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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猫鼠(一更)

    寿安宫中,邓太后凤眸微眯,打量着眼前花团锦簇。手中银剪子上镶嵌东珠,只听“咔嚓”声响过后,一朵绿牡丹便骨碌碌地?滚去地?上。

    英嬷嬷从外头进来,摆手将侍奉的宫娥打发下去,低声禀报道:

    “启禀娘娘,常妃求见。”

    邓太后闻言,掀眼看向?英嬷嬷,冷呵道:

    “讨嫌的丫头,大晌午的也要来扰哀家清净。”

    话虽如此说,十指红蔻丹却离了那柄亮晃晃的银剪子,又套回錾花嵌翡翠护甲里。

    “传她进来罢。”

    落下吩咐后,太后转身进殿,重新坐回铺着锦花毡的软榻里。

    “是。”

    英嬷嬷应声退下,不多时便领常清念穿过庭院,一路步入西稍间。

    路过时瞧见这满堂秋菊华茂,常清念暗道太后今儿还颇有幽情雅趣似的。她本没打算今日便来寿安宫,可自从芜娘那里听来礼王之?事,便觉得还是该来探探太后的口风。

    此时看来,应是凑巧赶上太后心情尚可?

    余光瞥见上首绣银凤袍的影儿,常清念蹲身请安道:

    “妾身拜见太后娘娘。”

    “免礼。”

    邓太后淡淡扫了常清念一眼,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道:

    “常妃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过来,又是所为何?事啊?”

    常清念立马扮上温婉得体?的笑容,从英嬷嬷手中接过描金茶盏,亲自上前奉给太后,柔声道: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妾身疏懒怠懈,许久不曾来寿安宫请安,今儿便是特地?过来尽孝的。”

    邓太后睨了常清念一眼,自是不信她这话。但不可否认,常清念若想教人舒坦时,那张小嘴真是喝了蜜般的甜。

    “起来坐罢。”

    太后接过茶盏轻抿一口,便随手撂回炕桌上,嗤道:

    “回头你若有个三病两痛的,教皇帝知道,还当?是哀家刻意刁难你。”

    常清念也不羞不恼,好声好气地?道着谢恩,顺着太后的意思起身,在英嬷嬷搬来的绣墩上落座。

    “妾身前些日子瞧见悫妃养的雪狮儿,当?真是憨态可掬。后来一打听,宫女们说这是外邦进贡的狮子猫,当?初还是太后娘娘赏给悫妃的。不知如今宫中,可还有这等?乖巧猫儿?妾身腼颜过来,也是想向?娘娘讨个恩赏。”

    常清念一面说,一面暗中留意着邓太后神情。

    听出常清念话中试探之?意,邓太后抬起一双凤目,瞥向?她道:

    “怎么?你有那几只耗子仍嫌不够,还要哀家送你只猫?”

    “没成?想你耳目倒挺灵通,哀家本以为,你还要花上几日工夫才能寻过来。”邓太后道。

    见太后如此直截了当?,常清念也不再拐弯抹角,同样认下安息香一事,道:

    “太后娘娘圣明。妾身这点小伎俩,在您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可不是耗子见了猫吗?”

    常清念笑语恭维着,从粉青釉折沿盘里取过十月桔,亲自剥下一瓣,递到太后面前。

    哪知邓太后这回压根儿没接,只话中似有深意地?道:

    “常妃,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这倒摸不着什么头脑,常清念只好悻悻收回手,将那瓣桔肉放回盘子里,不解道:

    “妾身愚钝,不知太后娘娘言下何?意?”

    太后瞥了眼那盘十月桔,慢条斯理地?说道:

    “哀家听闻,今岁新贡的十月桔,尚食局可是先都送到你这新主子宫里去了。这就是你说的,六局二?十四司,你只讨一个司赞司?”

    听罢,常清念这才了悟,太后原是在不满她插手尚食局。

    可娄婕妤当?日汤里有红花,尚食局上下都换了一批人当?差,她见有差缺便自然补上,怎么这也不行?

    常清念垂下鸦睫,眼珠暗转,故作?委屈道:

    “您动用尚食局给娄婕妤下红花,不就是预备好了?*?要舍这颗棋?妾身想着肥水总归不能流外人田,便安排些自己人进去。妾身本还以为,这空子是太后娘娘赏给妾身钻的,莫非不是?”

    “谁告诉你那红花是哀家下的?”

    邓太后想来此事便愠怒,顿时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道:

    “娄氏一个贼喊捉贼,就把你们全糊弄过去了?”

    “原是妾身误打误撞,还望娘娘息怒。”常清念起身道,“若娘娘不肯,回头妾身还给娘娘便是了。”

    可邓太后眼下懒得理会什么六尚局,便摆手说赏给常清念了,而?后又提点她往后安分些。

    见太后被分去宫权,却好像不甚在乎似的,倒与?从前大相?径庭。

    常清念暗中思量,装作感激涕零的模样,而?后出言试探道:

    “多谢太后娘娘宽宏。妾身近来时常承宠,想来怀上龙嗣也是指日可待。到时妾身愿报答太后娘娘大恩,将皇孙送来娘娘膝下承欢。”

    然而?,邓太后此时已想联合外戚,直接推礼王上位。若不欲再走挟持幼主的路子,周玹留有子嗣反倒成了麻烦。

    “宫中近来又不太平,你根基尚浅,遇喜之?事还应缓缓再说。”邓太后拧眉道。

    心中默念果然有鬼,常清念连连应是,又好似忍不住辩解道:

    “妾身只是想替娘娘分忧……”

    “用不着。”邓太后断然拒绝。

    “是,妾身莽撞。”

    见事情探得差不多,常清念顿时便想打道回府,于是福身道:

    “既如此,妾身也不打扰娘娘,便先告退了。”

    “常妃这便走了?”

    邓太后叫住常清念,忽然哂道:

    “哀家还当?你此番前来,是为你那个好姐妹讨解药的。”

    常清念顿步回身,短暂权衡过后,淡淡道:

    “治得成?便治,治不成?便罢了。”

    左右德妃现在记恨的是蒋昭容她们,此时宓贵仪病得越惨,日后德妃便会和她们斗得越凶,常清念自认没必要进去劝架。

    大伙儿都和和气气的,还叫什么吃人深宫?

    常清念垂眸轻笑,低声反问道:

    “再者说,妾身何?曾惦念过什么姐妹之?情?”

    想起常清念可是个连亲姐都杀的主儿,邓太后抬眼端详常清念,抚掌笑道:

    “为着你身上这股狠劲儿,哀家也要高看你一眼。”

    “多谢娘娘赏识。”

    常清念欠身,可着太后心意说道:

    “娘娘要当?渔翁,妾身便做您的饵食,搅得那群傻鱼儿越乱越好。”-

    果然不出芜娘所料,外头方?至暮色四合,常清念便忽然来了月事。

    差人去御前禀告一声后,常清念觉着身子不适,于是早早回榻上蜷着。

    “娘娘可是疼得厉害?”

    承琴陪在常清念榻前,担忧问道:

    “奴婢替您传御医来瞧瞧?”

    常清念弓身背对着外面,轻叹道:

    “老毛病了,不用折腾。等?会迷迷糊糊睡过去,明儿一早便好了。”

    见状,承琴只好替常清念掖了掖被角,说道:

    “那奴婢再去给您抱个汤婆子来。”

    听着身后足音远去,没多一会儿又折返,常清念只当?是承琴或锦音进来,便咕哝着要喝热热的饴汤。

    听见身后人低低“嗯”了一声,常清念顿时掀开半合的眼睑,猛地?坐起身朝门口看去。

    只见周玹玉冠高束,雪青常服外面罩着玄羽大氅。此刻正立在熏笼前烤热双手,驱散从殿外带进来的寒气。

    “陛下?”

    常清念眸中漾起惊喜之?色,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颦眉道:

    “妾身已经?派人去御前传话,陛下怎么还过来了?”

    “原来那是不让朕过来的意思?”

    周玹垂眸低笑,觉着身上全然暖和,这才拎起沉香木几上的食盒,迈步朝榻边走来。

    见常清念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周玹将食盒放在一旁,空出手来抱常清念,悠悠道:

    “朕还当?卿卿是想朕了,在催朕早些来陪你。”

    常清念却下意识地?躲了躲,喃喃道:

    “妾身身上不干净,陛下不怕染了晦气吗?”

    “哪来这些神神叨叨的话?”

    周玹闻言蓦然发笑,重又伸臂将常清念揽回来,戏谑道:

    “若女子癸水真有这般厉害,往后两军对峙,只教入月的女子往阵前一站,直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天下可就彻底太平了。”

    见周玹大喇喇地?同她论起这个来,常清念脸颊发烫,顿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连忙抬手去捂周玹的嘴,常清念嗔道:

    “您这话才没边儿呢。”

    周玹拉下常清念的手,顺势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从善如流道:

    “好,那朕不说了。”

    念及膳食放久该凉了,周玹倾身过去掀开盒盖,只见食盒里恰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赤沙饴汤。

    “知道卿卿会要这个,朕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眼下还热着。”

    这回周玹没喂常清念,只将汤碗递到她面前,让她一面焐手,一面捧着小口啜饮。

    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周玹身前,见那里垂着个迦南木坠子,常清念不由纳罕道:

    “这不是妾身送您的扇坠子?您怎么挂去腰间了?”

    听常清念问起,周玹瞧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说道:

    “眼下这都快入冬了,谁还握着扇子四处招摇?可叹常妃娘娘贵人事忙,又不送朕些别的,朕能有什么法?子?只好将这扇坠子取来佩着,聊胜于无。”

    常清念捧着饴汤,见状挑唇笑道:

    “陛下这话可就冤枉妾身了。妾身给您做了个香袋,正在那针线笸箩里放着,过几日便要送您呢。”

    周玹埋怨常清念不成?,不禁抬手摸了下鼻梁,道:

    “是吗?”

    但周玹素来是没理也能辩三分,只怔愣一瞬,神情便又淡定下来,转而?说道:

    “朕早知卿卿与?朕心有灵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常清念闻言撇撇嘴,心道周玹巧舌如簧,一双杏眸却早就笑弯成?月牙。

    “卿卿送的东西,朕可从不离身。”

    周玹俯身圈着常清念,温声哄她道。

    摸着女子身前空空,周玹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没见那个被常清念贴身收着的扇坠,便又随口问道:

    “朕送你那个白玉扇坠呢?”

    第42章 对峙(二更)

    听周玹问起这?个,常清念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讪讪瞥了眼不远处的妆奁。

    “妾身收去妆奁里了。”常清念心虚地说道。

    ——只?不过已经摔断成两截儿,正卷在帕子?里藏着。

    生怕周玹追问,常清念连忙放下空了的汤碗,起身跪坐进榻里,给周玹腾地方道:

    “陛下过来坐罢。”

    美人盛情相邀,周玹自是欣然应承下来,扬声唤宫人进来替自己更衣。

    等周玹坐进榻里,常清念立马柔若无骨地倚在他身侧,拨落榻边帘帐。

    本以为常清念要同他说什么闺中?密语,周玹温柔地搂女子?入怀,却听她压低声音说道:

    “妾身今儿去了寿安宫。”

    周玹刚要勾起的唇角不禁又抻平,揽着常清念的手臂微微收紧,却也?只?是扬了扬眉,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邓太后母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常清念眼下也?只?是猜测,但总觉得应该同周玹知会一声。

    暗自觑着周玹的反应,常清念模棱两可地说道:

    “妾身觉着,太后似乎不太打皇孙的主?意了,反倒想在宫里搅浑水。”

    听罢,周玹竟是沉吟半晌,旋即嗤笑一声,讥讽道:

    “她自己那儿子?能指望得上,自然就不用惦记朕的孩儿了。”

    常清念伏在周玹怀里,暗自垂眸,感?觉今日每个人都话里有话似的。

    想着总得亲自去探探才放心,常清念拐弯抹角地说起道:

    “今儿个瞧见芜娘,妾身倒想起些从前在宫外的事儿。”

    常清念跪坐起来,眸中?盛着快满溢出来的感?激之情,轻声说道:

    “妾身曾在青皇观中?为生母祈福,许愿她往生安宁。如今陛下为妾身生母追封诰命,享香火供奉,妾身感?沐陛下天恩,实在不知该……”

    见常清念眸光闪动,周玹心底软成一片,忙扶着常清念后颈,倾身以吻封缄,将女子?谢语尽数吞没。

    半晌,周玹呼吸不由微重几分,柔声说道:

    “这?是朕应当做的,卿卿何必言谢?”

    常清念温顺地颔首,稍稍平复了一会儿,这?才试探着说道:

    “当初在青皇观中?,妾身何敢想过能得遇陛下,得陛下如斯厚爱,当真是神仙保佑。妾身想着理当去趟青皇观还愿,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闻言,周玹没有立刻应声,反而眉心微蹙,仿佛在犹豫。

    常清念不由轻咬下唇,心中?忐忑非常。明明秋夕那日,周玹刚带自己出过宫,如今再提是不是忒过分了些?

    像是察觉到?常清念不安,周玹回过神来,忙搂着女子?安抚道:

    “你想去自然可以。过几日便?是寒衣节,你也?可以顺便?前去祭拜一番。方才朕只?是在想,近日朝政上的事教朕脱不开身,恐怕不便?陪你出宫。到?时朕命人护送你过去可好?”

    听闻周玹不跟着同去,常清念心里一喜,自然满口答应,柔声道:

    “多?谢陛下允准,陛下日理万机,妾身如何敢劳烦您作陪?初一那日妾身早些过去,当日便?能回到?宫中?,绝不在外逗留,还请陛下放心。”

    周玹被常清念这?话逗笑,觉着女子?怪可怜见的,不禁吻她面颊道:

    “若回来得早,卿卿在外面转转也?无妨,朕又不是那等疑神疑鬼之人。”

    耳根浮起薄绯,常清念倚在周玹肩上悄悄弯唇,而后又状似不经意地打探道:

    “那日是牧大人送妾身过去吗?”

    周玹闻声倒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常清念说的人是牧逊。

    周玹颔首说“是”,又忍不住偏头瞥她一眼,幽幽道:

    “卿卿知道的倒挺清楚。”

    察觉周玹好似在吃飞醋,常清念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仰脸儿无辜道:

    “妾身还知道他是龙虎卫副指挥使。”

    见周玹脸色更沉,常清念忙笑着解释道:

    “上回出宫时见过面的。若连人家?名姓都不问,便?对人家?吆来喝去,岂不是忒没礼数?”

    见周玹不睬自己,常清念眨着杏眸,怡声下气地哄道:

    “妾身粗野惯了倒还无妨,只?是想着万不能丢陛下的人。”

    周玹哼笑一声,指尖捏了捏女子?杏腮,无奈道:“你啊。”

    “妾身见您身边一向都是牧大人护驾,怎地不见正指挥使?”

    怕被周玹收拾,常清念慌忙转移话题,顺便?也?问出心中?早有的疑惑:

    “您是派他出去办差了吗?”

    哪知周玹听罢这?话,忽然瞧向常清念眼中?,而后莫名低笑起来。

    常清念被周玹笑得脸色涨红,不由难为情地嗫嚅道:

    “妾身是问了什么很蠢的话吗?”

    难道龙虎卫不设正指挥使?那这?也?太奇怪了,她又如何能得知?

    周玹有必要对她笑话个不停吗?

