语气一顿,就被李好问抓住了破绽。

    “义宁坊景教波斯胡寺,在建筑时便预留了地下的密室,除了安葬一些重要的主教和执事以外,地下还有专门的珍宝室。”

    李好问说到这里赶紧招呼叶小楼,

    “叶参军,这十个金珠的赔偿,就从查抄珍宝里扣除吧!”

    其实李好问也不知道波斯胡寺地下是否专门建有珍宝室。但大唐景教毕竟是基督教派的一个分支。后世与波斯胡寺规模仿佛的教堂有那么多,都有个地下室、珍宝室什么的。所以李好问也想当然耳。

    老实人查克真的被吓住了——没想到他跟人诡务司玩心眼子结果把自己给玩了进去。

    他连忙向李好问和秋宇等人拜倒,大声道:“启禀两位长官,吾之景寺确实有一件神级法器……的线索。但是吾必须向吾主祈求,得到吾主降下神谕,才能确定是否向外界透露。”

    李好问那边幽幽地道了一句:“那就向你主祈求吧!”

    秋宇在一旁补充:“祈求的时候别忘了说十个金珠的事。”

    查克:……

    第 89 章

    白衣僧查克离开之后, 诡务司正厅内,李好问、秋宇、章平三人都低下头:谁也没料到,在鬼市悬赏神级法器, 竟然会是这么个结果。

    只有那缺心眼儿的叶小楼指着查克的背影哈哈大笑:“竟还检举到爷爷头上来了!哼,昨晚就觉得你不大靠谱……”

    章平见李好问一直不说话, 小心翼翼地问:“李司丞, 还有什么思路没?”

    李好问正在出神,听见这话忽然道:“我去找个人聊聊, 没准就有思路了。”

    章平愕然:这等涉及神级法器的机密大事,能上哪儿去找人聊?

    而秋宇神色肃穆,望着李好问朝机要室赶去的方向,眼神凝重,似乎领悟了什么。

    机要室里,李好问请出小红鱼遮摩遮利, 心中默想做好定位,然后纵身一跃——

    道观草庐中, 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屈突宜拿着一支笔, 正在写字。头也不抬便问:“今天又想要聊几文钱的?”

    李好问:……

    他很想问问屈突宜, 上一次两人见面的时候, 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随即心底又泛出一丝黯然:其实也聊不了几文钱的……他现在的实力只够聊一炷香,没法儿再多了。

    ……

    “你是说,你乔装改扮, 偷摸去某个地方打听有关重要法器的线索,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家,结果对方反手就将你给举报了……”

    二十三四岁的屈突宜笑吟吟地总结道。

    李好问惆怅地点头:“是呀……”

    “而且还是举报给你自己?”

    李好问一边点头, 一边觉得更心塞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边屈突宜实在没能忍住, 大声笑了出来。

    年轻时的屈突宜还没开始蓄颏下那一小把山羊胡子,面相真诚而坦白,笑起来的时候双眼弯弯的,眉宇之间看不到半点忧虑。

    李好问竟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过,你打听这么重要的法器做什么呢?”屈突宜好奇地问。

    “这个……”

    李好问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屈突宜:他总不能说“我需要这枚法器就是用来为惨死的你报仇雪恨的”。

    任何涉及到屈突宜本人未来的线索,他都不能提。

    事实上,就算他提了也没用,因为会被直接“屏蔽”——屈突宜能看见李好问嘴动,但听不见李好问在说什么。

    屏蔽李好问声音的,是天道,是时间运行的自然规则,是“失去的永不复还”——“时光术”为这个世界开启了一个“漏洞”,那么天道便又毫不留情地将这“漏洞的漏洞”彻底堵上。

    李好问以前还起心想推荐屈突宜去学个唇语的,但他又想,万一以后和这位说话的时候自己脸上会打上一片马赛克……所以还是算了。

    “在中土的景教,未来会遭遇一场劫难。”

    大约是景教与屈突宜毫无关系的缘故,李好问这几句话没被“天道”屏蔽。

    只见屈突宜扁扁嘴:“我就总觉得那些白衣僧人奇奇怪怪的。你放心,我对那十字寺可没什么同情,就算你告诉我,我也犯不着去告诉他们。”

    “不过,看来这些外来教派在中土实力衰弱,但大多有些压箱底的法器还藏在手里。”

    “李兄,李兄……”

    屈突宜没听到李好问接茬,便转过头向他招呼。

    李好问却有些出神,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与景教类似的组织,以自己与他们的渊源,或许能从他们手里借来一枚法器用用也说不定。

    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形开始变得明暗不定,这时聊天时间快要结束的信号。

    就见屈突宜向李好问挥挥手,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充电两小时,通话五分钟’了吧?”

    李好问:?

    上一个到此地找屈突宜聊天的“自己”,到底和这位说了些什么?

    “下次多充点值,咱俩多聊几毛钱的!”

