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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千秋节虎头蛇尾了事,叫进园子赴宴的众人都唏嘘不已。

    没人料到,太后敢在这种日子先斩后奏,行鱼死网破之举。

    都看出太后的逼迫意图了,一般人干不出这事儿,娘俩到底多大仇?

    更无人能料,安佑宫比潭柘寺还灵,一出出的神迹毫无破绽,由不得人不信神佛对皇上和耿舒宁的庇护。

    金佛上的字儿都说了,误龙毁凤……佛祖都认了的龙凤,谁敢置喙!

    于是乎,跟康熙预料差不多,见到的人越多,这事儿明面上反而越没人敢议论。

    估摸着私下里钻被窝里嘀咕几句,还要多念几句阿弥陀佛,生怕叫漫天神佛听到。

    向来嘴快的允禟和允俄兄弟俩,也出乎人意料的从头安静到尾,只出园子后,在马车里直拍大腿叫爽快。

    允俄咧着嘴闭不上,“自打四哥登基,九嫂和我福晋在太后跟前儿比鹌鹑都老实,却还是叫太后明里暗里讽刺好些回,气得我福晋回府里抽我……咳咳,摔打坏了好些茶碗,往后可算是消停咯。”

    允禟知道弟弟两口子什么德行,他也听董鄂氏念叨过好多次。

    因为对宜贵太妃的不喜,哪怕董鄂氏努力交好完颜氏,时不常地去慈宁宫尽孝心,太后却还总是给软钉子。

    看着客客气气,慈和温婉的端庄模样,太后做妃子的时候就靠这个争宠,可钝刀子从来都不少。

    这也是允禟过去始终憋着口气,想跟胤禛作对的缘故之一。

    但现在不同了。

    “过去我还恨四哥……现在比起来,太后对咱们够仁慈的了。”允禟靠在马车上戏谑。

    “她过去不总是一副把老十四捧掌心的模样,这会子不管不顾的,难不成是老十四真不好了?”

    允禵被暂时幽禁府中一事,不管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允禵和胤禛的血缘关系,康熙和胤禛都没下明旨,只私下里在十四贝勒府里叫人守着。

    见太后这般作为,作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子阿哥,都感觉出不对劲了。

    挤在马车上过来闲话的允祺也点头。

    “我感觉老十四应该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不然太后不能如此破釜沉舟……”

    允禟倒对这娘俩到底为啥不感兴趣。

    老十四跟他们兄弟几个也不算对付,亲哥哥和亲爹都在,轮不上他们操心。

    他更在意他们兄弟几个的利益。

    “有了今儿个这一出,老三和老七那边应该能说通了。”允禟摇着扇子,看了眼哥哥和弟弟。

    “我这脾气上门,估摸着要叫人打出来,他们俩就看五哥的了。”

    允祺点点头:“行,明儿个我就去找三哥和七弟说话。”

    允俄迫不及待问:“咱们俩就干等着?”

    允禟道哪儿能啊,“允裪是个识时务的,不用管他。”

    “那几个小的我去找,允俄你去找阿灵阿喝酒,不指望他带脑子,起码别到时候唱反调。”

    他们说的是联名上奏立耿舒宁为后的事儿。

    先前就在办,只因太后和后宫妃嫔做了拦路虎,耿氏名声被流言裹挟着,一直没见进展。

    安佑宫这档子事儿倒是他们的机会。

    若能扶耿舒宁登上后位,往后他们三家就真在皇上身边站稳脚跟了。

    畅春园的宜贵太妃说不定也能通过耿舒宁,得到些切实的好处。

    有前程可奔,谁也不傻,非往外推。

    *

    不只是允禟他们几个在议论。

    富察家两兄弟,还有齐崇安和耿佳德金,都在马车里惊魂未定地仔细商讨着。

    园子里倒没人提这事儿,谁也不敢。

    到处都是禁卫军和内侍,将长春仙馆把守得密不透风。

    百十号的宫人哭哭啼啼被慎刑司带走,妃嫔们哪怕心思再多,也都心惊胆战回自己的住处,关上门避开这份惊险。

    倒是熹嫔,明明在安佑宫摔了个大跟头,却没事儿人一样,先去藻园看过了三阿哥。

    待了好一阵子,她才绕开九洲清晏,从小路上回了坦坦荡荡。

    九洲清晏内,康熙和胤禛爷俩分别占据罗汉榻两侧。

    一个靠在软枕上,一个大马金刀靠着矮几,对着大殿中央的耿舒宁虎视眈眈。

    耿舒宁一脸乖巧地垂着眸子,“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变出这样的神佛手段,太上皇和皇上都太高看我了。”

    康熙轻哼了声,斜睨自家儿子,没吭声。

    胤禛比耿舒宁知道自家老爷子的手段,捏了捏额角,暗示她。

    “你想好了再说,安佑宫这会子已经被封了,里头的宫人都入了慎刑司,托合齐会带人仔仔细细地搜。”

    “即便查不出什么来,还有你身边伺候的宫人,虽不至于屈打成招,可若进了慎刑司,不脱一层皮是出不来的。”

    顿了下,他稍软了声儿,“在皇阿玛和朕面前,你尽可坦白交代,我和皇阿玛不会为难你。”

    耿舒宁偷偷抬起头看康熙,真的吗?她不信诶。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傻子才会全盘托出,除非……老爷子给个免死金牌。

    康熙故意冷着脸,抬手指指耿舒宁,“就冲你敢拿先祖牌位耍手段,朕就能治耿佳德金个教女无方的罪,你耿氏所有的族人都活不成!”

    耿舒宁眨眨眼,极为淡定:“您说的是……如果有证据的话,太上皇尽可派人去查。”

    “可不是岁宁惹事儿,我冤啊!我在宫里学过规矩,又在皇上身边伺候,怎么敢以下犯上,做这样不要命的事儿……”她冲康熙微微一笑。

    “毕竟,我又没有当皇帝的夫君和好大儿。”

    康熙:“……”

    胤禛:“……”

    康熙实在没忍住,用那条好腿踹了胤禛一脚。

    “听听,连朕都敢威胁嘲讽,都是你给惯的!”

    胤禛趔趄了下,老爷子还真没少使劲儿。

    他干脆顺着力道起身,甩开袍子跪地请罪。

    “是儿子的错……额娘她有今日所为,也怪儿子不够孝顺,确实跟岁宁无关,儿子该罚!”

    耿舒宁挪着小碎步,可怜兮兮跪在胤禛身后,场面话比懋嫔和熹嫔还敞亮。

    “太上皇还是罚我吧,就当是我的错,怪我太优秀,挡了旁人的路,辜负了老祖宗和您的教导,岁宁愿意受罚!”

    康熙:“……”这丫头的不要脸跟谁学的?

    他懒得听这俩人在这儿腻歪,摆摆手。

    “行了,朕也累了,乌雅氏是咎由自取,朕看走了眼,没瞧出她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她那里朕自有处置。”

    他淡淡睨耿舒宁一眼,“今儿个你若是交代清楚,往后的事儿,朕也就不管了。”

    “若你以为凭你那点子手段,就能将朕和老四算计进去,老四怎么想朕不管,大清留不下你。”

    胤禛回头看耿舒宁,“你来说,还是朕来说?”

    耿舒宁明白,蓝盆友这是催她坦白交代。

    她信任胤禛都经历了特别困难的一段矛盾时期,却并不信任康熙会心慈手软。

    心下紧着计较片刻,她组织着语言,把那条黑色巨龙出现的原理说了。

    康熙听得起了兴致。

    他本人对数理化非常感兴趣,不然也不会留下那些洋大臣在宫里。

    对于化学这一块,他也了解不少,不过多是跟制药有关,还在畅春园里办了实验室,时不时就会过去瞧一瞧。

    耿舒宁说的这个化学反应,他没听过。

    他感兴趣地问,“这是你从梦里得知的?是哪个国家研究出来的?”

    耿舒宁摇头:“我也不知道,梦里那些事儿,岁宁也不是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只知道有人用这种黑色巨龙来吓唬人。”

    康熙又问:“那微风和蜡烛熄灭又是怎么说?”

    耿舒宁干脆道:“哪儿有什么微风,不过是气体放出来时候的气流罢了。”

    “将小苏打和醋掺和在一起,生成二氧化碳气体,可存入竹筒中。”

    康熙和胤禛立马反应过来,她说的竹筒,是盛放檀香火烛的器具,在安佑宫里最多的就是这东西。

    “竹筒盖上绑好绳子,需要用的时候轻轻一拉,竹筒盖子打开,气体自然会叫蜡烛熄灭。”

    那些竹筒都是横着放的,盖子一打开,二氧化碳下沉,掀起微弱的气流,蜡烛没了氧气,就会熄灭。

    康熙对光合作用倒是知道点,却不知道二氧化碳竟还能这么用。

    他从靠枕上支起身子,兴致越来越高,继续发问。

    “起来说话,那两行字又是怎么回事?”

    胤禛起身,下意识伸手将耿舒宁拽起来。

    梁九功和苏培盛亲自守着门,殿内没人伺候,他用脚勾了个圆凳过来,叫耿舒宁坐。

    康熙唇角抽了抽,着实没眼看,偏过头喝了口茶,不聋不哑不作家翁。

    耿舒宁坐下,避开佟家曾经出现血字的原理,组织语言慢慢解释。

    “佛像上的金字用的是蒜汁和葱液混合物,掺了一点点枸橼除味儿。”

    “只要在火上加热,就会出现姜黄色字体,因为是在金佛上,所以才会显得金光灿灿的。”

    胤禛挑眉,“是殿内燃的香,叫字体出现?”

    耿舒宁摇头,“不是,香炉那么远,要是上香的温度够,岂不是人人上香都会出现神迹。”

    康熙不解,“鄂伦岱仔细搜查过,那时候佛像周围无人……”

    见耿舒宁摸了摸鼻子,讪讪笑着不说话,爷俩脑子都好使,瞬间就想明白了。

    胤禛抢在老爷子前头拍桌子,低斥,“你简直放肆!连佛像内部都敢动心思,还敢点火,若冲撞了神佛和先祖,回头朕饶不了你!”

    耿舒宁小鸡啄米般乖巧,“我错了,得到太后要就着千秋节的阵仗闹事,一个不小心连国祚都会受影响,当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叫人躲在佛像里……往后再不敢了。”

    康熙冷眼瞧这俩混账当他面儿唱戏,实在忍不住心底的刻薄话。

    “朕是手脚坏了,不是脑子坏了,这骗鬼的话,等你们到了地底下有的是时候慢慢说!”

    耿舒宁心里偷偷呸了声,要不是康师傅眼瞎心盲,先叫女人给糊弄住,有了今日这出闹剧,她至于骗鬼么?

    当初宠幸太后,叫她生出野望的时候,怎么不说脑子好使?

    康熙打断耿舒宁的腹诽,“香又是如何断的?你在香上做了手脚?”

    耿舒宁眼神闪了闪,“香是特制的,里面以铁屑封口做成两段,再包裹香料制成,香炉正前方正好对着佛像,只要拿块磁铁……”

    粗看香的端口不规则,要是看得仔细,中间的一小部分还是很平整的。

    所以熹嫔将香拔出来仔细验看的时候,殿内的所有烛火才会一起熄灭,免得叫她看出破绽。

    “就这,你刚才还敢梗着脖子跟朕叫嚣?”康熙没好气地冲耿舒宁冷笑,“朕还当你脖子比旁人硬呢。”

    耿舒宁无辜极了,“那兵不厌诈的手段,也是您在行宫教岁宁的……”

    当初这老爷子叫李德全送头面给她,可不是好意。

    康熙:“……”

    他做了一辈子皇帝,就没跟女人服过软,这会子也不会叫耿舒宁噎住。

    “又是无字天书,又是装神弄鬼,你可别告诉朕,这是你得知乌雅氏所为后准备好的应对手段!”

    “浇了烈酒的火盆,竟一点酒味儿都闻不出来,你难道要说,这是短时间内就能做到的?”

    康熙眼神嘲讽看了眼胤禛,“准备了这么久,朕猜,不只是安佑宫有所准备吧?”

    千秋节也不是没在宫里办过。

    胤禛看耿舒宁的眼神也微微发凉,如果不是这小混账病了一个月,他早带着人来园子里了。

    一个月时间,足够她在宫里也安顿好,免得太后突然要回宫,或者有什么意外。

    太后都没叫他生怒,这会子偏酿出些火来,敢拿自个儿的身子骨来周全算计,简直是欠收拾!

    耿舒宁头皮发麻,她心知自己肯定算不过老姜,所倚仗的不过是巨人肩膀而已。

    果不其然,回话再小心翼翼,也没能藏起自己所有的心思。

    无奈她只能跪地请罪,全交代了,顺带给蓝盆友顺顺毛。

    “我是心疼万岁爷,就没有这么当娘的!若是太后真有半分慈母心肠,全作个提防手段。”

    “可陛下您也清楚,太后一直将我当作眼中钉,虽不知为什么,明明太后一开始还挺喜欢我……这些也不提了,我要被泼了脏水,皇上的威严也会大损,于公于私我都不后悔先小人后君子。”

    胤禛压下火气,再次起身,跪在耿舒宁身侧,抬起头看着康熙。

    “皇阿玛恕罪,岁宁所为也是在儿子的默许之下,否则她决计办不成。”

    “自打您把江山交给我,我就清楚,这并非额娘所期,她想要看到龙椅上坐着的人……不是我。”

    “儿子日夜煎熬,反复思量,宁愿背负不孝之名,直到把江山好好交到下一任皇帝的手中,那时朕愿仿效皇父,禅位后再向额娘赔罪。”

    康熙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儿也是朕的错,朕当初答应过她会给十四个好前程,只是四十二年后也没了机会,大概就是这样,叫她落下了心病吧……”

    太后年轻时候非常善解人意,能做到这一点,心思之细腻可想而知,这样的性子容易多想。

    耿舒宁闻言,恍然大悟。

    康熙承诺允禵前程,自不可能是皇位,当时太子还在呢,老爷子就没考虑过别的儿子。

    但太后不这么想,尤其在大儿子登上皇位后。

    不管正史还是在这个时空,她都接受不了这一点。

    不过正史上她年纪比现在大许多,折腾起来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折腾死了,也确实叫四大爷背负了骂名。

    康熙收回思绪,“都起来吧,鬼神之说到底事关重大,今日这事儿别再叫旁人知道。”

    他淡淡看耿舒宁一眼,“仅此一次,朕饶了你。”

    “若再有下回,你耿氏全族就都去宁古塔过一辈子,朕活着死了这旨意都算数,你记住了!”

    “是,岁宁记下了。”耿舒宁也没想再折腾同样的阵仗出来,就这一回就把她和九卫折腾得够呛。

    胤禛迟疑片刻,不想问,却还是不得不问——

    “皇阿玛,额娘那里……您打算如何处置?”

    康熙沉吟着刚要说话,门外就响起了喧闹动静。

    梁九功敲了敲门,在门口小声道:“主子,皇上,十四贝勒打伤禁卫军,擅闯圆明园,一路骑马进了园子。”

    “眼下……自横刀颈上,求见主子和皇上。”

    康熙和胤禛脸色都猛地一沉。

    耿舒宁心里哦豁了一声,太后作死,允禵这是……真不想活了?

    第132章

    看到允禵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地进殿,连康熙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姜都惊住了。

    怒火都暂时被压下去,康熙探着身子,蹙眉问:“你这是病了?”

    今年才叫二十三岁的允禵,在青海磨出的风霜之色且不说,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

    再加上面带颓色,身子摇晃不止,看起来说是四十都有人信。

    允禵安静跪在地上,喘匀了气候,一点看不出闯园子的莽撞,只声音嘶哑——

    “回皇阿玛,儿臣没病,只是在府中反省自己的过错,寝食难安罢了。”

    胤禛坐在一旁不说话。

    耿舒宁想了想,没往胤禛身后去,走到门口,将苏培盛准备好的茶水端了进来,缓和了下殿内压抑的气氛。

    康熙年纪大了,今儿个这一出出没完没了,他面上也现出了疲色,垂着眸子显得格外冷漠。

    “那你跟朕说说,抗旨不遵,携兵器入园,强闯御前,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额娘疯了,你也疯了?”

    问题是允禵干的这些蠢事,除了抗旨不遵能压下去,其他几桩都是大庭广众下干的,瞒都瞒不住。

    抗旨不遵就是最大的罪过!

    这些罪名认真计较起来,哪条都是死罪。

    如果不处置,那几个不省心的,绝对要闹个沸反盈天……

    康熙甚至在心里反问自己,他上辈子是不是欠这娘俩的?

    允禵眼眶通红抬起头,打断康熙的思绪,直接了当说明来意。

    “儿臣是故意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儿臣自知所为等同谋反,求皇阿玛将儿臣贬为庶人,幽禁皇陵,儿臣愿一生在祖宗陵寝前赎罪!”

    他膝行两步上前,仰着头满脸哀求,“只求皇阿玛饶恕额娘的罪过,叫儿臣奉养额娘于皇陵,全了为人子的孝道。”

    太后在安佑宫折腾的这一出,明面上看起来是任性,以她的身份康熙和胤禛其实没办法太计较,怕坏了皇家的名声。

    可这种以生母血脉威胁做皇帝的儿子,非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事儿,是真稀奇。

    为了皇权,也为了震慑臣民,此举康熙绝不会纵容。

    否则民间旦有效仿,朝堂也会生出动乱,甚至会有人以此来攻歼皇帝,动摇社稷。

    不能明着惩处,不代表就没有手段,在皇家,莫名其妙暴毙的事儿,可不稀奇。

    允禵就怕老爷子一怒之下,会叫额娘缠绵病榻,过不了多久就无声无息消失在深宫里。

    即便他要保护十四贝勒府的妻妾和子嗣,却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额娘去死,百般愁肠,也只能想出这种法子。

    他眼神转向胤禛,暗含着祈求。

    四哥看似冷硬,实则是个心软的,家里的三个儿子在四哥手底下,总有活路。

    但胤禛想都没想就斥了声荒唐,“皇陵所在之地湿气重,日子也难熬,若叫额娘跟你过去,她的身子骨撑不住。”

    “再者,那也是朕的额娘,即便……朕身为人子,也应为母赎过,以你所说,若传出去,叫人怎么看朕!”

    允禵心下发苦,不敢硬说自家四哥不顾额娘的生死,还要在意面子,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

    他只哀哀解释:“额娘自打中了废后的算计,精神头就一日不如一日,总容易左了心思。”

    “若叫额娘继续在宫里待着,说不定还要惹出什么麻烦,那才是真正坏了额娘与四哥的母子情分!”

    “去皇陵之前,我会多请一些名医跟随……”

    “朕不同意!”胤禛冷着脸站起身。

    “你既自己选择要被幽禁,朕不拦着你,可不能叫额娘陪着你受罪,在小汤山附近建一座行宫便是,你陪着额娘好好静养。”

    “待得额娘恢复了清明,朕也好以侍疾之功,免了你的罪过。”

    虽然胤禛对太后没什么母子情分,允禵任性了些,却没做过什么大的错事,他还是想拉亲弟弟一把。

    所以无论如何,明面上他不能跟太后决裂。

    大清以孝治国,哪怕是愚孝,私下里都清楚怎么回事儿,不怕再有人钻空子。

    若叫太后去皇陵,御史要折腾不说,为君之道的‘仁’字,只怕就跟胤禛再也没关系了。

    天底下大部分的有志之士,都不会选择效忠一个冷心冷情的皇帝。

    怕允禵钻牛角尖,胤禛重重提醒他,“你在上书房学了那么多,皇阿玛和那些阁老们花费大量的心力栽培你,你就忍心辜负了皇阿玛的慈父心肠,浪费你这身本事吗?”

    允禵叫胤禛这话说的眼泪直往下掉,他抱着脑袋哭得不能自已。

    “皇兄你不懂,如果我还有起复之日,额娘的心结永远都解除不了。”

    他咬咬牙,甚至将太后和他自己遇到高僧的事儿都说了,低着头浑身萧索。

    “我现在才慢慢察觉,那高僧说的该是四哥你,是我先前没能参透。”

    “额娘强求了‘祯’字给我,成了她心头解不开的结,唯有远离朝堂,与世隔绝,额娘才有清明的机会啊!”

    允禵这番话,把胤禛都给说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的荒谬之感越来越重。

    额娘就因为一个只知道读音的‘贞’字,觉得他抢了老十四的前程?

    他的名字是皇阿玛起的,‘胤祯’这名字是太后求来的,她到底是如何在信天命的同时,又偏生出人定胜天的野望呢?

    他难道不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吗?

    见胤禛浑身越来越冷,康熙淡淡扫他一眼,终于理解乌雅氏能疯到这种程度的缘由,竟也有点信起了天命。

    四十二年之前,他从没考虑过胤礽之外的儿子会继承他的皇位。

    可他也不否认,自己和胤礽之间的矛盾,随着索额图的挑拨和其他几个走上朝堂,变得越来越深。

    真到图穷匕见那日,自己愈发老迈,胤礽愈发强盛,威胁皇权,导致朝堂不稳,控制不住的时候康熙知道自己会废太子。

    如果胤礽被废,老四依然是他的首选。

    不是没有更优秀的儿子。

    只是他除鳌拜,平三藩,三征准噶尔后,江山已趋近于稳固。

    可八旗子弟的弊病却愈发明显,满汉矛盾始终不减,战乱叫百姓们疲惫不堪,正该休养生息的时候,老四的性子适合守成。

    这些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康熙没叫兄弟两个吵起来。

    允禵在打仗方面的才能确实不输他这个老子,浪费这才能太可惜了,更可惜了兄弟俩的情分。

    他挥挥手,“这件事你们说了不算……”

    允禵急促道:“皇阿玛!!”