    见常清念状似羞恼,周玹连忙止住笑意,哄道:

    “卿卿实在聪慧,龙虎卫正使的确在外办差。”

    不知想起什么,周玹好悬又忍不住,忙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卿卿其实见过她。”

    龙虎卫一个个神出鬼没的,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正使?

    常清念气呼呼地扭过身蜷缩着,不想跟周玹打这?个哑谜。

    见状,周玹便?也?陪常清念卧下,从身后拥住女子?,说些柔情蜜意的话儿哄她入眠-

    十月初一,青皇观。

    雕花木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辘辘声,惊起几只?栖息在古树上的飞鸟。

    因着青皇观依山而建,马车只?能停在门?口处。待马夫将车缓缓停稳后,龙虎卫悬刀护卫在侧。承琴和锦音一左一右,搀扶着常清念走?下马车。

    常清念此番虽并?非大张旗鼓,但该有的排场却也?半分不缺,可见圣眷正隆。

    得知常清念今日要过来,观外早有一众人等在外迎接,见状纷纷跪下行礼道:

    “拜见常妃娘娘。”

    常清念环顾一番,只?见其中?不乏面熟之辈,只?是从前她也?不曾和人有过交情,便?只?挂着疏离淡笑,四平八稳地命道:

    “平身。”

    乌泱泱的人堆儿里,从前与常清念同住的女冠们,也?不由暗自朝前窥着,心中?只?道常清念实在好命。

    本以为常清念这?无人问津的相府庶女,这?辈子?到?头来也?就跟她们一样罢了。没成想人家?摇身一变,竟成了宫里的常妃娘娘,如今生母也?追封二品诰命,还能特地从宫中?出来还愿。

    女冠们艳羡的目光,常清念并?非没有察觉,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温和笑道:

    “本宫今日前来,是为亲人祈福还愿。叨扰之处,还望诸位道友海涵。”

    “常妃娘娘言重了,娘娘孝心纯笃,贫道等敬佩不已。”

    紫霄道长上前半步,侧身为常清念引路道:

    “冥衣香烛皆已备好,还请娘娘随贫道前来。”

    “有劳紫霄道兄。”

    认出眼前之人后,常清念微微颔首,款步走?进青皇观内。

    只?见今日观中?飞灰缭绕,钟磬之声悠扬。十月初一乃冬日之始,自此后天气便?渐渐转寒。故而此日祭祀之时,需将冥衣焚化?给故去亲人,称作“送寒衣”。

    还愿不过是幌子?,常清念此行实则是来寻虚岸那老匹夫的。待围拢的众人散去,常清念开口问道:

    “紫霄道兄,不知虚岸道长眼下正在何处?”

    “娘娘您也?知晓,每逢寒衣节,观内皆有超度法会。”紫霄道长低声回道,“观主?此时应在袇房静室,筹备一应祭品法器。”

    常清念于青皇观清修十载,对观内各处自是轻车熟路,探得虚岸所在之处,便?谢绝紫霄陪同,说道:

    “本宫近日心中?烦扰,想去寻虚岸道长解惑,便?不劳紫霄道兄引路了,本宫自己过去便?是。”

    “是,娘娘请便?。”紫霄道长拱手作揖道,“若有差遣,娘娘便?着人再唤贫道。”-

    来到?袇房静室外,常清念也?毫不客气,只?带着承琴与锦音,一把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香炉里燃着降真香,此刻烟丝在半空中?袅袅浮动,本该是教人清心宁神,常清念却只?觉令人作呕的污秽。

    一身着紫色道袍的老者端坐其中?,端持拂尘,闭目养神,正是半年未见的青皇观观主?,虚岸道长。

    听到?动静,虚岸道长半掀眼皮瞥了常清念一眼,浑浊老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瞧见常清念脸色阴沉,虚岸道长嘴角却仍噙笑,老神在在地说道:

    “贫道便?知常妃娘娘会来。”

    常清念吩咐锦音掩上门?扉,径直走?到?虚岸对面坐下,冷冷笑道:

    “怎么?虚岸道长也?知道心虚?”

    虚岸道长闻言,不紧不慢地将手中?拂尘放在一旁,一面斟茶,一面轻飘飘地说道:

    “常妃娘娘怒气冲冲的做什么?莫非如今娘娘圣眷在身,便?想为着当年之事来同贫道算账?”

    虚岸话中?所指,自是当年酒后认错常清念,差点将她当做娼妓奸/淫一事。

    “当年不过是场误会,之后咱们不也?都相安无事?”虚岸道长很是无所谓地说道。

    “那日你究竟是醉中?看错,还是酒壮人胆,你自己心里清楚。若非本宫还背靠一个常府,你岂会轻易放过本宫?”

    常清念抬手掀翻茶盏,杯碟磕碰震颤,顿时“嗡嗡”作响。

    “同本宫是误会?那其他遭你毒手之人,便?只?能自认倒楣?”常清念冷嗤道。

    虚岸被泼了一袖茶水,面上虚伪笑意也?渐渐褪去,不阴不阳地道:

    “常妃娘娘果?真一如往日,还是这?样爱多?管闲事。”

    “当初那个叫妩娘的盲妓,贫道不也?让您花银子?救走?了?您还在不满什么?”

    见常清念咄咄逼人,虚岸顿了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威胁:

    “若是青皇观里的勾当教人捅了出去,您猜圣上会如何想您这?个在青皇观长大的道姑?您又可知世人会如何想?”

    “众口悠悠,流言可是能杀人的。娘娘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变凤凰,贫道劝您还是要多?爱惜羽毛。”

    虚岸有恃无恐地放声大笑,眼中?满是讥讽与胜券在握。

    第43章 归路

    见虚岸放肆大?笑,显然心绪激昂,渐至失控边缘,常清念忽地止住话头,不再步步挑动?虚岸情?绪。

    敛去面上假做出来的怒火,常清念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

    “只是本宫实?在好奇,大?行皇后国?孝期间,你与礼王也敢顶风狎妓?”

    眼前人仿佛只是唇瓣张合,声音轻得教虚岸几乎听不见。他不由?自主地倾身,想要仔细听清常清念的话。

    只是还未从激动?情?绪中缓和下来,耳畔震响的心跳声,掩盖住常清念低语呢喃,虚岸只隐约捕捉到“国?孝”、“你与礼王”、“狎妓”这几个字眼。

    “常妃娘娘可别血口喷人——”

    虚岸此刻顾不上设防,闻言下意识地替自己?辩驳道:

    “礼王自己?胆大?妄为,与贫道有甚干系?”

    “原来是只有礼王。”

    常清念忽地轻笑一声,她等的便是虚岸说出这句话,好教她全然确认,礼王如今在做什么。

    瞧着遽然间又跟没事儿人似的常清念,虚岸紧握着拂尘柄,心中划过抹惊疑不定。

    此时此刻,常清念已品出几分周玹曾教过她帝王心术的妙处来。她甚至称得上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懂得举一反三,领悟到周玹未曾明言的后半句。

    在不怒时故作发怒

    ——在旁人以为她该动?怒时,却?又不怒。

    既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常清念可没兴致再同虚岸多费口舌。只见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虚岸,眼神里?哪还有半分怒火,全然是审视死物?的冰冷与嘲弄,仿佛看了一出极滑稽的戏文。

    “眼下虽是礼王自己?所为,但虚岸道长最好也小心些,可千万不要重温旧业,否则……”

    常清念顿了顿,兀地挑唇,粲然笑道:

    “您最好祈祷,永远别被本宫抓个正着。”

    说罢,常清念吩咐锦音推门,施施然转身离去。

    虚岸道长被常清念骇得脊背窜凉,强自镇定下来,望着常清念的背影,色厉内荏地质问道:

    “莫非娘娘舍得您的荣华富贵?”

    常清念已走至门槛前,闻声脚步一顿,侧首道:

    “您的威胁很?动?听,只可惜……”

    “本宫是个疯子?。”

    “疯子?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常清念微哂回敬道,而后敛去笑意,再不停留,带着承琴和锦音扬长而去。

    徒留虚岸一人独坐屋中,面色阴晴变幻,如同一条被人戳穿真面目的毒蛇,在角落里?吐着猩红蛇信。

    香炉里?的降真香仍在静谧焚烧,烟雾缭绕,却?仿佛凝为实?质,沉重地压在人肩头,教人几欲窒息。

    从静室出来后,常清念很?快便眉眼平和,面上重归一片云淡风轻。承琴和锦音跟在她身后,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还没从方才那番剑拔弩张中回过神来。

    见她二人神情?呆滞,常清念不由?轻笑,抬手晃过她们眼前,催促道:

    “快走罢,咱们还要去还愿呢。”

    承琴毕竟侍奉常清念久些,此刻先于锦音回神,欠身应声道:

    “欸,奴婢这就去叫牧大?人清道。”-

    凌霄宝殿里?,常清念跪坐在莲花蒲团上,若无其事地烧香还愿。而后又在锦音与承琴的帮衬下,取来纸钱冥衣烧化于焚帛炉中。

    锦音悄悄抬眼,从旁望向常清念那张芙蓉玉面,只见她唯有唇瓣殷红如血,在跳动?火光的映衬下,平添妖冶。

    瞥见锦音目光飘忽,承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抬肘碰了碰她。锦音乍惊,不由?打了个哆嗦,飘荡去九霄天外?的神魂顿时归位。

    察觉她们的小动?作,常清念偏眸询问道:

    “怎地了?”

    承琴本还在抿嘴偷乐,闻言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

    “您又将锦音吓着了。”

    “哎呀,承琴姐姐。”

    锦音唰地一下红了脸,连忙又摆手,朝常清念解释道:

    “娘娘恕罪,奴婢不曾觉得您可怕……”

    “无妨。”

    常清念弯唇打断,同样坏心眼地吓唬道:

    “日后见得多,你也就习惯了。”

    “啊?”锦音目瞪口呆,随后又连忙将嘴捂住。

    承琴早已乐不可支,拍着锦音肩膀安慰道:

    “别怕,娘娘是同你说笑的。”

    “娘娘这副模样,奴婢都许久不曾见过了。”承琴不禁摇首感?慨,“人人都言宫中险恶,可奴婢看娘娘在宫里?竟还好些,沾了外?头的这些人和事,反倒……”

    想到此处,承琴忍不住低声说道:

    “娘娘,咱们烧完这些便回宫去罢。”

    锦音忙不迭地点头,跟着附和道:

    “是啊娘娘,您今儿舟车劳顿的,早些回去也好歇歇。”

    常清念默默听着承琴和锦音的议论,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在宫里竟会好些吗?

    可宫里?有什么?

    有……周玹。

    思及周玹,常清念垂下眸子?,忍不住吸了吸鼻尖,似乎是有些想念被龙涎香气裹盈的感?觉。

    匆匆将纸钱焚尽,常清念扶着承琴的手起身,吩咐过龙虎卫备车后,便欲离开青皇观。

    经过慈航殿时,常清念却?忽而顿步,伫立在殿门外?,朝里?面的神像望去。

    承琴见状眼珠一转,连忙怂恿道:

    “娘娘,慈航真人保佑姻缘与子?嗣最是灵验,您不进去拜一拜吗?”

    常清念深吐浊息,最终还是摇首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不求了,走罢。”

    慈航殿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有人在低声叹息-

    从青皇观出来时天色尚早,常清念便命牧逊从玉带河边绕路回宫,只道自己?想顺便看看。

    见常妃主子?开口,牧逊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马车一路向北平稳驶去,而后于街坊间渐渐慢下来。

    牧逊打马上前,隔着车帘禀报道:

    “常妃娘娘,前面便是玉带河了。”

    “多谢牧大?人。”

    常清念柔柔应声,指尖挑开车帷,举目朝玉带河望去。只见夕阳金晖泼洒在水面,随着几艘画舫驶过,波光粼粼摇晃,仿佛有无数条金色鱼儿在水中嬉戏追逐。

    忖度着常妃是不是怀念起上回秋夕出宫的事来,牧逊试探地问道:

    “可需卑职护送娘娘下车?”

    “大?人不必劳烦,本宫在车里?瞧瞧便好。”

    常清念笑意温婉,回应过后又将目光投向河面,静静凝注着其上往来船只。

    天色渐晚,出游的百姓纷纷尽兴而归,岸边隐约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见常清念盯着河面游船,牧逊暗自琢磨,回头许是应该禀告皇上,常妃娘娘好像对乘画舫很?感?兴趣。

    “到了夜里?还会更热闹些。”牧逊说道,“百姓们会将各色花灯挂在船头,上回秋夕那夜,不知?您可曾瞧见?”

    听得牧逊提起秋夕,常清念轻轻颔首,忽然灵光乍现,急忙问道:

    “说来秋夕那晚,陛下怎地在河边碰见了礼王?”

    牧逊回想一番,恭敬答道:

    “回娘娘,礼王当日正是从这画舫里?出来,想来是刚去河上游玩赏灯,下船后碰见陛下在岸边,这才上前请安。”

    若打那时起礼王便开始结交大?臣,算算时日,至今已近两月。

    抬头瞧了眼天色,常清念问道:

    “华阳长公主的府邸在何处?与此地离得近吗?”

    “启禀娘娘,长公主府在城东,从此处过去应当要小半个时辰。”牧逊回答道。

    思忖着时辰很?紧,怕是赶不及回宫,常清念便朝牧逊吩咐道:

    “牧大?人,有劳你派人去趟公主府传话,就说本宫今日请了道平安符,想亲手送给公主,还请她择日进宫一趟。”

    “是,娘娘。”牧逊立马拱手应声。

    常清念重新靠坐回马车里?,车帷随之垂落,隔绝了红尘往复中的烟火喧嚣-

    待马车驶回皇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夜幕下的朱红宫体磅礴巍峨,融融暖光从檐角灯笼中透出来,在月辉轻笼的地面留下一团团影子?。

    常清念掀起兜帽罩在发顶,正欲在宫门口下车,却?未料马车片刻未停,径直朝宫道深处驶去。

    “咦?”

    承琴不由?轻呼一声,掀开车帘,望向外?头熟悉的宫道,回身疑惑道:

    “娘娘,咱们这是……”

    锦音心思活络,立马掩唇笑道:

    “定是皇上有旨,怕娘娘路上换轿会着凉,这才命人直接送咱们回永乐宫呢。”

    承琴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坐在常清念身边与锦音挤眉弄眼。

    “你们两个小丫头,竟敢拿话儿挤兑本宫?”

    听出承琴和锦音是在一唱一和,常清念嗔怪地瞪她们一眼,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马车一路摇晃,最终果然在永乐宫门前缓缓停下。

    夜风有些凉,常清念拢了拢身上的月白色披风,起身步下马车。

    抬眸的瞬间,一道宽阔挺拔的身影猛然撞入眼帘。只见周玹长身玉立,虽与她不算很?近,常清念仍能瞧清男人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常清念心底有些难言悸动?,似是受到蛊惑般,轻轻往前迈了一步,唤道:

    “陛下……”

    “回来了。”周玹噙笑颔首,朝常清念微抬双臂。

    常清念见状心口热烫,再顾不得犹豫,立马提起衣裙疾步过去,猛地扑进周玹怀里?。

    周玹稳稳接住常清念,玄色大?氅里?已焐得温热,顿时将女子?纤细身躯完全裹覆住。

    揽腰的大?掌微微用力?,周玹顺带拥着常清念转过身,自己?则背对宫门口,替她挡去夜风寒凉。

    常清念蜷动?手指,紧紧攀住周玹衣襟,明明才分开一日,思念却?已如洪水决堤。

    “陛下怎么等在这儿?”