    屈突宜向李好问挥手告别。

    而李好问哭笑不得,差点儿一头直接撞上他尚且无法逾越的“时间栅栏”。

    屈突宜那张嘴的功力,从年轻时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片刻后李好问已虚弱地重新置身于机要室里。但稍许坐了一回,他便感受到了迅猛的“回血”——一旦有机会休息,此前消耗的能量便得以迅速补充。

    正如林嫱所言,“时光术”是一项“越用越强”的能力。如果一直不用,它可能会显得平平无奇,但只要经常使用,多多地开发用法,这项能力就会越用越好,并且让使用者的水平迅速向下一个阶段迈进。

    因此李好问就总爱返回屈突宜还在世时的升平观,有事没事和他聊聊天,既有助于帮自己厘清思路,又能放松心情,减轻压力。

    此刻重返“当下”,李好问再度回想起那日中秋夜,屈突宜对自己说的:“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心中依旧百感交集。

    是啊,怎可能认不出你?——毕竟你小子穿回来找我聊天的次数也太多了点啊!

    这时李好问又想起了自己刚才获得的灵感,赶紧在机要室里一阵翻找。

    机要室那一整面墙的抽屉,对他这个“阅读障碍症”患者并不怎么友好,李好问伸手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一个小抽屉,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箜篌。

    这枚箜篌是罗景的一个法身留在诡务司药圃下的地窖中的,当时屈突宜曾经提过,紧那罗曾经借这枚箜篌凝聚他的法身,所以这枚小乐器没准可以用来直接联络对方的真身。

    李好问伸手在箜篌细细的弦上一拨:

    “泠泠泠——”

    这乐器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弦响。

    等了一阵,没有任何回应。

    李好问看看自己所在的机要室,不知那四周一片“铜墙铁壁”是不是会屏蔽自己发出的远程联络信号。

    于是他手捧箜篌,迈出机要室,站在门口,伸手将弦又拨了几拨——

    “泠泠泠!”

    “泠泠泠!”

    “——”

    李好问再次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天地之间,一切如常——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罗景的反馈。对方仿佛就像是没听见似的。

    李好问:莫非我猜错了?

    他转身将这枚小箜篌放回诡务司机要室内的柜子里去,而后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

    *

    翌日清晨。长安城中,敦义坊。

    一只兔子蹿进了李好问家的小院子。

    于是,李好问一睁眼,就听见卓来大呼小叫着要捉兔子送去张家做卤兔头。他连忙披衣起身,推开北堂的门板,一眼看见这么个小家伙蹲在门口,揣着两只短小的前肢,扬着头,望着自己。

    看得出,这是一只专门被人养来吃的肉用兔子:毛色虽然灰扑扑的并不好看,但是浑身上下皮脂丰厚,肉鼓鼓的。主家将它养得十分肥美。

    李好问与这兔子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突然发现,这兔子折耳,不仅折耳,那一对耳朵还卷了起来,顶在头上,就像是两只圆锥形的角。

    李好问立即向朝这边冲过来的卓来比了个手势,然后自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只兔子当仁不让,迈着两条结实的后腿,一步一步地走进门,任由李好问轻轻掩上门板。

    “拨一下子就好了啊……”

    那兔子忽然绽开三瓣嘴,冲李好问说起人言。

    声音是异常清朗且动听的男子声音,只是依旧带着明显的歪果仁口音。

    “昨天你拨动那枚箜篌的时候,我正在八部众的众神大宴上演奏。你难道要我停下献给众神的乐曲,专门来回应你吗?”

    “不好意思,”李好问很诚恳地道歉,“昨天是第一次尝试。试了一次怕你没听见,于是多试几次。”

    兔子的三瓣嘴竟然也扁了扁,看样子罗景的怨念并不小。

    “而且,我在大唐已经没有法身。就算是想与你合作,也动用不了什么力量。”

    李好问摇摇头:“罗景大师,我不需要你动用什么力量,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关于神级法器的线索。佛家,有没有什么神级法器,可以匹敌‘神律之磬’的?能不能暂借给我?”

    罗景应当怎么也没想到李好问竟会提这种要求,红红的兔子眼都瞪圆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兔子才张开三瓣嘴,缓缓斟酌着道:“佛家为什么要借法器给你?”

    李好问说:“我要杀掉赵归真。”

    “赵归真于那夜丢下他所附身的躯体逃脱。赵归真一日不除,佛道两家之间的梁子就一直都在。”

    “虽然当今天子下旨废除了‘灭佛’的法令,佛门在缓慢复苏。但你没法儿确定依旧在逃的赵归真不会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佛家借法器给我诡务司,符合你们自己的利益。”

    兔子沉默着。

    但李好问能感觉到罗景已经被他说动了。

    “怎样?”李好问轻声催促施压。

    “行了行了,我尝试联络一下在中土的佛家弟子。你今晚去一趟荐福寺。”兔子说。

    “我这就去荐福寺。”李好问半点也不让步。

    结果那兔子就跳脚了:“李六郎!你知不知道,我这边刚刚结束了八部众的诸天大宴,天都还黑着就赶来见你……你总要给我点休息和筹备的时间!”

