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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121

    因为有卢梧枝带路,小郡主并不需要露出自己对卢府的一丁点熟悉,就顺利地避开所有人出了卢府。

    走出后不久,卢梧枝带她到了赁马的铺子,为她挑了一匹矫健的高头大马。

    那马通体全黑,只有脑门前的狩猎纹铜当卢看着有些光彩,虽然起初相当不服管束地想对阿柿喷口水,但在被小娘子喂完了整整一袋子的黍米后,它就马上同她亲热了起来,不停地用嘴巴拱着小娘子,催她快点骑上它。

    可阿柿外面裹着厚厚重重的御风裘服。当着卢梧枝的面,她踩住马镫往马背上跳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卢梧枝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便慢吞吞走了过去,自己先跃上了马背,随后向地上的小娘子伸出双手,想要将她抱上去。

    看出了这小郎君的意图,本来机灵着来给小娘子送小凳的铺子杂役马上就转回了身。

    但眼尖的小娘子却一下就叫住了他,让他把那小凳快点放到黑马边。

    似乎是有了这小凳做底气,小娘子立刻就将卢梧枝赶了下来。

    接着,她一副费费劲劲模样地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对着他哼道:“我都还没有跟陆小郎君同骑过,才不会跟你一起骑。”

    因为这句话,没过多久,卢梧枝就故意地将马牵向了一段凹凸不平的石板路。

    随后,他拽住缰绳,扯着马就飞快地跑了起来,然后便看着高高马背上那个对骑马还很不娴熟的小娘子被颠得东歪西倒,边大声地惊喊着“卢梧枝!”,边无助地用十指紧紧抠住马鞍,就差抱住马脖子趴下了。

    “不快一点往马球场赶的话,我们不一定能在天黑前回到家。”

    停下来后,面对着气鼓鼓到快要张牙舞爪的小娘子,卢梧枝神色无辜:“要不然,还是让我跟你一起骑?我虽然牵得不太好,但驾马驾得还不错,不会让你摔下来。”

    见她有些动摇,他又慢慢地补了一句:“我不会告诉陆云门。今天出来以后发生的所有事,只会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似乎被这句话说动,阿柿缓缓松开她踩着的马镫,向后坐了坐,把前面的那一半鞍让给了卢梧枝。

    这跟使了坏心思的少年想得不太一样。

    他原本是想让她坐在前面的。

    但这会儿,这也已经足够了。

    他对着小娘子扬了扬笑,将缰绳往手腕上一缠,刚跃上马就立即驾马疾奔。

    小娘子的两只手果然立马就使劲地揪住他腰侧的蹀躞带子!

    “卢梧枝!”

    她气得大喊了一声,边把头抵在他的背后挡风,边大声地对他强调:“我可没有跟你一起骑过马!”

    少年听罢,更加夹紧马肚,使马追风逐电、莽冲向前!

    但小娘子很快就适应了。

    她不仅没有再露出丝毫的害怕,甚至还想要他骑得更快一些。

    她昂着头,兴奋地扯动地晃着他的蹀躞带,如同也在驾马:“再快点!卢梧枝!再快点!”

    得到了小娘子摇旗呐喊般的催促,卢梧枝无所顾忌地抽动马鞭,沿着一条极曲折的弯路疾驰而上,引得路旁几个正骑着马往马球场去的小郎君也起了要同他比拚一番的心思。

    被人追赶,卢梧枝无心跟别人争,但阿柿却起劲地不停回头:“快快快!他们要追上来了!”

    背后小娘子的声音激得少年纵马一骑绝尘,将追着他的小郎君们全远远甩在了后面。

    片刻后,等追逐着那匹黑马进了马球场,那群小郎君便自然而然地纷纷策马围了上来,问卢梧枝要不要一起来赛一场马球。

    “要!”

    不等卢梧枝回答,阿柿已经迫不及待似的推了他。

    “我想看。我要看。”

    小娘子此时的情绪仿佛高涨极了。卢梧枝下马后伸出手接她,原以为会被她拒绝,她却想都没想一般、握住他的手就跳了下去。

    小娘子“咚”地落地的那一个刹那,卢梧枝的心也像被她踏中了一般,重重地发出了一声“咚”响。

    他盯着她:“你想看我打马球?”

    “对啊。”

    小娘子明亮着她的黑眼睛,对着他一直笑:“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呢。”

    卢梧枝收紧了握着她的手:“那,你要一直看着我。”

    小娘子扬起脸:“你要打得好才行。”

    卢梧枝冲她笑了下,朝着正在一旁边绕圈跑马、边等他答覆的小郎君们应了一声,随即接过了朝他抛来的红绳球杖。

    从八宝球扬高的那一刻起,小娘子的眼睛就真的一直没有从卢梧枝的身上离开过。

    紧张。得意。激动。开心。

    一切她应当展现出的情绪都随着卢梧枝的表现而袒露无遗。

    少年手臂上的伤还没有养好,用力扯动时仍会隐隐作痛,但在对上阿柿那对睁大着的、充满了期待的眼睛时,他仍是没有卸去一分力。

    至少在此时,她的眼睛里没有陆云门,只有他!

    这个认知让卢梧枝兴奋不已!

    酣畅淋漓将对手打得惨败,赛终的锣声刚响,球杖上同样系着红绳的伙伴们顿时簇拥而上,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同他提起重阳时松柏书院的马球赛,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想要邀他一队。

    卢梧枝没有出声。

    他向外张望着,直到看到马群外朝这里走来的阿柿时才有了笑意。

    看出了卢梧枝的心思,着红的领队郎君笑着让大伙先散开,随后,他也牵着马,跟在卢梧枝身边,走到了正等着自己的自家娘子面前,低头让她帮自己擦汗。

    阿柿是跟着那位领队郎君的娘子一起走过来的。

    此时,她也有样学样,用帕子帮卢梧枝拭了拭汗。

    那一个瞬间,卢梧枝的胸肺间灌满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两颗虎牙毫无遮掩地笑着露在外面。

    那领队郎君见状,便朝着阿柿开口,连着夸了卢梧枝许多句。之后,他才又提起了重阳节的马球赛。

    而对于马球赛,他说的也只是胜者能赢到什么:“……金银器皿自然不少,但说来惭愧,我家中正是以此为营生,因而对此不甚在意。我这般努力练习,是为了谢老夫人亲手所制的香丸。那是谢老夫人为胜者的家中女眷所备,送给家中的娘子、母亲、姊妹都是极佳。去年我曾侥幸得了一匣,很得我娘子喜欢,因而今年,我还想再给我娘子赢一匣子。”

    他边说,边笑着看向他的娘子。

    那娘子也心领神会,笑着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香囊,里面装着的,正是方才她郎君所说的香丸。

    见阿柿好奇地看过来,她便抬手拿给她嗅闻。

    小娘子刚刚一闻,眼睛便亮了。

    心神全系在她的身上,卢梧枝当即便出了声:“你喜欢这个?”

    小娘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抵抗住诱惑。

    但最终,她还是悄悄地让卢梧枝附耳靠了过来:“你如果能给我赢到这个的话,我就给你也绣一个茱萸囊。”

    第122章

    122

    以此为话头,马球场上的几人也算是结了缘,相互又聊了几句。

    听到阿柿问哪里有好吃的点心,那位娘子便向她荐了一家百年点心肆的五色蜜糖饼。说那糖饼上不仅有压印着莲花百鸟,一张饼上还合了五色,更妙的是饼中饱有酥和饴,色香味俱全,真真是范阳独一份的手艺,就连东都也买不到。

    卢梧枝也知道那点心肆。

    卢府有自己养的点心师傅,供府中人四季点心不断,但极偶尔地,家里人也会从外面买些时兴的尝鲜。

    卢梧枝在祖母屋中吃过两回那五色蜜糖饼,虽味道不错,但也称不上绝,因此每每路过那点心肆、见它店前总是排着长队,他都心生不解。

    那娘子听了,同她姓蒋名春的夫君相视一笑:“我刚从外地嫁过来时,也曾疑惑过这个,后来还是春郎告诉我,那糖饼要刚出锅、热气未散、方方烫着舌头时才最好吃。我被他带着去尝了一次,果真如此,便再也吃不得冷的了。”

    听那娘子这样说,阿柿脸上原本的七分想吃都变成了九分。因此,见时间还不晚,回程时,卢梧枝就带着阿柿拐去了那点心肆所在的街。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虽然店里店外仍是人声鼎沸,但却无人能用钱买到糖饼了。

    稍一打听,原来是这点心肆主人的老父过寿,那位老人极爱长安柏先生的诗,故而自前日起、连着九日,只要路过的百姓愿意进店写一篇柏先生的诗,便可不花分文地取走个热腾腾的糖饼,且那字写得越好,得的糖饼越大。

    “这不,饼就在那挂着呢!”

    顺着路人的遥指看去,只见那点心肆门旁边正立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大小不同的一排饼,最大的那个饼,四五岁的孩童要展开臂才能抱得过来,上面的蜜糖裹得满当当,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有那些不要钱的饼吊着,此时,点心肆的外面,不少人都拿着柏先生的诗集子在临时抱佛脚,诵背诗声朗朗。

    朝这边走来时,阿柿一路看着拿到了饼、正喷香吃着的食客,面上的迫不及待越来越明显。

    但在听了点心肆如今的规矩后,她的神采却一下子就少了大半。她一脸很没信心地望向卢梧枝:“那个什么诗,你能写吗?”

    卢梧枝随口便答:“当然能。”

    “可是,我想要那个最大的。”

    小娘子仰着脸,直直盯住不远处挂着的那个最大的饼,渴望之情溢于言表:“要是陆小郎君在就好了。”

    意识到了她心中所想的的卢梧枝,当即便出了声:“我也自小寒冬夏暑被祖母押着念过书、练过字,并不输陆云门什么。”

    说完,他将黑马往树上一拴,拉着小娘子就进了点心肆,要了笔墨纸砚,笔尖刚将浓墨蘸饱,便锋芒毕露地挥到了纸上。

    因他心中荡着不服不忿,本就写得极佳的草书愈发狂放,带着股力破千军的浩荡气势,一首长诗,一气呵成。

    写罢,他将笔一甩,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小娘子。

    卢梧枝落笔不久,就有人呼朋唤友似的围凑了过来,朝着那案上的墨字啧啧称好。

    点心肆的主人正跟一名唇边髭须花白的老者赏着他以饼换到的一幅好字,闻声见状,也笑着请老者随他一起过去看看。两人走到时,正巧见到了卢梧枝的收笔。

    看到了少年的那手狂草,店主也是一声赞许,扭头便叫店里的帮工跑去后厨、催着快些做出个最大的饼送来。

    在众人面前吩咐完,店主人看了眼身旁的白髭老者。

    见老者暗暗点头,店主人马上笑逐颜开地看向卢梧枝,请他在这幅墨宝最后落下个花押。

    卢梧枝:“我还未有花押。”

    他的字虽写得不错,但他的母亲下过严令,不要说字画了,就是他碰触过的碗盏,都不能靠近她们长房,因而除了他祖母身边的几人和他的教书先生,便再没有旁人看过他写的字,他又不必同人写信交际,因此根本就没有用花押落款的场合。

    所以,即便教书先生和和祖母都提过要他想想,但他也还是从未上心。

    “不立马写上花押,就不能拿饼了吗?”