    常清念声音闷闷的,在周玹胸膛前蹭了一下。

    周玹垂首,安抚似的在女子?发心印下轻吻。嗅见常清念身上残留的淡淡香火气息,周玹不禁低哑笑道:

    “来接朕的小神仙回家。”

    第44章 厌胜

    周玹嗓音低醇悦耳,听得常清念心头一颤,原本强忍的?泪水,此刻竟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见常清念迎风落泪,周玹剑眉紧蹙,忙抬指拭去她?眼角湿痕,忧急道:

    “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哭了?”

    尚不及常清念张口?回应,周玹已将她?拦腰抱起,阔步流星地走进殿内。

    榻上铺着八答晕锦的?衾被,内里已用汤媪几番暖过?。常清念冷着身子?缩进去,却不由打了个?哆嗦,仿佛吃不消这浓腾热浪。

    信手将鹤氅抛去桁架上,周玹掀袍坐在榻边,眉目间尽敛着风雷之意,抚上常清念面颊,隐怒问?道:

    “今日?去青皇观,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常清念原本伏卧在榻上,闻言却是摇首,指尖朝上将泪珠子?抹去,哝道:

    “都怪您。”

    撑起身子?倒去周玹怀里,常清念深深埋首,闷声怨道:

    “妾身本来无事,是您非要把妾身惹哭的?。”

    听着怀中?女子?委屈控诉,周玹顿时一怔,怒火烧到一半忽而哑熄,不由垂眸低问?道:

    “朕哪里惹着念念了?”

    明?明?周玹不问?,她?还不曾觉得如何,可周玹非要刨根问?底。

    恨极自己?此刻软弱,常清念拼命咽泪,切齿道:

    “妾身不是小神仙,妾身也没有家。”

    珠泪瞬间浸透衣襟,直直朝心口?烫灼而去,周玹恍然意识到女子?为何难过?,不禁猛地收紧怀抱,喉中?哽涩,好不容易吐出一句:

    “念念莫哭。”

    拢着常清念薄瘦肩背,周玹垂眸低首,细密轻柔地吻上那?双盈盈水眸,唇齿间顿时尝到咸湿,周玹却浑不在意。

    好半晌,周玹放开常清念,呼吸微颤着哄道:

    “往后就有家了,好不好?”

    常清念鼻尖酸楚,却不肯再落泪,只死命睁着杏眸,瞧见周玹身后的?紫茵帐幔,如云似雾,自眼前徐缓坠下来。

    仿佛她?本该如此,做个?养在锦绣芙蓉堆儿里的?千金贵女。

    “太晚了——”

    常清念轻叹一声,忍不住喃喃自语。

    知晓周玹听不懂这话,又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常清念匆匆补充道:

    “妾身想歇息。”

    闻言,周玹不由自主地瞥了眼窗外,只见天色方才暗下来不久,远不到就寝的?时辰。但既然常清念说太晚了,那?他陪她?便是。

    “好,朕去叫承琴和锦音进来,伺候你更衣梳洗。”周玹柔声回应道。

    “妾身不要她?们。”

    常清念却忽地勾住周玹腰间玉带,非要霸占着男人,一刻都不许他走。

    周玹只好回转过?来,俯身将额抵在枕畔,同她?低语道:

    “朕不会拆女儿家的?发髻,怕弄疼念念。”

    “无妨。”

    常清念丹唇翕张,自顾自地抬手,摸上鬓间流光珠翠。挑指一勾,三两下散落鸦髻。

    拈着攒珠芍药钗,常清念无处可放,索性扬手掷去地上。

    “叮”的?一声,正落在周玹靴边。

    常清念高挑黛眉,目不转睛地望向周玹,甚至手指都顿在半空中?没有收回,等着瞧他会作何反应。

    周玹只低头扫了一?*?眼,没多犹豫,便抬足将那?华贵珠钗扫拨去帘帐外,滚落到脚踏之下。

    微凉指尖忽然被温暖大掌围裹,强势摁在金丝帛枕上。

    眈着常清念那?双多情眸,周玹兴味低笑,头一回完完整整地唤她?名姓,道:

    “常清念,你还挺疯的?。”-

    次日?清晨。

    常清念悠悠转醒,抱膝坐在榻里,头脑中?昏昏涨涨,跟宿醉过?一场似的?。

    可不是鬼迷了心窍?她?竟敢当着周玹的?面犯起魔怔来。

    思及此,常清念当即醒了瞌睡,脚趾微微蜷缩起来,从足底一路冷到天灵盖。

    承琴端着水盆进来时,便见常清念凝望花帐,不住长吁短叹。

    承琴困惑不解,便侧身放下银盆,思忖着同常清念禀道:

    “娘娘可是想寻陛下?半个?时辰前,陛下便起身早朝去了。”

    回神见承琴过?来,常清念忙追问?道:

    “陛下今早离开的?时候,脸色瞧着如何?”

    “这……”

    承琴倒被这话问?住,苦恼地皱起脸儿,为难道:

    “奴婢哪里能瞧得出这个??”

    “也是。”

    思及周玹素日?喜怒莫辨,常清念叹了口?气,摆手吩咐道:

    “替本宫梳妆罢,等下送芜娘去朝霞宫,本宫也顺路去瞧瞧宓贵仪。”

    “娘娘,您刚出宫一趟,今儿怎么不多歇歇?”承琴劝道,“宓贵仪那?边有德妃和芜娘照看,您只管放心便是。”

    常清念轻轻摇头,揉着额角说道:

    “有些日子不曾过去了,面上工夫可省不得。”-

    常清念虽是隔三差五来探望,德妃却是日?日?都陪着宓贵仪。

    等常清念乘轿抵达朝霞宫时,便见德妃已经守在寝殿里面。

    “娘娘,您说妾身这手上这些印子?,当真还能褪下去吗?”

    宓贵仪忧心忡忡地念叨,嗓音透着浓重的?沙哑与不安。

    若身上一直有这些麻点子?,她?日?后可怎么见人?

    想着想着,宓贵仪又不由默默流泪。

    见宓贵仪垂泪,德妃连忙扶她?起身倚靠在软枕上,柔声安慰道:

    “上回御医过?来禀告时,你不也听见了?只要将那?药膏子?好生用着,假以时日?,定然会好利索的?。”

    “可是……”

    宓贵仪还想再说些什么,发觉有人进来,便连忙止住话头,警惕望去。待瞧清是常清念后,这才微微放松下来。

    “德妃娘娘。”常清念欠身见礼。

    德妃抬眸瞧去,温和颔首道:

    “常妹妹来了,快坐罢。”

    常清念同样?回以浅笑,侧身坐在宫女抬来的?绣墩儿上,目光落向宓贵仪。

    只见宓贵仪手上的?红疹渐渐消退,已不似当初那?般骇人,只是仍在肌肤上留下了浅浅的?小圆印子?。

    路上常清念问?过?芜娘几句,芜娘只道她?其实未曾解开这毒,许是万幸宓贵仪中?毒浅,喝了几副寻常祛毒的?方子?后,自己?便也慢慢好转起来。

    “娘娘您说,这宫里怎么会有如此歹毒之人,竟然用这种下作手段害妾身。”

    宓贵仪越想越委屈,忍不住伏在德妃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德妃忙轻拍宓贵仪脊背,熟练地替她?顺气,显然近些时日?以来,这一幕时常发生。

    常清念插不上手,便接话安抚道:

    “宓姐姐放心,有本宫和德妃娘娘在,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宓贵仪抽噎着颔首,轻声朝常清念道谢。直到渐渐哭累了,这才滑到枕边睡去。

    德妃替宓贵仪掖好被子?,同常清念使个?眼色,常清念会意,便蹑足同德妃走去廊下,免得惊扰宓贵仪安歇。

    殿外北风吹过?,常清念立马将脸儿缩回兔毛领子?里。

    思及宓贵仪素日?娇艳容颜,再一瞧她?如今憔悴模样?,常清念不由慨叹道:

    “当真是作孽。”

    德妃在前头慢下脚步,听出常清念话中?怅惋,默默接道:

    “宫中?便是如此。”

    “一旦踏进来,便会慢慢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罢了。”

    德妃回身坐在美人靠上,凭栏朝宫外的?方向极目远眺。

    常清念不由侧眸看向德妃,心想德妃最珍贵的?东西会是什么?她?已经失去了吗?

    “本宫倒还要更早些。”

    似乎能听见常清念所?想,德妃自嘲轻笑道:

    “打从记事起,本宫便知晓自己?这一生,注定要为宋家而活,永远身不由己?。”

    说罢,德妃缓缓回眸,目光落在常清念脸上,低声问?道:

    “常妹妹出身相府,想必也能与本宫感同身受罢?”

    常清念垂眼轻笑,心底有些讽刺,于是玄而又玄地答道:

    “能,却也不能。”

    世家门楣虽皆在她?们心中?占据一席,但德妃争权夺位是为家族兴盛,而她?却是为了常府坍塌。

    德妃闻言微微蹙眉,似是在揣摩常清念的?心思。忽而,却听得回廊尽头传来阵急促脚步声。

    “茜桃?”德妃瞧清来人,蓦然起身问?道,“你怎么不在殿里守着?”

    “德妃娘娘恕罪。”茜桃连忙蹲身答道,“只是咸宜宫派人来传话,说是岑妃忽然头痛难忍,想把吴院判从咱们这儿请过?去。”

    德妃此时对岑妃等人可没有半分?好脸,闻言登时冷声道:

    “她?又闹什么幺蛾子??”

    “娘娘息怒。”

    想起自己?有些日?子?没见岑妃,常清念顺势上前劝道:

    “正巧宓姐姐眼下还睡着,妾身便带吴院判过?去瞧瞧。岑妃虽然失势,却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主子?,怠慢出什么沉疴来反而不妙。”

    德妃明?白其中?利害,只好按捺不发道:

    “那?便有劳常妹妹了。”-

    咸宜宫内,宫女们端着药汁、巾帕,个?个?低眉垂眼,轻手轻脚地在寝殿中?进进出出。

    常清念甫一进来,便听见里头传来岑妃低微的?呻吟声。

    “常妃娘娘金安。”

    瞧见常清念过?来,殿外候着的?众人纷纷行?礼。

    常清念侧身颔首,示意吴院判进去给岑妃瞧病,这才扫了眼众人,道:

    “免礼。”

    蒋昭容和尤御女在此,倒不稀奇。只是安婕妤竟也早早赶来,倒是有些出乎常清念意料。

    见常清念偏首瞧过?来,锦音会意,连忙附在常清念耳边,轻声禀告道:

    “回娘娘,安婕妤如今就住在咸宜宫西配殿里。”

    常清念了然颔首,心中?却暗暗警惕。

    安婕妤可是太后手底下的?人,今日?岑妃害病,莫非又与太后有干系?

    过?了好一会儿,连悫妃和聂修媛都陆续闻讯而来,吴院判却仍未出来回话。

    “这都进去半晌了,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

    低吟声从内殿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安婕妤等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同悫妃轻声抱怨起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内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是岑妃愈发凄厉的?痛苦呻吟,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这……这是怎么了?”

    尤御女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拉了拉蒋昭容衣袖。

    蒋昭容垂眸安慰道:“许是岑妃娘娘一时头疼得厉害,失手打碎了什么东西,本宫进去瞧瞧。”

    众人之中?,恐怕唯有蒋昭容真心担忧岑妃,由她?进去倒也还算妥当。

    蒋昭容没走几步,便忽然听安婕妤自身后轻呼一声。

    只见安婕妤状似惊讶,掩唇嘟囔道:

    “说来宫里近日?总有怪病,左一个?起疹子?,右一个?犯头风的?,该不会是什么厌胜之术罢?”

    常清念本就暗自留意安婕妤,见她?果然是要跳出来搬弄是非,当即冷声喝止道:

    “安婕妤!休得危言耸听。”

    隐约猜到太后这回要做什么,常清念顿时拧起眉心。

    倘若宫中?传出邪术横行?的?风声,那?可不仅是后宫之事,连带着对周玹名声也是大为不利。

    安婕妤吓了一跳,没成想常清念会突然打断自己?,不禁撇了撇嘴。待躲去悫妃身边,这才敢不满道:

    “常妃娘娘急什么?妾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好在这话茬儿已经递了出去,尤御女眼珠一转,忽然拖长声音道:

    “若论起这通晓神鬼之事,宫中?谁又能比得过?——”

    尤御女没有明?说,但众人皆知她?指的?是谁。

    不就是曾为女冠的?常清念吗?

    悫妃掀眼看去,暗自拱火儿道:

    “尤御女,你这是何意?”

    尤御女只知主子?们同常清念不睦,方才也没多想,便跟风刺了常清念一句。

    此刻见众人皆看向自己?,尤御女心中?得意,立马便被悫妃当了枪使,欠身道:

    “妾身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常妃娘娘先前在道观修行?多年,想来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知晓更多,所?以才想请教?一二。”

    见这群蠢物皆快被太后之人挑唆起来,常清念心中?打定主意要压下此事,便一面迈步朝尤御女走去,一面冷笑道:

    “请教??”

    蒋昭容见势不妙,连忙想要回身去阻拦,却被聂修媛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

    只这一瞬的?功夫,常清念已快步走到尤御女面前,扬手便是一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利落,在殿外突兀炸响。

    尤御女眼冒金星,险些被掌风掀倒在地,反应回来后,不禁怔愣地捂住脸颊,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头一回见常清念发怒,众人不由惊愕在原地,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常清念却看也不看尤御女,只目光凌厉地扫过?众人,冷斥道:

    “你们可知一句‘厌胜’,便要搭进去多少条人命?”

    “眼下里头尚未有定论,你们便在此妖言惑众,究竟是何居心!”

    眼见得常清念要将局搅散,悫妃立马朝安婕妤递了个?眼神。

    安婕妤默默吞咽,只好强撑着上前说道:

    “常妃娘娘虽是协理六宫,却也不能同嫔妃动手罢。此时将嫔妃脸面打伤,回头惊了驾又算谁的?罪过??”

    说着说着,安婕妤仿佛渐渐找回底气,壮起胆子?问?道:

    “娘娘这般肆意妄为,可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第45章 治病

    见安婕妤搬出周玹来,常清念仍不退缩,倏然抬眼望向她,语气森寒道:

    “左右本宫已?经打?了嫔妃,也不差你一个?。”

    反正周玹昨儿都说她“挺疯”,她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安婕妤被常清念的眼神吓得倒退一步,不禁脸色煞白,生怕常清念会说到做到,给自己好大个?没脸。

    蒋昭容素来较旁人多个?心眼,眼见苗头不对,当即也不与常清念争锋,只速速拉着尤御女跪下请罪,口中道:

    “尤御女失言莽撞,都是妾身教?导无方?,还望常妃娘娘息怒。”

    见蒋昭容还算识相,常清念这才收回目光,眯起双眸望向内殿,盘算着还得亲自进去?探个?究竟。

    瞥见悫妃正稳坐着品茶,常清念提防她会趁自己离开时生事,于是吩咐道:

    “承琴,带人去?看住咸宜宫大门。没有本宫的吩咐,今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锦音已?悄悄去?寻内应探信儿,承琴独自跟在常清念身后,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见差事终于落到自己头上,承琴立马脆生应道:

    “是,奴婢遵命。”

    此处可是岑妃的咸宜宫,常妃居然直接下令封锁宫门,不准旁人进出?