    “朕没想着要乌雅氏的命。”他打断允禵的话,“是去皇陵,还是幽禁行宫,叫她自己选。”

    康熙意味深长看胤禛一眼。

    允禵可能不明白康熙这么做的意义,胤禛身为皇帝,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

    等到九洲清晏清静下来,都已经到掌灯时分。

    耿舒宁怕胤禛心情不好,跟她计较先斩后奏和故意生病的事儿,乖顺得不得了。

    安安静静躲在角落里抄佛经,美其名曰‘自罚自身’,也为冲撞神佛和先祖赎罪。

    胤禛从允禵口中得知太多只有太后和允禵知道的真相,心情确实不怎么样,写了半下午的大字。

    到了晚膳时候,两个人才坐在一块用膳。

    耿舒宁抢先找了比较安全的话题,问胤禛,“老爷子叫太后自个儿选择,是想叫她去行宫,还是想叫她去皇陵啊?”

    胤禛淡淡睨她一眼,“你那么聪明,在朕面前都能瞒天过海,你猜?”

    耿舒宁赶紧低头喝绿豆汤,思忖片刻,才没事儿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分析。

    “应该是想叫太后去行宫吧?”

    “十四贝勒的提议作为备用选项,能叫太后有所忌惮,只要她想明白了,往后老老实实,十四贝勒的前程也不会受影响……这样也算是逼她全了今日在安佑宫说的慈母心肠,是也不是?”

    康师父除了是个手段高超的皇帝之外,他的促狭和刻薄,在后世也留下了不少传说呢。

    胤禛淡淡给她夹了一筷子素烧鹅,“再猜。”

    耿舒宁低下头就着胤禛的筷子啊呜一口吃掉,鼓着脸儿瞪大了眼。

    “老爷子想叫太后去皇陵?可这样一来,十四贝勒的前程不就葬送了吗?”

    胤禛眉头微挑,“你知道关心老十四,怎么就不知道关心关心朕,这会子被你气成什么样儿了。”

    耿舒宁:“……我这是在做皇后预备役的功课呢,爷自个儿的弟弟,我一个女官关心得着吗?”

    胤禛不置可否,却也跟她分说了康熙的想法。

    “额娘去皇陵是去守乌库玛嬷的陵寝,算替老爷子尽孝,也是替允禵承担一半罪责,安佑宫之事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明着说。”

    “老十四的罪责瞒不住,他被贬去皇陵,一则震慑朝堂,二则免了幽禁之苦。”

    幽禁二字不只是关起来那么简单,这是对于谋逆的皇嗣除砍头外最重的惩罚,一家子都要受连累,永远低人一等。

    去守皇陵已是极为严重的惩罚,不必再贬为庶人,更不会影响十四贝勒府的家眷。

    在外人看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施恩,也不会影响胤禛的名声。

    耿舒宁听得直点头,“我懂我懂,这就叫遮羞布对吧?两人的罪名加在一起,去行宫就是降罪,去皇陵就是以孝补过。”

    皇家人真会玩儿,反正只要大面上留不下记载就行了呗?

    说完了太后和十四贝勒的事儿,耿舒宁怕他又要小心眼,咬咬牙,凑近胤禛小声讨饶。

    “您可比我聪明多了,也该明白我的苦心才对呀!”

    “事前您不知道我所为,气一阵儿就过去了,要是叫您提前知道,应或不应都是两难,我哪儿舍得呀!”

    “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真的,您看我真诚的眼神,就饶我一次好不好?”

    几句娇软话下来,胤禛面色虽没和缓,心窝子里因太后而起的悲凉和憋闷倒是轻了不少。

    他轻哼了声,“你且反省着,过几日朕会好好检查你反省的结果!”

    耿舒宁:“……”哦,这几天先养精蓄锐,做个好儿子模样出来是吧?

    啧啧~

    *

    两人说话的功夫,梁九功也把康熙的意思传达到了长春仙馆内。

    梁九功对太后很客气,“主子请太后娘娘仔细思量,还叫奴才带句话给太后娘娘。”

    “主子说,他给十四贝勒的前程,自十四贝勒六岁可策马,十岁智斗北蒙台吉时就已经定下了,并不在京中,只因当时十四贝勒还小,也怕端和帝多想,才未曾言明。”

    直到梁九功离开,太后始终未发一言,也看不出信与不信。

    她脑海中始终印刻着那条巨大的恶龙,那狰狞的黑连恨意都遮住了,叫她眸底只剩空洞。

    但只过去三日,太后就叫看守的武嬷嬷传了话出来。

    她要跟允禵一起去皇陵。

    她自来很会忖度康熙的心思,叫武嬷嬷递了个请罪折子至畅春园。

    折子里字字句句都是悔意,道往事不可追,覆水亦难收,实在没颜面继续待在圆明园,知道会叫皇上心窝子里那根刺扎得更深。

    她愿意一辈子为孝庄皇后守陵。

    在此之前,她自请住到十四贝勒府,与孙子孙女告别,尽一尽做玛嬷的责任,也算是安两个儿子的心。

    康熙没拒绝,“叫人送太后去十四府上吧,我瞧着十四快把自己折腾病了,在他自己府上,也叫娘俩好好聊聊。”

    梁九功问:“可要跟万岁爷说一声?”

    康熙摇头,“不必,左右他们娘俩也没什么母子缘,不必再叫老四为难了,他这几日也是煎熬。”

    如今的局面,说怪太后,实则也是提前窥探天命才生出了妄念。

    怪胤禛不是个会剖白心肠的?他被推来推去也与祖宗礼法有关,已经不知道谁的错更大。

    只能说这就是皇家。

    就此叫母子兄弟分开,时间久了,说不定还能念点子情分,好歹不至于丢了性命。

    人年纪一大心肠就软,康熙又吩咐,叫人将慈宁宫库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叫太后一并带去允禵府上。

    如此允禵不在府里,他的家眷也不至于过得太过艰难。

    *

    太后并不意外康熙如此吩咐。

    她那封请罪折子送上去,就猜到老爷子会圆了她这份体面。

    她的东西给胤禛,胤禛不稀罕,她自个儿也膈应。

    给允禵的子嗣,也算对得起允禵闯园子的孝心。

    直到太后离开圆明园,九洲清晏都一直很安静。

    耿舒宁陪着胤禛批折子,自个儿在一旁做封后大典后的计划书。

    因为太后一直折腾,先前打仗的功劳已经分封下去了,三宫秀女的封赏还没办呢。

    拖了一阵子,耿舒宁干脆吹了吹枕头风,叫胤禛压后一些,叫这封赏当作她封后的三把火之一。

    封赏容易,要全面推广新选秀,并且在整个大清都形成良好的影响力,要做的事情不少。

    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苏培盛始终没将太后出园子的消息禀报上来。

    直到晚膳后,苏培盛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这才佯装刚得到消息,准备近前禀报。

    他刚到大殿门口,后背猛地被人撞了一下,差点一脑袋扎进殿内,脸着地。

    回过头见是赵松,苏培盛一巴掌就拍到他脑门上。

    “赶着去投胎啊!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能赔!”

    却不料,寻常挨惯了的巴掌,叫赵松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

    他紧紧抓着干爹的衣角,抖着嗓音道:“太,太后薨逝了!”

    苏培盛大惊:“什么?!”

    怎么可能!

    上午他远远带着人去看,太后明明还好好的!

    第133章

    苏培盛声音太大,胤禛在殿内都听到了。

    他将人喊进来,看苏培盛和赵松这爷俩魂不附体的模样,沉声问——

    “怎么回事?”

    苏培盛小心翼翼看耿舒宁一眼,“回万岁爷,太后在十四贝勒府薨逝了!”

    胤禛愣了下,也下意识去看耿舒宁,倒没说什么,便起了身。

    “叫人备马!”

    这样大的事儿,他得立刻去十四贝勒府。

    耿舒宁没动,只静静看着胤禛急匆匆往外走,冷静地回想他看过来的那一眼。

    大概是太后死得太突然,他那一眼没什么情绪,只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大概他觉得,太后的死,跟耿舒宁脱不开干系。

    确实,耿舒宁算到了,正史上没人阻拦太后,她也把自己折腾死了。

    太后明摆着要她的命,你死我活的局面,她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性子,将太后崩溃的那个点推动一把,已经算仁慈了。

    太后信佛,那条黑色巨龙,还有佛像上的两行字,叫太后笃定了自己假凤的命格。

    她坚持了一辈子的算计都成了笑话。

    疯起来不要命,甚至有些心理扭曲的女人,决计接受不了这样的命运。

    这个道理,康熙和胤禛都能想明白。

    康熙怎么想,耿舒宁不在意,她没亲自动手杀人,就很对得起蓝盆友了。

    若胤禛敢拿杀母之仇来哔哔,那这荣华富贵的日子她还真就不过了。

    不是只有太后一个人会主动找死,诈死的法子多着呢。

    *

    耿舒宁在九洲清晏等着的时候,胤禛和梁九功飞快到达十四贝勒府。

    路上林福就跟胤禛禀报,太后进入十四贝勒府后,令徐昌和乌雅嬷嬷守着院子,除了允禵谁都没见。

    晚膳也是在自己院子里用的。

    到就寝为止,太后都表现得很正常,只将自己库房里的东西都交到了允禵手中,拉着他感慨母子俩都走错了路,看起来悔意深沉。

    这叫允禵稍微松了口气。

    他觉得,只要额娘知道错了,老爷子和皇兄都没有剥去额娘太后的身份,只受点挫折,早晚还能回京,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因为担忧太后,他好些日子都睡不好,这夜里就睡得格外沉。

    等允禵被惊醒的时候,太后所在的院落火势已经大到止不住了,屋里的太后和周嬷嬷都没出来。

    等到火势被灭后,断壁残垣中只有两具焦黑的尸体。

    太后什么话都没留,就这样用一场大火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

    胤禛和梁九功踏入允禵后宅时,徐昌和哭得死去活来的乌雅嬷嬷已将太后和周嬷嬷的尸身都收殓进了棺椁中。

    禁卫军在一旁手持火把,肃穆守着。

    见到皇上急匆匆赶过来,所有人都跪地请安,只有允禵一直瘫坐在地上,像丢了魂似的。

    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允禵怕是会蹦起来一拳打到胤禛脸上,气兄长逼死生母。

    可这会子,允禵丝毫没有生怒的力气。

    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后所在的棺椁,嘴唇都起了皮,明显是被火烤了以后滴水未沾。

    胤禛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看了看棺椁,蹲在允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允禵,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话像是惊醒了允禵的魂儿,他猛地哭出声来,打断胤禛的话,像是疯了一样。

    “不,是我的错,是我叫额娘失望了,是我懦弱,逼死——唔呜呜呜……”

    胤禛赶忙捂住允禵的嘴,转头吩咐:“都退下,苏培盛,安排人尽快回宫,在慈宁宫停灵!”

    允禵这些话不能叫外人听见。

    等托合齐带着人退出去后,胤禛才放下手。

    允禵什么都顾不上,以头抢地,哭嚎不止。

    “额娘对我失望了,她一辈子都是为了我,可我是个废物……”

    “她一个儿子都不要了,她谁都不要了,她这是要报复我们……”

    胤禛蹙眉:“这样的话以后不准再说,是额娘自己的选择,你是想叫所有人都知道太后自戕吗?”

    允禵不可置信地瞪大红肿的双眼,冲胤禛怒吼——

    “都这个时候了,你在意的竟是皇家的颜面,毫无悔过之意!”

    “你怎么能这样心狠,若不是耿——”

    “混账!”胤禛冷着脸冲允禵怒喝,打断他的话。

    “少在这里攀扯旁人!没人逼着太后在安佑宫借祖宗的势来毁了朕!朕悔过什么?”

    “悔过不该在襁褓中被孝懿皇后抚养?悔过不该在她几次三番不愿意抚养我的时候,继续觍着脸住在永和宫门口?”

    他冷冷看着允禵:“还是悔过不该登基,该在皇阿玛将皇位交给朕的时候,禅位给你?!”

    一个个问题砸在允禵脸上,叫他刚生出的怒气都化作悲凉,重新压回嗓子眼里,哭得再说不出话。

    他知道,皇兄和额娘关系不睦不是皇兄的错,也知道额娘的偏心和所为不是皇兄逼迫,可他该怪谁呢?

    怪那个和尚话不说清楚,还是怪自己不像允俄那样,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草包?

    允禵拽着胤禛的袍角,哭得声嘶力竭,“四哥……我们没有额娘了……若有下辈子,我不想出生在皇家了……”

    胤禛看得出允禵生出了死志,额角青筋直蹦,恨不能一脚将这个软在地上的弟弟踹开。

    连这点挫折都受不住,也配妄想皇位。

    可胤禛也心疼这个弟弟,如果不是生在太后肚子里……也许这会子允禵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了。

    他压下火气,叫苏培盛和允禵的长随过来,将人架进书房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任允禵走了极端。

    *

    等胤禛回到九洲清晏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耿舒宁一直没睡踏实,听到动静,立刻就爬了起来。

    胤禛静静坐在床沿,身上还带着些焦味儿,脸色格外疲惫。

    耿舒宁靠在床头,轻声问:“太后的丧事,爷打算交给谁来办?”

    都知道她与太后势同水火,她不会沾手此事,最有可能的是齐妃。

    可要叫齐妃在人前亮了相,张罗这样大的丧仪,先前耿舒宁在宫里造下的势会被削弱许多。

    她更倾向于叫宜贵太妃来办。

    胤禛沉默片刻,没答她,“你知道太后……不会去皇陵?”

    他想问的是什么,耿舒宁一清二楚。

    她表情疏淡,“皇上这是在怪我,不该在安佑宫以鬼神手段压制太后?”

    怪她逼死那个不将他当儿子的生母吗?

    胤禛立时就发现了耿舒宁身上的尖锐,他怔忪了下,伸手想要将耿舒宁揽入怀中。

    耿舒宁避了下,没叫他拉住。

    她冷冷问:“我确实猜到太后要离宫的本意,不能肯定,但我知道八九不离十,我确实没想过告诉万岁爷。”

    胤禛也不强迫她靠近,只抹了把脸,微微叹了口气。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以太后的性子,只要龙椅不归了允禵,大概早晚有这么一遭,只是朕没料到她会这么快……”

    “你的心意朕一直都清楚,朕……”

    他眼神越来越复杂,“朕心里空落落的,她这一辈子没叫朕体会过半分母子亲情,可她走了,朕还是有些难过,更心疼你。”

    他的生母,从来都看不上他。

    哪怕他成了皇帝,也只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连自戕都要算计他一把,他始终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以食指轻拭了下耿舒宁睡得嫣红的脸蛋。

    “太后薨逝,前朝后宫当缟素百日,禁婚丧嫁娶,朕一年内不能封后,苦了你了。”

    这小狐狸陪在他身边好几年,为了避免叫孩子生而为庶子,算着日子不说,也没少喝避子汤,来月事的时候格外难受。

    粘杆处都已经查明,年氏、富察氏和董鄂氏、郭络罗氏甚至完颜氏,并他六个弟弟都支持耿舒宁,联名上奏的折子都写好了。

    这会子,却没办法上奏。

    耿舒宁表情稍微和缓了些,将信将疑盯着他。

    “你出园子之前,看我那一眼,就是在想这些?”

    胤禛顿了下,表情有些微妙,“那会子朕没想那么多,只有些愧疚。”

    当时他的念头,万不能诉诸于口。

    在得知太后薨逝的瞬间,那念头就跃入他脑海——老天垂怜,送耿舒宁到他身边,替他做了许多他为人子不能做的事。

    太后的离世,对他和允禵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只委屈这小狐狸,大概要在老爷子和皇玛嬷那里落下个心狠手辣的印象。

    耿舒宁难得懂了胤禛的未尽之意,她抱着胳膊,扬起下巴轻哼,表情是毫不遮掩的嚣张。

    “谁说我要受委屈了?内务府和礼部张罗皇上和皇后大婚,正好需要时间!”

    太后死都要恶心人,叫宜贵太妃来替她张罗丧仪,如果人死后真有鬼魂,太后在地底下怕都要怄吐血。

    另者封后一事,她和胤禛的想法始终都不一样。

    封她为后和立她为皇后是两码事。

    前者在宫里举办个立后大典,她一个两辈子都没嫁人的大姑娘,还得跪着接旨谢恩,她怎么那么贱呢。

    她要的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从午门被抬进来,要跪就一起跪拜天地。

    立后旨意下到耿家,内务府和礼部操办大婚最少也得几个月。

    胤禛叫耿舒宁给说愣住了,他已经大婚过,有乌拉那拉氏在前,这小狐狸也在宫里,他还真没想过这个可能。

    耿舒宁眯了眯眼,“又不会有人在床前等着收喜怕,世宗废后,老祖宗也是明媒正娶进宫的。”

    “你可别说,就想看我在文武百官面前跪着接旨。”

    胤禛顾不上自己心底那点子难过了,微微瞪她一眼,人诚实地凑到床头,到底将个小狐狸箍在怀里。

    “朕是舍不得你离宫待嫁,在宫外到底没有在朕身边安全,一旦立后旨意到了耿家,等天冷了,你一个人睡得着吗?”

    这会子可还是大热天,耿舒宁撇撇嘴推他。

    “爷都没洗漱……那我等大婚前再回去就好了。”

    谁说立后旨意下了,她就必须得回耿家待嫁?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不适合她这种山水间游荡过的小仙女哩!

    胤禛也知道只要他想,可以不叫耿舒宁回去,只是这样对她的名声不好。

    老爷子和皇玛嬷那里,要真计较起来,也还有的磨。

    但这会子不是细思的时候,怎么也得先过了百日,才能在朝上提此事,等过了太后的头七,慢慢思量也来得及。

    他顺势起身,“朕就是回来洗漱的,宫里如今是陈嬷嬷看顾,等天儿一亮,朕叫人请宜贵太妃来张罗丧仪。”

    “你若不想去就留在园子里,等太后梓宫出京,朕斋戒几日就回来。”

    天儿热,太后又是自戕,不宜示于人前,那些繁复的丧事流程都能免则免。

    知道内情的不敢多话,畅春园不发话,御史们也不会多言,在慈宁宫停灵停不久。

    待得祭奠仪式办完,等礼部和内务府准备好,很快就会将太后梓宫挪去暂厝地,再进行后面的流程。

    待得棺椁刷完金漆再行打开地宫下葬,这个过程最少也得一年。

    耿舒宁确实不想去,但她知道,这种场合她若是不露面,等立后的时候,就会成为旁人攻讦她的把柄。

    她还是跟着胤禛起身,“我跟爷一起回宫吧,省得离老爷子太近,万一被他提过去,一个不小心指不定我先下葬呢。”

    关于太后的死,谁也不知道康熙到底怎么看,反正耿舒宁还是有点怵这老爷子的。

    胤禛:“……不许胡说!”

    顿了下,他冲外头吩咐,“叫人给你们岁宁主子也送一身进宫的素服过来。”

    *

    盛夏天儿亮得早,晨光熹微之时,太后薨逝的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甚至有些离十四贝勒府近的,半夜里就得到了消息,阖府上下都早早准备着,等待传旨的太监过来,好立刻着素服进宫吊唁哭灵。

    先前以年氏和襄郡王府为首的几家,联名上奏请封耿舒宁为后的折子确实写好了,已经送到襄郡王府,只等着早朝上奏呢。

    就差临门一脚的功夫,太后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得到消息的都在心里猜测太后这是自戕,暗探耿氏气运不佳。

    尤其等排着队进宫的时候,见到满脸土色的耿佳德金,连允俄都摇头晃脑地感叹——

    “这到底是好事多磨啊,还是老天爷不叫耿家有做后族的命呢?”

    他更想问的是,当年他四哥出生,确定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吗?

    不会是借腹生子吧?亲娘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呢。

    允禟狠狠拍他后脑勺一下,“不会说话就少说,笨死你得了!”

    “叫人听见了,传到岁宁女官耳中,你还想不想跟着你九哥我赚银子了!”

    能跟老四情投意合的,想也知道心眼子多大,允俄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行尸走肉一样的允禵,听到动静,扭头呆呆望过来一眼,看允俄的眼神格外悲伤。

    如果他是十哥,额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此想着,他的眼泪唰一下又掉了下来。

    允俄见允禵一脸死了娘……好吧,是真死了娘的表情看着他,泪鼻涕一大把都不移开视线,生生给他看毛了。

    他缩了缩脖子,“老十四不是受打击太大,有什么毛病吧?”

    孩子随娘,说来话长啊!

    允禟一个不经意,瞧见后面廉亲王府的马车被风吹起帘子,瞪大了眼。

    他要没看错,在五台山死活不回京的八嫂回来了?

    五台山到京城可不近,怎么没听到消息呢?

    他摸着脑门儿,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听到允俄的话,下意识点头。

    “确实,有毛病的回来了。”

    第134章

    允禟瞧见郭络罗氏,心下就暗道不好。

    他太清楚自家八嫂那人憎狗厌的性子了,疯劲儿一上来,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

    若非早前将废后得罪狠了,也不至于四哥一登基,郭络罗氏就干脆利落去了五台山。

    这回来,不是准备在停灵的时候找不痛快的吧?