    刚刚都已经满脸开心到开始搓手等着拿饼的小娘子,一下子就耷拉下了她的圆眼睛,仿佛失望得不了。

    “那个花押,我们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会有的。等我们回去想好了,再回来补上不行吗?”

    点心肆的主人当然不会因为没有花押就不将饼奉上。

    但小娘子既说了这句话,想要得一幅完整墨字的他自然立马就应下了,还专门又拿来了一大袋子的白茧糖,说是送给小娘子尝尝。

    拿到了大饼,又多得了袋白茧糖,小娘子对着点心肆的主人喜笑盈腮,像是对他十分喜欢。

    临出门前,她还认真地再次同他说道:“你放心,等想好了花押,我们一定会回来把它补到那幅字上。”

    说着,她向着卢梧枝靠了靠,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是范阳卢氏主家长房的卢九郎,绝对不会赖账的。”

    这样随意地被她报出了身份,卢梧枝却觉得快意极了。

    以往能让她这样得意说出来的,可从来都只有陆云门。

    因此,在那食肆主人向他投来惊讶目光、脱口问出“您是卢家九郎?”时,总是懒散得不成样子的少年、少有地挺直了腰背,叉手行礼,笑着承认了自己是谁:“正是。范阳卢氏,卢梧枝。”

    ——

    边同卢梧枝向外走着,小郡主边回头、又向点心肆望了一眼。

    换了张书生脸的贾内监已经在店内待了好一会儿了,靠着不断惊叹卢梧枝的那幅草书如何精妙,早已引了许多人在那里驻足围看。

    此时,他正疑惑地操着不甚明显的外地口音,问向身旁轻捻着唇边花白髭须、颇有些沉思凝神的那名老者:“写了这幅字的卢九郎是谁啊?为何令店主如此吃惊?”

    重阳。

    可真是佳节啊。

    只有在这时,管着范阳卢氏宗族宗祠的老人们才齐齐会离开偏远的祖地,来到范阳城中,等着同主家、分家们的人一起,去往记载中数百年前卢氏先祖成仙飞升的香檀山登高祈拜。

    藏好在两人擦肩而过时、贾内监塞给她的细绢条,在卢梧枝的催促下,小郡主慢慢地咬了一口手中冒着热气的饼。

    被夸到上天的糖饼,对她来说,味道也不过平平。

    但看到屋内那个髭须花白的卢姓老者在听到卢梧枝身份时愕然的反应,就已经不亏她跑地这一趟了。

    那位在宗祠中排位颇为靠前的老先生,可是因不满卢绿沉作为家主过于软弱温吞、没有一丝奋勇血气,跟崔姚都吹过胡子瞪过眼的。

    卢梧枝的那幅字,足够他想很多很多了。

    用不了多久,忠孝仁义勇,礼乐射御书数,卢梧枝被崔姚掩盖住了的德行和才能会迅速发光。

    每一样,都会将原本就无大建树的卢三郎远远甩在身后。

    至于事实究竟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只要她想让这些是真的,它们就是真的。

    所以,现在,被她埋在海中暗处的那些、庞大却同礁石颜色融为一体的海中怪物们,可以疯狂地将波浪搅动起来了。

    很快,原本只是任意随着水流四处游荡的年少鲛鲨就会在激浪的涌动中被不自觉地冲扬到海面,露出他身上巨大的长长背鳍,极快地朝着站在巨石上的崔姚靠近。

    当扬涨而起的海水一次次将那巨石打湿、让它湿滑如生苔地叫人无法站稳时,崔姚会不会慌到拿出她藏匿了许久的弯弓,将那支淬了剧毒的箭镞对准海面上唯一露出了背鳍的鲨鱼呢?

    她可千万要这样做啊。

    小郡主等的,可就是她射出的那一支箭。

    她就是要逼崔姚对卢梧枝下死手。

    ——

    欢欢喜喜跟卢梧枝分着糖饼,等两人回到榴花园时,陆云门已经将客人们送走、站回到了那架刚做好的秋千前。

    像是忘了她刚才是偷偷同卢梧枝一起溜出的门,一见到陆云门,小娘子喊着“陆小郎君”就扑到了他的怀里,接着就拿出了她特意留下着包在帕子里、整张饼最酥软的那块饼心,硬要给他吃。

    卢梧枝刚要上前,就被于伯拉进了小楼,说有事要同他商讨。

    这会儿,小郡主并不在意卢梧枝去哪。

    卢梧枝完全不能跟陆云门比。

    只要在挖好的陷阱里放上他喜欢的东西,卢梧枝就会不假思索地往里跳,也就只比蠢到自己往树干上撞的兔子好玩一点。

    跟他单独相处了这么久,小郡主都有点腻了。

    她以前对待想要的猎物时,其实不会这么快就感到无聊。只是为了一块她想得到的玉玺印,她都愿意费上许多心思地去骗人,玩得很是乐在其中。

    可现在,因为跟陆云门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太有趣,以致她对其余的很多事都有些提不起兴致。

    可那些事却又不得不做。

    都是陆云门的错。

    如果不是有了陆云门这个比较,那些事原本也都是很有趣的。

    “这是那块饼里面最好吃的。”

    小娘子拉着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衣衫都浸满了凉意的陆云门往秋千上坐。

    发觉少年的手指被冻得冰凉,她使劲地搓了搓手,然后用自己暖烘烘的手心捂住他没有拿饼的左手。

    “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只给陆小郎君吃。”

    说着,他仰着脸,看着他:“快点尝一尝,看你觉得好不好吃。”

    饼其实已经不热了,但陆云门还是同阿柿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在她殷殷期盼的目光下将饼吃完,回答她“很好吃”。

    小娘子一瞬间就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好吃就好。”

    仿佛一只想要从麒麟那里讨要成仙灵丹的小狐狸,对着他就说起甜言蜜语:“我只关心陆小郎君,谁也不能跟陆小郎君比。”

    嘴唇蹭着少年修长的玉颈,小狐狸扭动身子,跨着坐到了小郎君的腰髀间,秋千随着她的动作摇曳晃动,仿佛随时都能将她掀翻下去。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担心。

    她知道陆云门不会让她掉下去。

    已经从她口中听过了太多的这种话,知道她只有在为了卢梧枝而冷落了他以后才会这样讨好补偿他,少年的心冷得厉害、胸口如同被挖空了一般,但他的手却还是无法自已地环到了她的身后,稳稳地搂住她的腰,不让她出一点闪失。

    小郡主却因此更加肆无忌惮了。

    她搂住少年的脖子,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承认了她跟卢梧枝的事。

    “刚才,我的确跟卢梧枝单独出去了,这种事,以后说不定也会再发生。但是,你看,我最后还是会回到陆小郎君这里。而且,就算在外面,身旁是其他人,我却一直都在想着陆小郎君,最好的东西,也都只留给陆小郎君。”

    在她开口承认她跟卢梧枝单独出去的那一刻,陆云门的耳朵里顿时被尖锐的嗡鸣充满,让他几乎听不清任何声响。

    他想,终于,她连敷衍地找个理由骗一骗他都不再愿意了。

    她要将一切都戳破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她后面说的是什么。

    少年的手指在她的腰间收紧,眼睛和她对视着,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那句话:“最后,会回到我这里?”

    “是的。”

    小郡主向他点头。

    少年耳中的杂音一点一点消失。

    他清楚地听到她开口向他承诺:“我最后,一定会回到陆小郎君这里。我发过誓的,我是陆小郎君的,只要陆小郎君不放手,谁都不可能把我抢走。”

    陆云门看着她。

    是啊。

    她发过誓。

    ——“只要陆小郎君不先弃我而去,我就绝不会先松开握着陆小郎君的手。否则,我的骨、肉、血、脏腑,我的一切,尽数归你处置。就算陆小郎君要杀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发誓是不能说谎的。

    如果她违背誓言,她就要应誓。

    可他原本分明已经快要逼自己将这个他认定是谎言的誓言忘却了,她却在这个时候,再度要给他希望。

    “所以,”少年慢慢地、向她确认,“你是说,最后,当你做完要在范阳做的一切事情后,那时,如果我要离开这里、回到长安,你会留在我的身边,随我一道回去,守住你之前的誓言?”

    只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他的眼睑便因泪意而浮出了红,漂亮到望着他的小郡主都不想眨眼。

    “那日,在你发誓时,我就说过了,就算没有这些话,我还是会给你所有想要的,会帮你达成你所有的夙愿。”

    小郎君看着她。

    “今日,还是一样。只要你摇头,我就可以当做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曾经的誓言,”少年咽下突然滚到他喉间的泪,露了种小郡主从未见过的、艳而决绝的笑,“我也可以不把它当真。”

    可小娘子却轻易地、没有半点犹豫地就说了“是”。

    “我才不会摇头。”

    她抱住少年的腰,将头靠到他的颈间。

    “我发过的誓,绝对不会反悔。”

    顿了顿,感觉到少年的心境不同起来,把人哄好了的小郡主立马就开始提起了要求:“但是,陆小郎君也要不停地给我宠爱才行。如果让我太饿了,我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忍不住去吃其他的东西了。所以,我想跟陆小郎君住一间屋子。你去跟于伯说,让我也搬到你的屋子里,也睡在你的卧榻上。”

    “还有,陆小郎君给我额上画的红梅花钿,我十分喜欢,想要更多、更大的。陆小郎君今晚,把它们画在我的身上,好不好?”

    第123章

    123

    陆云门自昨日在养蛇人的地下看到阿柿的那一刻起,一颗心便愈发寂若死灰。

    可他仍旧无法忍受阿柿会从他的身边离开,所以这一日便索性放纵把自己碾进泥里,由着她去践踏。

    他在心中求着她骗下去,盼望她需要和利用自己,亲手血淋淋地撕掉身上的礼义廉耻去向她讨好,荒唐地顺着她的心意去放浪地作践自己。

    然后呢?他得到的就只有心知肚明地、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找卢梧枝,一动不动地站在冷冽的寒风里、等着他们回来。

    刚才,就在等着她回来时,有一个瞬间,他忽然心如寒灰地想,不然,就对她放手吧。

    可光是想一想,他就痛得心如刀绞,几乎溺毙般喘不上气。

    但少年面上却只是闭了闭眼睛。

    他想,没关系,最好再疼一些,疼到他的心彻底麻木。

    这样,等他的心死透了,他就可以平静地由着她走出他那片枯槁荒凉的天地,不再有希望,也就不再会绝望。

    可现在,就在他的心终于覆上了一层希望燃尽后的冰凉灰烬时,她却亲自走回到这片被她肆意玩乐着踩践至此的地方,轻飘飘地撒下几颗火星、把它重新吹燃。

    她不肯放过他,那他又为什么要折磨自己、逼自己去对她放手?