    原本各怀鬼胎的众人,经了方?才那一遭,此时倒对常清念敢怒不敢言。回过神后,心底皆是一阵恍惚,只道这宫里的天当真是变了。

    眼见常清念要将路堵死,悫妃撂下茶盏,只好自己出面?,悠悠张口道:

    “常妃妹妹把我们拘在这儿,恐怕不甚妥当。本宫听着,诸位妹妹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常妃妹妹既然都能命人封宫,何妨不能在周围清查一番?若确无那些戕害人的下作?玩意,大伙儿也好把心放回肚子里,免得总要疑心生暗鬼。”

    悫妃与常清念同为正二品,素日?又并不多交好,此时开口便唤常清念“妹妹”,无非是想仗着资历说嘴,强压着常清念卖她这个?面?子。

    常清念转身看向悫妃,笑?意爬上唇角却触不及眼底,暗讽道:

    “悫妃姐姐虽听得仔细,可怎地却又贵人多忘事起来?方?才尤御女说本宫最通鬼神之道,您不是还与她相谈甚欢来着?此时不先等?本宫进去?瞧瞧,你们就张口闭口‘厌胜’,难道不是自打?嘴巴?”

    悫妃素日?虽不得宠,但?她堂姑母邓太后余威尚在,在宫中何曾被人这样下过面?子?

    被众人暗自觑着,悫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禁恼怒道:

    “莫不是离了陛下跟前,常妃便要这般跋扈起来?”

    “悫妃姐姐觉得本宫冒犯您,回头再求陛下替您做主便是。”常清念哂道,“倘若陛下亦觉本宫放肆,本宫自当认罚。只是眼下,你们谁也甭想拗本宫的心意。”

    聂修媛见状,立马也站出来帮腔,呵斥那些面?露迟疑的宫人道:

    “没听见常妃娘娘吩咐吗?还不去?把宫门看好,若敢擅离职守,你们可仔细自己的皮!”

    倒不曾想聂修媛忽然放话?,常清念心里虽别?扭承她的情,却还是朝她微微颔首,算作?谢过。

    随后,常清念不再理会众人,径直朝内殿走去?。

    一进殿中,便闻到股茱萸并甘草熬过的药味儿,混着岑妃低低续续的呻吟,教?人听了意乱不止。

    常清念停在彩漆屏风外?,只瞥了眼里头岑妃的情形,便招手唤吴院判出来问话?。

    “岑妃究竟如何?”

    常清念抬步走远些,低声同吴院判问道。

    显然也在里头被岑妃吵得心焦,吴院判撑袖抹了把汗,这才支支吾吾道:

    “回娘娘的话?,微臣方?才已?仔细替岑妃诊过脉,只是……只是岑妃娘娘脉象平稳,也并无中毒迹象,微臣竟瞧不出她是何病症。”

    这时,方?才去?廊上探信儿的锦音跟进殿内,打?眼瞧见常清念立在窗下,便加紧步子朝这边过来,唤道:

    “娘娘。”

    待常清念将吴院判打?发走,锦音轻声禀告道:

    “奴婢听咱们的人说,悫妃前日?来过咸宜宫一趟。当时岑妃挥退宫人,只与她单独待着,并不知说了些什么。”

    “娘娘,岑妃会不会真是中了什么歪门邪道?”锦音古怪地皱眉道。

    常清念闻言,陷入沉思。

    巫蛊之术防不胜防,若是有人暗中下手,的确难以?察觉。

    可是……

    常清念思忖半晌,决然摇头道:

    “不。”

    “施厌胜术无需接近受诅者,如若当真是邪术暗害,悫妃为避嫌疑,应当不会露面?才是。”

    尤御女的话?虽不中听,细究却也没错儿。论起这些事,常清念确实比旁人懂得更多些。

    “那怎么会……?”锦音更加疑惑。

    常清念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幽深地望向床榻上痛苦呻吟的岑妃,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只是还须将岑妃试上一试。

    暖帘被人轻轻掀起,外?头的冷气便趁机溜进来,在殿内打了个旋儿。锦音眼尖,认出那穿紫褐色衣裳的宫女,便凑近常清念,同她耳语道:

    “娘娘,她就是梅蕊。”

    梅蕊便是她们买通的耳目,平日在咸宜宫盯着岑妃的动静。

    常清念闻言,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只见她微微扬起下巴,示意梅蕊端药上前。

    梅蕊低眉顺眼地走近,屈膝行礼道:

    “奴婢梅蕊,参见常妃娘娘。”

    常清念从梅蕊手中取走药碗,淡淡道:

    “你先下去?。”

    指尖触碰到温热瓷壁,常清念暗笑?一声,绕过边座嵌点翠的彩漆屏风,朝内室床榻边走去?。

    岑妃正支颐在迎枕上,额上沁着冷汗,仿佛虚弱不堪似的。可一瞧见常清念,岑妃那双眼睛便幻作?淬了毒的利刃,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常清念立在榻边,淡淡瞥了眼岑妃怨毒面?容,朝身后命道:

    “你们都退下。”

    岑妃的宫女守在一旁,闻言倒不敢动弹,锦音却立刻上前将她拉扯出去?,顺带掩上殿门。

    岑妃见状顿时坐直几分,嗓子哑得厉害,仍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如今耍威风都耍到本宫头上了?!”

    “岑姐姐说笑?了,妹妹只是想伺候您喝药罢了。”

    常清念说着,伸指捏过岑妃下颌,迫她抬起头来。

    常清念刚从外?面?进来不久,指尖还带着瘆人寒凉,冷得岑妃浑身一哆嗦。

    见常清念一副要强逼自己就范的模样,岑妃目露惊恐,骇然质问道:

    “这是什么药?”

    瞧着眼前越来越近的药汤,岑妃只觉心脏像是被毒蛇紧缠住。

    “符水。”

    常清念面?无表情地恫吓,端起药碗便要往岑妃唇边送,道:

    “外?头都说娘娘您是中了邪祟,妹妹特意画了道驱邪符,已?经煮在这药汤里,娘娘快趁热喝了罢。”

    常皇后是怎么死的,岑妃尚还记忆犹新。

    一听到“符水”二字,岑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力推搡常清念,怒骂道:

    “放开本宫!本宫不喝这脏东西!”

    常清念眸光一厉,手腕顺势一翻,将那碗药汤尽数泼去?地上。

    黑褐色的药汁溅在地面?,冒出一股刺鼻苦味,之后却也再无其他?。

    趁岑妃怔愣之际,常清念反手扼住岑妃脖颈,将她狠狠按倒在榻上,嗤问道:

    “这会儿又不装头疼了?”

    岑妃反应过来中计,不禁脸色涨红,怒目圆睁地瞪着常清念。

    “岑妃,本宫不管你受了悫妃什么挑唆,但?你最好记着她是太后之人,她焉会好心助你?”

    警惕着殿外?动静,常清念竭力压低喉咙道:

    “别?都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呢。”

    “你少在这儿虚张声势!”

    岑妃一把推开常清念,气急败坏地说道:

    “本宫不信她,难道还能信你?”

    方?才制住岑妃不过是趁她不备,单论起来,常清念力气自然不敌岑妃,趔趄几步才扶住桌沿站稳。

    见岑妃执迷不悟,常清念走到窗棂旁,忽然将窗子推开半扇,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你……”

    岑妃心头突地一跳,刚想开口,却被常清念打?断。

    “咸宜宫门前都是本宫的人在守着,今儿个?除非您‘病愈’,否则什么信儿也别?想传出去?。”

    猜度着岑妃装病意图,常清念面?容平淡无波,示意岑妃自己去?看,而后冷冷道:

    “您再怎么装下去?,也是等?不来皇上的。”

    岑妃望向远处掩起的宫门,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忽而扭头过来,色厉内荏道:

    “你寻思着糊弄谁呢?”

    “将这么多人关在这儿,皇上纵然此时不知,午后不知,难不成整日?都会不知?皇上要进,你莫非敢拦?”

    常清念顿时偏头笑?了一声,真不解岑妃为何偏在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糊涂过去?时却又灵光乍现。

    “你连本宫都瞒不过,还妄想能在皇上面?前蒙混过关?”

    常清念回身掩上窗子,步步朝岑妃逼近,低声威胁道:

    “若等?皇上来治你欺君,你唯死而已?。”

    知晓常清念所言非虚,岑妃这会儿倒没话?了,不禁颓然跌坐在榻上。

    常清念见状,语气稍稍放缓了些,软硬兼施道:

    “今儿的事已?闹得够大,你不如见好就收。皇上过后知晓你身子有恙,若心里惦你,便自然会来。”

    “再装模作?样下去?,本宫保准你讨不着半点好处。”

    凝着岑妃惶然的眼,常清念落下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正当众人坐立难安、抻头张望之际,忽见宫女拉开紧闭殿门,而后常清念揣着袖炉,低头款款走出。

    立在殿阶之上,常清念抬眸环顾半圈,淡声论断道:

    “岑妃喝过吴院判开的方?子,眼下已?无大碍。今日?之事不过虚惊一场,众位姐妹莫要再听信些怪力乱神之语,都散了罢。”

    仿佛是听不见岑妃再嚷嚷头疼,众人将信将疑地对望一眼,只好纷纷告退。

    悫妃见宫门敞开,起身便走,余下人等?也鱼贯而出。唯有蒋昭容,似是担心岑妃,路过常清念面?前时福了福礼,错身往殿中去?探望。

    承琴从宫门口回到常清念身边,低声禀报道:

    “娘娘,奴婢瞧悫妃带着安婕妤,一路往寿安宫的方?向去?了。”

    想到回头还要应付邓太后,常清念烦躁地叹了口气,只道:

    “去?便去?罢,腿长在她们身上,本宫还能拦着不成?”

    承琴点点头,搀扶常清念坐进轿辇里,请示道:

    “那咱们是去?御前,还是……?”

    常清念从轿帘外?接过小铜火箸儿,垂眸拨了拨袖炉里的灰:

    “回宫,去?瞧瞧华阳长公主到了没。”-

    待将玉带河上画舫游妓之事,假充作?闲话?儿同华阳念叨过,常清念这才觉了却半桩心事。

    囫囵倒去?榻上歇过晌,一觉醒来,却见已?是日?薄西山。苍山虽冷,红霞却艳,恣情铺烫漫天鎏金。

    一时惦念起华阳会否领悟到她言下之意,一时又忧心起御史台能否捉住礼王,常清念到底放心不下,便仍亲自往御前走动一遭。

    待到皇极宫门前,却不见崔福,只有崔福那干儿子在外?守着。

    远远瞧见常妃仪仗,元禄大喜过望,忙小跑着赶来阶下迎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磕头道:

    “常妃娘娘万福。”

    “元公公请起。”

    常清念倒微微吃惊,不由后退半步躲避。盯着元禄瞧了几眼,常清念琢磨着问道:

    “皇上不在?”

    元禄连声应“在”,躬腰让出路来,忙不迭地请道:

    “娘娘来得正巧,皇上就在东暖阁里呢,您可要现在过去??”

    常清念心里却直犯嘀咕,一面?走,一面?问道:

    “你师父呢?”

    小太监进宫摸爬滚打?几年,机灵些的得人看重栽培,便能有机缘拜老太监做师父,明?面?上是叫“师父”,其实私底下唤“干爹”的更多些。

    见常清念一语问到根儿上,元禄心里暗自佩服,只道怨不得人家常妃娘娘能得宠呢,不但?脑筋转得快,还什么事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师父正在里头回话?——”

    元禄含糊不清地说道,恭敬打?起门帘子,请常清念进去?。

    离着东暖阁愈近,元禄嗓门压得愈低,飞快补上后半句道:

    “不过也不妨事,娘娘直接进去?便是。”

    常清念听出不对劲,正欲转身多问两句,却见元禄已?脚底抹油,开溜出丈来远外?,不住朝常清念躬身作?揖。

    常清念心底无奈,只好暗叹一声,抬手命锦音与承琴也止步在门廊,独自朝着暖阁里走去?。

    甫一转到门槛前,便见东暖阁里影影绰绰。一折奏疏陡然从帘子里摔出来,打?得金玉珠帘锵锵如凤鸣,最后堪堪飞落在常清念鞋尖儿前。

    “不知死的东西。”

    矜冷的一声呵斥,慑得那跪在地上埋首之人,也不禁随帘幕晃动,止不住地打?摆子。

    第46章 软肋

    却说崔福方才捧奏疏过来,禀完今日咸宜宫之事,果见?陛下动怒。

    只不晓得这“不知死?”的东西,究竟是尤御女、岑妃还是悫妃,抑或兼而有之。反正因着常妃娘娘吃醋,聂大人算是躲过面圣的差事,倒苦了他要来回话。

    余光瞥见?常清念欲弯腰拾起那奏疏,崔福忙将折子捧起来,巴巴献到常清念手边,明摆着想求她去捋捋龙须。

    常清念低头掠了一眼,只见?那奏封上竟是空白,看不出是何人上疏,想来是道见?不得光的密折。

    伸指接过那道墨绫奏折,常清念体贴低语道:

    “崔总管先下去罢。”

    崔福跪在地上没敢动弹,半晌不闻周玹开口,便知这是默许常清念使唤御前宫人,顿时如?蒙大赦。

    崔福捡起拂尘躬身退下,临走前替帝妃二人掩好暖阁的门,暗道常妃娘娘菩萨转世,当?真是救苦救难来了。

    叮咚碰撞的珠帘也渐渐消停下来,崔福将门一掩,暖阁里忽然静得教人浑身不自在。

    常清念今儿还没见?过周玹,一来却正赶上这场面。想起初时见?周玹动怒,常清念只觉周玹待她忒冷厉无情,后来见?得多了,才发觉周玹在她面前还是收着些的。和发落旁人时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那这回骂得这么?凶,总不该是骂她罢?

    不知不觉间,常清念已没那么?畏惧周玹身为帝王的一面,自顾自地挑起珠帘,侧身绕去后头长案。

    将折子递回周玹手边,常清念轻声问道:

    “是谁惹得陛下动这么?大火气?”

    只见?周玹神情虽淡,动作却温柔,伸臂将常清念拢到身边坐着。

    “咸宜宫的事,朕都听说了。”

    常清念不知周玹心意,便只好悄悄拉着周玹的衣袖,柔声劝说道:

    “妾身以为,岑妃身子既已好转,便无需大动干戈,查什么?莫须有的‘厌胜’。此事若张扬出去,恐于陛下圣名有碍。”

    周玹轻轻拍了拍常清念手背,安抚道:

    “卿卿所言极是,朕也正作此想。今日之事,卿卿处置得很是得宜。”

    常清念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几分忐忑不安的神色,垂头嗫嚅道:

    “可是……可是妾身打?了尤御女,陛下会?怪罪妾身嚣张跋扈吗?”

    周玹揽过常清念,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柔声道:

    “有锋芒是好事,朕很喜欢。倘若卿卿性子太绵软,朕反倒放心不下。”

    旁人指责她的“跋扈”,到周玹口中就成了“有锋芒”,他很喜欢。

    常清念被?哄得欢欣,也顾不上装可怜,只凑去周玹怀里,指尖搭在他衣襟边缘,便下意识地微微攥住。

    知晓这是常清念的习惯,周玹虽不解她为何执念于此,却也素来放任。

    此时周玹却垂眸捉来柔荑,倒也不是不许她拉着,而是替她揉了揉掌心,叹道:

    “只是下回让身边人替你?教训就是了,仔细手疼。”

    听着周玹语气淡淡,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常清念顿时哭笑?不得道:

    “哪有您这样的?”