    李好问抬头看看清晨清朗的天空,心想:感情这位真的是在天竺,竟然还是带时差的。

    “那就下午,我下午赶去荐福寺。”李好问让了半步,可也足够让罗景跳脚的了。

    于是,由罗景操控着的那只兔子一边跳着脚,一边说着“就这样吧”,突然头朝下,一头摔在李家院子跟前的石阶上,脖子软软一扭,已经断了气。

    李好问:……

    这位还真是“非人”啊!

    兔子用过就杀。

    不过李好问见这兔子本来就差不多快要屠宰了,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痛苦。

    他打开门,刚好看见卓来正趴在门板上听这边的动静。

    “六郎君,你们……聊得不错啊!”卓来嘻嘻哈哈地掩饰着惊异与好奇。

    李好问则提着一对耳朵,将一只软趴趴的死兔子递给卓来,说:“去问问坊里养兔子的人家,就说你一早就看到这只撞在石阶上扭了脖子。”

    卓来扁扁嘴:郎君竟然要他把自己送上门的兔子还回去。

    李好问随手拍拍他的头,又将自己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掷了过去,说:“你问问人这兔子卖不卖,卖的话你就买了,带去章主事家,问问章家娘子们,能不能帮忙做卤兔头、手撕兔、冷吃兔、红油兔丁……”

    卓来还从未听说过这么些美味,勉强记下,晕乎乎地提着兔子去了。

    李好问则真的午后便赶去荐福寺。

    他没有与赶来打招呼的智泉等人寒暄,只说是想在大雄宝殿里独自待着。荐福寺的僧人对这位诡务司长官几乎是来者不拒,无有不允。

    李好问有种预感,他应该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启示,然而在这殿中等了整整一下午,荐福寺的钟声响了一阵又一阵,李好问却没有等到任何明示或者暗示。

    百无聊赖中,李好问转至大殿后,独自面对那座十一面观音。

    他深深凝望着十一面观音,仔细揣摩每一面流露的情绪,不知不觉沉浸其间。

    待到惊觉时,李好问才意识到:那原本表情各异的十一面,此刻竟然都变作了“化恶面”,神情恚愤,二十二只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全都转过来,紧紧地盯着李好问,仿佛他是一个心存非分之想的罪人。

    ——什么?

    李好问只觉胸中莫名一股悲愤涌起。

    他就这样扬着头,直直地与那座十一面观音塑像对视着。

    ——难道我一个凡人,便没有资格悲痛,没有资格愤怒,没有资格奋力复仇吗?

    谁知就在这时,殿门忽然“吱呀”一响,惊动了李好问。

    不是旁人,是小和尚智泉捧着一束佛前香花进来,很不好意思地道:“李恩人,智泉打搅您了没有?”

    李好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尽力露出温和的笑容:“没事。”

    他此刻再抬头看去,只见那十一面观音已经恢复成为原有的形态,化恶、化善、寂静等诸面一如往昔。

    智泉将那一束香花放在十一面观音像跟前的供桌上,转身冲李好问合什道:“李恩人,您想要的那件法器……”

    李好问突然听智泉说起这么重要的事,双眼瞳孔微缩。

    只听智泉的声音突然变得沉稳而宏亮,再也不是这小和尚自己的声音,而是变幻成为一个遥远而深邃的声音,非男非女,咬字清晰,吐息稳健。

    “……还不能给你。此刻你心中戾气太重,如果执掌那件天字号法器,只会加重你的心魔业障。”

    “非是拦着你降妖伏魔,而是……那件法器不适合你。”

    李好问闻言,盯着观音像的眼神由愤怒转为怨恨,由怨恨转为失望,最终又由失望转为平静。

    “李好问受教了!”

    他双手合什,向智泉躬身行礼。

    如果他不能保持冷静,即便空有一件法器在手里,肯定也敌不过赵归真。

    看来,这次确实缺乏恰当的契机,没法儿与佛门合作了。

    智泉眼睁睁地看着李好问向自己行礼,突然“啊”的一声,如梦方醒。

    “李恩人,这怎么敢当?”

    这会儿小和尚都还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与李好问说了什么。

    “没什么?智泉,可不可以,将这束佛前的香花送给我?”

    “好的好的!”智泉对李好问有求必应,“小僧等会儿再采一束,送至观音像前供上便是。”

    于是,李好问捧着一束佛前香花,而不是什么神级法器,走出了荐福寺。

    走出山门的时候,李好问忍不住低声道:“罗景大师,看来荐福寺的佛祖与菩萨,比你更加神通,也比你更要慈悲为怀啊!”

    从智泉和兔子的不同遭遇上便可见一斑。

    这种评价,不知道罗景听见了会不会有一百个不服气。

    李好问也不管罗景能不能听见他的点评,捧着香花直接离开了荐福寺。

    回到丰乐坊的诡务司中,就已有伶牙俐齿的卓来抢着告诉李好问:“六郎君,那个穿白袍的查克又来报案了!”