    他已经试过了,比起对她放手,其余的痛,都不算什么。

    少年抱住正轻轻咬着他襕袍领纹的小娘子,眼角仍带着方才还未散去的绯红,在她的耳边,对她,也是对自己说道:“我信你。”

    最后一次。

    我信你。

    他知道阿柿在引诱卢梧枝,想用卢梧枝被欺骗住的心达成她的目的。就像她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

    他也知道阿柿还是要利用他。他表现得对她越在意、越无法容忍卢梧枝的存在,卢梧枝对她的占有欲就会越强。

    那就利用吧。

    他不在乎。

    他可以一直让她利用。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仍旧一如既往,都会让她如愿。

    他会为了她、去与卢梧枝丑恶地争抢,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从他们的面前消失。

    反正,只是在范阳的这一阵子而已。

    她说过了,等她做完了想做的事,就会跟他离开,从此以后,永远地只留在他的身边。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话。

    但他放任自己去相信。

    他要靠这个希望,让自己的心活着。

    从没有碰过“赌”的少年,亲自将自己的胸口送到了那支张扬红花茎干的尖刺上。

    他要用他满腔的心头血赌一把,看那根刺究竟会不会刺进他的心脏。

    ——

    陆云门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小郡主。

    甚至,这正是她想要的。

    不久后,她的一应东西就都被送进了陆云门一直住着的那间屋子,一下就把原本空旷的大屋占满了大半。

    紧接着,她就要陆云门又召来了之前的那两名婢女,侍奉她沐浴。

    等全照她的心意折腾完,已是快要入夜了。

    看了看唇上可做颜料的朱红唇脂,想着今晚的打算,赤着脚的小娘子没有再往头上钗金银珠玉,而是折下了屋中花瓶里几株红色极淡的木芙蓉,让她们为她插在了梳起的发髻中。

    随后,她又从果盘里挑了两串并蒂的艳红饱满樱桃,俏皮地用它们的果梗为绳、将它们挂在了她的双耳后面,仿佛缀着两对晶莹的红玛瑙珠丸耳铛,更衬得她的肌骨莹润如雪,好像屋子中的炭烧得再热些,就要把她暖化了。

    听到侍婢们离开,临时避到隔壁的小郎君将手中刚刚墨干的信装封了起来。

    随后,他挑灭烛火,走到他的屋前,推开屋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书案前的小娘子。

    她赤足而立,襦裙小衣皆颜色淡淡,仿佛一张干净无瑕的素纸,只等着他落笔作画。

    此时,她正把屋中能找到的所有砚台颜料都摆了出来,大大小小的笔也全被她从笔筒中倒出,在书案上滚得到处都是。

    听到门口声响,小娘子回首。

    见是陆小郎君,她连忙晃动着腕间金铃,叮叮当当地朝着他跑了过去,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自然极了地将她抱住:“赤着脚,不冷吗?”

    “屋子里的炭很热,我又刚沐浴完,身上暖和极了。”

    小娘子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又往他的怀中送了送。

    接着,她边用手指在他的脊上慢慢地滑,边仰着脸,纯真又意媚地望向眸色渐渐浓重的漂亮少年:“陆小郎君……要不要摸摸看?”

    “你想……”

    少年刚刚开口,未被合紧的屋门就突然被人推动。

    他当即抬手抵门,一只脚却挡了进来。

    紧接着,将门撑住的卢梧枝就挤进了半个身子,对着陆云门笑道:“表哥,时辰还早,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陆云门还没做声,阿柿就先对着卢梧枝赶道:“已经很晚了,我和陆小郎君还要作画,没有时间让你请教。”

    “那正好,我想求表哥的事正好也作画相关。”

    他看着阿柿,故意地慢条斯理道:“我来请表哥,帮我想个署名花押。“

    听到这句话,吃到了大半个糖饼的小娘子顿时哑了声。

    她抬起眼睛,有所求似的、小心翼翼看了看陆云门。

    接触到她的目光,小郎君松开了抵门的手。

    卢梧枝随即推门进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凌乱的书案前,盘着腿就坐到了靠西边的一个蒲团上。

    那个蒲团是阿柿带来的,为的是能坐在习惯向南而坐的陆小郎君的身边。

    见到自己的位置被霸占,小娘子抱起踩着卢梧枝影子走进来的大肥猫,从卢梧枝的屁股下面将蒲团拽出,随后肩碰肩地贴着陆云门、直接坐到了小郎君的另一边。

    “那个花押,我也要。”

    她毫不客气地看着陆云门。

    “陆小郎君先帮我想。”

    “你想要什么样的花押?”

    见她面露不解,小郎君便耐心地同她讲解。

    “韦殷卿写其名‘陟’字,如画五朵祥云。也有人将其名草写成鱼形、琵琶形、细瓶形。恩师李群青用的是锭形押,而我好友汪苍水所用则是葫芦形押。”

    似乎是被小郎君的这些话说得更没了主意,将笔拿起又放下的小娘子苦恼道:“要不然,还是先给卢梧枝想吧。

    少年依言,看向了卢梧枝:“范阳卢府,雕纹多用朱雀,族中也有祖先羽化飞升时、朱雀神鸟前来领路相贺的传说。你若愿意,可用朱雀形押。”

    “朱雀啊……”

    卢梧枝若有所思,心中已经有了些主意。

    片刻后,笔尖的花押已经成型,见阿柿还是没有想好,他便单手托腮,对着她提议道:“你以凤凰为形、做一个凰鸟花押如何?”

    他赤、裸裸地展露着他的私心:“都说凤凰栖梧,你用了凰鸟花押,就能跟我的名字也有关系了。”

    “我的花押,为什么要跟你的名字有关?而且,凤凰花押,一听就很难画。”

    笔杆末端轻点着雪白的脸颊,小娘子露出着困扰的神情。

    忽然,她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有花押吗?”

    “有。”

    小郡主的眼睫抬了抬。

    她留意了陆云门那么多年,但从没听说他有过花押。

    而卢梧枝则直接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你有花押?我倒是从没见过。”

    “我的花押乃过世长者所赐,有负所托,心中生愧,因此许久没有用过了。”

    少年说罢,见阿柿一副想看极了的样子,于是默默提笔,将“云门”二字画成了一只踩着绣球的凛凛麒麟。

    卢梧枝端详了面前的麒麟花押片刻,忽地弯起嘴角,转了转手中还未蘸过墨汁的毫毛笔。

    “河东陆氏族人,的确喜用麒麟,可你这花押却有些奇怪。麒兽多踩球,麟兽抚金铤,你这麒兽花押定是成对或成群所画。这种画法,除了定情,也就只有家中的兄妹、姊弟会用。而品月表姐的花押,我曾在祖母那里见过,跟麒麟毫无关系。”

    弓起脊背的恶意少年笑着凑向陆云门,兴致盎然地向他发问道:“陆表哥,敢问这花押的另一半,所属何人?”

    就在这时,小娘子突然抓起毛笔,挥进砚中裹了层墨,随后“啪”地落到那只麒麟花押的身上,三两下就把它涂没了。

    但那只麒麟的影子却仍留在她的眼底,久久都没消散。

    居然是这样。

    抚踏着金铤的那个麟兽花押,是父亲去世前、在病榻前手把手教她写画的。

    因那时赤璋长公主也在,小郡主便只稍稍改动了几处,就一直将它用了下来。

    虽然她也曾如卢梧枝此时所想,认为这花押很像是成群成对所画,但她又并不觉得父亲会这样做。

    她的确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对陆云门青眼至此。

    究竟什么时候?

    又是为了什么?

    “才没有何人。陆小郎君都说他现在不用这个了。”

    小郡主心中思绪浮动,但表面上却丝毫也看不出来。

    只见她拿起那张被她涂黑了的黄麻纸,几下把它团成团,丢进一旁的空匣子,随后将一张干净的新纸推到小郎君的面前:“我想好了,我叫阿柿,我要一个跟我名字有关的、图案的花押。”

    少年略一思索,精巧地以柿子花为形,画出了一个“柿”字花押。

    他画得实在太流畅,小娘子催着他又画了好几个,这才一副终于看懂了一些的模样,接过了那张黄麻纸,照着它开始自己画。

    可她抓着笔、磕磕绊绊地画了许久,却好像怎么都画不到最后,笔下的图案没一会儿就乱成了一团麻。

    于是,她抬起头,又开始眼巴巴看向陆小郎君了。

    见此,少年起了身,跽坐到她的身后,轻轻地握住她抓笔的手,端正而沉静地带着她从头画起。

    但就在卢梧枝能看到的眼前,少年的另一只手已经将小娘子的腰揽住了。

    “卢梧枝已经有了他的花押……”

    他正说话,一支洁净的木芙蓉簌地掉下了朵浅浅的红瓣,正好落在了小娘子皓白的后颈和素色的小衣后领间。

    少年垂着眼睛,边继续握着她抓笔的手、带着她再一遍重新画起花押,边无声地低下他的头颅,含住了小娘子后颈的那瓣落花。

    被少年微凉的唇蹭着,小娘子仿佛再也专心不了。

    她朱唇轻咬,浮荡起潋滟水光却又永远饱含着天真的圆眼睛不停地向后转去,像是只贪馋难耐极了的小狐狸,早就顾不上什么花书花押。

    弄掉了那瓣落花,少年的声音又落在了小娘子的耳后:“……是不是该让他离开了?”

    小娘子几乎是一瞬间就抬头盯向了正紧咬着牙尖的卢梧枝:“我饿了,你快点出去!”

    “饿了……”

    将这两个字极轻地在唇舌间念了一遍,卢梧枝冲着小娘子灿然一笑,仿佛在赌着什么一般,紧紧盯着她:“那么,留我一起,怎么样?”

    见小娘子的眼中闪过迟疑和动摇,卢梧枝笑着朝她的脸颊伸出手。

    但就在他马上就要碰到她时,她身后的陆云门将她往自己怀中搂了搂,让卢梧枝的指尖只能从她的脸颊前划过。

    “让他走。”

    少年贴在小娘子的耳边。

    “我们说好的,你想要的梅花,只有无人打扰,我才能画到最好。”

    小娘子水泽莹莹的朱唇随着她馋饿的吞咽而微微抿紧。

    “那我不要卢梧枝了。”

    可她的眼睛却还在看着卢梧枝,声音也并没有那么坚决,仿佛是在权衡的苦恼中好容易才做出了决定。

    “卢梧枝,你走。”

    被拒绝了,卢梧枝却也不恼。

    他轻笑着看了看陆云门:“我还奇怪,你能让她这样对你着迷,究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手段。”

    随后,他就盯住阿柿,坦荡极了地自信笑着朝她自荐枕席:“陆小郎君端方圣洁,许多事只怕都会做得束手束脚。而我自小寡廉鲜耻,虽然至今没有碰过其他小娘子,但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什么,我都能做。”

    看到小娘子也专注地在看着他、仿佛被他的话引诱了一般,卢梧枝露出了他的那对小虎牙:“总吃一种菜,早晚会腻的。你也该偶尔尝一尝其他的东西,就算是为了你能长久地、不厌烦地待在陆小郎君身边……”

    说完这些,卢梧枝就带着笑离开了。

    只不过,等站到门外、将屋门合上时,一直没有得到小娘子出声阻拦、今夜最终没能比得过陆云门的卢梧枝,还是不甘心地握住了拳。

    而屋子里,见小娘子的眼睛一直追着离开的卢梧枝,抱着她的少年也一点点地收紧了指尖。

    但他仍然神色平静地拿起盛着赤色颜料的白玉小盏,安静地调着颜色。

    可当他备好了画梅的一切,怀中的小娘子却还在心不在焉。

    没有被她这样明确地忽视过。

    明知道会这样,但少年的喉中还是生出了涩意。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笔,垂下眼睛,看着她发间盛放着的木芙蓉花。