    周玹却不觉自己偏心偏得有多荒唐,此刻同常清念说了几句话,倒也咂摸出这所谓红袖添香的妙处。只瞧见?常清念陪在身边,他便觉得消烦解乏。

    “朕今日还有些折子要看。”

    腰后被?周玹轻拍了拍,常清念会?意,立马坐去一旁替周玹研墨,心里却不住琢磨着长公主究竟把没把话儿带到?周玹此时可知礼王心怀不轨?

    常清念心里着急,便不由自主地往折子上觑了几眼。

    察觉到身边人不太安分,周玹不由暗笑?一声。常清念伺候笔墨时向来规矩,今儿个却频频往奏折上瞟,还觉得自己很隐蔽似的。

    “窥探朝政?”

    周玹合上折子,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是想要鸩酒还是白绫?”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教常清念心里一惊。待听清周玹所言后,常清念却反倒镇定下来。

    常清念已然瞧明白,但凡是周玹说出口的威胁,大多不会?成真。他真要发落时只会?下令,余下连半个字儿都欠奉。

    常清念放下墨条,挨蹭去周玹怀里。见?周玹果然没有不悦,常清念这才壮着胆子亲了亲他唇角,娇声回答道:

    “想要陛下。”

    垂眸望向那双狡黠杏眸,周玹忽而低笑?两声,抬手扣住常清念腰肢,说道:

    “卿卿想瞧什么?,直接同朕说便是了。在旁边鬼鬼祟祟的,以为朕察觉不出?”

    常清念偷看奏折被?逮,只缩在周玹怀里呐呐不敢言语。

    周玹见?状,不由轻笑?一声,终是替她开口道:

    “华阳方才来见?过朕了。”

    轻抚着常清念脊背,周玹含笑?抚慰道:

    “礼王之事,朕已知晓。本不欲让卿卿担惊受怕,不料卿卿反而惦记着要提醒朕。”

    听周玹说得如?此直白,常清念倒闹了个大红脸,此时方觉得是自己操心太过,她该相信周玹的本?事才是。

    指腹贴着常清念脸颊蹭了蹭,发觉她羞恼发烫,周玹忙正色夸奖道:

    “朕让华阳与你?亲近,你?也懂得如?何用?上华阳,朕心甚慰。”

    而后,周玹才鼓励似的提道:

    “若下回不再兜圈子,直接奏与朕便更好了。”

    常清念轻轻颔首,又解释道:

    “妾身只是觉得有些蹊跷,不敢拿捕风捉影的话禀与陛下听,这才迂回去请长公主递话。”

    “礼王的确是在伙同外?戚谋逆。”

    周玹明白说道,信手拈来御笔,在纸上用?朱砂写?就一个鲜红“邓”字。

    那“邓”字笔锋凌厉,杀气腾腾,看得常清念心中凛然。

    盯着那条仿佛直插人心的悬针竖,常清念不禁脱口问道:

    “那陛下为何不阻止?”

    周玹竖起笔杆,敲了下常清念光洁额心,笑?着提点道:

    “本?朝以孝治天下,欲诛灭太后一族,必得师出有名。”

    周玹将那写?着“邓”字的纸片投入一旁火盆之中,火舌舔舐着纸缘,飞速朝中间吞噬,须臾间便化作灰烬。

    “对于贪得无厌之人,野心只会?越纵越大。”周玹淡声道,“而一旦纵到极限,便该是他们自取灭亡的时候。”

    听到这,常清念顿时明白过来。周玹不但早就知晓,甚至在刻意引诱他们走上谋反这条路。

    邓氏自认为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周玹为他们精心编织的美梦。

    常清念乍闻先是一震,而后陡转为被?皇权碾压的惊惧,最后竟隐隐透出躁动?*?与渴慕。

    原来这就是他们争得头破血流,豁去身家性命也要伺探的至高权柄。

    难怪周玹总是懒得在后宫辨是非、分对错,论起玩弄权术,皇帝才是个中高手。

    “那陛下打?算纵他们到几时?”常清念试探着问道。

    周玹掀眼瞧了瞧常清念,怕她再跟着忧心,便如?实相告道:

    “赶在年节前料理干净。待到来年春闱,正好为朝廷选些可用?之才补上缺漏。”

    常清念抿了抿渴燥的双唇,按捺住怦怦跳动的心脏,问道:

    “妾身能帮您什么?吗?”

    周玹认真想了想,忽而盯着常清念笑?道:

    “倒还真有一桩。”

    见?常清念兴复不浅地凑近,周玹俯身在常清念耳边,轻语呢喃道:

    “卿卿可得护好朕的软肋。”

    护好软肋?

    常清念不由怔了一下,品摩着周玹所言,缓缓耷下眉眼道:

    “您是要妾身保护聂——”

    周玹本?就疑惑常清念怎地不害羞了,此时一听,连忙捂住她双唇,将后话堵了回去。

    “朕平素那些哄卿卿的话,原都是说给猫儿狗儿听了?”

    周玹啼笑?皆非,捧起常清念的脸颊,教她正对着自己,一字一句道:

    “那时朕约莫是在宫外?,你?留在宫里,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朕会?把御林军和龙虎卫全部?留下,你?只需留在永乐宫里,安心等朕回来。”周玹交代?道。

    旁的暂且顾不上,常清念只急忙问道:

    “御林军也留下?您出宫在外?,身边无人可怎么?成?”

    周玹扶住常清念肩膀,低声同她耳语道:

    “卿卿莫怕,朕已暗中召舅父回京。”

    “贺大将军?”常清念瞠目道。

    见?周玹颔首,常清念恍然,这场帝党与后党的较量,何尝不是先帝元后与继后之间,时隔经年的决一死?战。

    “邓氏一族的终局,理应由贺家人为他们敲定。”周玹沉声道-

    数日后,寿安宫。

    常清念既在咸宜宫坏了太后好事,便料算到会?有今日这一劫,故而拿出早就编好的说辞,怀冤抱屈道:

    “……当?日便是如?此情状,那尤御女跳出来便要把脏水往妾身头上泼。悫妃姐姐非但不阻拦,还跟着搭话,一副要攀咬妾身的架势。妾身事先又不知娘娘作何想法,只觉天大的罪名来得突然,只好奋力一搏,惦念着自救而已。哪成想会?坏了娘娘大计——”

    常清念跪坐在殿中,揉眵抹泪道:

    “妾身万不敢埋怨悫姐姐,只盼娘娘能同她说清楚,下回好歹稍给妾身些暗示。悫姐姐上来便对妾身夹枪带棒,妾身还当?太后娘娘恼了妾身,要将妾身一同除去呢。”

    当?日听得悫妃与安婕妤回禀,邓太后怫然大怒,打?定主意不会?再听信常清念的花言巧语。

    可今日叫来常清念一问,怎地倒也有情可原似的?

    邓太后闷了几日的火儿,突然不知该朝谁发去,一双凤眸阴恻恻地审视着常清念。

    仰仗龙息活了大半年,常清念自觉身上也沾了点龙气儿,此时被?太后盯着,心里也是半点不发虚,仍能假哭得声情并茂。

    这番话说出来,太后即便心里怀疑,此刻也没法子断定常清念是故意搅局。

    邓太后乏厌垂眸,摆手道:

    “罢了,回头哀家再同悫妃说说,你?平素也放机灵点,莫要再搅哀家的好事。”

    “妾身遵命,多谢太后娘娘宽宏。”常清念叩首道。

    太后不过是要个解释,常清念便好声好气地说给她,面上过得去就成了。

    见?英嬷嬷来搀扶自己起身,常清念右手攥着素纹锦帕,仿佛无意般搭了下小腹。

    “妾身告退。”

    常清念欠身行礼,从正殿中退出来。

    回廊下,承琴面色惶急地跑过来,从英嬷嬷手中接回常清念,低声问道:

    “娘娘,您没事罢?”

    常清念摇摇头,拉着承琴快步走远些,这才蹙了下眉心,忽然面露难色道:

    “本?宫不太舒坦……”

    承琴好像当?即明白过来,忙扶着常清念,步履匆匆地往僻静转角走去。

    见?这主仆俩行色可疑,英嬷嬷顿时留了个心眼,暗自尾随着她们转过廊角。

    等她们停下脚步,英嬷嬷同样侧身顿足,将身形掩藏在精雕细刻的白玉柱子后头,伸出颈脖斜眼窥视。

    只见?承琴身形纤瘦,却极力想要遮蔽什么?。透过罅隙,英嬷嬷看见?常清念躲在宫墙阴影里,不住捂唇干呕。

    第47章 别绪

    “当?真有此事?”

    邓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正欲松泛松泛筋骨。听罢英嬷嬷回禀,抚着玉如意的手指不由顿住。

    英嬷嬷颔首,从宫女手中接过美人锤,跪坐在脚踏上替太后捶腿,低声禀道:

    “奴婢瞧得真真的。常妃方才只带个宫女在身边,躲去庑殿后头便止不住地犯恶心,看着倒像是害喜似的。”

    邓太后原本慵懒的坐姿忽地端正几?分,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狐疑道:

    “别是吃坏了东西罢?”

    “奴婢起先也如此想?过,只是观常妃主?仆神情慌张,遮遮掩掩,实在可疑得紧。”

    见太后起身,英嬷嬷忙将?美人锤放去一旁,又从木几?上端来热茶奉给太后,这才接着说道:

    “常妃伺候皇上有一阵子了,若不曾刻意避子,遇喜倒也属寻常。”

    见邓太后不曾出言打断,仍在蹙眉思索,英嬷嬷缓声说下去:

    “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当?初娄婕妤大?半年才服侍一回,可不就是那一回便有了?”

    太后接过茶盏,却没?有端起啜饮,只是用护甲尖轻轻剐蹭着盏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英嬷嬷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眼看大?计将?成,邓太后打心眼儿里不愿见到?有人横生枝节。

    忽然?间,邓太后又忆起另一桩事来,心里不由更信了几?分,喃喃道:

    “上回常妃过来寿安宫,说什么要把皇孙送到?哀家这里抚养。莫非那时她便已经有了,所以才故意来探探哀家的口风?”

    太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英嬷嬷听。

    英嬷嬷本就对自己亲眼所见深信不疑,听闻此事后更是笃定,便又继续搜罗蛛丝马迹,剖析道:

    “何况皇上素来是个内紧外松的性子,御前?规矩重得要命,怎么突然?就允了常妃频繁出入皇极宫?依奴婢看,说不准就是因为常妃有身子的缘故。”

    她们或许不了解常清念,但?无疑了解周玹。似周玹这般薄情寡恩的主?儿,会无缘无故对谁情根深种,乃至连自己立下的规矩都一破再破?

    邓太后撑额长叹一声,带着几?分恼恨道:

    “哀家早知她是个祸害。”

    听得太后终于肯相?信,英嬷嬷却反倒有些不自信起来,谨慎提议道:

    “娘娘,此事为求稳妥,不如奴婢去尚仪局取来彤史,瞧瞧常妃上回是何时报的月信?”

    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

    邓太后冷着脸,只觉被常清念摆了一道,嗤笑说:

    “如今司赞司已教常妃捏在手心里,焉知那彤史册子上记的是真是假?”

    见英嬷嬷哑口无言,邓太后摆手道:

    “罢了,先着人盯着常妃和永乐宫,再有什么动静,及时告与哀家。”

    “是,奴婢明白。”

    英嬷嬷恭敬应声,扶着邓太后的手,服侍她进寝殿安歇-

    自今早起,常清念便瞧天色灰蒙蒙的,果然?午后便飘起今岁第一场小雪。

    只是刚入冬的天儿并不够寒,雪点子仍很?细小,沾在地面便化作湿雪,来往宫人一踩,便尽成泥泞,瞧不出半分原本模样?。

    常清念拢了拢身上新得的狐裘,听说这料子用的白狐是周玹亲手所猎,并且只取狐狸腋下最雪白的一块皮毛。好几?年秋狝下来,统共才攒出这么一件。

    见外头飘雪,锦音担心常清念手炉里的火炭烧尽,特意为她送了个新的过来。

    “娘娘,外头天冷,咱们快些回宫罢。”

    锦音口中呵着白气,伸来扶常清念上轿。

    常清念却驻足原地,望着湿答答的廊檐,忽而问道:

    “锦音,你可知这玉带河上,何时才会结冰?”

    锦音闻言一愣,而后连忙搓着手答道:

    “回娘娘的话,玉带河是引的活水,往年都要至腊月前?才会结冰。”

    “即便提早冻上,京兆府也会派衙役投丹药、凿冰窟窿什么的,不会教河上冻得太实。但?再过半月,船夫们便不会撑船下水了,免得河面封冻难以通行?。”

    见常清念似有兴致听下去,锦音便知无不言,笑呵呵地解释道:

    “虽说可以等官差来救,但?这一等,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常清念颔首,心道怪不得周玹算着礼王会在年关前?起事。

    “娘娘?”

    见常清念久不言语,锦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常清念回过神来,立马躬腰钻入软轿。

    放下轿帘时,锦音听见常清念轻叹一声,道:

    “风声紧了。”-

    回到?永乐宫中,常清念这才松了狐裘,没?多?一会儿,身上便丝毫不觉冷意。

    殿内烧着上好的红箩炭,又取白檀木铺在盆底,不但?馨暖烘热,还无余灰飞散,烧过后一尘不染。

    永乐宫自深秋起便添了炭盆,比别宫早了月余。饶是如此,周玹仍不放心,特地从皇极宫的用度里,额外拨出红箩炭给常清念,教她安适过冬,好生调理寒症。

    常清念一见絮雪,便觉骨头缝里窜着疼,神思也恹恹的。索性除去繁复钗环,只用根玉簪半挽起青丝。

    承琴进来时,便见常清念坐在临窗炕桌前?,手中仍是那件绣了快小半月的里衣。

    “娘娘,方才御前?送东西过来。说是皇上贴补娘娘的,让娘娘留着年下赏人用。”

    承琴喜笑着说道,将?一只方匣打开来,给常清念看了几?眼。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几?排金锭,恰逢窗外映入雪色,便在那灿金元宝上又镀了层冷光。

    见常清念收针,锦音立马将?剪子取来呈给她,跟着笑道:

    “皇上近来总爱送金银给娘娘呢。”

    常清念握着剪子裁断余线,唇角勾起,自顾自地呢喃道:

    “许是上回我在皇上跟前?提过的缘故。”

    “娘娘说什么了这般顶用?”

