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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天主

    经过医生的诊断, 布列塔尼的安妮被确诊为食物相克引发的肠道感染,并且她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或许同她此前多次流产死产的经历有关, 她很可能会在一两天之内去世。

    意识到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布列塔尼的安妮在剧痛的折磨下仍然保持神志清醒, 她靠在她最信任的侍女索邦夫人的怀中,目光掠过不停哭泣的克洛德公主和年幼无知的勒妮公主, 落到了她们身旁的安妮·博林身上:“很高兴你来了,安妮。”

    “这是我的职责, 我希望能够送您最后一程。”安妮·博林回答道, 情感上, 她需要回报布列塔尼的安妮对她的提携之恩,理智上, 她也不希望她被视为一个背主的仆人,何况她是个英格兰人, 如果布列塔尼的安妮去世, 玛丽王后对她又没有好感,那她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回到英格兰而非继续留在法兰西宫中,如果幸运的话,她可以继续服侍克洛德公主直到她和约克公爵结婚,但她心知肚明随着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去世这场婚约应该很难被履行了。

    听到她的回答,布列塔尼的安妮嘴角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 在生命的最后, 她仿佛参悟了无数的哲理:“多么讽刺啊, 昨天我还掌握着整个法兰西, 今天我却满怀愤怒和不甘等待死亡的降临,我生前的成就未必能保住, 死后的局势也不再能为我把控,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们甚至不如你自由,最坏的情况下她们可能只能在修道院中度过余生,但你至少可以回到故土。”

    “我会回到英格兰,嫁给一位平平无奇的丈夫,在尼德兰和巴黎的一切都会像一个美梦一样。”安妮·博林说,她的眼眶中终于蓄上了泪水,“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布列塔尼的安妮喘了喘气,她吃力地指向一个方向,“把那个盒子拿过来。”

    安妮·博林照做,那是一个十分精美的盒子,里面装着一份羊皮纸:“这是什么?”安妮·博林问。

    “我的遗嘱。”布列塔尼的安妮平静地说,“宣称我系被法兰西国王及其女性亲属谋杀,并将勒妮许配给威尔士亲王并继承布列塔尼的的遗嘱。”

    在亚瑟一世登基后,他的儿子亨利·爱德华·都铎便成为了新的威尔士亲王,他比勒妮公主大四岁,从年龄上来说确实和她十分般配,电光火石间,安妮·博林明白了她的想法,她的手不停颤抖:“我,您,您想要我保管您的遗嘱”

    “是的,你要保管这份遗嘱,将它交给英格兰国王,除了他再也没有人有能力和意愿拯救我女儿们的命运了。”布列塔尼的安妮疲惫道,“我死后,克洛德要么去做修女,要么嫁给波旁或者奥尔良某个旁支家族,但勒妮还小,她离结婚生子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前提是给英格兰国王一个承诺和机会!”

    只要将这份遗嘱交到英格兰国王手中,亚瑟一世就有了名正言顺插手布列塔尼事务的机会,他很乐意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女公爵妻子,而隔着一道海峡,英格兰并不能对布列塔尼进行有效统治,他最好的策略是将其留给他的第二个孙子,隔过一代人的时间,布列塔尼仍可作为一个独立的公国存在,可是,可是

    “可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安妮·博林终于忍不住哭泣道,她抱着自己细瘦的肩膀,看上去那样彷徨无助,“我不是公主,不是王后,也不是一位血统高贵的贵族小姐或者女继承人,即便我回到了英格兰,我也很难有能和国王单独交谈的机会,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那些身份高贵的女性未必有你的聪慧和意志,而命运的轨迹我们都无法预测,也许你真的能够成为王后呢?”布列塔尼的安妮微笑着说,她看着安妮·博林,仿佛是看着自己期望的女儿,“我是布列塔尼的安妮,我父亲让我发誓一定要保证布列塔尼的独立,我不能辜负我父亲,我曾经为我身为女性的身份不满,认为这使得我失去了在战场上捍卫故乡的权利,但换个角度想,女性的身份亦不失为一种资本,我可以成为王后,以王后的身份操纵整个法兰西,我毕竟还是给布列塔尼留下了他们可以指望的屏障。”

    “我们的性别、身份和血统是上帝赐予的,但我们的命运是由自己把控的,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有坚定的意志,否则机会到来时我们并不能抓住它。”她望着安妮·博林,那目光几乎可以说是哀求了,“我只能相信你,安妮,在我现在能见到的人中只有你有见到英格兰国王的机会,你是我见过的最为聪明和坚定的女孩,我渴望拥有的女儿,女人的身份和不够高贵的出身可以束缚别人但未必能束缚你,我恳求你”

    女人的身份和不够高贵的出身可以束缚别人,但未必能束缚你安妮·博林感到胸口生出一种激荡的情绪,她被认可,并且不是将她当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玩偶和获取利益的工具。“我答应您。”她终于道,她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张羊皮卷并将之藏在自己怀中,布列塔尼的安妮终于松了口气,“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父亲,如果你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就请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没有人知道的坟墓里”

    ,

    在安妮·博林离开后,布列塔尼的安妮召见了弗朗索瓦一世等人,祝福了他的未来统治并乞求他照顾好自己的两个女儿,人之将死,弗朗索瓦一世也做好了表面功夫,眼含热泪地表示自己一定将克洛德公主和勒妮公主视为自己的姐妹,仿若布列塔尼的安妮是他的亲生母亲一般。

    不论内心深处对布列塔尼的安妮有着怎样浓烈的怨恨,明面上,弗朗索瓦一世等人还是给予了布列塔尼的安妮足够的身后哀荣,她的葬礼长达四十天,被隆重安葬在圣丹尼大教堂,但曾经服侍过布列塔尼的安妮和两位公主的侍女们没有等到葬礼结束便被驱逐出宫廷,包括安妮·博林。

    “这个布列塔尼女人总算下地狱了!”终于重获自由的萨伏伊的露易丝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恶狠狠地诅咒道,对她的怨恨,博热的安妮表示认同,内心深处,她对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怨恨不比萨伏伊的露易丝浅,但并非是因为个人恩怨而是她切实损害了法兰西和瓦卢瓦王室的国家利益,尤其其中还包括她父亲的遗产,“但她留下的麻烦并不能被轻易解决,诺曼底,勃艮第,米兰,还有贵族们的征税权,我父亲和弟弟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得到这些利益,她却用三年时间都统统给了出去!”

    “还有那个英格兰公主。”萨伏伊的露易丝接口道,终于再见到母亲后,弗朗索瓦一世向她倾诉了这近三年的苦闷,其中也包括他对玛丽王后的百般讨好后者却无动于衷的事,她一方面心疼她的儿子竟然被一个英格兰女人辜负真心,一方面也不再重视玛丽王后的价值,在布列塔尼的安妮去世后,维护英法和平便无甚必要,他们肯定要从英格兰手中夺回诺曼底地区,这时候玛丽王后的存在便碍眼了起来。

    “让他离婚,然后娶克洛德。”面对这个问题,博热的安妮倒是十分果断,“亨利七世要求我们等到他女儿年满十八岁再圆房,这正好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既然还未圆房,那即便经历了加冕,她也不是弗朗索瓦的妻子。”

    “这样可以吗?”萨伏伊的露易丝且惊且喜,但她还有些犹疑,“但她毕竟是英格兰的公主,英格兰不会甘心受到这样的羞辱。”

    “在婚约废止后,她便不是王后而是人质了。”博热的安妮轻描淡写道,萨伏伊的露易丝心中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博热的安妮对此为什么如此轻车熟路,她曾经也对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如此做过,和布列塔尼的安妮不一样,她们是儿时的玩伴,如果不是布列塔尼的安妮,也许她会成为玛格丽特王后的侍从女官,但现在即便她们都还记得曾经的情谊,这点情感也无法改变她们各自的立场,她是尼德兰的总督,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女儿,而她是法兰西国王的母亲,“为了夺回诺曼底,我们必然要同英格兰开战,这个时候废弃一桩本不该存在的婚约无伤大雅,大不了在议和的时候把她送回英格兰。”她稍顿了顿,在看向萨伏伊的露易丝时尤其用力,那目光称得上是语重心长了,“我们需要考虑的是那位英格兰教皇是否会对我们处以绝罚,这样的谕令又是否会危及我们自身的地位并给我们的敌人提供反叛的借口,而非毁弃这桩婚姻是否会蒙受旁人的谴责。上帝,荣誉,良心,都不重要,只有法兰西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必要的时候,即便是和异教徒缔约也是可以采取的策略——天主会原谅他最珍爱的长女的。”

    第32章 戒指

    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死讯最先传到英格兰, 对刚刚举行完加冕礼的亚瑟来说,这可谓是一件恰到好处的“贺礼”。

    “她怎么会突然去世呢?”亚瑟锁紧眉头,诚然, 布列塔尼的安妮身体不算多好, 但从她这两年的表现来看, 她可谓是精力充沛,他并不觉得她会因为食物中毒这样的理由突然去世。

    “你认为其中有蹊跷吗?”凯瑟琳问, 亚瑟下意识握紧拳头,很快又松开道, “如果是有人毒杀的话, 最有动机的就应该是萨伏伊的露易丝或者博热的安妮了, 但布列塔尼的安妮对她们的防范应该最严密,她们不应该轻易得手, 即便真的是她们毒杀了布列塔尼的安妮,法兰西也不会给他们定罪的。”

    “但我们可以散布流言, 流言也是一种武器。”凯瑟琳提议道, 亚瑟认同地点点头,“现在看来,在布列塔尼的安妮去世后,最大的得利者就是她们了,因为布列塔尼的安妮把征收人头税的权利还给了三级会议,贵族和教士们很乐于, 在法兰西, 谣言不是没有传播土壤, 为了重新树立权威, 和英格兰开战是最有效的手段,我要前往北境, 防卫苏格兰人。”

    “詹姆斯四世一直在购买火枪,建设海军,训练炮兵。”凯瑟琳回想起诺福克公爵呈来的战报,“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君主,迎娶英格兰公主并不能扼制他的贪婪。”

    “玛格丽特会陷入两难的处境。”亚瑟的眼底显而易见浮现出阴霾,由于年龄相近,在四个兄弟姐妹中,他和玛格丽特王后的感情是最好的,但兄妹之情不会妨碍他应对苏格兰人,詹姆斯四世也不会因为妻子的缘故对英格兰手下留情,“凯瑟琳,你去一趟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人达成合作协议,虽然亨利和克洛德公主的婚约应该很难履行了,但布列塔尼对法兰西的仇恨和抗拒不会改变,我们仍然可以守望相助。”

    “好的。”凯瑟琳回答道,但提及法兰西,她不免又想起了和她关系最好的玛丽王后,在英格兰和法兰西又要进入长期敌对的情况下,玛丽王后无疑也会面对和她姐姐一样的微妙处境,“女人总是要在不同的身份中进行艰难的选择,父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们的男性亲属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可以从母亲、妻子和姐妹身上无休止索取,但选择何种身份取决于她们自己的选择。”亚瑟说,他没有意识到他说出了一句预言般的谶语,关于他两个妹妹后续的人生,“我可以尽可能承担兄长的责任改善我妹妹们的处境,但有可能,她们并不需要,她们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

    某种意义上,布列塔尼的安妮在掌权的三年中凭一己之力让法兰西王室的权威倒退回了路易十一世在位前中期的水平,且不提她割让出去的诺曼底、洛林和转让的勃艮第与意大利的利益,最令博热的安妮愤怒的还是她将征收人头税的权利重新赋予了三级会议,尽管执行中她并没有将此真正落实,但历经她和她父亲多年努力才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征税权因为布列塔尼的安妮的行为再生变动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些不安分的贵族们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要想压制这群贵族,通过对外战争尽快树立年轻国王的权威是最合适的方式,她将目标瞄准了英格兰所掌控的诺曼底,在此之前,她需要尽快完成外交上对英格兰的孤立,和西班牙缓和关系便是首要任务。在布列塔尼的安妮去世后,斐迪南二世立刻和博热的安妮谈拢了纳瓦拉的利益分配,针对法兰西和西班牙的另一个冲突,那不勒斯问题,他也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方案,即由他的堂侄曾孙阿拉贡的罗德里戈迎娶弗朗索瓦一世的姐姐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由这对夫妻共同统治那不勒斯。