    “你喜欢他说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小娘子这才仿佛回过神。

    她嗫嚅着,垂下眼睛,声音很小,却仍足够让小郎君听清:“我只是觉得,两个,听起来,比一个更不容易饿……”

    她的话无情又无义,豪赌中的少年却只是轻轻笑着亲了亲小娘子的耳尖:“没关系,你可以喜欢。但是,不用其他人,我会做好,不会让你饿到。”

    小郡主耳边那对鲜红的并蒂樱桃,在小郎君的亲吻下连连生颤。

    当那条素色花鸟纹锦裙的缀珠带子被慢慢挑松,不再被紧束的颈边的衫领被一点点咬开拉下,她终于转过头,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眼尾已浮上动情艳色的少年。

    然后,她的眼睛就又有些转不开了。

    分明是在做着多情事,可他给人的感觉却还是那么清凌凌的,就算因那抹红而生了艳,也如寒天里万千虬枝间最孤傲的那枝梅,凛然不可侵。

    她不喜欢冷,所以不喜欢冬,对总是淹在雪中的红梅更是毫无兴趣。

    但自从见过他眼边那片漂亮到令人惊心的红,她就频频地会想到雪中梅。

    所以,花钿要红梅,今晚在榻上也要。

    日后,要是陆小郎君住进了她的那间金屋子,她也要在金屋的周围也全种上梅花。

    她喜欢这种颜色了。

    现在最喜欢。

    第124章

    124

    这一夜,随着小郡主在无人时将贾内监给她的那张写了字的细绢条燃尽,另一边,那位在点心肆中见过卢梧枝草书的白髭老者,也带着卢梧枝的那幅气势颇足的墨字了回家。

    此时,他正在灯烛之下,拿出了不久前卢三郎代其父卢绿沉亲笔写下、邀一众德高老者族老前去香檀山登高的请帖,将那篇规整有余、风骨全无的字放到了卢梧枝那首铿锵浩荡之诗的旁边,随后端详了许久。

    接着,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第二日清晨,天方濛濛亮,他便领着小仆登了卢府的门。

    在同老夫人见面后,他开口便是要亲眼见见卢梧枝。

    卢梧枝昨夜没能抢到小娘子的垂青,又不想再听到那阵金铃乱晃的声响,便回了他的偏院,喂着蛇在树上睡着了。

    等早上被院子里的笼中鸡鸣叫醒,摘掉脸上覆着的落叶,卢梧枝忽然想起阿柿曾经在他的院尾几次想要摘走有毒的果子。

    于是,坐在核桃树上的少年连忙把盘挂在上面歇息的蛇们赶了赶,摘了满满一筐核桃绿果,洗漱更衣后就要把它们带去给阿柿玩。

    但他背着筐刚走出院门,就被叫去了祖母屋中,这些核桃自然也就送到了祖母和白髭老者的面前。

    听老夫人说这些核桃是从卢梧枝亲手栽种、养了七八年才有了果实的树上摘下的,白髭老者马上就要卢梧枝为他剥出几个,还问起了他养树的心得。

    这位老者在族中辈分高,威望大,本就给人种极压迫的气势,今日又格外不苟言笑,对着他,连老夫人身边总是挂着笑的佘妈妈都抿起了嘴角。

    可卢梧枝即便听了祖母的介绍,也根本就不在意他是谁,因此对上他半点都不怵,边坐在那儿用匕首熟练地剥着核桃青皮,边对答如流。

    被问及功课学问、骑射乐数,他实话实话,不谦不卑也不说一句谎。听祖母说起重阳的马球赛,他想起茱萸囊的约定,便提了一句自己会去。

    老者闻言,便又试探道:“我听说,范阳卢氏主家至今还没有参加过那书院的马球赛,你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倒不如不去,万一输了,何其难看。”

    “我既然决定要去,就不会怕输。但我也不会输。”

    卢梧枝抬头同他对视一眼,少年锐气,勃勃英发。

    “我一定会赢。”

    白髭老者顿了顿,“呵”地捻胡看向老夫人:“这种神情,我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老夫人喝茶笑笑,也不多言语。

    这时,院门那边来人传了话,说是崔姚到了。

    卢梧枝当即停下了处理核桃的动作,将清水盆中刷洗好的几个核桃用布裹着擦了,放到祖母和白髭老者手边的案几上,随后便出言请辞。

    听到祖母准了,卢梧枝将他近乎完好剥下的核桃青皮装进筐子,准备带走。

    被老者问到这是为何,他告诉他:“丢了也浪费,用这东西捣烂了后挤出的汁,涂到患处,可治皮癣。”

    白髭老者听后,没忍住露了关切:“你有皮癣?”

    卢梧枝原本不欲同他多说此事,但又怕祖母担心,还是解释道:“范阳城边上有个医馆,因时常不收分文给贫穷百姓送药而入不敷出,我以前承过他们一次恩,所以身边但凡有能入药的,就会留意给他们带去。”

    说完后,轻巧拎着近空筐子的少年行礼告退,为了同崔姚避开,还专去走了后面的小门。

    而他的身影刚一消失,一直板脸的白髭老者便发出了哈哈的满意大笑:“到底是由雀梅媳妇亲自教养的孩子,还真是样样都比三郎强!”

    此时,崔姚也进了门,当头听到的便是这一句。

    但她仍是收住了所有的神情,向那老者拜了拜。

    但卢雀梅可是老夫人的丈夫、卢梧枝的祖父,这位白髭老者在族中的辈分高到能直呼老家主的名字、唤老夫人是“雀梅媳妇”,自然不会多给崔姚什么脸面。

    见她恭顺站到了老夫人身边,他也只是颔了颔首,接着便又朝着老夫人道:“去年我见三郎,三郎的年纪已比九郎大多了,答我话时,却仍是唯唯诺诺,说个三两句、便要转头去看他母亲的眼色,心中全然没个自己的主意。”

    他摇头:“雀梅在时,一切多好啊。卢氏家主卢雀梅,那是何等的英武又慧能!多少年来,族内族外,无人不赞叹,无人不称服!”

    他情真意切,说得老夫人也有些泪眼婆娑。

    “卢绿沉承家主位时,族中便颇有微词,但想着他是雀梅的长子,也得他多年悉心培养,虽身体弱些,但志气是在的,再加上娶来的崔氏最初瞧着也是贤能,以为她能将儿子教得顶天立地。可这些年来,我对三郎却是愈发地瞧不上……卢家家主已经弱了一辈,下一辈,不能再弱了!”

    肃喝落下,他的手指正敲在案几的那颗核桃上,坚硬极了的生核桃随即开裂,竟是练家子才能有的力道。

    随后,他将露出的核桃仁慢慢挑出,语气才放缓了些:“说来,也是我们这些老翁太过痴聋的缘故。若不是我这几日贪嘴、常去点心肆、同那儿的主人混了个熟,又被他邀着看看店里人们的诗字,直至今日,我还当九郎真如族里传的那般胡闹、不成器。到底哪里来的流言,竟对我们卢氏的子孙如此诋毁,简直把他说成了一摊烂泥。”

    “雀梅媳妇。”

    他看着老夫人,说一不二地定了主意:“登高那日,便让九郎随我上山,叫其余那些老到黄土过耳的族里人也与他见一见。”

    崔姚:“族老,此事只怕不妥。”

    她知道这时出声有着千万的不适宜,但她却不能不说。

    “我这小儿自幼便与其父、其兄相碍相克,稍有不防,便会招致灾祸连连,是以才多年未让他与族老们登高祭祖……”

    “什么碍、什么克?”

    白髭老者不清楚其中内情,只当崔姚此时意图打压九郎,是出于他惯常见到的那种“因小儿子被阿姑阿翁养大、不同自己一心,所以更加偏袒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大儿子、只想由他来继承家业”的缘故。

    因婆媳嫌隙常有,这种事在大家族中也是多发。

    若平时,他是绝不愿掺和其中的,但事关范阳卢氏,他便不能对这可笑的理由坐视不管。

    “即便真的有,我记得,你们此前不是说过,只要他们父子、兄弟不相见,便不会有事吗?”他说,“那倒也巧,我看今年寄来的那张帖子正好写了,说以往每年重阳下山后,卢绿沉都要咳得病倒一回,所以他今年想要多歇歇,只祭祖时出来领头露面,其余的游玩宴席都交由他儿子代劳。如此一来,只要稍稍留意,他跟九郎就碰不到面。至于三郎,年年见、年年见,我们见他也见腻了,要是他怕被克,那就别来了,让他弟弟代他一回。这么多年,轮也该轮到九郎出来露露脸了!”

    如此一兜转,竟是要卢梧枝代替卢三郎来办这场族中的登高祭祖了。

    这件事实在重大,便是老夫人的面上都浮出了一丝顾虑,但白髭族老却是心意已决、要在今年的重阳多试试卢梧枝的本事:“你们只管备着,我去同其余人说!”

    ——

    虽然有了白髭族老的这番话,但这等大事,却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定下的。

    因而今日,这事并没有向外透露半分。

    此刻在卢府中传遍的头等大事,是今早卢梧枝的父亲卢绿沉又病倒了,不仅病得突然、且发作得有极凶。而他倒下前,九郎君正频频地在府中招摇过市、来往着他的院子和陆小郎君的榴花园,撞见过他父亲屋中的侍婢仆役好几回。

    如此一来,卢梧枝克父的名声便又甚嚣尘上。

    但极快地,不过几个时辰,一桩新的事便将此事盖过了——

    那位卢府寻了多年、传闻能治卢绿沉痼疾的隐世游医终于有了消息,且这个人此时就在范阳!

    一听到这件事,卢府立马就派人去了他的落脚地相请,但那位高明的游医在听过了情况后,却提出了个古怪的规矩。

    他不要卢府的金银铜钱、房屋土地,也不需他们的感恩戴德、香火供奉,他只要病人的亲子在他的门前诚心诚意、站够三日三夜。

    只要卢府能做得到,他便会即刻上门,为卢绿沉看诊。

    查实了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崔姚便唤来了卢三郎,让他去游医那里照做。

    但那游医住的地方是范阳边上一片杂乱的穷人巷子,路窄得连马车根本进不去,鸡狗牲畜鸣吠不绝,许多无人管束的孩童在里面疯跑堵着,又临着城中倒恭桶、泔水的沟渠,臭气熏天。

    一直高雅惯了的卢三郎何时待过这样的地方,站了不过三刻,便不禁反胃了几回,还是下人在旁边端着炉点了清香又打着扇,才将他的呕意好歹压下。

    周围的孩童从未见过这些,于是左邻喊着右舍地看着热闹全凑了过来,用那些不知摸过些什么的小脏手,争抢着去抓着他的衣裳。被卢府的下人威吓驱赶,他们一哄而散,却仍是躲在附近、朝着他指指点点。有个孩子记了仇,用树叶包了团鸡粪,爬上墙头,朝着卢三郎就扔了下去,差点就砸中了卢三郎的胳膊。

    但这是为父求医,所以卢三郎一直咬牙坚持,不动分毫。

    可他仍是没能撑到第二日日出就面色发白、站立不稳。

    因得了崔姚的命令,守在他身边的下人们虽然紧张地围了上去,却只是用手扶着他,不敢带他离开。

    但他们没有料到,睡到日上三竿才出门买朝食的神医一打开,见到面前是如此场景,登时就发起了火,边冷嘲着“这可真是好大的阵仗!好大的诚心!”,边说他绝不会去给卢绿沉看病,要他们快走。

    见有仆人还想要上前求情,他抄起手边的门闩,挥着就将他们全轰走了。

    听完这事的前因后果,崔姚当即就叫报信的小厮给在那巷子中没了主意的卢三郎带回口信。

    “告诉三郎,昨日不行,那就今日重来,诚心不够,便再给他诚心。”

    崔姚盯着那报信的小厮。

    “今时不同往日,太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不过三日三夜,让他就站定在那门前,不吃不喝,恭立垂首。一概仆奴,互相盯着,都在巷外静守,谁也不准靠近三郎。那游医要看的不过是他的态度,若他真的昏在他的门前,他反倒不会不管。他是我的儿子,不会连这点苦都受不住!”