    承琴凑过来,拉着常清念衣袖打趣道:

    “我的好娘娘,您便快说出来,教奴婢们也跟着学学。”

    “不过是同?他说些实话罢了。我又没?生三头六臂,他素日赏些钗环,我也总没?处使,不如折了银子送我。”

    常清念被磨得没?法子,只好吐露出来,而后又赧然?啐道:

    “哪知他不仅听进去了,还隔三差五要送银子来,好像我是掉进钱眼儿里似的。”

    听罢,众人不由一番嬉笑。

    常清念被笑话得羞恼,抬手拉住锦音,把绣好的里衣塞给她,又转头吩咐承琴道:

    “回头接着去常府里索银子,别教他们这年过得安生。”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承琴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福身应下,又正色道:

    “对了,奴婢上回去常府寻老管事,还顺道听说件怪事。”

    常清念招承琴来身边,让她细细道来。

    承琴帮衬着锦音,一边仔细收好里衣,一边回话道:

    “奴婢听府里下人们嚼舌根,说是大?公子有一阵不曾回府了……”

    瞧着锦音去将?里衣收回柜子里,承琴压低声音道:

    “更有甚者,说大?公子眼下都不在京城。”

    常清念六岁后便去了道观,根本对这位嫡兄没?什么印象。

    只近几?年听闻,这常大?公子不甚成器,明明背靠着个位极人臣的爹,头回科举时却名落孙山。

    要知道常相?当?年科举入仕时,可是状元及第。常大?公子闹这一出,当?真教常相?一张老脸都没?处搁。

    “本宫听说,他今岁勉强过了乡试?”常清念问起道。

    “正是。”

    承琴点点头,随后又撇嘴道:

    “不过说起今岁主?考的计翰林,他科举那年的座师正是咱们相?爷。想?来这回让大?公子中举,多?少是看在相?爷的面子上。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常大?公子这功名掺了多?少水分,常清念才懒得理会,只嗤笑道:

    “那来年二月不就是春闱了?不留在府里好生温书,他爹娘也不管?”

    “所以说很?是奇怪。”

    见常清念抻了抻腰,承琴扶她起来走动,轻声道:

    “奴婢也暗中打听过,但?府里上下口风都很?紧,只说大?公子是出门访友去了,具体去了哪里,何时回来,一概不知。”

    常清念立在窗前?,凝着外面风卷残雪,只道:

    “暂且先如此罢,京外之事,咱们眼下也没?法打听。”

    “是。”

    承琴应下,见常清念揉了揉眼,连忙关切道:

    “娘娘可是乏了,要不要奴婢去传膳?冬日天寒,娘娘用罢晚膳,也好回榻上歇歇。”

    常清念颔首,吩咐道:

    “今儿你亲自过去传膳,挑人多?眼杂的时候,交代尚食局不要送荤腥重的,再添两道……酸木瓜炖鸡和杂丝青梅饼儿。”

    左右周玹这几?日宫里宫外忙着,不太抽得出工夫陪常清念。

    常清念便在膳食上一天一个花样?,教人琢磨不透。

    承琴听着那两道菜的名字,便觉得牙根酸倒,不禁问道:

    “娘娘,咱们这样?做,太后当?真能相?信吗?”

    “本宫也没?指望太后能尽信。”

    常清念在殿中转了半圈,便又回软榻里偎着,轻笑道:

    “只是她但?凡能生出半点怀疑,等邓家动手那日,她一定会亲自前?来永乐宫。”

    “但?愿这次,娘娘也能逢凶化吉。”承琴忐忑地咬唇。

    常清念牵起唇角笑了笑,轻叹道:

    “宓贵仪身上的疹子既好得差不多?,明儿便送芜娘出宫罢。”

    既知宫中近来将?有动荡,常清念便想?着早些送芜娘离开。

    “眼下太后心思在本宫身上,估计也顾不上折腾旁人。”

    “是,奴婢这便去安排。”承琴应道-

    夜幕低垂,雪势渐歇。

    忽闻殿外传来崔福尖细的通禀声,常清念眸光一亮,连忙掩起手边书卷,起身相?迎。

    “陛下怎地得空过来了?”

    不顾周玹身上寒气袭人,常清念亲自上前?替他解下大?氅,交给一旁的宫人拿下去,又吩咐承琴即刻传膳。

    瞥见常清念挽着自己,周玹温声笑道:

    “数日未见卿卿,朕怕卿卿要恼,便赶忙过来瞧瞧。”

    常清念杏眸含嗔,哼道:

    “妾身哪有这么无理取闹?”

    周玹笑而不语,牵着常清念去八仙桌旁落座。

    晚膳早已备好,都是些清淡爽口的菜肴。只是与往日相?较,着实有几?分寒酸。

    周玹打眼一扫,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

    “怎地如此寡淡,还添了你素日不喜的菜色?”

    见周玹似要叫人来问罪,常清念连忙解释道:

    “妾身近来想?换换口味,便吩咐尚食局送了这些过来。没?成想?陛下驾临永乐宫,妾身这便吩咐他们再添别的。”

    周玹闻言,这才松开眉头道:

    “朕不打紧,只要卿卿称心便是。”

    周玹用膳的喜好,同?他那清寡性子如出一辙。平素不过是陪着常清念时,才会食些辛辣菜色。

    怕周玹深究,常清念忙为他盛了碗酸瓜炖鸡汤,柔婉说道:

    “陛下尝尝这汤,是用新鲜乌骨鸡炖的,冬日里最是滋补。”

    殊不知这番担心全?是多?余,周玹淡笑接过汤碗,搅着羹匙,慢慢啜饮。眼神却始终紧跟着常清念,仿佛怎么也瞧不够。

    用罢晚膳,常清念不顾周玹阻拦,非要亲自服侍周玹漱口净手。

    当?真是数日没?顾得上温存,此刻好一番温柔小意。

    端看周玹擦拭指尖水渍,常清念就不禁暗自抿嘴儿,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将?巾帕递还给常清念时,周玹瞧见她羞怯地瞧着自己,心中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周玹只能轻叹一声,将?常清念揽在怀里,歉疚道:

    “朕今夜还有事情要忙,恐怕不能留下陪卿卿。”

    常清念雀跃急促的心音不由沉缓下来,搂着周玹脖颈咕哝道:

    “陛下这便要走了?”

    “还可以再陪卿卿说会儿话。”

    话音刚落,常清念忙从周玹怀中起身,将?这几?日赶工绣好的里衣取来,捧给周玹道:

    “这里衣是妾身亲手所绣,万望陛下不嫌弃。”

    周玹接过里衣,触手一片柔滑细腻,上面还绣着精致云纹,显然?是用了不少心思。

    “不是前?一阵才送了香袋,怎地又绣了件衣裳?”周玹笑问道。

    “近来有劳陛下破费,若只得香袋一枚,未免太亏不是?”

    常清念杏眸弯弯,指尖点了点周玹今日命人送来的方匣。

    “常掌柜果真买卖公允,童叟无欺。”

    周玹见状不由出言打趣,惹得常清念羞赧背过身去。

    “陛下愈发爱调笑妾身。”

    周玹只好正经起来,从背后将?常清念拥入怀中,低语道:

    “多?谢念念。朕会贴身穿着,在宫外时也好聊慰相?思。”

    常清念不由回转过身子,抬眼去看周玹,眸光里噙着焦虑不舍之情:

    “陛下此番平叛,要在宫外停留多?久?”

    周玹眸光沉沉,垂首轻吻常清念发心,轻声许诺道:

    “三四日间,朕一定回来。”

    第48章 宫变

    今岁冬雪至,依从?旧例,天子将率文武百官往京郊祭天。帝辇先行?三日,预抵祭地,斋戒熏沐,焚香具疏。

    茫茫黑夜中,本该闭锁的邓府大门徐徐敞开,一路兵马悄无声息地潜入玄武大道,直奔皇宫东南角的庆华门。

    随着一声剑刃没入血肉的闷响,庆华门前鲜血飞溅,污糟大片洁白雪地。

    忽而?间金戈铮鸣,火光照夜,划破了这片寡独寂冷的雪幕-

    金鼓喧阗声传入寂静皇宫,常清念本就浅眠,闻声顿时被惊醒。

    常清念神色微懔,倏地拥着锦被坐起身。承琴正靠在榻边守夜,见状连忙归拢起花帐,扶住常清念道:

    “娘娘,您慢着些。”

    裹挟着雪粒的冷风扑开了窗,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动着,常清念这才发觉后腰处已被冷汗洇湿。

    冬夜里寒气砭骨,念及常清念畏寒,承琴忙去掩上窗子,又取来狐白裘披在她肩头。

    常清念趿着绣鞋,去案几边斟来杯热茶润润喉,蹙眉疑道:

    “竟然这么早?”

    这才是周玹离京的第二日,太后和礼王可真够等不及的。

    话音刚落,一道推门声冷不防地响起。

    常清念回?身望去,只见是锦音鬓发沾雪,进来禀道:

    “娘娘,龙虎卫皆在咱们宫外守着。”

    龙虎卫既已出动,看来确是今夜动手?无疑。常清念微微颔首,招手?让锦音过来熏笼旁:

    “快过来暖暖身子。”

    承琴将帕子递给锦音,从?一旁虚扶着常清念,劝道:

    “娘娘,您还是先回?榻上歇会儿罢,外边儿一时半刻怕是难见分晓。”

    听着耳畔穿透宫墙的兵戈声,常清念摇首道:

    “歇不得了。承琴,你替我梳妆。”

    “是。”承琴心音怦然,连忙应声。

    常清念敛裙坐在妆镜前,同样是头回?亲历兵戈,说不紧张定是骗人的。只是她眼眸里竟又焕发出别样的光采来,仿佛血液里有?躁动叫嚣。

    承琴从?妆奁里取出偏凤钗,动作轻柔地替常清念簪在梳好的发髻间。

    瞧着镜中折射的珠玉光芒,承琴眉目间浮起一抹隐忧,忍不住轻声问道:

    “娘娘,太后等会儿真的会过来吗?”

    常清念正欲张口,却见一道人影犹如?鬼魅般陡然出现?在镜中。

    饶是知晓龙虎卫守在殿外,常清念也不由得心里一惊,指尖下意识攥紧手?边银簪。

    待定睛看去,只见那?人掩门回?身,露出一张熟悉玉面。

    只见往日罗裙绣袂的聂修媛,此刻却是一身玄色暗纹劲装,腰间佩刀。通身凛然英姿,教?人几乎不敢相认。

    “聂修媛?”

    常清念试探着唤了一声,心中疑惑万千。

    “娘娘莫慌。”

    瞥见常清念警惕地握着银簪,聂一白连忙松开扶在腰间刀柄上的手?,单膝抱拳行?礼道:

    “属下龙虎卫聂一白,参见常妃主?子。”

    “你……”

    听得聂一白自报家门,常清念顿时张口结舌,而?后明白过来,她是周玹放在后宫的耳目。

    又想起自己素日误会之事,常清念脸色变幻个不停,最终赧然轻咳一声:

    “请起。”

    察觉主?子尴尬,聂一白敛目起身,头皮也有?些发僵,却又不知自己能说什么,仿佛什么话都不太合时宜。

    “外头如?何了?”

    常清念按下心头翻涌情绪,开口问道。

    “娘娘放心,外面一切顺遂。”聂一白答道,“按陛下吩咐,守门禁军只作假意抵抗,待邓氏兵马尽数入宫后,再与龙虎卫合围包抄,瓮中捉鳖。”

    “只是——”聂一白话锋一转,“牧逊方才来报,太后似乎带人往永乐宫赶来。外头交战正酣,属下等恐需借娘娘永乐宫一用,暂时将太后擒押于?此。”

    这倒正合常清念心意,只听她不假思?索道:

    “无妨,让太后进来便是。”

    “多谢娘娘。”

    见常清念等人衣着齐整,聂一白这才扬声,命龙虎卫进来布阵埋伏,隐匿于?殿中各处。

    观龙虎卫皆听从?聂一白调遣,牧逊在她面前亦拱手?称“大人”,常清念这才恍然,原来她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指挥使。

    怪不得周玹上回?笑得那?般莫名其妙,常清念心中轻啐,暗自嗔怪道:

    等周玹回?来,她一定不理他……

    至少半个时辰!-

    不多时,只听永乐宫外猝然传来宫女慌乱的惊叫。

    一声钝响后,又归于?平静,只余雪花静谧落在枝头的窸窣。殿门处传来开合的声音,足音渐渐近了。

    常清念倚在桌边枯坐半晌,闻声顿时抬起一双翦水秋瞳。

    夹杂着血腥气的凉风袭入寝殿,霎时间,常清念直直对上邓太后那双威风凛凛的凤眸。

    “你居然在这儿等着?”

    见常清念盛妆丽服,邓太后哼笑一声,率侍从?闯入,将常清念等人半面围拢。

    常清念端坐在案几旁,见状不慌不忙,抬手?请邓太后在对面落座,淡笑道:

    “妾身已恭候太后娘娘多时。”

    聂一白此刻黑纱覆面,立守在常清念身侧,见太后带人接近,立马抽刀威慑。

    邓太后扫了眼殿中寥寥几人,认出此乃皇帝贴身暗卫,不屑嗤道:

    “龙虎卫纵能以一敌十,莫非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永乐宫殿宇小,恐怕站不下这许多人。”常清念婉声劝道,“娘娘一路匆匆过来,何不如?先坐下同妾身交谈两句?”

    邓太后成竹在胸,并不急于?操戈,便挥手?命大半侍从?留在殿外把守,自己带着十数名护卫上前落座。

    睨了眼常清念腹前,邓太后沉声问道:

    “你既知晓哀家会来,看来你当真遇喜了?”

    闻言,聂一白顿时惊愕,慌忙攥紧刀柄,原本平静的心脏忽然突突狂跳起来:

    皇上临行?前,可没交代过常妃娘娘遇喜了啊?

    常清念不置可否,只摩挲着杯盏,悠悠反问:

    “若妾身的确怀有?陛下之子,太后娘娘又欲如?何?”

    只当常清念这话是承认,邓太后凤眸中划过厉色,恶狠狠道:

    “那?哀家断然留不得你了。”

    “娘娘恐怕很难如?愿——”

    常清念语气淡然,只见她手?腕一翻,那?上好的青瓷茶杯便被随意掷于?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隐匿在暗处的龙虎卫顿时蜂拥而?起。刀光闪烁间,已将邓太后带来的侍从?团团围住。

    聂一白更是闪身至邓太后身侧,手?中长刀抵住她脖颈,冰冷触感令邓太后瞬间僵住。

    “你!”邓太后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哀家动手?!”

    邓太后怒火中烧,刚想开口叫门外之人救驾,常清念却抬手?打断,纤指朝窗外点了点,道:

    “娘娘不妨先看看外面,再说话也不迟。”

    邓太后顺着常清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她带来的随从?已悉数被一伙兵士制伏。而?观那?些将士身上的服制,竟赫然是御林军。

    “宫中怎会还有?御林军?!”

    邓太后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发问:

    “那?护卫皇帝去京郊祭天的又是何人?”

    常清念轻叹一声,好心替太后解惑道:

    “是乔装易服的贺家亲兵。”

    听闻“贺家”二字,邓太后脸色惨白,如?遭雷击。贺家军远驻边关?,绝非一朝一夕便能回?京驰援。

    周玹事先早有?准备,他们这是中了圈套!

    望着魂飞玉碎、面容无光的邓太后,常清念轻声道:

    “太后娘娘,您同礼王的所作所为,皆在陛下股掌之间。”

    “邓氏一族,早便大势已去。”

    邓太后心头剧震,颓然跌坐椅上,昔日不可一世的凤威荡然无存。

    思?及周玹交代要留活口,聂一白收刀回?鞘,令手?下将邓太后利落缚住,免得她做出危险之举。

    常清念冷眼旁观,心中却并无半分快意,反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转头看向聂一白,常清念低声说道:

    “聂大人,本宫想和太后单独说几句话。”

    方才刚惊闻常清念怀身,聂一白此刻怎敢离开半步,忙蹙眉道:

    “娘娘,您这……”

    “无妨,太后已经被制住,本宫不会有?事的。”常清念执意道,“剿灭邓氏叛党要紧,聂大人速速带人去支援御林军罢。”

    见常清念态度坚决,而?太后也确无反抗之力,聂一白只得拱手?领命,带着龙虎卫鱼贯而?出,临走前不忘叮嘱承琴和锦音好生伺候。

    须臾间,殿内便只剩常清念和邓太后,二人一站一坐。

    常清念走到邓太后面前,竟是缓缓蹲下身,语气平静道:

    “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恕妾身冒昧。”

    邓太后方从?打击中回?过神来,闻言冷冷地盯着常清念,道:

    “你想做什么?”