    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曾被路易十二世安排与阿朗松公爵夏尔四世订婚,但由于路易十二世在位最后几年的风波,这段婚约并没有被履行,布列塔尼的安妮掌权后,她也不希望仇敌的女儿通过婚姻拉拢支持者,因此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一直保持单身状态。

    弗朗索瓦一世对姐姐十分敬爱,对她的婚姻大事也十分关心,而斐迪南二世提出的这个联姻方案在各方面都正中他下怀:在同时统治阿拉贡和西西里的国王阿方索五世去世后,他将西西里和阿拉贡留给了弟弟胡安二世(即斐迪南二世之父),将那不勒斯地区留给了自己的私生子斐迪南,后者的孙子即是如今的费拉拉公爵夫人卢克蕾齐娅·波吉亚的第二任丈夫阿拉贡的阿方索,他们在短暂的婚姻中有过一个儿子,以亚历山大六世本名命名的罗德里戈。

    在阿拉贡王室那不勒斯分支人丁凋零的当下(那不勒斯的末代国王腓特烈四世已经去世),罗德里戈确实可算是一个合适的继承人选,他起初由他的姑姑桑查抚养(她同时也是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媳),在桑查去世后,他又被斐迪南二世收留,起初或许是预防阿拉贡男系绝嗣,但现在看来把他丢去意大利更加合适。

    他是阿拉贡王室成员,而他与凯撒·波吉亚的亲缘关系又使得这个安排可以得到凯撒·波吉亚的支持,将这位已经基本统一意大利中部和北部的教皇私生子拉入自己的阵营,况且据斐迪南二世所说,他这位侄曾孙“如阿波罗般俊美”,这令萨伏伊的露易丝和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更加心花怒放。

    名义上,法兰西王后是宫廷中最尊贵的女人,但且不提法国宫廷长期以来对外国女性和女继承人的压制传统,弗朗索瓦一世的女性亲属和情妇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布列塔尼的安妮去世后,玛丽王后确实颇为悲伤,认真履行完了自己的哀悼任务,但在葬礼结束后,即便她一直以来对法兰西的宫廷事务并不十分敏感,她也能够从前后的对比中察觉出宫廷局势的变化。

    布列塔尼的侍女几乎都被驱逐出了宫廷,取而代之的是国王母亲和姐姐的亲信,而在经历了两年的求而不得后,弗朗索瓦一世似乎也对她消减了兴趣,这令她在法兰西宫廷中的处境更加微妙,在西班牙的使节到来后,同弗朗索瓦一世一起接待使臣的是王太后和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而完全无视她这个王后,在终于得到了等待已久的地位后,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各个角度彰显自己的尊荣,而堂而皇之地越过她这个出身高贵的公主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隐约窥到了命运残酷的一角,她不喜欢弗朗索瓦一世,但他们的关系是英格兰与法兰西的佐证,弗朗索瓦一世可以冷遇她,可以找成群结队的情妇,但不能如此公开冒犯她王后的尊严,这意味着他同样轻视她身后的祖国。

    她试图表达这一点,却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而当她想找她熟悉的侍女们求助时,却想起来她们已经被逐出来宫廷,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在来到法兰西后,她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布列塔尼的安妮和萨伏伊的露易丝的争斗,她曾经接受了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善待,现在就要承受萨伏伊的露易丝的报复。

    这就是公主的命运,这就是王后的命运,充满阴谋、算计而毫无真挚的情感,如果她当初能够如她所愿嫁给一个能被她掌控的小贵族她便不必承受这些。她已经忘了查尔斯·布兰登的样子,但她深深记得情窦初开时悸动的快乐和事发时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他已经死了,那段隐秘的往事被天衣无缝地掩盖了,可难道她就再也得不到爱情的快乐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了吗?难道她就要活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女性亲属们的压制下,日复一日黯淡无光吗?

    美丽的王后独自走在玫瑰花丛中,娇艳的花卉同她身上都铎玫瑰的纹章交相辉映,而她忧郁乃至于冷漠的神情更增她高贵凛然之美,像是目睹阿多尼斯之死的阿佛洛狄忒,被玫瑰的刺划破了罗袜和双足。

    她的沉思与漫步终结于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一个看起来比她小一些的金发少年正彷徨四顾,似乎是因初来乍到找不到方向,她呼吸微窒,和这个少年比起来,她那两个常常被称赞长相英俊的哥哥也显得平常黯淡起来:“抱歉,女士。”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一位美丽的女士后,少年慌忙抬头,在看到了她衣裙上的纹章和头顶的王冠后,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的身份,“陛下?”

    他面前,法兰西王后头戴由黄金和珍珠制成的王冠,身披飘逸的丝质长裙,而她肤色如雪,眼眸湛蓝,红唇娇艳,即便她只是神庙之中的一尊雕像,也无人能克制对她的炽热的爱火。“我是阿拉贡的罗德里戈,请允许我向您致礼,亲吻您的戒指。”他只敢盯着她戴着戒指的手。

    戒指,戒指,她忽然笑了起来,这令她的美丽显得更加生动。“上一位索求我戒指的男士,他的下场是被流放,草草埋葬在不毛之地。”玛丽王后审视着他,“那么,阁下,你想要我的戒指吗?”

    第33章 婚姻

    进入1514年, 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亚瑟一世的统治,尽管个性上他同他父亲有些相似,一样的不拘言笑甚至有些冷漠, 但他的妻子很好地弥补了这一劣势, 成为王后后, 她有更多的权利能够施展才能巩固王室的地位,譬如拉拢民心, 民众一直十分喜爱这位王妃,在她成为王后后更甚。

    和亨利七世在位时期相比, 亚瑟一世在对觊觎者的态度上也宽容许多, 譬如释放了曾被关入伦敦塔的波尔兄弟并允许他们成为王后的侍从, 在王后前往诺曼底时他们也一并随行,几乎在同一时间, 国王也带着威尔士亲王一同动身前往北境亲自检阅苏格兰的边防部队。

    尽管此时已经是春天,但车队越靠北, 天气便越恶劣, 对八岁的威尔士亲王而言,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伦敦进行如此长途的跋涉,即便国王的车厢中有足够的保暖设施,行驶也很平稳,他还是难以适应,偶尔的颠簸都能令其变色。

    他悄悄抬眼看向父亲, 他正在闭目养神, 厚重的皮草将他的脸孔衬托得苍白秀美, 但冷漠严肃的神情也更加明显, 察觉到父亲的睫毛动了动,他缩了缩身体, 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亚瑟已经睁开了眼睛:“你在干什么,爱德华?”

    “在想您为什么带我来到诺森伯兰,而不是跟母亲一起去诺曼底。”威尔士亲王小声道,由于喧嚣的风声,亚瑟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头,“大声一点,爱德华。”

    “在想您为什么带我来到诺森伯兰,而不是跟母亲一起去诺曼底。”威尔士亲王又重复了一遍,他感到他的心跳又在加快,以至于胸腔都飞速喘气,而他父亲终于满意了他的回答,他没有要求他再重复一次,“诺曼底的气候比诺森伯兰温暖宜人,同时那里提供了王国三分之一的税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颗明珠会越来越耀眼,但在此之前,你需要明白一切统治和伟业的基石都是建立在国土不被入侵的基础上,大陆上的领地固然象征着荣耀与功业,但北境的安稳才是王国得以存续的基石。”

    “霍华德家族镇守北境,抵御苏格兰人是他们的任务。”

    “但如果他们从责任中积累了丰厚的功业,他们便会索取更多,人的野心是最难扼制的。”亚瑟静静道,北风吹动了车帘,飞雪飘落在他的眼睫上,随着冷风的灌入,威尔士亲王又情不自禁打了个颤,“君主或许不必亲自提剑厮杀,但必须明白战争运行的原理,否则只会被身边的亲信架空,同时,即便不会亲自上阵厮杀,当君主出现在战场上,他本身就是一种鼓舞士气的神圣象征,譬如你的外祖母,她从未亲自领兵杀敌,却常常亲临战场,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带你来到诺森伯兰的原因,国王没有将他们遗忘,国王的儿子也不会。”

    “一定要如此吗?”威尔士亲王有些失神,“苏格兰国王是您的妹夫,我的姑父,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和平共处?”

    “因为在英格兰国王要防御北部安定的同时,苏格兰国王也需要南下掠夺财富以满足本国的需求,这一点并不会因为我们成为了姻亲有所更改。”亚瑟的声音仍然平静,以至于冰冷,“这是君主的责任,如果不是你,那就是玛丽。我今日的严苛都是为了来日的你可以更加从容地承担你肩上的责任,你的父母会心软,但你的敌人不会。”

    “我明白,父亲。”威尔士亲王再次低下了头,他知道父亲说的都是正确的,正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倍感无力,好在这个时候车架终于停了下来,当直面凛冽的寒风时,他险些没有站稳,他父亲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他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在厚重披风的遮挡下他终于感到松了口气,“陛下。”诺福克公爵向亚瑟行礼,俯身亲吻他的戒指,他已年过七十,但身形仍然健壮,脸庞在飞雪中显得十分红润矍铄,“请原谅您的仆人未能为您准备符合您身份的欢迎仪式。”

    “和华丽的仪仗比起来,我更加欣慰于你对你职责的忠诚,按照我此前的要求修建了面向高地的炮台,并拓宽了驰援的道路。”亚瑟仍然用不急不缓的语调道,和亨利七世一样,他很少用热情的情绪感染他人,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理智与成熟的表现,另一些人则难免会为其所伤,“弗朗索瓦一世急于通过战争树立权威,他需要苏格兰人的配合,这个时候,国王应该亲临边境,以给予他的臣民勇气和信心。”

    “詹姆斯四世一直频频往南线增兵,英格兰国王的到来可能会刺激他的野心。”

    “那就开战,让他们直接倾巢而出,让我们可以通过一场战争得到几十年的和平,在冬天,他们不能发挥海军的骚扰作用,这意味着我们少了一个防御的方向。”亚瑟微微眯眼,“当然,如果苏格兰人因为国王亲临的缘故放弃南下,那便再好不过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全力投入南线的战事,拓宽诺曼底的领地或者坐实我弟弟和克洛德公主的婚约,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值得我们期待。”

    “是的。”诺福克公爵回答道,在过去十年中,还是威尔士亲王的亚瑟一世便陆陆续续送来军用物资,并针对北境边防提出建议,苏格兰国王厉兵秣马,英格兰国王也严阵以待,而当下,国王的亲自坐镇无疑会更提振军队的信心,正当亚瑟带着威尔士亲王巡视北境,检查为应对苏格兰人而准备的边防设施时,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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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西班牙的使团到来后,感受到自己微妙处境的玛丽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改往常的冷淡态度,频繁出席宫廷宴会,待人也更加和蔼可亲,这令国王的母亲和姐姐更觉不快,盖因玛丽王后的美貌和风度总是能轻而易举成为人群的焦点,收获无数的赞美和仰慕,以至于抢走了国王亲属的风头,在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预定的的未婚夫,阿拉贡的罗德里戈在宴会上邀请玛丽王后跳舞后,这样的情绪终于难以压制了,国王的母亲和姐姐一起找到弗朗索瓦一世,要求他立刻宣布他和玛丽王后婚姻无效,“别让这个英格兰女人继续以法兰西王后自居了!”

    国王安抚了母亲和姐姐的情绪,但对此仍有犹疑不舍,一方面,他清楚英格兰籍的教皇不会轻易同意他离婚,一旦宣布婚姻无效他便会直面巨大的压力,另一方面,他对玛丽王后确实也有些不舍,毕竟她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近日更是风姿绰约,想到他要抛弃如此美丽的妻子转而同残疾木讷的克洛德公主共度余生,他心中还是存在失落与不甘。

    真正令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在他得知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已经同布列塔尼缔结了共同防御协定后。“该死的布列塔尼人!”他咒骂道,他不明白这些布列塔尼人怎么就学不会忠诚与安分,宁可和英格兰人或德意志人勾勾搭搭也不愿做个彻底的法兰西人,而博热的安妮也认为时机成熟,认为弗朗索瓦一世应该快速甩开玛丽王后转而选择克洛德公主,“我们必须迅速让布列塔尼人认清现实。”

    当夜的宴会中,玛丽王后仍然是全场的焦点,她身穿由蕾丝和金线装饰的丝缎裙子,金发被一条缀满宝石的发带束起,纤长的脖颈上是一条金质的红宝石项链,将胸脯衬托得更加雪白,当她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款款走进宴会厅时,罗德里戈感到他的心脏几乎要喷出胸腔,这一点在他注意到玛丽王后顾盼之下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后更甚。

    “欢迎您的到来,恕我直言,不论见到您多少次,我都要感叹您的美貌简直如同维纳斯再生,教您屈居人间的王座实在是非常可惜的事。”在玛丽王后向弗朗索瓦一世行过屈膝礼后,弗朗索瓦一世仍不吝用夸张的辞藻称赞她,但他这一次的赞美有些奇怪,“不知是哪个幸运的丈夫能够得到您作为妻子呢?”

