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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1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四)

    了了不爱管闲事。

    大公主既然要隐瞒, 她自然不会说什么。

    不过临走前,了了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大公主气色依旧不怎么好, 看起来透明地像是要碎掉的琉璃, 而房内的侍女们依旧垂手低头, 态度恭谨又温顺,从了了进屋到离开, 她们连头都没有抬过。

    大公主冲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了了没有回应,转头走了。

    她一走, 大公主便克制不住地猛咳不止, 侍女们训练有素地为她呈上帕子清水还有熬好了没来得及喝的药,大公主尽量使自己呼吸变得平顺,这样胸口炸裂似的疼痛才能得到缓解, 她的手指在发颤,过了会才声音沙哑地问:“都安排好了吗?”

    “公主放心,都按照您吩咐的安排上了。”

    大公主轻轻舒了口气, 被侍女们扶着肩膀后背小心翼翼地躺下,她很快便睡熟了, 但因病痛的折磨,显然又睡得不怎么好。

    却说了了在离开公主府时,恰好在门口遇上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 瞧衣着打扮, 地位不算低, 女的难掩惊慌, 男的则在看见了了后吓了一跳,两人慌忙下跪行礼:“见过公主, 公主千岁。”

    “皇姐身体不适,你们来做什么?”

    男的嗫嚅着开不了口,用手捅了身边的妻子一下。

    这两人小公主认得,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驸马与此男子长得很像。

    大公主是先帝的掌上珠,公主即便嫁了人,也不必如寻常女子一般侍奉男方长辈,反倒是男方家中人见了公主要下跪。驸马程松之少有才名,又容颜俊美,加之生于清流之家,便被先帝指给了大公主。

    两人成婚多年,驸马始终一心一意,他无手足,多年来未能跟公主有个孩子,旁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犯嘀咕,只是碍于公主的身份不敢置喙。

    “回公主,臣妇正是得知永安公主抱恙,因此特意与外子前来探看。”

    程大人跟着唯唯诺诺的笑,他跟程松之一样,在朝中都领了个闲差,区别在于程松之即便没有实权,好歹能凭借满腹才华冠绝京城,程大人嘛,他向来是成亲前靠娘,成亲后靠妻,上了年纪靠儿媳的。

    只看这两人表情,了了便觉不对,她冷声质问道:“皇姐为何抱恙,你二人难道不知?还是说非得圣上亲自派人来问询,你们才知道上门?”

    程大人心理素质差些,两腿一软当场跪地,膝盖磕着地面发出闷响,他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多言,瑟瑟发抖。

    谁不知今上排除异己手段狠辣,连亲生的大皇子都能杀,何况他这种皇亲国戚?

    “不,公主!”程夫人急了,“此事乃臣妇一人所为,与老爷同驸马都毫无干系啊,还请公主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臣妇愿意以死谢罪!”

    说着便要一头去撞公主府门口的石柱,被万姑姑一把拽住,她斥责道:“你若要寻死,只管归家死在自个儿家里头,公主府也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平白增添了污秽!”

    程夫人的反应很不对,而程大人对于妻子的认罪,从头到尾是一句话也没说,仿佛已经默认。

    万姑姑又接着厉声说:“你犯下滔天大罪,这是要诛九族的,难道仅凭你一人之死,便能一笔勾销?”

    程夫人并不知晓万姑姑是在诈自己,她本就心慌意乱,再加上数日联系不上程松之,早成了一团乱麻,听见万姑姑这样说,直接哭着磕头为自己辩解:“臣妇,臣妇绝无残害公主之心呐!便是给臣妇熊心豹子胆,此等忤逆犯上之事,又如何敢做?臣妇也不知那符水竟被人下了毒……臣妇只是盼着公主能早日怀上孩儿……”

    万姑姑冷笑:“哦?就只是符水有毒?那为何大公主日日服用的汤药中,也被人做了手脚?”

    程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感到不知所措,讷讷道:“怎、怎么会……”

    随即她意识到万姑姑这般态度便是在怀疑自己,当下更加惊恐,还待辩解,却被万姑姑让人捂住了嘴,万姑姑问了了:“公主?”

    意思是问应当如何处置。

    了了看了眼程大人:“一起绑了,送去京都府。”

    万姑姑虽觉诧异,依旧应是,了了也上了马车要一同前去,她在上车后说道:“出来吧。”

    过了几秒钟,不知从哪个位置传来一道极轻极低的声音:“公主。”

    “圣上如何吩咐的你?”

    那声音便说了如何如何。

    于是到了京都府,马车尚未停稳,府尹已慌张来接。

    了了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府尹连忙跟上来,神情难掩紧张。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这天子脚下权贵无数,这干得尽是些得罪人的活儿,因此他练就了一手和稀泥的好本事,最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滑溜地像条老泥鳅。

    他长得也确实颇像泥鳅,尤其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像极了泥鳅须子,但今天找上门来这位身份尊贵,可不能像往日一般敷衍,只盼小公主年幼,好说话些。

    程夫人与程大人被丢入公堂,公主则落座一旁,万姑姑方才也在马车中,早已知晓应当怎样做。

    她状告程家人谋害公主,有不轨之心!

    程大人哪里会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先前他想着应付个小女孩,让夫人在前头冲锋陷阵再好不过,眼下项上人头将要不保,他可不再往程夫人身后躲了,连连喊冤。

    万姑姑还没说完呢,她轻蔑地瞥了这两人一眼:“此二人助驸马潜逃,却还欺骗永安公主,说驸马有要事去办,敢问一个领着闲差,既无需点卯又不必当值的驸马,有什么要事比侍奉公主更加重要?”

    府尹满头大汗,万姑姑还从袖中取出了从马车上得到的证据呈上,老泥鳅一瞧,这可省得他去调查了,人家不仅有物证人证,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查得一清二楚!

    他有心了结此事,不愿多作纠缠,以免夜长梦多。看小公主的态度,程家是应当狠罚的,可大公主迄今未曾现身,她与程驸马又是出了名的鹣鲽情深,倘若自己真按照小公主的意思判了,万一日后大公主来找京都府的麻烦,那该如何是?

    要是今天来的不是了了而是任意一位皇子,府尹半推半就也就跟了,偏偏是个七岁的小公主,这么点年纪的小孩能懂什么?

    和稀泥的本性一上来,府尹就有些吞吐,他不停地打官腔,暗中却派人前往公主府求见大公主,想旁敲侧击一下大公主的态度,脑门上汗水淌个不停,每隔半盏茶时间,府尹就得拿帕子擦一回。

    奇怪的是,小公主没发火,没逼着他判,反倒是坐在大椅上静等。

    程家两人就没那么舒服了,两人出身优渥,从没受过苦,跪了这么一小会已是全身无力,尤其是程大人,他简直要成了一滩烂泥。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派去公主府报信的人险些口吐白沫,拼死拼活赶了回来,却带来了句废话,永安公主因中毒太深,已昏迷不醒了!

    府尹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此时了了忽然开口,将他吓得没捏紧手中的惊堂木,惊堂木落到案上,因没用力,发出的声响并不大,可就这么一声短短的闷响,却令众人心头一震。

    “驸马素来温顺谦恭,又与皇姐相敬如宾,如今四处寻不着人,程家人还推说不知,可见其中尚有内情。”

    府尹琢磨着公主这几句话,心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很快万姑姑就帮他解了疑惑:“莫不是背后有人指使?否则多年情分,何至于如今才下手?”

    程夫人听得一头雾水,程大人的脸色却为之一变,他不敢让人看穿,连忙将头低下,身体上的不适此时已变得不重要,程大人的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万姑姑这是何意?难道说……

    此时,万姑姑又递上了第二份证据。

    这是一份包括物证、人证口供在内的完整证据,府尹原以为还跟上一份一样是为了指控程家人对公主行凶,翻看一看,差点吓得他从椅子上翻下去!

    如果说刚才出汗还是一滴一滴,现在就是一层一层,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汗水从脑门滴入眼睛,火辣辣的疼,府尹却没工夫关心这些。

    这第二份证据,是将程家谋害大公主的罪名,指向了纳兰氏啊!

    全天下谁人不知纳兰珊,不知纳兰氏桃李满门?即便证据没有直指纳兰珊,而是只针对了他的幼孙,可又有谁不知道,纳兰老大人的幼孙天资过人,更是于今年春闱刚刚摘得一甲头名?想当时走马游街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被指证为是暗中谋害大公主的罪人!

    府尹已经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了,如今他是两头难,要么得罪公主要么得罪纳兰氏,两者权衡一番,府尹艰难地做了选择,惹了公主,顶多吃点小苦头,横竖公主日后也不能登基,但要是得罪了纳兰珊……

    正在府尹要做决定时,了了道:“我知晓京都府素来人手不够,因此已命傅爻前去纳兰府拿人,府尹大人不会怪罪我越俎代庖吧?”

    府尹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不,不,怎么会…怎么会呢?该是下官谢过公主,省了下官的事才对。”

    怎么联络大公主的时候她就按兵不动,刚想让人去给纳兰家通风报信,她却先下手为强?

    而且……傅爻!

    若说天底下无人不知纳兰珊的大名,那么傅爻也可以与其相提并论了,只不过纳兰珊是美名远播,而傅爻毫无疑问是臭名昭著。

    帝王登基后,将原本隶属于内务府的慎刑司提拔到了前朝,傅爻正是第一任司主,此人冷酷绝情,最好虐杀,从没有一个犯人能完整无缺地从她手中出来,如今一提起慎刑司之名,能止小儿夜啼,这位傅司主可谓是功不可没。

    由于此人过分嗜杀狠绝,自然也是树敌无数,然而圣上却总是护着她,每每处罚也都是轻拿轻放,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

    可以说,傅爻与其统领的慎刑司,便是帝王手中一把沾满了血的刀,正因这刀凶而好用,因此只要傅爻闹得不太过分,帝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傅爻性格古怪,行事狂妄,曾经有位纨绔仗着家中势大,当街调戏一名女子,口称自己那家伙事儿大如儿臂,并家丁将人抓住当街欺凌,事后丢了几枚铜板大笑着扬长而去。

    当晚这纨绔便离奇失踪,次日一早,纨绔父亲的书桌上出现了个散发着血腥味的木盒,打开一瞧,好家伙,里头正是他宝贝命根子的命根子!

    除了命根子外,还有一张称了重的纸条,笑他空口讲大话,这点子肉连一两都不到。

    之后每天纨绔家中都会离奇出现一个新木盒,木盒中必定是纨绔身体的其中一部分,接连送了近一个月,连脑袋都送回来了,偏偏没了心!

    木盒上没有任何特殊记号能证明是慎刑司所为,然而这等杀人分尸的残忍行径,以及恐吓的手段,不是慎刑司又是谁?

    但没有证据,慎刑司不承认,傅爻更是对着纨绔之父冷嘲热讽,说他失心疯。

    纨绔一家七代单传,经此一事,全家人都失了精气神儿,后来不知为何又惹上了一场官司,慎刑司来抄家时,有个家丁指着那为首的慎行卫吓得尿了裤子。

    原因无它,当日协助纨绔行恶的家丁,全都离奇死亡,要么被噎死要么失足摔死,还有个倒霉的,解大手时不知怎地淹死了……也可能是撑死,这说不好。

    反正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也是因当日他不仅没有动手,还劝了自家少爷两句。

    因此他如何认不出这一身黑红锦袍的慎行卫,正是当日那名被少爷羞辱的女子?

    总之慎刑司臭名远扬,是帝王手下最忠诚的鹰犬,别说普通百姓,连高官大臣听见傅爻的名字都觉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秒那煞星便会一脚踢开家门,拔刀砍人,再提溜着一串脑袋张扬过市,只在地上留下浓得无法洗去的血腥气。

    府尹的手哆嗦了两下,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儿这事,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待傅爻抓捕纳兰稚而来,了了便成了吉祥物,她说的话府尹还敢打哈哈,傅爻在他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任凭傅爻将罪名安给了纳兰稚,同时程家也没有被放过。

    “……谋害皇嗣按律当夷灭九族,府尹大人以为如何?”

    傅爻的声音很特别,不浑厚也不清脆,低沉沙哑,像磨砂过一般,她说话时嘴唇几乎没有动,配合她那一柄造型古怪的长弯刀,叫人恍惚中觉得青天白日却见了地狱恶鬼。

    府尹连连应声:“傅大人说的是,傅大人说的是……”

    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因为傅爻当下手起刀落,连句话都没给纳兰稚说,直接将他的脑袋给砍了!

    如果上天能够听到府尹的心声,那么此刻府尹大人大概希望能来一道雷直接劈死自己!

    在京都府公堂公然杀人,杀的是还是纳兰太傅最最疼爱的幼孙,被成为纳兰氏之明珠的纳兰稚,这、这下篓子捅大了!

    傅爻却眉眼淡漠,用纳兰稚身上干净的布料擦去了刀头的血,对府尹道:“犯人已死,该结案了。”

    小公主在得知程家人给大公主下毒时便呆住了,等看见傅爻这般杀人,更是吓得傻了,她躲到了了身后,明知傅爻看不见自己,也不敢朝傅爻看。

    万姑姑接收到了傅爻的意思,轻声对了了道:“公主,咱们出来够久了,该回宫了,否则圣上要担心的。”

    了了也的确想要回宫问问清楚,她虽然琢磨到了点东西,但奈何信息有限,只觉得自己成了别人计划中的一环——而且是可有可无换谁都行的一环,这让她很不高兴。

    毕竟是七岁的孩子,瞧见那么一副血腥的场面,万姑姑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忧愁。

    她仔细观察公主的言行举止,想着是否要请御医来瞧瞧,再让刘姑姑熬些安神汤,小孩子八字轻,万一被魇到就不好了。

    傅司主也真是,动手前为何不说一声?哪怕给个眼神或是手势,她看见了也能及时捂住公主的眼睛。

    回了皇宫,了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昌平宫,陈姑姑正在宫门口候着呢,见她来了,笑道:“公主来了?快随奴婢进去。”

    万姑姑跟大宫女们就不能进去了,田大伴让她们先走,一会昌平宫这边自有人送公主回去。

    这已经不是了了第一次来昌平宫,但前两次来她的内心毫无波澜,对帝王的态度跟对路边的石头没有区别,这回却不同,向来只有她算计别人,何时轮到别人拿她当工具使用了?

    而且不是独一无二的利器,只是随意的一时兴起。

    一进门陈姑姑便退下,两边太监将宫门掩闭,了了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下,之前来时,没觉着昌平宫有这么热,按说眼下刚刚入秋,远不到烧地龙的时候。

    殿内无人说话,凭借敏锐的听觉,了了听见了棋子落下的声音,她循着声往内殿走,转过屏风,便看见帝王正与人下棋。

    不算冷的天气,那人却裹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了了走到棋盘边,毫不意外,与帝王下棋者并非外人,正是两个时辰前她刚见过的,卧床不起还要为驸马遮掩恶行的大公主。

    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不好,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但瞧见了了后却笑了。

    正要说话时,了了取过一枚大公主的黑子,啪地一声按下,棋局顿时逆转,原已落了下风的黑子摇身一变,直接后来居上。

    帝王道:“看你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棋术倒不错。”

    大公主失笑:“阿娘说的,好像您陪巍鈭下过棋一样。”

    帝王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她日理万机,根本没工夫应付小孩子。

    虽然了了还没见过另外两位一母同胞的皇兄,但无论大公主还是二皇子,都称呼帝王为圣上或母皇,然而此刻在昌平宫内,大公主却叫帝王“阿娘”。

    宛如寻常人家的称呼,并不激动也不热情,因为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早已成了习惯。

    大公主到底是母女三人中脾气最好,秉性也最温柔的那个,大抵是因为病痛缠人,情绪若是时常高涨容易动怒,恐怕要更加短命。

    她主动对了了说:“是阿姐不好,妹妹大人有大量,可否原谅阿姐这一回?”

    了了的确很不高兴,但跟大公主关系不大,因为她在去了公主府后就察觉到了异样。大公主的好脾性是出了名的,可公主府的下人却个个训练有素,无一逾矩,惟独熬药的侍女结结巴巴不会撒谎,未免显得矛盾,就好像是故意招惹万姑姑派人去查看一般。

    要知道从了了进了大公主的房间再到离开,屋内所有侍女,一个抬头的或是有小动作的都没有,情绪十分内敛,毫无泄露。

    很难让人想象被侍奉的大公主居然是个为了驸马脑子不清醒的人。

    帝王轻轻哼道:“平安,你还没瞧出来?她哪里是在生你的气,分明是对我心有不满。”

    说完瞥了眼了了,问:“你还有理了?”

    小公主最沉不住气,她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母亲跟姐姐有事情,而且是很大的事情瞒着自己,她完全融入不到其中去,顿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也就是她现在没有身体,无法与母亲和姐姐沟通,否则非滚地大哭不可。

    没等了了开口,帝王淡淡地说:“你如此弱小,又不肯上进,受人欺瞒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欺瞒你的是我,日后可就不好说了。”

    小公主更气了。

    明明骗人的是圣上,怎么还怪到她身上了?

    第55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五)

    虽然总是抱怨圣上不近人情, 还给自己那么重的课业,但对于女儿来说,母亲永远是无法被别人替代的。所以当小公主得知母亲跟姐姐把自己蒙在骨子里, 焉能不伤心?

    可惜圣上跟大公主瞧不见, 瞧得见的了了又不会出声安慰。

    圣上说完话后, 大公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妹妹,对帝王笑道:“妹妹是真的知道上进了, 都能沉得住气了。”

    以前可是个一点就着的小炮仗,耳根子软又重情,实在叫人担心。

    大公主虽已极力克制, 但还是因为笑引发了咳嗽, 她并不想在母亲与妹妹跟前展露,于是拼命压下喉头那股腥甜,等好些了才又开口说:“妹妹担心阿姐, 阿姐却蒙骗于你,阿姐给你赔不是,就不要恼我了好不好?”

    她眼神实在柔情, 如同一汪湖水熠熠生辉,荡漾着柔和的碧波, 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恐怕都要化作绕指柔,任谁被这样一双脉脉多情的眼眸凝视着,都会以为自己是她的全部。

    了了摇头:“我没生气。”

    帝王淡道:“若觉着不服气, 便忍着。”

    虽说小女儿看起来是像样了些, 但到底是太短了, 说不准明儿个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不成器的模样, 帝王尚且持怀疑态度。

    也就是说,在她这里, 小公主还不够格上桌。

    大公主又想笑了,但她一笑便觉喉咙发痒胸腔泛疼,只能拼命忍耐。

    了了这趟出宫,在外面耽搁了近三个小时,再多的事儿这两人也商议完了,看得出帝王不会改变心意,了了也是有脾气的,她连个招呼都没打转身便走。

    大公主这下是真没忍住,她以袖捂嘴,略带促狭地看着母亲,帝王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说:“倒还算有些脾气。”

    像以往那样见了她便大气不敢喘,才叫人来气。

    两人继续下了一盘棋,帝王才命傅爻送大公主回府。

    大公主身体不好,连上下马车都需人搭把手,回到公主府时,傅爻将她从马车上抱下,原本便要告辞,大公主却说:“傅司主,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帮。”

    傅爻:“但凭公主吩咐。”

    她又戴上了慎刑司独有的黑色半边面具,这面具薄如蝉翼,贴在脸上如同第二层肌肤,遮住口鼻只露眉眼,再配上慎行卫黑底缀红的锦袍,可不像是恶鬼夜行?