    李好问第一反应:又来?

    “这次是直接来,没有长安县的人转交案子吗?”

    卓来现在对于诡务司内接受案件的流程也很懂,摇着头说:“没有,但是叶帅……叶参军说,长安县的人已经带他来了一次,可以两案合并,不算是程序出错。”

    李好问:原来如此,叶小楼本就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在权宜变通这方面很有经验啊!

    “查克现在人呢?”

    李好问一边向司内走去,一边继续问卓来。

    “叶参军和他一起去十字寺了,听说,是十字寺的‘珍宝室’被洗劫了!”卓来在旁喜孜孜地夸奖自家主人,“我家六郎君就是聪明,说那十字寺有珍宝室,那里果然有珍宝室。”

    “十字寺,被洗劫?”

    李好问闻言,突然生出极其紧迫的危机感:如果原属景教的神级法器,因为这次洗劫而被一起盗走了该怎么办?

    “快走!去义宁坊!”

    李好问转身又向门外奔去。

    “好嘞!”

    卓来在他身后喜气洋洋地应道——这个少年早就想跟着自家郎君一起在长安城里办案了。

    毕竟现在李好问已经换过了官袍服色,已经不再是浅绿色,而是换了一身浅红色的官袍,可鲜亮可好看了。卓来觉得如能跟在自家郎君身边,自己别提多有面子。

    另外,卓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此前他看查克和自己眸色相像,心中就生出了一点好奇,想要向对方打听一下,看看这个远道而来的胡僧会不会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

    于是,李好问牵了纸马,向义宁坊疾驰而去的时候,卓来果断纵马跟了上去——老王头对卓来很支持,也给了他一匹小纸马。

    李好问主仆很快就赶到景教的十字寺。这十字寺位坊内东北角,形制特殊。从寺墙外就能看见里面一座标志性的白色圆形屋顶,屋顶上是一枚莲座,莲座上架着十字。

    李好问来到十字寺门口时,根本无人阻拦,甚至无人看守。

    可能是因为这座十字寺太过破败,而且门可罗雀,半天也不会来一个人,着实没有看守的必要。

    李好问带着卓来进入寺门,迎面是一座空空荡荡的院落。院落正中深处便是那座带有圆形白色穹顶的正殿。空荡院落里竖着几座寥落的石幢,都是以莲座和十字为主题。

    这座寺院占地不小,但是整个院中,既看不到寻常寺院中常见的钟楼鼓楼,也见不到任何一座塑像。

    院内已多日没有人打扫清理,石头缝里长满杂草。大约曾有一座石幢自行崩解,此刻碎石依旧堆放在院落一角,无人清理。素净简朴与破败凋零的感觉兼而有之。

    人声从大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

    卓来忙对李好问道:“六郎君,在那里!”

    李好问和卓来循声找去,见到在那大殿的北端,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阶梯终点的地下,有火光在摇曳。人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当时吾等正在向吾主虔诚祈祷。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外面进来,用棍棒之类的物品将吾击倒。”

    这是查克的声音。

    “吾摔倒在地面上,回头看见进来的一共是三个人。他们都穿着土黄色的平民衣裳,看上去与走在长安里坊内的大唐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吾的两名教友抽出刀剑,向他们挥去。而吾也找到了离吾最近的武器……”

    查克的长安官话说得极好,就是有时候会盲目拽文。

    然而还没等查克把话说完,叶小楼开始打岔了。

    这位以前的不良帅,如今的叶参军用极度怀疑的口吻反问:“就凭你?”

    查克顿时不乐意了,大声道:“我艾尔查克的名字,翻译成汉话意思是‘荣耀的勇士’,怎么我就不能反击了?”

    叶小楼闻言直接开始咂嘴:“啧、啧、啧——”

    李好问自然而然地想象出此人此时此刻欠揍的表情。

    连卓来都转过脸,与李好问交换一个眼神,吐了吐舌头。

    “唉,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只听查克长叹一声,道,“最后吾等三人都被对方打倒,这间‘珍宝室’的物品被大肆搜刮,统统被盗走了!”

    就听叶小楼道:“这是存放失物的现场?……先带我去看看你们打斗的现场!”

    随即有脚步传来,叶小楼和查克沿着阶梯上来。查克一眼就看见了李好问与卓来,无比欢欣地道:“李司丞,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吾刚才去贵司报案的时候您不在,真是无比遗憾啊。”

    叶小楼显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李好问受欢迎,但是并不在意,相反似乎还觉得刚才噎人噎得很过瘾。

    但是查克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李好问:

    “吾主早先曾经降下神谕——敝教有两件神级法器,可以借给李司丞使用。”

    “两件?”