    “您是我的丈夫。”玛丽王后的目光显而易见地冰冷几分,但她仍以合宜的理解回应弗朗索瓦一世,“上帝赐予我们婚姻,我属于您。”

    她属于他,属于这个花心又轻浮的法兰西国王,而非查尔斯·布兰登或者那位阿拉贡少年,很快,等她年满十八岁,她就需要在床榻上服侍他,给他生下孩子,哪怕她有幸活得比弗朗索瓦一世更长她也未必有改嫁的机会。

    “您的父亲和先王的妻子定下了我们的婚约,但只要我们还未同房,婚姻便不算完成,在您的哥哥无视两国的和约和布列塔尼人签立同盟后,婚姻便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也许您的父亲在婚姻条约上约定我们在您年满十八岁后举行婚礼便是预防着两国再度交恶的可能。”他后退一步,这一瞬间,玛丽王后感到无数目光都正刺向她,如尖刀一般,“公主,您已经不是法兰西王后了,如果您要回到英格兰,我们也乐意行以方便,只要您的哥哥愿意交符合您身份的赎金。”

    第34章 求爱

    玛丽·都铎从没有想过被毁弃婚约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诚然,她和弗朗索瓦一世确实没有圆房,但和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不一样, 她是正式加冕的法兰西王后, 她不明白卡斯蒂利亚的贝伦加利亚(1)和纳瓦拉的布兰卡二世(2)的经历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盯着弗朗索瓦一世, 实在不明白在想什么,怎么会有国王将两国的盟约视为儿戏, 以还未圆房这样的理由将自己出身高贵的妻子休弃,婚姻有这么脆弱吗!“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陛下。”她攥紧了拳头, “整个欧洲都知道我是您的妻子。”

    “很快就不是了。”国王的母亲, 萨伏伊的露易丝道,她很满足于看到这个自恃身份目下无尘的英格兰公主如今愤怒却无力的样子, “亲爱的公主,虽然您已经没有成为法兰西王后的荣幸了, 但您的哥哥想必会为您找一个新的丈夫, 法兰西宫廷中也有许多倾慕您的贵族,说不定,现在在场的人中便有上帝为您选择的丈夫呢?”

    “前提是你们能取得圣座的许可,并承担英格兰的怒火。”玛丽·都铎深吸一口气,当着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的面,她必须保持镇定, 不能控诉弗朗索瓦一世的无情大哭大闹, “也祝愿法兰西国王与他新妻子的孩子, 不至于因我的存在背上私生子的嫌疑, 我想你们已经想好新的王后人选了吧。”还没有等人反驳,玛丽·都铎便再度提裙行礼, 脊背挺直,不肯露出半分脆弱,“既然你们将王冠当做取乐的玩具,那我也恕不奉陪,在这个夜晚,请你们尽情地沉湎在谎言和欺骗中,祈祷上帝的原谅吧!”

    她起身离去,然而和她即将面临的处境相比,这一点强撑的威严如纸糊一般脆弱,短暂的沉默后,弗朗索瓦一世状若无事地继续主持宴会,而宾客们也默契地无视了先前的插曲,只有阿拉贡的罗德里戈频频回望玛丽王后离去的方向,既是苦闷,又是怜惜。

    ,

    玛丽·都铎知道,在被弗朗索瓦一世公然休弃后,她很快就会失去法兰西王后的待遇,人身自由也会受到限制,直到他和他哥哥谈拢条件,大发慈悲地放她回英格兰或者另嫁他人。

    她不觉得法兰西会轻易同意将她原封不动地送回英格兰,而她哥哥也不会忍受这样的羞辱,这场婚变很可能演变成一场战争,而她在夹缝之间举步维艰。“您的一位侍女希望能够见您。”在回房间的路上,她听到她的侍女低声道,“她自称是玛丽·博林。”

    “玛丽·博林?”她一怔,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那个成为国王情妇的金发美人,在弗朗索瓦一世休弃她后,来自英格兰的玛丽·博林也难逃被驱逐的命运,难道她是来向她求助的?

    来不及等她多想,她便见到了“玛丽·博林”,和她的印象不一样,她一头黑发,也不算典型的美人,但她确实有些熟悉,还没等玛丽·都铎想起她是谁,她便自我介绍道,“我是玛丽·博林的妹妹,安妮·博林。我父亲不能在没有召见的情况下进入宫廷,我只能借我姐姐的身份来找您。”

    她的父亲,对,玛丽·博林和安妮·博林都是英格兰驻法大使托马斯·博林的女儿。“你父亲已经知道了法兰西国王休弃我的事?”她审视着安妮·博林,而后者飞快点头,语速极快道,“法兰西国王宣称你们还未圆房,因此婚姻不算成立,但您可以宣称你们已经圆房,只要您坚持声称婚姻有效,法兰西国王便不能轻易离婚,他不敢让他的孩子成为私生子。”

    “然后呢,我对上帝撒谎,像个妓/女一样将自己的贞/操拿到大庭广众之下供人品鉴,我能得到什么?”

    “您仍然可以保持法兰西王后的身份,而克洛德公主也不必和弗朗索瓦一世结婚。”

    克洛德公主,对,除了身兼法兰西公主和布列塔尼继承人身份的克洛德公主,弗朗索瓦一世哪还找得到一个既能带给他更多利益又能被他完全掌握的新娘,她明白了弗朗索瓦一世的目的,也明白了安妮·博林的。“也就是说,你希望我坚称婚姻有效,从而让你服侍的主人不必嫁给弗朗索瓦一世?你可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可我不明白这对我有什么好处,除了令我的处境更艰难之外。”

    “但这件事有利于您的祖国。”安妮·博林似乎犹豫了片刻,但她仍然开口道,“弗朗索瓦一世并没有可以迎娶克洛德公主的近亲,因此才宁愿用如此荒唐的方式废弃自己现在的婚姻,但如果您的抗争足够坚决,让他意识到他不能轻易得偿所愿,他会放弃离婚的想法,转而寄希望于让自己的儿子迎娶勒妮公主,勒妮公主还小,至少要等十年才能结婚,这十年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她横了横心,还是说得更加直白了些:“这不止是我的心愿,这也是安妮王后的心愿,她希望英格兰能够帮助布列塔尼摆脱法兰西的控制。”

    她久久没有等到回话,良久以后,她听到玛丽·都铎轻哼一声:“如果安妮王后真的希望英格兰帮助她,她应该找我这个英格兰公主而不是你。”她复而低眉,那双湛蓝的眼睛如宝石般光彩照人,与此同时,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安妮·博林的脸颊上轻轻划过,“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你给我提供了灵感,让我明白在现在的处境下我该怎样为自己的幸福抗争,趁法兰西人还没有发现你,你赶紧回你父亲那里,如果法兰西人将你当做小偷或间谍,我可不会为你求情。”

    ,

    直到宴会结束,阿拉贡的罗德里戈仍然魂不守舍,宴会上,他和国王的姐姐跳舞,却屡次不小心踩到她的脚,尽管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很快高雅得体地将其掩饰过去,他仍然无法忘却在弗朗索瓦一世宣布休弃玛丽公主时她那一瞬痛快的笑意。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敌视着英格兰的玛丽,明明她才是他未来的妻子,可那一瞬间,他所共情和怜惜的竟然是英格兰的玛丽。

    他知道他这样的行为不正确,但他不知他该如何面对他对玛丽公主愈发炽烈的情感,也不知该如何接受和她敌人的婚姻,如果他抗拒阿拉贡国王的安排,拒绝成为那不勒斯国王和迎娶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会怎样呢,似乎也没那么坏,他可以去投奔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只是这样一来,英格兰的玛丽会离他更加遥远,他终其一生或许都没有资格仰望她的裙裾。

    “谁在那里?”当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他的房间时,他却发觉有人在那里,而很快,来人摘下兜帽,露出她华美的金发和美丽绝伦的面容,“是我。”玛丽·都铎道,她换上侍女的装束偷偷来到他的房间,离开了华丽的服饰,她仍然显得楚楚动人,如一朵沾着清晨露水的白玫瑰,“我已经失去了王后的位置,很快,我会连自由也失去。”

    她即将失去自由,所以打扮成侍女来与他见面,他于她而言也有别样的意义吗面前,玛丽·都铎仍然满面哀伤,仿佛下一刻便要泫然落泪:“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在我结婚之前,我父亲发现了我们的恋情,认定他是一个轻狂的渣滓,故而将他流放,转而以他的眼光为我选择了一个他看来十全十美的丈夫,可你也看到了,他休弃了我,令我和整个英格兰蒙受奇耻大辱,很快,他还要将我扣押为人质,限制我的自由,像腓力二世对待英格博格王后一样,我可能连基本的食物都得不到,连服务我穿衣喝水的仆人都没有。”

    “您的兄长不会坐视您受此待遇。”想到玛丽·都铎即将面临的悲惨处境,罗德里戈也心如刀绞,更令他痛恨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论是作为现在这个国王私生子和教皇私生女的孩子还是未来的那不勒斯国王,他都什么也做不了,“圣座也不会同意法兰西国王离婚的。”

    “但我仍然会受到虐待,被整个宫廷轻视,被迫面对一个既不会给我尊严也不会给我忠诚的丈夫。”玛丽·都铎摇摇头,想到她未来可能的悲惨命运,她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我的哥哥也不会考虑我的感受,他也许会为我的婚姻辩解,也许会为我交赎金,但他不会在意我的想法和处境,我不过是在痛苦的婚姻生活和再度成为交易品中二选一罢了。”

    “为什么上帝要将如此悲惨的命运施加于您呢?”看到她的样子,罗德里戈也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想法,他也落泪了,“如果我有法兰西国王的权势,或者教皇的威严,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您摆脱现在的处境,可我什么也没有”

    “你爱我吗?”玛丽·都铎忽然问,逼视着罗德里戈的眼睛,她眼中似乎燃着火,“对上帝发誓,你此刻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你爱我吗,你渴望我吗,你想要我成为你的妻子吗?”

    “当,当然。”罗德里戈道,他的脸迅速涨红,但很快又被负罪感吞没,“但我已经和法兰西国王的姐姐订婚,我应该克制对您的情感,如果无法做到,我应该放弃这桩婚约和那不勒斯王位,我无法帮助您。”

    “如果连正式加冕的王后都能被如儿戏一般舍弃,口头的婚约又怎能作数?”玛丽·都铎截断他,她的泪水更加汹涌,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能有如此多的泪水,“上一次,我在我父亲面前屈服,换来的是今日的羞辱和未来晦暗的命运,这一次,我要为我自己的幸福抗争。答应我,娶我,爱我,我会想办法让法兰西国王同意我们结婚,而你只需要点头答应,要么和我举行婚礼,要么永远也得不到我,你自己选择!”

    第35章 屈服

    如果不是反复确认, 凯瑟琳也不会相信会有一位国王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公然休弃自己加冕的王后,尤其这位王后还是另一个大国的公主。

    她一面给亚瑟写信告知他这一变故,一面派人联系英格兰驻法大使希望了解到玛丽公主现在的状况, 在此之前, 她认为她应该在诺曼底多留一段时间, 以便能够及时对法兰西的事态发展做出反应。“为什么法兰西国王会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呢?”夜晚,当她在完成了祈祷后进行沉思时, 她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他确实可以宣称婚姻无效, 甚至扣留玛丽作为人质, 但经历了这一番波折, 即便他成功解除了婚姻,又还有哪位大国公主会嫁给他?他怎么可能找到比玛丽还要高贵美丽的妻子?”