    面具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取下,因此一离开府衙,傅爻便又将它戴上了。

    遮住下半张脸后,她的眉眼愈发锐利,剑眉入鬓,一双瑞凤眼深沉凌厉,寻常人别说同她说话,敢跟她对视都算是胆大,可向来以柔弱著称的大公主却不然。

    大公主带着傅爻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并摒退了身边所有侍女,随后她停在拔步床前,请傅爻去打开机关。

    机关在床脚处,伸手进去往上一摸一按即可。

    拔步床向两边分开,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道,傅爻取出火折子点燃,自己先行下去,确认没有危险,才站在入口下几处台阶那里,对大公主伸出手:“公主小心。”

    大公主让她牵着,两人缓缓拾级而下,这密道之中一片漆黑,连一丝声音也无,但傅爻并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她只知道圣上对她说过,若永安公主有令必听之。

    “两边有烛火,我在黑暗中难以视物,麻烦傅司主将其点亮了。”

    傅爻常年行走于黑夜之中,练就了一双好眼力,她也不用走过去,只用指尖取了点黄豆大的火苗,向着密道两边弹射而去,烛火立时被点亮,原来这密道尽头,竟修了一间石室。

    石室完全密封,除了紧闭的石门外毫无缝隙,仅在门上开了个一指长的口子。

    傅爻收到公主的示意,走过去打开了石门,只见里头有什么东西倏地向门口扑来,傅爻直接用刀柄将人挡住,再一掌打回去,由于对方身份不明,公主又不曾下令,傅爻只用了一成力。

    石室外还有张桌子,墙壁上则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以及一个跟慎刑司很像是铁架,不过东西都落了灰,只有自然损耗,应当从没用过。

    公主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桌前,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浮灰后坐下。

    傅爻知道公主叫自己帮的忙是什么了。

    她直接进了石室,将那四肢都被铐住的人给揪了出来,一见到烛光,对方很不适应,猛地眯起了眼、傅爻也在这个空档瞅清楚了此人的长相。

    身为慎刑司司主,傅爻连纳兰珊吃了几颗壮阳药都门儿清,自然不可能认不出被她抓在手中形容狼狈的不是别人,正是宣称有要事在身却下落不明,被认为是畏罪潜逃的驸马程松之。

    这位享誉美名的绝世佳公子,此时蓬头垢面满身镣铐,算算时间,公主恐怕最少关了他一个多月。

    方才进石室时傅爻感觉得很清楚,石室隔音避光效果极好,且是在没有关门的情况下,被关在石室内数十日,就是意志再坚定也很难抵抗,慎刑司便有这种审讯方式。

    程松之瘦脱了相也依旧容貌惊人,否则当年先帝不会将家世不算特别显赫的他列入驸马人选,此人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都称得上是举世罕见,再加之性情温文,又对公主痴情,不知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好郎君人选。

    得知程松之将为驸马时,不知多少人摇头叹息,这样的旷世奇才,竟因尚公主而难施抱负,实在是叫人唏嘘。但程驸马从不抱怨,甚至还笑言自己能伴在公主身边,乃是三生有幸。

    每三日喂一次稀粥,保证人饿不死,吃喝拉塞全在石室内,程驸马又十分爱洁,可以想见这对他来说是怎样的折磨,整个人瞧着都没什么人样儿了,出了石室也没能缓过来。

    傅爻二话不说,将程松之抓到铁架前,其四肢的镣铐可以拉长,正好将人扣在铁架的凹陷处,看起来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之后傅爻便生起了火盆,一来避免让公主感到寒冷,二来嘛,慎刑司用刑向来离不开火。

    “公主……公主……”

    程松之总算是清醒了些,他自迷糊的视线中看见了公主,此时公主脸上已经没了平日里的柔和笑容,她坐在桌前,目光是那样冷漠。

    “我没有想过要害公主,从来没有!”

    接连一个多月吃不好睡不下还要受到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原本温润动人的声音变成了破锣嗓子,但程松之还是极力要向公主证明自己从无害她之意:“我娘她一定是被人蒙蔽了,她做了错事我不会否认,只求公主能饶她一命——”

    大公主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打断他的话:“比起那个,你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吧。”

    程松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绑着,还被放上了铁架,这一个多月,但凡是意识清醒的时候他都在想自己究竟是中了谁的圈套,对方在他回公主府的途中将他打晕带走,之后却从未露过面,程松之只知道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石头房间里,但对于抓他的人是谁,又为何抓他,却是全然不知。

    被关在黑暗中的感觉并不好,一开始程松之觉得这不算什么,顶多是看不见听不着,可慢慢地他就开始慌张了,无论是大喊大叫还是破口大骂,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回应他,就连每隔三日送来的稀粥,都一定是在他睡着时放进来的。

    整整一个多月,程松之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与世隔绝,仿佛被整个世界屏蔽,那种感觉能让人发疯。

    “公主……”

    程松之错愕极了,在适应了光线后,他看见了站立在一旁手握弯刀的傅爻,程松之自然认得这位臭名远扬的傅司主,“公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哪里?”

    可大公主并不按照他的思路走,她不仅没有回答程松之的问题,还反过来问他:“你应当清楚今上的手段,为何你会觉得,我喝了程夫人送来的符水中毒一事,公主府真能瞒过宫中呢?”

    程松之被这话里的暗示惊到了,他睁着眼睛盯着大公主,嘴唇哆嗦了两下,想到了一种绝不可能的可能,难道说……

    不不不,他很快在心中说服自己,决不可自乱阵脚,兴许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说……

    “傅司主可以告诉一下驸马,纳兰稚如今怎样了么?”

    傅爻很乐意效劳:“自然是被我一刀砍了脑袋,送回纳兰家了。”

    程松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震惊不已,一时间甚至没能掩饰住真实情绪。

    好在大公主此刻心情很好,她一点也不担心程松之会挣脱束缚,这也是她邀请傅爻帮忙的原因之一,她身体不好,力气很小,稍微多走个几步路都难免气喘吁吁,情绪一旦起伏说不定还会呕血,即便是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她。

    程松之不该露出那一瞬间的真实情绪的,但其实流露了也没什么,因为大公主早就知道了。

    没有被选为驸马前,程松之真可谓是冠绝京华,仅凭一人之力,压得天下有才之人出不了头,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感到自惭形秽,这种情况一直到他被选为驸马才有好转。

    纳兰稚略长程松之几个月,同样才学过人,却因程松之耀眼的光辉而显得平庸,旁人提起他,总会再感慨一句既生程何生稚,他就这样在程松之的阴影下当着万年老二,如果不是程松之成了驸马为爱放弃理想,可能现在纳兰稚都要屈居于他之下。

    也正因此,这两人可谓是水火不容,当然,这是单方面的,程松之秉性高洁,向来不与纳兰稚计较,纳兰稚每每瞧见他却必然挑衅,笑话他钻公主裙角生存,不配称为大丈夫。

    谁能想到这么两个见了面便话不投机的人,私下却是志同道合,甚至有着共同目标的好友?

    乍闻好友惨死,程松之难掩错愕悲愤,对此傅爻并不觉得意外,她顶多是少知道些细节,但程松之的真实身份,她却是一清二楚,这其中有不少事情还是她带人查出来的。

    “驸马还记得你我初见那年吗?”

    大公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突然开始与程松之忆往昔,两人成亲多年,恩爱异常,也时常提起当年,总觉情爱更浓,未曾有一日退却,这样一对爱侣,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心生向往,但又有谁知道,彼此之间竟是一丝真心也无?

    程松之沉默了许久,哑着声音道:“……臣自然记着,从不敢忘怀。”

    大公主闻言,笑了出来:“事到如今,你竟还想着哄我。”

    她用满是怀念的语气说道:“那日正值春日,宫中桃花开得十分热烈,先帝当时身子还算硬朗,我随他一同在桃林赏花,便瞧见驸马身着白衣,丰神俊朗,立于漫天花瓣之中,当真是犹如神仙下凡,迷花人眼。”

    这样一个人,无论长相谈吐还是脾性才学,都恰到好处地长在了大公主的喜好上,连他伸手拈花的角度都是那样动人,宛如一幅山水墨画,悠长又迷人。

    “但我其实不喜欢你这款的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直接推翻了前面的回忆,充满美好的画面就这么像被撕烂的蛛网,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程松之错愕不已,他看着大公主,发现她是那么熟悉又陌生,明明是相伴多年的爱人,此时他却觉着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这么多年,在我身边待得很累吧?真是辛苦……”

    傅爻在心里想,这是要说程松之辛苦了?

    结果大公主话锋自然地绕到自己身上:“真是辛苦我了。”

    程松之完全不理解公主在说什么!他试图转移话题:“公主,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是被恶人捉来此处——”

    “是我让人做的。”大公主再次打断了程松之的话。

    她看他的眼神那么柔和,与平常耳鬓厮磨时没什么不同,但程松之感受不到丝毫真心,因为公主生就剪水双瞳,看石头都一样痴情。

    “从现在开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否。”

    大公主随即问了第一个:“你与纳兰稚私下联系多年,是也不是?”

    程松之想都不想便否认了:“不是的!”

    比他声音更快的是傅爻的刀,她那把弯刀十分古怪,看起来如同爬行的蛇一般扭曲,但却被她用的灵活无比,精准削掉了程松之的一根脚趾头,并洒上了金疮药进行止血,同时还不让他晕过去。

    程松之再是忍辱负重,程家也没寒酸过,尚了公主后更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所以根本受不住这等酷刑,叫得凄惨无比。

    第一个问题他说谎饿了,所以需要接受惩罚。

    接下来是第二个。

    “你手中有一本名册,是也不是?”

    程松之痛得头冒冷汗,拼命咬牙,却还是不肯屈服:“不——”

    傅爻再次手起刀落,她将掉落地上的脚趾用刀尖挑到桌上的一个木盒子中,到时候可以作为一份礼物。之后把蛇形弯刀往火盆上烤了烤,下回速度就会更快。

    “你又对我说谎了,驸马。”

    大公主非常失望,“驸马不是常说,若是为我,虽死无悔?怎地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便处处推脱不肯实说?可见从前种种尽是哄骗于我。”

    这时候就是再蠢,也该知道大公主的意思了,那被剁掉的脚趾头可没跟程松之开玩笑。

    他整个身体都因剧痛而颤抖不已,可每当他想放任自己昏倒,傅爻就会将他弄醒。

    程松之始终不肯交出名册,大公主对此颇为苦恼,她扶了扶额,“我是知道的,你们这些人都以那个什么……嗯……反姚复陶为己任,为此甚至是在先帝驾崩前便已集结而起,不过驸马,你是真觉着自己是凭借才华一跃进入组织核心的吗?”

    到底是不是,大家都很清楚,就没必要装了。

    如果程松之不是驸马,他连反姚复陶的资格都没有,顶多从最底层做起,要往上爬不知得花多少年,哪里像现在,一跃而成驸马,自然被叛党接纳,还真以为自己的才华举世无双。

    驸马手中有本叛党参与者名册,以及一些来往的秘密信件,但大公主不知道他将这些藏在了哪里,连程家她都派人去搜过。

    圣上需要这本名册,她一定会为圣上找到。

    “公主说我虚伪……”

    程松之忍着剧痛,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字,“那公主对我,又、又是否有过真心?”

    他不愿意同大公主谈名册,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仔细,叫大公主或傅爻找出线索,于是便只谈感情。女人最是心软重情,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大公主笑了笑,她回答道:“驸马不过是侍奉公主的朝臣,我为主你为奴,哪有奴才向主子要求感情的道理?反倒是你,伺候主子不够尽心尽力,甚至生有二心,连奴才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用呢?”

    那些过往的恩爱行径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她推了过去,其实这些年大公主还蛮开心的,程松之讨好起人来,那真是细心而不逢迎,体贴又不趋承,叫人舒服极了。

    而且她没有任何损失呀,从来都是程松之绞尽脑汁抓住她的心,生怕她对他没了兴趣,毕竟她的母亲可是当朝皇帝,她完全可以像母亲一样在身边养几个漂亮的面首,这样驸马就完全没有地位了。

    连多年来始终没有孩子,原因也并非两人中的谁不能生,而是大公主不喜欢做那种事,程松之也都同意了,从不强求。

    他可不是那些阳奉阴违的家伙,与大公主的恩爱能够名扬天下,就是因为程松之当真能忍,当真够狠。

    年近而立膝下无子,他不强求大公主,连程夫人在程家偷偷给他安排的侍女他都绝对不碰,为的就是获得大公主的绝对信任。

    一个男子呀,想做好男人可太简单了,只要成了亲后守着妻子过,便能得到无数女子的赞叹。

    可这世间女子,哪个不是一辈子只守着一个男人过?死了男人的,要么被逼守贞,要么被再度嫁掉,再不然就是被吃绝户,有几个能像男人那样被宽容?

    程松之看着大公主的笑,心想难道这些年,她看我就像是在耍猴戏一般吗?

    “我说我要问你,可没给你权力来问我,你逾矩了,驸马。”

    大公主话音尚未落,傅爻已经挥刀,这是惩罚。

    “先帝当初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样死心塌地?”

    程松之已经疼到说不出话了,他真没想到大公主竟如此狠心,完全不念旧情。此时他迫切希望能有个人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同时也暗暗告诫自己,君子一诺千金,切不可因一时之痛失足成千古恨,为了陶氏江山,为了先帝的知遇之恩,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他也绝不会交出手册!

    可若是不回答问题,傅爻那条姚氏鹰犬便还会动手。

    程松之眼冒金星,意识混乱,只能靠着咬舌头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他断断续续地回答道:“自然是……许我……能尚……公主……”

    大公主听了颇为烦恼,都这种时候了还试图打动她来逃过此劫,看样子驸马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她。

    眼见大公主不满意,程松之气若游丝道:“是真的……臣…绝无半句谎言!”

    他知道这是自己难得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今日便可能葬送于此,因而愈发卖力地向公主诉说衷情:“……臣心悦公主,然而这江山乃是陶氏的江山,无论何人登基,公主都、都永远是公主啊!难道公主忘了先帝待您如掌中珠,难道公主能忘记父亲的恩亲?为何在公主心中,今上如此重要,先帝却一文不值?”

    “日后九泉之下,公主又要如何面对先帝?”

    程松之不打亲情牌还好,他以为拉出先帝能让公主动容,谁知公主听了,竟连笑都懒得再笑。

    她嘲讽地看着他,“你以为我这一身病痛,是因何而来?”

    第553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六)

    程松之眼露惊疑之色, 显然这件事他从未听说过,公主难道不是生来便身体不好吗?

    大公主却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她今天来这里, 不是跟程松之再续前缘的, 她和他之间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缘分。

    她只是用轻柔和缓的语气对程松之说:“驸马, 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便不要再说了,今日你我若是身份调转, 想来你也不会因为这几年的情分便放过我。”

    注定站在天平两端敌对的人,何必再虚伪地你来我往?

    程松之沉默。

    片刻后,他声音微颤道:“既是如此, 公主, 我想,若你是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大公主却再度笑了:“你同我是不一样的, 我效忠的是我的母亲,是生我养我,与我在这世上最亲密之人, 你呢?”

    “你不会说,你效忠的是陶氏江山, 是黎民苍生,是先帝?”

    “驸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其实你只是想要权势。”

    也许真的有年少时的抱负, 或是对先帝的忠心在里头, 但先帝过世已快十年, 程松之与他又没什么深厚情分,他这样聪明, 天资过人,难道生就一副榆木脑袋?

    “做驸马的这些年,心中一定很苦闷吧。明明当年那般惊才绝艳,结果却沦为钻公主裙角摇尾乞怜之人。曾经不如你的,一个个青云直上,惟独你在原地踏步,正是这种不甘,才令你如此咬紧牙关,不是吗?”

    与其说不交名册是忠贞不渝,倒不如说程松之很清楚,不交他兴许还有翻身的可能,名册上的那些人不一定会就此舍弃他,可一旦交出去,他必死无疑。

    且不说公主毫不顾念往日情分,便是圣上知道了,也绝对会将他千刀万剐。

    大公主太懂程松之了,她身体不好,甚少出门,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看书跟观察旁人上,尤其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驸马。

    最初他待她当然也有几分真心,可情爱最不可靠,母亲与孩子之间尚有血缘联系,两个毫无瓜葛的人,难道仅仅因为成了亲,便能携手共度一生,永不背叛?

    怎么可能呢,最初的心动渐渐淡去后,就只剩下难填的欲望了。

    “但你应当清楚,我既然敢这样对你,便证明圣上早已知晓此事。你便是不为自己和你父亲考虑,也总该想想令堂,令堂对你可是真心实意。”

    程松之呼吸愈发急促,“若是我交出来,公主可否能保我娘一命?”

    大公主轻笑:“我很想说是,可圣上大约不会答应。”

    做戏做真,她可是真喝了程夫人偷偷弄来的符水,圣上因此大发雷霆,程夫人为了让她怀孕而做的手脚,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圣上绝无可能放过。

    程松之这么问,就代表他开始动摇了。

    于是大公主又添了把火:“是曝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还是全须全尾有人收殓,全在你一念之间。”

    程松之是反姚党的中流砥柱之一,他犯下的行径,便是诛九族都不为过,大公主承诺会为其母收殓,已是极大的诚意,程大人甚至连个裹尸的草席都没有,下场只有被丢进乱葬岗腐烂成泥。

    “当然,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眼下我还愿意同你好好商量,可你若冥顽不灵,猜猜看傅司主能不能撬开你的嘴呢?”

    好好商量?一边用温温柔柔的语气讲话,一边剁人脚趾头,这叫好好商量?

    程松之头脑发晕,疼痛与失血令他的思绪逐渐被冻结,不能很好的思考,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强。父亲软弱无能,又总是给他惹麻烦,导致程家每况愈下,否则他不会富贵险中求,答应先帝的招揽,可他实在愧对母亲。

    傅爻在边上已经有点跃跃欲试了。若非不能惊吓到公主,她简直想把驸马的皮一点一点剥下来,先剃去头发,再在头皮上切开十字小口,缓慢灌入水银,只要手法足够快,人皮完整剥下时,犯人尚还未死,失去皮肤包裹的红肉一颤一颤的,那场景妙极了。

    没有进过慎刑司的人想象不到里面是怎样一副景象,外人说慎刑司是地狱,真是形容得恰到好处。

    直到今天程松之才算是真正认识到了永安公主,恍惚中他回想起高中状元后不久,先帝暗示想要招他为驸马,曾向他说,永安公主性情柔和体贴,又是帝后掌中珠,叫他好生侍奉公主,切不可有二心。

    但那时程松之一心想要入朝为官施展抱负,因此婉拒,先帝却正是因他婉拒,才真正朝他抛出橄榄枝。

    他要他尚公主,再借助公主里应外合,一同将当时已代替先帝上朝的今上拉下马。

    年轻的状元感到一阵热血沸腾,他看着还不算老的先帝,以为自己得遇明主,朝中本就有人对今上越俎代庖一事感到不满,只是今上势大,先帝又总是看起来不在意的模样,原来先帝也早有收回皇权的意图!

    结果自然不必多说,除姚计划尚未成功,先帝便已病逝,大皇子死后,今上随之登基,程松之再没了扶摇直上的机会。

    圣上的手段他是知晓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事迹败露后,公主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成为他的保命符,反倒是主动来要他的命,那自己苦读多年圣贤书,一朝夺魁活了近三十年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还请公主履行承诺。”

    良久后,密道内传来了程松之绝望的声音。

    他到底还是交出来了,至于那本名册将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到时他早已命丧黄泉,还需要去考虑那么多吗?

    大公主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傅爻用一块黑布罩住了程松之的头,挑断他的手脚筋防止乱走,再将嘴巴堵住,接下来就是慎刑司的活儿了。

    大公主没在这里杀了程松之,一来是程松之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得签字画押,二来密道上便是她的床,难免有点不吉利,三嘛……

    “都听清楚了?”

    一道小小的身影缓步出现,大公主转头望去,忍不住笑,她现在笑得可比之前对着程松之真诚多了,一看就是真的开心。

    帝王令傅爻送大公主回公主府,大公主又请傅爻将小公主给一并带来,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人。

    傅爻自觉带走程松之,不参与这姐妹俩的谈话,大公主向妹妹伸手:“虽说点了烛火,但台阶太多,我很容易摔倒,妹妹扶我一把如何?”

    了了在她出声是才从密道处走出,听了大公主的话,她没回应,而是问:“圣上似乎不想让我太早知道这些。”

    准确点来说,是圣上觉得现在的小公主过于愚鲁,知道太多只会沉不住气和坏事,想参与到权力中心还不够格。

    大公主笑道:“我既然敢将你带来,便不在意圣上如何想。”

    更何况傅爻对圣上一片忠心,若是圣上有心阻拦,大公主也没法把人带出宫。傅爻既然这样做了,一定已经得到了帝王的许可。

    她没有再为难妹妹来搀扶自己,而是用手点了点面前的桌子,先前傅爻要将她带出去,被她婉拒,因为大公主觉得有些话,也许还是在这里说比较好。

    “巍鈭,过来坐吧。”

    了了走到了桌子对面,大公主推过来一张手绢,她擦了擦板凳,淡淡地说:“此处灰尘甚多,若有咳疾,不宜久待。”

    大公主难以抑制地感到高兴,她情绪一上来就容易咳嗽:“哎呀,妹妹是在关心阿姐吗?”

    了了看她一眼,颇有种你高兴就好的意思在里面。

    大公主更想笑了,但她还是忍住了,问了了:“给你讲讲阿姐小时候的事情,想要听吗?”

    了了点了下头。

    大公主将嘴角的弧度往下压一些,让自己回想起过去,这样的话,高昂的情绪会渐渐回落,她实在不喜欢咳嗽的感觉,回回都觉着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从小到大,平安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她有温柔慈爱的父亲,严肃睿智的母亲,还有最最疼爱她的大哥。虽然母亲话不多,又很严厉,时常盯着她读书,但父亲跟哥哥们却很疼她,尤其是在母亲因自己学业不达标而发怒时,他们总会挡在她身前护着她。

    父亲对她最好了,到哪儿都喜欢带着她,还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总说平安是他最心爱的公主,日后一定要让她一辈子快快乐乐。

    她可是大陶的公主哎,如此尊贵的身份,难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她的父亲可是大陶的皇帝哎,又那样爱她,她干嘛还要去学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呀?