    这个消息对李好问来说,还真是有些喜出望外。

    他是刚刚在佛家那里碰了壁的人,现在景教这里,一承诺就是两件。李好问顿时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但前提是贵司能够帮助吾等追回失物呀!”查克补充一句。

    李好问:明白了。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查克执事,你先说说贵寺损失了哪些重要的物品。”

    “吾早先去贵司中时,贵司章主事已经很好心地列了一张清单,还给了吾一份誊本。”

    说着,查克从怀中掏出一束纸张,展开。

    李好问扫了一眼,见数量在二三十件上下,对十字寺的大体损失心中有数,随后便伸手去揉额角的太阳穴。

    “银质圣水盆一枚、银质十字烛台三枚……

    “敝教圣人曾经佩戴的荆棘冠一枚。

    “敝教圣徒曾经佩戴的脚镣一枚、手铐一枚。

    “银质十字长剑两枚……”

    查克一行行地念下去,叶小楼在旁耸肩,似乎不明白景教为何会把荆棘啦、脚镣啦手铐之类的物品也统统当做圣物——这值几个钱?

    “典籍若干,记录了敝教圣人的言行语录。”

    查克念完了最后一行。

    李好问点点头,表示了解了。他一直在察言观色,想知道这些失物中有没有所谓的“法器”。但似乎是没有。

    于是他向查克确认了一下,结果查克说:“那两件法器执掌于吾主手中。一旦李司丞助吾等追回这些珍宝与圣物,吾主便会赐下那两件法器……中的一件,届时将由吾亲手交到李司丞手中。”

    李好问:……原来是二选一。

    第 90 章

    听完查克的话, 叶小楼忽然冒了一声:“不对!”

    十字寺内人人纳闷:哪儿不对了?

    “此事听起来并未涉及诡异,就是一桩普通的入室行凶抢劫的盗案,理应交给长安县处理。”

    李好问与卓来相互看看, 都觉得眼前这位,不像是刚加入诡务司的叶参军, 倒还像是长安县整天带人巡街的不良帅叶小楼。

    而叶小楼兀自没觉得自己该表现得应该有所差别——以前他在长安县做不良帅的时候, 就很心疼兄弟们。一般大户人家的盗案,长安县都不怎么愿推给其他衙门, 毕竟追赃和结案的时候都是不良人们蹭点油水的机会。

    现在即便他不做不良帅了,叶小楼也还觉得该把这差事留给兄弟们。

    “不不不,”查克一听叶小楼说这案件不涉及诡异,马上就急了,高声道:“这案子绝对诡异,绝对诡异!”

    叶小楼那张脸马上就挂下来, 冷冰冰地反问:“究竟哪里诡异了?”

    查克左右手比划:“早先吾那位同伴手持兵刃追赶其中一名盗贼,他将刀高高举到这里——”这白袍僧指着自己的头顶, “然后劈砍下去, 正中那人的头顶, 将人整个儿劈成了两半……”

    叶小楼惊得险些跳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盗案, 这是血案啊!”

    但他四下里张望,并未见到附近哪里出现大片大片的血迹,鼻端嗅嗅, 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儿。

    “说, 凶案现场究竟在哪里?”

    查克连忙吞了一口口水,急急地道:“吾这不还没说完吗?当时吾就在同伴的身后, 正从地板上爬起来,眼看着吾那同伴得手, 但是,对方被劈开的身体却突然又合了起来,重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叶小楼听得呆住了:“岂有此理,怎会有这种怪事?”

    查克:“所以吾才说这事涉诡异啊!吾那同伴也没有想到,明明已经劈开的人,突然重新合成了完整的一个。他在前面一愣神,吾在后面大声喊,要他小心。

    “可他还是太过震惊,被那个盗贼返过身来,一棍打在吾那同伴腰间,将他直接打飞了出去……”

    查克指手画脚地比划着,大致说明了当时的过程。

    叶小楼在此过程中一直呆呆望着查克,末了忽然问:“你真不是在哄爷爷?”

    查克虽是个胡僧,可对“爷爷”这种占人便宜的自称一点儿都不陌生,但他也不生气,反而哀声道:“吾若是有半个字的虚言,吾就是您的孙子!”

    “真的……没出血?”叶小楼紧盯着查克板着脸问。

    查克摇摇头:“从头劈到脚,一滴血都没。”

    叶小楼转脸看向李好问:“李司丞,这人在说谎。”

    查克:“吾没有!”

    李好问暂且没有理会叶小楼,转过脸问查克:“案发之时,院里就是这样一副情形吗?”

    查克环视一周,点点头:“没错,那之后吾等什么都没动过,直接去诡务司报案去了。”

    李好问又问:“还记得案发是什么时辰吗?”

    “午时三刻。”查克答道,“每天午时三刻吾等都会在大殿里向吾主祈祷。”

    李好问想了想,又道:“当时应该有日光?在那日晷上是什么位置还记得吗?”

    在大殿入门处的上方,刚好有一只日晷,晷针是铜制的,影子映在白色大理石铺就的门楣上。

    “记得,大致是在这里!”