    那小厮再次跑出门时,小郡主正独自坐在一地都是被弄撒的樱桃果实的屋中,抱住那只弄翻了盘盏的罪魁祸首,从它的爪子里抢走樱桃。

    随后,为了不让它再偷吃,她将它放到了小郎君的书案上,用手拦住,不准它再落地。

    卢三郎一定不可能请回游医,所以,她丝毫不必在意他的徒劳功,只用等着这件事最后落到卢梧枝身上就好。

    毕竟,她可是在多年前、刚一得知卢府在寻那名游医的时候,就将他的一家子都招揽到了身边。养了他这么多年,她早已将他看得分明,他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第125章

    125

    听到兄长最终无功而返的消息时,卢梧枝正倚坐在小娘子的身边,边轻轻晃着他赢到的玲珑银香囊,边看着阿柿为他绣茱萸囊。

    昨日,他在马球场上大胜,回来后就一直被祖母留在了她那儿、陪几名在球场的楼台亭子中观战了的族老饮茶谈天,怎么都没办法溜出来。

    直到不久前,因他们要说些不便与他听的话,他才终于被放了出来,第一时间就跑回到了榴花园的小楼,拿着他为她赢来的香丸,央着缠着她快些把给他绣的那只茱萸囊做好。

    但他们刚独处没多久,老夫人身边的佘妈妈就被于管家引着来到了屋前,将卢三郎已经无法成功将游医请来的事告诉了卢梧枝。

    “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您去。”

    虽然马上就被卢梧枝请进了屋中坐下,佘妈妈也规矩极了地不朝阿柿多看一眼,似乎丝毫没有发现这两人方才正在独处一室。

    见九郎君对自己的话并无反应,佘妈妈便又说道:“有些事一直未叫您知道,当年老夫人身子倦怠,本无意掺和府中的任何大小事,她之所以会去您的院子见您,最初,是得了您父亲的央求。这些年,您读过什么书,习了什么字,您父亲都一直有留意着,您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支小球杖,就是他在身子好些时亲手做的……老夫人说了,告诉您这些,并不为别的,只是想到您父亲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您去站这一遭,无论成或不成,都算是尽了孝、还了他予您性命的这份生恩,到时两不相欠,心中也干净。”

    佘妈妈说完后,卢梧枝仍旧没有出声。

    过了须臾,他伸出手,在一旁不停掉着眼泪的小娘子的脸上抹了一下:“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小娘子攥着手里的茱萸囊,刚缝放进去的茱萸粒沙沙作响,“就是……”

    她抽泣了一声。

    “心里难过……”

    卢梧枝捏着他指尖上湿漉漉的眼泪,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他开口问她:“你陪我去吗?”

    对上小娘子抬起来的眼睛,他说:“在那里站上三天三夜,实在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得住。不过,要是知道你在看着我,我应该就不会倒下。”

    他说得那样可怜,装成心肠软的小娘子当然是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好。”

    直到这一刻,佘妈妈才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温和地同她讲了随同前去的规矩。

    阿柿一脸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应着声:“我会离他远远的……也不跟他说话……”

    她也的确做得很好。

    自卢梧枝在游医的屋门前站定后,那群脏兮兮的孩童很快像之前一样围了上来。但卢梧枝跟卢三郎不同,他野惯了,完全不在乎巷子的脏臭,随便孩童们摸摸拽拽。

    但看到他一直被吵嚷、被挤着,坐在巷尾马车上的阿柿走了下来,怀里抱着一篮子的点心,当着孩童们的面,吃得极香甜。

    她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又拿着他们少能吃到的点心,自然引起了孩童们的注意。有一个咬着手指的女童凑了过去,夸了她一句好看,立马得了一大块点心,孩童们见状,马上又靠过去了几个,靠着嘴甜夸她,得到了更大块的点心。

    这一下,孩童们蜂拥而上,翻着花样地围着她说好听的话,谁也没有再去理睬卢梧枝了。

    而卢梧枝听着那边热闹的动静,几乎都没感到半点枯燥,一眨眼便渡过了大半天。

    而入夜以后,户户闭门,孤立巷中的卢梧枝刚有些心中枯冷,马车边上的小娘子便挑起了一支高高的灯笼,对着他晃呀晃呀。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那灯笼都未曾熄歇。

    虽然她似乎并没有时时刻刻都在那里,但也几乎一直在了。

    就像他说的,望着灯笼的火光,看着火光下晃着灯笼的小娘子,卢梧枝就能撑得下去。

    可第三夜的末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许久滴水未进的卢梧枝刚喝了几口雨水解渴,雨便又结了薄冰,如细碎的冰雹,扎进面色发白的少年的发间。

    卢梧枝晃了晃,却见那盏被暴雨打灭了的灯笼忽然又亮了起来。

    打着伞的小娘子就站在巷尾,明明被风吹得都要站不住,却还是固执地要举着灯笼让他看到自己。

    “傻不傻……”

    卢梧枝低头笑了一声,重新将身子站稳。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天空只剩下了淅淅小雨,巷子里雾气四溢。游医推开了家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卢梧枝,往他嘴里塞了颗丸药:“行了,你的诚心我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会亲自到卢府看病。”

    因为已经十分虚弱,卢梧枝花了片刻才听懂了游医的话后,他咬着牙定了定神,向着游医行了个礼,随后眼前阵阵发黑地转过身,艰难地向着巷尾那个撑着伞的小娘子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狼狈的少年踏着雨水,视线越来越模糊,能看到的只有阿柿。

    但他却走得更快了。

    她已经等了他太久了,他一定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走到她的面前……

    在离小娘子只有一步之遥的那一刻,卢梧枝失去了意识。

    小娘子手里的伞丢开了。

    她使劲接住压下来的卢梧枝,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卢府仆役:“你们为什么只是看着?快点过来把他送到马车上!”

    此时,不远处的游医也拿下了咬在嘴里洁齿的柳条,冲着马车这边大声招呼:“我已经看到了卢九郎的这份孝诚!半个时辰后,我会去卢府登门!”

    听到这话,原本正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的卢府下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卢梧枝抬到了马车上。

    早已烘暖的大氅、烧好的手炉、还有一直煨着的老参鸡汤,全都一股脑地送到了卢梧枝的面前。

    至于看起来并不会做这些伺候事的小郡主,则自然很快就被挤到了一旁。

    她安静地用帕子擦着溅了湿泥的小靴,将暗中对卢梧枝动了手脚的人们尽收眼底。

    而另一边的卢府,九郎君以诚孝之心请到游医的消息已经极快地顺着雨声传了回去。

    待卢梧枝乘坐的马车赶到卢府时,雨幕中,卢府的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老夫人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在佘妈妈的搀扶下站在伞下翘首,一见到马车的影子,便立马急急地踏进涟漪雨潭,向着孙儿迎去。

    此时,马车上,被喂下了热汤的卢梧枝也勉强恢复了意识。他眯着浅色的瞳仁,第一时便先去找到了阿柿,向她伸出了手。而刚握着她的手走下马车,他就被赶来的祖母抱到了怀中。

    卢梧枝声音轻虚地靠在老夫人肩头:“祖母,我身上湿,别冷着您。”

    见她想要将他接去她的院子,他又强撑着道:“我不想去劳累您,我回表哥那儿就好。”

    他捏紧阿柿的手:“有人能照料我。””好。好。“

    这会儿,老夫人自是愿意让他顺心,连忙吩咐着下人快些将他送去榴花园。但在目送着孙儿离去时,老夫人那双时常藏在苍老眼皮下的眼睛却缓缓睁开,在卢梧枝身旁的阿柿身上多停了许久。

    但最终,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在这之后,提着药匣的游医很快上了门。对症的两剂猛药下去,卢绿沉当夜便转危为安。

    但榴花园小楼中,卢梧枝却“病”倒了,“病”得时清醒、时昏迷,常常上半夜还烧得汗出如浆,天破晓时又冻得指尖如冰。

    他这个样子,身边自然是离不开人的。

    虽然他说了要由阿柿照顾,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娘子娇如幼莺,那一身漂亮的羽毛都需要旁人为她梳理,根本就不是能照料人的。是以,老夫人派了几个常年在她身边伺候的侍婢过来,让她们随时听着小楼里的吩咐。

    以往冷清的榴花园便从此仆役鱼贯而出,浓浓的药味冲得葡萄藤都有了蔫意。

    小郡主站在窗边,看着一名婢女偷偷将卢梧枝喝完的碗底的药渣倒进随身的帕子里,将里面见不得光的毒包了起来。

    第126章

    126

    看到藏好药渣的婢女平安离开,想着那人也给卢梧枝连着下了好几碗的毒了,小郡主便趴到了卢梧枝的卧榻前,随口用她以前看过的放血治病的方子哄着他、拿簪尖刺破了他的手指。

    随后,她含住他的指尖,尝了尝他的血。

    旁边侍奉的年长婢女眼中满是对这荒唐的不赞同,但卢梧枝却无比纵容她的胡闹,光是看到她唇上沾到了自己的血,他都开心到虚虚弱弱地能露出他的小虎牙:“我要是能一直病下去就好了。只要我生着病,你就会一直守着我,没办法回去见陆云门。”

    小娘子却毫不留情地丢开他血无异味的手指:“我在这里,才不是因为你生病……是因为陆小郎君不知道在忙什么,最近总是不在家,害得我总是饿……”

    陆云门这几日的时常不见确实让她有些挂心。

    但现在,小郡主也顾不上去多想陆云门的事。

    明明连一直埋在老夫人身边的侍婢都用上了,崔姚却只给卢梧枝下了点加重病情的药,想要让他的身子逐渐病弱,一直缠绵病榻,失去继承家主之位的资格。

    都这种时候了,崔姚怎么还这样优柔寡断?

    快点把她藏了多年的、最烈的“无名异”毒用出来呀。

    不然,她要怎么将这出戏好好地唱下去呢?