    哥哥们总是抱怨课业繁重,还常常被太傅打手板,父亲对她温柔宽松,对哥哥们可就不一样了,父亲常说,日后哥哥们都要顶起一方天地,好为小平安遮风挡雨,所以他们必须得立起来,只有这样,他的宝贝公主才能一生一世平安喜乐。

    平安别提多感动了!

    甚至她还因此对母亲产生了排斥心理,觉得母亲好严苛,自己明明不用那么辛苦的呀!她喜欢漂亮的裙子跟首饰,一点都不想舞刀弄枪把自己弄得臭烘烘,更不想待在上书房一天到晚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人之言。

    不过平安是个天生就很擅长体贴别人的孩子,她天性如此,所以顶多偶尔偷偷在心中抱怨两句,因为她觉得,若是在父亲面前说,怕父亲与母亲吵架。

    父亲很爱很爱母亲的,连平安因为得不到母亲陪伴哭鼻子时,还会抱着她哄她说母亲是去做很重要的事情,夸奖母亲又聪明又厉害。

    慢慢地,平安长大了,她开始懂得一些道理,也开始疑惑为何上朝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皇帝才应该处理天下大事,皇后应该负责后宫不是吗?怎么父亲跟母亲的职责却反过来了呢?

    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对此表达不满,连疼她的大哥都会感到忧愁。

    平安问哥哥为什么不高兴,哥哥说陶氏江山应当由陶氏子孙继承,而母亲不仅是个女子,她还不姓陶,倘若外戚壮大,陶氏的天下便要不稳当了。

    平安看着忧愁的哥哥,心想,但母亲就是母亲呀,母亲永远是我们的母亲,父皇都说母亲又聪明又厉害呢,而且……为什么姨母跟舅舅,就是“外”戚,但皇叔皇伯们就不是?

    总是能体谅旁人的平安并没有将心里的烦恼说出去,她希望这个家能永远不变,哥哥们可以和小时候一样快乐,如果人长大了就会胡思乱想的话,那她宁愿永远不要长大,永远当父皇的宝贝女儿。

    但生活当然不可能像平安希望的那样进行下去,事实上,帝后之间的矛盾已愈发激烈,先帝平庸无能是真,依赖今上是真,可一朝得势忘了初心也一样是真。

    因为妻子过于强势,先帝总是醉心于美食及一些奇淫巧技,皇子们要上学,只有唯一的女儿平安时时刻刻陪着他,父女俩形影不离,感情也极为深厚,那时候让平安在母亲与父亲之间做选择,她可能会痛苦一段时间,然后选择父亲。

    直到有一天。

    那时哥哥们都已长得比她高出好多,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大皇兄,如今已经没什么功夫陪平安玩耍了。

    那天平安玩累了,被父亲抱到龙床上睡觉,这是她身为公主深受宠爱的证明之一,正常情况下,平安睡得很死很沉,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心跳很快,出了一身汗,因为口渴迷迷糊糊要找父亲时,却发现身边没有了父亲的陪伴。

    她赤着脚揉着眼睛走下地,忽然听见了大皇兄的声音。

    很难再去回想那一日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对平安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她只知道她惊慌失措又不知为何逼着自己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等父亲掀开帘幔给她擦汗时,那双充满爱意的手,却让平安感到寒冷了。

    一夕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象中圆满的家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所有人都做出了伪装。

    母亲爱她,所以不会表露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她也不是那种会剖析心声的人,父亲也爱她,但这份父爱太轻太轻,哥哥当然同样爱她,可他们的爱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平安永远是最好用的。

    父亲与大皇兄,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专权的母亲了,即便大皇兄已经长大,母亲却完全没有与父亲商议立储君或是还权的意思,她的野心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陶氏江山便真的要易主了!

    可母亲手握大权,朝中追随者众多,想要她安分守己难如登天,谁会在尝过权力的美妙之后还能偏安一隅呢?

    所以必须要用一些别的方法,比如让母亲病重,偏偏母亲身体康健,甚少生病。

    只要她离开朝堂几年,父亲跟大皇兄有信心将一切抢回来,可他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眼看局势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提议,不如让平安来做。

    大皇兄当时听着像是惊呆了,他低声道:“平安不会做的,她那么乖。”

    父亲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像每个夜里讲故事哄着平安入睡那样,“不让她知晓便是了,你母亲最是疼爱她,平安送去的东西,她不舍得扔。”

    大皇兄迟疑了会,说:“可是万一……平安也误食了呢?”

    父亲也跟着犹豫了几秒钟,最后他说:“若真如此,也是平安的命,她生为陶氏公主,便应当为陶氏死而后已。”

    平安端着一份甜汤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父亲说母亲每日忙于政事十分辛苦,身为女儿,她应当好好关怀母亲,因此让她去送甜汤。

    平安还记得父亲那张已有了细纹却还英俊的面容,他笑得那样慈祥,跟平时没有一点不一样。

    他说:“平安别说是父皇叫你去的哦,父皇刚跟你母后吵了嘴,可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在求和,明明是你母后的错,天天那样忙,忙得都没时间陪我!”

    平安也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明明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但她居然也能像平时一样笑得乖巧天真,连答应父皇的声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应该怎么做呢?

    得知父亲与母亲的矛盾从何而来后,平安的第一个想法是,母亲为何这样过分呢?明明交给父亲跟哥哥们就好了呀,那不是属于母亲的东西。

    可她也忘不掉父亲与哥哥的对话,他们有他们的秘密,平安被排除在外。

    她该怎么办呢?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幸福像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年幼又善良敏感的公主默默承受着一切,一直到她送来甜汤,结结巴巴说了关心的话,看见母亲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

    其实即便那时,平安也无法做出二选一,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想法般冲了上去,劈手夺过母亲手中的甜汤,咕噜噜大口往嘴里灌,然后抹抹嘴做出很满足的模样:“来的路上渴死我了,快被这甜汤馋死啦!”

    母亲失笑,揉了揉她的头,让陈姑姑再去做一碗一样的来,说许她喝个够。

    等甜汤熬好的功夫,平安就乖乖坐在一旁看母亲忙碌。

    之后接连数日也是如此,平安来送各种各样的汤水,然后抢着喝掉,母亲还以为她是觉着抢来的更有滋味,非但不骂她没规矩,反倒赞赏她这种想要就去拿,甚至敢从上位者手中抢夺的勇气。

    每次平安都会在旁边坐一会,她喝了好些天的汤水,身体一直没什么不适,她想,也许是父亲跟大皇兄放弃了,那样的话最好不过了。

    她总是陪伴父亲的时间更多,一起玩耍一起疯跑一起研究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甚至一起偷溜出宫吃些京城本地小吃……与母亲之间,可能只有幼时生病,她守在自己身边的模糊记忆。

    平安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母亲。

    她在处理政务时,那样不怒自威,强悍尊贵,好像在发光一样,跟平安认识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宫女们,姑姑们,甚至二皇兄的母妃,世家的夫人女郎……她们容貌不同性情不同职责不同,给平安的印象也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女人”,于是平安便认为女人就应当是她们那样。

    容貌有美丑,才华有高低,身份有尊卑,很爱漂亮,会描眉画眼,梳着复杂的发髻,戴上叮咚作响的钗环,谈吐文雅走路静谧,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很爱丈夫,很疼孩子……女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可母亲好像不是的。

    母亲她既不温柔,也不慈爱,甚至冷酷而固执,好多人怕她,好多人恨她,好多人表面溜须拍马背地里咬牙切齿。

    母亲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她的头发很简单地束在脑后,衣衫也是剪裁简单的常服,素面朝天毫无妆容可言,但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只顾着下跪连头都不敢抬,又有谁敢去评判她穿得不漂亮打扮得不精致?

    宫宴时平安常常听见女眷们聊天,她们聊婆家娘家,聊衣服首饰,聊手中打理的铺面,聊府里中馈,还聊夫君最近被哪个小妖精迷住了。

    平安还曾无意中看见一位夫人怜爱地教导女儿御夫之术,教那位女郎嫁人后如何与婆婆小姑妯娌相处,当然最重要的是抓住夫君的心,再早日给夫君生个男孩儿,这样就能在夫家站稳脚跟,若担心夫君叫外面的女人迷了去,可以将身边抓着卖身契的婢女抬个房……

    她们看起来好爱女儿的,而且又温柔又掏心掏肺,传授着自己作为女人的毕生经验,看起来是真心实意为女儿好。

    但母亲从来不这样。

    母亲只会问她书读了几本,骑射练得如何,对她打扮的花里胡哨摇头。

    “母后。”

    平安记得自己当时问了母后一个问题,“我可以不成亲吗?”

    她也问过父亲,父亲笑着摸她的头,说不要担心,父皇会给我们小平安寻得天下最出色的郎君。

    而母亲连抬头都没有,淡淡地说:“当然。”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平安。”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父亲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平安可以随意打扮,任意索要好看的簪子衣裙,再任性也没关系,谁让她是公主。

    母亲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平安可以不按照世俗的观念生活,她可以不打扮不成亲,甚至可以不做公主做太子。

    那一瞬间,平安突然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了。

    第55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七)

    “接下来呢?”

    听完大公主云淡风轻的讲述, 了了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大公主也没有立刻回答妹妹的问题,而是低声喃喃道:“其实这个道理,每个孩子都应当明白。一个家, 孩子可以有好些个, 但母亲不应如此。”

    如果真的是“一家人”, 怎么还有其她母亲与孩子?大公主已经想不起来幼时的自己沉浸于家庭的幸福中时,是如何忽略父亲的另一位嫔妃, 还有与自己不是一母同胞,却同样能称呼先帝为父亲的二皇子的了。

    帝后的矛盾不是因为夺权才开始产生,两人之间的裂缝早已无法复原, 但那时的大公主不懂得这一点, 她像个将要失去心爱之物的小孩,想尽一切办法粉饰太平,希望大家能够与自己共同上演一出和睦戏码, 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人有的时候会变得魔怔,对于明知已经失去,无法再得到的东西, 总是拼尽全力想要挽回。”

    大公主轻声对了了说,“我深深地爱着那个爱我的父亲, 如果能让帝后重归于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从她记事起陪伴在身边的就是先帝,她像民间的女孩一样亲昵地喊他阿耶, 在其它兄弟面对先帝恭恭敬敬之时, 平安是唯一一个能够骑在先帝脖子上摘枣子的人。

    送去昌平宫的汤水并不是每一次都做了手脚, 一开始平安不能确认, 慢慢地她发现,每隔几日, 在自己送完汤水后,大皇兄都会前来拜见母亲,与母亲说一些朝堂之事。

    他还会摸摸平安的头,夸她长大了懂得孝顺母亲,目光却会落在放着空碗的托盘上。

    于是平安猜测,大抵哥哥出现的那天,自己送来的汤水便是有问题的,可她接连喝了数日,身体并未发生不适。平安有时候会幻想,如果自己喝这些汤水出了事,病了或是死了,阿耶知道是否会悔不当初,从此与母亲重归于好?哥哥对母亲的不满是不是也能少一些呢?

    她是如此具有奉献精神,想要让自己爱的人不要吵架。

    大公主回想着幼时天真善良的自己,笑了笑:“很多时候,人也不是全然愚蠢的。明知道你爱的人也许并不像你爱他那样爱你,但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会让人留恋,想要逃避现实。为什么大家不能诚实一点,宽容一点,对亲密的人坦诚一点呢?”

    平安最终选择了母亲。

    那天她再去送汤水时,犹豫着破碎的语言,前言不搭后语地向母亲讲述了那个午后自己所听到的对话,以及汤水中的秘密。

    当时还是皇后的今上略显错愕,但并未太过吃惊,她跟先帝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自然早提防于他。

    从平安第一天送汤水时的异常表现,今上便已命人私下调查过,确认过平安送来的汤水并未被投毒,所以才放任这孩子屡屡抢夺。

    她的这个女儿,太过善良柔软,见不得任何人吃苦,便是宫人冒犯,也从不处罚,好像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平安并不笨,她很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只是不愿意将人往坏了想,又没有打破现状直面现实的勇气。

    早在平安满周岁时被封为“永安”公主时,帝后二人便已形如陌路。先帝嘴上说这个封号是为了祝福他心爱的女儿,寓意她永生平安,实际上却是借封号之名告诫今上,望她永远不要忘记安分守己。

    当时还没有小公主,平安是今上最小的孩子,她生她时有些难产,平安刚降世时像个小猫崽儿,小小的一团,今上这才为她取名平安,希望她能如愿长大。

    平安当时松了口气,她满心以为父亲并没有那般狠心,谁知情绪一朝大悲大喜,竟当着今上的面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面如金纸。

    “……若汤水无毒,则毒下在你的身上。”

    大公主看了眼面无表情却给出了正确结论的妹妹,失笑:“是啊,在我的身上呢。”

    以当时帝后之间的紧张关系,先帝想要对今上下手难如登天,没有比平安最好用的工具了,他那么爱这个女儿,却依然选择牺牲她。真正的毒涂抹在平安的皮肤上,先帝很疼她,又因平安年幼皮肤稚嫩,他会亲自给她的小脸小手涂抹乳膏。

    从小到大,先帝一直都这样照顾她。

    穿衣喂饭,洗脸擦手,甚至会趴下来让女儿拿自己当大马骑。

    渗透皮肤的乳膏本身没有毒,汤水也没有毒,但这二者结合,却能令人的身体从内部开始损坏。越是情绪激动越是容易催发,直至猝死。

    尤其平安年幼,毒素在她身上潜伏的时间更短,今上告知平安汤水早已检测过时,她太过高兴导致毒发,事后才知晓真相。

    可那种乳膏,她从四岁左右就开始用了呀,难道从那时候起,先帝已经对今上动了杀心吗?

    他明明还有好几个孩子,为什么一定要选她呢?

    “那是我真正意识到,先帝也许真的爱我,但也很容易放弃我。于是就显得我的自我奉献很愚蠢了,哪怕现在想起来,也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要先帝想,他可以拥有许许多多个女儿,可平安却不能得到很多个母亲。

    “不过我终究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这些年圣上在我身上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虽然她从来不会像先帝那样说疼爱我的话,或者是抱抱我,但我知道我从圣上那里得到了多少。”

    大公主提起母亲,目光才真正变得温暖,她注视着小小的妹妹,她是那么年幼、那么健康,“巍鈭,珍惜你所拥有的,不要去看别人嘴上说的,去看她给了你什么。也许这个过程不是那么舒服,甚至会让你痛苦,但是……你得明白,身为圣上的女儿,你不应当软弱。”

    这些年下来,她不知道有多后悔,如今再想起过去,才发现那时的小平安傻得令人发笑,她因此失去了健康,也许还会失去未来,说不定某一天,这具破败的身体便会油尽灯枯,可她连恨都不能恨,因为太过热烈的情绪只会加重病情。

    “圣上不希望我做些危险的事,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为曾经在她与先帝之间动摇而悔恨惭愧,我得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要守住她的皇权,任何试图僭越之人,都非死不可。”

    如果有朝一日,她的小妹妹也做出愚蠢的事,只要那时她还没死,她会亲自动手。

    大公主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

    但圣上政务繁忙,她又身体不好,即便严防死守,也总有心怀不轨之人见缝插针地想要腐化小公主,在这样的环境下,只靠她与圣上是不行的,妹妹必须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只有她自己的意志变得坚定,才能百毒不侵。

    “闲暇时我会读些书,什么类别都看,古往今来,为了皇位,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之举数不胜数。其实看多了就会发现,父亲实在是太容易放弃孩子了,但母亲很难像父亲那样潇洒,因为十月怀胎的疼痛过于真实,血脉相连的心跳也是如此,她们为了孕育孩子付出太多,所以你我天生应当拥护母亲,难道不是吗?”

    她说着,眼神从对妹妹的温柔变得冷淡,但这冷淡不是对了了的。

    “这世间之人,从出生起便被支配着,或是被孝支配,或是被忠支配,或是被母被父被君,或是被兄被夫被子,既然都是被支配,为何不能被圣上支配?”

    大公主很少一次性与人说这样多的话,明显面露疲色,了了看着她,问:“圣上诛杀大皇子,真的是因为他有谋反之意么?”

    大公主没想到妹妹会问这么个问题,她只说了自己病痛的由来,却没有讲之后发生的事。

    那颗柔软又善良的心,便是这样一点点消磨殆尽的,甚至于大公主有时会想,自己真的像旁人口中说的那样温柔又心软吗?如果善良是她的天性,那为何如今又满手鲜血,对眼泪乞求无动于衷?

    小平安忽然吐血,今上不知缘由,先帝与大皇子也吓了一大跳,但即便当事人都已知晓真实原因,也没有人会主动撕开这层窗户纸,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面对先帝旁敲侧击的询问,平安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欺骗,她发现自己有着极为出众的说谎天赋,哪怕心里难受得要命,也能像平时一样冲父亲露出信赖的笑容。

    她告诉父亲,母亲对她很好,每回都会跟她分享汤水,先帝便觉着,兴许正是因为平安年纪太小,身体不如成年人强壮,才会这么快便对毒有了反应。本来按照他细水长流的计划,少说得个一年半载才会见效,而且他也没打算全程利用平安,那太容易露馅了。

    结果其它手段还没用上,平安便已毒发……眼见健健康康的女儿从此成了个药罐子,先帝良心作痛,对她比以往宠爱更甚,再没在她身上动过手脚。

    可这样的父爱,平安已经不想要了。

    她依旧与父亲同吃同住,与他一起玩耍,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但她更细心、更妥帖,更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平安会细细观察先帝的一举一动,慢慢地便摸清楚了宫中谁是他的心腹,前朝又有多少他的忠臣,就连及笄后先帝为她选的驸马,平安也全盘接收。

    母亲一开始并不赞同她的行为,可平安坚持这样做,就连成亲前一天,母亲还又一次问了她是否真的要下嫁。

    父亲早就不记得小平安说不要驸马的话了,但母亲从来没忘记过。

    平安当然要嫁,不过她的自信并非来源于先帝的疼爱,而是母亲的支持,只要母亲还在,平安就有信心不会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她要亲自为父亲铸造一枚有分量的筹码,将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尽数揪出来一网打尽,作为给母亲的献礼。

    常年在父亲的照顾下长大,平安知晓他私下并不像表现出来这样的淡薄权力,先帝并非懒得临朝,而是他根本争不过母亲,又不愿让人知晓他与母亲早已分崩离析。

    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才知道这个秘密,这也就是反姚党的前身。

    如今反姚党里增添了一位新的中流砥柱,那就是永安公主的驸马,惊才绝艳的状元郎程松之,驸马可真是为了陶氏江山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啊,如此精神,简直称得上可歌可泣。

    平安想,幸好她早就不信父亲了,否则一定会以为这些年他的疼爱出自真心,可他安插驸马这么个棋子,为的不就是拿捏她,从而再次利用她来对付母亲?

    谁是黄雀,尚未可知呢。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大公主还记得那个先帝驾崩的晚上,当她缓缓从屏风后走出,被先帝看见时,他那张伤心、愤怒又不敢置信的脸。

    伤害别人得到的快乐,果然比伤害自己多得多。

    能为母亲登基之路贡献出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力量,大公主对此十分自豪。在有限的生命里,她希望还能做更多一点事情,她要做圣上手中权柄的基石,让姚氏江山延绵千年,要青史永久流传姚皇之威名。

    “大皇兄会死,是因为他做错了事,利用自己的妹妹向母亲出手,是为不孝,谋害帝王,是为不忠,此等不孝不忠之人,难道不该死吗?”

    帝王下令将大皇兄斩首时,面上没有一丁点伤心的表情,显得那样冷酷,哪怕那是她亲生的孩子,是她第一次做母亲抚养长大的幼苗。

    帝王究竟是否如表现出来的这样无情,大公主不知道,但她知道母亲从没有忘记过她的病,无论是先帝的死,还是大皇兄的死,都是她向女儿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

    平安知道,所以平安誓死效忠。

    同样听见了全部的小公主已经彻底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说过这些,当然也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从未见过的父亲竟然与母亲还有姐姐的矛盾如此之深。

    对小公主来说,这些信息冲击性太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逃避,但了了随即问了一个小公主无法不去听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我与先帝之间,可有血缘?”

    大公主闻言,眉头轻轻一挑:“这很重要吗?”