    李好问点点头,开始屏息凝神:十字寺内保存完好的场景和日晷上晷针的位置刚好成为他完成“时间跳跃”需要的支点。

    在李好问面前,带着栅格的时间开始出现,未初距离现下并不遥远,李好问甚至有闲情逸致能够将栅格细分为一帧一帧的,并且观察里面的内容。

    他拖出的时间栅格里,现在已至少可以覆盖大半个长安城的范围。但对十字寺盗案来说并无必要,他只需要能重现十字寺内的“过去”就好。

    “就是这个!”

    李好问一伸手,突然从虚无中凭空拉出了一道光幕般的景象。

    相比他头一回在叶小楼面前拉出的历史影像,现在这一幅更庞大、更完整,细节更多,能够维持的时间也更长。

    毕竟李好问已非当初那个时光术新手可比。

    这副景象矗立在十字寺的前院中,范围比前院小一半,但是里面展现的人和物品都很写实:那是三个正在埋头狂奔的人,这三人都身穿与景寺僧侣差不多的白袍,脚上蹬着草鞋,穿着打扮平平无奇,但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袋子。

    这些袋子里都鼓鼓囊囊的,能看出里面装了不少东西,甚至袋子表面还勾勒出了烛台、十字长剑等值钱物品的形象。

    查克等三名白袍景教僧人紧随其后,其中查克落在最后,一边从阶梯下的珍宝室龇牙咧嘴地跑出来一边伸手抚摸着后脑。

    另外两名白袍僧都手持刀剑。其中一人高举着长剑向其中一名盗贼劈过去,那名盗贼则看似有恃无恐地转过身,面向对方,脸上一片模糊,看似没什么表情。

    当李好问将这幅历史影像拖出来的时候,查克就直接给跪了。这位景教执事对李好问的观感已经完全改观,佩服得五体投地——

    “万能的吾主啊,一定是您降下这位尊贵的大唐官员来帮助您虔诚的教众,这……这不就是当时的情景吗?”

    查克靠近两步,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虚幻的历史影像,然后发现自己的手是可以从中直接伸过去——这副景象完全是从虚无中创造的。

    “李司丞,你竟然能将过去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呈现?”

    “天啊!这好逼真,这不就是吾?”

    “对,一点儿都没错,马赫什就站在这里,他面对之人,就是那个砍不坏的怪人!”

    查克来到院中跑到西南方的那名白袍僧跟前,将同伴的影像看了又看,然后又赶紧跑回来看自己的——他们景僧大约很少照镜子,查克看着自己的形象,又是骇然又是惊异,到最后,竟然还有一点点臭美,伸手撩了撩头发,捋了捋胡子。

    直到这时,这幅虚幻的历史影像才开始渐渐变淡,一点点消散。

    “李司丞,吾真是失心疯了竟然去检举你……呜呜!”

    想起自己干过的蠢事,查克几乎泪流满面。

    “不过,吾相信吾主也会很放心将重要的法器借给你使用的。”

    李好问有些哭笑不得:这样就说服你了?

    专爱泼凉水的叶小楼虽迟但到,在仔细查看了每一个人的位置和姿态之后,指着那名叫“马赫什”的那名白袍僧所在的位置,大声道:“就是这人遇到的诡异对手是吗?看起来很正常啊,如何就刀劈不死了呢?你……莫不是在哄爷爷?”

    这份揶揄查克可无法回应,于是他转过头,乞求似的看着李好问。

    李好问神色平静,伸手去腰间整理了一下蹀躞带,将上面系着的一个荷包摆正位置,略略凝神,然后深吸一口气,突然向空中一抓——

    “啊呀呀!”

    查克看得双眼发直。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而叶小楼也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因为李好问从虚无中拉出了一段“三维立体动画”,或者说,一小段“视频”。

    这段“视频”与此前那副完全静止的“历史影像”相比,范围要小一些,只覆盖了那名叫做马赫什的白袍僧和他所面对的盗贼那小小一片区域。

    这段动画的长度大约在一个弹指左右,刚好涵盖了马赫什将对方一剑劈开,对方又自动“合拢”的全过程。

    整段动画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反复播映”,因此马赫什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将那名盗贼劈开,而那名盗贼则反反复复地再合成一人,反身向马赫什打来。

    这大概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人见识到什么是“鬼畜视频”。

    李好问:可惜这不是在平康坊,若是能搭配点BGM就更完美了。

    叶小楼和卓来都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完全惊呆了。

    而查克立即跪在地面上,开始向“吾主”祈祷,感谢主为了帮助他们追回那些珍宝,赐下了李好问这样一个强援。

    李好问则自顾自守在那段“动画”旁,仔细观察——每次马赫什将对方劈开,李好问都试图观察其“内部构造”,然而很可惜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动用了相对较为高阶的时光术,那名盗贼的面目模糊,然而被马赫什剖开时的“剖面”却很规整:什么都没有。

    当这段“动画”也渐渐消散的时候,李好问得出结论:“这个盗贼不是人。”