    反正允禟是弄不明白自家八嫂的性子,他这位远房表妹比端和皇后和乌拉那拉氏还虎。

    不只是允禟一个人这么想。

    等到了宫门口,下来马车后,很多人都看到了被弘旺小心翼翼请在前头的郭络罗氏。

    有好事者,脸上要跪一天的苦色当即就消失了,抢着往里进,生怕到了慈宁宫不够耳聪目明,错过这京城有名的悍妇耍厉害。

    站在耿家这一派的,看到郭络罗氏大都止不住皱起眉,连中立派表情也差不多。

    前者怕先廉亲王福晋闹事,后者怕这位福晋不管场合,闹出大不敬的事儿,作为先廉亲王的未亡人,着实不好处置。

    郭络罗氏虽在五台山住了六年,却还是跟离京前的性子差不多。

    哪怕都在看她,她也只高抬着下巴,对弘旺爱答不理的,一副谁都瞧不上的模样,走路带风入了宫。

    苏培盛也得到了消息,赶忙禀报到了御前。

    耿舒宁自然也就知道了。

    因此当她不愿意在慈宁宫待着,借口去官房,被郭络罗氏堵在慈宁宫花园里的时候,倒也不意外。

    郭络罗氏上下打量耿舒宁一眼,也没废话,“你就是耿氏?去一旁的亭子里,我们谈谈。”

    巧荷和晴芳都警惕地拦在主子身前,想劝主子别去。

    这先廉亲王福晋可不是好对付的,有事儿她是真上手,据闻跟诚郡王福晋早年还在宫里干过仗呢。

    耿舒宁冲两人笑着摇摇头,倒想听听这位后世闻名的八福晋想跟她说什么。

    *

    夏末的天儿,半上午时候就特别热,两人就选了个四面通风的亭子坐下。

    一落座,郭络罗氏就不客气地问:“就是你勾了皇上的魂儿,叫皇上废了乌拉那拉氏?”

    耿舒宁:“……这事儿跟我有关系,但跟我勾搭皇上没关系,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

    郭络罗氏点点头,更不客气,“我也懒得听你说那些废话,今儿个过来,就是来看看你逼死了太后,是不是还有脸赖在皇上身边,半点不打算表示。”

    “若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宫里的贵太妃和太妃们,为着跟太后多年情分,可不打算眼睁睁看着。”

    巧荷和晴芳气得脸通红。

    好不容易走了个太后,那些太妃们又闲着没事儿干出来做拦路虎,有完没完了!

    耿舒宁被逗笑了。

    这郭络罗氏倒有些像她上辈子一个做活动执行的同事,说话一句一个大霹雳,只讲究效率。

    她问:“要什么表示?谁能证明太后是我逼死的?”

    “她们要真觉得我能逼死太后,就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找不痛快。”

    她笑眯眯替郭络罗氏倒了杯茶,“倒是多谢福晋跟我说这些,您今儿个叫我过来,不是为了跟我谈这些吧?”

    “你觉得我是来找麻烦的?即便我看你们这些捡漏的不顺眼,也不是傻子,非将脑袋往断头台上伸。”郭络罗氏挑着格外英气的眉头哂笑。

    “你也不必猜度我什么心思,就冲你叫我不必拜乌拉那拉氏这一遭,我就不会为难你,一时好奇,过来看看罢了。”

    若非耿舒宁没长着一副她讨厌的狐媚子模样,跟乌拉那拉氏那假贤惠的也不同,她都懒得跟耿舒宁说这么多。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要走。

    走到亭子台阶旁,顿了下,郭络罗氏转过身,意味深长看着耿舒宁。

    “我瞧你挺顺眼的,就多句嘴,以你的身份,这皇后的位子怕是也没那么好得,可别一不小心死在宫里头,那可就不好玩儿了。”

    巧荷和晴芳被唬得脸色一变,都从她这话里听出了微妙,难不成还有不长眼的要针对主子?

    不会是熹嫔吧?齐妃也有可能,还有懋嫔……

    耿舒宁从来不会内耗,更懒得再参与后宫的争斗,她计划书完成得差不多了,手头好些事儿要做呢。

    眼见郭络罗氏步下台阶要走,耿舒宁出声拦她。

    “八福晋话说完了,我还没说呢,可不能叫您这么走了。”

    郭络罗氏哼笑着转过身,眼神不屑。

    “我乃铁帽子亲王福晋,你品阶再高不过宫女,不叫你给本福晋行礼也就罢了,你敢威胁我?”

    耿舒宁面色不变,“安亲王的铁帽子亲王都被降成辅国公了,现任廉亲王不过是个半大小子,你猜我敢不敢?”

    郭络罗氏沉了脸色,冷笑着走回亭子里坐下。

    “我不欲为难你,你倒是先喘上了,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能拿廉亲王府怎么着!”

    耿舒宁抬手倒了杯茶,并不应这话,只冲郭络罗氏微笑。

    “先前福晋在五台山被禁足多次,叫寺里多有看管,就不想想废后的消息是怎么传到你耳朵里,又怎么叫你那么容易避开人回京吗?”

    “你真当没人知道,你避开人跑到妃陵,在乌拉那拉氏墓前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胤禛去岁七月出征,八月里乌拉那拉氏就在景阳宫咽了气,被一副薄棺送到了妃陵最边缘。

    作为罪妃,乌国公府甚至都不敢张扬,只偷偷替乌拉那拉氏起了块好些的墓碑,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

    偏郭络罗氏在五台山收到了消息。

    得知乌拉那拉氏已死,京城这会子水越来越浑,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她乐得避开五台山的和尚,半年前就低调回了京。

    跟大盛归来的御驾赶了个前后脚,林福早就禀报过了。

    郭络罗氏身为先廉亲王福晋和已故安亲王的外孙女,没犯什么明面上的错,回京也不算罪,知道的人也不多,才会在宫门口叫人惊讶。

    过去这位八福晋可是最张扬的。

    郭络罗氏愣了下,“是你做的?”

    耿舒宁摇头,“不是,我就吹了吹枕头风,叫粘杆处放了放水,哄着你在京城住下罢了。”

    郭络罗氏:“……”长得挺有福相,到底还是个狐媚子。

    她眼神更冷,“你不是觉得,乌拉那拉氏死了,我就会站在你这边吧?就你一个包衣出身也配!”

    在五台山,郭络罗氏也没少掌控京城的形势。

    有何焯在,她也办了不少与皇上不利的勾当,比如跟准噶尔暗中勾结。

    不图别的,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她在意的人了,她只是不甘心。

    胤禩比那权欲熏心的太子更适合做皇帝,奈何老天不公,叫他陪着老大和老二那两个傻子死了,叫老四捡了漏。

    如果胤禩都活着,这皇位到底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虚情假意,不近人情的四贝勒成为天下之主,只要是能给皇上添腻烦,她就乐意去筹谋。

    一定程度上而言,允禟觉得她有病也没错。

    自胤禩离世那天起,她就病了,这辈子都无法痊愈……

    耿舒宁注视着郭络罗氏,打断了她的思绪。

    “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即便你和你背后的人扶持三阿哥登基,叫弘旺有法子操控朝政,你也只能被困在后宅的一亩三分地。”

    “熹嫔的性子,不会任由旁人爬到她头顶上去,要是弘旺有本事谋朝篡位,他生母还在呢,对你又能有多少孝心?”

    耿舒宁见郭络罗氏脸色越来越黑,话却说得更犀利。

    “哪怕你做了太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在史书上不过也就留下个姓氏。”

    “给你这份荣耀的偏是胤禩背叛你的证据,我要是你,到了地底下都能怄吐血,你百般筹谋,于你有什么好处?”

    郭络罗氏冷冷看她,“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耿舒宁干脆利落道:“我能叫你在女人堆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安亲王的外孙女,更不是叫人说嘴的罪臣之女和谁的嫡妻嫡母!”

    “我可以让你凭自己的本事,让郭络罗颖慧的名字流芳百世,名垂千古,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郭络罗氏叫耿舒宁这话说的心里既恼怒又怔忪,恼耿舒宁看低了她的身份,恍然于她所描绘的前景。

    可郭络罗氏也不是被人唬大的。

    她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在安亲王府如鱼得水,还能拿捏住胤禩,叫他视其他女子于无物,甚至叫何焯在主子死了以后还替她办事,从来不是个蠢材。

    外人所见到的嚣张跋扈,无非是她一个孤女为站稳脚跟的手段,端和皇后和乌拉那拉氏都死了,她还好好活着呢。

    她收起了张扬冷厉的表情,平静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撒谎?”

    耿舒宁就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的。

    在这个世道能碰上几个女狼人不容易,已经死了俩,她是真不想放过眼下仅剩的一个。

    她也不说虚话,只道:“以八福晋的聪慧,我若说谎,等真相大白那日,玉瓶碰不起瓦砾,根本没必要哄你。”

    “只要福晋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过不了多久,就能亲自将自己送上京城最风光的舞台,我扫榻以待。”

    郭络罗氏扭头看着外头的花草思忖时,就见赵松在角落里探头探脑。

    她知道赵松是御前红人,心里为皇上对耿舒宁的紧张略有些诧异。

    虽知耿舒宁得宠,可没想到皇上真比眼珠子看得还紧。

    以前廉亲王府和四贝勒府还是邻居的时候,可没见皇上对女人这么殷勤过。

    她若有所思看向淡淡笑着喝茶的耿舒宁。

    即便胤禩也做不到这样,如今的廉亲王府,对她来说只是个伤心地罢了,没什么好留恋的。

    这会子也不是多聊的时候,她很快便点头。

    “行,我会叫你看清楚我的价值,若是你做不到你的承诺,我不会放过你!”

    说完,她也不等耿舒宁回话,直接起身离开了亭子。

    巧荷和晴芳都有些瞠目。

    巧荷蹙眉,“主子,八福晋这性子可不好拿捏,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敢捅刀子,您三思啊!”

    晴芳也附和,小声道:“先前京城好些事儿,都跟八福晋脱不了干系,就怕她看似臣服主子,实则两面三刀……”

    耿舒宁笑着起身,“我要的就是她能成为一把刀,在整个大清为女子杀出一条血路来。”

    “至于会不会叫刀割了手,好叫你们知道,只要利益足够打动人且不可代替,这刀子就永远不敢朝里伸。”

    赵松伸着耳朵,将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没在耿舒宁身边露面,小跑着先一步回慈宁宫,小声在守灵的主子耳旁说了。

    胤禛跟允禵跪在一起,看着他怕他突然闹将起来,闻言只淡淡挥了挥手,没多说什么。

    有些事他和小狐狸都不适合做,养几把好刀也是应该的。

    *

    郭络罗氏先前好心提醒过的为难,很快就来了。

    康熙下旨,因天气炎热,朝廷刚打完仗国库空虚,不宜铺张浪费,令太后只在慈宁宫停灵七日,而后送到黄辛庄行宫为暂厝地。

    允禵为母守灵,直至葬入地宫,再行发落。

    虽然太后没封皇太后,到底是太后,除了张罗丧仪的宜贵太妃外,佟贵太妃和惠太妃、荣太妃等位分高的妃嫔,也都日日来慈宁宫哭灵。

    知道只需哭七日就够了,比起孝庄皇后那时哭整整二十七日可要轻松多了,头几日大家都很安分。

    到了第七日中午,佟贵太妃突然就中了暑,头疼干呕,却始终不肯离开,坚持在慈宁宫哭灵。

    各家命妇和大臣们交口称赞。

    惠太妃左右张望了片刻,顺势开了口,“听闻皇上白日要忙着朝政,夜夜都还要在慈宁宫守灵呢,怎么不见岁宁女官?”

    荣太妃扯了扯唇角,扬声道:“人家是奉御女官,自然是侍奉御前,说不准是夜里来呢。”

    惠太妃不认同地摇摇头,“皇上跟前哪儿就缺这么一个伺候的了!”

    “连宜贵太妃和佟贵太妃这些长辈都日日哭灵,听闻岁宁女官是什么真凤命格,眼下却是连点孝心都不肯尽,如何能母仪天下?”

    这在场的倒是都认同。

    无论如何,死者为大,连点面子功夫都不愿做,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真凤,更不配肖想皇后之位。

    佟贵太妃虚弱地阻止二人说话,“不可浑说,万一叫神佛听到了,怕是要怪罪我们不够虔诚,再影响了国祚可如何是好!”

    惠太妃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真凤假凤的,要是真凤命格,早晚要叫太后一声额娘,这样的日子腻歪在皇上身边合适吗?”

    荣太妃点头:“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还是叫这位女官去守灵,也好叫晓庄皇后瞧瞧,这到底是不是真凤,大伙儿说是不是?”

    她们这儿正唱着双簧呢,突然就有个不客气的,响亮地冷嗤了一声。

    “要是晓庄皇后认下了真凤,太后就成了假凤。”

    “这还没过头七呢,你们就在梓宫前恶心太后,也不怕夜里太后的鬼魂来找你们算账!”

    殿内殿外听到动静的,都震惊地张大了嘴。

    殿外跪着哭灵的众人,包括但不仅限于皇子阿哥、大臣、宗亲……有一个算一个,都瞠目难言。

    先廉亲王福晋为皇上的爱宠说话?!

    允禟揉了揉耳朵,一脸恍惚,“八嫂这……”是真病了?

    有大病了啊!

    她这种觉得自己最高贵,谁都瞧不起的,竟然替一个包衣出身的女官说话?

    “是我做梦还没醒吗?”允俄也惊了,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真的不疼……”

    “艹!你掐的是爷!”允禟五捂着腰子,疼得抽口气,狠狠踹允俄一脚。

    可允俄也不在意,只探着脑袋看里头刚起范儿的大戏。

    这样叫人惊掉下巴的戏可不常有!

    其他人跟他也差不多,都使劲儿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头惠太妃先着恼出声。

    “郭络罗氏你放肆!长辈们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

    “得了吧!您还当您是胤禩的养母,拿捏着良嫔,叫我们一家子都给你儿子当奴才呢?”

    郭络罗氏从来不惧跟人撕破脸,她认定的事儿,什么都敢做。

    “一个个为老不尊,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说起来你们所有人的位分,也没有封号女官高,有什么脸在这儿大放厥词!”

    “老爷子还没发话呢,倒是显着你们了,有本事你们到畅春园去说啊,看看皇阿玛会不会理你们!”

    “简直是吃饱了撑的,非要找岁宁女官的不痛快,不如你们也抄抄血经,问问佛祖你们算是哪根葱?”

    允禟兄弟几个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赶紧咬住舌尖,这可不是笑的地儿。

    不过算起来,郭络罗家这嘴皮子,也就宜贵太妃和八福晋练出来了,听着是真痛快!

    荣太妃被郭络罗氏气得满脸通红,她悲愤起身——

    “反了反了!”

    “你一个小辈,如此刻薄长辈,大庭广众之下口出恶言,本宫这就去畅春园问问,看老爷子管是不管!”

    郭络罗氏丝毫不惧,还特地挪了挪地儿。

    “您请吧,也捎带手问问皇阿玛,这长辈不慈,刻薄晚辈,大庭广众之下挑拨离间,败坏皇家名声,老爷子管不管!”

    “噗嗤——”到底还是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允禟压着允俄,兄弟俩一起将脑门儿往胸口扎。

    除了允祉外,允祺他们也差不多,生怕叫人看见,或昏睡过去的允禵突然回来,邦邦给他们几拳。

    惠太妃和荣太妃几乎要气晕过去。

    论起慢刀子割肉,她们在深宫多年,保管不输任何人。

    就怕这种混不吝的,天不怕地不怕,泼妇一样骂起来,她们确实顶不住,也丢不起这个脸。

    佟贵太妃见势不妙,低吟了一声,软软躺下去装晕,叫人将她抬走,省得叫郭络罗氏伤了脸面。

    苏培盛很快便耷拉着眉眼出现在殿门口。

    “停灵之地,禁止喧哗,若是有不诚心的,冲撞了太后梓宫,是为大不敬之罪。”

    “要再有犯规矩的,奴才只能请贵人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等太上皇和皇上发落了!”

    他不冷不热看向惠太妃和荣太妃:“两位太妃怕是累糊涂了,这里也不是休息的地儿,万岁爷旨意,请两位去偏殿哭灵。”

    惠太妃和荣太妃那个恨啊!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煽动大家,趁太后还没送去黄辛庄行宫,想叫耿舒宁也跟着离宫,免得她跟皇上情分越来越深。

    可能会制止的允禵昏过去,被挪到偏殿,会为耿舒宁说话的宜贵太妃也去听太医怎么说,不在殿内。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

    她们最没料到的郭络罗氏,竟然会为耿舒宁说话,她不是最看不上皇上这一脉吗?!

    惠太妃和荣太妃都恶狠狠瞪郭络罗氏,见她不为所动,牙都快咬碎了,只能臊着脸去偏殿。

    有郭络罗氏这一出,即便心里有再多想法的,也只能把话噎回嗓子眼儿里,再没人敢上赶着跟她吵。

    *

    胤禛得到消息,看耿舒宁的眼神格外复杂。

    “你……怎么说通老八媳妇的?”

    如乌拉那拉氏那种贤名在外的,都叫郭络罗氏气得在府里摔打过好几回,偏偏拿这个吵架吵不过,动手还更狠的弟媳妇没办法。

    当初郭络罗氏去五台山,胤禛还松了口气,就怕乌拉那拉氏和郭络罗氏斗起来,闹得宫里不得安宁。

    这样的滚刀肉,竟也叫这混账哄住了……

    耿舒宁一抬头,就见胤禛定定看着她,得意冲胤禛眨眨眼。

    “我这嘴皮子,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不过哄个女子嘛!”

    她对郭络罗氏这三下五除二的效率格外满意,心里舒坦,人不自觉有点飘。

    “我这浑身的哄人本事,也就我不是个男人,不然哪儿还有你们什么事儿!”

    胤禛凉凉看她:“行啊,等我们大婚的时候,朕等着你浑身的本事,一晚上都叫你在上头。”

    耿舒宁:“……”你娘还没过头七呢,你这车合适嘛!

    第135章

    太后七月初移梓宫至黄辛庄行宫。

    允禵扶灵,携家带口自请驻守西陵,叫京城好些知道允禵性子的都惊疑不定好一阵子。

    允祉这样在府里长蘑菇的,都忍不住跑畅春园,劝自家额娘别再折腾。

    皇上连亲弟弟都不容情,哪儿会对他们这些异母兄弟法外开恩啊!

    虽说知道允禵强闯御前,甚至携兵器冲撞圣驾,确不是小罪过,但还是那句话。

    “老爷子还在,老四就能下得了狠手,他能留老十四性命,我们这些兄弟当初可没少给老四挖坑……”

    “您再跟着折腾,儿子怕是连给您颐养天年都没那个命!”

    荣太妃叫儿子吓得够呛。

    她跟儿媳不合已摆在明面上,三福晋董鄂氏许久不来畅春园给她请安了。

    如果儿子真有个好歹,她就是拼了命给娘家挣好处,娘家也不会替她养老,她都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

    叫允祉费心这么一劝,荣太妃立马闭门谢客,不再理会在外头跟后宫势力牵扯的那些娘家人。

    惠太妃倒还有心力折腾,她不是为了娘家人,主要是为她嫡亲的孙儿,能攀上三阿哥。

    只不等她再酝酿出什么给耿舒宁添腻烦的手段,秋收刚过没多久,朝中就突然传出一道旨意。

    皇上奉太皇太后懿旨,封先廉亲王福晋郭络罗氏为超品颖慧夫人,代皇后执掌三宫秀女功德核验一事。

    满京城的满汉八旗人家都摸不着头脑。

    论资排辈,超品二字封号夫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郭络罗氏,比她德高望重,家世显赫的女眷多的是,至少不是罪臣之女。

    更不要提,这会子宫里最高的位分才是妃位,废后忌日都快到了,也没有继后,代谁执掌?

    最离谱的是,都知道皇上和先廉亲王虽年轻时候关系不错,可随着年纪渐长,两个人的不对付从两家女眷身上就能看得出来。

    皇上怎会封郭络罗氏代皇后办差呢?

    朝堂上不赞同的声音且不提,那些仗着辈分,或者跟郭络罗氏和先安亲王有亲戚关系的女眷,立马就登了廉亲王府的门。

    她们要问问到底凭什么,就算问不出来……起码人多势众,压着郭络罗氏替他们家里选秀的女儿家争取点好处。

    叫八福晋郭络罗氏看,这些人要么是忘了她早些年在京城的名声,要么就从来都不长脑子。

    她一个孤女,当着宫里长辈都能翻脸的滚刀肉,想凭辈分和血缘关系压她?

    做什么美梦呢!

    郭络罗氏干脆利落叫了家丁,抓着大棒子横胸前头,将人推出大门外。

    她就站在两个踩着绣球的大狮子中间,端着盏茶润嗓子,半点不打磕巴地骂了一通。

    “该你们说话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哑巴,只当舌头下了酒,这会子看见好处了,一窝蜂往我们府里钻,我呸!”

    “想知道我凭什么封超品夫人,有本事往御前去问,有本事闯畅春园去!你们要是不确定自个儿脑袋硬不硬,现成的棒子我乐得替你们敲打敲打!”

    “为老不尊在本夫人这里不好使,论品阶我比你们高,不叫你们下跪是怕你们脏了我的地,真当我不知道你们府里那点子腌臜事儿呢?”

    “再敢登门试试,惹急了我,全给你们抖搂出来,叫满京城都添几道下酒菜!”

    从先前惠太妃和荣太妃的战斗力就能看得出来,时下各家女眷都要面子。

    九曲十八弯的口舌官司,披上温柔婉约的遮羞布,这事儿是个女眷都擅长,她们养尊处优惯了,唯独不擅长撕破脸骂街。

    尤其登门的几个年纪还不小,在家里都是老祖宗,丢不起这个人,有的当场就气晕过去,往后倒都遮着脸,生怕叫人记住自己是哪家的。

    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脸红脖子粗地扭身就走,恨不能生出八条腿儿来。

    怕走慢了,再挨了棍子,那脸面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找补回来。

    *

    有了廉亲王府门前这一出,明面上都老实下来了。

    至于朝堂上?不好意思,还真有御史站出来弹劾什么牝鸡司晨,女子不该抛头露面的话,另一个郭络罗氏的外孙也不是吃素的。

    襄郡王允禟,带着弟弟允俄,还拉着宗正兄长允祺,将对方骂得狗血淋头,张嘴就是灵魂三连问——

    “秀女的事儿不由女子核验让谁来?”