    了了:“不重要。”

    父亲是谁,根本不需要去考虑,但小公主是圣上亲生,这一点毋庸置疑。

    大公主捂嘴压下喉间痒意,这里灰尘太多,她不能待了。

    于是她站起身,催促妹妹一起离去,了了这回没拒绝。

    两人缓缓往上走,大公主看出了了不喜欢被人碰,因此自己扶着墙壁,速度是慢了点,但步伐很稳当。

    “至于纳兰氏一族之事,并非今日才起,我也不是故意算计于你。”

    了了点了下头。

    这个并不难想到,小公主什么德性,她那厉害的母亲跟姐姐心里门儿清,要不是了了的表现让帝王出乎意料,恐怕不会有这趟出宫之行,帝王纯粹是想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发现公主府的异常。

    即便不是她,程家毒害公主一事也会被揪出,随后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到纳兰稚,至于这里头的证据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意义不大。

    帝王说你有罪,你自然有罪,只不过纳兰珊名声太大,不能随意处置,需要名正言顺将他拿下罢了。

    甚至于这件事到最后,纳兰珊说不定都能全身而退,毕竟是三朝老臣,又有无数门生,但纳兰氏这个庞大的家族必然分崩离析,纳兰一党也会树倒猢狲散,从而对反姚党造成重击。

    也许不能够将他们尽数除去,但大伤元气是肯定的,反姚党要保纳兰珊,势必要在朝堂上退一步。

    他们退一步,帝王便进一步,对朝堂的掌控也会更加稳当。

    了了只是不爽自己被当成一颗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而且是心血来潮的那种。

    “教你读书的先生也很快会换了。”大公主安抚妹妹,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圣上早已为你挑好了代替纳兰珊的人选。”

    了了:“姓郝的呢?”

    “他呀……”大公主扬起嘴角,“也会再往上升一升了。”

    小公主讨厌纳兰珊,对郝大人印象倒还不错,主要是有对比,但郝大人明面上是帝王一派,私下却与反姚党联系密切,反姚党即将伤筋动骨,作为顶梁柱的纳兰珊以及被众人看好的程松之都要遭殃,惟独郝大人屁事没有还往上升了官儿。

    即便他解释又有什么用呢?他得到的好处是真的,帝王对他的宠信也是。

    这才是真正的捧杀呢,叫这两面派最后里外不是人。

    反姚党中也并不全是对陶氏江山忠心耿耿之人,为了权势攀附而来者不计其数,连纳兰珊对先帝的忠诚恐怕都比不过自己的贪欲——帝王登基后所施行的一系列法令,意图已很明显。

    权力极大的慎刑司,其司主傅爻是女人,慎行卫中,男人只占十之一二。她允寡妇再嫁,又许立女户,身边更是培养了一批才华横溢的女官……她想让女子入朝,从而享有更高的话语权,同时也为未来的继承人铺好基石,她要让姚氏江山千秋万代,彻底取代陶氏。

    甚至于帝王对陶氏皇亲国戚的意见也非常大,姓陶的还有太多,往前了数哪个不是开国皇帝的后代?只怕她一死,陶氏便要卷土重来,而她今年已是五十有二,不算年轻了。

    她有个身体不好的大女儿,还有个稚嫩不懂事的小女儿,她要保证自己死后,孩子们依旧能享无上荣光。

    大公主开玩笑般对了了道:“其实圣上不必为我操太多心,说不定我还走在她前头呢。”

    飘在她身边的小公主眼圈儿都红了,今天所得知的一切对她冲击太大,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很多事大公主都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但小公主却感觉阿姐并不像表现的这样轻松,她突然很想抱抱阿姐,跟阿姐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不再胡闹,可伸出来的双手却从大公主身体中穿过,小公主僵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掉了。

    她带着哭腔冲了了说:“你,你要当个好妖怪。”

    不要欺负她的母亲跟姐姐。

    大公主今日做了不少事,又去了一趟皇宫,还跟妹妹说了好多话,此时力有不逮,御医很快进了来,给她把了脉,侍女们则侍奉她喝药更衣,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等了了出了大公主的卧房,傅爻便如鬼魅般出现,两位公主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如此大事,帝王向来会着傅爻陪同。

    此时已是深夜,这趟出行帝王必定已经知晓,刘姑姑跟万姑姑还在等,见了了归来,二人一左一右迎上,难掩关切。

    小公主全程老老实实跟在了了身后,不像之前那样欢脱,等到了了在床上躺下,她才用打商量的委屈语气说:“那个,你……你能把身体还给我吗?”

    虽然她希望这是个好妖怪,但果然还是想要自己活过来!

    了了没理她。

    小公主怯怯的,她小声说:“你要是冥顽不灵,圣上跟我皇姐很快就会发现你是冒牌货的哦,现在你自己走是最好的,不然等她们对付你……你后悔都晚了。”

    好声好气的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泥人都要被气出三分火性,她是碰不到妖怪,也不能拿妖怪怎么样,但她说话,这个妖怪能听到的!

    于是接下来了了耳边便开始如同有一百只苍蝇同时嗡嗡叫,小公主绞尽脑汁翻出了自己会背的所有东西,从圣贤书到话本子再到顺口溜,或念或背或唱,反正她现在是鬼了,说再多的话嗓子都不会痛。

    简直如同魔音灌耳,吵得要命。

    了了全程冷漠以对,像听不到那样闭目养神,愣是不给任何反应,小公主说了半天,虽然嗓子不痛人也不累,可对方一点回应都没有,难免让她气馁。

    第555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八)

    刘姑姑自打被了了不客气地警告过后, 便谨言慎行许多,上书房的先生又换了一茬儿,本就繁忙的皇帝接连一个多月没再露面, 哪怕了了身处宫闱, 也听说了前朝闹得有多激烈。

    从程驸马一家对公主下毒牵扯出了纳兰稚, 最寄予众望的幼孙惨死,上了年纪的纳兰珊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醒来,便口眼歪斜不能说话,张嘴就口水直流。

    纳兰一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弹劾傅爻的折子如雪花般络绎不绝, 帝王也没像从前那样包庇傅爻,反倒准许傅爻与他们理论。

    傅爻喉咙曾受过伤,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但她身边自有巧舌如簧之人,纳兰珊的拥护者骂她残害忠良,慎刑司这边便甩出了纳兰一族多年来违法乱纪的证据。

    纳兰氏并非京城本地大族, 纳兰珊飞黄腾达之后,其族人在老家几乎称得上是一手遮天。本朝素有官员不任职出生地的规矩, 纳兰氏老家则不然,从县令到知府,尽是同宗同姓!

    纳兰氏堪称土皇帝, 仗着纳兰珊的势欺压良民吞并土地, 数十年来在他们手中不知有多少人枉死, 光这一点, 便足以治纳兰珊的罪了!

    然而

    兰珊毕竟是三朝老臣,帝王甚敬之, 因此只夺了纳兰珊的乌纱官袍,使其致仕,但不许归于故里。纳兰一族其它人,则按照律法,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如此一番下来,枝繁叶茂的纳兰世家,便在一夕之间数倒猢狲散。

    纳兰珊最后的脸皮都让撕得一干二净,据说在老家的纳兰一族被抄家后,没收的金银财宝能填满整个国库!

    至于纳兰珊,他倒是不贪,奈何他有许许多多的子孙,总有试图攀附于他的人绞尽脑汁地从其家人身上入手,这些事纳兰珊真的不知道吗?他当然知晓,但他仍旧会为子孙抹去痕迹,当作无事发生。

    帝王看似放了纳兰珊一马,对同姓纳兰的其它人可没手软,尤其是与纳兰氏关系密切的反姚党一派,程松之交出的名册上,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过。

    前朝场景如何,了了没能亲眼目睹,反正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她行走于昌平宫与前朝之间的大道上时,鼻间还能闻到怎么也无法清除干净的血腥味。

    因着纳兰珊与程松之先后出事,反姚党元气大伤,在朝中渐渐学会了低头夹尾,不敢再多做手脚。但这些人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暂时的安分守己不代表他们真的学乖了。

    此外便是再次出尽了风头的慎刑司。

    倘若从前慎刑司出的是臭名,那如今便是恶名了,因为傅爻被弹劾,帝王宣其上殿后,那几位慎行卫,简直要将上折子的大人们裤衩子都给扒光了!

    真要细了查,谁能清清白白,谁没沾点酒色财气?但私德有亏被人拿到明面上来说那可就不怎地好听了。

    据说往前了数个七八十年,只因政见不和,群臣竟曾当场轮流奸污同僚,此事过于丑陋,便被束之高阁,不许外传,连本朝史官都未曾记载。

    满口仁义礼智信的老大人逼迫外甥男私通,靠夫人家族平步青云的官员忘恩负义休妻另娶,号称两袖清风的廉吏因女儿外出上香未戴面纱便将其活活逼死——傅爻只觉手中弯刀沾的血还不够多。

    当着帝王与群臣的面,傅爻当场砍了弹劾她弹劾得最厉害的两位大人的头,她一袭锦袍手拎人头站立于朝堂之上,当真犹如恶鬼现世,叫人不寒而栗,有几个心里有鬼胆子又小的,竟被吓得尿了裤子。

    御前失仪乃是大罪,想必从今往后,他们也不必再在帝王面前出现了。

    小公主是没有亲眼所见,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已经不再被局限于了了身边的五米范围内,可以飘得再远一点了。而帝王丝毫没有掩饰此事的意思,因此许多宫人私底下都在传,听得小公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看傅爻,怎么看怎么觉得鬼气森森,不敢接近。

    又因傅爻总是藏身于暗处,鲜少在太阳下现身,小公主甚至疑心傅司主当真是鬼非人。

    除了每日必去的上书房外,每隔一日,小公主还要跟随武将学练骑射,比起上书房那些爱说教的酸儒,小公主对武将们的印象稍微好一点。

    武将们私下也说呢,这样小的女孩儿学什么骑射?从未听说过公主也需要学这些,因此小公主一旦喊累偷懒,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向帝王反应。

    小公主对他们的态度便和气许多。

    不过自打听大公主说了那些话之后,小公主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学无术了。

    她死掉了嘛,又不会困,所以每天了了去上书房时,她也跟着坐在一边听讲,有时边听还会边质疑,觉着有些圣人之言如同放狗屁,真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

    但习武时便不成了,身体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摸不了刀剑提不起弓弩,而且根本不会累。

    越是如此,小公主越想回到自个儿的身体里去。她一开始还在了了耳边念叨,后来见了了充耳不闻,无论自己怎样捣乱都面不改色,小公主只得放弃。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志怪故事,里头的鬼啊妖的,都能修炼成人形,即便修不出,也能用法力写字画画。

    因此她要潜心修炼!然后告诉圣上和皇姐,让她们快些去找厉害的天师来将这妖怪给收了!

    小公主很自信地认为自己的修炼已见成效,如今能在妖怪周围十米左右活动就是证明。

    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了了半点不知,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在她展现出超乎年龄的聪颖后,教导她的这群文臣武将,反应都各有不同。

    满朝文武自然不可能尽是反姚党,早在登基前,帝王便已执政多年,拥有属于自己的势力,朝臣们认可她、效忠她,可以说只要帝王存在一日,他们的忠心就不会更改。

    然而这是有前提的。至少在目前,文武百官都已默认帝王最终会还位于陶氏,储君也必然在三位皇子中进行选择,无非就是选二皇子,还是三皇子与四皇子。

    二皇子并非帝王亲生,却最是贤德,三皇子与四皇子虽是亲生,才学与气度上却又差了些。

    但近一年来,帝王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尤其是她给巍鈭公主安排的课业,一个早晚要招驸马的公主,学帝王之术做什么?日后她生的孩子都不姓陶!

    了了表现的越优秀,对储君一事已窥出端倪的朝臣们便越是忐忑。

    小公主为何就不能像大公主那样做个温柔美丽,又安分守己的贵女呢?她出生便已是金枝玉叶,何必再让她陷入姚皇那样的人生中?女子为皇,个中艰辛,绝非言语能够形容。

    无论朝臣们如何揣测帝王的心思,帝王始终没有给出明确回应。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差别不大,但三四两位皇子却并不是很亲近这位母皇。

    他们试过扮演孝子,奈何心中恐惧太过,连与帝王对视两腿都止不住发抖,时常疑心帝王会为了捍卫自己的皇位,从而将他们一并斩杀。

    大皇兄不就是这样死的吗?他既占嫡又占长,即便什么都不做,储君的位置也会落到他身上,既是如此,又何必谋反?

    所以小公主跟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之间的关系,还不如与二皇子来的亲近。

    先帝只有一后一妃,先帝死后,二皇子的生母孙太妃便居于深宫之中,甚少露面,了了几次遇见他,都是他进宫来探望母亲才碰上的。

    最近这段时日,他显然遇到了点麻烦。

    好哥哥的说辞不管用了,那个好说话又心软的刘姑姑,无论他的人怎样游说,都不肯再受送去的礼,而他那个才七岁的小妹妹,居然颇有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之势,每日勤奋读书,连上书房的几位大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圣上不会真的要做如此荒唐之事吧?

    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陶谏感到很不可思议。

    了了也不是天天都在学,其实那些文臣武将没什么能教她的东西,但现在的这具身体与人类无异,所以每看到一定时间的书,她会在宫中四处走走避免眼睛疲劳。

    帝王身边养了几个漂亮面首,不过不住在后宫,了了很少见到他们。

    她倒是偶然碰见过一次孙太妃。

    孙太妃年纪比帝王要小一些,脸上过早地失去了对生活的渴盼与热爱,如今她身份尴尬,因此连宫宴都不会露面,了了看见她,还是因为陶谏搀扶着孙太妃出来散步。

    离得有些远,陶谏的嘴皮子上下翻飞得厉害,孙太妃则表情淡淡,她看起来简直像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对凡尘俗世没有丁点留恋。不过在陶谏主动过来与了了打招呼后,孙太妃的态度却也很是和气,只是话里话外,透出些被困在此处的落寞。

    ……还真是见缝插针的给小公主上眼药。

    先帝的起居注里,这位孙太妃的存在感并不算高,毕竟先帝在外一向是以与帝王情深而著称的,据说若非偶然,他连孙太妃都不会纳,是以孙太妃虽入宫多年,却只得了一个孩子。

    当天晚上,帝王难得有空,召了了共进晚膳,她也没个避讳,直接在饭桌上问了。

    很多事都有内情,只用看的无法得到真相,而刘姑姑跟万姑姑又知之不深,大公主可能清楚一点,可一来了了不能随意出宫,二来那位身体不好,万一说着说着开始吐血,那算谁的罪过呢?

    帝王倒挺欣赏她这种敢想敢问的性格,像从前那样看见自己恨不得绕道走的德性才真正叫人头疼。

    之前给了了夹过一次菜被拒,帝王便没再夹第二次,横竖孩子自个儿有手,看起来也不是会自己委屈自己的人。

    她淡道:“不安分一些,万一惹我动怒,那可就糟了。”

    小公主眨巴着眼睛,要是没有之前那些事,她心里头一直觉着孙太妃是个极好的长辈,完全就是她心目中“母亲”应该有的模样嘛。处处对孩子嘘寒问暖,只要孩子开心自己什么委屈都能受,再加上二哥在她心里非常好,那二哥的母亲当然也不是坏人,这两人不坏,坏的自然另有旁人喽。

    此时,“旁人”对了了道:“没事少往那两人身边凑。”

    这算是帝王第一次对小女儿告诫某些人最好不要靠近,了了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一个女人有丈夫或是兄弟,也许并不能完全牵绊住她,但一个女人若是生了个男孩,再想让她铁石心肠,就无疑是异想天开了,帝王这样的是少数中的少数,在她心里权力胜过一切,可孙太妃显然不是。

    同样是一笔财宝,有的人看了会想占为己有,甚至会因此杀死同样觊觎财宝,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而有的人会想要将财宝献给心爱的人,帮助他们走上人生巅峰。

    帝王懒得同小孩子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便召来陈姑姑。

    陈姑姑追随帝王最久,她原本要服侍用完膳的公主漱口净手,却被了了无声拒绝。

    她自己漱过口,又用清水洗净双手,陈姑姑便同她讲起了一些旧事。

    很多人都在小公主耳边诉说先帝的好,实际上先帝确实表现得像个无心权势一心陶醉于奇淫巧技的人,他甘愿将政权拱手相让,任由妻子展现才华,对待孩子比许多民间男子更为宠爱呵护,所以虽说平庸了些,才华也欠缺,但光是凭借这几点,已经足够有人称他为仁君了。

    他自幼不讨先公喜欢,在宫中处境艰难,直到帝王入宫,两人相遇,才凭借帝王的助力,逐渐在先公那里有了名号。

    “世上有些人,是只能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陈姑姑柔声对了了说着。“公主想想,倘若你曾经又饿又累,被人打得一身是伤,只能接落入泥洼里的雨水解渴,连身份卑贱的下人都能凌辱于你,这时有个人出现,她帮你助你,又为你出气,你是不是会很感激她?”

    小公主频频点头,那当然的呀,别人对她好,她当然要感激人家,还要报答人家的,做人就是要知恩图报呀。

    了了没给陈姑姑回应,她不觉着自己会落入需要凭借别人出主意才活得下去的境地。

    “好人会感恩,但人的情绪会随着时间变化,等到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所有见证过你落魄一面的仇人都被你处理掉了,惟独那个恩人,她日日夜夜出现在你身边,还比你聪明比你厉害,你怕不怕她嘲笑你?恨不恨她曾目睹过你的狼狈?即便你满身绫罗,她却仍记得你衣衫不整的模样。”

    男人往往如此,也许患难与共时真的曾经有过情意,但那点情意就像水面上的泡沫,这会儿冒了两下,下一秒就会啪的一声碎掉。

    “起居注上说,先帝为太子时,先公见东宫仅太子妃一人,便又指了一名出身高贵的侧妃给他,太子言不愿辜负发妻,先公因而大怒,要处置太子妃,太子只得屈从。”

    了了点了下头。

    陈姑姑笑笑,“您信吗?”

    了了摇了下头。

    小公主早从大公主的叙述中得知从未谋面的“父亲”并不像众人口中的那样完美,但她到底年纪小,还是相信人间有情爱所在,可实际上,帝王与先帝之间的“爱”,可能从来没有存在过。

    至少在帝王心中是没有的,她只是选择了一条自己能够快速掌控命运的捷径,当时她无路可走,并且也为这所谓的捷径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公主与圣上相处的太少了,您若是再多了解一些圣上,就会认可她的行为。”陈姑姑温柔地凝视着眼前的孩子,“历朝历代,哪位皇子皇孙不为了权势而厮杀,改朝换代更是遵循自然之理,为何这些事让女人来做,就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才是真正的荒唐。”

    先帝自成了太子,便既离不开帝王,又心中畏惧帝王。

    离不开她帮自己出谋划策,畏惧她城府深沉,说不准哪一日便会成为反向自己刺来的刀。

    孙太妃便是他选来对付帝王的棋子之一,说是先公赐婚,实际上,是先帝主动向孙太妃示好,他年轻时模样生得俊美,又因幼年经历多了一丝脆弱,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

    等孙太妃入了东宫,他偏偏又故意冷落人家,与她相见时,说心里有她,可一旦帝王出现,便对孙太妃视如无物,若即若离喜怒无常,二九年华又被家中养得天真的女郎哪里懂得这些?

    她只知道入了东宫,太子便是自己的一切,她不仅要为自己争,还要为家族争。先帝将所有罪责都怪到帝王身上,孙太妃便成了他的一把刀。

    后来帝王登基,孙太妃自知不敌,便主动居于深宫不再外出,只求帝王放过陶谏一命。

    当年那些旧事,如今已无人再提,孙太妃只要本分些,帝王也不会拿她怎样,或者说她从来没将孙太妃当回事,这世间如孙太妃这样的女子比比皆是,若个个都要帝王与其置气,这个皇帝她也不用再做了。

    小公主听得眼睛里直冒金星,她懵懵懂懂,大人的世界对她来说似乎开启得太早。

    陈姑姑最后对了了道:“公主不必在意她,她的一举一动,圣上心里都有数呢。”

    孙太妃是不重要的,但陶谏素来名声良好,孙太妃如今这般安分,未尝没有不给陶谏拖后腿的心思在里头。

    除非帝王脑子坏了,否则储君之位就是立一条狗,也绝无可能落到陶谏身上。

    别看陶谏平日对小公主亲切有加,一口一个二哥,比她那两个幸存的亲哥哥都要亲热,可此人一旦得势,绝对不会放过姚氏一族。

    陈姑姑早想与小公主讲一讲先帝时期的旧事,奈何帝王不开口,她哪敢擅作主张。如今瞧着小公主越来越好,陈姑姑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陶谏的打算,有一个算一个,帝王一清二楚。

    陈姑姑说完了,了了便不再久留。帝王如今政权不稳,陶谏的确优势很大,首先他比其它兄弟有能力,其次他身上没有流淌姚氏血脉,最后最重要的,孙太妃出身高贵,孙家虽不是反姚党,却与反姚党来往密切。

    等到床上躺下了,小公主难掩心情复杂,她还是不愿意相信母亲与父亲之间,竟然从来没有过真情:“不是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怎么会、怎么会一点情意都没有呢?”