    “大概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位比玛丽公主更有价值的妻子。”她身边, 玛格丽特·波尔回答道,在凯瑟琳成为王后后, 她便被任命为王后的首席侍官, 在凯瑟琳来到诺曼底时,她和她夫家的亲属波尔爵士(1)也一并随行,“并且这位妻子是能被他完全掌控的,只需要他和玛丽公主的婚姻被解除,他便立刻可以迎娶她。”

    “是克洛德公主。”凯瑟琳了然道,在布列塔尼的安妮去世后, 克洛德公主和约克公爵的婚约便不太有可能被履行了, 而若不是布列塔尼的安妮比路易十二世更晚去世, 以至于可以在女儿的婚姻上做文章的话, 那弗朗索瓦一世可能根本不会和玛丽公主结婚,而是直接迎娶克洛德公主, “在安妮王后还活着的时候,他需要英格兰的姻亲巩固地位,在安妮王后去世后,他便不再需要英格兰,相反,英格兰和布列塔尼是他的敌人,他必须迎娶克洛德公主并坐实婚姻。”想清楚弗朗索瓦一世的算盘后,凯瑟琳不禁感叹一声,“真是奸诈,对他们的行径,只怕连犹太人都自愧不如吧。”

    “男人的野心总需要女人承担后果,她们的命运总是被与之关联的男性牵动。”玛格丽特·波尔同样感叹道,不论是兜兜转转还是嫁给弗朗索瓦一世的克洛德公主还是被休弃的玛丽公主,她们明明没有过错,却要受到男人们的任意摆布。

    “野心,对,弗朗索瓦一世废弃婚姻是出于野心,他迎娶克洛德公主也是出于野心,为了他的野心,他需要树立权威,一桩婚姻并不能满足他。”凯瑟琳若有所思,她很快从中察觉一个危险的信号,她很快命令道,“安排卫兵加强巡逻,再写信给伦敦,让他们赶紧往诺曼底运输火/器并从加莱抽调海军,我们需要防备法兰西的入侵。”

    “为什么?”玛格丽特·波尔不明白凯瑟琳为什么会突然有此想法,而凯瑟琳走向窗边,仰望着窗外的月光,“在安妮王后去世后,再度开战便是不可避免的事,所以亚瑟去了诺森伯兰防御苏格兰人,而我来到了诺曼底寻求布列塔尼人的支持,但也许这一天会来得比我们预期更早。”

    ,

    在他公开宣布废弃与英格兰的玛丽的婚姻后,他的母亲和姐姐便心领神会地撤走了玛丽公主身边的侍女并削减她的待遇,命令她立刻搬出王后宫室也不能再使用王后的珠宝,除此之外,她们并没有进一步苛待玛丽公主,她虽然搬离了王后宫室,但住所仍然豪华,若有需求,仆人也会离开满足,毕竟玛丽公主在巴黎的待遇也是将来的婚姻谈判中他们和英格兰讨价还价的筹码,名义上,玛丽公主是前来巴黎做客的“客人”,“法兰西宫廷有能力招待一位贵客”。

    出乎意料地是,玛丽公主并没有大吵大闹、歇斯底里,而是镇定自若地重新布置自己的新房间,并要求添置一些她喜爱的乐器。这是正当的要求,萨伏伊的露易丝满足了她,而玛丽公主在生活重新安顿下来后便希望能见弗朗索瓦一世一面,她“近乎是用恳求的语气”。

    对玛丽公主的示好,弗朗索瓦一世也是心中暗喜的,他非常乐见这个高傲的美人对他服软,甚至幻想着她是否想要通过勾引他完成圆房仪式以阻止他离婚,这曾经是他无比盼望的日子,但他已经心知肚明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他可以宠幸许多女人,唯独不能宠幸他曾经的妻子以留下坐实婚姻的口实,个人的欲望和法兰西的利益孰轻孰重,他还是可以分清楚的。

    当他来到玛丽公主的新房间时,她正在窗边弹奏鲁特琴,她微闭着眼,金发披散,脖颈纤长,手指灵动,若是有一位佛罗伦萨的画家见到这一幕并将其绘制下来,这该是一副怎样的传世名画!“您来了,陛下。”当结束弹奏后,玛丽公主睁开眼睛,弗朗索瓦一世仍有些意犹未尽,但他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真是令人沉醉惊叹的演奏,公主,能听您演奏一曲的幸福不亚于被缪斯女神亲吻。”

    “您本可以天天聆听我的演奏。”

    “我明白,但上帝为您选择的丈夫并不是我,我非常遗憾,但不得不接受这一安排。”

    “是的,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玛丽公主了然道,她复而抬眉,“可是陛下,我是被加冕过的法兰西王后,也并未存在任何可被指摘的过失,恕我直言,即便您单方面地解除了婚姻,得不到我的配合,您的新婚姻也很难被所有人认可,您总不可能一直保持单身吧?”

    “这不需要您担心。”弗朗索瓦一世道,他和他的私人团队对这种可能早有预案,“英格兰很快会意识到,比起将您丢弃在法兰西无声无息地枯萎,付出一点金钱和利益将您接回家是最合适的,而您的美貌闻名欧洲,您的哥哥很快会将您再次许配出去,只要您再次结婚,我的新婚姻也不会再具有争议。”

    “对,回家之后,我会再次结婚,像个交易品一样在整个欧洲被推来推去,而我的第二个丈夫很可能不会有法兰西国王的尊贵地位,他还可能是鳏夫,老头,残废。”玛丽公主露出哀伤的表情,看到她此刻动人的模样,弗朗索瓦一世忍不住心生怜惜,但他克制了拥抱和亲吻的冲动,“您也清楚,只要我再次结婚,您也可以任意地去追求您想要的新妻子,既然如此,何不趁着我还在巴黎的时候为我主持一场新婚礼呢,尽管上帝没有安排我们成为真正的夫妻,但我们毕竟度过了几年的愉快时光,既然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告别呢?”

    对,如果玛丽公主想要一场新婚礼,她必须先亲口宣称自己现在的婚姻无效,有了她的配合很多事情都会简单很多。“您想要谁作为您的新丈夫?”弗朗索瓦一世立刻换上一副热情的笑容,如果玛丽公主选择了一位法兰西贵族,他说不定真的可以在她再婚后和她再续前缘,“我发誓,公主,我一定会祝福您的新婚姻,哪怕您心仪的对象远在耶路撒冷我都会将他带回巴黎。”

    “不需要前往耶路撒冷,我心仪的结婚对象就在宫廷中。”玛丽公主微笑道,“阿拉贡的罗德里戈,我要嫁给他,我要做那不勒斯王后。”

    罗德里戈,那不勒斯,玛格丽特“这不可能!”弗朗索瓦一世立刻激辩道,“他是我姐姐的未婚夫!别人都可以,但他不行!”

    “婚约很重要吗?”玛丽公主反问,“克洛德公主也是我哥哥的未婚妻,但现在谁会觉得他们还能结婚呢?只要他们还没有结婚,阿拉贡的罗德里戈就还是单身,我只接受他作为我的新丈夫!”

    她站起身,仰头直视着弗朗索瓦一世,先前的交谈中,她选择示敌以弱,而现在轮到她掌握谈判的节奏了:“亲爱的陛下,我想您需要思考一个问题,您的一切乐观的预想都是建立在我会躲在房间里哭泣祈祷等待我哥哥将我接回英格兰的前提下的,但如果我公然宣称我们已经圆房了呢?如果我不顾我的名誉和我再婚的可能也要让您再婚生下的孩子成为私生子呢?如果我如此宣称,世人也能够理解,毕竟过去几年您面对的可是令整个欧洲垂涎的公主,有多少人相信您能看在我父亲的嘱托下对我保持耐性?”

    “我没有跟你圆房!你是处/女,随便找个医生都可以证明!”

    “是吗?”玛丽公主轻笑一声,她向前一步,反过来咄咄逼人地诘问道,“您就这样确定吗,陛下,确定我还是处子之身?确定我在此之前没有将贞洁交给别人?即便我没有情夫,我从孩童时就开始骑马,我的初/夜或许早已交给我□□的坐骑而非我现在和未来的丈夫!只要我公开宣称了我与您已经圆房,那不管是您还是我的哥哥都必须看着我在法兰西的王后之位上坐到生命结束,您可以削减我的待遇,限制我的自由,但我绝不可能改口,我是英格兰的公主,哪怕我在巴黎饿死,冻死,衣衫褴褛,我也绝不会屈服!”

    弗朗索瓦一世感到脚下一晃,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来到了门框边,他看着眼前的玛丽公主,忽然觉得他从没有认识过他的妻子,他印象里她是个美丽而冷漠的人偶,是他渴望得到的猎物,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他选择抛弃这位妻子或许是件好事,她的意志绝不逊于她的美貌。

    他面前,玛丽公主仍然在阐述她的立场,但语调已经复归冷静理智:“当然,若我先于您去世,您还是可以再娶,但且不提您渴望的新妻子能不能等如此长的时间,若我在青年时去世,并且不幸留下了几句惹人遐想的遗言的话,您会不会和路易十二世一样背上谋杀犯的嫌疑,而那些同样有着王族血统的贵族们会不会考虑将您这位谋杀犯拉下王座,波旁公爵似乎就很有实力与动机。”她摊开手,“所以陛下,比起您可能面对的道德指控和危险处境,您不妨考虑一下我提出的方案,将我嫁给我心仪的丈夫,我保证我会配合您的一切离婚诉求,哪怕是我哥哥的信件也不会改变我的立场。”

    是的,如果玛丽公主一直坚称她才是真正的法兰西王后,他会面对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的困境,而如果让她和她心仪的对象结婚,他可以立刻迎娶克洛德公主解决王位继承和布列塔尼继承两个问题,至于他姐姐,错过了阿拉贡的罗德里戈也不要紧,他总可以给他姐姐再找一个丈夫:“你确定你愿意嫁给阿拉贡的罗德里戈?”他终于颓然道,“哪怕失去法兰西的支持,他可能无法得到那不勒斯,或者只能在一块被阉割的、狭小的土地上统治?”

    “当然,我所见过的男士中没有比他更英俊的存在了。”玛丽公主不假思索道,看到弗朗索瓦一世的神情,她明白了他的决定,欣喜之余,她忽然又有些感叹,以及其他种种复杂微妙的情绪,“哎,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你姐姐嘛。”

    第36章 战士(上)

    当亚瑟收到凯瑟琳寄来的信, 得知弗朗索瓦一世竟然当众宣布废弃玛丽公主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而是捏着信一言不发, 这一刻, 就连与他最亲密的格鲁菲兹都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 威尔士亲王更是仰望着父亲的脸惴惴不安,直到他长叹一口气:“法兰西与我们决裂的决心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坚决, 公开废弃我们的公主不仅意味着他想要悔婚另娶,还意味着宣战。”

    “如果法兰西想要开战, 苏格兰一定会有所行动。”诺福克公爵回答道, 亚瑟点点头, 认同他的判断,“是的, 即便对于苏格兰而言现在并不是南下的最好时机,但如果是出于配合法兰西的目的, 詹姆斯四世有很大概率会选择入侵, 我们不能在此时离开苏格兰,相反,我们需要一鼓作气解决他们,给詹姆斯四世发挑战书,用他父亲的死挑衅他,他渴求荣誉和胜利, 他会应战。”

    这确实是詹姆斯四世的性格, 但诺福克公爵很快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法兰西呢?他们会入侵诺曼底, 如此才能最快地树立新国王的权威, 如果我们将兵力集中在北部,又该如何对待南部的战事?”

    “若要树立权威, 弗朗索瓦一世的第一战务必万无一失,即便他自己过于冲动,他那些睿智的女性亲属也会劝阻他,何况诺曼底并非没有防御工事,写信给我的妻子让她留守诺曼底,她或许已经这样做了,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向布列塔尼求助,至于我的妹妹”亚瑟顿了顿,“法兰西不会立刻削减她的待遇,他们甚至会善待她,拖过这段时间再与法兰西谈判吧。”

    那就是暂时放置玛丽公主,只保留外交上的谴责而不做出实际行动营救她,她的处境取决于英格兰和法兰西下一步的战事发展。威尔士亲王似乎想说什么,但亚瑟很快开始和他的亲信们一起讨论下一步针对苏格兰的战事,那是他所听不懂的事物,他只是半低着头在父亲身边听他们时而争论、时而附和,而父亲也不会在意他是否真的明白他们在谈论什么。

    ,

    在诺森伯兰和诺曼底正在为下一步的战事枕戈待旦时,巴黎,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内部也不太平,得知玛丽公主竟然想要嫁给她的未婚夫,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惊怒交加,而萨伏伊的露易丝已经不顾王太后的礼节和修养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这两个私生子生下的蠢货,弗朗索瓦一世被她们的声音吵得头疼欲裂,他只想快点结束这由布列塔尼的安妮带来的一系列麻烦:“既然她那么想要和阿拉贡的罗德里戈结婚,那就给她主持婚礼,我受够这一切了!”