    查克深以为然:“马赫什也这么说。”

    李好问想了想抬起头,问:“那位马赫什……大师现在在哪里,我想去见见他,问问当时的情况。”

    “他现在正在祈祷室内。李司丞,我这就带你去。”

    此时此刻,查克俨然已全心全意地信任李好问,相信这位就是“主”派来的使者,能够帮助十字寺解决一切疑难。这名景教执事当即起身,带着李好问沿着大殿中另一道石阶向下,进入一间地下静室。

    室徒四壁,这里除了一盏油灯和小小的一枚十字架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李好问步入其中时,的确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能量汇聚。似乎这间静室的构造本身确实能够强化对能量变动的感知。

    难怪那晚查克在祈祷室内感受到了“神律之磬”。

    长着一把棕色大胡子的马赫什此刻正跪在静室中央,口中低声不断念诵着什么。

    查克一进去,就开口叽里咕噜地向马赫什说了一长串话,手中连比带划,还不断向李好问这边看。

    李好问估计对方是在将自己刚才的“表演”解说给马赫什知道。

    然而容貌粗豪的马赫什只是扫了李好问一眼,就回过头去,向查克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伏在地上,口中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查克无奈地转过头,对李好问解释:“马赫什认为他今天遇到的是魔鬼。他认为是自己给十字寺招惹来了魔鬼,所以现在正在向吾主忏悔。”

    跟着李好问身后的叶小楼扁了扁嘴,不以为意地道:“还不是胆儿小?怕鬼,在求神呢!”

    在叶小楼看来,神佛就是干这个的,若是不能驱邪避凶,又能算的什么神佛?

    李好问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查克执事,你能问问马赫什,他为什么会觉得对方是魔鬼吗?”

    查克有点儿意外:被劈开还能再合起来,那还不够魔鬼吗?

    但他现在很信服李好问,对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于是查克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马赫什,又叽里咕噜将李好问的问题翻译过去。

    马赫什应当也有些惊讶,转过头,望着李好问,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马赫什说,他觉得……那个魔鬼回过头来的时候……没有脸。”

    马赫什又在一旁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查克将他的补充再度翻译过来:“那张脸上,略有凹凸,似乎有五官的大概样子,但是……那都不是五官!”

    李好问颔首:他原本就有点疑惑,他拖出来的历史影像一向都是很清楚的,今天不知怎么就感觉像是被打了马赛克。感情原版就是马赛克啊!

    “请阁下再问问他,当他将长刀劈向那‘魔鬼’时,手感是什么样的?”

    跟在李好问身后的叶小楼和卓来一起绝倒:怎么还问起了手感,难道李司丞/六郎君想问对方是豆腐质地还是核桃质地吗?

    查克也觉得有点不对,硬着头皮翻译了,结果那边回过来四个字:“顺滑无比——”

    这就很令人联想了啊!难不成这妖物是豆腐精?

    叶小楼和卓来都抱着双臂,右手支起下巴,同时皱起眉头思考。

    李好问则只是认真记下这一点,然后对查克道:“问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是自己给十字寺引来了魔鬼。”

    查克也照问了,就听马赫什那边哭得哽咽难言,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串。

    查克也一脸一言难尽地转过头来,吞吞吐吐地道:“他说……他说,上次在西市豆腐铺子,趁着忙,顺走了两块豆腐,没给钱。”

    叶小楼与卓来:还真是豆腐精啊!

    李好问有些无语:这绝不可能是十字寺招来盗贼的原因。但借此机会,让这大和尚去向豆腐铺子道个歉,也是好的。

    于是他点点头示意自己问完了。

    查克便又向马赫什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这时却见马赫什激动了,上来就伏在李好问的面前,伏低脑袋要去亲吻李好问脚上的乌皮六缝靴。

    李好问一个箭步就退到了这小小祈祷室的尽头——

    老铁,别这样!

    查克一脸尴尬地解释:自己刚才说了一些“夸张”的话,说李好问是他们的主指引到此为他们指点迷津,帮助他们找回失踪的圣物的“圣人”,以帮助马赫什重新树立做人的信念。

    李好问:那也不能行吻脚礼啊!

    他暂且放过了马赫什这个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大胡子,转身先出了这间小小的祈祷室。

    除了马赫什,查克、叶小楼和卓来都跟着他出来。

    查克搓搓手,满怀期待地问:“李司丞,如何?您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

    李好问肯定地点点头:“这件事确实事涉诡务,交给敝司来办确实没错。”

    查克听得舒心,便瞥了叶小楼一眼。叶小楼则瞪了查克一眼作为回敬。

    “但以后还是要遵循流程,此案应当先报给长安县,让他们心中有数,以便串联类似案件的线索。”李好问又补充了一句。

    叶小楼这下心里舒坦了,不出声地做了一个开怀大笑的表情。而查克却有点郁闷,鼓起了腮帮子。

    “查克执事,你们……景教在长安,就只有三名僧人了吗?”