    了了很少理她,今天是个例外。

    “如果你父亲心中当真有你母亲,就不会让她生这么多孩子。”

    小公主听不懂,“为什么这么说呢?父亲一共有六个孩子,其中五个都是圣上所出,这难道不是他对圣上的偏爱吗?”

    了了没说话,起身到案前找来了先帝的几本起居注,让小公主自个儿看。

    除却年近半百生的小公主外,前面的四个孩子,上面都有一些记录,了了在看先帝起居注时,不会把那些先帝与帝王之间的爱语当真,她只注意到了,先帝生完前头三个后,之后接连数年不曾再有孕,这个时间段,恰好是从先帝登基,她垂帘听政时开始的。

    所以很有可能,她并不想再继续生了,但却仍旧有了大公主,甚至在生大公主时险些难产而亡。

    小公主看了许久,她终究不是傻子,她只是不愿意去恶意揣测自己的父亲,但她明白了了的意思:“你是说……他想让圣上因孕事而死?”

    了了反问:“不是吗?”

    起居注上记载了这样一件证明二圣情深的事,帝王每次生产,先帝必定陪伴在侧。

    可若有真情,在见到女子生产所承受的痛苦后,哪里还会继续要孩子?甚至帝王生育大公主时难产,都有可能是先帝在其中做了手脚。

    小公主喃喃道:“既是如此……又何必生我?”

    母皇难道不会疼吗?

    第556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九)

    小公主若是大吵大闹, 了了必然会无视她,可这家伙坐在离她耳朵极近的地方安安静静,时不时抽噎一声, 这就比较烦人了。

    很多时候, 了了理解不了人类为何烦恼, 比如她们常常思考自己为何被爱又为何不被爱,或者是生存在这个世上所代表的意义, 但活着本身不就是意义吗?

    如果不是了了现在与常人无异,小公主早被禁言了。

    帝王的存在令小公主众星捧月,从前她哭, 总有人来哄, 若哄不好,连刘姑姑万姑姑都心慌不已,陶谏等人诱骗于她, 也从不敢说得太过直白,生怕她转头便告知帝王,因此这一哭之下无人问津, 不等了了处理她,小公主自个便受不住了。

    她哭得鼻头红红, 委屈巴巴地问:“你难道就不能安慰我几句吗?”

    了了眼睛都没睁,她没什么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也没兴趣去理解小孩子的思维, 她连回小公主一句都懒。

    若是个男皇帝, 小公主自然不必如现在这般辛苦, 她大可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 若得父亲宠爱,到了年纪还能选个自己中意的驸马, 一生荣华富贵轻松惬意,但她必须承担足够多的风险。

    比如父亲不宠她怎么办,驸马不合心意怎么办,兄弟继位后公主的荣光维持不住又要怎么办——如果觉得让别人来掌控自己的命运才是幸福,那小公主当然可以多愁善感。

    这样的命运甚至不需要耗费什么精力去争取,放眼看去,如此这般被养育的贵女多如过江之鲫。

    权力摆在那里,不去争是得不到的,你不要,就会被别人抢走。正如饥寒交迫将要饿死的人考虑不到理想和正义,要脆弱神伤,至少要等到时局稳定大权在握之后。

    比起关爱幼崽成长,了了更关心要如何维持自己眼下所拥有的利益。帝王虽未明说,意图却鲜明,长女有疾,她有意立幼女为储,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帝王登基后,改国号为“曜”,朝中众臣对此没有异议,一是誓死反扑的那一批已经被处理得干净,二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帝王的政权难以长久,或者说她总是要选继承人的,而无论她如何挑选,继承人都不折不扣与先帝同姓,继承着先帝的血脉。

    帝王母家势微,她的兄弟子侄无能者居多,提拔了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好在他们知晓这泼天的富贵是来自于谁,对姚皇倒是忠心耿耿,于朝中也偶尔派得上些用场。

    至于两位公主,那从来不是陶氏旧臣忌惮的选项,先帝能为大公主安排个程松之,他们就也能为小公主准备一位痴情又有才学的驸马,实在不足为惧。

    按照规矩,金枝玉叶们在进入上书房读书前便该选定伴读,但不知为何帝王始终没提,小公主念了这么久时间的书,身边只有伺候的宫人。

    想什么就来什么,次日这件事便被帝王提上了日程,不过她日理万机,没工夫陪小孩选人,只让田太监送来了一堆画像让了了自个儿挑。

    能被送来的,自然已提前筛选过,本质上选谁都一样,总归对小公主无害。其中女孩占多数,男孩零星那么四五个,画像比较失真,看不大出来究竟长什么模样,但能被选中的,想必也都不会太丑。

    伴读们大多家世显赫,还有几个出身宗室,按照陶氏皇室的辈分来算,了了还得称呼一声堂姐堂兄呢。

    她将画像随意翻了一遍,又从田太监手中要过记录着人选信息的小册子,发觉这应该是过了帝王的眼的,于是不再多看,对田太监道:“就按照圣上的意思吧。”

    田太监回到昌平宫也还是摸不着头脑,他小声同陈姑姑道:“姑姑,你说这圣上与小殿下,做什么呢这是。”

    一个要他去送画像跟册子,分明是选好了的却不说,一个随意翻了一遍让他拿回来,自己却不选,饶是田大伴心肝比旁人多长了七八个窍,也瞧不懂这对天家母子是什么意思。

    陈姑姑笑着说:“只怕往后这样的日子多得是呢。”

    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较起劲儿来,哪里是她们能弄明白的。换作从前陈姑姑兴许还会担心圣上与小公主之间本就淡薄的亲情每况愈下,现在嘛……横竖陈姑姑是瞧出来了,圣上政务繁忙,小公主课业也不轻,两人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见回面,全靠你来我往这些较量着呢。

    从前可不会这样。

    有时圣上正处理着政务,会忽然召陈姑姑或田太监去给小公主送上一份新鲜作业,里头写了什么,这两人是不敢擅自打开瞧的,她们只知道,每次圣上收到回复时,即便正处于龙颜大怒的状态,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这次过后,了了很快便见到了自己的四位伴读。

    三女一男,出身各有不同,但尽皆显赫,其中年纪最大的女孩来自宗室,叫陶澜,其父与先帝是堂兄弟。此外名叫刘敬诺的女孩是名将刘蔚之女,刘蔚正是当初帝王登基时的有力支持者。男孩出身自文臣世家,据说小小年纪便已饱读诗书,最特殊的则是名纳兰茗,她是纳兰珊最小的一个曾孙。

    纳兰氏倒台,帝王的铁血手腕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朝臣,可纳兰珊毕竟是三朝老臣,又党羽众多,再加上反姚党贼心不死,若打压得太厉害难免狗急跳墙,因此在纳兰珊卧病在场的情况下,宽宏大量的帝王特意召了纳兰茗入宫为公主伴读。

    除了性格大大咧咧的刘敬诺之外,余下三人,最大岁数不过十一,却已不能称之为小孩了,言行举止比成年人都要妥帖。

    陶澜身为宗室子,对窃取陶氏江山的姚皇十分反感,此番能做公主伴读,也是宗室在后推了一把。本来帝王没打算这么快便给小公主挑伴读,但了了近日的表现超出她的意料,她便将此事提前抬上了章程。

    从一开始,帝王要的就不是个温软可爱的孩子,她用最苛刻的目光审视着小公主,在权力的交接之中,亲情不值一提。

    从古至今,男皇帝们连招招手都不需要,孩子们就会摇尾乞怜向其讨好,恐惧于被抢夺皇位的男皇帝们因此屠杀兄弟男儿的多如过江之鲫,没见哪位男皇帝挑选继承人还要提前铺垫好感情。

    在年富力强之际便已开始考虑继承者,如帝王这般的皇帝可不多见。

    在上书房相处了半日,了了便已将四名伴读的性格摸了个七七八八,陶澜眼高于顶,对帝王多有不满,总是想将了了拉入她的阵营;刘敬诺大大咧咧不善诗书,老师讲课时她看似专心致志,实则低头打盹,但年纪虽小,身手却很利落,打盹时被老师抓住,戒尺还没落到桌上,刚还沉浸在梦乡中的人已经跳了起来躲得远远的。

    纳兰茗家中遭逢巨变,几乎不开口说话,她入宫前应当被再三叮嘱过,明明心高气傲却不得不对着了了伏低做小,陶澜讥讽了她几句她默默忍了,但刘敬诺问她借砚台她没拒绝。

    三人各有各的优缺点,唯一的男伴读杨矢就不一样了,他只比陶澜小一岁,但却是四位伴读对了了最殷勤之人,而且他的殷勤并不阿谀,并且极其善于表现,俨然是一副在四位伴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模样。

    完完全全是家族教导出的最方正的郎君,只是年纪太小还不够圆滑,因此总透出点虚伪,不难想象等再过个几年,京城就又要多出一位举世无双的“程松之”。

    杨家是先帝母族,当年先帝势微,与帝王相识后与母族的联系才密切起来,杨家心知理亏,因此为讨好先帝,屡次示好于帝王,先帝驾崩后,杨家作为先帝母族,也在帝王登基中出了把力。

    可最近这两年,杨家又似乎有些二心,同陶谏走得颇近,又在几位皇子中摇摆不定。

    由于年轻一代的男郎没几个成器,倒是同辈女郎美名颇多,因此杨家毫不吝于以姻亲的方式来稳固自家这条摇摇晃晃不稳当的破船。

    许是见年轻一代的男郎们无可救药,杨家便更换了重点培养对象,老承恩公将全部的希望寄托给了孙辈,盼望能有个出息的带领杨家重回巅峰。

    真不知杨家哪里来的错觉,哪怕先帝在世时,他们也没有过什么辉煌时刻,先帝看似大度,实则心眼极小,始终记恨着自己落魄时母族的见死不救,哪里还会予以重任?也不怪老承恩公权衡过利弊后,选择站到帝王这边。

    至少从目前来看,帝王还是愿意给杨家面子的。

    杨矢心知自己身负重任,他能打败其它兄弟被祖父选中入宫做伴读,除却聪慧稳重外,最重要的,是他的容貌在兄弟中生得最好,小小年纪已瞧得出日后的风华绝代,若能与小公主青梅竹马长大,不愁累积不了情谊。

    他在府中亦是将祖母母亲等一众女眷哄得眉开眼笑,很得长辈欢心。前来上书房之前,杨矢还与宗室郡主陶澜拜见过帝王,帝王对他也很是和气,更何况杨矢今日还是有备而来。

    “公主。”

    放课后,杨矢主动与了了搭话,他从书袋中取出一物,笑着邀她同玩,“不知公主可有兴趣帮我一帮?前几日家父买了难人木回来,我如何也解不开。”

    难人木就是八卦锁,一种很常见的民间玩具,种类繁多,小孩子一时半会还真难解开。

    陶澜瞅了眼,不客气地笑道:“这难人木如此精巧,还不到巴掌大,恐怕不好买吧?”

    言下之意便是杨矢刻意找话题接近公主,因为她们入宫前要搜身,一般人哪里敢携带外物进来,连笔墨纸砚用的都是宫中之物。

    刘敬诺很感兴趣,她主动朝杨矢伸手:“给我看看。”

    杨矢看了眼了了,递了过去,结果刘敬诺掰了半天,脑门儿都出汗了也没能拆开,她心大,挠挠头坦然道:“我就是对这些东西不擅长,这个哪里好玩了,公主不如我们去放纸鸢吧,再不然投壶!我准头可厉害了!”

    她喜欢蹦蹦跳跳到处跑,反而对这种需要坐下来静心研究的玩意儿不感兴趣。

    好好的难人木叫刘敬诺弄得乱七八糟,了了从刘敬诺手中接过,淡淡地问:“哪来的纸鸢?”

    刘敬诺:“嘿嘿。”

    她如同变戏法一般,把外衣一脱,这豪放的举动吓得陶澜跟纳兰茗都淡定不住,杨矢赶紧背身不看,刘敬诺奇道:“我里面还穿着呢。”

    “那也不能如此失仪!”陶澜简直想跳起来,“你入宫之前,你家里人难道都没教过你规矩吗!”

    刘敬诺一边从袖子里往外抽东西,一边回答:“教了啊,可是我记不住。”

    她居然把好好的纸鸢给拆了,藏在衣袖里,风筝线则缠在腰上,至于纸鸢所要用到的竹骨,这奇葩跟负荆请罪般绑在背后。得亏她是公主伴读,出身不俗又年幼,搜身时没让她脱衣,否则根本带不进宫。

    陶澜原本打算放课后同公主堂妹好好联络感情,最好是将小公主拉拢过来,没想到被刘敬诺乱拳打死老师傅,要说什么全给忘了。

    别看刘敬诺拆难人木笨手笨脚,组装纸鸢却十足灵活,对此她还叹惋道:“可惜只能装得下这么一个,要是天气再冷点,还能多带一个。”

    虽说帝王掌权后民风开放,女子不似从前受束缚,可像刘敬诺这样的着实少见,幸好上课的大人们已经走了,否则见着她这么个贵女当众脱衣,非晕死不可。

    刘敬诺将纸鸢复原的同时,了了也将难人木全部拆开,又重新组装回去,她甚至都没怎么花心思,而是一直看着刘敬诺。

    杨矢之前已将如何拆解难人木练得炉火纯青,没想到压根没有他表现的机会,到底年纪不大,一时有些懵圈,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敬诺拎起自己的老鹰纸鸢,兴高采烈对了了道:“公主,今天风还蛮大的,咱们出去玩吧!”

    一上去的之乎者也快把她的大脑听混沌了,迫切需要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了了还真就没拒绝。

    万姑姑在上书房外看得欲言又止,陶澜有些气恼刘敬诺抢先自己一步,她几次三番想与堂妹说话都没机会,因此也牢牢跟着,随时寻找契机。

    杨矢不愿落于人后,同样跟着出去了,只有纳兰茗还坐在原地,上书房内没人后,她伸手捡起被随意放在桌上的难人木,自己动手拆了一回。

    曾祖父得势时,家中姐妹不被允许碰这些玩物丧志之物。纳兰珊在朝堂上为帝王效力,看似忠心不二,实际上并不服气,对待女眷要求格外严格,只许她们读女德,生怕养出第二个姚皇。

    因是头一回玩,纳兰茗还有些不得要领,但没用多久她便弄明白了,不仅将难人木拆了个零落,还如同了了那般又被装了回去。

    说实话,纳兰氏一朝落魄,日子与从前简直有如天壤之别,可纳兰茗没觉得哪里不好,顶多是吃穿差了些,从前吃穿是很好的,但却被管得那样严,如今衣食住行是差了许多,可再出门,也不会被家法打断腿。

    曾祖母与祖母她们觉着从高门贵妇沦落十分羞耻,纳兰茗却不然,她还是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家里男丁遭了殃,她和姐妹们却因此得到了露头机会,谁说这不算祸福相生呢。

    不过这样的话她连亲娘亲爹都不敢说,顶多在自己心里想想,入了宫还要装出一副黯然神伤之色。

    其实,她也没放过纸鸢来着。

    纳兰茗轻轻将难人木放回原处,她告诉自己得抓住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否则她的人生仍然要掌控在他人手中。

    外头刘敬诺正绘声绘色同公主郡主讲述自己跟随父亲镇守西北的见闻,她描绘的大漠长河黄沙落日,是陶澜只是书中读过的,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亲眼所见,终究难有感悟。

    不知为何,她就是看刘敬诺很不顺眼,于是刺了对方一句:“有什么好得意的,西北苦寒荒芜,哪有京城这样多的好东西,真是个没见识的土包子。”

    说什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忒地粗俗,用膳自然是要优雅端方,像那种毫无礼仪可言的吃法,同牲口有何区别?

    但她乃宗室郡主,过于粗鲁的话说不出口,怎么说她与刘敬诺之间也无深仇大恨,首次见面便口无遮拦,太过失礼。

    刘敬诺不以为然道:“京城有京城的好,西北有西北的好,可惜我爹暗伤颇多,只能回京休养,不知道我长大后能不能也去镇守西北。”

    陶澜被她逗乐了,觉着这真是个傻丫头,指着她笑道:“一张嘴净胡说!再过几年你都该说亲了,常年在那黄沙漫天之地待着,得糙成什么样子呀,你爹是为你好,才带你回京呢。”

    刘敬诺拽着手中的风筝线,反驳道:“我才不说亲呢,我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

    第557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

    陶澜再也绷不住, 笑弯了腰。她讲究礼数,连笑都顾及端庄,用帕子捂住嘴, 免得笑容过盛使得表情崩坏:“我, 我看你是真叫猪油糊了心!还大将军呢, 你一个小女郎,做的哪门子大将军?”

    刘敬诺气得要命, 犟嘴道:“女人都能做皇帝,我怎么不能做大将军!”

    她又不比旁人差了!

    陶澜还要再笑,此时她觉着自己会将刘敬诺当作竞争对手太傻了, 这根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 于是脱口而出:“你今年才九岁,待你及笄也要六年,到时——”

    话说一半, 她忽地意识到在场还有一人,连忙住口,快速瞥了下了了, 不往下说了。

    偏偏刘敬诺还要追问:“到时怎么了?”

    陶澜:“到时,到时你说不定都嫁人了, 还怎么做大将军?”

    刘敬诺不以为然:“我才不要嫁人,没人能逼我嫁人。”

    陶澜:“你爹你娘的话,难道你也不听?”

    刘敬诺:“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当然不听了。”

    她生于西北长于西北, 那里走街串巷养家糊口的女人比比皆是, 重要时刻她们甚至会拎起农具保卫家园, 刘敬诺耳濡目染,彪悍异常, 因此虽已随其父回京半年有余,却始终没能交到什么朋友。

    京城的女郎都很有礼貌,说话轻轻的柔柔的,不会当面说人不好,刘敬诺同她们玩不来,一是生活习性脾气观念各有不同,二也是与她身份相当的女郎大多出身不差,便是她们想同刘敬诺往来,也会受到家中阻碍。

    连刘将军自个都觉得他家闺女能当上公主伴读,主要靠得都是圣上对他的信任。

    也许等将来刘敬诺在京城生活久了,会渐渐变成一位高贵斯文的淑女,但至少现在她还不是。

    陶澜只觉这西北来的傻丫头过于天真,还要再笑,却听公主问:“有何可笑?”

    脸上的笑容一僵,陶澜朝公主看去,发觉公主也正在看自己,目光冷淡,又问了一遍:“有何可笑?”

    眼见郡主跟公主之间气氛紧张,刘敬诺感觉很苦恼,于是她尝试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那就是贡献出手里的风筝线——是的,虽然是她主动邀请人家一起来放纸鸢,但实际上刘敬诺这双手就没松开过:“公主,你要试试吗?”

    了了对纸鸢游戏不怎么感兴趣,于是刘敬诺一把将风筝线塞给了陶澜:“那郡主你试试吧!”

    陶澜想都没想就要拒绝,刘敬诺手却松开了,她要是不接,纸鸢肯定会飞走,害得陶澜只好抓紧。她心里鄙薄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游戏,可这种欢乐是真实存在的,纸鸢高高飞在空中,她拽了两下,刘敬诺指点她松线,陶澜道:“你能不能闭嘴,难道我不会吗?”

    说完又嘟囔这纸鸢太丑了,不如弄个蝴蝶蜻蜓。

    刘敬诺跺脚道:“这可是雌鹰!很凶很厉害的!”

    陶澜笑她没见识:“雌鹰?哪有这种说法,鹰击长空、鹰视狼顾,说得可都是雄鹰。”

    刘敬诺反过来笑她没见识:“怪不得我娘常说我要当大将军就不能纸上谈兵,郡主才是大笨蛋,你见过鹰吗?”

    陶澜:“我当然见过!皇室春猎东狩,多得是养来捕猎的鹰!”

    刘敬诺哈了一声:“那你肯定没有注意过它们的性别。”

    陶澜:“……管它雌鹰雄鹰,能狩猎不就行了。”

    她可是宗室郡主,哪能跑去询问身份卑贱的养鹰人,问他们如何分辨鹰的雌雄?

    刘敬诺:“雌鹰的体型是比雄鹰大的,大这~~么多!”