    “你真的要安排他们结婚?”萨伏伊的露易丝难以置信道,“弗朗索瓦,这是羞辱,对你姐姐的羞辱,而且这会把英格兰也引入那不勒斯的事务中,这桩婚事已经无法达到孤立英格兰的目的了,听我的,给她验身证明她是处/女,你们的婚姻可以正当解除”

    “谁知道她有没有把贞洁给别人?”弗朗索瓦一世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道,当玛丽公主露出那神秘莫测的微笑问他是否确信她是处子时,他发现他确实无法否认这种可能,如果她真的胆大包天到将自己的贞/操献给他人,她会不会已经怀孕,到时候不仅离婚再无可能,他甚至还需要将一个私生子认作自己的继承人,他绝不接受这样的可能,“她是否是处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地方在于她选择如何宣称,我们不能一直将她隔绝在审判之外或者不让她在公众面前露面,既然她想要和阿拉贡的罗德里戈结婚,那就成全他们,没有法兰西的支持,他也不一定能成为那不勒斯国王,我也可以宣称英格兰的玛丽是‘国王的姐妹’,从她的婚事上捞到一些土地和利益,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让她承认婚姻无效!”

    “噢,弗朗索瓦。”听他一口气痛陈利弊,萨伏伊的露易丝不禁心生怜惜,她上前将比她高大许多的弗朗索瓦一世抱在怀里,心疼儿子在受到如此大的羞辱之余仍能保持冷静坚定地为法兰西谋取利益,“别为这个轻浮的女人难过了,她既然想要追求爱情,那就放她去,看那个阿拉贡人愿不愿意为他的爱情付出王位的代价吧,玛格丽特,你也不要在意那个阿拉贡人了,他不是上帝为你选择的丈夫,我们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丈夫。”

    “好的,母亲。”昂古莱姆的玛格丽特眼圈仍有些红,但显然,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盯着姐姐的背影,弗朗索瓦一世的拳头又不自觉攥紧,他着魔般的喃喃自语道,“这确实是羞辱,对我、对整个法兰西的羞辱我必须立刻进攻诺曼底,英格兰人对我尊严的一切冒犯我都要在战场上讨回来!”

    ,

    1514年5月,在英格兰正为玛丽公主无故遭弃一事发出激烈抗议(凯瑟琳王后多次写信痛斥弗朗索瓦一世的背信弃义)时,玛丽公主忽然宣布她将与阿拉贡的罗德里戈结婚,并邀请英格兰驻法大使进行见证,弗朗索瓦一世本人出席了婚礼,他甚至亲热地宣称玛丽公主“同时也是法兰西国王的姐妹”,许多保守的教士看到这一幕当即昏倒在地,但弗朗索瓦一世和玛丽公主仍然按照规定的仪式成功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在玛丽公主和阿拉贡的罗德里戈完婚的第二天,弗朗索瓦一世也同克洛德公主举行了婚礼,并立刻将后者加冕为法兰西王后,玛丽公主同样出席并祝福了这场婚礼。由于时间仓促,克洛德公主的加冕礼十分简陋,礼服也并不合身,但这显然不是弗朗索瓦一世及其团队关注的重点,他们在意的是弗朗索瓦一世确实在所有重要人物(包括玛丽公主)眼前与克洛德公主圆房,并祈祷克洛德公主最好能够马上怀孕。

    两件事同时被托马斯·博林派遣的信使快马加鞭传到凯瑟琳王后耳中,来信的字迹异常秀丽,但巨大的惊愕足以令凯瑟琳王后忽视这样的细节,而很快,另一件真正严重的事情令凯瑟琳不得不暂时放弃思索玛丽公主动机的念头,在举行完婚礼后,弗朗索瓦一世立刻不顾博热的安妮的反对调兵亲征朝诺曼底进发,目标直指她所在的埃夫勒城堡。

    毫无疑问,弗朗索瓦一世的行为是冒进的,他没有为这场战争进行缜密的筹划和动员足够的人力和后勤,也并没有去探查英格兰人现在的布防,但他的这次行动也有一个优点,即他确实在英格兰人始料未及时发动了一场突袭,一旦他成功攻克埃夫勒并俘虏凯瑟琳王后,他将获得巨大的声望,在妻妹受制的情况下他可以任意对亚瑟一世开价,譬如承认他与玛丽公主的婚姻无效、交换诺曼底、废止与布列塔尼人的盟约等,如果他冷血无情弃妻子于不顾,他无疑会得罪他的岳父斐迪南二世,后者未必多在意他女儿的安危,但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改换阵营,看在西班牙的压力下他也不可能舍弃他的妻子,况且亚瑟一世对妻子的爱与重视众所周知。

    在夺回失地的渴望和复仇的决心下,弗朗索瓦一世一路势如破竹,直抵海岸边凯瑟琳所在的防御工事,早在得知弗朗索瓦一世入侵后,凯瑟琳便当机立断命令平原地带的守军后撤入城堡周边回防,这个决策避免了埃夫勒城堡被快速攻陷,但也令包括凯瑟琳王后在内的诸多贵族被围困在城堡中,法兰西的海军也自鲁昂出发与英格兰的海军对峙,如果凯瑟琳想要逃回英格兰,她势必要经历一场激烈的海战。

    现在摆在凯瑟琳面前的选择有两个,要么是在原地坐以待毙,要么是西撤入卡昂和莫尔坦,后者无异于让法兰西军队在下诺曼底长驱直入,甚至可以进一步弹压不满克洛德公主婚事的布列塔尼人,逼迫他们承认克洛德公主及其与弗朗索瓦一世所生之子的继承权。

    清楚西撤的严重后果,凯瑟琳一开始就否决了这一提议,而在下诺曼底地区南部与法兰西控制的安茹、曼恩等地接壤的前提下如若撤走卡昂和莫尔坦的守军无疑帮助了法兰西人趁虚而入,时间拖得越长对英格兰越不利。

    表面上,凯瑟琳以王后的威严镇压了人心浮动的宫廷,但内心深处,她也对现状心急如焚,她知道这是考验她能力和意志的机会,她不断地向母亲祈祷她能赐予她挣脱困境的希望,但她先等来了斐迪南二世的信。

    “我父亲的消息这么快吗?”得知这个消息时,凯瑟琳有些讶异,但想起西班牙人此时本就在法兰西宫廷中做客,斐迪南二世传信快些也在情理之中,但当她激动地拆开父亲的来信时,她的神情却越来越严肃,玛格丽特·波尔不禁忧心道:“您的父亲说了什么,陛下?”

    “他让我投降。”凯瑟琳紧紧盯着那个单词,仍然有些不可置信这竟然是父亲提出的建议,“他向我许诺,西班牙会确保我的安全,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围攻下我沦为俘虏是迟早的事,我不必忍受多余的恐惧和饥饿。”

    “这——”玛格丽特·波尔瞠目结舌,但从父亲关爱女儿的角度,斐迪南二世的建议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那您要听您父亲的话吗?”

    听父亲的话,为了自己的安全选择直接投降,弗朗索瓦一世不会苛待英格兰的王后与西班牙的公主然而当这个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中时,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披战甲、高踞马上的身影与她那洪钟般的声音,伊莎贝拉从没有在任何一场战役中退缩,伊莎贝拉的女儿也不会。

    “我父母教给我的诸多事物中绝不包括投降,即便是沦为俘虏,那也需要等我战斗到最后一刻!”凯瑟琳最后说,她收起信,目光前所未有地坚定,“召开作战会议,商议如何对抗法兰西人,我带着促进英格兰与西班牙的同盟以反抗法兰西的使命成为英格兰的王后,而现在到了证明我自己的时候了!”

    第37章 战士(下)

    女人该如何战斗?

    童年时期, 她和她的姐妹们曾经和母亲一同被围困在教堂中,和今日的处境不同的是,彼时她们甚至没有海军的拱卫和西撤的退路, 意识到她们的处境后, 胡安娜立刻大哭起来, 母亲横了她一眼,语调异常冷漠:“胡安娜, 我现在没有闲心安慰你或者打你的耳光,如果你想哭, 大可以到教堂的顶端朝摩尔人哭泣, 看他们会不会因为你的泪水心生怜悯, 大发慈悲地允许你以基督教徒的身份死去。”

    胡安娜立刻吓得停止了泪水,而母亲随即开始了解教堂的构造和现有的守卫兵力, 命令卫兵把守几个重要的通道。“然后呢,妈妈。”她小步跑到母亲身旁, “然后我们能够做什么呢?”

    “等待贡萨洛的回援, 并向圣母祈祷。”伊莎贝拉女王回答,面对她,母亲的口气比训斥胡安娜时温和了些,但距离一个慈爱的母亲仍然相去甚远,“我们没有武器,没有盔甲, 即便有, 我们也不能像真正的骑士一样奋起杀敌, 所以明智的策略是保持镇定, 带给士兵们信心,并利用手中的资本最大限度地拖延敌人。”

    我不必亲自披甲上阵, 我需要给我所统领的将领和士兵们信心,并利用手中的资本最大限度地拖延敌人,或者主动进攻敌人“我们需要反抗。”当埃夫勒城堡中惴惴不安的贵族们受召来到议事厅时,他们发现王后已经穿上了战甲,“如果不予行动,无异坐以待毙,面对法兰西的大军,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边,他们只需要从安茹和曼恩动员军队,我们却需要跨越海峡,何况大部分兵力已经被国王带去北方,我们从本土动员的军力也会受限。”

    “或许我们应该从加莱抽调援军。”有人提议道,凯瑟琳摇摇头,否认了这一提案,“加莱是作为进攻法兰西的桥头堡存在的,如果从加莱抽调援军,我们同样会面临防卫空虚的问题,对法兰西人来说,攻占加莱亦不失为一个伟大胜利,我们不能如此冒险,若要拿加莱做文章,我们有另一个方案。”

    她走到地图前,指向鲁昂的位置:“法兰西出动海军想要切断我们和英格兰的联系,这一点仰仗鲁昂的地形,借着塞纳河的流向,他们刚好可以封住埃夫勒的东北部,从加莱出动海军,沿着多佛尔海峡进攻鲁昂,让法兰西认为我们想要通过鲁昂解除现在的困局,从而将他们的兵力吸引在鲁昂沿岸。”

    “但这并不能达到解围的目的,只是将法兰西海军的主力从塞纳河口转移到鲁昂北岸而已。”

    “这意味着英格兰海军可以进入塞纳河口。”凯瑟琳平静道,“英格兰的战船体型并不大,我们可以沿着塞纳河前行,来到平原地带骚扰弗朗索瓦一世的后路,切断了他的补给线,他就陷入了包围网,为了巩固这一战果,我们需要邀请布列塔尼履行同盟义务进行驰援,如果他们对出兵有犹疑,我们就花钱雇佣,截断了法兰西军队的退路时间就站在我们这边!”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但同样存在风险,可比起坐以待毙,主动出击确实更符合贵族的身份,面对仍有些犹疑的众人,凯瑟琳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们未必甘心听从我的命令,我是女人,还是一个西班牙女人,但国王远在诺森伯兰,现在我就是英格兰的最高统帅,这是命令,而非请求!”