    “妾身望娘娘不要同陛下说起,妾身与大行?皇后之事。”常清念含糊道,“作为回?报,无论您想保住谁的性命,妾身皆可竭力为您一试。”

    无论保谁的性命?

    见常清念夸下海口,邓太后嗤笑道:“你倒挺看得起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凡事不试怎么知道?”常清念神色未变,游说道,“即便妾身做不到,娘娘也可随时毁约。这笔买卖,娘娘稳赚不赔。”

    邓太后眼中划过一抹阴鸷,竟也不要常清念的回?报,径直说道:

    “哀家同皇帝之间的恩怨,跟你有?何干系?哀家无缘无故攀扯你做什么?”

    没想到太后如?此爽快,常清念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太后娘娘快人快语,妾身感激不尽。”

    “别自作多情,哀家不揭穿你,只是因为——”

    邓太后兀自低笑起来,笑声中有?些癫狂之意,在寂夜中显得格外瘆人。

    笑罢,邓太后凝视着常清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赢了,便也算哀家赢了。”

    “哈哈哈……”

    满目颓唐里,邓太后心中忽地升腾起酣畅。

    周玹即便今日杀了她又能如?何?

    周玹生母贺氏早就归于?尘土,而?他深爱的女?人,还不是和他憎恨之人一路货色?

    想通邓太后在快意什么,常清念不由沉默下来,抿唇不语。

    “大常氏身后没能留下嫡子……”

    死寂的寝殿中,邓太后忽然长舒一口气,感叹道:

    “小常氏,你远比哀家更走运。”

    没能将周玹和他那?母后一同除去,实乃邓太后毕生憾事。

    听闻太后艳羡自己好命,常清念自嘲般勾唇: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命运从?不曾眷佑妾身。妾身能走到今日,全?凭事在人为。”

    邓太后闻言倒是一愣,待参透“事在人为”这四?字深意后,邓太后连道数声“有?趣”,只恨自己双手?被缚,否则定要为常清念抚掌称绝。

    她原只当常清念进宫后才害死亲姐,原来早在宫外时,常清念手?上便已经沾了亲外甥的血。

    “常妃,你可千万要藏住了,尽快将你那?个在宫里的帮凶灭口。”

    仿佛能够想见下一场帝后之争,邓太后目露精光,嗓音激动得直颤,不住絮念道:

    “哀家等着瞧,日后究竟是你临朝称制,还是皇帝一杯毒酒,送你来九泉之下陪哀家,哈哈哈……”

    邓太后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只觉来永乐宫这一趟实在不枉。

    任凭周玹运筹帷幄、手?眼通天,也应做梦都不曾料想,今生大敌竟是他自己亲手?选中的枕边人。

    听出太后言下之意,是在怂恿自己日后和周玹夺权,常清念顿觉不甚舒坦,便出言打断道:

    “娘娘说笑了,妾身不过一介女?流,哪来那?翻天覆地的本事?”

    “娘娘又为何觉得,妾身一定会走上您的老路?”

    常清念声音阴沉得发冷,心中莫名烦躁。

    “能成大事者?,必定心狠手?辣。依哀家看,你便是个旷世不遇的好苗子。”

    邓太后收敛笑意,费力地倾身向前,低语蛊惑道:

    “相信哀家,这大权在握的滋味儿,你只要尝过一回?,便永远放不下。”

    邓太后的低语呢喃,如?同魔音萦绕耳畔。常清念忽觉心口闷得发窒,不欲再同邓太后独处下去。

    “生个儿子——”

    见常清念起身离开,邓太后眈着她背影,似是在宣泄自己心中余恨,幽幽补?*?充道:

    “生个争气的儿子。”

    事到如?今,邓太后只恨自己亲生的礼王不及周玹争气,才落得如?斯地步。

    但凡礼王有?半分堪用,她何妨不能趁先帝在时,将周玹的太子之位一并撼动!

    常清念背对着邓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道:

    “妾身不曾遇喜,那?只是个引您过来的幌子罢了。”-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冷风夹杂着碎雪瞬间灌入,将常清念鬓边流苏吹得摇晃不止。

    承琴闻声回?身,惊讶问道:

    “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常清念没有?答话,只抬掌掩眸,似在极力压抑翻涌的思?绪。

    半晌,常清念竟走出廊檐下,快步迈入风雪中,任漫天琼芳飞落在她皎白的狐裘上。

    “闷得慌,来殿外透透气。”

    承琴和锦音不敢怠慢,忙提着灯笼跟上去,一左一右替常清念遮挡风雪。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啊?”锦音焦急问道,“或者?您要什么?奴婢去给您取。”

    她要什么……

    常清念心中默念,眸光却渐渐涣散,双腿不由自主?地朝皇极宫挪动过去-

    皇极宫丹墀前,战事已近尾声。

    宽阔空地上,只见叛军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不计其数。

    鲜血泼洒在雪地里,有?的仍还翻腾着热气,正在大片大片地侵蚀白雪,露出其下用汉白玉砖石铺就的地面。

    常清念伫立在此间天地,茫然无措地四?下顾盼。

    仿佛十二年?前,也有?这样一场大雪。

    母亲一身单衣倒在雪地里,身下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单衣应是素白的,却被大红色侵染个彻底。

    “呕——”

    不断交融的红白二色刺痛双目,常清念舌根底下泛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死命忍住想作呕的冲动。

    承琴与锦音见状,皆是大惊失色,连忙搀扶住常清念摇摇欲坠的身体。

    瞥了眼足下被鲜血玷染的残雪,承琴心中已明白了几分,连忙急促地唤道:

    “娘娘!娘娘您别昏过去,您睁眼看看,我们如?今是在宫中……”

    常清念却觉耳边越来越模糊,众人的声音愈发遥远,仿佛来自天际,眼前景物也开始扭曲旋转。

    唯有?那?缠绕她十余载的血腥气挥之不去,直直冲撞她脑海里最脆弱的一根弦。

    在天穹纷洒的碎琼乱玉中,常清念只觉实在支撑不住。

    就在即将合眼前的瞬间,一声焦急颤抖的“念念”,穿透层层云雾,携万钧之势,遽然落入她耳畔。

    龙涎香气淡得几乎嗅不见,却偏生能从?浓重血腥中冲破出来。

    混沌神识缓缓重聚,眼前恢复清明的刹那?,常清念看清了周玹的面容。

    第49章 仁君

    唤醒魔怔后,却又堕入执念。

    常清念仍缓不过劲来,口中不住喃喃着“陛下”,探出指尖想要去攀住周玹。

    衣襟、袖口、袍角,什么?都好。

    留下他,留下他……

    感受到女子汹涌而来的无助与委屈,周玹只觉掉进了熬药罐子里,心里又苦又涩。

    但?他却寻不到这情绪的来由,只好垂眸看着常清念,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应道:

    “念念,朕在。”

    覆上常清念冰凉的手指,周玹引她握紧自?己襟前,这才弯腰将?女子抱起,就近往皇极宫大步迈去。

    “皇上,皇上!您好歹披件衣裳……”

    崔福慌里慌张地取来大氅,追着周玹想为他披上外袍。可周玹一门心思扑在常清念身上,根本不理会?崔福在身后叫唤什么?。

    崔福慢了几步,待气喘吁吁地跟到门口前时,只见周玹已抱着常清念跨进殿中。

    低头?瞧了眼手里没送出去的大氅,崔福长叹一声,只好抬袖蹭了蹭脑门。瞧这大雪纷飞的天,倒给他跑得满头?热汗。

    得了!赶紧还得给常妃娘娘请御医去-

    暖风里夹杂着愈发?浓郁的龙涎香,自?殿中扑面袭来,常清念陷进软榻里窝着,终于从不断闪回的梦魇中抽离,渐渐醒神。

    见常清念好似能认得人了,周玹连忙试探着唤道:

    “念念?”

    “陛下。”

    常清念轻轻应声,刚一动身子,却已被周玹拥进怀中。

    带着体温的龙涎香气围拢过来,常清念长长喟叹,忍不住埋首在周玹身上蹭了蹭。

    好半晌,常清念这才发?觉周玹身上只着一件中衣,那上面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还是她亲手做的。

    常清念不由破涕为笑,有气无力地打趣道:

    “陛下怎么?做这副打扮?”

    周玹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低头?看向常清念时,却见她居然还笑得出。

    周玹不禁捏她哭得通红的鼻尖,无奈叹道:

    “还不是怕你闻见血腥?”

    思及这也太不像话,常清念微微从周玹怀里直起身,低声劝道:

    “陛下去换身衣裳罢,妾身无事了。”

    周玹仔细观察一番,见常清念神情确无大碍,这才垂眸轻吻她眉心,放心走去屏风后。

    见皇上终于肯更衣,众人捧袍送带,顿时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承琴端着姜汤走进时,便见常清念盯着崔福手里的东西?出神。

    承琴抻头?望了一眼,认出那正是周玹方才解脱下来,随手遗弃在丹墀前的玄甲。

    行至常清念身边,承琴将?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奉给她,低声禀道:

    “娘娘有所不知?,适才陛下一进宫门,便正赶上您要在雪地里厥倒。陛下连衣裳都顾不得换,直接在战场上一面卸甲,一面赶来抱您。”

    怪不得周玹方才只着中衣,原是连披件衣裳的工夫都舍不得耽搁。

    常清念鼻尖蓦然一酸,目光忍不住追随去屏风后,凝望着那道映在屏风上的颀长身影。

    只见周玹已换上龙袍,正迈步走向自?己。常清念似是看怔了,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周玹身上,眷恋地摹画着他俊逸面容。

    许是刚在外杀伐过,周玹眉眼间犹带几分?肃杀之?气,不同于素日克制之?下的淡漠,此刻更显出几分?胡人血脉中的蓬勃野性。

    察觉心中忽地翻涌燥热,常清念暗啐自?己,连忙朝周玹捧起姜汤,娇怯道:

    “陛下也饮些姜汤驱驱寒罢。”

    至于先前那些立誓不理会?周玹的话,早就被常清念抛去九霄云外。

    周玹接过姜汤却没饮,只倾身将?常清念拥入怀中,嗓音难掩激动地问道:

    “朕听聂一白说,你有身孕了?”

    常清念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

    “那是妾身骗太后的。”

    常清念环住周玹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说:

    “妾身何时来的月信,您不是清楚吗?”

    周玹闻言颔首,虽早猜着是误会?一场,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再问问。

    “朕还以为……念念与众不同呢。”

    周玹暗叹一声,却也很快调整过来,反过来安慰道:

    “没有也好,念念还能再养养身子,多?温养几年也不妨事。”

    常清念闻言又好笑又心疼,知?晓周玹只是太想要一个孩子的缘故。

    可偏生她还没有做好为人母的准备……

    常清念笑容渐渐淡去,搂着周玹的手臂不由紧了紧,心中暗暗想道: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瞥了眼窗外夜色将?阑,周玹彻底重拾冷静,心中虽还有许多?话想说,但眼前当务之急是处理邓氏谋逆。

    周玹缓缓松开怀抱,低声哄着:“朕先去处理太后,念念便留在皇极宫好生歇息,朕会?尽早回来。”

    “陛下便带妾身同去罢。”

    忍不住拉着周玹衣袖,常清念软语恳求:

    “左右太后是在永乐宫里,您就当顺路送妾身回去。”

    对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眸,周玹没法儿说出半个“不”字,只好颔首应允。

    抬手替常清念拢好狐裘,周玹也不瞧崔福,只背身吩咐道:

    “摆驾永乐宫。”-

    永乐宫中,龙虎卫已将?常清念的寝殿打扫出来,邓太后则被挪去偏殿关押。

    常清念却早没了困意,下轿之?后,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玹。

    周玹察觉常清念方才反常,只是眼下顾不上多?问,便回身牵过常清念的手,任由她黏在自?己身边。

    邓太后那些教唆之?语犹在耳畔,常清念还不想进去见她,便止步在帘外,道:

    “陛下进去罢,妾身在外间等您。”

    周玹本还在犹豫,见常清念善解人意,便温声笑道:

    “朕只进去说两句话,很快便出来。等会?儿便陪你去主殿安寝。”

    摸了摸常清念的手炉还热着,周玹放心转身,独自?步入内殿。

    听得门口传来脚步声,邓太后缓缓掀起眼皮。瞧见周玹那与贺皇后肖似的眉目,邓太后讥笑道:

    “你隐忍这么?久,总算替贺氏报仇了?”

    对上邓太后那双不甘怨毒的凤目,周玹心中无甚波澜。只见他掀袍落座,姿态闲适,仿佛来此并非问罪,而是寻常的母子闲话家常。

    “太后有这闲工夫关心朕,便一点也不关心您那个好儿子?”

    周玹并不理会?太后所言,自?顾自?地问道。

    邓太后闻言脸色一僵,随即又似找到靠山,轻蔑笑道:

    “哀家可是太后,只要你想坐稳这个帝位,哪怕再不情愿,你也要跪下来,唤哀家一声‘母后’!”

    “若你今日胆敢罔顾人伦,弑母杀弟,日后天下人皆有样学样起来,到时看谁还尊你这个皇帝。”

    邓太后自?认有恃无恐,仰头?大笑,仿佛此刻沦为阶下囚的人不是她,而是周玹。

    “罔顾人伦,弑母杀弟?”

    周玹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忍不住低笑出声,似是在嘲弄邓太后伎俩稚嫩。

    “七弟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朕实在痛心疾首。但?朕素来最?顾念手足亲情,并不欲取他性命,只削爵幽禁便是。”

    周玹口中说着“痛心疾首”,手下却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悠悠道:

    “可惜战场上刀剑无眼,七弟不慎失了一臂一腿,往后便只能做个废人了。”

    “你……”

    听得周玹描绘礼王惨状,邓太后脸色瞬间惨白,嘴唇颤抖着,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失去一臂一腿,岂不是削成了半个人棍?

    什么?刀剑无眼?分?明就是周玹故意为之?!

    周玹端起茶水轻呷,似是在等太后慢慢消化。见她这便吓得结舌,不禁嗤笑一声,这才再次开口:

    “至于太后您,此刻也用?不着故意激怒朕。太后便是想羞愧自?尽,朕身为天下‘孝子’之?表率,自?然也不会?应允。”

    周玹放下茶盏,拆穿邓太后想以死脏他名声的念头?,语气森冷道:

    “明日过后,朕便派人送您去行宫颐养天年。等两三年后风头?过去,世人皆将?您淡忘,朕自?会?安排您‘抑郁而终’。”

    能将?囚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邓太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几乎要将?她活活憋死。

    “太后虽寻死不成,但?朕知?您忏悔母家罪过,不愿在死后升祔太庙。于此事上,朕会?尽如您意的。”

    周玹信口便开始胡诌起来,落在邓太后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放肆!哀家的后位乃你父皇所封,你焉敢擅行废立之?事?”