    “让你们天天钻人家闺房里问话吗?”

    “要不要脸啊,你个老不修还想往自己后宅里扒拉几个?”

    气得御史吹胡子瞪眼,骂不过允禟,只能反复念叨有失体统,哭求皇上做主。

    胤禛言简意赅:“老九话糙理不糙,弹劾之前,你们先拿出令人信服的章程来,朕帮理不帮亲。”

    文武百官:“……”瞧襄郡王那得意的嘴脸,您这话鬼都不信啊!

    可心里这么想,却没人真上赶着找不痛快。

    不老实不行,郭络罗氏还是贝勒福晋的时候战斗力就不低,比谁都豁得出去,这会子都超品夫人了,谁敢触她霉头?

    襄郡王就更不必说,那是碰上狗都能给两剪子的混不吝,一把年纪还能在畅春园撒泼打滚呢,有理你说得通吗?

    不出半个月,新任颖慧夫人就在允祺所掌管的宗人府配合下,雷厉风行,将功德最高的九十七位三宫秀女的核验结果敲定,盖了礼部大印,以红榜的形式张贴在了顺天府衙门外头。

    顺天府本就有监临乡试之权,衙门里有儒学教授和九品训导官。

    就在红榜一旁摆了座儿,向来往的百姓和探听消息的满汉八旗人家,解释这些秀女的功德由来。

    “延晖阁女官共计十九人,置办了大量的玲珑炉和玲珑炭和厚实布匹,只这一桩,经核验功德最高七千二,最低三千五。”

    “一两银子一分功德,玲珑炉现在最贱的两钱银子一个,玲珑炭两文钱三个,这么些过冬的好物件,分发到大清各处日子艰难的百姓手中,光京城一年就少冻死上万百姓哩!”

    ……

    “还有这官学夫人,捐献官学二十七座,人家在朝廷打仗的时候,还捐了数千车的粮食,白花花的银子直往户部抬,就是为了叫咱们过上好日子呢!”

    “大家伙儿知道官学是干啥的不?就是能教人学本事的慈安堂,可比慈安堂好多了哩,不但教人识文认字,还教授君子六艺和女子德容功言,学好了可是能改换门庭咧!”

    ……

    “这储秀宫秀女,虽说是为了得个好亲事的,可也没少做好事!”

    “你们瞧瞧,这排在九十七位的舒穆禄氏秀女,功德都有四千九,这些银子可都换了御米御稻的粮种,也都分发到百姓手里了!”

    ……

    有儒学教授撰稿,训导官们拿着木头大喇叭,整天不停歇地宣传九十七位秀女为大清做出的贡献。

    时下百姓穷苦,去茶楼里听说书还要花费几文钱,舍不得的居多。

    训导官们说得可比说书精彩多了,很快就引来了看热闹的百姓们连绵不断的叫好声。

    耿舒宁先前一直没急着做太多改变,是在理想化的过程中跟随胤禛南下北巡,认识到了这世道的国情,知道生产力不行,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她先前拿出的很多东西都需要时间来消化,在没消化之前,想改变什么都是空话。

    如今距离她拿出玲珑炭和玲珑炉都有三年了,粮食和布匹也都已经渐渐在大清推广开来。

    她不是做的好事不求名的菩萨,自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女子的本事不输男儿。

    至于这些秀女家里是不是出了力,那谁知道呢,他们乐意筹谋,那就做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们好了。

    郭络罗氏的效率,叫耿舒宁格外惊喜,她恨不能再多几个郭络罗氏就好了。

    拿着御前腰牌可以自由进出宫闱的颖慧夫人听说后,冲耿舒宁不甚恭敬地翻白眼。

    “我这身本事也非天生,都是我郭罗妈妈教的,想得我这身本事,多选多几个有野心的秀女,我替你带出来就是了。”

    当然,郭络罗氏更不是菩萨性子,见耿舒宁两眼放光,她笑得比耿舒宁还明媚。

    “当然,若我功德够了,颖慧夫人的名头可不够,至少也得叫我做雍夫人。”

    耿舒宁:“……”雍字可是国号,这狼人比她还敢想。

    不过郭络罗氏的话,也确实叫她打开了思路。

    上辈子她还有助理呢,没道理这辈子都快升到女子界天花板了,还不养几个秘书吧?

    巧荷她们这些暗卫出身的,功夫比一般护卫都要强,但论动脑子,连心思最细腻的晴芳,都比陈嬷嬷要差得多。

    至于她岁宁女官……嗯,就不自取其辱了。

    还是寻摸合适的人才到自己身边来,请术业有专攻的嬷嬷和夫人们给培养出来好了。

    *

    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京畿一带甚至河南、山东和江南三省里,关于秀女功德的消息都已经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为何这么说?

    因为核验过功德(积分)无误的秀女,延晖阁秀女十九,漱芳斋秀女十三,储秀宫秀女六十五,最高者得功德五万二,最低也有四千九,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封赏。

    得五万二的首名秀女是延晖阁秀女,还有正好五万的次名秀女则是漱芳斋秀女,分别出自九福晋董鄂氏母家的远支和江南巨富之家的苏佳氏。

    前者跟着九贝勒做生意,赚的银子咬牙全投入了户部和兵部,几乎是拿银子来砸积分。

    后者虽是江南巨贾,但没有直接出银子,而是换成江南稻米、布匹等辎重,捐献给了朝廷。

    而且那位苏佳氏的外家,是前朝遗老代表人物之一的顾家。

    苏佳氏和外祖家没少在官学免费为百姓们上课,甚至还广撒启蒙书籍,办了许多慈安堂,收容孤儿和乞儿,在当地名声极好。

    郭络罗颖慧将秀女册子递进宫里的第二日,皇上的旨意就下来了,连苏佳氏那边也八百里加急,送去江南。

    叫董鄂向彤的秀女,得封三品宫令女官,赐丹书铁契一座,可令其全家降罪一等。

    远在江南的苏文勤,同样得封三品宫令,赐丹书铁契,令其全家降罪一等,自汉白旗,抬汉军正黄旗。

    其他秀女,功德一万者共计十三人,全部封为四品内廷女官。

    功德八千者九人,封为五品女史。

    功德六千者四十二人,封为六品司记女官。

    剩下的功德四千档,则封为了七品奉仪女官。

    当然,所有女官都可以选择直接赐婚,或入宫在尚仪局学好规矩,侍奉主子三年。

    满三年者,赐婚时女官位提升一等,也可继续留在宫里做女官,凭功劳晋升,直至封号女官,上不封顶。

    *

    宫里旨意一出,从京城慢慢往外,大清上下得到消息的八旗人家都炸了锅。

    尤其是没将三宫秀女那些规则放在心上的,或家里不愿意掏银子的、瞧不起底层百姓没做什么实事儿的,肠子都悔青了。

    他们哪儿知道,选个秀真能得到如此多的好处。

    过去满族家里的姑奶奶地位不低,那是觉得万一祖坟冒青烟入了宫,能荫及家人。

    但旗下人家也多数很现实,选秀了不起进宫做娘娘,宫里日子也没那么好混,更多是被撂牌子自行嫁人的。

    八千多秀女,有两千多入选,其他秀女都是自行嫁人了。

    剩下入选的三宫秀女里,禀报过礼部和宗人府后,放弃三宫秀女资格,有几百个都已当作撂牌子自行嫁人。

    可现在秀女不但能入宫封女官,还能得丹书铁契,更能以女官位得赐婚,甚至还能抬旗!

    谁做梦也算不到秀女能有这样的本事,就算是嫁个爵位最低等的人家,那也是宗亲了!!

    就算不稀罕丹书铁契那些格外有底气的人家,也稀罕抬旗,谁不想成为正黄旗的旗户,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下!!!

    一时间,满汉八旗人家的姑奶奶们地位就更高了。

    甚至那些普通旗人家里重男轻女的,都不敢再轻易磋磨女儿,这可是实打实的通天梯。

    至于北蒙那边一时还没反应,并非因为得到消息晚,主要是蒙八旗那边女儿家地位本来就高。

    但得到消息后,各部落也诸多躁动,北蒙也稀罕宫里的女官位。

    一旦能进宫做女官,万一得皇上青眼,或被赐婚到满八旗的宗亲权贵家里,她们所在的部落日子都能好过不少。

    可惜的是,蒙八旗秀女的功德并没有满的,不重视是一回事,先前跟准噶尔打仗,也多顾不上。

    得知旨意后,北蒙部落马不停蹄就派人入京了。

    理藩院里允禟和允俄忙翻了天,连科尔沁都来人去畅春园给太皇太后请安,只求得到些内情,弄明白功德还能不能挣,怎么挣。

    康熙得知后,下意识看着圆明园的方向,沉默好久,方笑了出来。

    他问梁九功:“你猜,这是那丫头的主意,还是老四的主意?”

    梁九功伺候了康熙一辈子,比其他人都敢说些,笑着调侃,“主子心里肯定早知道答案了,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以老奴看啊,老鼠都主动往猫窝里钻了,主子您所盼着的盛世,也就不远咯!”

    康熙笑骂梁九功滑头,“你这是瞧着朕年纪大了,提前就拜老四两口子的码头,等着好叫那丫头给你养老是吧?”

    梁九功心下一动,两口子这话可是主子头回说。

    他赶忙摆出冤枉表情,“老奴除了畅春园,哪儿也不去!不管您到哪儿,老奴都是要跟着的,您要是……老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康熙若有所思瞧着外头洋洋洒洒的雪,略舒展了腰身,笑着哼了声。

    “谁说朕要一辈子待在畅春园,朕可得好好看看……”看看他守护了大半辈子的江山,是不是真有河海清晏的那一日。

    梁九功听出点意思了,神色波动更甚,却只笑着躬身给康熙换热茶,什么都没说。

    *

    有了能凑热闹,未来可期的事儿,这日子过得就格外的快。

    耿舒宁才刚将愿意进宫做女官的七十三个秀女认全,转眼间就进了腊月。

    她拉着郭络罗颖慧在养心殿和漱芳斋两处跑,重新布置漱芳斋,好叫她有地儿教秘书……女官。

    计划书一开始执行,她就觉得人不够用,恨不能将郭络罗氏掰成八瓣儿使。

    要推广玲珑炉和玲珑炭,还有新纺织出的羊毛毯,要组织积极起来的秀女在民间施腊八粥。

    还要给后宫妃嫔发放月例,还有宫人们的年节份例,连郭络罗氏都累得没心情张嘴刻薄人了。

    胤禛想跟耿舒宁亲香一番都难。

    早上他起,耿舒宁还没起,他下朝回来,耿舒宁就不在养心殿了。

    晚上他回来,耿舒宁忙着画图纸,画完了倒头就睡,话都懒得跟他多说几句。

    如此两个月下来,胤禛不乐意了。

    刚过完腊八,晚膳后他直接收了耿舒宁的图纸,将人打横扔到了龙床上。

    耿舒宁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虽不疼吧,跌在棉被里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爷干吗呀?我正画能耙地的脚踏车呢,没几个月就立春了,时间很紧张……”

    胤禛将她困在怀里,“你劝朕的时候道理一套一套的,自个儿怎么也不知道休息?”

    “正事永远都忙不完,你每日忙忙碌碌,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耿舒宁趴在他怀里,歪着脑袋蹭了蹭他胸膛……唔,好几个月没酱酱酿酿,别说,这男人是不是有胸肌了?!

    她也实打实素了好几个月,以前吃得那么好,真贴在一块儿,她心里也痒啊。

    脑子里的民生大计瞬间被抛之脑后,花花心思从她黑白分明的杏眸里冒出来,水汪汪朝着胤禛弯起。

    “爷是不是觉得我冷落你了呀~嗐,我叫自个儿忙起来,不也是怕控制不住我自己,叫万岁爷犯不孝的罪过嘛,您可别不识好人心。”

    太后薨逝百日内,禁一切婚丧嫁娶。

    身为人子更得缟素一年,万一不小心折腾出个孩子来,可不是丑闻那么简单,是要在史书上记下一笔的。

    要不乾小四那个花花龙,怎么能把为亲爹守孝三年改成二十七天的心孝呢,就是怕坏了名声。

    虽然睡一下也没什么,只要别叫外头人发现,不闹出人命来就好。

    可耿舒宁不愿多喝避子汤,这东西会导致宫寒,她蓝朋友家真有皇位要继承,孩子还是早生的好。

    胤禛低着头,瞧这小狐狸嘴上说的正气凛然,脸蛋儿却在他身前流连忘返,又想笑,又叫她闹得确实有些控制不住躁动。

    他深吸口气,拽过棉被来,将耿舒宁裹成粽子,隔被子拍了拍她的屁股。

    “老实些,朕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比朕这个皇帝还忙,连用膳都没时间陪朕。”

    耿舒宁不满地蛄蛹了下,“那我不是想着尽快叫自己立起来,不叫您在前朝为难吗?”

    有太后先前在安佑宫的折腾,封后不算太难。

    可若大婚立后,以她在宫里多年的情况还有立后所代表的意义,未必容易。

    说白了,封后更像扶正,立后却是实打实的嫡妻,后族含金量也不一样,看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曾经的风光差多少就知道了。

    一旦大婚,乌拉那拉氏被废,耿舒宁算半个元后,钮祜禄氏、佟佳氏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

    除非她有让人说不出嘴的功德,对朝堂而言,无非是百姓乐居安康。

    这也是她一直想做的,她得在立后旨意下来之前,从衣食住行方面得到明显的功劳才行。

    想着想着,耿舒宁的思绪又不自觉转到了刚才还在画的钉耙脚踏车上面……

    所以胤禛再说话的时候,她一时没能听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呆呆抬起头,瞪大了眼问:“您刚才说什么?”

    胤禛捏了捏她的脸颊以示惩罚,“朕说,朕已经吩咐老九,明日早朝上折子,提立后之事。”

    耿舒宁急得撑着他胸膛坐起身,“可我还没……”

    胤禛将她摁回怀里,“宁儿,朕打仗的时候,你陪朕风雪里走过来了,这会子你也不能将朕排除在外,朕亦想与你风雨同舟。”

    也许是这话太暖心,抑或蓝盆友身上火力足,耿舒宁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在鼻尖化作重重酸意。

    她特别感动地搂住胤禛的腰:“呜呜……爷,我要给你生猴子!”

    胤禛:“……”跨物种了,这他应该真不行!

    第136章

    有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耿舒宁喜欢靠自己争取该得的地位,却不是不知道变通的倔种。

    蓝盆友愿意跟她联手,这情意她自乐意接着。

    感动之下,岁宁女官那点花花心思再止不住,小手也开始不老实。

    胤禛有些艰难地拦:“朕还有话没说完,还是孝期……”

    他也舍不得叫耿舒宁多喝避子汤。

    耿舒宁堵住他没说完的话,贴着他的薄唇呢喃,“宁儿不会叫爷犯错的,只想回报爷的善解人意……”

    她舌尖微微滑动,咬开了他明黄里衣的盘扣,接着温热的触感就落在他倏然紧绷的皮肤上。

    胤禛喉结不自禁上下滚动,这混账善解的到底是哪个衣?!

    没出孝期,正经敦伦不行,可幔帐里的花样多的是,只要有心,吃饱喝足一点都不难。

    两人一个心痒难耐,一个……咳咳,也没那么坚定,很快衣裳就都善解人意地飞出了幔帐。

    折腾半宿,鸳梦一场。

    翌日一早,养心殿的宫人进来伺候,两人又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子,才带着笑起身。

    一个上朝,一个去漱芳斋,神清气爽各自奔赴属于他们共同的战场。

    *

    临近年底,朝中的大事儿不算多。

    今年虽然下了好几场雪,但有玲珑炉和玲珑炭,还有格外便宜的厚重布匹,百姓们冬日没那么煎熬,也有精力好好收拾房屋,没出现什么被雪压塌房屋伤人的事件。

    准噶尔被灭后,北蒙部落安稳了许多,供应羊毛数量上来了,跟朝廷换了大量的粮食和布匹去,日子好过,部落和部落之间的争斗都少了些。

    南地今年也算风调雨顺,并未发生什么洪涝灾害。

    年底的税银在火耗归公政策的推广下,都如期收了上来。

    早朝一开始,文武百官们无事一身轻,只想着走个过场,懒洋洋地算着日子,期盼皇上封笔,擎等着过个好年。

    允禟就是在这时候站出来的。

    他朗声道:“臣弟有本要奏!”

    “岁宁女官主持选秀一事,为百姓谋福祉,令八旗门户空前进取,是为大功……”

    “自岁宁女官掌管后宫以来,淑贤雅正,才德兼备,令圣上御驾亲征无后顾之忧,得以安坐朝堂,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有的官员从允禟一张嘴,就听出了他的意思,这是要说封后啊!

    脑子灵活些的,并不诧异。

    就耿舒宁在皇上跟前的恩宠,还有她在宫里的地位,老早晚的事儿。

    连阿灵阿和鄂伦岱都只撇撇嘴,掏掏耳朵,毫不意外地听着允禟在那儿替耿舒宁吹。

    倒是刑部尚书耿佳德金表情有些惊喜。

    他还以为封后的奏章,要等出了太后的孝期才能上达天听,没想到这会子襄郡王就奏禀了。

    这要是没有万岁爷的示意,襄郡王绝不敢如此莽撞。

    皇上这是迫不及待要封后啊!

    一想到大闺女得宠更甚,往后耿家在京城的地位水涨船高那是指日可待,耿佳德金恨不能大笑几声,缓解心下的激动。

    可他刚忍不住弯起双眼,就听允禟继续道——

    “臣弟等深感岁宁女官母仪天下之风范,不忍皇兄后位空悬,特奏请皇兄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绵延皇嗣!”

    耿佳德金愣了下,随后心里迸发出更为狂热的欣喜,皇上不是要封后,皇上是想立舒宁为嫡后!

    允禟的话音一落,户部尚书富察马齐的弟弟马武,自武官中站出来,扬声道——

    “臣附议!”

    董鄂增寿的堂弟,工部侍郎布凯,紧随其后。

    接着是允禟的表舅礼部笔帖式郭络罗铭保,并十四福晋的阿玛兵部侍郎完颜罗察,都一一站了出来。

    允祉迟疑了下,没有动。

    允祺冲他翻了个白眼,只当自己先前在诚郡王府是放屁,自个儿利落站了出来。

    “臣弟也附议!”

    允祐咬了咬牙,跟着站了出来,接着是迫不及待的允俄、允裪和允祥。

    四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附议了这份奏章,也叫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都看明白了。

    明显襄郡王早有成算,跟耿家联手,猜度上意,并且还得到了皇上的明示。

    否则这些郡王们不可能一窝蜂地站出来。

    阿灵阿嘴撇不下去了,鄂伦岱掏耳朵的手也握拳背到了身后,眉心拧成了疙瘩。

    法海同样微微蹙眉,封后和立后所代表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身为佟家族人,他不反对封耿舒宁为后,却不愿意耿家越过佟家,成为下一个赫舍里氏。

    他不动声色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兵部尚书张廷玉和礼部尚书陈廷敬,两个老狐狸都垂着眸子袖着手,睡着了一样,明显是打算中立,不掺和这件事。

    兵部不发声,却有很多武将附议。

    陈廷敬向来是听皇上的,他不出声,就相当于支持了。

    法海扭头看了眼鄂伦岱,想了想,也跟着垂下了眸子,没急着出声。

    佟佳氏的前程,还用不着他这个理藩院尚书来管。

    鄂伦岱身为领侍卫内大臣,才是佟佳氏的领头羊。

    不出他所料,一众附议的声音,被鄂伦岱洪亮的嗓音所打断。

    “臣反对!!”

    “耿氏原为包衣旗鼓人,身份卑贱,即便抬旗,只能归属上三旗汉军旗,祖上亦无战功,封后都属勉强,更无资格立为嫡后!”

    只挂着个国公身份来上朝的阿灵阿紧跟在鄂伦岱后头,声儿比鄂伦岱还大。

    “大清过往皇后皆为满蒙贵女,即便不论战功,血脉也尊贵!”

    “岁宁女官往上倒三代还是汉人,入旗不过两代,满汉不通婚,可为妾,不可为妻,否则有违祖宗规矩,还请皇上三思啊!”

    两人一开口,赫舍里氏、伊尔根觉罗氏、钮祜禄氏和佟佳氏在朝的官员都跟着附议起来。

    乌雅氏和马佳氏还有乌拉那拉氏,在朝中已经无人,但与三家交好的大臣和姻亲也同样站出来反对。

    改任吏部尚书的瓜尔佳观音保没发话。

    左都御史纳兰揆叙也没吭声。

    瓜尔佳氏和索绰罗氏,以纳兰氏为首的舒穆禄氏都没开口,也勉强算得上是中立。

    如此算下来,朝堂上支持和反对的人,大概是对半分,在允禟的一声冷嗤中,开始了热热闹闹的争吵。

    胤禛心知立后不可能一蹴而就,一直没吭声,只淡淡看着底下跟菜市一般,吵得热火朝天,看不出喜怒。

    甚至在阿灵阿和允禟的带领下,都已经开始撸起袖子,问候起各家早就入了土的祖宗,比大集上讲价的还要接地气。

    苏培盛提前得了主子吩咐,仔细看着滴漏。

    估摸着过去半个时辰后,他立刻站出来,扬声道——

    “万岁爷口谕,立后事关国体,兹事体大,各位爱卿皆可进折子上书己论,此事过后再议!”

    “退朝!”