    “我们当然会遵守王后的命令。”短暂的沉默后,白金汉公爵起身致礼,他是随王后来到诺曼底的贵族中地位最高、与王室关系最紧密的一位,有白金汉公爵的带头,其他贵族们也陆陆续续表面态度,凯瑟琳终于松了口气。

    “即便实现了包围弗朗索瓦一世的目标,我们仍需在这里与其殊死搏斗,这是考验我们勇气与意志的时刻。”当在场的贵族们都离开后,凯瑟琳侧过身,看向身侧的理查·波尔,他一直受命护卫王后左右,此刻,在与王后目光对视的时刻,他感到王后湛蓝的眼眸中仿佛燃烧着火焰,她已决心作为战士战斗,“亲爱的爵士,我知道您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流亡期间和雇佣兵们锻炼才能,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指挥官,如果您在此战中表现英勇,我会奏请陛下恢复你们家族的萨福克公爵之位,并犒赏你们兄弟三人,使你们重新跻身于一流贵族之中,但如果让我发觉您有逃跑或者变节的倾向,那我或许要先向您强调一点——王后有权处死叛徒。”

    ,

    在怀揣着满腔的愤怒踏上征途后,弗朗索瓦一世很快被接踵而至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为了达成复仇的目的,他在战斗中一马当先、身先士卒,而他并没有遇到英格兰军队的顽强抵抗,相反,他们一路势如破竹,战争原来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艰巨。

    此时他距离凯瑟琳王后所在的埃夫勒城堡只有数十里,也就是这个时候,军队的推进速度终于开始放缓,不过不要紧,他已经达成了包围埃夫勒城堡的目的,接下来只需等待凯瑟琳王后走出城堡宣布投降,背靠法兰西的腹地他不担心围困不能持续。

    “凯瑟琳王后希望您能够以一位国王的风度为她和她的侍女们提供食物和饮水。”这一天,当弗朗索瓦一世正为他的妻子克洛德王后怀孕的消息欣喜时,他的亲随过来向他汇报埃夫勒城堡的动向,“她说骑士的诸多美德中包括保护妇孺,尽管有王后的身份,她也是一位需要骑士保护的柔弱女子。”

    “她要多少就给多少!”弗朗索瓦一世爽快道,他现在心情大好,因而更热衷于彰显自己的骑士风度,“把专供我享用的烤肉和葡萄酒也送给她,顺便告诉她如果宣布投降,我保证她能在巴黎宫廷中受到最高规格的款待,超越她身为西班牙公主时的待遇,做法兰西的客人也胜过做英格兰的王后。”

    “但这会否延长英格兰人的抵抗时间?”他的密友蒙莫朗西的阿内提出质疑,而弗朗索瓦一世不以为然,反而兴奋地站起身,“即便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拖延时间也无伤大雅,对埃夫勒的包围已成既定事实,胜利已经在向法兰西招手,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令我们的形象在这场胜利中绝对光辉耀眼,对凯瑟琳王后释放善意便是一个值得被诗人和歌手传颂铭记的佳话,这也给阿拉贡国王提供了一个转换立场的借口。”

    而且传闻中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还是一位著名的美人,对待这位贵重的俘虏,他当然不能轻易怠慢,他已经开始畅享他该用怎样的礼节款待走出城堡的凯瑟琳王后了。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凯瑟琳王后并没有出城投降的迹象,相反,他陆续收到了两个坏消息,一个是加莱的海军正进攻鲁昂,一个是布列塔尼举兵驰援,从莫尔坦和卡昂长驱直入。

    “英格兰人想要包围我们!”意识到他们的动机后,弗朗索瓦一世顿时恼羞成怒,而他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种可能确实存在,如果英格兰真的能控制鲁昂的话,“调兵,给我调兵,鲁昂,维克桑,克莱蒙,沙特尔,都立刻出兵封锁塞纳河,我要确保埃夫勒得不到任何增援!”

    和弗朗索瓦一世的预想相反,塞纳河沿岸的城镇并没有及时回援,同时他的后勤补给线也受到骚扰,在连续三天都没有收到外界的来信后,他终于确信他现在已经反过来被英格兰和布列塔尼的联军包围,他的补给已经快消耗殆尽,而埃夫勒城堡中的状况他仍一无所知。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再次收到了凯瑟琳王后的来信,不同于上一次的谦卑请求,这一次,她态度极其傲慢,“您自诩骑士,却休弃一个女人,畏惧一个女人,谋杀一个女人,且长期被另外三个女人操纵”,气急败坏的弗朗索瓦一世撕碎了信,再一次不顾劝阻对埃夫勒城堡发起强攻,尽管对国王的命令抱有犹疑,并再三劝阻,但出于对国王的忠诚蒙莫朗西的阿内仍然执行了这一命令。

    事后回忆,他们才意识到这正是一切灾难的开端,但在当时,即便心怀迟疑,他们仍然因潜意识里的傲慢相信这一轮强攻能为这漫长的围困画上终点。“是火/炮!”混战开始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惊呼,而城内的重骑兵已经在火力的掩护下倾巢而出,与后方的布列塔尼军队进行夹击。

    尽管早已听闻英格兰的铸炮技术在聘请了意大利工匠后大为增进,但其威力仍大大超过了弗朗索瓦一世此前的想象和预想,包围网越来越小,当他身边拱卫的士兵也开始倒下时,他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而发现法兰西国王方位后,英格兰士兵顿时无比兴奋地生扑过来,无尽的绝望下,弗朗索瓦一世甚至开始留心铁器的撞击声,多么悦耳,像是丧钟。

    他抱着令英格兰王后成为俘虏的决心而来,他最后却反而沦为俘虏,当被押送至埃夫勒城堡内部时,他终于见到了凯瑟琳王后。“您的第一场冒险已经以失败告终。”她对他说,她比他想象得更加威严美丽,“而打败你的人,是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女儿,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

    第38章 谈判

    如亚瑟所料, 在向詹姆斯四世发出挑战书后,詹姆斯四世果然应约出击,但他并非贸然应战, 而是进行了审慎的思考和缜密的布置:他已得知弗朗索瓦一世的部队开动, 故而清楚如若他击溃亚瑟一世的军队, 英格兰腹地将一览无余,可能的辉煌战果足以令他下定应战的决心。

    他将经营多年的苏格兰舰队派往爱尔兰, 以达到迷惑英格兰的目的,又集中优势兵力, 力图将亚瑟一世一举击溃, 起初, 他的策略取得了成效,英格兰确实有了明显的分兵迹象, 在侧翼薄弱之时,他放心大胆地南下进攻, 一路势如破竹,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失去了与后方部队的联络,这时他才意识到英格兰的分兵并不是为了驰援爱尔兰,而是为了切断他的补给线!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后,詹姆斯四世心急如焚,尽管明知中计, 他仍不得不立刻与英格兰军队展开决战, 根据经验, 他占据了高地, 而迎接他的是英格兰布局多年的炮台与火/枪,赤红的火光将夜晚的天空都映照红亮, 当黎明到来时,他们所见的只有遍地残骸。“苏格兰国王逃走了。”诺福克公爵有些不甘道,亚瑟看了他一眼,不自禁地将攥紧手,他此刻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击溃了苏格兰积累几十年的国力,詹姆斯四世活下来也是件好事,至少我没有杀死玛格丽特的丈夫。”

    提到玛格丽特王后,他稍顿了顿,但很快他又继续道:“希望这场战争能够让詹姆斯四世明白他的能力配不上他的野心,如果他执意复仇,那苏格兰会被进一步拖垮,不用我们做什么,那群桀骜不驯的贵族自己就会将他拉下王座,换一个听话的幼儿。告诉苏格兰人,英格兰的军队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爱丁堡,如果他们想要喘息,那就让我的妹妹来谈判!”

    经此一役,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关系会进入进一步的冷冻期,而夹在中间的玛格丽特王后无疑处境微妙,如若由玛格丽特王后为苏格兰带来和平,她未来的日子至少能好过些。“您早已安排好战役的结局。”诺福克公爵充满崇敬地望向亚瑟一世,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可亚瑟一世的态度始终游刃有余,对于詹姆斯四世的动向也早有预判,他确信这位年轻的国王会是一位比他父亲和外祖父更加英明的君主,“没有您,我们不会有这场胜利!”

    听到他的恭维,亚瑟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他同样认真地看着他,郑重其事道,“这场胜利属于你,以及所有守卫北境的贵族和士兵,而非我个人的决策,长久以来,你的家族虽然领受了诺福克公爵头衔,但并未享有对其名下地产的统治权,和苏格兰的谈判结束后,我会正式将诺福克公爵的地产授予您,希望您和您的子孙能够继续履行防卫北境的任务,对忠心能干的仆人,国王不会吝啬封赏。”

    他并不想将霍华德家族的势力引入宫廷,但也并不想对目前还忠心耿耿的诺福克公爵进行无故打压,将他们放置在北境与詹姆斯四世对峙是个合适的安排,将苏格兰的事务交托于诺福克公爵后,他便打算回到伦敦处置他另一个妹妹玛丽公主的问题,然而就在他准备动身时,南方的使者忽然疾驰而来,声称有急事要禀报国王。

    “是王后的亲笔信!”当亚瑟及重要贵族们,使者正高举印有凯瑟琳徽章的信件,高声疾呼道,“我们不必担心诺曼底,王后陛下已经在埃夫勒俘虏了法兰西国王,阿尔库金之后,这是我们所获得的最光彩的胜利,天佑英格兰,天佑凯瑟琳王后!”

    ,

    在英格兰为南线北线的两场大胜举国欢庆之时,法兰西宫廷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得知弗朗索瓦一世被俘的消息后,萨伏伊的露易丝犹如晴天霹雳,下意识地,她想要寻求博热的安妮的帮助,而后者的表情异样严肃:“克洛德怎样了?”

    “她早产了,是个女孩。”萨伏伊的露易丝道,这无疑是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我们没有男性继承人。”

    如果弗朗索瓦一世长期逗留在外,或者身死异乡,按照法兰西王位的继承传统,王位将有离王室血缘最近的男性继承,而弗朗索瓦一世之后的假定继承人正好是博热的安妮的女婿,波旁公爵夏尔三世。

    这个时候,萨伏伊的露易丝忽然有些痛恨这个男性优先的继承法则,否则她还有拥立女儿为女王的退路(她选择性遗忘了克洛德公主与勒妮公主的继承权更加优先),而想到这种可能,她对博热的安妮也浮现了一丝猜疑,博热的安妮完全有动力让自己的女婿取代弗朗索瓦一世成为法兰西国王以解决当下的困境,不论是个人利益还是国家利益这都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你在想什么,觉得我会让夏尔和苏珊取代你儿子儿媳的位置,成为新的国王和王后吗?”察觉到萨伏伊的露易丝的表情变化,博热的安妮扫她一眼,语气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如果我们还想着个人的私利而罔顾王国的命运,我们只会一起走向灭亡!或许过去的历史中有过这样的事例,但我不会这么愚蠢,只要弗朗索瓦活着,他就是唯一的国王,全体法兰西人都必须忠诚于他们的国王!”她顿了顿,“英格兰提出了什么条件?”

    “他们要求送回英格兰的玛丽并赔偿其嫁妆,承认布列塔尼独立并将勒妮公主送往布列塔尼,并割让曼恩、安茹、普瓦捷”

    “痴心妄想!”博热的安妮冷哼一声,她站起身,眺望着窗外的月色,语调分不出喜怒与情绪,“英格兰以为他们可以漫天要价,可我们也不是毫无筹码,别的不说,英格兰国王的妹妹和妹夫可还在巴黎呢!不论如何,割让部分利益以度过眼下的危机是唯一的选择,我会去埃夫勒与英格兰国王谈判,骂名总需要一个人承担。”话音落后,她忽然像是老了十岁,一瞬间,她从来笔挺的脊背也不再挺直,“这是我最后能为法兰西做的事了。”

    ,

    得知法兰西的状况后,亚瑟便只携带少量随从快马加鞭赶往诺曼底,在见到凯瑟琳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当众将她拥入怀中,语无伦次道:“亲爱的,噢,凯瑟琳,我没想到你如此优秀,怎会有你这么杰出的王后!”