    小郡主走到窗边,把玩似的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簪子,虹般的光随着她指尖的转动、徐徐地打在了不远处的一处白壁上。

    为了让崔姚下定主意,她还是再给她加点猛药好了。

    于是,卢梧枝正在私下寻找他出生时身边旧人的证据马上就被送到了崔姚的案上。

    因为阿柿曾经的话,卢梧枝的确留心去查了他出生时的事。而被他问到的那些人,不是将事情说得含糊其辞、矛盾得前言不搭后语,就是一脸心虚、不停回避着说记不清,无一不在引导着他心中生疑、继续深入地查下去。

    这些人自然都是小郡主的安排。

    但她给他留下的线索却没有丝毫作伪。

    譬如,为他接生的稳婆刚得了大量的赏银,在回家途中就因银钱外露、遭到了歹徒的截杀;他出生那年贴身伺候崔姚养胎的下人,除了身家性命尽数掌握在她手中的几名心腹,其余全被分别送到了她的几处僻野庄子上,并纷纷于几年间陆续死去,如今去查,竟一个活人也寻不到了……

    这几乎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卢梧枝,他的出生存在着着巨大的问题。

    而这也是真的。

    因为卢梧枝根本就不是崔姚所生的儿子。

    那是一桩因险恶人心和阴差阳错而造成的官司。

    事情要从崔姚还是个小娘子时说起。

    那时的她,在崔氏女中藉藉无名,她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最初的根源,是她在一名隐士刚刚出山、尚且落魄时对他伸出了援手。

    而那个人就是山佬的师弟、传闻中为瞿锦叶叛乱出谋划策的大谋臣——冯先生。

    在冯先生的帮助下,崔姚算计挑拨族中姐妹与卢绿沉的婚约、自己抓住机会嫁进卢府,随后一步一步,成功坐稳了范阳卢氏主母的位子。

    但在那时,她却发现,冯先生萌生了离意,他想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大展宏图,做出一番大事业。

    而他之所以会动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对崔姚的嫡亲妹妹崔英动了心。每当崔英到卢府看望崔姚时,他都会伺机偷偷地躲在暗处,朝着那名小娘子窥视。

    冯先生年纪颇大,相貌不雅,身材又同女子般瘦矮,这样的人,便是再有大才,清河崔氏也不会将嫡女许给他。

    可崔姚为了将冯先生长久地留为己用,便提出要借端午酒宴,假做一出醉酒的意外,让冯先生同崔英发生夫妻之实,待事情无法挽回,她再回家从中斡旋,多半可让冯先生得偿所愿。如此,冯先生也不必去做什么大事业,只用留在她的身边、辅佐她巩固她的地位便可如愿。

    冯先生自然也有他的贪念,在听说崔家已打算为崔英定亲后,他便也无法再忍耐了。

    他同崔姚一拍即合,不仅给了崔姚可以催情的烈性香料,还备上了一份会使人极易有孕的酒,要崔姚拿给崔英饮下。

    可那日,先踏进那间满是催情香料屋子的,却是在酒宴上有些喝醉了的卢绿沉。

    后面的事,便都进行在了隐秘中。

    十个月后,卢梧枝出生,崔英无欲求生、血崩病逝,冯先生一夜生出半头的白发,后悔不已地离开了范阳。

    一年后,“冯先生”这个原本无人知晓的名字突然靠着一篇讨伐吴皇后的檄文横空出世、声名鹊起。此人追随瞿锦叶,掀起了吴皇后称帝后大梁最大的一场叛乱,成为了至今仍被圣人恨到想要鞭尸拆骨的乱党逆臣。

    圣人恨他们,恨到总是疑心他们没死。

    而圣人的疑心是对的。被她记恨的那个冯先生的确没死,这人靠着易容换面的本事,从当年的围堵中逃了出来。

    而从小郡主放在别院中的那些密信看,当年与崔姚有旧的冯先生如今就在范阳,他回到了崔英儿子所在的地方,一直默默地留意着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成为了女皇的眼中钉,只要露出半点马脚,随即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但凡有一点的不必要,这个人都绝不会出现。

    而小郡主要的,就是做出这样的一个“万不得已”。

    崔姚曾从冯先生手中得到过一种名为“无名异”的毒药,照他所说,那药一旦服下,除了冯先生自己的一套针法,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别想将中毒之人救活。

    只要冯先生不想他心爱之人的儿子死在他的毒下,他就必须亲自出现,用针为他解毒。

    只要卢梧枝对崔姚、对卢三郎的威胁足够大,崔姚早晚会被逼到将“无名异”毒拿出来。

    因为那是最无迹可查的毒药,虽然毒性凶猛,但无论谁去查,得出的结果都只会是自然病死,可以让她全身而退,不沾上一丝腥味。

    如果卢梧枝还如以前那般不被任何人看重,就算得知他怀疑了自己的身世,早已将事情收拾干净的崔姚也不会有多紧张。

    但面对如今突然风头盛起的卢九郎,崔姚还能坚定多久?

    应该也就这几日了吧。

    毕竟,那毒药要在卢梧枝生病时下、造成的病逝才足够自然。若是错过了他的这次急病,日后,这样好的机会可就不多见了。

    而到时,冯先生就该来了。

    他一个同山佬一样精通易容换面的人,会用什么方式现身呢?

    如果是她——

    小郡主看着小楼下被老夫人请来为卢梧枝也看一看病的游医——

    那就是好的选择。

    ——

    那一刻来得很快。

    卢梧枝在一次喝药后的没多久就陷入昏迷,从此滴水不进,气息肉眼可见地在不断变弱。

    这个消息被放出去不过一日,满面愁容的游医就又被佘妈妈推进了榴花园的小楼,边口中说着“我也没有把握,只能勉强一试”,边从随身的药匣子里拿出了一包金针。

    而对于静静藏身一旁、看着这件事发生的人来说,当他拿出金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瓮中之鳖。

    不久之后,范阳城中,贩夫走卒,老弱妇孺,一路又一路无声的人马随着他走出卢府后的脚步,慢慢如蛛丝结网般地向他逼近,最终将他裹进了一座荒庙,让他再无可逃之处。

    这情形,被跟着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

    当小郡主刚刚在荒庙前那无头石人身旁站定,便听到了里面那半老男子的高声相呼:“我已插翅难逃,你们还有何惧、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小郡主笑了笑,抬步走进荒庙。

    无视着里面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和座座看不清面容的神鬼泥像,她看着那名须发斑白的男子,微微颔了颔首:“冯先生。”

    被她唤做冯先生的男子听后,目光在她的面上转了一圈:“师兄可还安好?”

    “山佬极好。”

    小郡主从山佬那里习得易容真传不过数月,瞒不过冯先生也不奇怪。

    所以此时,她也不露意外,仍旧笑着道:“听到我要来寻您,他还托我向您问候一句您膝上的旧伤,说那是他年少顽皮所致,因此心中一直有愧。”

    半老男子沉默须臾,忽而哂笑:“既然如此,看在我与师兄旧情的份上,小娘子不妨高抬贵手,放我这一回如何?”

    小郡主笑:“这一回放了您,便再无见到您的可能了。我自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工夫才逼得您露面,万万不敢在您面前有丝毫托大。”

    “你找了我多久?”

    “七年。”

    “七年……”

    他笑着问,“为了什么?那张纸,还是那些金子?”

    陆扶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当年平定瞿锦叶叛乱后,朝廷始终没能搜出那伙贼党密谋起兵前歃血为盟时签下姓名的那张誓约,也没能缴获到传闻中瞿锦叶还剩下的大批黄金。

    “您说的这些事,同我可不相干。我在意的,只有您与崔家、卢家的渊源。”

    听到她的话,男子慢慢收起了笑:“你并非要用我的人头去向上面讨赏,也不打算从我口中逼问瞿将军起兵勤王之事。你费尽心思抓到了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小郡主仍是笑盈盈的:“我想和您做交易。”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用您的性命,换卢梧枝得范阳卢氏,一生安康无虞。”

    听了她的这句话,他终于凝神。

    他盯住眼前的小娘子:“你连真面目都不敢露与我看,要我如何信你能将此事做成?”

    “您说得对。”

    小郡主向外招了招手,托着半满银盆的酡颜随即躬身上前,那里面已经调好了足以洗去她面上那层钱九娘子皮囊的药水。

    她将手指慢慢浸进水中。

    “对您,我本就无意隐瞒。想要说服您用性命同我交易,我自然应该告诉您我是谁。”

    第127章

    127

    ——“你见过你身边那位小娘子的真容吗?”

    这是陆云门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因为这句话动摇了他的心神,让他一时失察,没能躲开所有迷药飞针的暗算、被身边擦肩而过的人生擒。

    而那药性也烈得惊人,少年已是反应极快地抽出匕首,想要刺伤自己、保持清醒,却仍旧来不及,不过一息就四肢脱力,眨眼间陷入了昏沉被缚的境地。

    但在意识尚存的最后,少年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看清了靠近过来的人脸。

    那是他在石桥对岸鸣水县的赤璋长公主生祠中见过的的庙祝!

    不知过了多少,小郎君从沉沉的昏暗中苏醒。

    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似乎被关在了一座中空的泥像之中,全身麻痹,口舌皆不能动,只有眼耳清明。

    而他的面前,泥像的双眼被挖出了个极小的孔洞,正足够他将眼前的事物看清。

    透过那两个小孔,陆云门猜测,此处应当是一座荒庙。

    他边试图挣脱药物的控制,边继续靠着看和听判断自己所在何处。

    就在他的指尖终于有了一丝知觉时,一阵阵细微的脚步声撞破了四周的宁静,将原本啃食着布袋的硕鼠吓得窜动而逃。

    随着硕鼠的长尾消失在庙壁的洞中,有人走进了荒庙。

    那又是一张陆云门见过的脸。

    卢梧枝花了三天三夜求来的游医,长的正是那副模样。

    仿佛注意到了泥像里小郎君的目光,那男子扭头转向了他,露出了种古怪的笑,透着一股已到穷途末路却仍能咬回一口的畅快。

    随后,那人不紧不慢拿出瓶药水,用它浇透手中帕子,将帕子覆上了面。

    不过片刻,当他边擦抹着脸、边将帕子拿下时,那张游医的脸已经被彻底洗去了,露出的是他自己半白的须眉。

    冯先生……

    少年在心中默默叫出了他的身份。

    这个原本死去多年的人竟还在人世。仅是这个消息,就足以在大梁掀起轩然大波。

    见泥像里的小郎君应当看清了自己的脸,冯先生将那瓶未用完的药水藏到了刚刚还在被硕鼠啃咬的布袋下,接着,他转向了荒庙的大门,高声呼道:“我已插翅难逃,你们还有何惧、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听到金铃声靠近的那一刻,小郎君极快地颤动了眼睫。

    不要进来。

    他拚命地想要动一动他的指尖,想要弄出些动静,让她不至于在不知情间中了冯先生的算计。

    可接下来,那个声音中都带着笑的小娘子,却那样自在地说出了卢梧枝的名字。

    她说,她要用冯先生的性命,换卢梧枝得范阳卢氏、一生安康无虞。

    少年的指尖慢慢垂了下去。

    透过泥像的眼睛,他静静地望着前方,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阿柿。

    她的一颦、一笑、一颔首,皆是高贵又从容,那种长在骨子里的傲慢与自信,那双眼睛中睥睨世间的不可一世,绝不是一个自幼被他人豢养为奴仆的小娘子能拥有的。

    所以,只用一眼,少年就明白了。

    没有人能够命令她。

    没有任何的被逼无奈。

    决定骗他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他看着她。

    看着她慢慢地在身旁婢女的服侍下、一点一点将脸上的那层皮囊洗掉。

    他看得那样安静、那样专注,像是要将这中间的每一秒都深深地刻进骨髓。

    直到小娘子真正的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久久睁着双目的少年才终于平静地眨下了眼睛。

    他的眼睑和眼角都晕开了刺痛的红,可那双眼睛里面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

    而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小郡主笑着向冯先生行了个礼。

    “河东陆氏,陆扶光,见过冯先生。”

    冯先生的眼睛也在那一个瞬间睁大了,他的眼球无意识地就要向着斜处的那座泥像晃去。

    但随即,他在陆扶光的注视中止住了动作,低头笑了。

    “原来是扶光郡主……”

    他抬高了声念道,“是扶光郡主啊!”