    怕语言表达的不够清晰,刘敬诺还特意伸开双臂向陶澜比划,神情认真语气肯定,那气场,就跟说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一样庄严肃穆,让人质疑不起来。

    陶澜:“……真的假的?”

    刘敬诺:“当然是真的!”

    陶澜心里还是有点不信,但谅刘敬诺也不敢跟她说谎,于是她希望能得到权威认可:“公主,你信她说的话吗?”

    了了:“去珍兽园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闻言,陶澜如梦初醒,对哦,宫中有珍兽园,里头养了许多奇珍异兽,可惜圣上并不贪图享乐,不像先帝,常使人自民间搜刮罕见奇兽收入珍兽园。

    刘敬诺眼睛一亮:“要去珍兽园吗?我还没有去过呢!西北最多的是狼,老虎狮子大象我都没见过!”

    不知道为什么,陶澜总想呲刘敬诺两句,大概是此人过于心大,好像什么都不用考虑,看着莫名令人不爽:“你怎么总是喜欢这些凶残的野兽,是小兔子不够听话,还是小猫不够可爱?”

    刘敬诺摆摆手:“小兔子好吃的。”

    陶澜:……

    杨矢全程说不上话,郡主只顾着跟刘敬诺拌嘴,刘敬诺说一句她就要怼一句,也不知两人是不是前生的冤家,公主连郡主跟刘敬诺都不怎么搭理,更不会理会他,但他很坚强,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场,硬要跟。

    四位伴读去了三个,不好孤立剩下那个,刘敬诺主动去喊纳兰茗,陶澜看她这样更觉得不顺眼:“人家都不来,你还巴巴地跑过去贴,你没有自尊吗?”

    她不仅看不惯刘敬诺,也看不惯纳兰茗,纳兰氏门庭冷落后继无人,这位还装什么风骨?看到那种哭丧脸就来气。

    刘敬诺成功揪来了纳兰茗,这下公主加伴读五人凑齐,全员朝珍兽园而去。

    自打先帝驾崩,帝王没给珍兽园花什么心思,最近一次的异兽还是一头白鹿,三年前作为帝王执政有道的祥瑞被送入珍兽园,朝堂迎来好一波赞美吹捧。

    许多皇帝在位期间都会出现祥瑞,按照所出祥瑞的不同还分大瑞、上瑞、中瑞和下瑞,白鹿便是上瑞的一种,其中大瑞甚至可以直接表奏于皇帝,无论如何,出现祥瑞,就意味着在位的皇帝受上天眷顾与承认,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

    至于这些祥瑞究竟从何而来,那便不必细究了。

    珍兽园虽数年不得帝王眷顾,伺候的宫人却都兢兢业业很是尽心,奇珍异兽们的毛皮油光水滑,打点得很好,一看便是被精心照料过的。

    刘敬诺只对猛兽感兴趣,甚至向照顾老虎的宫人提出“能不能让我骑一下”的要求,把那小太监吓得差点儿尿裤子,这要是贵人出了什么意外,他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陶澜便怼道:“你到底是来看鹰的还是送饭的,人家一口就能咬断你的脖子。”

    刘敬诺铩羽而归。

    她们的目的是来证明雌鹰与雄鹰究竟谁的体型比较大,珍兽园的养鹰人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小贵人,先帝对禽类兴趣不大,她都只能默默地在鹰馆养鹰,每年皇室狩猎才是她最受欢迎的时候。

    两人争了一路,其实陶澜已有些相信刘敬诺的话了,只是她习惯性嘴硬,非要怼回去,直到跟着养鹰人看过了绝大多数的鹰,这才信了刘敬诺没有说谎,雌鹰的体型竟真比雄鹰大!

    郡主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尤其是在养鹰人将雌雄两鹰放在一起时,那对比简直如同水缸与水桶,比喻可能夸张了点,但用来形容郡主此时此刻的心情再合适不过。

    她父王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幅雄鹰图,据说出自当世大家之手,陶澜忽然意识到,也许再有学问的人也不是无所不知,又或者他们知道,只是不承认。

    就像圣上比所有男人都厉害,但包括父王在内的许多人,都再三强调她的独一无二,生怕有女人效仿。

    纳兰茗对珍兽园好奇得紧,因有宫人跟着,她便四处溜达,杨矢则始终注意着了了,他见了了不管陶刘二人,脚一抬便跟了上去。

    了了心血来潮去看了那头被称为祥瑞的白鹿,鹿本身便是很可爱的动物,这头白鹿性情更是温顺,通体雪白不说,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睫毛长得如小扇子一般,恰好溜达到这里的纳兰茗顿时一眼万年。

    它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浑身都毛茸茸的,因被打理得很精心,今日阳光又灿烂,看起来简直像在散发着一团柔光。

    她忍不住问养鹿的太监要些草料来喂它,太监用簸箩装了些坚果与水果过来,这是白鹿最喜欢的食物,纳兰茗拿了水果给它,它便把脑袋靠过来,半点不认生,就着她的手啃了一口。

    它真的太可爱了,纳兰茗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摸它茸茸的头顶,掌心下的毛发软得要命,让纳兰茗想起自己小时候无意中见到的一只白色小猫。

    她是很想养的,可惜家里不许,她只能偷偷养在屋子里。后来被母亲发现,遭到斥责,纳兰茗便打开窗户,悄悄地把小猫放走,她怕自己不放它走,它会被处理掉,家里的小孩都不许养宠物,这是曾祖父定的家规。

    摸着摸着,纳兰茗忽地迟疑了下。

    她看向一旁捧着簸箩的养鹿太监:“你……”

    太监低眉顺眼,慌忙应声:“贵人有何吩咐?”

    吩咐是没有的,只是他在她身边站得久了,身上隐隐传来一股味儿,纳兰茗不大确定自己的嗅觉有没有出错。

    她犹豫片刻,喂小鹿的心思渐渐淡去,转而问那太监:“这位公公可是身体不适?”

    了了站得远些,她对任何动物都没有什么喜爱之情,而且她靠得太近,那头白鹿的情绪就明显不大稳定,一双圆圆大眼甚至还会浮现泪光,仿佛她是比老虎狮子还要可怕的洪水猛兽。

    所以当纳兰茗询问太监身体状况时,了了朝那太监看去。

    太监本就心中有鬼,被纳兰茗一问,双手立时一抖,簸箩拿不稳,坚果水果滚了一地。

    万姑姑顿觉不妙,上前将其摁住,纳兰茗转身向了了行礼:“公主,我想看看喂养这头白鹿的草料,还请公主允许。”

    了了颔首,立刻便有宫人上前,待纳兰茗检查了草料,果不其然,她从其中挑出了几株黄绿色线性植物,由于事先处理过,和其它草料混在一起时并不显眼,但只要挑出来就会发现其异常之处。

    巧的是,了了认识这种植物。

    纳兰茗捏着手里的植物忍着怒气,她看向那头懵懂的小鹿,极力忍耐着心头真火,对了了道:“公主,此乃七叶一枝花,虽可入药,却有毒性,白鹿乃是祥瑞,如何吃得?”

    万姑姑听了大骇,白鹿作为上瑞,在珍兽园中的待遇素来是头一份,什么人胆敢对其下手?

    杨矢立刻道:“公主,此事事关重大,须得立刻禀报圣上定夺。”

    了了冷淡地看过来,杨矢被这寒冰般的双眼一注视,顿时如同被咬了舌头般再出不得声。

    此事的确需要告知帝王,但不用杨矢来教她。

    纳兰茗气愤至极,却依旧能冷静分析,“我要草料,这太监却送来水果,一开始我也并未觉着奇怪,可他离我太近,时间一久,即便处理过,也闻得出他身上那股药味。”

    须知为了照顾这些异兽,珍兽园所有宫人都不许熏香,若是生病需要吃药,便会被安排换人前来。

    这件事很快便被帝王知晓,那太监如何处置,便不是小孩们应该看的事了,帝王虽拿小女儿当继承人,不惯着她,却也不至于到让她亲眼目睹行刑场面的地步。

    还在鹰馆拌嘴的陶澜与刘敬诺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送回了府,她们在宫门口碰上了杨矢,却没见着纳兰茗,便好奇询问。

    杨矢一脸的讳莫如深,他明明可以不回答,却又偏要装深沉:“此事不是你们该知道的,切勿多问。”

    一句话,让势如水火的两人瞬间统一战线,不仅不再互相攻击,还凑在一起说起唯一的男伴读的坏话。

    陶澜:“哇他在装什么,我是宗室我都没他那么拽。”

    刘敬诺:“就是,还故意带那种我不会玩的玩具入宫,是不是想让我下不来台?”

    陶澜:“杨家什么德性他自个儿不清楚吗?我说他不会是想做驸马吧?”

    刘敬诺:“啊那他家难道落魄到连铜镜都买不起了吗?”

    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是讨厌同一个人的感觉。

    没办法,谁让女孩们压根不懂什么叫情窦初开,便是杨矢学公孔雀开屏,在同样眼里只有利益的宗室郡主跟纳兰氏女郎眼中,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竞争对手。至于刘敬诺,她纯粹是跟那种装深沉的小孩玩不到一起去。

    两人先共同攻击了一会杨矢,然后才把话题放到纳兰茗身上,四位伴读三位都被请出了宫,惟独纳兰茗没有,很难不让人觉得发生的事与其有关。

    陶澜很是扼腕:“可恶,没能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得回府了。不行,我得回去跟父王说说,让他打听打听。”

    刘敬诺道:“要是打听出来了,告诉我一声,我爹在京城没啥本事,一问三不知。”

    看在她们刚才共同说过杨矢坏话的份上,郡主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此时,宫中的纳兰茗也回过了味儿,她心下惴惴,并未因自己立功一事感到轻松,相反地,她甚至有些后悔今日的多嘴。

    因为她意识到,白鹿作为上瑞入了珍兽园已有三年,但对其下毒却是在近期才开始,且珍兽园戒备森严,能将手伸进去的人能力绝不一般。

    若是白鹿死了,帝王必然要受到质疑,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不管怎么看,对祥瑞下毒都像是一种不那么疯狂的反击——近期闹得最大的事件,不就是纳兰氏的落败么?

    曾祖父中风在床,应当不是主导,怕只怕圣上非要计较,甚至于万一圣上认为,自己是受曾祖父指使,故意去看白鹿,然后顺理成章发现下毒之人来讨取公主欢心,又该如何是好?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在没有摸清楚状况之前应当韬光养晦而非贸然出头,明明早就想清楚的道理,怎地被那毛茸茸的小家伙一瞧,尽数忘到了脑后?

    纳兰茗可没忘记自己的姓氏,纳兰氏如今只是落魄,真要被诛九族,女眷也逃不过!

    自认出毒物,并指出养鹿太监的问题后,纳兰茗便被带到了昌平宫偏殿,公主进去许久了,她却一直在这等着没有得到召唤,也不被允许出宫。

    天色已晚,入宫的第一天便出了这样的事,纳兰茗悔不当初。

    陈姑姑走了过来,问偏殿外的田太监:“怎样了?”

    田太监笑笑:“到底是个小孩儿呢,虽说稳重些,到底还是怕的,来来回回踱步许久了,瞧着不像是与此事有关,兴许真是巧合。”

    陈姑姑闻言,不置可否,田太监问她是否帝王传召,得陈姑姑颔首,才甩了甩手中拂尘,推门对纳兰茗道:“女郎,圣上有请。”

    还处于不安状态的纳兰茗僵如木石,她心跳得极快,慌张又害怕,只能靠指甲掐掌心来缓解不安的情绪,恭恭敬敬地朝门口走来,低声请求陈姑姑与田太监:“小女愚鲁,还请姑姑与大伴多多提点。”

    第558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一)

    入宫前, 母亲便提前为纳兰茗准备了用来打点的东西,是一袋金豆子,既好看又方便存放, 只是今日一直没派上用场。

    可陈姑姑与田太监俱是圣上心腹, 哪里会被这样的小恩小惠收买?田太监只笑笑不说话, 陈姑姑见这孩子小脸苍白却还强作镇定,遂安慰道:“女郎不必忧心, 送女郎回府的轿子已备好了。”

    她什么也没说,却轻而易举安抚到了纳兰茗。

    送她回府,就是说……圣上不准备怪罪?日后自己还能继续做公主伴读?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 纳兰茗老老实实随陈姑姑进了主殿, 她全程不敢抬头,跪地行礼,不得帝王允许便不起身。

    帝王素来有些小心眼, 她的小心眼跟先帝的小心眼还有些不同,先帝纯粹是心胸狭隘,自己无能还要怪旁人太厉害, 而帝王嘛,她的小心眼建立于宽广的胸怀之上, 只能说是忙里偷闲的恶趣味,逗逗你玩,吓得你体似筛糠再轻拿轻放, 前提是你对她有用, 并且罪不至死。

    换作纳兰珊在这儿, 可能得跪个三天三夜, 但小孩子嘛,帝王还没跌份儿到同她计较。

    “起来吧。”

    纳兰茗僵硬起身, 没意识到自己已有些同手同脚。

    “抬起头来,走近些。”

    帝王从来没把除了纳兰珊之外的纳兰氏族人放在眼里,唯一一个出息的纳兰稚,还被傅爻一刀砍了脑袋,剩下的尽是些庸人,根本不足为惧。

    反倒是这个小少年,年纪虽小,却如一根迎风挺立的青竹,不似纳兰珊油滑老练,自有一腔风骨。

    她的语气与慈爱不沾边,毕竟公主们也没有这种待遇,纳兰茗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继续同手同脚往前走。

    在她依言抬头看见帝王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样一句话,这就是皇帝吗?

    纳兰茗似乎理解,为何曾祖父每每于家中提及圣上,都是那样一种忌惮的口气了。

    圣上并不年轻,也不打扮,与纳兰茗见过的所有同龄的女人尽皆不同,她身着一袭青色常服,只在袖口及衣摆处绣有龙纹花样,但却比盛装打扮满头珠翠的夫人更加耀眼。

    不对,纳兰茗想,她不应该用夫人们来与圣上作对比,因为圣上是皇帝,她是凌驾于世人之上的。

    只看了一眼,纳兰茗便迅速低头不敢再看,她胡乱想着,府中姐妹们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搭配发髻与珠钗,穿什么样的衣裙才更亮眼,想要在各种宴会上成为最夺目的存在,但如果是圣上……即便是鱼龙白服,也不会有人忽视她吧?

    那是只有权力才能滋养出的气势,真让人向往。

    “在闺中,都读些什么书?”

    纳兰茗从胡思乱想中回神,规规矩矩答道:“读些女德女训,只是家母身体不好,因此也读了几本医书。”

    医者乃是中九流,与纳兰氏不符,所以纳兰茗都是偷着看的,不敢叫人知晓。

    她没敢抬头,只是听帝王忽地换了口吻,略带点调侃:“瞧瞧旁人,俱是七窍玲珑心,惟独你从前是个实心的。”

    圣上是在跟谁说话?公主吗?

    飘在半空的小公主被扫射到,涨红着脸无法反驳。

    帝王只问了一句,纳兰茗便知晓她要问什么并回答了出来,换成小公主,大概连帝王的意思都听不出来吧。

    了了:“呵。”

    她面无表情的一个呵让纳兰茗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公主这是不服气圣上吗?

    帝王没管小女儿,再问纳兰茗:“你曾祖父的身子如何了?”

    纳兰茗不理解帝王这么问的用意,她斟酌了下字句才回答道:“皇恩浩荡,前些时日御医为曾祖父就诊过,说是须得好生将养,兴许还有清醒的时候。”

    帝王这回是真的笑了,她看向女儿,心说这人与人之间,可能当真有些不同,只差两个年岁,纳兰家的女郎比许多成人更为谨慎妥善,她的这个小女儿前不久却还是个兜不住的筛子,处处是漏洞。

    将这样的孩子放在公主身边是很危险的,因为她有足够的心机去摸索,甚至是掌控公主,让公主做出每一个来自于她的决定,却还能沾沾自喜以为是出自本心。

    换作之前,帝王根本不会考虑纳兰茗,但最近小女儿的表现让她看到了些许曙光。

    “你是个聪明孩子。”

    帝王对纳兰茗道,随后停顿数秒,又道:“最好是一直聪明下去。”

    纳兰茗此时其实是有些听不明白的,但这不妨碍她将帝王的话牢牢记住,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帝王的真意,并为此庆幸自己做对了选择。

    之后陈姑姑便进来带走了纳兰茗,并将人安全送回,也是纳兰茗走后,了了才开口:“你也没有精明到哪里去。”

    帝王兴致盎然地问:“哦?何以见得呢?”

    比起戳心窝子,了了是不遑多让的:“随时都可能被揭穿的祥瑞,难道还不算愚蠢?”

    帝王难得舒展姿态,往后靠着软榻:“若要这么说,那蠢人可多了去了。”

    百姓愚昧,不会质疑,但历朝历代的帝王及群臣心里门儿清,什么祥瑞,还不都是人工制造,那头白鹿也是有人刻意找来以祥瑞之名献上,意图讨好帝王罢了。

    帝王自然清楚,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有人愿意歌功颂德,难道她还能不听?祥瑞出现得越多,对她的赞美越多,朝堂之中反对的声音就越小,事实上她还在筹划新的祥瑞呢,这回可不能只是上瑞,得是大瑞了。

    了了:“打赌吗?”

    帝王:“赌什么?”

    了了:“届时自然见分晓。”

    她站起身,冲帝王拱手为礼,随后便头都不回的离去,剩下帝王指着她的背影,不敢置信地问陈姑姑:“她这是什么态度?可还有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陈姑姑竭力忍着笑意:“圣上恕罪,公主还小呢。”

    帝王没好气道:“小?纳兰家那女郎也小,一颗心却生了千八百个窍,你再瞧瞧她。”

    陈姑姑听得出帝王并非真的恼火,便劝道:“公主是大器晚成,日后定然不会叫您失望。”

    帝王哼了声,脸上轻慢之色逐渐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冷笑道:“不跟他们一般计较,还真以为朕是心慈手软了,敢把手伸得这么长,就别怪朕连脑袋一起砍下来。”

    陈姑姑安静不语,她知道帝王并不需要自己回应,因此只在心里替那些人叹息,何必呢,就算弄死一头白鹿,除了给帝王添点堵以外,又能起到什么效果呢?值得拿自己与全家人的性命来换么?

    纳兰茗归家太晚,如今她是纳兰氏最璀璨的一颗明珠,人人都盼着她能讨公主欢心,即便不能让纳兰氏重铸辉煌,至少也可以让眼下的日子再顺心一些。

    纳兰茗清楚曾祖母、祖母她们在想什么,毕竟做公主伴读,前途顶了天也没什么用,家人更希望她能嫁入皇家,毕竟皇孙们与她年龄相当,假如曾祖父身体康健,那只有她挑别人的份儿。

    每每听到那些老掉牙的叮嘱,纳兰茗都在神游天外,她很羡慕刘敬诺有当着宗室郡主,甚至公主的面大声说自己不嫁人想当大将军的勇气,那女孩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说的,她却不一样。

    她是阴暗的,是藏在黑夜中的一条毒蛇,比起日后成为曾祖母那样的老夫人,纳兰茗更想像曾祖父纳兰珊一样做一代权臣。

    她想成为掌控旁人命运的人,而不是将自己的命运交由旁人来掌控。

    也许她不该在公主面前表现得太聪明,真正的聪明是恰到好处,既不愚蠢得令公主厌烦,又能作为绿叶很好地衬托公主的聪慧,这并不难,她可以做到。

    但纳兰氏一朝跌入谷底,作为纳兰氏女郎,她还是得恰当地表露一些坠落后对巨大落差的不适应,不能像杨矢那般逢迎,否则会落入下乘。

    她希望能借由公主平步青云,成为公主不可或缺的重要心腹,绝不能是可有可无的小把件。

    宗室郡主也好,武将千金也好,她们都不如她聪明,而杨家那位男郎,纳兰茗连把他当对手的兴趣都没有。

    “茗娘,还没睡吗?”

    沉思中的纳兰茗抬起头,看见了端来热汤的母亲,她习惯性地露出乖巧的笑容:“阿娘,你怎么也没睡?”