    “因为我有一对杰出的父母,并且还幸运地拥有了一位杰出的丈夫。”和亚瑟的激动相比,凯瑟琳要平静很多,她温柔地拍了拍亚瑟的背脊,提示他下一步的行动,“检阅您的战利品吧,陛下,在法兰西开出令我们满意的价码前,我们可一定要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是的,弗朗索瓦一世是一个重要的俘虏,埃夫勒之战会成为法兰西历史上的又一桩奇耻大辱,而他们需要利用好这个机会,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会见了埃夫勒之战的功臣们并许诺回到伦敦为之加官进爵后,亚瑟开始与法兰西方面接触,很显然,他们一开始提出的条件完全不能为法兰西接受,作为谈判代表的博热的安妮要求在见到弗朗索瓦一世后进行谈判,亚瑟同意了这个要求。

    在博热的安妮到来后,她立刻遭遇了一个下马威,一队布列塔尼人在她离开马车的瞬间便向其致礼,要求亲自护送她前往英格兰国王的营帐。“布列塔尼应该庆幸你们有护送一位王室公主的权利。”博热的安妮不咸不淡道,她昂首阔步地进入谈判的营帐,仿佛并没有觉察到布列塔尼人的挑衅一般。

    “很荣幸见到您,夫人。”和博热的安妮会面时,亚瑟一世倒是态度温和,“作为守信的盟友,我不想拒绝布列塔尼人的合理要求。”

    “因为这也是你希望达成的目的。”博热的安妮冷冷道,“你能在此耀武扬威的根源在于你取得了胜利,你有一个好妻子。”

    “当然,凯瑟琳是最好的妻子。”亚瑟说,他和身旁的凯瑟琳对视而笑,“既然您愿意作为法兰西的使者前来谈判,那想来您应该还没有放弃弗朗索瓦一世,他是瓦卢瓦支系唯一的男子,没有继承人,他的自由对法兰西来说很重要。”

    “这就是你们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的原因吗?你们索取了法兰西三分之二的海岸线。”

    “在布汶战争后,腓力二世的条件并没有较此宽容多少。”

    “那是因为他的对手是失地王约翰,像他这样无能且不得人心的君主可不多。”博热的安妮嗤笑道,“好吧,陛下,实不相瞒,法兰西确实可以让渡一部分利益换取国王的自由,但您的胃口太大,上帝不会原谅您的贪婪,我想您已经知道您的妹妹的事了吧,她和弗朗索瓦都已各自再婚,不要再指望拿她的婚事做文章了。”

    “我妹妹的决定没有征求我的允许,而且即便克洛德公主已经被迫结婚和怀孕,她还有个妹妹,按照路易十二世和安妮王后的婚姻条约,继承布列塔尼的应该是勒妮公主才对。”亚瑟说,“我妹妹的自由,布列塔尼的独立,我先祖曾经统治过的土地,这些条件一个也不能少。”他加重了语气,“不要指望在签完条约后立刻反悔,英格兰会在军队入驻新领土之后才释放你们的国王,再拖延下去,王位觊觎者会蠢蠢欲动,我很期待法兰西爆发战争。”

    博热的安妮脸色微变,显然,承诺割地再反手毁约也是她事先考虑过的方案,而法兰西的内战威胁也是客观存在的,但表面,她当然不可能让亚瑟看出她的真实想法:“夏尔的忠心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而恕我直言,您并没有消化卢瓦尔河南岸的能力,普瓦捷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但并非您能够消受,如果您执意要占据如此广袤的土地,法兰西人会亲自捍卫他们的家园,赶走每一个英格兰人,毕竟路易十二世还算个仁慈的君主,安茹和曼恩倒是可以尝试,我想,这一开始就是您真正的底线吧?”

    “也就是说,你们愿意割让安茹和曼恩了?”

    “我当然清楚安茹对英格兰的特殊意义,但恕我直言,获得安茹固然能令你的声望攀升,但对于您未来的外交方向可不是个好策略。”博热的安妮道,“布列塔尼之所以如此仇恨法兰西,抗拒成为法兰西的一部分,盖因在我父亲收拢了大部分贵族的权力后,布列塔尼已经陷入了法兰西的包围,而如果英格兰得到了安茹和曼恩,你们就将取代法兰西成为带给布列塔尼压力的存在。”

    “布列塔尼对法兰西的仇恨不会轻易消弭,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做许多事。”

    “话虽如此,但若你真的满足了布列塔尼人的心愿,把勒妮公主送回布列塔尼,那布列塔尼对英格兰将无索求,他们很快会意识到英格兰人和法兰西人的差别并不大,你们不仅失去了一个可以随时刺向法兰西腹地的盟友,还有可能给自己招惹一个新的对手,所以,陛下,您最好还是节制一些,拿走曼恩就够了,至于布列塔尼,我奉劝您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不要这么轻易地答应布列塔尼人的要求,他们贪得无厌,有王后的尊荣也不知满足。”

    “如果我得到了法兰西的土地布列塔尼却一无所有,那我立刻会给我招惹一个新的敌人。”

    “您当然可以在谈判中表现得义正言辞,但对条约的履行,您大可不必像对您自己的领土一样上心,如您所说,只要军队没有实际控制领地,条约便不能算作履行,同样,只要勒妮没有到达布列塔尼,且法兰西还能通过安茹对布列塔尼施加影响,那法兰西也不介意说一些漂亮话先把布列塔尼人哄住,左右他们不可能达成目的。您是一个遵守信义的盟友,至于骂名,法兰西来承受。”

    这个提议确实损害了布列塔尼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这一点确实对英格兰更有利,长久的沉默后,亚瑟再次开口:“我要鲁昂。”他说,“我需要控制塞纳河河口。”

    “好。”博热的安妮同意道,她并不认为英格兰的海军已经强大到可以控制塞纳河了,亚瑟又道,“英格兰和布列塔尼的商人和教士可以自由前往安茹和普瓦捷经商和传教,英格兰会在曼恩设立法庭管束他们的行为,我现在不能收回安茹和普瓦捷,但以后可以做到。”

    “只要你能够做到。”博热的安妮道,诚然,让英格兰人与法兰西的腹地加深接触会埋下长久的隐患,但这总比直接割地好,凯瑟琳有些犹疑,不知为什么亚瑟会特意要求在安茹和普瓦捷,但她相信亚瑟这样做总有他的原因。

    就大致的方向达成一致后,谈判也可宣告结束,博热的安妮离开前,亚瑟忽然长叹一声:“尽管立场敌对,但我仍然惊叹于您的智慧和心智,若您是路易十一世的儿子而非女儿,法兰西会更加强大。”

    “上帝令我生为女人,我的任务是辅佐父亲、辅佐兄弟、辅佐儿女,当我见到我父亲时,我确信我是让他骄傲的女儿。”博热的安妮头也不回,“如果你真的对我怀有尊敬,你就应该明白法兰西公主不需要英格兰国王的怜悯,她只在乎她能否在战场和谈判桌上取得她要的东西!”

    第39章 迷惑

    1514年9月, 历经数月的谈判后,英格兰、法兰西、布列塔尼三方终于就战后的条约达成一致,法兰西同意割让曼恩与鲁昂并赔偿, 承认布列塔尼的独立与勒妮公主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身份, 并承诺将她送到布列塔尼。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节, 譬如玛丽公主和她的新婚丈夫。此前关于这个新的那不勒斯继承计划,斐迪南二世比较热衷, 而凯撒·波吉亚相对犹疑,盖因他深知他现在在意大利的权势得益于西班牙和法国此时都无心干涉意大利事务, 而他对他妹妹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这个儿子也无甚好感(毕竟他自己便曾经牵扯进罗德里戈父亲的遇害事件中)。

    而当得知联姻人选换成英格兰的玛丽后, 凯撒·波吉亚立刻更换了态度, 毕竟这意味着他和英格兰的隐秘同盟得以坐实,而他所忧虑的西班牙和法兰西会再度介入意大利局势的问题不会再发生, 因此他一反常态地给阿拉贡的罗德里戈写了无数封语气亲密的信,并警告法兰西最好快些把阿拉贡的罗德里戈和英格兰的玛丽送到意大利, 否则或许他和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会试图在勃艮第方向有所突破。

    在为和英格兰的和约焦头烂额之际, 法兰西确实不想再招惹新的敌人了,因此尽管清楚送走了英格兰的玛丽他们将又失去一个要挟英格兰国王的筹码,他们还是同意了凯撒·波吉亚的要求,允许阿拉贡的罗德里戈和英格兰的玛丽借道德意志前往意大利。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临走前,玛丽公主对安妮·博林道,想到即将要和心爱的丈夫奔赴美丽的意大利, 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我要感谢你帮助我认清我对抗弗朗索瓦一世的资本, 想跟我一起去意大利吗, 或许未来的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想要回到英格兰。”安妮·博林微微低垂着眼睛,“我已经有多年未曾回到故乡。”

    故乡, 英格兰,她是英格兰的公主,和安妮·博林相比英格兰才是更可称为是她故乡的存在,在得知她的兄长和嫂子都留在诺曼底和法兰西进行谈判时,她曾经希望能见凯瑟琳王后一面,但正和那已不可能回归的故乡一样,她同样不可能再见到凯瑟琳王后了,她想象不出是怎样的命运才能让她们再次相见。

    1515年1月,法兰西支付了第一笔战争赔款,亚瑟立刻将赔款中归属布列塔尼的部分全额支付,但针对布列塔尼最关心的勒妮公主,法兰西则表示按照路易十二世的遗嘱勒妮公主的婚事需由国王决定,因此再次督促英格兰和布列塔尼释放弗朗索瓦一世回到巴黎。

    谈判陷入僵持,而失去耐心的英格兰国王已经扬言要直接进攻和约中允诺割让给他的土地,并试图联络波旁公爵夏尔五世,慑于博热的安妮的威信,夏尔五世表达了对国王的忠诚,但这一信号也预示着法国内部对是否耗费巨大利益赎回弗朗索瓦一世存在分歧,至于夏尔五世是真的忠诚还是暂避锋芒,没有人知道。

    亚瑟私下同布列塔尼的主要诸侯们举行了一次联络,表达了他对法兰西可能直接放弃弗朗索瓦一世的担忧,这样的可能加深了布列塔尼人的焦虑,因此在次日举行的三方会议上,弗朗索瓦一世同意以国王的身份劝说鲁昂和曼恩的守军放弃防御,作为回报,英格兰和布列塔尼应该在入驻曼恩后立刻释放弗朗索瓦一世,而随同弗朗索瓦一世被俘的其余贵族则作为人质以监督条约的执行。

    随同弗朗索瓦一世被俘的贵族们都是他的核心团体,甚至可以说是他在法兰西的统治基础,因此这个条件还算有诚意。在英格兰军队如愿进入曼恩和鲁昂后,英格兰将弗朗索瓦一世交给了博热的安妮,并带走了“勒妮公主”,但在弗朗索瓦一世回到巴黎后,他立刻宣称被带去布列塔尼的女孩并非真正的勒妮公主,他将勒妮公主带到城市中心展示,并由克洛德王后作证,同时,他也拒绝承认和约的有效性,并宣称自己“随时有权捍卫自己的领地”,客观上,他现在并无实力夺回失地,也无力捍卫自己对布列塔尼的主张,但无论如何,他毕竟给自己留下了卷土重来的借口。

    针对弗朗索瓦一世的行为,布列塔尼惊怒交加,亚瑟一世则好言相劝,并将自己手中掌握的法国人质全部转交给布列塔尼,针对这批人质的去留,法兰西和布列塔尼还会继续争执,但英格兰已经及时将战争的收益全部兑现,并从风波中抽身而出。

    ,

    她的父母要回来了,这是玛丽·伊莎贝拉·都铎在陪伴祖母玩牌时听到的消息。

    在她朦胧的印象里,“祖母”是一个久远的意象,她是一张美丽的油画,是一位被怀念的贤妻与慈母,她从不知道她本人是如此地温柔可亲,疼爱自己的子孙也被自己的子孙敬爱。从出生到现在,她几乎都在祖母身边,她的父母在巡游,在征战,除却祖母,她接触最多的亲属是她的叔叔。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的“叔叔”,他很疼爱她,像父亲一样陪伴她,可不对,不是这样,他难道不该冷酷无情地呵斥她,不留余力地打压她,强调她私生女的身份和不能结婚的事实吗,在她已经无法清晰回忆的时间里,或许他确实也曾经像现在这样疼爱过她,可惜她已经记不清了。

    “来,伊莎贝拉,试试这个帽子。”她听到了祖母的声音,伊丽莎白王太后正满面慈爱地将一顶鹅黄色的帽子系在她红褐色的头发间,“真漂亮,和你的头发颜色非常相配,等你母亲见到你时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母亲不会高兴。”她忽然说,她有些费力地想要扯下那顶黄色的帽子,“在西班牙,黄色是哀悼的颜色。”