    *

    下朝后,允禟等人求见皇上,阿灵阿和鄂伦岱怕他们私下里进什么谗言,也嚷嚷着要进御书房觐见。

    胤禛谁都没见,只叫苏培盛传话,让他们先回去冷静。

    林福早早在御书房候着,“属下已经记下了反对的官员,大多是钮祜禄氏、佟佳氏和赫舍里氏的附庸。”

    “吏部侍郎高寅是河南总督李光地的门生,翰林院舒穆禄巴彦,原本归附辅国公华玘,实则其父当年为石华善所救,应当是瓜尔佳氏的人。”

    胤禛扳指在案几上轻磕,丹凤眸微阖着思忖。

    李光地在河南推行新政,今年的吏部评称为上佳,可河南税收并未有明显变化,这评称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所以瓜尔佳氏看似中立,实则是反对他立后,观音保的嫡女两年后满十三,正好可以参加选秀。

    他们家想做后族的心也没死。

    胤禛轻呵了声,“把名单和粘杆处所掌握的证据都交给纳兰揆叙,令都察院和刑部严查,查出来的证据,递到御前一份,送到这些人家里一份,让他们自个儿选。”

    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非黑即白的性子,知道有些罪名没办法太过计较,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将紧要的事儿办了。

    可若他们不识趣,非要跟他对着干,以胤禛如今对朝堂的把控,也是时候该拿出铁血手段,叫这些脑子不清醒的明白何为皇权。

    林福迟疑了下,问道:“耿家三房和岁宁女官的继母纳喇氏母家,先前曾与钮祜禄氏有所来往,纳喇氏今日也反对立后,这证据可要交给纳兰大人?”

    耿家三房是耿雪那一脉,自耿雪他们家被流放,三房没落,对耿佳德金尤为不满,私下里小动作不断。

    胤禛面无表情:“不必,避开人交给耿佳德金就是了。”

    这在外头事关耿舒宁的脸面,如果耿佳德金连后宅和族人都管不住,也别指望沾小狐狸的光,就跟乌雅公府一样,做个闲散国公便是。

    林福走到殿门口,就见耿舒宁一阵风似的,疾步从外头进来。

    他赶忙侧立一旁,怕这位主子再不小心往上撞。

    “请岁宁主子安……”

    “林主事不必多礼,你们聊完了?”耿舒宁携一股冷风入了殿,在地龙的暖意下微微打了个哆嗦。

    林福应了声是,躬身道:“奴才先行告退。”

    耿舒宁没急着问,先将大氅和暖手炉递给巧荷和晴芳。

    等她们退出去后,就着早上的甜蜜劲儿,直直坐在胤禛怀里,将手往他胳膊下头塞。

    说话也带着娇气:“今儿个太阳大,化雪后好冷,带着棉捂子都暖不热。”

    胤禛拉着她的手搓了搓,“这不是暖的?”

    耿舒宁哼哼,“不是手,您往上摸……”

    胤禛顿了下,从善如流抬手往上去。

    耿舒宁低头看了眼身前不老实的大手:“……我说您往手腕子上摸,不是叫您往耍流氓上摸!”

    胤禛低低笑着抓住她往自己脖子里贴的手腕,替她轻轻摩挲着暖和。

    “你一大早出去做甚?”

    耿舒宁道:“新来的秀女里,有几个瞧着不错的,但人太多,颖慧自个儿带不过来,我请陈嬷嬷挑了些精通宫内规则的嬷嬷和姑姑过去,帮着调.教。”

    想起昨晚说的事儿,她问:“怎么样,今儿个早朝有打起来的吗?”

    胤禛看向耿舒宁的小脸儿,她脸上一点担忧都没有,反倒像是听人嚼舌根子时的兴奋,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哭笑不得,“你这是怕你阿玛被打,还是怕老九被打?”

    耿舒宁杏眸一亮:“真打起来啦?谁挨打了?我阿玛吗?”

    “哎呀他不是武将出身,这身手也不行啊,肯定是风流久了把身子都搞虚了,啧啧~”

    她别说担心了,直恨不能端盘瓜子儿,跑金銮殿里看个现场。

    胤禛却不是合格的说书人,只简单道:“没打起来,吵得厉害,也在朕的预料之内,此事你不必担忧,前朝的麻烦,朕能——”

    话没说完,他的薄唇就捂上了一只小手。

    耿舒宁一脸不认同地看着他,“本来不能去现场支援那些为我战斗的战友们一番,就够叫我遗憾的了,爷万不能剥夺了人家一起打仗的权利嘛~~”

    大概是耿舒宁先前太忙,很久没造作了,胤禛有点受不住她这一波三折的小动静。

    他无奈拍她一下,“你好好说话,说说你又打算作甚?”

    耿舒宁捂着腚不乐意地鼓了鼓脸儿,“爷不爱我了,以前我这么说您可——哎哎哎!我好好说话!”

    她本来还想造作下,岂料嗓音刚夹起来,自己鸡皮疙瘩都还没起来呢,人就被打横抱起来了。

    看胤禛脚步直直往寝殿去,她不得不老实下来,乖巧坐在罗汉榻上,跟胤禛提前禀报自己的计划。

    “我打算派人代表我去南书房和六部衙门拉拉票,告诉他们立我为后的好处和不立我为后的弊端,友好说服他们。”

    政治耿舒宁确实玩儿不明白,但在宫里久了,她已经搞清楚如今的朝堂分布。

    如今还没有军机处,胤禛借先前洪灾时的紧急事件设置了南书房,内阁议事和议政王大臣会议都在南书房,算大清的权力中枢。

    南书房内大臣的人选只有皇上知道,明面上还是以内阁为主。

    内阁下分六部,是实际办事部门,其下是其他文武各衙门,除都察院、翰林院、内务府外,大多归六部管辖。

    所以她只需要说服内阁大臣和六部支持,其他人反对与否都无关紧要,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

    胤禛没懂,“你准备怎么拉票?”

    即便他站在耿舒宁这边,也知道立后对耿氏是好事儿,旁人反对,是因为损害他们的利益。

    这个票不好拉。

    耿舒宁笑得格外笃定,“那当然是摆事实,讲道理啦,我可是以理服人的人呢。”

    立她为后会损害其他人的利益,谁说不立她为后,就不会损害他人利益了?

    她这些年干了那么多事儿,这几个月累得狗一样,也不是白忙活。

    两害相较取其轻,能坐到权力中枢的位子上,旁的不说,脑子肯定是长了的。

    胤禛定定看着耿舒宁,见她无辜眨着眼,却不肯多说,笑了出来。

    “你所为可会逼得老御史死谏?”

    耿舒宁摇头:“不会!”

    “可会让老爷子跳脚?”

    “不会!”

    “可能保得住你的腚?”

    “不——”耿舒宁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瞪着胤禛。

    “不难!”

    胤禛笑着刮了刮耿舒宁的鼻尖,“朕叫林福把名单给你,立后一事会闹得人尽皆知,朕在朝堂上坚持立后,你别给旁人机会在朕面前捅刀子就好。”

    耿舒宁高兴地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亲了下,认真地竖起他四个手指,眉目流转着灿烂笑意。

    “我知道爷的好意,我以我男人的龙椅发誓!”

    胤禛:“……”这真是亲媳妇!

    *

    两个人混闹了会儿,用过午膳,打算歇晌的时候,巧荷突然进来,小声禀报——

    “主子,颖慧夫人说有要紧事,请您过去一趟。”

    耿舒宁从胤禛怀里翻身坐起来,“端盆水过来我洗把脸,这就过去。”

    林福已经将名单给她了,这会子郭络罗颖慧叫人来喊她,怕是宫外有些人已经鼓不住开始动作。

    那还午睡个屁,等成了皇后,有的时候慢慢睡。

    她招呼都没跟胤禛打,急匆匆穿上衣裳就往漱芳斋跑,看得胤禛都跟着有了急促感。

    得,他也不睡了。

    起来继续批折子,盘算该如何拿捏那几个中立的老狐狸。

    *

    耿舒宁一上漱芳斋二楼,就见郭络罗颖慧坐在火炉前烤肉呢。

    闻着喷香,是上好的羊肉,撒了孜然,哪怕刚用过午膳,也叫耿舒宁又有点口水泛滥。

    郭络罗颖慧听见动静,毫无规矩地冲耿舒宁招招手,“来吃点,佟国维拖着病体跑畅春园去了你知道吗?”

    耿舒宁也不在意规矩,算起来郭络罗颖慧现在品阶比她高。

    她一屁股坐在郭络罗颖慧对面,接过一块穿起来的羊肉,自己转动着慢慢烤,还叫巧荷去问御膳房要些蜂茱萸油来。

    晴芳出去守着门。

    耿舒宁这才问:“只有佟国维?”

    郭络罗颖慧哼笑,“你还想有几个跑太上皇跟前,弹劾你这红颜祸水?”

    “佟老三去张玉书府上了,说不准张阁老也会去,反正你想做嫡后,难。”

    郭络罗颖慧是嫡妻,她明白耿舒宁对嫡正的坚持,名分对女人而言是终其一生的体面。

    但到了皇后这个位置,其实嫡不嫡正相差也没那么大。

    先封后,坐稳中宫之主的位子,再慢慢拉拢朝中势力,不比无谓的坚持强吗?

    耿舒宁没急着分辨,先给羊肉刷了薄薄一层茱萸油,仔细翻动着烤好后,递给郭络罗颖慧。

    再烤另一块时,她才冲眯着眼的郭络罗颖慧挑眉。

    “要是你有那个底气从午门进宫,会为了省事,先从妾室做起,一辈子没有大婚的机会吗?”

    哪个女人没做过结婚的梦?

    耿舒宁上辈子也想象过自己穿婚纱和婚服的场景。

    如果生死攸关,她可以放弃,只是困难的程度,办法总比困难多,尤其是她这种满肚子坏水儿的。

    郭络罗颖慧咽下口中香辣十足的烤羊肉,好奇问:“你的底气不是指皇上吧?”

    耿舒宁笑着摇头:“不,是我自己。”

    郭络罗颖慧:“……怪不得当初我一见你就觉得合眼缘,你比我还自信,也比我更敢吹。”

    耿舒宁咧嘴笑开,一脸讨巧地将再次烤好的肉串递过去。

    “当然,这份自信少不了颖慧夫人和襄郡王的帮衬,还得你们来帮我吹嘿嘿~”

    郭络罗颖慧:“……”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手中的肉串,突然就不香了。

    第137章

    进了腊月就是年,伴随着一场场冬雪降下,京中的年味儿是越来越浓。

    年节底下,各家频繁走动,拜早年的,送节礼孝敬的,也都不引人注意。

    高门大户里,当属钮国公府和佟国公府人来车往得最为热闹,外人瞧着,格外羡慕两家的好人脉。

    当然,得知朝堂消息的,自知道这两家是为了反对立后一事着急上火,都顾不得遮掩行迹,就这大摇大摆地跟各家联络。

    瞧了几日,脑子灵光的也就看出来了,两家这是打算光明正大反对立后。

    哪怕是支持立后的,倒也不稀奇。

    耿氏起家时间短,祖上还是汉人,别瞧康熙和胤禛喊满汉一家亲喊得满大清皆知,可连黄口小儿都知,大清到底是满族的天下。

    如果耿氏成为后族,还是嫡正后族,满蒙八旗哪儿还有脸出门见人呐!

    就是汉八旗的人家,也不愿看到耿氏如此风光。

    在朝中无人的乌雅公府和乌国公府,在钮国公夫人和佟家的走动下,也知道了这事儿。

    他们一个视耿舒宁为眼中钉,一个被耿舒宁拉下了后族之位,更不愿耿舒宁上位,否则朝堂怕再无两家立足之地。

    再有赫舍里氏,虽因索额图的倒台和嵩祝被贬没落了,到底是老八姓儿之一,同样不愿有人重复当年赫舍里氏的风光,私下里也没少有动作。

    畅春园里,佟贵太妃得到阿玛消息后,立刻告知了荣太妃和惠太妃。

    她趁着太皇太后去行宫管不到后头,见天儿邀请两人赏花,欲将背后的诚郡王府以及纳兰揆叙拉到佟家这条船上来。

    这些都被粘杆处和允祥所掌控的纤萝阁查清,很快就伴随着那些反对派官员的大小罪证,摆到了御书房案头。

    *

    耿舒宁提前跟胤禛说过了,自己要‘以理服人’,央着他暂时留中不发,将郭络罗颖慧和允禟请到了纤萝阁说话。

    “我这些年在宫里宫外为朝廷办差事,如今大清上下和六部乃至内务府都拿着我创造出的利益,没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耿舒宁给两人各递了一本册子,自夸得非常平静。

    她下一句话,叫两人心头猛地跳了几下。

    “如果他们支持立我为后,往后他们还能继续用我赚来的银子,我造出的好东西,如果他们不识相,就得拜托二位‘好好’跟他们说明白,一文钱他们都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

    “当然,过去他们得到的好处,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给我吐出来,一笔笔账我都记得很清楚。”

    郭络罗颖慧和允禟压着心惊,翻看了一下大概拇指厚的那本册子,打开第一页就都愣住了。

    郭络罗颖慧猛地抬起头:“太医院令人交口称赞的牛痘,是你找出来的?给全国种痘的银子,不是来自皇上私库,而是你那些铺子?”

    允禟则更震惊扫视周围。

    “纤萝阁和曲艺楼还有那些会所,都是你张罗起来的?”

    “兵部查出的天地会和准噶尔内奸,还有刑部几件大案得到的消息,都得自你手?”

    虽然册子里没仔细说是怎么查出来的,也没说消息来源,可现在纤萝阁在京城、直隶、河南、山东和江南、湖广、蜀地都开了分铺,如果都有这本事……

    允禟倒抽了口凉气,捂着心窝子瞠目对视耿舒宁。

    “先前江南骗买案不会是……”

    耿舒宁冲允禟微笑:“杀人灭口什么的,如此大的动作,即便没有这些铺子,你也瞒不住,留着命挣钱不好吗?”

    允禟:“……”这是一回事吗?

    他默默看着册子,内务府如今的买卖,三分之一都来自耿舒宁之手。

    户部的税银,有四分之一能如数交上来,有赖于耿舒宁背后的九卫提供的消息。

    工部的工事和顺天府的农桑,开地用具和高产粮种都来自耿舒宁的设计……

    郭络罗颖慧都跟着沉默了。

    她心想当初何焯带着人给朝廷捣乱,却被压了下去,不只是皇上的粘杆处建功,怕少不了耿舒宁在背后出力。

    在这个女人之下,她服气。

    可怕的不是耿舒宁能挣钱,而是老窝都叫她掏了,不跟着她挣钱就得死啊!

    耿舒宁给了两人消化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问二人——

    “怎么样,有信心替我说服他们吗?”

    她倒也不叫两人做白工。

    “我入主中宫后,封号代诏女官一职当属颖慧,整个大清都有你的舞台。”

    “襄郡王的爵位也可以提一提,好叫你更有底气从北蒙手里赚钱。”

    叔嫂并表兄妹二人眼神立马亮了起来。

    心惊是真心惊,可他们两个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只要能得到足够的好处,他们比谁都豁得出去。

    郭络罗颖慧笑眯眯收起册子。

    “我与六部尚书夫人关系都还算不错,年节底下走动一番也是理所当然。”

    工部尚书齐崇安和刑部尚书耿佳德金那里自然不用走动,可工部和刑部还有两位满尚书,都反对立后。

    更不用说张廷玉和陈廷敬他们,连观音保和蒋廷锡也都没吭声。

    允禟面色难得端正凛然,“理藩院有法海管着,倒不必我多费心,回头我叫上老十二往各衙门多走动走动。”

    都察院和翰林院一个是纳兰揆叙掌管,一个是张玉书的地盘,这些老狐狸都站干岸呢。

    耿舒宁端起一杯酒水,冲两人躬身。

    “那就多谢二位了。”

    她轻描淡写道:“他们不同意也无妨,与神佛启示做对,终将被放弃,不必与他们废话太多。”

    郭络罗颖慧和允禟笑得意味深长,抬手端酒提前庆贺。

    神佛是真是假他们不管,但真不长脑子非要一心往死路奔的,也确实不用多劝。

    就算神佛不收拾,皇上能叫上奏立后之事于朝堂,必然也得收拾那起子蠢材。

    三碗酒捧碰在一起,酒香溅开,这差事,好办!

    *

    越临近皇上封笔,朝堂上愈发安静起来,连为立后争吵的人都没了。

    一来,佟国维几番入畅春园,阿灵阿也在清源书屋哭嚎了一场,甚至佟国维还在畅春园吐了血。

    这消息能传出来,必然是太上皇没想着拦,表达自己的不满呢。

    大家都等着太上皇发声,毕竟立耿舒宁为嫡后,对朝堂的深远影响太大了。

    宫里头也没闲着。

    齐妃得知皇上有心立后一事后,狠狠哭了一场,彻底死了心,每日里都去慈宁宫大佛堂,不怎么出现在人前,沉寂了下来。

    熹嫔和懋嫔有三阿哥在,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养母,都不愿眼睁睁看着耿舒宁被立为皇后。

    心急如焚下,二人频频召见家中女眷,小动作不断,通过内务府给耿舒宁找了好几次麻烦。

    宁贵人一反从前的嚣张姿态,她跟太后一样信佛。

    当初那几场神迹将她镇住,如今得知真凤要立后,心知往后好日子要从耿舒宁手中得,点心汤水的没少往养心殿送。

    不为讨好皇上,是来拜耿舒宁的码头,包括熹嫔和懋嫔的动静,也是她积极捎带到了耿舒宁面前。

    *

    耿舒宁只当不知道的,她和胤禛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反倒懒洋洋地每天腻歪在一起,准备过个好年。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祖,郭络罗颖慧提前带着六个女官过来给耿舒宁见礼,冲她挤眉弄眼,表示事儿办妥了。

    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办赏花会,也不大张旗鼓,只邀请几家女眷,该见的,该说的,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见到允禟,可允裪掌管内务府,递消息进来也不难。

    纳兰揆叙那里得了皇上的旨意,他们家的人从来不做倔种,配合允禟说服了张玉书。

    张玉书确实不喜欢耿舒宁,对立她为后一开始也是反对,奈何耿家祖上的汉人身份起了作用,没有汉臣不想提高汉族地位的。

    纳兰揆叙的嘴,比他阿玛纳兰明珠也差不到哪儿去,没用几个回合就说服了这位阁老。

    趁耿舒宁带人往奉先殿去的时候,郭络罗颖慧悄悄过来跟她禀报。

    “瓜尔佳氏有些别的想法,观音保的福晋是继室,做不了先头姑奶奶的主,但我瞧着观音保不是个蠢的。”

    “兵部舒穆禄珂察和礼部喜塔腊穆赫伦都叫张廷玉和陈廷敬压得死死的,没什么意外。”

    刑部和户部自不必说,允祥暂任刑部尚书,蒋廷锡是汉人,张玉书同意了,他也不会反对。

    “唯独吏部荆山和工部钮祜禄鄂鲁泰,一个是佟国维推上去的,一个是钮祜禄的嫡支,这两家很强硬。”

    佟家不可能支持耿舒宁。

    钮祜禄氏联合了觉罗氏,不愿叫汉八旗的女子登上高位,他们看佟家都不顺眼,就更别提耿家了。

    耿舒宁偷偷冲郭络罗颖慧竖了竖大拇指,“这样就足够了。”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

    小年后,耿舒宁将自己说服的名单送到了胤禛手里,明显反对她的,只剩下三家。

    钮国公府、佟国公府和忠国公准达府,观音保依然置身事外,看起来两不沾,实则是站在反对那边。

    这并不出胤禛的意料。

    他淡淡拉着耿舒宁的手去用膳。

    “剩下的交给朕就是了,翻过年开笔后,朕的第一道圣旨,会亲自拟,腹稿朕都准备好了。”

    耿舒宁听懂了,这是准备给她的圣旨。

    她笑眯眯看他,“是有什么平日里不好意思跟我说的话吗?”

    胤禛故意卖了个关子,“你接旨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耿舒宁不肯,“可到时候是陈大学士宣旨吧?我不怕您跟我说甜蜜话儿呀,就怕陈大人不好意思念出口。”

    胤禛给她夹了一筷子最近刚苏出来的薯饼,仍旧不肯松口。

    “放心,你想听的,都会有。”

    耿舒宁别提多好奇了。

    因为期待,难得在宫里过年,规矩繁琐,事儿也不少,还有熹嫔和懋嫔跟苍蝇似的凡人,大年下的,她也没发作她们。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在立后圣旨下来之前,叫她们多蹦跶几天也无妨。

    *

    好在胤禛并没有叫她等太久。

    初五一大早,胤禛带着群臣祭过奉先殿,迎了灶神后,干脆利落将他早收集好的罪证,叫林福亲自给阿灵阿和佟国维,还有准达送到了府里。

    初六早朝,胤禛像问大家吃了吗一样,格外平静地问——

    “朕欲立耿氏舒宁为后,尔等可有疑议?”

    原本就安静的朝堂,倏然更安静了一瞬,却没再出哗然之象。

    内阁如今以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和文华殿大学士西林觉罗鄂尔泰为主。

    张廷玉和陈廷敬只从皇命,痛快跪地。

    “臣附议!”

    鄂尔泰想起昨晚,表舅公准达满身冷汗捏着林福送过来的信上门,信里的内容叫他格外心惊且无奈。

    准达一脉早年圈地,纵容家奴草菅人命,甚至与叛臣噶礼联手陷害忠良,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其中,收买江南官员科举舞弊的时候,作为都察院副都御史,鄂尔泰还给过方便。

    如果圣上计较起来,他也难辞其咎,大学士之名能不能保得住都另说。

    在张廷玉和陈廷敬跪下后,鄂尔泰心下叹了口气,跟着甩下马蹄袖,低头跪地。

    “臣也附议!”