    “不错,是我。”

    小郡主仍笑得神色自如:“那么,冯先生如今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了吗?”

    “我要知道缘故。”

    他道:“郡主如此帮卢梧枝图谋,总不会只是心血来潮。”

    “我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门好的婚事。思来想去,范阳卢氏就很好。”

    小郡主轻快道。

    “您看,卢梧枝喜欢我,我嫁给他,会让他很开心。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他的一辈子都这样开心。我想,这也正是冯先生您的愿望。至于其他的,他成了我的丈夫,我自然会为他安排妥当,卢家家主的地位、平安顺遂的人生,这一切,我都会送到他的手里……只要您此时帮一帮我,让崔姚再无翻身之地。”

    明明已经将人拉上了绝路,她却说得那样情真意切,仿佛尽心尽力地全是在为别人考量。

    “这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崔姚如今连您给她的毒药都用上了,这便是一定要卢梧枝去死了。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我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但卢梧枝却未必有。就算只是为了卢梧枝,您也不能再让崔姚得势,不然,卢梧枝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卢梧枝喜欢你。可若是我看得不错,你同燕郡王世子之间也不清不楚。”

    冯先生踱步走到他关着少年的泥像身旁,随后望向对此毫不知情的小郡主,“我要如何相信,待我将我这颗头颅为你所用后,你一定会按照约定嫁给卢梧枝护其一生,而不是背信弃诺、选了陆云门?”

    “您都叫出了他的名字,怎么还会说出这种好笑话?”

    小郡主转向了他,也转向了那座看不出任何奇怪的泥像:“《大梁律》有云,‘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两年’,我和他如今又算是同宗,同姓同宗……”

    陆扶光笑得几乎连那对小尖牙都要露出来了。

    “我又没疯,怎么可能在明处跟陆云门有什么瓜葛?”

    ——

    陆云门自幼便从族人对他们一家的态度中发现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渊源。

    即便河东陆氏因他母亲的出身,还不至于将他完全忽视,但对于他们中间的那道隔阂,河东陆氏也从来不藏不掖,明明白白地将排斥摆在面上。

    但这里面却有一个人待他不同。

    那是上一代河东陆氏主家嫡出的第三子。

    陆云门唤他“三叔父”。

    可在多数人的口中,用来称呼他的却是另一个身份,他们叫他“驸马”。

    ——他是赤璋长公主的驸马。

    可这位驸马在家族中的地位却也很尴尬。

    他生来就很尊贵,母亲是与先皇同母的大梁嫡公主,多年深受父兄宠爱。

    而在同吴皇后掌上明珠的那位赤璋长公主成亲后,他就变得更加尊贵了。

    可以说,自接下圣上赐婚旨意的那一刻起,这个家中的第三子就彻底不再是家族人可以随意亲近的陆家的子孙,而是需要人人敬与畏惧的皇家的人了。

    而由于陆家每年的节庆、祭祖,赤璋长公主从没有来过,就连她的女儿、那位在河东陆氏这辈中排行第九的陆扶光,也从来都没有露过一次面。因此,那位驸马在河东陆氏中总是形单影只。

    同样总是孤零零的,就是父亲常年在外征战、长姐又时常体弱不能出远门的陆云门。

    河东陆氏的人不愿与他亲近,河西陆氏的人怕冒犯到他、也不敢随意靠近,那时,会主动出声将他招呼到身边作伴的,只有三叔父一个人。

    在陆云门的印象里,这位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三叔父样子文弱,但却很爱说话。

    因为陆云门从幼年时就很安静,所以他们两人相处时,总是三叔父在说话,说的内容明明永远都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他却好像总也说不完。

    每一件小事,都被他说得那样开心。

    直到现在,陆云门还能回想起他每次提起长公主时、那双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的眼睛。

    但后来,他生病了。

    陆云门最后一年见到他时,他瘦得几乎脱了相,端午的时节,却穿得如同隆冬。

    可他却还是领着他到了他们经常靠着的那颗大松树下,家常般又同他说起了妻子、女儿。

    一根根松针落下,三叔父从怀中的锦袋中倒出他做的那串五毒珠,亲手为陆云门系到腰间,轻声地为他念了祝福。

    念着念着,他极凶地咳了起来,咳得帕子都浸出了血色。

    见陆云门要去为他叫人,他将他拉住,攥紧了他的手:“我已经见惯了自己咳血,不必惊动他人了。”

    接着,他同他讲起了这五毒珠串的来历。

    随后,他看着男童,“小七啊,我不惧怕死,我甚至心中窃喜,老天让我仍以年轻姣好的面容、走在公主的前面。而且,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公主也能过得很好,我并不担心她。可是,我放心不下扶光。我很害怕她如今的乖巧并非出于真心。如果我能活下去,能看着她长大,也许事情还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我快走了,没人能够再看着她了。”

    他将手中握着的那张画着麒麟花押的纸送到他的手中。

    “她没有兄长,与她年纪相近的族兄也只有你一个。我将她托付给你,帮我多看看她吧。我不求其他,只是,如果将来,她还是成了一把没有剑鞘的饮血利剑、肆意地向着绝路走去时,若有可能,请你拉她一把,不要让她真的走进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听到三叔父那些话的时候,陆云门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两年后,他在卢府亲眼看到了陆扶光凿冰害人。

    那件事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他也知道,陆扶光那样做并非为了要致卢三郎于死地,她只是想要在卢三郎最性命攸关的时候亲自跳进冰湖把他救出来,让他这一生都记着她的这份好。

    可当他看到自己腰间的那串五毒珠时,他还是走了出去,毁掉了她的算计。

    为什么要去呢?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走出去,同她纠缠到一起?

    荒庙的泥像中,少年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终于露出的、真正的面目。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午后,那个双目因高热而黑潮沉沉、淬着无尽的恨意的小郡主就在他的窗外。

    在转身离开时,她无声地对他留下了一句话。

    那时,他没有看清她说了什么。

    而此刻,他记起来了。

    她说:“你会后悔。”

    少年麻痹许久的指尖终于恢复了知觉。

    只用再努力地抬一抬,也许就能碰到泥像,发出声响。

    可是他,一动未动。

    第128章

    128

    在与冯先生长谈过后,得到了自己称心结果的小郡主顺利地将他活捉。

    然后,花了整整一个昼夜,她从冯先生那里、将能用来掐断崔姚脖颈的东西都弄到了手。

    那之后,她又用回了钱九娘子的那张脸,望着将她的瞳仁都映得通红的燃烧夕阳,脚步轻盈地走进了榴花园的小楼。

    屋子里,卢梧枝已经大好。

    施完针后又睡了一天,他的精神在午后醒来时便恢复了大半,可除了祖母来看他时、他当着祖母的面喝下了一小碗粥,其余的时间,他都不吃不喝地在不停地问阿柿在哪。

    但此刻,被卢梧枝拉住手问她去了哪儿,小郡主却一点也不慌忙:“我去你的院子喂蛇了。我去找府里的庖厨要喂蛇的活物,他们推来推去、都不肯给我,我只好偷偷跑出去买了鸡鸭,再带回来喂它们。”

    她让屋子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随后凑到卢梧枝靠坐着的卧榻前,将手腕抬了抬,袖子里那只黑体白斑的剧毒小蛇便露出了脑袋,“它一直缠着我不肯下来,我就把它带过来了。你放心,我一直将它保护得好好的,没有让它受一点伤。”

    听到小娘子避着人的小声回答,卢梧枝的心慢慢被攥紧了。

    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只有她能想到去喂蛇。其他的人,应当巴不得那些困在他院中的毒蛇通通饿死。

    如果他能更有地位、更有权势,他们就不会敢做出这种事。她也不会这样被欺负。

    那一刻,卢梧枝的心中隐约生出了一个他之前从未真正有过的念头。

    “卢氏祖地的庄子附近突现一条大蛇,请了许多捕蛇人,皆捕不成。族里觉得这或许是什么征兆,又听闻我善养蛇,便有一名族老在我打完马球的那日提出让过去看看。”

    卢家以朱雀为尊。如蛇这类阴冷虫畜,天生便应当对朱雀惧怕臣服,那般巨大的蛇竟出现在卢氏祖地,而且还无法被顺利捕杀,实为氏族不祥之兆。

    这个时候,族老提出让他亲回祖地,试着将大蛇降服,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他原本并未想好要不要答应。

    可是现在,卢梧枝看着阿柿:“我听他们话语中的大蛇,很像我此前求而不得的金白幼蟒。你陪我一起去,若真是那种蟒,待我将它抓到,就训好了送给你玩。”

    听了卢梧枝话,小娘子的眸中闪过意动,但却犹豫着,没有出声。

    看到她的这个神情,卢梧枝于是又向她倾了倾身:“这事我原不想早说……我之前收到过一个消息,就在离祖地不远处的一个庄子里,住着一个曾在卢府做事的下人,可能知道我出生时的一些事情。我之所以决定将去看蛇的事应下来,也是想藉着这次机会,不惹人注意地去同那下人见一见面。你答应过我,会陪着我,查出我的身世。”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带着股脆弱的可怜:“唯独此事,我不想一个人去查……”

    “好了,我知道了……”

    垂下头的小娘子声音也很小。

    听到这句话,卢梧枝猛地盯住她的眼睛,压着语气中的雀跃确认道:“你愿意陪我去了?”

    “嗯。但是我不知道陆小郎君那儿……”

    小娘子期期艾艾的话还没说完,忽地,外面的屋门被推开了。

    听到五毒珠串的碰撞声,小郡主连忙做出了慌张的样子,急急地就想要从卢梧枝的床榻上起来。

    卢梧枝却一把就将小娘子的手腕扣在了他的枕边,对着向他走近的仙姿小郎君懒懒扯开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门关着,表哥却不请自入,只怕有些太过无礼了。”

    少年淡淡同他对上视线,可却似乎并没有将他看进眼中。

    “我听你病好,便急来探望,的确忽了礼数。”

    他的声音静得听不出情绪,整个人仿佛一块被清水冲洗到毫无瑕疵的剔透冰晶,很凉,却又干净漂亮到想要让人将它握住,看着它一点点在手中融化。

    眼睛扫过卢梧枝按在陆扶光手腕上的手,少年垂下乌黑的眼睫,拂尘般地伸手在他的手臂上碰了碰,卢梧枝那只手的整条筋便全麻了。

    在卢梧枝震惊的目光中,少年顺势将床榻边的小娘子搂起到了怀中。随后,他抬起那对平静的瞳眸,看着卢梧枝:“既然表弟无恙,我们也该告辞了。”

    卢梧枝的手臂仍在颤着,他如果有爪子,锋利的尖爪必定已经十根尽现。

    眼看毫不知情的阿柿就要被他蒙骗过去,他大声揭穿道:“你暗算我!”