    “好,好,那就换成石榴红。”伊丽莎白王太后对孙女向来有求必应,因此她立刻吩咐侍女给小公主拿来一顶石榴红的帽子。

    和鹅黄色相比,石榴红和她的发色相近,因此并不算十分亮眼,但其间点缀的珍珠和绿宝石弥补了这一点。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张比她记忆中更加精巧、更加肖似母亲的脸,也没有眼疾和头疾折磨她,她应该感谢上帝赐予她的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但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伊丽莎白王太后又给她挑了几件首饰,才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离开房间,而威尔士亲王和约克公爵已经等候多时了。“噢,伊莎贝拉!”见到侄女后,约克公爵立刻兴奋地上前将她高高举起转了个圈,等到重新站在地上的时候,玛丽还有些头晕目眩,伊丽莎白王太后赶紧扶住了她。

    “亲爱的哈里,如果你喜欢孩子,为何现在不结婚呢?”伊丽莎白王太后有些责怪地看了约克公爵一眼,而约克公爵不以为意道,“即便到了四十岁,我也能找到愿意和我结婚的女人,即便克洛德公主已经不可能嫁给我了,我也可以慢慢等待令我真正心动或者能给我带来领地的女人,我可不着急。”

    他当然可以娶妻子,娶整整六个妻子,不,他只有一个妻子,只有母亲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她觉得她不应该再去想那些往事,他已经不再是她的父亲了,她的父亲是另一个人,她曾经反复在审判和质询中听到名字但素未谋面的人。她轻呼口气,想要找些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看到了威尔士亲王。

    “你在想什么?”他受惊般回过头,他的妹妹正睁着她蔚蓝色的眼睛,极其认真又执拗地问,“你不开心,但你明明应该高兴。”

    “你看出来了,伊莎贝拉。”威尔士亲王说,和妹妹相比,他长得更像父亲些,但童年时的内向忧郁在他已经快满十岁的当下仍没有减少,“我在诺森伯兰见到了我们的姑姑。”

    “苏格兰王后?”她问,威尔士亲王又点点头,“是的,苏格兰王后,见到我和诺福克公爵后,她说她想要见到父亲,在得知父亲已经前往诺曼底后,她一直在哭,她说了许多他们小时候的事,她始终不肯相信她哥哥真的会抛下她。”他吸了吸气,“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兄妹,可父亲对她并没有顾惜,伊莎贝拉,我不敢想象我以后也会这样对你。”

    妹妹,妹妹“有些情感是可以相信的,有些则不能。”她用一种异常冰冷的语调道,有一瞬间,威尔士亲王觉得他面对的并不是年幼的妹妹而是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成人,“有的姐妹会被其他身份牵绊,母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亦或是她们个人,但爱德华,我不一样,我会是一个忠诚的姐妹。”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喉头微梗,“若你不被魔鬼迷惑,我会永远忠诚。”

    她知道一个兄弟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尤其是一个和她同父同母的兄弟,她渴望这个不存在的兄弟甚至希望自己就是这个兄弟,而面前,她渴望已久的兄弟正用一种茫然而疑惑的目光看着她,疑惑道:“伊莎贝拉,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被魔鬼迷惑呢?”

    第40章 故乡

    1515年5月, 在结束了对新领土的巡视后,国王和王后终于回到伦敦,举行了盛大的游行和庆典, 自阿尔库金后, 英格兰已有整整一百年未曾获得如此光彩的胜利, 曾经被诟病血统的都铎家族已经成为毋庸置疑的英格兰之主,煊赫的功业比膏油更能赋予王冠神圣。

    为了印证“亚瑟王”的传说, 在巡游典礼上,亚瑟和凯瑟琳分别打扮成亚瑟王和桂妮薇尔王后, 并大量分发钱币和酒水, 博得民众的阵阵欢呼。巡游直到里士满宫为止, 王太后、威尔士亲王、玛丽公主和约克公爵已经等候多时。

    “噢,伊莎贝拉。”在看到一年余没有见面的小女儿时, 凯瑟琳根本克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和慈爱,她弯下腰, 抱起女儿贴了贴她的额头, 玛丽的眼中全是母亲的样子,美丽,热切,快活,她明明那样熟悉母亲,却对这样的母亲有一种望而却步的忐忑, “你怎么重了这么多?”

    “玛丽一直在好好长大。”亚瑟说, 她抬起头, 看向父亲, 她的家人们都叫她伊莎贝拉用以区分她和她的姑姑,只有父亲叫她玛丽, 此时他正轻轻抚摸着她耳侧的头发,湛蓝眼中有一种仿若坚冰消融的温柔,不浓烈,但确实存在。

    她被重新放下来,跟在父母的身后,看到他们携手走进里士满宫,不时侧首低语,她看到母亲露出甜蜜的微笑,双眸明亮,脸颊红润,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

    原来这才是母亲应该拥有的人生吗,原来母亲本应该更幸福吗,那她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难道真如那个荒谬的指控,她是叔嫂通/奸的私生女,所以上帝才施加了如此多的苦难以惩罚她吗?

    对于英格兰而言,外战的胜利不仅仅意味着新的领土和稳固的外部环境,还意味着他们有了更多的资本进行内部改革,庆典结束后,亚瑟便将国内的税制改革提上日程,而他任命主管此事的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议员,托马斯·克伦威尔。

    对一个出身平民、才当选议员不久的三十岁年轻人而言,能受国王赏识进入枢密院并主管这件事关王国发展的大事无疑是令人震惊的,而他能当选议员也是因为他曾收到了一笔秘密的捐赠,结合现在的情形,他不得不怀疑那笔神秘的捐赠来源于国王的近臣,乃至国王本人。

    “改革最困难的地方在于从旧有秩序中受益之人,让他们吐出多余的财富比用刀割下他们的肉还让他们难受。”在召见托马斯·克伦威尔时,亚瑟如此说,托马斯·克伦威尔感到国王的眼睛正平静地俯视自己,他看不清他的目光,但他仍能感受如同实质的重压,“因此,我想要选择一个与旧贵族没有瓜葛的人来执行这个任务,我观察了你很久,我知道你兼具对社会的观察、对法条的熟悉和对国家的忠诚,我给你这个机会,并赋予你绝对的信任,你可以得到治理国家的权力和留名史册的荣耀,前提是你能够消受这一切。”

    托马斯·克伦威尔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了国王的注意,但他明智地没有追问,对于一个出身平凡甚至卑微的人而言,国王的赏识是难以想象的幸运,哪怕他最终的归属是断头台,他也会慷慨接受这件沾满剧毒的华服。针对国王的决定,不仅贵族们难以理解,凯瑟琳王后也不无担忧:“一个如此年轻而卑微的仆人如何能服众?”

    “正因为他身份卑微,同任何大贵族都没有瓜葛,他才敢去做那些贵族们不敢去做的事。”亚瑟说,“即便有一天全国上下都对他忍无可忍,我也只需要砍掉他的头。”

    是的,若要判处一位贵族死刑,他的姻亲和党羽会兔死狐悲,而砍掉一个平民的头并不会付出太大代价,如亚瑟所说,如果托马斯·克伦威尔失败了,砍掉他的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平息众怒,理智上她清楚这是一个合适的方法,但她仍不免为之唏嘘和心软。

    不过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在当下,另一件事更能令她牵挂在意,她收到了来自西班牙的信:“您的父亲,阿拉贡国王已经病危,他希望您能回到卡斯蒂利亚见他最后一面。”

    ,

    凯瑟琳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想要再看她一眼,小时候,她一直笃定她是父亲最喜欢的女儿,他爱她如爱自己的独生女儿,可在她出嫁时,在她将要离开故乡和父母姐妹时,父亲并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哪怕也许他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他最终也没有来。

    那现在呢?难道父亲在历经了多年的分离后又想起他的女儿了吗?当再想到父亲时,凯瑟琳发现她无法克制想要向父亲寻求情感的渴望,她向亚瑟提出了想要回卡斯蒂利亚探望父亲的想法,亚瑟并没有第一时间同意,他锁紧了眉头:“你会路过法兰西,而且我们不知道你父亲有什么目的?”

    “也许他只是想看我一眼呢?”凯瑟琳有时候不明白亚瑟为什么对她父亲总有着若有若无的戒备甚至是敌意,难道是因为他们新婚之初的嫁妆问题吗,亚瑟似乎陷入了犹疑,还在思考该怎样回答,一旁的玛丽却忽然开口,“我也想见外祖父一眼,他是从摩尔人手中收复失地的天主教国王,在尚在人世的君主中,他是最伟大的人物!”

    “伊莎贝拉!”凯瑟琳有些责怪地看了女儿一眼,虽然她确实深深敬仰自己的父母,但她也明白英格兰的公主表现出对西班牙如此强烈的敬仰并不是一件合适的事,出乎意料的是,听到女儿的话,亚瑟反而道,“那就跟你母亲一起去吧,错过了这次机会,即便将来你嫁到西班牙,你也只能瞻仰你外祖父母的陵墓。”

    他又看向凯瑟琳,眼神仍有犹疑,语调却坚定:“也许你父亲让你在这个时候回卡斯蒂利亚有其他的原因,但凯瑟琳,不论他要你做什么,你和玛丽一定要平安回到英格兰,若有需要,也一定要及时向大使馆求助。”

    “好的,亲爱的。”凯瑟琳道,潜意识里,她对回到西班牙也有一丝不详的预感,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应该回去,去见父亲一眼。

    得益于这十余年来对造船业的大力发展,现在的英格兰舰船的坚固度比她来到英格兰时大有提升,这至少给她的航行安全带来了一定保证。1516年初,她终于带着女儿来到了马德里加莱霍,她首先见到了一个和胡安娜有些相似的少年:“斐迪南?”她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她记得胡安娜的次子确实一直留在卡斯蒂利亚,小斐迪南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向他的姨母和表妹行了礼:“很高兴见到你们,我亲爱的姨母和姐妹,外祖父一直很渴望见到你们。”

    他显而易见地难过,看到他的神情,凯瑟琳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尽管她知晓她是为见证死亡而来,但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父亲要去世了,她即将无父无母。进入病房,刺鼻的气味立刻熏得她喘不过气:“这是什么东西?”她下意识扶着墙。

    “是苍蝇粉末和马尿调成的液体,这有助于缓解陛下的病情。”医生回答道,凯瑟琳从没听过这种诊疗方案,她只能强忍不适保持仪态,除却那味道古怪的液体,斐迪南二世的床边还围绕着用水蛭帮他吸血的医生,当放血结束后,他看起来更加虚弱了,童年时期,凯瑟琳从未想象父亲有如此衰弱的样子。

    “凯瑟琳。”他这个时候终于发现了他的女儿,他颤颤巍巍伸出手,而凯瑟琳赶紧来到他的床边,握住那只手,“我回来了,父亲。”她哽咽道,和小斐迪南一样,她同样是悲伤而痛苦的,斐迪南二世的眼珠转了转,落到她身旁的小女孩身上,“这是你的女儿?”

    “是的,我是英格兰的玛丽,玛丽·伊莎贝拉·都铎。”玛丽清脆地回答道,表现全然不像一个五岁的女孩,“我一直听闻您和外祖母的故事,对你们的声名仰慕已久,感谢上帝赐予我非凡的幸运,才能亲眼瞻仰你的仪容。”

    她望着斐迪南二世,目光中充满了崇敬和仰望,这样的目光无疑取悦了他:“你好,玛丽,我很高兴见到你,你有些像你的外祖母,只是很少有公主能像她一样成为杰出的女王。”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凯瑟琳的手上立刻沾上一捧发黑的血沫,“等我见到你母亲后,她会如何看我呢?我背弃了对她立下的誓言,却还是没有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儿子,或许后人会嘲笑我一切的荣耀都来源于伊莎贝拉,失去了伊莎贝拉的斐迪南一无是处。”他喘了喘,“让玛丽出去吧,她还是个孩子,她不应该在病房里待太久。”

    “玛丽,去找你表兄吧。”凯瑟琳对玛丽道,玛丽一动不动,显然并不打算听从,斐迪南二世嘴角露出一个疲软的微笑,他再次开口,“离开吧,玛丽,有些话我只能对你母亲说。”

    玛丽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和你小时候很像,和你的姐姐伊莎贝拉也有些像,如果上帝选择的人是你们,你们都足以成为一个女王。”

    “可上帝选择的是胡安娜,父亲,我们的命运是王后。”

    “上帝选择了胡安娜,但他同样给我们留下了一扇窗户,她在卡斯蒂利亚生下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正好是一个儿子!”斐迪南二世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斐迪南,斐迪南才应该是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的国王,帮助他,凯瑟琳,帮助他取代他的哥哥成为西班牙的统治者,这是你父亲对你的最后一次请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