    六部以吏部为首,内阁大臣说完了,就轮到六部。

    观音保想起昨晚送到家中的端和皇后手书,得知他和端和皇后的来往皇上一清二楚,彻底掐灭了心底最后一丝念头。

    “臣附议!”

    瓜尔佳氏……可能就没有后族的命。

    户部富察马齐和蒋廷锡都紧随其后。

    礼部喜塔腊穆赫伦和兵部舒穆禄珂察也毫不意外,利落干脆附议皇上的话。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就说户部,先前他们家里的夫人被请到廉亲王府赏花,回来后,富察福晋和蒋夫人好几天没缓过神来。

    要知道,户部掌管国库的银子,只靠农耕赋税是不够的,抑商的高额商税是大头。

    原本富察家就知道,内务府的铺子有耿舒宁三分之一的功劳。

    后又增加了理藩院的好几间铺子,户部官员现在瞧着纳税大户襄郡王都眉清目秀。

    岂料到了廉亲王府,听颖慧夫人一说,晚上回来跟自家老爷一学舌,两个尚书才知道,江南现在纳税最多的布庄,老幼皆宜的养生庄,竟都是耿舒宁背后支持开起来的。

    如果他们有异心,耿舒宁完全可以关张,以内务府的名义,叫这些银子全部进入皇上的私库。

    户部税银大幅度减少,两个尚书绝对脱不了干系。

    在立耿舒宁为后这件事上,皇上可不会向着两个尚书。

    礼部且不说,兵部的穆赫伦夫人也叫郭络罗颖慧吓得不轻。

    如今兵部、步军营、京郊大营各处训兵的法子,大都出自耿舒宁之手。

    她还掌控着湮灭大炮和新鸟铳的制作工厂,如果不支持她,穆赫伦这兵部尚书的位子,大可换懂事的人来做。

    刑部耿佳德金没好意思抢着上前,哪怕心里恨不能喊破嗓子叫附议,也只跟齐崇安袖着手,装出谦和姿态,安静无声等着允祥出声。

    允祥都没抢上。

    现在可不光他知道情报部门的威力了,那些官员的罪证可不全是粘杆处查出来的。

    允禟和允俄,再加上个允祺,三个臭皮匠抵半个诸葛亮是没问题的,越看那些跳脚的官员这会子老实,心里对那些情报铺子就越忌惮。

    他们仨抢在前头,比谁都大声地高呼——

    “皇兄英明!臣弟附议!”

    允祉:“……”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没有,不止这兄弟仨没有,允裪和允祥都没看他一眼,赶忙跟在后头,生怕自己不够积极,叫皇兄……或者未来皇嫂记小黑本子。

    允祉尴尬了片刻,想到过年去畅春园,看到在惠太妃和佟贵太妃忽悠下,又有些坐不住的额娘,到底是弯下了膝盖。

    “臣也附议!”

    额娘糊涂,他得为额娘和诚郡王府兜底,没底气跟皇上作对。

    接着,左都御史纳兰揆叙,九门提督托合齐,理藩院法海,通政司马武,翰林院张玉书……大半个朝堂的文武官员都接连跪地。

    最后只剩下阿灵阿和鄂伦岱,还有站在钮祜禄氏和佟家身后的几个官员,尴尬地站在原地。

    除了为首的二人,其他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胤禛理没理阿灵阿,只深深看了眼鄂伦岱,便颔首叫所有人起身。

    “各位爱卿都没有疑议,明日朕会亲自去给皇玛嬷和皇阿玛请安,奉他们的旨意立岁宁为后。”

    苏培盛见阿灵阿还要张嘴的模样,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扬起声儿——

    “退朝!”

    这阴柔却高亢的动静,差点叫阿灵阿噎个好歹,气得他到了殿外还嘀咕着骂骂咧咧。

    “一个包衣鼓人,也配做皇后!我就不信老爷子会如此糊涂!”

    “不行,我要去求见太上皇,绝不定叫个贱婢压满蒙八旗贵女一头!”

    说到最后,他声音大到好多官员都听到了。

    耿佳德金脸色发黑,张廷玉和陈廷敬也都蹙起了眉。

    这阿灵阿真是老糊涂了,在乾清宫前挑拨满汉矛盾,叫太上皇和皇上知道,能有他什么好不成?

    *

    果不其然,阿灵阿到了畅春园,大门都没能进去。

    李德全在门口,手持圣旨候着他。

    “太上皇旨意,阿灵阿屡次以下犯上,冥顽不灵,刺杀兄长,结党营私,今夺一等承恩公爵,幽禁小汤山,遏必隆六子尹德承一等公爵!”

    阿灵阿傻眼了,“我什么时候刺杀兄长了,分明是有人造——”

    允俄难得严肃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打断他要耍浑的叫嚷。

    “康熙三十九年,法喀舅舅自湖南归京,死在张家口,他的长随带回血书,指正是你和巴雅拉氏杀人。”

    允俄冷着脸上前,“见到血书,郭罗妈妈大受打击,久病不治,被巴雅拉氏逼死在侧院,都是你的好福晋出的主意,你敢说你不知道?”

    阿灵阿慌了一瞬,“你怎么知——不,你哪儿听说的,哪个龟孙敢造谣,简直胡说八道!”

    尹德出现在允俄身后,“我亲眼所见!”

    “兄长的血书,额娘留下的血书,你福晋收买侧院下人的证据,我都留下来了。”

    “如果你还不愿认,将你福晋拿下刑部大狱,一审便知。”

    过去不说,是因为阿灵阿是嫡子,虽然荒唐,可理应承爵。

    他福晋乌雅氏先有德妃庇护,后成了太后亲妹,别说尹德,就是允俄也得罪不起,只能忍着。

    现在阿灵阿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要跟皇上作对,太后也已经薨逝,再不是当初任由阿灵阿两口子耍混账的时候了。

    对允俄来说,法喀和尹德才是他亲舅舅。

    阿灵阿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除达玛法遏必隆留下的一点因果,其他都是孝昭皇后和他额娘的蒙荫,可恨阿灵阿这不长脑子的败坏得差不多了。

    *

    等佟国维和隆科多得到消息时,钮国公府已经改天换日,连老福晋巴雅拉氏都被关进了佛堂,再不许出。

    佟国维本来身子骨就快不行了,得知消息,猛地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衰败地跌落在床榻上。

    他双眼无神盯着床帐,嘶哑道:“完了,我们佟家的风光,到头了……”

    隆科多脸上满是狠戾,“还没完,老爷子可没说同意立耿氏的贱婢为后,除非朝廷不需要满蒙八旗的支持了!”

    “阿玛,明天皇上去畅春园,我们也去!大不了到时候咱们父子死谏,只要盛京那边的族老得到消息,老爷子无论如何都得忌——”

    “老三啊……”佟国维嗬嗬出声。

    “没用的,没用的,这会子不是世宗时候,族老嗬……议政王大臣都没了,族老又能拿皇家怎么样呢。”

    “玄烨他要的是天下大同,不要八旗的废物,阿灵阿的下场就是给我们看的,若佟家还不知好歹,就是下一个阿灵阿。”

    “往后……你切记,不可,不可与耿氏作——”话没说完,佟国维猛地瞪大了眼,一口气喘不上来,再没了声息。

    隆科多没注意到阿玛断气,他眸底的杀意越来越重,表情冷静到阴沉。

    皇上丝毫不顾念姐姐的养育之恩,打落他所有的傲骨,连他心爱的女人都死在了劳役的庄子上。

    四儿死之前吐血的帕子就在他胸口,皇上却要立自己喜欢的女人为皇后,凭什么!

    如果就此认输,往后佟家没落,成为赫舍里氏那样的丧家之犬,还不如死了更痛快呢!

    第138章

    最了解康熙的,当属佟国维。

    康熙八岁登基,见证过世宗为满蒙之争母子反目,也知阿玛为叫大清成为天下共主,宵衣旰食钻研汉家文化。

    他自然重视血脉传承,可只要大清是爱新觉罗家的,其他方面,他并没那么在乎。

    他深知八旗弊端,如果立汉八旗出身的女子为后,能激起八旗的上进心,他废了的手脚都能举起来支持立耿舒宁为后。

    康熙之所以由着清源书屋的动静传出去,只是想看胤禛和耿舒宁在跟大多数人站在对立面的时候,会怎么做。

    结果他很满意。

    胤禛自打败准噶尔后,彻底震慑住了朝堂,凭粘杆处和民间的情报组织,对大清的掌控力已青出于蓝。

    耿舒宁明面上什么都没做,还有闲心关心民生,给工部画了好些有助于农耕的农具。

    可私下里她拿下郭络罗颖慧,甚至把允禟都攥在手里,指东不往西,比在他这个老子跟前都听使唤,叫康熙气笑了好几回。

    初六早朝的结果传到畅春园后,康熙就明白,如今大清用不上他坐镇了。

    甚至他留在京中,反会成为胤禛的桎梏。

    这个认知叫康熙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做过皇帝的人,哪儿有对皇权不动心的,若非他废了,这会子老四必然是他最忌惮的那个。

    推己及人,压下对权力的欲望和不甘后,康熙便不打算再做什么。

    *

    初七上午,胤禛一到畅春园,李德全就迎上来了。

    “万岁爷,主子请您去寿萱殿说话。”

    寿萱殿是畅春园内除九经三事殿和清源书屋外最大的宫殿,一直是太皇太后的居所。

    胤禛心下了然,皇阿玛应该知道了昨日早朝的动静,认同立耿舒宁为后,才有这么一遭。

    他看耿舒宁一眼,脸上带了笑,“估摸着老祖宗也正念着你呢。”

    耿舒宁:“……”

    除夕老太太身子骨不太舒服,在温泉行宫住着没往宫里去,饮食被同往的康熙管得死死的,气得太皇太后病还没好全,就坚持回畅春园。

    好歹园子里住得远,偶尔能偷吃点好的。

    初一去行宫拜年,太皇太后还躺在床上下不来,话里话外暗示耿舒宁,她要吃‘药膳’,耿舒宁最拿手的那种。

    不是耿舒宁不乐意伺候,而是老太太喝药,‘药膳’滋味儿再淡,也怕跟药汤子起冲突。

    为了这,太皇太后生气,初一那日午膳都没叫用,就叫耿舒宁和胤禛回宫了,说看见他们心里不好受。

    估计想到他们年节时候的膳食,酸得不轻。

    耿舒宁这几天在宫里就在琢磨,不耽误吃药又有滋有味能养身子的零食,想起改良版的八珍糕。

    传统的八珍糕,有党参和白术、茯苓、芡实等中药材,不适合还吃药的太后。

    若换成素油煎过的松仁和龙眼肉、灵沙臛、木糖醇,再将不好克化的糯米粉换成藕粉,中间裹上肉松,做成藕粉八珍糕,就可以了。

    甜咸口儿,略酥脆口感,以沸过好几遍的羊奶和藕粉以及大米粉,对喜欢咸奶茶的北蒙老太太,能叫她喝完了药胃口好一些。

    藕粉没有糯米粉那么黏,耿舒宁动手能力也不行,叫御膳房折腾了好几日,不然早就送过来了。

    *

    果不其然,两人一进寿萱殿,就听到太皇太后重重的哼声,背对着康熙,侧坐着身子,一脸不高兴。

    康熙苦笑着坐在一旁喝茶,瞧见耿舒宁手里提着食盒,稍稍松了口气。

    他笑着哄老太太:“瞧朕说什么来着,皇额娘您快看,小丫头拿点子吃的就想哄您的懿旨来了,您可千万别轻易松口。”

    胤禛只当没听见,很自然地给两人请了安,沉默坐在一旁。

    这会子不是他发挥的时候。

    耿舒宁比他还自然地凑到太皇太后……身边的乌云娜嬷嬷身边,鼓着脸儿满是委屈。

    “听太上皇的话,满叫人以为岁宁是个没心没肺,唯利是图的小人呢!”

    “岁宁受不了这委屈,干脆今儿个不哄老祖宗,好吃的拿来孝敬乌云娜嬷嬷好了。”

    太皇太后急了,瞪康熙一眼,“你这是调侃小丫头呢,还是为难哀家呢!”

    这俩人打口舌官司,倒委屈了她老太太算怎么回事!

    耿舒宁哼哼着背过身,利落打开食盒,净过手捻起一枚龙眼大小的点心,以小手托着凑到乌云娜嬷嬷嘴边。

    “您快尝尝,这可是我被撵出行宫后,顶着风雪,一路上边哭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呢,想得我脸都夋了!”

    太皇太后:“……”

    耿舒宁继续夸张道:“松仁儿拿炸花椒的油炒过,酥脆焦香,和以养颜的龙眼和甜软灵沙臛,包裹上敲打得碎碎的肉松,有去了芯儿的莲子清香,甜咸可口,一口一个,开胃美容。”

    乌云娜:“……”

    她瞧见脖子都快歪断了的主子,憋不住笑了出来。

    倒是也没客气,接过点心塞进嘴里,话也说得好听。

    “那我就替主子试试毒,也省得这娘俩不放心。”

    太皇太后懒得跟这几个促狭的生气,自个儿从食盒里扒拉出来一碟子点心,一口下去就眯起了眼,脸上表情瞬间和缓下来。

    康熙斜眼睨耿舒宁一眼,“朕的呢?”

    耿舒宁理直气壮摊开手:“岁宁哪儿敢给您带,没得叫人说我媚上,就知道钻营。”

    康熙叫耿舒宁那理所当然的表情气笑了,点点她。

    “得了便宜还卖乖,朕的儿媳妇孝敬朕点子吃的,谁敢说什么?”

    耿舒宁和胤禛对视一眼,两人立刻恭敬跪地,正儿八经叩头下去,齐声道——

    “谢过皇阿玛/太上皇成全!”

    康熙:“……”他还没答应呢!

    耿舒宁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眯眯起身拍拍手。

    巧荷和晴芳一人提着一个三层的提盒进来了。

    她过来一趟,自然不可能只带一样点心。

    营养价值和口味兼具的蛋挞,粗粮粉特制的大清鸡肉卷,还有能益气通便的酸奶冻,适合老人家口味,又不会影响药效的小食,并着食方,耿舒宁都给带来了。

    太皇太后叫康熙盯着喝完了药,早膳都没用几口,这会子正好饿了,笑得眉不见眼主动凑到桌子旁吃了个痛快。

    康熙也……反正没少吃。

    好不容易有滋有味吃饱了,太皇太后不理会康熙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戏谑模样,直拉着耿舒宁的手笑。

    “哀家知道你是个好的,你放心,待会子我就叫代诏女官拟旨,只盼着你早些嫁进来,往后可得好好孝顺皇玛嬷。”

    耿舒宁还没说话,胤禛就凑了上来,不动声色道,“哪儿敢劳烦皇玛嬷费心,旨意朕已经叫人拟好了,只要盖皇玛嬷的凤印便好。”

    康熙闻言又哼了声,似笑非笑点出来,“你是叫人拟好了,还是自个儿写好了?”

    太皇太后吃得舒心,投桃报李,白康熙一眼。

    “谁还没个色令智昏的时候了?”

    “当初你和赫舍里丫头看对了眼儿,偷瞒着姑姑,以拟诏大臣的名义拟了旨,气得鳌拜和遏必隆在府里骂,只当旁人不知道呢?”

    嗯?

    耿舒宁眸底冒着八卦光芒,饶有兴致地打量老爷子,论谈情说爱这一点,乾小四都不如他玛法。

    看来四大爷还是跟亲爹学到了点东西的。

    康熙和胤禛爷俩:“……”

    *

    阿灵阿被废了爵位,钮国公府也支持立后,佟家忙着办丧事,朝堂上下再无人能拦着立后。

    在寿萱殿没能瞧见的旨意,翌日就在养心殿内宣了出来。

    耿舒宁一早就被巧荷和晴芳给拽了起来,连郭络罗颖慧都从漱芳斋跑到养心殿来等着。

    本来大家都以为,会是礼部尚书陈廷敬过来宣旨,再跑一趟耿家宣第二遍旨意。

    这道圣旨会被供在耿家的祠堂里。

    结果早朝结束,耿舒宁正和郭络罗颖慧喝着茶,就听到了静鞭的声儿。

    胤禛下了朝,先回来了。

    二人起身迎接,刚站到殿门口,就见陈廷敬和张廷玉,鄂尔泰三个大学士都跟在胤禛后头。

    旨意就在苏培盛手里捧着。

    耿舒宁和郭络罗颖慧都还算端得住,巧荷、晴芳和巧静并陈嬷嬷四人激动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自打主子跟皇上在一块儿,这都快四年了,终于熬到了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耿舒宁只笑眯眯蹲了蹲身,看胤禛的目光迎着朝阳,闪烁着柔和却甜蜜的熠彩。

    “万岁爷怎的这么早回来了,您是打算亲自宣旨不成?”

    她也激动,这可是国母啊!

    两辈子来她都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出息的一天。

    只是不想叫人发现自己绷不住神,她才故意开口调侃。

    其实她清楚,按照规矩,除了口谕,圣旨从来就没有皇上亲自宣布的时候。

    但她话音还未落,就见胤禛伸出手来,接过了苏培盛双手呈上的圣旨。

    耿舒宁愣了下。

    倒是郭络罗颖慧,见陈廷敬等三个大学士毫不意外地甩袖子跪地,心里的酸意叫她格外清醒,轻咳了声,惊醒耿舒宁身后的几个人,也跟着利落跪地。

    胤禛只笑着看耿舒宁,“听闻民间有求亲之说,都是男方登门求女,朕与你相知相许,今日不论尊卑,只论姻缘,你坐着听。”

    鄂尔泰眉心皱得死紧,这叫什么规矩!

    陈廷敬和张廷玉对视一眼,倒没觉出意外来。

    这位主子日常可是住在养心殿,比寻常人家的媳妇还自在呢。

    自这位岁宁主子跟随御驾亲征,且住在皇帐里那日起,他们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了。

    郭络罗颖慧偷偷抬头看耿舒宁,以为她怕是要感动哭了。

    都不用拿胤禩来对比,这世间大概再没有男子能跟皇上一样,如此宠爱一个女子。

    可没想到,抬起头,郭络罗颖慧就看到了一张笑出两排小白牙的芙蓉面。

    耿舒宁发现了她的目光,冲她眨眨眼,眸底全是得意。

    她蓝盆友男德还可以吧?

    她才不会觉得不用跪就是什么感天动地的恩典。

    本来姻缘这事儿就没有尊卑,她要留在宫里陪胤禛一辈子,还觉得自个儿亏了呢。

    胤禛要是敢叫她跪,至少一年半载的他就别想好了,往后龙床上估摸着得长期准备搓衣板。

    稍稍压制了下自己的高兴和得意,耿舒宁非常自然地坐在了罗汉榻上。

    当然,在人前还是要给蓝朋友面子的。

    她也露出什么嚣张模样,格外乖顺地将小手放在膝头,满怀期待看着胤禛打开圣旨。

    “朕惟得幸雍和,更幸玉成内庭之助,实惟仰天之功德,咨尔耿佳舒宁,柔嘉持躬,毓秀后德之贤……雅化于宫闱,表芳于海宇……朕心甚慰,夜不能寐,梦亦足蹈……”[注]

    “今祈为元配,应嫡正母仪天下,不负尔淑良德行……后求鸳梦黄泉,合宗庙白首之约,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太上皇皇命,以册宝求尔为后,共茂本支奕叶之休,钦哉!”[注]

    胤禛的声音清朗如山泉,抑扬顿挫,恰似最悠扬的古曲,不疾不徐在殿内回响。

    耿舒宁没太听懂,但很沉迷。

    其他人……听懂了,牙都快酸掉了。

    这道圣旨比寻常旨意多出了一大半,活像个思念媳妇的男子在远方给媳妇写情书一样,又臭又长。

    白话啥意思呢?

    大概是媳妇我在宫里能遇到你太幸运了!

    一定是老天爷疼我这个好大儿,叫我碰到你这样人美心美哪儿都美的女子,我梦里都高兴的跳舞不止。

    求求你做我媳妇儿吧,死了咱俩也葬在一起,牌位挨牌位,咱俩天上地下不分开。

    这是太皇太后的愿望,也是太上皇的愿望,朕只想赶紧娶你,一起生猴……生孩子。

    这下子别说鄂尔泰了,陈廷敬和张廷玉的脸儿都有些发绿。

    这道圣旨,可还要他们三人捧到耿家去宣旨的啊!

    这叫他们怎么念?

    他们没有自家万岁爷那么厚的脸皮啊!

    他们对自己家媳妇都没说过这么肉麻的话,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家老小……甚至还可能有看热闹的百姓们面前。

    这两位主子是笑得高兴了,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胤禛没看见身后几个大臣的表情,只略有些不自在地板着脸,将圣旨递给耿舒宁。

    “朕的心意,宁儿可满意?”

    虽然他脸上没有表情,可一双耳朵却通红藏不住,叫耿舒宁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努力压着唇角的弧度,貌似恭敬地起身,蹲了蹲身。

    “辛苦爷了,我很满意……”

    她凑近胤禛一点,小小声道:“就是没大听懂,回头您再跟我解释解释。”

    胤禛:“……”

    念一遍还行,逐字逐句解释这情书一样的圣旨,这也很要命啊!

    可看着眼神闪耀如星辰的小狐狸,满脸的期待和雀跃压不住,几乎叫整个大殿都明亮起来,他张了张嘴,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得无奈点点耿舒宁额头。

    “回头等前朝的事儿忙完了再说。”

    不给耿舒宁歪缠的机会,胤禛回过身,叫众人起来。

    好在他还没丧心病狂到极点,冲苏培盛点点下巴。

    “这道旨要留给你们岁宁主子,耿家的圣旨已准备好了,苏培盛你伺候着过去宣旨。”

    苏培盛从赵松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正常圣旨,笑着冲几个大学士躬身。

    “几位大人请。”

    张廷玉看了眼苏培盛手里薄了点的圣旨,和陈廷敬、鄂尔泰都对了对眼神,全松了口气。

    只要不叫他们念刚才那道圣旨就好,在养心殿这旨意……他们聋了,啥也没听见!