    “怕你受惊,今儿你回来得晚,我和你祖母她们一直提心吊胆的。”

    母亲说着,温柔地抚摸纳兰茗的肩头,让她喝了安神汤好好休息。

    纳兰茗知道,比起想要振兴家族的其它人,母亲更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最好寻个好郎君,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手眼通天的纳兰氏一朝倒塌,再如何强权得势,皇帝要他们死,依旧易如反掌,父亲叔伯及兄弟们被流放令母亲吓坏了,她不再渴望富贵,只想留在身边的孩子平安。

    但自己肯定是要辜负这份慈母心肠了,因为眼下的处境,无论去到哪里她们都不可能平安,只有尽力往上爬,掌握能保护自己的力量,才有安稳入眠的一日。

    或许……纳兰茗依偎在母亲怀中,享受着与母亲的温存。

    她想她真的是个极坏极坏的人,父亲与兄长的离开,她只短暂地难过了一下下,就为能够独占母亲感到快乐。从前母亲总忙于照料父亲,为兄长打点日常,一颗心大半倾斜在他们身上,只给自己一小部分。

    但现在,全都属于她了。

    谁说纳兰氏东山再起不能?若纳兰氏依旧如日中天,她才没有这样的好时机呢。

    血液好像被在燃烧一样,滚烫地在皮肤表层下流动,纳兰茗知道这是野心,她告诉自己得更加谨慎仔细,不要表现得过于功利,宫中处处是人精,一旦被发现,她很可能会从公主伴读中被剔除。

    ……

    自己给自己做了大半夜心理疏导,并自认为准备地毫无缺漏的纳兰女郎,次日上午课业刚结束便傻了眼。

    因为按照时间,今日下午便无需在上书房待着,而是要习武了。

    纳兰家的女郎并不擅长骑射,于是从来只做第一不当第二的纳兰茗,直接垫底排到第五。

    刘敬诺见她一脸脆弱,隐有破碎之感,安慰道:“别难过,再差也是前五名呢。”

    纳兰茗:……

    陶澜笑话她道:“往常狩猎日,你们纳兰氏的女郎都躲在营帐内不出来,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今日负责教授武艺的还正好是刘将军,他自从西北归来,便领了禁军统领一职,可能是因为有个泼猴般的娃,刘将军也是所有负责教课的武将中,最不反对公主舞枪弄剑的一个。

    本来他也想把女儿养得娇娇软软,一辈子快快乐乐,奈何西北民风彪悍,刘敬诺出门玩可没小孩让着她,刘将军又不能打上门去,他顶多是揍小孩们的爹,可揍得多了人家便不让小孩跟刘敬诺玩。将军夫人刘棠实在看不下去,不带一个脏字的将刘将军狠骂一通,自那之后,刘将军便开始教刘敬诺习武。

    直接导致刘敬诺在西北娃圈打败天下无敌手,遇事全靠拳头解决,要是拳头解决不了,那就用刀。

    对刘敬诺来说,练武射箭就跟呼吸喝水一样简单,念书背诗等于要她小命。

    昨日陶澜还笑话刘敬诺异想天开,今儿个叹为观止,心想刘敬诺那荒谬的心愿不会真的成为现实吧?那、那……自己岂不是要输给她?!

    她已经是宗室郡主了,再封也封不到哪儿去,而且还没实权,郡主的荣光现在有,但等她父王死了,谁还管她一个宗室郡主的死活啊,过得肯定是比普通人好,可想跟现在一样一呼百应那是不可能的。

    说不定等刘敬诺当上了大将军,还要来嘲笑自己呢。

    一想到这种画面,郡主脸都绿了,她感觉自己也得定个小目标,至少不能输给刘敬诺。

    从头到尾都没能一鸣惊人的杨矢此时不是很想说话。

    文比不过纳兰茗,武比不过刘敬诺,身份又不如陶澜尊贵,请问他要怎样在四位伴读中脱颖而出,获取公主的青睐?

    刘敬诺才没工夫管陶澜跟纳兰茗在想啥,她此时正两眼放光邀请公主跟她过过招。

    论起习武时间,公主没有她长,但她爹却说公主于武道上极有天分,这让刘敬诺特别好奇,到底是怎么个有天分法?难道比自己还要强?

    她特意捡了根木剑在手里,大方地对了了道:“公主放心,我用木剑,绝对不会伤到你的。”

    了了就不是很懂她这种老娘第一老天第二的自信从何而来,于是她漫不经心地想,应该给这小孩一点颜色看看,享年还不到两位数呢就觉得自己能赢?

    陶澜跟纳兰茗不由得对视一眼,对刘敬诺的胆识感到不可思议,那可是巍鈭公主……圣上最小也最看重的孩子,刘敬诺究竟是胆大还是缺心眼?

    这个问题半柱香后有了答案,陶澜皱眉想,大意了,这刘敬诺看着大大咧咧,没想到城府颇为深沉,兴许就是这样假装爽朗没心机的外表,才更显得花花肠子多。

    纳兰茗也在想,刘敬诺好会演,表现得比自己还要自然,输的看不出一点伪装痕迹,好高明的奉承,连公主都挑不出问题来。

    快听她在说什么!

    “哇!公主你真的好厉害!连我哥都打不过我的!我爹说我是武学奇才呢!那公主岂不是比武学奇才还奇才?”

    陶澜:真会拍啊。

    纳兰茗:得好好学习一番。

    杨矢:……糟了,感觉越来越没优势。

    刘敬诺之所以完全没有表演痕迹,就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在表演,再怎么骨骼清奇她也只是个九岁小孩,要是输给她才丢人。

    刘敬诺缠着了了再来一把,她从小就这样,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就想打败,之前横亘在她面前的一直是刘将军,但刘敬诺知道自己太小,等长大了她爹也不是她的对手,同龄人能打败她的还没出现过呢!

    了了把玩着手中木剑,她说:“可以,但如果你输了,就要为我做事。”

    刘敬诺拍拍胸脯:“行。”

    不知道为什么,纳兰茗总觉得刘敬诺答应得太快。

    第一把也就算了,这两人又打了两把,哪怕是对武学一窍不通的纳兰茗也看出来刘敬诺之前不是在拍马屁,而是公主当真天资绝佳。她暗暗在心中告诫自己切勿心高气傲,同时也觉着那比试的两人身姿优美凌厉,自己应当也跟着学一学,即便没什么天赋,能够强身健体也是好事。

    不然像她曾祖父那样,一生美名无数,老来却经受不住挫折,暴风骤雨一侵蚀直接中风就太惨了。

    她想当寿终正寝的权臣,不想瘫倒在床连吃喝拉撒都得仰仗别人。

    陶澜大概跟纳兰茗想到了一起去,两人看完比试,直接去问刘敬诺她是怎么练的武。

    说起来,刘敬诺年纪比她俩都小,个头却比她俩都高,而且据本人所说,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

    真好啊,看来笨蛋都不容易生病。

    第559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二)

    刘敬诺愿赌服输, 没有丁点儿不情愿。她到底跟陶澜及纳兰茗不同,陶澜由于出身的缘故,哪怕面对公主亦不愿低声下气讨好逢迎, 纳兰茗则心思谨慎, 不肯落入下乘, 唯一绞尽脑汁试图与公主亲近的,偏偏又是最为平庸的一个。

    “您让我准备这些?”

    刘敬诺看着手上写了物品的单子, 小小的脑袋瓜充满大大的疑惑,“可是,宫规不许我们从外面带东西进来呀。”

    其实她还想问问公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看上面写的, 雄黄、硝石、硫磺等物,这不是道家炼丹所用吗?万寿节将至,难道说公主打算给圣上炼一枚长生不老丹?

    了了:“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打赌输了的人又不是她。

    刘敬诺:……

    她对此感觉很是苦恼, 可惜身边并没有个能商量的人,因此只能求助于父亲。刘将军得知,可不敢真让刘敬诺带这些玩意儿入宫, 真要闹出什么事来,掉脑袋都是轻的。

    他想起回京前, 小姐曾说过,若遇到犹豫不决之事,可直接向圣上言明缘由。虽说此事只是两小儿玩乐而来, 但刘将军之所以能被刘棠选中, 除却他模样俊俏外, 听话才是最主要的。

    待他将此事禀明圣上, 因为琢磨不透圣上的心思,刘将军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一颗心七上八下,拿不准自己的决策是否正确。

    良久,圣上似是笑了笑:“既如此,便依公主所言而行。”

    刘将军出了宫,惊觉自己后背衣裳已经湿透。他虽是武将,与圣上之间关系却并不亲近,圣上未登基时,彼此间也无甚往来,却不知为何圣宠异常,惹来不少同僚相忌。

    可惜小姐不在,连带着他跟着失了主心骨。

    公主要的东西,刘敬诺输的赌,但将单子上的物品准备齐全却是刘将军做的事。次日刘敬诺带着备好的东西入宫,一上午的课程结束,她还没来得及交差,发现公主竟先一步走了。

    害得她连忙跟上,还没到公主寝宫,就听见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一群宫人正在忙里忙外的搬东西,工匠们则在做测量工作。

    刘姑姑端着备好的水出来让了了净手,并向她禀报事宜。

    刘敬诺耐着性子等刘姑姑说完话才问:“好端端的,公主为何要改造偏殿?”

    了了:“东西带来了吗?”

    刘敬诺点头,眉头紧蹙,因为她看见了浑似炼丹炉的东西,这让她想起在西北生活的这些年,没少见些信口开河的江湖骗子,西北偏远,许多人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多余的银钱去看病,因此骗子横行,兜售“灵丹妙药”的一抓一大把。

    她想了又想,对了了说:“公主,你是想炼丹吗?”

    刘姑姑心里头也有类似的想法,先帝当初便有些沉迷修仙之道,自古以来意图长生不老的帝王数不胜数,可有哪个是真成功了的?但她前不久刚被公主敲打过,即便疑问满满也忍着没开口。

    现下听刘敬诺这样问,刘姑姑也忍不住朝了了看。

    刘敬诺又说:“您可别信这个,世上要真有长生不老药,那总有人吃,总有人见过吧?这些全是骗人的,我娘说,服用丹药后,也许当时能够令人精神百倍,但其中蕴含的毒素却会沉淀在身体中无法排出,等累积到了一定量,那就是大罗神仙来都回天乏术了。”

    刘姑姑忍不住点头,赞叹道:“将军夫人竟懂得这样多。”

    “那当然。”一说起母亲,刘敬诺可不困了,“我娘读过好多好多书,我家有这么大一个书库!”

    两只胳膊在空中来回比划,试图用肢体语言让面前的人相信她家书库真的很大。“里头的书随便翻开一本,我跟我阿耶就打盹,但我娘每一本都看过,还倒背如流!”

    夸完了母亲,刘敬诺颓唐不已,因为这会让她想到现在只有她跟阿耶还有哥哥在京城,不知道娘亲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你娘还留在西北?”

    刘敬诺:“是啊,她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了。”

    稍微惆怅了一会,刘敬诺又迅速振作:“不过没关系,早晚我也会回西北,到时候就让我阿耶跟我哥留在京城吧!”

    刘姑姑笑着对这个傻丫头说:“你这孩子,旁人都是想尽法子要留下来,偏你想离开。那西北有什么好的,京城才是大曜繁华所在,你娘让你回来,便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你可别辜负了她。”

    刘敬诺反驳道:“京城再好,我也不喜欢。”

    她不懂母亲为何会让自己回来,本来嘛,阿耶跟哥哥回来就够了,可娘说什么都要她一同,京城处处是规矩,一点都不好玩,她宁可去打狼都不想留下。

    “以后上午课业结束,下午你就过来听我使唤。”

    听到这话,刘敬诺心都死了,原本下午她是可以去练武的!

    可谁让她比武输了呢,而且自己还是从小练到大,竟输给个半路出家的。

    要她这样认了,刘敬诺又不乐意,她问了了:“那公主,我要听你使唤多久?总不能输给了你,从今以后我都得按照你的吩咐做事吧。”

    那她可就要耍赖了。

    了了:“半个月。”

    刘敬诺想想,感觉不算长,可以接受。她都做好了任由公主差遣的准备了,谁知公主却走到正在改装的偏殿附近,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棍,刘敬诺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了了冲她昂了下下巴,意思是让刘敬诺也挑一根。

    见这两个小孩忽然就打起来,刘姑姑吓了一跳,想上前拉仗被刚刚回来的万姑姑阻止。

    刘姑姑一向觉得女孩子不可以整天打打杀杀,尤其这还是公主与贵女,简直成何体统。

    万姑姑提醒她:“你忘了公主上次如何说的你了?”

    刘姑姑眼睛直盯着了了,她俩用木棍当剑,还穿梭于宫人工匠之中,又要不伤及旁人,又要制服对方,难度可比在宽敞的练武场高多了,刘姑姑着实担心会伤到公主。

    她的胳膊被万姑姑扣住,想上去阻止也不行。

    刘敬诺终究还是输了,或者说她就没赢过,这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当天回了家,吃过饭便拉着刘将军直奔家里的练武场,弄得一身臭汗,双手差点抬不起来才肯停止。

    刘家大郎君从旁边路过,捂着鼻子满脸不赞同,“好臭,你们最好洗得干干净净再睡觉,不然我就写信给阿娘告状。”

    他口中的“洗干净”可不是抹点澡豆子再用水冲掉,而是要好好在滴了花露的池子里泡过,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并且洗完后还要给身体抹上一层香膏的。

    刘家与绝大多数人家不同,有时刘敬诺在外闯祸,与人起口角,难免会被骂难登大雅之堂,这也无可厚非。比起什么钟鸣鼎食、书香门第,刘家是商贾出身,自然学不来那么多讲究。

    ……主要是全家人的讲究都集中在了她哥刘香一个人身上。

    刘将军未从军前,是刘家家生子,刘敬诺的母亲刘棠自幼聪颖过人,饱读诗书,于经商一道也极有天赋,可惜身为女子,饶是满腹的才学,依旧无处施展。

    她歇了读书之心,潜心经营家业,然而商人低贱,蒸蒸日上的刘家惹了贵人,其父更是被冤枉入狱,刘棠散尽了家财方避过这一场大祸。

    她拒绝了旁人递来的橄榄枝,自个儿选了刘将军做丈夫,刘将军素来崇拜敬仰于她,当下自愿入赘,他身契在刘棠手中,因此她也不怕他有二心。

    刘家大祸之后,刘棠才决意让刘将军从军,京城离西北有千里之遥,可若有人去过西北,便会知道,那般广袤之地,知刘棠者众,知刘将军者寥寥。

    也因此,刘棠并未随家人一同回京,她于西北东山再起,更何况她还肩负着无比重要的任务。刘敬诺一直疑惑母亲为何非要让自己回京,这其中自然有刘棠的考虑。

    一来刘敬诺生于西北长于西北,见识着实短浅,二来,她也的确想给女儿挣个好前程。

    当然了,刘棠所谓的好前程,可不是像刘姑姑想的那样,穿金戴银做个板正贵女再寻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君,而是想让刘敬诺能够实现“当大将军”的梦想。

    靠夫家得来的富贵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美好却不真实,一旦旁人收走,便无计可施,唯有攥在自己手中的才最稳固。

    刘家这对兄妹,在外人看来也是极为离谱的,哥哥与妹妹似是完全调转了性别,妹妹喜欢舞刀弄枪,哥哥则性情文静,不仅爱美讲究,还有一手极为出众的绣活。

    刘敬诺衣服上那些小老虎小狼什么的,全是刘香亲手所绣,他自个儿喜欢这个,刘棠与刘将军便不过多干涉。

    毕竟刘香只是自己爱美,并不会逼着娘爹妹妹跟自己一样。不过他是极懂事体贴的,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由他亲自打点,也因此,刘棠挺放心她们父子三人回京暂居。

    刘敬诺当晚差点被搓秃噜皮。

    宫中的匠人做事麻利,仅用了不到三天,便将偏殿按照了了的意思改造完毕,刘敬诺再去时,发现从外面看无甚变化,里头却是天差地别。

    不过她还是抱最初的意见:“公主,不要炼丹。”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今天她特意把哥哥一同带进了宫。

    陶澜跟纳兰茗头一回见刘香,两人恍惚中都有点怀疑她们究竟谁才是自幼受到良好教导的贵女,怎么刘家郎君竟如此端庄?

    最可贵的是,刘香还不虚假,这就显得杨矢被衬托得愈发一文不值。他比不过那三个伴读就算了,难道连长在西北的刘香都不如?

    刚与刘香搭上两句话,便被刘香提醒:“你的腰带没扎好。”

    杨矢之前刚去了趟茅房。

    他一听此话,脸涨得通红,想要反驳,又见刘香往后退了两步,活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原因也很简单,刘香不跟小便完不擦的男人来往。

    刘敬诺一手一个推着陶澜跟纳兰茗往前走:“走走走,不用管他们。”

    女孩们都走了,杨矢便撕下面具嘲讽刘香没有男子气概,说他是个娘娘腔,怎么不入宫当太监。

    刘香说:“怪不得公主不喜欢你。”

    杨矢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听刘香又道:“你跟太监也没什么区别,身上有股味儿。”

    至于是什么味儿,当然是解完手后留下来的了,太监是控制不住,杨矢则是没擦。

    等刘敬诺回来找刘香,发现杨矢已经不在了,她问刘香发生了什么事,刘香如实回答,刘敬诺听了脸都绿了,之前杨矢可能是想搞好同学关系,带了很好吃的糕点来分,据说是他家一个手艺很好的厨子做的,外头买不到。

    刘香一听,火速离刘敬诺三米远,刘家厨子都是女人,因为男人小解完不擦,有的还不净手,刘棠可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吃那种厨子做的饭。

    一直到见了公主,刘敬诺还在想这回事,她是个自己难受一定要让大家跟着难受的人,当下便跟郡主还有纳兰茗分享了此事,同样接受了杨矢讨好的两人同时色变,只有没碰过杨矢送的任何东西的了了幸免。

    正事重要,刘敬诺抓过她哥,让他作证炼丹之术并不可信。

    “……我娘在西北抓了好多卖假药的骗子,还有很多人买了据说能包治百病的丹药结果死了的!公主,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哥你说对不对?”

    刘香老实点头:“是真的。”

    京城中人没去过西北,自然不知道西北早已大变样,不再是从前的荒芜凄凉之地。穷还是穷的,可比起之前好了太多。

    陶澜皱眉:“公主,你要炼丹?”

    纳兰茗则在打量殿内的几个大小不一的丹炉。纳兰珊身为三朝老臣,能一直圣宠不衰,自然有他的道理,除却桃李天下的美名外,他其实很会说话,先帝炼丹,有时为表看重,也会赐一些给大臣。

    这些由皇帝赐下的丹药,大臣们可不能推拒,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敬仰,他们还要当着内侍的面服用。

    纳兰茗幼时曾见过纳兰珊步履匆匆的回府,还没来得及进院子,便靠在路边一棵树上抠着喉咙呕吐不止。

    丹药服用得多了,身上还会有股怪味。

    先帝炼丹要长生不死,结果却死得那么早,简直是身体力行表达了炼丹的危害。可公主今年才多大?

    对着依旧滔滔不绝的刘敬诺,纳兰茗提醒道:“公主并不是要炼丹。”

    刘敬诺:“你怎么知道?”

    了了的确不是要炼丹,连刘敬诺都知道丹药对人体有害,难道她会不晓得?

    她看了眼刘香,刘香眨着眼,刘敬诺也眨着眼,连陶澜都眨着眼。

    纳兰茗忍不住伸手扶额,她是知道刘敬诺不大懂察言观色的,郡主身份尊贵,也甚少看旁人脸色,怎么这个端庄的刘家郎君也一样?

    于是轻声对刘敬诺道:“你今日怎地把兄长带进了宫?时辰也不早了,可以先让他回去。”

    话说得如此明白,刘敬诺却还是一头雾水:“我们一起来的,他回去了,马车不就要多跑一个来回?”

    纳兰茗习惯说一句话拐上十七八个弯,很不擅长与人开门见山,她讲话是要斟酌好,不落人口舌的,所以每次跟刘敬诺对上都感觉心很累,宁可跟人精大战三百回合,都不想跟刘敬诺废三句话。

    好在刘香颇为懂事,他主动告退,这下偏殿便只剩下三个伴读与一位公主。

    她们四个人在殿内做了什么无人知晓,因为无论是谁都不被允许进入,刘姑姑也只能守在门口,里头只要传来吩咐,她就会第一时间回应。

    说来也奇怪,中午进去的人,到了晚上都没出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下午是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当天没有风,皇宫内安静无声,有些头疼的帝王刚刚小憩醒来,她伸手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心想应该是昨晚没注意吹了夜风。

    到底是上了年纪,该注意着些了。

    陈姑姑欲言又止,想传御医,又不得圣上允许。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陈姑姑吓了一跳,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数十年前皇宫地动的场景,当下便要护驾:“圣上!圣上快出去!”

    帝王自然也想起了地动旧事,只是比起陈姑姑的担忧,第一时间浮上她心头的却是要如何处理地动带来的舆论影响。

    诚然地龙翻身是自古便有之事,可谁让她是第一位女皇帝,朝中那些陶氏旧党会如同见了血的鲨鱼一样穷追不舍,恨不得小事化大,来抨击她其位不正。

    因此即便平安出了寝宫,帝王依旧没个笑脸,只是这次地动颇有些奇怪,只那么一声便没了,陈姑姑还紧张着,生怕再有动静。

    田太监就在这时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因为过于慌张,快到帝王跟前时,他还绊了个跟头,直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撞到陈姑姑的腿才停下。

    陈姑姑将他扶起,心下诧异。

    这田太监城府素来深沉,何时见过他这般惊慌失措,此次地动又不严重,缘何如此不安?