    邓太后厉声质问,额角青筋暴起,扶手椅被她挣动得咯咯作响。

    “朕何曾说过废太后?”周玹冷笑道,“只是您无颜面对父皇,故而央求朕,为您另择一风水宝地安葬。”

    太后死死瞪圆凤目,脸上不见半分?昔日光彩,似乎转眼间已变作垂垂老妇。

    周玹寥寥数语,便将?她毕生辛苦毁于一旦。

    “你快杀了哀家!快杀了哀家!”

    邓太后濒临绝望,状若癫狂地朝周玹大吼道:

    “不为母亲报仇雪恨,你还配为人子?配为大丈夫?!”

    想起常清念还坐在外面,周玹怕她听了这些疯言疯语会?害怕,登时便不欲再与邓太后多?费口舌。

    周玹冷睨着邓太后,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泥点子,哂道:

    “想做朕的污点,你也配?”

    逼死继母的名声,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圣明君主身上。

    说罢,周玹再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内殿与外殿仅有一帘之?隔,方才周玹与邓太后的交谈,常清念皆听得一清二楚。

    见周玹冷脸出来,常清念忙起身迎上去。

    被周玹温柔圈住后,常清念不由往内殿觑了一眼,嗫嚅道:

    “太后她……”

    周玹揉了揉眉心,强令脸上神情缓和几分?,这才云淡风轻道:

    “死不了。”

    说罢,周玹俯身抱起常清念,欲带她回主殿安歇。

    路上瞥见常清念一直盯着自?己看,周玹蹙眉问道:

    “吓着念念了?”

    “没。”

    常清念垂下眼睫,不过听了方才那番对话,心头?的确是怦怦震颤。

    哪怕礼王和太后勾结谋反,周玹却也不杀他们,在外既博了仁孝美名,内里又折磨得他们生不如死。

    常清念似有所悟,低语喃喃道:

    “原来您仁君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闻言,周玹兀自?轻笑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只是他也没回应,而是垂眸反问道:

    “念念可是觉得朕虚伪?”

    常清念连忙摇头?,解释道:

    “妾身只觉佩服。弑母仇人就在眼前,您竟也能忍住不杀之?而后快。”

    “你若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便可知?诛人性命容易,诛心方为上策。”周玹淡然道。

    坐在周玹的位置上……

    又想起邓太后的话来,常清念不由轻轻发?抖,扭头?将?脸儿埋进周玹怀里。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是下下之?策。”周玹补充道。

    惦记着和常家同归于尽的下下之?“人”,闻言顿时将?脸埋得更深了。

    第50章 贤妃

    邓氏一族轰然倒台的消息,在破晓前传遍了整座皇城。

    而昨夜丹墀前喷溅的血迹,早已被宫人们洗刷干净,一如什么?都不曾发生?。

    朝廷中有人惶恐,有人唏嘘。而对于更多身?处漩涡之?外的百姓来说,昨夜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晚。王侯将相闹哄哄地争来斗去?,只要不掀起战乱,他们便仍守着一亩三分地,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永乐宫中,常清念倚在周玹怀里合眼假寐。实在是昨夜听了太多乱糟糟的话,皆在她脑海中充斥盘桓。

    直至天亮前,常清念才昏昏睡去?,再醒来时?便已接近晌午。

    “娘娘总算醒了。”

    承琴端着姜汤进来,瞧见常清念已然坐起身?,忙将承盘放去?矮几,又为她在腰后垫上软枕:

    “陛下走前还特意嘱咐奴婢,让您多歇会儿,不必急着起身?。”

    接过承琴递来的热帕子,常清念敷在脸颊上醒了醒神,这才问道:

    “陛下可还有交代什么??”

    “陛下只说前朝会忙一阵子,叮嘱娘娘近来好生?喝药用膳。”

    见常清念撇嘴,承琴不由掩唇轻笑。

    常清念不满轻哼:“就知道他嘴里没什么?好话。”

    瞥见外面又开始飘雪,常清念顿时?歇了去?探望宓贵仪的心思?。萎靡在软榻里又无所事事,便叫承琴将上月的宫中账册取来。

    幸好她提前同华阳请教过,近来同德妃看账时?才不至于露怯,偶尔倒也能看出几分门道。

    承琴捧着账册从游廊上过来,正巧碰见锦音,便与她笑语两句:

    “这雪真是一阵一阵的,也不知何时?能停。”

    锦音刚从外面探信儿回来,在门口拍去?衣裙上沾挂的雪花,应声道:

    “可不是?今冬雪大,宫苑里都快能堆雪狮子了。”

    听见二人说笑的动静,常清念抬眼看去?,不由莞尔道:

    “原是本宫不爱在雪天出门。平常若无事,你?们便将大伙儿放出去?玩玩罢,不必都拘在跟前伺候。”

    “是,娘娘。”承琴和锦音齐齐应声。

    见承琴将账册呈上去?,锦音福身?道:

    “启禀娘娘,景蔚宫方才来信儿,说是悫妃疯了。”

    常清念随手翻开账本,以为锦音是说岑妃,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待反应过来后,常清念猛地抬眸,诧异问道:

    “你?说谁疯了?”

    “悫妃。”锦音低声重?复道,“奴婢方才打听过了,听说是悫妃在咸宜宫中受了惊吓,回来后神情便木木呆呆的,还会拉着人说胡话。”

    咸宜宫?

    常清念掩起账册,顿时?问道:

    “岑妃做什么?了?”

    话到?嘴边,锦音却?不禁犹豫起来,劝道:

    “娘娘还不曾用午膳罢?要不您先用膳,之?后奴婢慢慢说与您听。”

    听出事情不对劲儿,常清念却?也不惧,只淡然道:

    “无妨,你?说便是了。”

    见常清念定要追问,锦音抿了抿嘴,只好轻声回禀:

    “自打前日起,梅蕊便按着娘娘吩咐,开始在岑妃膳食中下药。岑妃果然便有些躁郁难安,又不知是从谁口中听来个民间土方子,说是用猫骨头?熬药能治病……”

    听到?这,常清念心念一转,蹙眉问道:

    “岑妃把悫妃那狮子猫抓去?炖药了?”

    承琴守在旁边,闻言也不由瞪大了眼睛,连忙看向锦音求证。

    “正是。”

    锦音颔首,再说起时?仍不禁掩了掩口鼻,缓声道:

    “悫妃去?的时?候,那狮子猫已然被杀死,还正被剥皮抽骨呢。听宫人说,当时?那猫的眼珠子还吊着,连着皮毛一同丢在火炉边上。”

    “悫妃看完顿时?呕吐不止,抬回宫去?便立马宣御医来瞧。御医说悫妃是受惊过度,心神失守,这才神志不清起来。”

    听罢锦音所言,又想起那狮子猫平素模样,承琴嫌恶皱眉道:

    “岑妃怎么?能咽得?下去?的?”

    “谁说不是呢,”锦音压低声音道,“悫妃平日里最是宝贝那狮子猫,如今瞧见它惨死,怕真是受了刺激。”

    常清念倒面不改色,端起案上的茶轻抿一口,这才不咸不淡地道:

    “话虽如此,可悫妃这疯病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眼下倒还不好分辨。”

    “听娘娘这么?一说,倒确实够巧的。昨晚太后刚被囚,今早悫妃便疯了。”

    承琴细思半晌,发问道:

    “莫非悫妃装疯是想保命?”

    常清念淡淡一笑,没再接话。

    “想来德妃那边也快知晓此事,若德妃等会儿派人来问,娘娘打算如何回?”锦音问道。

    邓氏谋逆一案,究竟要不要牵扯宫妃,皇上临走前也没给个准话儿。如何安置悫妃,倒还真教人犯难。

    “太后既要去?行宫养病,不如便将她这表侄女一同捎上。”

    片刻后,常清念又提起道:

    “还有安婕妤,让她也过去?做个伴儿罢。”

    “是。”锦音暗暗称妙,蹲身?应声-

    数日匆匆过去?,御前终于传话来永乐宫,说是请常清念午后过去?伴驾。

    梳妆更衣后,常清念乘轿抵达皇极宫前,心中不由得?喜忧参半。

    喜的是总算能再见到?周玹,忧的是她恐怕又要在周玹眼皮底子下扯谎。

    将手炉和斗篷都交给承琴捧下去?,常清念对着光可鉴人的琉璃珠窗照了照,见自己?宝髻不曾散乱,这才独自走进御书房。

    听见门口响动,周玹勾唇撂笔,抬眸望向常清念。

    瞧清周玹眼底淡淡含笑,常清念莫名?情怯,也没作声,只敛眸绕过长案,行至周玹身?旁。

    “陛下。”

    常清念轻轻欠身?,竟忽然听见自己?心音怦然。

    算算日子,他们都半个月不曾好生?亲近。除却?没入宫那阵,常清念还不曾和周玹分开这样久。

    周玹却?没急着同常清念说什么?,只取来案头?一道圣旨,递到?她眼前。

    常清念连忙双手接过,不由困惑道:

    “这是?”

    周玹仰靠进龙椅里,轻声说道:“给你?的。”

    思?及往常都是接口谕居多,常清念心里一紧,不知是什么?事,还要周玹特地下诏给她?

    觑着周玹不似动怒,常清念展开玉轴,垂眼扫过去?。

    待看到?“晋为贤妃”四个字,常清念呼吸微窒,连忙又仔细回去?看了两遍,这才敢相信自己?不是瞧花了眼。

    想起周玹还在面前,常清念猛然回神,合起圣旨捧在手中,作势便要跪下谢恩道:

    “妾身?谢陛下……”

    周玹却?倾身?近前,扶住常清念手腕:“不必谢恩。”

    见常清念脸色倏然一白,不知是又想到?哪里去?,周玹连忙笑着补充道:

    “这才是你?应有的初封。”

    常清念听罢心中更是惊讶,却?又不禁冒出个疑惑:

    既然周玹当初本打算直接册她为贤妃,那后来又是什么?叫他改变心意?

    常清念隐约觉着这里头?是有缘故的,可见周玹仿佛不欲多言,便只好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

    “那夜朕赶回宫中之?时?,正撞见卿卿在雪地里失神。”

    周玹牵着常清念来身?边坐下,柔声问道:

    “卿卿是害怕血迹吗?还是瞧见了什么??”

    猜着周玹要问及此事,常清念早已准备好说辞,便垂眸呢喃道:

    “妾身?生?母正是于雪夜中辞世?。当时?皇极宫外的情形,无端教妾身?想起娘亲离开时?的模样,这才一时?陷入魔怔,还望陛下见谅。”

    听闻此言,周玹原本温柔含笑的眼眸倏地凝沉下来,又想起常清念那夜无助模样,顿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将常清念搂入怀中,周玹忙抚着她纤瘦脊背,轻声安慰道:

    “卿卿幼年丧母,这些年独自一人,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都过去?了,”周玹心疼叹道,“往后有朕护着你?,定不会再教你?孤身?面对风雪。”

    ——都过去?了吗?恐怕过不去?。

    常清念眼眶泛红,不由合眼轻叹。如若七年前她勇敢一些,扑上去?拉住周玹衣袖。周玹会驻足停留,从此免她孤苦吗?

    好半晌,常清念闷声问道:

    “普天之?下好女子何止万千,陛下为何独独对妾身?青眼有加?”

    这话倒教周玹微微哑口,情之?一字说来容易,辨寻根由出来倒实在不易。

    见常清念心绪低迷,周玹深知不可敷衍,只好认真思?索一番,斟酌答道:

    “如若非要问起情之?所始……恐怕早从青皇观起,朕便觉着卿卿与旁人不同。”

    “虽说朕也不知那夜为何会唐突卿卿,但或许是天意如此。”

    思?及往事,周玹不由笑道:“后来见卿卿并不怨朕,朕也着实松了口气。”

    好一个“天意”。

    常清念心底苦笑,强撑起笑容,柔声附和道:

    “可能这便是天赐的机缘罢。”

    周玹噙笑颔首,轻吻了下女子额间花钿:

    “卿卿倒提醒朕了,等到?年初去?青皇观打醮,朕可得?好生?谢过诸位神仙。”

    说罢,周玹从案上取来本一指来厚的书册,放去?常清念怀中道:

    “这个你?今日便带回宫中去?看,有何不解之?处,随时?可以问朕。”

    常清念托住那本籍册,只不见其上书名?,翻过去?却?见背面也是空白,不由好奇问道:

    “陛下,这是什么?书?”

    话刚出口,常清念顿觉一股热浪爬上耳根。后知后觉这册子神神秘秘的,该不会里头?是什么?春画罢?

    “朕做太子时?读的——”

    见周玹欲言又止,常清念心中更慌乱几分,莫非真教自己?猜中?

    却?不料,周玹接下去?说道:

    “里面是一些为君治国之?道。”

    给她看治国之?道做什么??

    常清念仍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不可自拔,乍一听周玹所言,下意识地曲解道:

    “您……您是在提醒妾身?,尽快给您生?个小皇子吗?”

    周玹闻言也是一怔,随后忍俊不禁,笑骂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常清念埋首欲躲,周玹将她捉起来,正色吩咐道:

    “回去?认真看,十日后朕要考校。”

    听闻“考校”二字,常清念顿时?瞪圆杏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周玹,脸上露出副凄楚可怜的神情。

    早已弄清这是女子要告饶的前兆,周玹不禁好笑地问道:

    “朕又不打你?手板子,你?怕什么??”

    “当真?”常清念忐忑发问,显然不信。

    “你?只需尽力?而为,朕自然不会苛责。”

    周玹眯起眼,凝着常清念打量一番,吓唬道:

    “但如若被朕看出来,你?是在偷懒——”

    威胁没说出口,看来是要成真。

    常清念凑去?周玹怀里躲着,比起可能挨罚,更令她不安的,其实是另外一桩事。

    “妾身?是嫔妃,您让妾身?看这个做什么??”常清念咬唇问道。

    周玹抬手揽住常清念,半晌没说话,眼神注视着前方,似乎飘向很远。

    “父皇很喜欢邓氏。”

    周玹终于开口回应,却?是这样一句丝毫不着边际的话。

    常清念微微蹙眉,听出周玹此言,应当是在说从前的邓太后。

    “可即便父皇生?前予她皇后之?位,给她子嗣傍身?,她还是落得?今日下场。”

    周玹收回目光,垂眼瞧向常清念。

    常清念被盯得?慌乱,不假思?索地接道:

    “陛下英明神武,太后自然不是您的敌手。”

    周玹闻言轻轻勾唇,却?又摇首道:“今日哪怕不是朕,换作任何一个宗亲、世?家或是重?臣做她的对手,她都很难争赢这天下。”

    “所以朕总在想,”周玹叹道,“朕赠你?的荣宠也好,地位也罢,固然能保你?一时?性命,却?不能护你?一世?平安喜乐。”

    似是猜到?常清念在想什么?,周玹提前说道:

    “且不说我们眼下还没有孩子。即便孩子生?下来,日后也未必就能成器。”

    常清念心底愕然,不由抬眸望向周玹,只觉这话倒与邓太后所言截然不同。

    邓太后告诫她的,是要生?个争气的皇子。

    见常清念抬眼,周玹顺势扶住她面庞,直视那双迷茫惶然的杏眸,一字一句为她解惑道:

    “你?最大的靠山,只应当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