    *

    胤禛既将下旨当作求亲,自是早早叫钦天监挑好了日子的,特地在龙抬头前三日宣了旨。

    礼部和内务府正月初就得到了消息,早早就开始准备着。

    加之养心殿的旨意传了出去,叫允裪和六部负责大婚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当替自家祖宗办亲事一样尽心。

    清明之前,该准备的就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等到过了端午,大婚用的婚服和龙袍也都做好,提前送到了养心殿里放着。

    太后是六月二十五没的,大婚日由钦天监算过,分别送到了畅春园和圆明园里。

    好日子有三个,分别是七月初三,八十二和十月初七。

    康熙和胤禛一起商量过,没选最临近的日子,怕叫外头人说嘴。

    也怕太热,万一有中暑的,冲撞了喜气。

    便定下了八月十二的日子。

    大婚前一个月,未婚的夫妇是不能再见面的,这规矩哪怕早就已经老夫老妻的胤禛和耿舒宁也得遵守。

    耿家提前打扫出了一座最大的院子,原本是耿舒宁的郭罗妈妈住的,重新修整了一遍,由内务府和九卫亲自安排,只等着奉未来皇后回家待嫁。

    耿舒宁本来早早就想回家。

    大热的天儿,身边还有个随着出了孝期,越来越腻歪的大男人,实在是太难受了。

    眼看着就大婚了,要是闹出人命来就更好说不好听。

    她不想喝避子汤,磨磨蹭蹭不见真章,俩人都难受着呢。

    可惜胤禛不肯放人,他习惯了跟耿舒宁睡在一块儿,一想到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要自己睡,就有些不乐意。

    耿舒宁劝他:“回头大婚后,我要么住坤宁宫,要么住永寿宫,咱们也不是天天在一块儿呀,您得早些习惯才是。”

    感情再好的情侣也不能天天腻在一块儿,总得彼此有点自由空间,才能保持新鲜感嘛。

    胤禛表情诧异:“坤宁宫如今已成萨满祭祀之所,里面香火味儿浓郁,不适合住人。”

    “永寿宫乌拉那拉氏住过,你连朕幸过其他人都时不时拿出来跟朕算黑账,她住过的地儿,你愿意去住?”

    耿舒宁难得被噎住了,什么叫算黑账啊?

    那后宫有不安分的,总时不时给她添点子腻歪,还总有人阴阳怪气说什么雨露均沾,大婚之前不好处置,还不兴她造作一下啦?

    以前刚恋爱的时候,她造作还是宝呢,现在都成黑账了,男人啊啧啧~

    她干脆抬了下巴,抱着胳膊数,“那还有景仁宫呢,老爷子生母住过的地儿,够吉利了吧?”

    胤禛点点头:“是吉利,只是那里早就做了藏书阁用,没有修整过也无法住人,即便修整了,藏书之地多书虫,一时半会儿怕是除不干净……”

    而且景仁宫离乾清宫近,和养心殿却在对角上,走动起来太不方便了。

    耿舒宁有点怕虫子,她沉默片刻,“还有体顺堂呢。”

    如果她没记错,乌拉那拉氏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来养心殿侍寝,就病了,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住过。

    胤禛慢条斯理摩挲着耿舒宁的小手,表情不变。

    “你要生了孩子,难道要放到其他地方养?”

    体顺堂确实是养心殿内皇后侍寝住的地儿,隔壁还有个燕禧堂,是给妃嫔侍寝暂住的,分别连着养心殿后殿的东西偏殿。

    胤禛早就打算好了,要给他和这小狐狸将来的崽儿住。

    耿舒宁想了想也是,随即有些发愁。

    “那往后我也不能只住养心殿呀!”

    胤禛还以为她要说不合规矩,想着劝她,反正在这小狐狸身上,没规矩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往后他也不准备临幸其他人,没规矩就没规矩些吧。

    但没想到,耿舒宁下一句话却是——

    “要是我们吵架,或者爷叫我生气了,总得叫我有个离家出走的地儿不是?”

    胤禛咬牙:“……你倒是想得周全!”

    耿舒宁嘿嘿笑:“我这是想跟爷好一辈子嘛,这长长久久过日子,哪儿有不吵架的,牙齿还有碰到舌头的时候呢。”

    小日子前后,或者怀孕激素不稳定的时候,还有这男人猫一阵狗一阵的时候,总得有个彼此冷静的空间。

    这话胤禛爱听,他思忖片刻,拍板道:“那就暂时住在养心殿,回头重修了永寿宫,改作安意宫。”

    九洲清晏旁边倒是有天地一家春,是为皇后居所,不用再另选地方。

    当初乌拉那拉氏拖着病体怕过了病气,只住在茹古涵今,天地一家春也没住过,只需略打扫就能住。

    养心安意,心和神安,对称又是个好兆头,耿舒宁没意见。

    如此说好了,硬是拖到了七月十三一大早,耿舒宁才得以脱身出园子,一路往耿家去。

    她知道,等她下次再进圆明园,这里就是她真正的家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乘坐着略减了三分规制的凤驾车马离开圆明园的时候,四库居里一个采买的小太监也出了园子。

    小太监身手敏捷,避开人后,绕小路赶在了凤驾前头,直直往进城前的一片小树林里扎了进去。

    第139章

    巧荷在马车上跟耿舒宁禀报:

    “主子,耿家那边纳喇氏已经放出来了,说是为了您出嫁时面子上好看。”

    “先前以十三爷的名义买回来的铺子,纳喇氏用自己的嫁妆铺子抵了,其他的都照着先耿佳福晋的嫁妆单子收拢好,都摆到了您院子里。”

    她迟疑了下,“奴婢总觉得,这位耿佳福晋不是个能吃这么大亏的。”

    耿舒宁笑了笑,“最了解她的人是她的枕边人,有我那阿玛在,她应该翻不出天去。”

    眼瞅着还差临门一脚,耿家就能成为后族,耿佳德金也可以被封国公。

    这会子谁要做拦路石,耿佳德金估计会把拦路石砸碎。

    巧荷想了想也是,便道:“那等到了耿家,奴婢当着耿家老爷的面儿把嫁妆单子过一遍。”

    真有什么问题,请耿佳尚书自个儿处置,也省得脏了主子的手。

    接着,巧荷便想说晴芳留在宫里,会时刻留意着熹嫔那边的动静,每隔一日就会派人出来传信儿的事儿。

    但她刚一张嘴,马车就猛地顿住。

    耿舒宁和巧荷始料不及,跟着往前倾倒。

    巧荷迅速扭身垫在了主子身下,好歹没叫耿舒宁摔出个好歹。

    耿舒宁脑袋磕在巧荷肩膀上,闷哼一声,立刻问——

    “巧静,外头怎么了?”

    不待巧静说话,瞬间大作的兵器碰撞声,叫耿舒宁和巧荷都反应过来。

    有人刺杀她这个未来皇后。

    巧荷顾不得规矩,赶忙将主子压在地上,咬牙道:“主子您趴着,奴婢出去看看!”

    她要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逆贼,九族的命不要了吗?

    耿舒宁赶忙拉住她,“等等,他们能时机如此精准动手,必定早就埋伏在这儿。”

    “园子里还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一个都不能放走!”

    如果对方刺杀不成逃跑,她在耿家一个月,指不定要面临什么。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抓住这些混账才是最要紧的。

    巧荷了然,既然如此,主子身边不能没有人。

    她急促道:“奴婢护着您下马车,叫他们留活口。”

    耿舒宁冷笑,“我就猜有人要狗急跳墙,早准备好了东西。”

    “我留在马车里,你带着东西出去,直接往对方身上甩,注意别沾到自己人身上!”

    她挣扎着爬到马车柜子前头,取出一副羊肠手套并两个带着吊扣的瓦罐,递给巧荷。

    “记得叫其他人离远一些,沾上这东西,好几天都会特别难受。”

    巧荷想来对自家主子的话深信不疑。

    哪怕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知道不是多问的时候,赶忙将瓦罐挂在腰间,戴上手套就出去了。

    等巧荷一出门,耿舒宁自个儿也取出一副羊肠手套,抱着仅剩的瓦罐,怂哒哒躲在靠近门帘子的角落里。

    这地儿容易灯下黑,但凡有敢闯进来的贼人第一时间都关注不到,敢来就给她试试看防狼双煞——

    “啊啊啊!我的眼!!”

    “嗷!什么东西!撤……啊!”

    “艹,有毒!快跑!”

    ……

    外头的惨叫声比一开始还要大,耿舒宁在心里哼哼,叫这帮子不干人事儿的动不动就刺杀。

    她对杀人灭口不精通,可她擅长叫人生不如死!

    番邦来的小米椒熬制的浓缩辣椒水,再加上能令人筋骨散软的洋金花粉末,够这群混账好好受着了。

    耿舒宁没看到外头的惨状,但巧荷和被提醒了的巧静以及禁卫军都被那些刺客惊得头皮发麻。

    先前还蒙着面的黑衣刺客,一个个眼斜鼻子歪地躺在地上,脸上的皮肤都挠烂了,越挠惨叫声越大,还有些捂着眼到处打滚。

    甚至巧荷她们都莫名地站不起来!

    以巧荷和巧静的眼力,自然能看得出这些刺客大部分都是死士。

    可他们甚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个咬了毒药自杀的,其余人咬碎毒药的力气都没有。

    这里离圆明园不算太远,胤禛那边早得到消息,打马带着林福和值守的禁卫军过来。

    见到躺了一地惨叫的刺客,皮子都挠烂了,嗓音嘶哑却止不住挣扎,胤禛心里一阵阵发抽。

    巧荷和巧静并那些扈从也都跌倒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一想到小狐狸也是这种惨状,他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紧着从马上下来,略踉跄了一步,往前惊呼——

    “宁儿!!”

    耿舒宁捂着鼻子,从马车里探出脑袋,“诶!万岁爷,我跟这儿呢!”

    胤禛狠狠松了口气,疾步上前,“可有受伤?”

    耿舒宁抱着瓦罐乖巧摇头,“没有,我还将大部分刺客都留下了,交给林主事和慎刑司审问……就是搬运他们的时候,注意别沾着他们身上的东西。”

    “还是先晾一会儿,等软筋散挥发一下再上前,先卸了他们的下巴。”

    她光顾着洋金花效果好了,忘了提前给九卫和禁卫配活性木炭防毒口罩,结果自个儿人也放倒了。

    等胤禛弄清楚现场是怎么回事后,感觉自己身上隐隐发软,便知道不是被吓得了。

    他看耿舒宁怀里瓦罐的目光格外复杂。

    “你——”

    耿舒宁赶忙道:“我知道错了,下回再提炼什么敌我不分的东西,我保证先做好防御措施。”

    “这东西——”

    耿舒宁积极将瓦罐递出去:“是我表哥从广州府回来时带回来的番椒和洋金花煮水,我想留给颖慧她们出差的时候防身的来着,就没跟您说。”

    “只是没想到,在这儿先用上了,嘿嘿……”

    当着众人的面儿,胤禛也不好训斥这小狐狸胡说八道。

    她那是没想到吗?

    她那是恨不能碰上个不长眼的好随时试验,才不肯提前说。

    瞪耿舒宁一眼,胤禛冲林福挥挥手:“叫人将人和东西都带走,你亲自护送你岁宁主子归家。”

    林福小心翼翼躬身应是,就这祖宗的手段,他只觉得自个儿都多余。

    不过能提前讨好主子娘娘,他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耿舒宁欢快冲胤禛挥手:“对了,园子里肯定有人通风报信,我不在您身边,空出来那么些哄我的功夫,可得趁我嫁进来之前清扫干净门户!”

    众人:“……”不是,这是我们能听的内容吗?

    “这些东西不准随便用。”胤禛弹弹她额头,也不多说,“在耿家……尽量安生些,别叫朕担忧。”

    都不指望她老实了,起码别在大婚前再闹出什么比帝后成亲还大的动静来,他也就谢天谢地了。

    守着人,耿舒宁还是很给自家男人面子的,笑眯眯点头。

    “谨遵万岁爷吩咐,我一定乖得猫儿似——”

    胤禛都不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扭头就走,他不想回忆她上次乖得猫似的是什么模样了。

    还是抓紧时间查出刺客是谁派来的,还有圆明园内的钉子更重要些。

    *

    接下来的路程再没有不长眼的来拦路。

    巧荷和巧静吃了林福带来的醒神丸,恢复了行动力,一直护在耿舒宁身旁。

    在耿家门前,皇后贴身女官的架子端得十足。

    虽然还未大婚,可圣旨已下,耿舒宁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这会子耿家上下都得以面见皇后的规矩来给耿舒宁见礼。

    纳喇氏跟在耿佳德金后头,恭敬行礼,完全是一副改过的老实模样。

    耿舒宁借口不愿意看着长辈们行礼,都没下马车,直接到了自己的院落里。

    等林福离开后,巧荷和巧静立马就凑上来问那防狼双煞是何时做出来的了。

    耿舒宁得意:“给老祖宗做吃食的时候,捎带手就熬出来了,膳房只以为是调料呢,自然就没人说什么。”

    她本来是拿来对付熹嫔她们的,主打一个出其不意,也就没声张。

    巧荷和巧静想了想那东西的效果,对自家主子简直前所未有的敬仰。

    往后要是他们九卫都配备这东西,还怕什么刺客,来一个拿下一个,来俩拿一双,凭主子的本事,谁还敢不长眼来得罪?

    耿舒宁也这么觉得,在家里好吃好喝,只等着胤禛那边查出动静来。

    岂料还真就有人那么不要命,非得在这临门一脚前,给耿家和她耿舒宁添不痛快。

    *

    七月底,苏培盛和林福带着一队禁卫军在夜里围了耿家。

    耿舒宁大半夜被吵醒,披着衣裳起来,就听到外头杂乱的动静,还有巧荷和巧静格外苍白的脸。

    “怎么了?”她有些不解。

    有人造反了吗?

    巧荷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侧了侧身,让出了门口苦着脸的苏培盛。

    苏培盛硬着头皮滚进来,跪地禀报:“回岁宁主子,先前那批刺客查出来了,是兵部尚书阿林保和佟国公府三爷隆科多联手,欲挟持您威胁万岁爷……”

    耿舒宁挑眉:“熹嫔做了什么?”

    如果只是阿林保和隆科多要刺杀挟持她,苏培盛不会这个模样。

    苏培盛深吸了口气,“就在万岁爷紧着查清始末的时候,四阿哥突然暴毙,是钮祜禄氏和纳喇氏在园子里的钉子下的手。”

    耿舒宁不解,“纳喇氏?”

    巧荷提醒:“是惠太妃那一脉……”

    陈嬷嬷也被惊醒,穿好了衣裳过来,听见半截话,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她上前小声道:“惠太妃曾经掌管过宫务,各宫身边伺候的宫人,自宫里到了园子里,不那么好掌控。”

    “四阿哥夭折,宫里就只剩下三阿哥了……”

    耿舒宁不傻,钮祜禄静怡如此下狠手,是笃定宫里往后只能有三阿哥一个阿哥吗?

    可没能杀掉她……耿舒宁看向门外候着的常院判,脸色沉了下来。

    “纳喇氏……对我这边做了什么?”

    苏培盛不敢说,只道:“还请岁宁主子放下幔帐,请常院判先给您诊个脉可好?”

    巧静在门口听着,看向主院方向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杀意。

    她们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纳喇氏作妖!

    她怎么敢!

    两族的命都不要了吗?!

    *

    耿舒宁倒是没格外紧张,她只平静地躺下,由着巧荷和陈嬷嬷放下幔帐,让常院判给她诊脉。

    即便被下了什么绝嗣药之类的东西,生不出孩子又如何,跟胤禛相处至今,她还不至于怕胤禛因此不娶她了。

    至于三阿哥……呵,谁说胤禛就必须得选三阿哥,她过继几个孩子也不是难事。

    常院判几乎是哆嗦着手覆在了耿舒宁手腕的帕子上,因为紧张,过了好一会子才静下心来,仔细感受她的脉象。

    这沉默的时候过长,叫门里门外等着的人都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得到消息狼狈冲过来的耿佳德金,他恨不能拿一把剑直接去主院将纳喇氏砍了!

    这毒妇是生怕府里过得太体面吗?!

    好在常院判给耿舒宁诊过脉后,稍稍松了口气,赶忙回话——

    “回岁宁主子,您是用了寒凉之物,导致略有些体寒,以药膳温补个一年半载就无碍了。”

    巧荷立马问:“寒凉之物?可主子每日的饮食我们都再三查看过的,没有寒凉之物!”

    陈嬷嬷也跟着纳罕,“就算是迎来送往的东西,老奴也是再三检查过的,确实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耿舒宁坐起身来,穿好了衣裳,才跟常院判道:“劳烦您将我屋里里里外外都查一查,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苏培盛抹着额头上的汗,也松了口气,跟着起身,“万岁爷吩咐,请您往温泉行宫暂住,出嫁前一日再回耿家便是了。”

    “这里的事儿,都交给奴才来办,您只管放心。”

    出来之前万岁爷的脸色黑得几乎不能看,不管是谁,用什么手段,别叫他查出来。

    否则就算是耿佳德金这位未来国公爷,也得给他脱一层皮!

    耿舒宁想了想,便点了头,立后的圣旨一下,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

    去温泉行宫泡泡还能祛寒,她也懒得再装样子。

    收拾好了,出来门,就见耿佳德金一脸沧桑站在门外,欲言又止看着耿舒宁。

    “舒宁,纳喇氏……你大婚前家里不宜见血,等你大婚后,阿玛定给你个交代。”

    如果让人知道纳喇氏对耿舒宁动手,耿家在成为后族之前,怕是要先成为京城的笑柄。

    耿佳德金重面子,不想明着处置这事儿,回头叫纳喇氏缠绵病榻也就是了。

    巧荷眉眼一厉,当即就要呲哒出声,敢对主子下狠手,还想体面地去死,做什么美梦呢!

    耿舒宁摆摆手,拦住了巧荷的话。

    她回来这些日子,跟家里并不亲近,倒是见过了自己的亲哥哥耿文彦,还有纳喇氏所出的嫡妹和嫡弟。

    原身额娘留下的嫁妆,除了早就换了‘岁’字幡的几个铺子,她都留给了耿文彦。

    至于嫡妹和嫡弟,她也只浅浅交代他们几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并没有多说。

    原身的记忆她留下了,情感并没有继承。

    再加上耿佳德金和耿文彦父子,一个只注重利益,几次三番忽视纳喇氏暗中针对她的所作所为,一个则对这个嫡妹没什么手足之情,从来也没替她张目过。

    但凡耿佳德金表现出对耿舒宁的看重,耿文彦身为嫡兄时刻维护耿舒宁的利益,从根子上敲断纳喇氏的野心,她也不会敢往死路上奔。

    现在他们无视她这个皇后的利益,只关心自家的面子,那往后即便耿家成了国公府,她也不会多拉他们。

    没什么感情,也就没什么期待,耿舒宁一点都不窝火。

    她只有一句话想跟耿佳德金说:“阿玛,我不会叫耿家成为乌国公府和佟国公府,还盼着您除了朝中的事儿,家里这摊子事儿也心思清明些。”

    “家宅不宁何以治天下,如果家里再有什么腌臜事儿传出来,我第一个就会大义灭亲,往盛京去做您的国公爷,也很体面!”

    耿佳德金浑身一震,脸色发黑,当着苏培盛的面,却不得不躬身下去应是。

    “臣谨记主子娘娘吩咐!家宅不宁之事……再不会有!”

    是他过去看低了女人。

    以为纳喇氏再多小心思也不会找死,以为耿舒宁再体面也是他女儿,得注重孝道,一门心思在前朝钻营……如今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家里的女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出息,出息到快把耿家送回盛京甚至宁古塔去了。

    耿舒宁只当听听而已,挥挥手就直接往外走。

    听不听得进去不要紧,等真知道疼了,耿佳德金自然会记住。

    *

    八月初六,胤禛亲自到了行宫。

    不能见面的规矩,在担忧面前都是空话,他身为皇帝想做什么也没人敢阻拦。

    不见到耿舒宁,他实在没办法放心。

    “钮祜禄氏……心太大了,她竟能说服纳喇氏和马佳氏为她办事,连太后先前的疯癫与她也脱不了干系。”胤禛抱着耿舒宁不肯松手。

    “连齐妃那里先前用的生子方,也是熹嫔通过懋嫔下的手,几次三番威胁她为之办事。”

    “耿家那边,常院判已经查出来,寒凉之物是下在被褥里的,朕已经下了旨,叫耿佳德金休书一封,送纳喇氏出家剃度修行。”

    当然,等到了庵堂里,纳喇氏能活多久,那就不好说了。

    耿舒宁竟也不觉得诧异,钮祜禄氏的能人太多了。

    她泡了几日温泉,这会子面色红润,小脸嫩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懒洋洋躺在胤禛怀里吃瓜。

    “钮祜禄氏和纳喇氏在宫里的钉子这么厉害?连皇嗣都能下手,往后咱们有了娃儿是不是也不安全啊?”