    田太监语无伦次道:“圣、圣上!公主、公主——”

    原本面上无甚表情的帝王登时眼神一变,目光如炬,沉声质问:“公主如何?”

    田太监狠掐大腿一把使自己冷静,回话道:“公主寝宫让劈了!”

    一时间,无论帝王还是陈姑姑,又或者是随侍的宫人们,都不明所以。

    田太监不好形容那是怎么个事儿,他急得直跺脚:“圣上亲自去看了就晓得了!”

    事已至此,帝王大致上反应过来此次并非地动,而是她那小女儿折腾出的动静。她先问田太监公主可还安好,田太监愣了下没回答上来,因为他发现动静是从哪传来的后便慌不择路往回跑禀报帝王,完全将公主抛之脑后了!

    帝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田太监欲哭无泪,陈姑姑也觉着他分不清轻重。

    一行人赶到公主寝宫,好消息是公主平安,坏消息是整个公主寝宫已化为一座废墟。

    ……要不是站在空地上的公主身上分外干净,脸蛋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也分不清那一坨一坨的究竟谁是谁。

    刘敬诺咳嗽两声,从嘴里吐出一口黑烟,她因为输了比武被使唤,一直是干最多活的那个,所以受灾情况最严重,整个人如同从泥里刨出来一般,根本没法看。

    旁边那俩哪个是郡主哪个是贵女,自然也无从分辨了。

    反正都是黑不溜秋的。

    陶澜同纳兰茗这辈子都没如此丢人过,而且圣上驾到,这是御前失仪,纳兰茗反应最快,立刻下跪行礼,陶澜慢一点。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凌厉的视线即便刻意收敛,依旧让几个小毛孩子惴惴不安。

    她先是扫视了一圈黑漆漆的三个人,发现认不出谁是谁后便放弃了,然后对了了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你为何如此干净?”

    尤其是在另外三人的对比下,公主简直称得上是一尘不染。

    早在进行最后一次实验前,了了便让万姑姑将宫人疏散,她本来也是做好了防护措施,按照她的意思来,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陶澜是骄纵点,可也识大体,纳兰茗更不必说,做事滴水不漏,惟独刘敬诺天生对所有事充满好奇,一个不注意便捅了篓子。

    不过这就不避让帝王知晓了,毕竟女儿炸了宫殿,帝王不会把她怎么样,但要是刘敬诺干的,恐怕刘棠在西北苦心经营多年的家当,就都得充了公。

    所以了了没有回答帝王的问题,而是用她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说:“天降祥瑞,自然非同一般。”

    田太监此时是满头雾水,他看见公主寝宫在巨响后坍塌,虽说是晴天,却也只能往雷上靠,因此禀报时才说是叫雷给劈了,可听公主这意思,雷劈的不是宫殿,却是送来了祥瑞?

    小公主果真是长大了,都会睁眼说瞎话了!

    第560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三)

    极力想要维持仪态体面的纳兰茗没忍住, 也吐了口黑烟,幸好她的脸已经很黑了,所以看不出来此时此刻她究竟有多生气。

    刘敬诺安静低头, 从未如此安分过, 连话都不敢说。

    陶澜到底不像纳兰茗会给人留余地, 她长到两位数的年纪,哪里这样狼狈过?先前那一声巨响, 她险些以为自己的小命要葬送在此处了!

    若非圣上在,她是绝对要骂死刘敬诺的!

    帝王默默地看了眼那四分五裂,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废墟, 将公主的话咀嚼了一番, 并重复道:“祥瑞?”

    她此生也是极少有这种无奈时刻的,不过并不恼怒,小女孩皮实点是天性, 只要没有危险,她的私库也还算充裕,经得住折腾。

    了了面不改色地承认:“是。”

    说话间, 她轻轻瞥了刘敬诺一眼,刘敬诺火速扭头假装听不见看不到, 她又不是故意的,公主强调好几次不要做不要做,那她当然就很想做啊, 只是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整个宫殿都炸飞了, 不知道阿娘愿不愿意帮她赔偿啊?

    想到这里, 刘敬诺惆怅不已。她刚跟阿耶习武那两年,吃得多个子窜得高力气也大, 常常不自觉破坏物件,阿娘一开始还没说什么,后来发现刘敬诺颇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头。

    简而言之,这是个喜欢游走于危险边缘的熊孩子,不管就会走偏。刚开始做伴读刘敬诺还挺收敛,时间一长,发觉总是冷着脸的公主其实脾气根本不坏,破坏欲强的本性自然跟着释放。

    本来“祥瑞”是打算在万寿节献上的,这下可好,不得不提前透露,毕竟寝宫炸飞这种事瞒不住,连见多识广的田太监都以为是晴天霹雳,这要是不解释清楚,只怕立时便会有人指责帝王立身不正,使得上天降罪,再写几篇堆砌词藻的伐姚氏檄文来推动舆论。

    公主平安,帝王便有心思问问清楚这群小孩在折腾什么,其实四位伴读里,去掉纯粹拿来凑数的杨矢,最得帝王看重的,自然是爱卿之女。

    刘敬诺这小孩,回京后闯的祸可不少,刘将军又是个护短的,他这般帮亲不帮理,自然有人跑来御前告状,全被帝王挡了回去,原话是朕可没那闲工夫管你们这些琐事。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求她做主,纯粹吃饱了撑的。

    别看灰头土脸的有三个,实际上陶澜与纳兰茗在跑出来之前,一个把“祥瑞”有关的书面记载都揣进了衣服里,一个将“祥瑞”的成品用外衫裹住带了出来,帝王一询问,她们俩便在公主的示意下向帝王讲述了来龙去脉。

    帝王听着听着,露出些许惊讶之色:“你是说,这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便能将一座宫殿夷为平地?”

    她左看右看,瞧不出这黑漆漆圆滚滚,有一条奇怪引线的“祥瑞”有什么特殊之处。

    了了:“你想试一下吗?”

    帝王:“那可没宫殿再让你这样炸了。”

    了了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来,此物约有八寸长,乃精铁所制,不知是用何种技艺打磨,全身上下隐隐流动着黑色漆光,接到手中后颇有分量。

    “以现如今的条件,这是能制作出来的最高水平了。”

    帝王一摸到手中,便觉这是种兵器,却又不知要如何使用,了了见状,从帝王手里取回,对准了院中挂在树上的一只灯笼,扣动扳机,里头已经装填了三枚弹药,只听一声响,灯笼瞬间碎裂!

    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众人被吓了一跳,帝王却眼睛一亮,“这是何物?”

    “燧发枪。”了了回答,“具体的制作方法,陶澜。”

    陶澜连忙将手中资料献上,她很小心,哪怕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记载着过程与实验数据的纸张也依旧一尘不染。

    帝王何等聪慧之人,她快速翻阅了一遍,蓦地大笑起来,再看纳兰茗手中的炸弹也不免有了新的想法,觉得它们瞧起来可亲可爱,比朝堂上那一张张老脸讨喜得多。

    随后,了了随帝王一同离去,刘敬诺等三人则被陈姑姑带去洗干净,之后一并被送入昌平宫。

    旁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知宫中忽地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大公主便入了宫。

    得知妹妹将宫殿炸飞了,大公主道:“不是什么大事,人好端端的就成。”

    比起帝王,她绝对是溺爱妹妹的。

    等见识过了燧发枪与炸弹的威力,大公主立刻认可了“祥瑞”的说法,她对帝王道:“想来是圣上执政有方,上苍才会如此眷顾巍鈭,令她如有神助。此等神器,称得上是大瑞了。”

    对于了了是如何制出此物,对此物的了解又从何而来,大公主不去考虑太多,一切自有天定。圣上是天选之人,圣上的女儿便是天选之子,既是天选之子,自然不同于凡人,生而知之也是理所当然。

    帝王同样没有追问的想法,因为在这之前了了已经回答过了她们,问就是仙人指路,既是祥瑞,不是从天而降,难道是从地里头刨出来的?

    制作燧发枪所需的大量材料,少部分在外面能够买到,其余都是刘将军厚着脸皮去工部撒泼耍赖得来的。六部之中,工部向来不如兵部吏部有话语权,因此时常为人所忽视,但其中也不乏能用之人。

    一切发展都要建立在经济基础上,要稳固大曜朝堂,就不能只将眼光放在反姚党身上。

    大公主沉思良久,忽地对帝王道:“圣上,妹妹言之有理,先前我同您商量过的事,您如今考虑得如何了?”

    因身体不好,闲暇时间,大公主便以看书为乐,她博览群书,各方各面都有涉猎,几年前,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她读了几本没有署名的游记。也不知那游记是何人所著,总之在其上描绘了一座海山仙山。

    仙山上没有长生不死,没有青春永驻,却有亩产数千斤的作物及遍地黄金。

    大公主自然不会将这种事当真,但她隐隐觉得,也许世界并不像她想象中的这样小。

    她知道西北是大曜的边境,再往北去便是狼子野心的蛮人,也知道南方沿海,大海无边无际,那么沙漠与大海的尽头呢?

    也许是自己不能离开京城,大公主便很渴望更了解这个世界。因此早在数年前,她便向帝王提过建议,若可以派遣人前往探索,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当时帝王政事缠身,便没将大公主的话当一回事,因为没人能够给出肯定答案,保证在大曜的国土之外,也一定能够得到回报。且若派人出国境,应当选谁,给予对方何等官职,又怎样确保此人可以完成使命?

    朝廷里那些老东西,生平最怕的便是变动,一切新鲜事物对他们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不符合常理的,帝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倘若自己当真做了这个决策,要面对怎样的反对声浪。

    大公主见帝王没有回答,便去看了了:“妹妹以为呢?”

    了了:“你说得对。”

    帝王看着这对姐妹,忽地自嘲般一笑:“我许是真上了年纪,不如你们年轻人敢想敢做了。”

    此时殿内仅有她们母女三人,陶澜刘敬诺纳兰茗等人还在外头候着,谁也不知道这世上最尊贵的三人在殿内究竟谈了些什么。

    对于“祥瑞”,大公主同样有话要讲。她认为这等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无论制作方法还是使用之人,都必须牢牢掌握在帝王手中。

    她们需要对姚氏皇权绝对忠诚的军队,武力值足够强大,别人才不会无视你的发言,爱与和平那一套在争权夺势中可不够看,小孩子过家家才玩那个。

    帝王颔首:“此事你不必操心,我会交由傅爻去办。”

    大公主闻言便放了心:“傅司主的话,必然是稳妥的。”

    之后的事情,便不需了了操心了,次日早朝,反姚党尚未来得及发难,礼部便先一步宣告了“大瑞”的诞生,并将其称为“轰天雷”,意为上苍所降之物,心血来潮的帝王甚至脾气很好地让众臣们亲眼见识了一回。

    眼见足有五米高的石堆只一声巨响便被夷为平地,这般威力令几位胆小的大人险些尿了裤子,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直接当场晕厥,醒来后体似筛糠,须得别人搀扶方能行走。

    帝王从未觉得这群酷爱同自己作对的老家伙如此顺眼过,陶谏更是控制不住的面色大变,据说当晚的皇子府内,接连换了好几回瓷器茶具。

    距离万寿节仅有半月,刘敬诺因先前犯了大错,又被抓来干活。

    她坐在小凳子上搓洗猪胰子,整个人快要晕过去,旁边陶澜还在幸灾乐祸。

    “谁让你先前闯祸,硫磺、雄黄、硝石并炭同燃,屋舍皆可焚,都跟你说了好几遍,要减小配比,你偏要玩个大的,现在好了吧?”

    刘敬诺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也有话反驳:“可是我在西北的时候,看到那些当街炼药的,他们把手伸进火里都没有事啊,那火还特别大呢。”

    所以当时她就觉得,用这么点剂量有什么用啊,多放点得了,没想到直接将公主的寝宫给炸了,现在公主还在昌平宫偏殿住着呢。

    纳兰茗平静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刘敬诺哼哼两声,继续搓她的猪胰子,又腥又骚难闻死了,一想到这玩意儿据说能做成肥皂,刘敬诺便从今以后不想洗手了。

    今儿回家,她非得告诉告诉那个爱美的哥哥,成天瞎讲究,知道肥皂是用猪胰子做的吗?

    看那两人一左一右的看好戏,刘敬诺气哼哼道:“你们不是要帮公主做事吗,干嘛站在这里看我笑话。”

    陶澜百无聊赖地捏着衣袖:“没办法,窑刚烧起来,温度不到。”

    说完笑了两声,“再说了,你可比耍猴有趣。”

    纳兰茗沉默一会提醒道:“就算你是郡主,也小心点。”

    别以为刘敬诺不敢揍你啊。

    就这样,刘敬诺硬是搓了四天猪胰子,弄得她回家后连红烧肉都不大想吃,原以为炸宫殿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公主心胸如此狭隘!她也好想跟她们一起玩泥巴啊!

    由于被“排挤”而没能加入到玻璃制作小组中的刘敬诺,迄今还以为小伙伴们是在玩泥巴却不带她。

    “轰天雷”乃小公主所制,此事早已人尽皆知,若非祥瑞,一个孩子如何能懂得这些?更何况小公主先前什么德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一夜开窍,也没有这样厉害的。

    陶谏对此颇为心惊肉跳。

    他一向与这个小妹妹关系好,不夸张得说,小公主有些心里话连母亲跟姐姐都不会说,却会同他说,谁让他在她面前素来是个二十四孝好哥哥呢?

    事事顺着她,样样紧着她,想做个好哥哥可太简单了。

    反正陶谏没将小公主当作对手,他一直以来都视两个弟弟为敌人,毕竟他名声再好,终究非帝王亲生,天生便比另外两人低一头。就连察觉到帝王有意小公主,陶谏都不以为然,那么点大的小女孩,能有什么用?随便哄一哄,她就会晕头转向了。

    最近这段时间,陶谏屡屡碰壁,先是送去的玩具零嘴,刘姑姑不再收。自己主动同小公主说话,对方也是爱答不理,尤其是在“轰天雷”诞生后,小公主的一举一动都受尽瞩目,这太让陶谏难受了。

    也因此,他费尽千辛万苦,赶在帝王生辰之前,自南方海域弄来了一尊足有一人高的血珊瑚,准备以此在万寿节上一鸣惊人,彰显孝心。

    本来陶谏是很有信心的,结果却听说小公主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似乎是又受了上天启发,即将天降祥瑞——陶谏嗤之以鼻,真要天降祥瑞,也不该降到一个丫头片子身上去,他才是陶氏江山的后人,同小公主有什么关系?

    但他又实在好奇,生怕到时被抢了风头,因此得了个机会,便以看望母妃为名进了宫。

    自公主寝宫被炸后,本来了了是可以搬去其它闲置宫殿中住的,帝王却让她住进了昌平宫偏殿,要知道昌平宫素来是皇帝的居所,哪怕是皇后或储君,都无资格留宿。

    陶谏因此认为所谓的祥瑞根本便是帝王为小公主铺路的手段。

    为了避免连昌平宫都被炸飞,帝王特意令人收拾了座宽敞的宫殿出来,留给了了做实验室用,随便她怎样折腾。

    鉴于“轰天雷”的恐怖威力,未免这几个小孩把小命搭里头,帝王还从慎刑司拨了一队身手了得的人过去,这样再有上回的事件发生,也能在第一时间将这几个小孩拎出来。

    这两天了了在烧窑,自打她被上天眷顾后,上书房那几个给她上课的官员态度都恭敬了许多。

    所以陶谏到来时,压根没能进门就被挡住了。

    他一向在外人面前维持着和气面容,鲜少发怒,对宫人也礼遇有加,否则好名声可不是风吹来的。是以心里气得要死,心想连这样一座没人住的宫殿自己都进不得了?面上却还是极力维持着和善模样。

    跟他一样守在门口的除了宫人还有杨矢。

    这段伴读时间,杨矢感觉不到丝毫快乐,他根本就是被孤立了嘛!先前天降祥瑞之事,四位伴读有三位受了帝王嘉奖,猜猜谁是那个漏网之鱼?眼下公主不知成日在忙碌什么,同样不带他玩,上午课业一结束,其她三人收拾了东西留在宫中用膳不说,下午还要被公主使唤,他呢?

    杨矢不敢回家。

    他已经不算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自幼受到的教育令他心高气傲,也极爱面子,再加上杨家对他寄予众望,他根本不想回去。

    回到府中,难免被问,其余三人都还留在宫里,为何只你一人回来?届时若被祖父发觉自己并不受公主待见,说不定连伴读身份都要被剥夺,换成别的兄弟。

    杨矢有模有样同陶谏行礼,陶谏认得他,便问道:“你怎地独身在外?没有进去?”

    杨矢涨红了脸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哪里好意思说,同为伴读,公主不待见他就算了,另外三个伴读也不怎么跟他玩。

    要是她们对所有男孩都一视同仁,杨矢还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可刘敬诺三五不时会带她兄长刘香入宫,别说陶澜跟纳兰茗,连公主都会同刘香说话。

    为什么啊。

    凭什么啊。

    杨矢着实想不通那种瘦条条白得跟鬼一样,还恬不知耻把下厨作为爱好的人怎么能被称为男子。

    他几次三番想教训刘香,可刘香从不落单,平日去将军府送上拜帖,那家伙也从不回应,更别说出门赴约。

    眼下与陶谏相遇,两人也算是表兄弟了,又都被公主的小团体排挤在外,一时间难免有点同病相怜。

    可惜还没等他们建立起深厚的兄弟情谊,宫门大开,刘敬诺最先走出来,一脸兴奋:“……居然是真的!为什么手上涂了肥皂水再点火,就不会被烧啊!”

    纳兰茗:“因为那是低温火焰。”

    刘敬诺:“以后我回了西北,还可以当街卖艺!”

    陶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讽刺她道:“你可真有出息。”

    当大将军跟街头艺人,这中间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敬诺还想跟小伙伴们继续探讨一番,迎面被陶谏吓了一跳,三人连忙行礼,陶谏温和地让她们起身,目光却向宫殿里望去,没等他看见什么,了了已在后头走了出来。

    “巍鈭!”

    纳兰茗表情如常,心想公主应当不会被哄得头晕目眩,只是一直以来都听说公主与二殿下关系甚好……

    了了已好些天没见过陶谏了,从前陶谏时不时从宫外送东西进来维持兄妹感情,小公主对他也很是依赖,但最近刘姑姑可不敢再收他的东西,陶谏失了刘姑姑帮忙,根本没法往了了身边伸手。

    小公主安静地飘在了了身边,比起从前话少了很多。

    如果说了了在帝王跟大公主面前还会以上天教授为理由,那在小公主跟前是完全不遮掩的,她会的太多,许多东西小公主完全无法想象,怎么学都不够,又哪里还有时间去悲春伤秋?

    她也不知道自己学这些干什么,但不跟着了了学,好像也没有其它事情可以做。

    这么久过去了,小公主早已认清楚现实,她应该是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她就是死掉了,变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也不知这个顶替了自己人生的人,到时知不知道多烧点金元宝给她花。

    和这些比起来,哥哥给的那点子关怀,简直不要太廉价。

    细细想来,皇兄对自己的好,不过是口头上安慰两句,同仇敌忾帮忙说她讨厌的人不好——事实上,她讨厌的人是真的不好吗?

    再不然便是那些民间玩具,他都不是自己亲自买的,而是随口吩咐的下人!

    陶谏先是关心了两句,随后便将话题绕到了万寿节,这种事他可不敢找帝王的人打听,只能来哄哄这个天真的妹妹。

    “巍鈭长大了,也懂事了,圣上定然欣慰。”

    了了:“用你说?”

    陶谏:……

    纳兰茗听着这两人对话,莫名感到舒适,她跟刘敬诺说话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就是自己的言辞委婉又富有深意,结果一顿乱拳全打在棉花上,对方根本不接招,只有自己怄得要命。

    现在她看陶谏就是这样的,而且公主讲话可比刘敬诺不客气多了,毕竟刘敬诺是真缺心眼,公主不是。

    陶谏问了好几次,都被了了怼了回来,她要么根本不回答,要么便语气冷淡,嗯啊哦是不然呢这样啊,再多的没了,饶是陶谏这般好修养,都叫她气得眼前发黑。

    小公主这时总算露出了笑,她飘到陶谏身边,隔空给了他一脚,虽然踢不中,对方也感觉不到,但她舒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