    查克倒是没想到李好问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连连点头:“敝人、马赫什,还有吉鲁,景教义宁坊大秦十字寺,现下只有我们三人。”

    李好问其实很清楚:景教现在的状况也一样是拜“武宗灭佛”所赐。这场劫难与其说是道家针对佛家,倒不如说是本土教派一举干翻外来教派。

    佛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武宗驾崩,李忱即位之后,还能起死回生一下。相对规模较小的景教、摩尼教、袄教之类外来宗教,基本上就绝迹了。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李好问问。

    查克闻言,叹息一声道:“其实,只是我们三人住在这十字寺里,开销并不大。我等遵从教义,一向素食,日常衣食柴米,原费不了多少钱。”

    李好问有点不大相信:这三名胡僧都是又高又大,身体强壮,光靠吃素就能吃饱了?

    查克似乎知道李好问在疑惑什么,笑着道:“李司丞,其实我们除了白米青菜之外,还能吃些奶酪酥油之类。还有大唐的豆腐,做得真是太好吃了,简直比肉还好吃……”

    话一说到这儿,查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那副尴尬的模样令李好问和卓来都笑了起来。

    最终,查克转着眼珠道:“吾主也一直照应着吾等信徒……祂曾原宥吾等因清苦而不得已卖掉了一盏祭坛上的银烛台。”

    李好问倒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查克执事,竟然是一位身在大唐的“米里哀主教”,而且还是与“冉阿让”合体的。

    难怪此前他看失物清单上,丢失的烛台数量是三枚。他还正觉得这奇数相当不合理呢。

    李好问想了想,打算再试一试查克:“如果偷你们烛台的人,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会任由他把那些金银器都偷走吗?”

    查克看起来很纠结,半天才道:“如果那些人获得了这些财富之后,真的能改过向善,那么偷了也就偷了,吾愿意不追究。但其他的那些法器,都是些破破烂烂的脚镣啦,荆棘树枝啦……离了本教,根本就不值钱。

    “那些对于非景教教众来说是完全无意义的。所以吾真诚地期盼他们能把东西还回本寺。”

    李好问:看来,这位景教执事的三观还是挺正的。

    “这话说得在理。”连叶小楼都破天荒地赞了一句。

    接下来,李好问与叶小楼等人再次去查看了十字寺内各处的痕迹,又问过查克关于失物的诸般细节,就打算直接往附近的长安县衙署过去。

    临走之前,查克拉着卓来聊了好一会儿。这位据说来自吐火罗的大胡子问起小卓来的身世,得知这位从小就是孤儿,跟着主人一起长大时,查克难过得很真诚。

    “孩子,吾主一定会护佑着你,找到与你身世有关的线索,找回你真正的身份。吾或许可以帮你。”

    可谁曾想,卓来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和我家郎君一起,日子过得挺好的呀?那些在我小的时候将我丢弃的人,都已经不要我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找呢?”

    查克听着就是“嘶”的一声: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李好问却很清楚卓来的言不由衷——这小小少年没少在旁人阖家团圆的时候长吁短叹过,也偶尔会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院中望月出神。

    若说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肯定是假的。

    长安县那里,有叶小楼在,很快便将一切交接流程搞定。李好问便带着卓来,与叶小楼一起返回诡务司。

    秋宇正在奇怪他们这一行人都去了哪里,听说此事之后,立即将叶小楼数落一顿,说他一个武职,不该代表诡务司独自接案子。

    叶小楼当即与秋宇争辩,后来秋宇干脆祭出了飞剑。

    叶小楼:我能祭出的是不是只有嘴皮子?

    碍于这位强悍的武力值,叶小楼聪明地闭嘴,好汉不吃眼前亏。

    于是诡务司内又恢复了和谐的办公氛围。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丰乐坊内回荡着更鼓声。

    李好问将卓来暂时安置在诡务司内。他记起刚接下的神秘案件,便去典籍库找李贺。

    在典籍库,他果断拖出了那一小段“鬼畜视频”给李贺看。在演示过程中,他和李贺都发现这动画竟然还可以暂停、放大、缩小、转向……使用起来异常方便。

    但李贺对“动画”中这个不怕被劈开的怪物没有印象,翻了手边的几册典籍,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

    “你等等,我去问一个人,一会儿就回来!”

    李好问说着向虚空中纵身一跃,他整个人便消失了。

    事实上,李贺等几个诡务司中人已经好几次见过李好问使用这种能力——倏忽一下就消失了,一炷香之后会重新出现。

    因此李贺也完全不以为意,自顾自低头在典籍上翻找。

    然而这次没有一炷香,小半炷香的工夫都没到,李好问已经再次出现在李贺面前,一脸的尬红。

    李贺好心地问:“李司丞,怎么了?”

    李好问郁闷地一摊手,道:“被说了。”

    李贺:?被说了?还有人敢说您?

    李好问续道:“说是我没带够咨询费,就不许问问题。被直接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