    胤禛摩挲着她粉嫩的小脸儿,眼神一点点变暗。

    “她们没那么大本事,是赫舍里皇后留下的人手。”

    惠太妃也是个蠢的,为了替现直亲王弘昱挣个从龙之功,便说服了弘昱福晋,赫舍里皇后的族妹,与盛京那边的族老联系上,动用了埋藏许久的钉子。

    也是因为惠太妃的愚蠢,才叫胤禛查出,早年他夭折的几位兄长,明里暗里竟然都有赫舍里皇后在背后动手,只为了生出嫡长子。

    老爷子得知此事后,气得差点晕过去,将惠太妃贬为了惠太嫔,直亲王府所有人都禁足,连佟家都没落着好。

    “阿林保已经被剥去官职,满门抄斩,隆科多一脉被流放宁古塔。”胤禛知道耿舒宁想听什么,直接说了宫里宫外的处置。

    “熹嫔被贬为宫女子,迁居延春阁,永不得出。”

    耿舒宁摩挲着蓝盆友的腰肢,抬头夸他:“粘杆处和慎刑司够厉害的呀,早八百年的事儿都能查得出来?看来还是万岁爷您教得好!”

    胤禛腰身紧绷起来,他旷了大半个月了,实在经不起这小狐狸的挑拨。

    他不动声色翻身将耿舒宁抱在身前,凑在她耳边轻啄。

    “还得感谢皇后娘娘的威风,叫后宫里某些人知道没可能再侍寝,只能从旁处想法子立功。”

    嗯?

    耿舒宁好奇抬起头:“谁啊?”不会是最识时务的嘎鲁代吧?

    “端和皇后是赫舍里皇后的儿媳妇,她给瓜尔佳常在留下了不少人手。”包括第一次对苏常在动手时,用的就是这些人手。

    “这回熹嫔一有动作,就叫她发现了不对,是她主动将此事禀报御前,朕才能顺藤摸瓜,肃清了紫禁城和圆明园的钉子。”

    胤禛说着,不动声色解开了耿舒宁的衣扣。

    “朕答应会将三阿哥记在瓜尔佳氏名下,至于怎么安排她,还得看皇后入宫后的三把火想怎么烧。”

    耿舒宁感觉到脖颈儿上的湿热气息,轻哼了声,抱住胤禛的脖子,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

    “要是我想养三阿哥呢?”

    胤禛翻个身将耿舒宁困在方寸之间,眸底满是笃定和灼热。

    “朕知道你不愿意,往后有的是孩子等着你养呢!”

    耿舒宁一个没守住色心,叫孽源肆虐起来。

    她想着反正自己体寒,也不怕会婚前闹出什么人命来,倒是从善如流受着这份好滋味了。

    她也怪想的。

    哼哼唧唧半天,一个急喘之间,耿舒宁脑子倏然动了下。

    她狠狠咬住胤禛的唇瓣,“你当我是猪吗?”

    胤禛轻笑着哄,“乖,明儿个朕还得上早朝,往下头咬。”

    耿舒宁:“……你到底干嘛来的?”不是不放心她才来探病的吗?

    哪儿有这么探病的!

    胤禛:“朕怕皇后受了惊,特来安抚,怕你被吓着,不肯嫁了……”

    那体寒的东西倒阴差阳错,叫他们两人都解了馋。

    如此想着,胤禛动作更放肆了些。

    耿舒宁只觉自己仿佛暴风雨中的小船,翻来覆去淹没在旋涡之中喘不过气,被逼得眼角都沁出泪。

    呜呜,确实受米青没跑了!

    第140章 大婚

    八月十一,耿舒宁自行宫回到耿家。

    耿府由郭络罗颖慧带着耿舒宁大舅母里里外外再三检查过,才禀报过陈嬷嬷,迎了耿舒宁回府。

    这回耿佳德金是想要拜见自家闺女,都求拜无门了。

    赵松亲自过来把守内宅,除了女眷一概不许进。

    从耿家大门开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禁卫军,守卫得比宫里还要森严。

    正院里已经没了主母,后宅里所有的妾室都被暂时迁居至别苑,省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耿家人在二门上,就被客客气气请回前院去。

    问就是皇后娘娘忙着第二日的大婚,出门之前定会去拜别耿佳老爷,这会子没时间见人。

    耿佳德金心下发苦,被圣旨勒令休妻的国公,他大概是头一个。

    早知道得丢这个脸,纳喇氏那么愚蠢,为了个摸不着影儿的从龙之功,非要听隔房的远支堂亲忽悠着胆大妄为,他早把这毒妇休了,也省得叫家里其他的孩子都跟着受皇家厌弃。

    可现在再想挽回,却再没了机会。

    耿佳德金也是这会子才发现宫里早就知道的一件事儿,当年他那个内敛怯懦好说话的闺女,在宫里待久了,成了一个合格的上位者,早不是当初听话和软的那个耿佳舒宁了。

    他倒是没想到女儿还会换个人,只后悔自己这些年没有多跟女儿亲近,导致对女儿的性子估算有误,如今父女关系还不如齐家和郭络罗氏亲近。

    工部尚书夫人齐陈氏和郭络罗颖慧都进了二门,陪同皇后大婚,他这个当阿玛的,连内宅的边都摸不着。

    耿文彦的夫人也没能进得了后宅,都老老实实在前院待着,等待大婚开始。

    *

    十二日,半夜里,耿舒宁住的院落就热闹起来。

    巧荷和晴芳、巧静三人亲自把主子从床上挖起来,送到净房里沐浴,抹上护身的香膏,更衣,上妆。

    最后换上婚袍,戴上东珠顶戴。

    不是耿舒宁太贪睡,实在是有人前一日还去给她送安意宫的堪舆图,在幔帐里翻来覆去跟她‘陈述’石榴树和秋千存在的意义,叫她大半夜都不得睡。

    这也叫耿舒宁对大婚实在没啥期待。

    反正盖着盖头她也看不见,婚不婚的也没少敦伦,如果不是为了大婚代表的意义,她是真懒得折腾这一遭。

    耿舒宁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在心里吐槽着,突然觉得脑袋上一重,勉强清醒过来,差点没叫镜子里的人吓个好歹。

    头上戴着十几斤且不说,这脸上是画得什么玩意儿?

    白得鬼一样,嘴唇为什么只画中间两小撮?

    她知道大清有这么个妆容,但电视剧化妆还挺正常的,还以为是戏剧化,没想到……现实比戏剧还抓马!

    郭络罗颖慧见她表情不对,在一旁轻哼,“这可是我特地请了盛京的全福夫人来给皇后娘娘上妆,肌白如雪,唇如樱花,非贵妇不可妆。”

    耿舒宁:“……”你们考虑过贵妇家里男人的感受吗?

    但成亲也就这么一回,耿舒宁也不愿意为了更好看点,驳了郭络罗颖慧的面子,便也认下了。

    反正她长什么样儿,胤禛一清二楚。

    黑暗中都不耽误他找准嘴在哪儿呢,正好掀起盖头来还能给他个‘惊喜’。

    如此想着,耿舒宁冲郭络罗颖慧笑了笑,“我是担心这妆往下掉粉,要不要再上点金粉?”

    好歹藏青色的宫袍掉金粉,看着更好看点。

    郭络罗颖慧:“皇后娘娘你可闭嘴吧,这粉是从老十三铺子里拿来的。”

    话就是说,你自个儿的店铺,要是掉粉,那你这铺子也就别想开了。

    耿舒宁立马点头:“好咧,继续继续,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婚前下旨后,礼部和内务府主办的大征礼,也就是皇家给耿家送礼,还有妆奁礼,就是皇后嫁妆入宫这些,都交给了允裪来办,一点没用耿舒宁操心。

    大婚日具体要做什么,胤禛这个强迫症拉着允裪和允祥两个好弟弟一点点细抠,也不用耿舒宁操心。

    她根本就没问,只等着做个听摆布的新娘子。

    郭络罗颖慧是在场皇家成过亲,也见过其他妯娌成亲的命妇,自是知道的。

    “接着就该等皇上派怡郡王等人过来,给您送金册和金宝。”

    “吉时前,会有金节使来奉迎您凤舆过午门,在太和殿行礼。”

    “而后坤宁宫合卺,乾清宫宴请大臣和宗亲,差不多就这些事儿吧。”

    郭络罗颖慧他们成亲的时候,皇子阿哥也没出现,流程简化了不少,但对皇家大婚的仪式还是熟悉的。

    耿舒宁便也信以为真,抽空吃了个巧荷拿过来的奶饽饽,就挓挲着手,端坐在炕上等着。

    不挓挲手不行,这大婚的藏青底红金纹的婚袍,大概用了好几斤金线吧,硬的够呛,还有点扎手。

    稍有不注意,耿舒宁那双格外娇嫩的手就给划了道檩子。

    巧荷和晴芳赶忙拿了好几块帕子,过来给她垫着。

    好在也没叫耿舒宁等太久,门外就响起了请安的声音,接了大婚使节差事的允禟和允祥过来了。

    郭络罗颖慧呆了下,赶忙站在门口拦。

    “不是,这才什么时辰,还没过午时呢,添妆的女眷都还没来全乎,你们怎么这会子就来了?”

    这时候说大婚,其实是昏礼,黄昏时候才办正礼,也讲究个所有过程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办。

    耿舒宁起来得早,是为了接待那些身份够高的命妇,实则这会子太阳都还没高升呢。

    允禟撇嘴,“八嫂您当我们想这么早过来啊?大半夜就叫皇兄给薅起来了,冷不搜地等到宫门一开,就叫撵来了。”

    允祥看八嫂眼眶子都要瞪出来的模样,跟着苦笑。

    “皇兄改了点章程,册立礼在前,添妆礼在后,怕委屈了四嫂。”

    册立礼之前,耿舒宁还不算正儿八经的皇后。

    爵位诰命足够高的命妇无须给耿舒宁行礼,还能拿捏一二长辈的架势,架不住就有脑子不好使的,会说不好听的。

    郭络罗颖慧早早过来,就是准备替耿舒宁这新主子打嘴仗的。

    可皇上这点子委屈也不愿意叫耿舒宁受,硬是打破规矩先册立了皇后。

    有金册和金宝在手,再倚老卖老的命妇来了,进门也得跪。

    这叫提前准备了许久的郭络罗颖慧胃有点不舒服,这俩人还能更腻歪点吗?

    她略有些嫉妒地看了眼耿舒宁,“得,咱们皇后娘娘准备着接册宝吧。”

    既然是册立,就得跪迎,新娘子不下炕是规矩,在炕上换个姿势就行了。

    允祥赶忙道:“皇兄口谕,大婚礼仪繁琐,今日辛苦皇后,一应规矩皆无须跪拜,以帕礼替代便可。”

    郭络罗颖慧:“……”算了,嫉妒已经说倦了,皇后娘娘总不能连帕礼是什么都不知道。

    耿舒宁确实知道。

    反正挓挲着手呢,顺手从婚服上拾起一个垫着的帕子,欢快放到耳后甩了三下,就咧着嘴接过了允禟和允祥手中的金册和金宝来。

    虽然册立礼比较儿戏,可代表的含义却半分不掺假,等耿舒宁接过册宝后,在场所有人都跪地齐呼——

    “请皇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门外端着架势被请进来的命妇们,惊疑不定地看向跪了一地的人,都面面相觑。

    不是,这就跪拜了?

    这会子不该是添妆吗?

    *

    等知道皇上将册立礼提前后,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是女子,不论年纪,都酸了。

    酸得透透的,牙都快咬碎了,眼珠子寻着空儿就死命往耿舒宁脸上盯。

    皇后娘娘到底是给皇上喂了什么迷魂药,叫皇上连规矩体统都不顾,硬是给她这么大的体面?

    大婚日头一遭规矩就这么大变动,后头不会还有什么糟心的吧?

    连郭络罗颖慧心里都隐隐有所猜测,难不成皇上还要跟寻常男女大婚一样,来个跪拜天地?

    她们的想象还是保守了。

    耿家这头命妇们都努力挤出笑脸,态度恭恭敬敬贺了皇后娘娘万福,送上添妆,赔着小心说话,只等过了午时,銮仪卫持金节过来接。

    耿舒宁虽然没用做什么,只需要笑着点头,再点头,偶尔应上一两声,一上午也累得够呛。

    主要不方便上厕所,她都没喝几口水,只早上吃了一口奶饽饽,饿得胃里火烧火燎的。

    听说銮仪卫过来了,一点新嫁娘的矜持都没有,欢天喜地站起来就想往外跑。

    哦,还不能跑,耿文彦战战兢兢候在门口,等着过来背妹妹登凤舆呢。

    比起耿文彦的小心翼翼,耿舒宁反倒没那么多计较,笑着叫他背起来,道了声谢。

    耿文彦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摇头:“妹妹……啊不,皇后娘娘不必跟奴才客气,阿玛在大门外等着呢。”

    耿舒宁淡淡嗯了声,“后天你们都跟着进宫赴宴吧,不必想太多。”

    耿文彦稍稍松了口气,如果妹妹不允,他和没有品阶的弟弟妹妹媳妇都是不能入宫的。

    好在妹妹没有将先前纳喇氏做的恶事挂到他们头上。

    如此耿文彦也就满足了,他不求沾妹妹的光,只求别得罪这位皇后妹子就是了。

    也许是因为耿舒宁的松口,耿文彦倒真有点感动了,将耿舒宁放在凤舆上,看她遥遥对阿玛拜别的时候,还红了眼眶,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而后耿文彦的眼泪突然就叫护卫在凤舆旁边的人给吓回去了,那是……十四贝勒?

    允禵在皇陵待了一年多,这会子反倒没有了以前的惊慌失措,或是锐意暴躁,整个人都格外平和。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待得耿舒宁拜别过后,允禵扬声开口——

    “允禵在皇陵,得乌库妈妈和额娘托梦,知皇兄大喜,不愿允禵错过为皇兄和皇嫂祈祝的机会,特做金节使,恭迎皇嫂入宫!”

    郭络罗颖慧都麻了。

    好家伙,叫允禵来行奉迎礼,自今日后,京城中谁敢再说是皇后逼死了太后,就等着以造谣生事的名头治罪吧!

    这可是亲曾孙和亲儿子认证的,孝庄皇后和太后都‘认可’的好儿媳。

    不得不说,经此一事,在众知道内情的人心里,铁面无私的阎王皇帝这形象是再不复存在。

    及至午门前,胤禛亲自立于圣驾上,迎耿舒宁同乘圣驾至太和殿祭祀先祖时,已经没人感叹了。

    皇上他真的……太骚了!

    当然,合卺礼不在坤宁宫,而是在养心殿,也就更无人置喙。

    哪儿不是合卺呢,反正酒喝了,头发剪了,袍子系了,生饽饽吃了,就够了。

    整个大清都是皇上的,万岁爷明显就是冲着一辈子就这一次大婚的劲头在折腾,有不赞同的也得等到过了今日再弹劾,谁也不会当场触皇上霉头。

    好在除了这亿点点出格的地方外,其他的规矩都没再出现什么变故。

    合卺礼后,皇上在乾清宫朝见大臣,皇后去坤宁宫接受命妇跪拜,这些都按着过去的规矩来,一点没变动。

    而后便是在乾清宫和保和殿的宫宴,那跟耿舒宁就没关系了。

    作为新嫁妇,她只需要端坐洞房,等着皇上喝完大酒回来洞个房,大婚日便算是结束了。

    至于后头的奉先殿祭拜所谓庙见礼,颁诏礼大赦天下,加开恩科,还有庆贺礼接受文武百官的拜见这些,都是后头的事儿了。

    等耿舒宁能真正坐下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她整个人几乎是被巧荷和晴芳给架进门的。

    一进门,耿舒宁就气若游丝冲陈嬷嬷伸手——

    “快,救命!”

    她脑袋快被压断了,脚底板子都快叫花盆底给硌肿了!

    别人结婚是要钱,她结婚是要命啊!

    陈嬷嬷被唬了一跳,嘴里呸呸呸,紧着脚步上前。

    “这样大喜的日子,主子可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快呸出去。”

    耿舒宁有气无力地靠在巧荷身上翻白眼,她没力气呸了,嘴巴干得快冒烟。

    因为这身婚服不方便去官房,她今天就没怎么喝水!

    好不容易被摘下了顶戴,解开了那一身绣着金线的披挂,被扶进了浴桶里,耿舒宁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躺在浴桶里,呸了一声。

    她脸上的妆根本就没吓到那狗东西,忘了他成过一次亲了,反倒是给了个好一个‘惊喜’!

    她下辈子都不打算再举办婚礼了!

    *

    要不是巧荷和晴芳在旁边伺候着,耿舒宁都能在浴桶里睡着。

    等好不容易爬出来,陈嬷嬷已经准备好了好克化的晚膳,耿舒宁都已经饿过劲儿了。

    她有气无力趴到桌子前,“巧荷和晴芳、巧静你们三个也辛苦了,今天让其他人值夜吧,你们都早些回去休息。”

    巧荷三人确实累得够呛,一路都是走过来的,还要扶着个辣么沉的主子,从善如流退了下去。

    陈嬷嬷倒是有心叮嘱几句:“主子别积了食……耽误正事。”

    耿舒宁眼冒凶光,“我今儿个剩下的正事就是吃饱喝足睡觉!”

    陈嬷嬷:“……”算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也着实不敢再劝,反正以她的了解,就算万岁爷在这儿,保管也不带多放……啊呸,多说一句话的。

    *

    果不其然。

    胤禛浑身酒意回寝殿以后,就着明亮的龙凤喜烛,看到幔帐内睡得四仰八叉直咂摸嘴的小狐狸,只摇头笑了笑,一点没有吵醒她的意思。

    叫苏培盛轻手轻脚伺候着熟悉过,他也放轻了手脚,小心翼翼上床搂着小狐狸,给自己空出来一点地方,抱着耿舒宁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天也给他折腾地够呛,左右前一天已经洞过房了,还没少动,也没必要非得在花烛夜惹这小阎王。

    翌日一大早,耿舒宁被唤醒的时候,浑身还酸疼得厉害,瞧见外头天儿都还没亮,她浑身气压也格外低。

    大概是知道她累狠了,巧荷和晴芳一举一动简直跟举着炸.药.包一样小心。

    连苏培盛等人都大气不敢喘,生怕惹着这祖宗发飙。

    这位如今可是货真价实的祖宗了,连万岁爷都要退避三舍的那种。

    胤禛一大早起身去上早朝,愣是一点动静都没闹出来,给苏培盛看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帝后大婚,按规矩胤禛可以罢朝三日,举办剩下还没结束的流程。

    但胤禛知道耿舒宁起不来,就干脆敬业一把,美其名曰不能因为大婚耽搁朝政,愣是叫想要弹劾的御史都没处开口。

    盘算着时辰差不多了,胤禛才下了早朝,接耿舒宁一起去奉先殿行庙见礼。

    再与耿舒宁一起携手共至太和殿,接受王公大臣对帝后的庆贺礼。

    这一套流程结束后,帝后二人还要去畅春园,拜见太皇太后和太上皇。

    再过一日,三朝回门这天,在乾清宫再次举办家宴,是为筵宴礼。

    主要是行宴请皇后族人,加封皇后父亲为国公的仪式。

    耿佳德金在筵宴礼上拜谢过皇恩,这大婚的流程才算是全部结束。

    总之,成亲第三天,耿舒宁好歹没在胤禛回来之前就睡过去。

    耿舒宁靠在胤禛怀里,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感叹,“往后我再也不嫁人了!”

    胤禛跟着点头到半截,眯着眼狠捏了把那张柔嫩的小脸,“你还打算再嫁给谁?”

    耿舒宁拍他的手,“别闹,又不是我成过亲!我说的是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是咱俩生生世世在一块吧,昏礼就办这一回,怎么样?”

    胤禛表情瞬间和缓下来,这还差不多。

    虽知道这小狐狸嘴上净是哄人,可胤禛也乐意听这话,眼神不自觉就落到被耿舒宁拍得颤巍巍的地儿。

    他不动声色靠过去,声音多了点子喑哑,“亲也成了,咱们该洞房了吧?”

    耿舒宁推他,“别闹,我明儿还有事儿呢!”

    胤禛不在意她这点欲拒还迎的力道,慢条斯理解着那碍眼的盘扣。

    “还有什么事儿?”

    耿舒宁哼哼着扬起脖子,没办法,这男人现在美男计使得太熟练了。

    他用肌肉给她按摩诶!

    “就一次,我明儿要开始烧三把火了!你可不能耽误本宫的大事!”

    胤禛被她逗得直笑,“朕以为你知道,这里是养心殿?”

    哪儿来的宫,安意宫改建才刚起了个头,有他的特意叮嘱,离建成搬宫还早着呢。

    耿舒宁噎了下,“在养心殿就不能叫本宫了吗?”

    那难道她还要用‘朕’字嘻嘻~

    胤禛顺利将两人的衣裳都甩出幔帐去,以唇舌慢慢描绘着养心殿本殿左右偏殿的形状,而后慢慢覆上耿舒宁轻咬的樱唇。

    含笑的话语自唇舌之间呢喃溢出:“你可以在朕面前自称主子,朕等着你翻身做主呢……”

    耿舒宁:“……”你这个主子它正经吗?

    她只感觉眼前一花,自家蓝盆友那张沾染了青色的俊脸就换了位置。

    耿舒宁勉强地抵抗着身下小奴格外熟稔的引诱,使劲儿想要往一侧翻。

    “我不要,太累了,我还是不做主子了,我明天真的有要紧事……唔!”

    胤禛由着她跟个小乌龟一样,努力……又不算太努力地哼哼唧唧翻进被褥里。

    等她折腾得气喘吁吁,这才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拥着她,就势开始了正事。

    “朕以为,对皇后娘娘而言,最要紧的应该是朕才对,是也不是?”

    “你这三把火,总得有一把是给朕的吧?皇后娘娘先把朕烧明白了,再去烧别人,可好?”

    耿舒宁:“……有,有道理呜~”

    可她还没烧呢,这男人腿都快骚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