    紧接着,他看向阿柿:“他刚才避开你,伤了我的手臂,我的手现在还使不上力!”

    “因为他的那只手还想要留住你。”

    少年修长的手指慢慢在小郡主的后背抚弄着,“他已经藉着生病,霸占了你许多天。”

    小郡主因为他指尖的缓缓下滑而轻咬住了牙尖。

    她应当推开他,但又有点舍不得,便只是娇娇地小声发着脾气:“明明是你总不在,我想找都找不到你。”

    少年听后便笑了。

    对上小娘子微微睁大的圆眼睛,因笑而美到绝伦的少年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心。

    “对不起。”

    他向她承诺:“以后不会了。”

    他可以心甘情愿被她束缚着沉进泥潭。

    可禁锢住他四肢头颅的金链,也一定要紧紧地缠在她的身上。

    她也许把他也当成了那些可以由她随意饲养玩弄、然后便丢弃一旁的玩物。

    但她错了。

    他可不是另一个吴红藤。

    第129章

    129

    从那日开始,少年便与以往更加不同了。

    他变得完美极了。

    完美到甚至有些过分。

    知进退,有分寸,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极合小郡主的心意,仿佛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一般,比贴身侍奉了她许多年的酡颜还要强上万分。

    她的确想要这样的陆云门。

    可是,这得到得也太容易了……

    不过,虽然心中有疑,但因为她这几日太不开心,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还是十分乐于享受此时的陆云门。

    比如,分明善于棋道,她却非要装出连围棋第一手下在何处都不知的样子,缠着要他教。

    可就算被小郡主故意折腾着问来问去、不断地看着她犯下最简单的错,少年还是始终温润如玉,心静气平地一遍又一遍重新教她,没有丝毫的不耐。

    他越是这样,小郡主便越是不愿意放过他,抬手拿起自己的黑子,直直地就往小郎君的包围中钻。

    等她的这枚棋子被吃掉,她马上就又会开始哭着说自己学不会,然后,陆小郎君就要花好久的时间过来哄她,哄到棋盘上的棋子摔散一地,又被她发间滑落的几朵山茶震得颤起。

    可今日,执白子的少年却将棋子下到了别处,让她的那枚死棋一瞬间便有了活路。

    “我知道你想要跟卢梧枝一起去卢氏祖地,我若与你们同行,会妨碍到你。”

    不必对面的小郡主说什么,小郎君就接着道,“今日傍晚,我会以外出公务为由,带着于伯离府数日,将你一个人留在卢府。如此,你明日便可以无所顾虑地同卢梧枝出游。”

    小娘子的手指伸在紫檀棋奁里,指尖贴着微凉的棋子片刻未动,一双杏圆的黑眼睛露着薄薄的懵懂,似乎是尚未理明小郎君的话。

    小郎君却垂下了眼睛。

    “你不用同我解释任何事,只要是你想要做的,我都会帮你。”

    明净洁白的的少年静静看着她笑,面上花容之美胜过了小郡主养在温室中的每一株。

    “只是,能不能不要真的让我离开,让我在不被卢梧枝发现的同时,可以无声地跟在你们后面,待你饿了,就来与我见一面……”

    他望着眼前的小娘子:“我绝不会让卢梧枝发觉,我能做到最好。”

    他当然能做到最好。

    陆扶光其实是很难被讨好的。

    如果是条野狗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花招,她大概只会觉得吵,想要叫人扼住它的喉咙,将它压进雪里。

    但一头漂亮到异于世间一切珍奇的麒麟俯下身、花着心思想要得到她的宠爱,她还是很乐意让目光多在他身上流连一阵。

    “我才不要离开陆小郎君,我一刻都不想跟你分开。”

    靡颜腻理的小娘子扑到秀丽少年的怀中,簪在发间的山茶花蹭着他青色的圆袍领口,时不时从他颈间的肌肤上擦过。

    她勾住他的手,仰起脸:“那,我们说好了,陆小郎君要一直悄悄地跟着我,等我饿了,我就去找你。你一定要随时都能被我找到。”

    对他说着那些话时,陆扶光的目光里充满着专注的喜欢。

    但翌日一早,揉着没睡醒的眼睛,抱着大肥猫登上马车,等车行进到范阳边上一处的花田就故意将卢梧枝支到花田深处去给她摘一朵最大红花的小娘子,对着外面车夫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他“分一队人,去查查前几日陆云门频频出门都做了什么”。

    “尤其是我们生擒住冯先生的那日,定要查得事无钜细,一刻都不要漏下。”

    小郡主吩咐完,顿了顿,“不过,还是任由他和他的人在我附近随意走动。我是对他有疑心,可擒住冯先生以后,我在这儿的乐子便少了好多,如果没有陆小郎君在,我很快就要不开心了。”

    她说得笑靥如花。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但那种事应当不会发生了。

    穿着赤红花鸟纹锦织半臂的小娘子看了看她腰间刺绣着鹦鹉的锦袋,随后抚了下她拖曳在地的花纱笼裙。

    那锦袋里的东西,是陆云门给她的。

    只用那包粉末中的一小撮,就能让卢梧枝无知无觉地睡上许久。

    那是昨天傍晚,她在榻上拉着他问“要是我饿的时候,卢梧枝就在我身边,我脱不了身该怎么办?”后,小郎君亲自放到她手中的迷药。

    他说,那是他曾于沙场上用过的迷药。

    他甚至手把手地教她,要如何避开他人耳目地将药粉取出、下到卢梧枝的食物里。

    可小娘子捏着纸包,却只是无助地摇头:“我做不到。”

    明明是她提出的,可她却不肯出一分的力。

    和以往一样,她的手永远都要是最干净的,不会亲自对别人做出一点坏事。

    但少年却表现得丝毫不在意。

    “你不想,那便由我来。”

    他垂着睫,面若冠玉,清冷如霜,唇上却晕着从小娘子檀口那里染过来的唇脂,颈侧还有一道当他将手伸进她身上的那条八彩织金晕间内裙中后,被她用指尖不小心抓出的细细血痕。

    这样的小郎君,仿佛一片被掐出了血红汁液的白色莲瓣,想要让人将他碾捣得更重,让里面的红更艳地流浸出来。

    为舒服到有些倦怠的小郡主系紧被他弄松了的内裙裙带,他没有拿回那包迷药,却向她给出了承诺,“我会处理好。”

    知道他马上就要离开榴花园,小郡主望着他颈侧的抓痕:“陆小郎君要好好上药,不要留下疤了。”

    只要她不死,只要她想要,他早晚都是她的。

    而她,可不要破掉的东西。

    但少年却垂眸而道:“可这是你留下的痕迹,我很想留着它。”

    小郡主眼中的水波微动。

    随后,她慢慢地靠到了小郎君的面前,轻而媚的声音宛如一条白狐的长尾,一点点缠住他的腰髋,贪婪地蛊惑道:“不要在这里,我在别处给陆小郎君留下我的痕迹,好不好?”

    说完,她便仰身凑上了少年的耳,同他说了她想要的。

    “明晚。”

    因她的话而微微紧了下颌的少年向她应允,“明晚,我们在外见面时,我会将你要的东西一起带给你。”

    ——

    因为有了陆云门的承诺,小郡主这一整日便什么都没有再做,自卢梧枝回了马车后,她就又好好地做起了他认识的那个小娘子,拉着卢梧枝一直看向帷帘外,问这又问那,车夫也因此将马车驾得跑跑停停,不断给小娘子送上她看上的街边物什。

    这样一来二去地,他们便没能在天黑宵禁前赶到下一座大城,只能在一处小县过夜。

    这县城虽小,产的菊花却是远近闻名,这几日正值小县的祈花神节,县民们将鲜菊摆满了街道,日夜歌舞祈愿明年能种出更多珍贵的菊花,而无数的花商也都照惯例在此时聚来了的小县,等着花神节最后一日开张的花市。

    因此,小县中仅有的两个旅店都住满了来这里买花的商队,卢梧枝拿出了不少银钱,但也只得了他们让出的两间屋子,其中一间还是下人房,板床窄小得只能住下一个人,又邻着街,外面的喧闹声全灌在耳朵里,小娘子自然说什么也不肯住。

    “为什么我不可以跟你一起住?我要住进那间更大的屋子。”她拉着卢梧枝,一双圆眼睛睁得理直气壮,“你说过你不会比陆小郎君差,可陆小郎君从来都不会让我住到那么小的地方。”

    “你要跟我住一间?”

    在得到了她肯定的回答后,卢梧枝扬着小虎牙,反握住她的手就带着她跑上旅舍上楼的木阶,仿佛只叼到了最心仪猎物、开心到在树间来回乱的大猫,就连回望向她的那双眸子,都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动出淡色琥珀的点点金辉:“我当然不会做得比陆云门差!”

    可陆扶光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要同卢梧枝做什么,她只是想看看陆云门会怎么做。

    而陆小郎君根本就没怎么让她等。

    在喝了旅舍送来的热汤后没多久,卢梧枝就倒在了案几上。小郡主在他身上的几处穴上敲打了许多下,都没能得到他的半分回应,看起来,他是真的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于是,小娘子就安静地坐在了他的身旁,托着桃腮,边望着不时有人从外路过的屋门,边玩乐似的轻轻吹着案上的燃烛,将火苗吹得忽明忽灭,幻成百影。

    就在烛火映于门纱、晃动出一朵巨大的摇曳花影时,屋门被推开了。

    花中,皎如日星的小郎君一瞬间便落入了小郡主青油油的双眸里。

    他穿着白裘。

    陆云门是很少穿白裳的。

    虽然扮着贾明的贾内监曾在信中写过,自她假死后,陆云门便时常穿着素服。但当他与她再遇后,他就没有穿过这样皓白如雪的服色了。

    他本就太清、太冷了,需要用浓些的重色压着,才能显得与凡世间的人像些。

    可今日来见她,他却穿了白衣。

    少年玉洁,明净出尘。

    气清骨秀,举世无双。

    陆扶光之前在街边看了无数盛放的珍菊,每一朵都美得各有千秋。但当浮翠流朱的它们开在此时的陆小郎君身边时,却都显得俗了。

    “不准过来。”

    小郡主压住因兴奋而颤栗起来的牙尖,走向屋门前的明珠少年,抚开他路过撒着花的游车时、被车上花农撒在肩头的菊花丝瓣,一片都不准让他留下。

    “我不要陆小郎君身上带着别人的味道进来。”

    至少现在,她绝不准他的身上沾有其他人留下的东西。

    “陆小郎君是我的。”

    此时此刻,从头到脚,从身到心,他都只能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