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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耿舒宁上辈子打小就滑头,上山下水搞到的吃食,爱偷偷往几个德高望重的族爷和族伯家里扔。

    偷偷也不偷到底,总要搞出点动静来,叫人知道是她,再撒丫子跑走,叫人追不迭又要承情。

    所以她有底气到算计奶奶手中赔偿款的人家里耍菜刀,底气十足,族爷和族伯们都护着她。

    上班以后,吃了几次亏,她开始将功劳往上司那里推,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儿,在外从不给上司甩脸子,人前给足了体面。

    所以她人后折腾了几回,带着底气把年薪和办公室都折腾到手。

    就是男女之事上,她也差不多样子,百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总能折腾到自己满意。

    那时候她不知道怕,最坏还有郭家霸霸做底气,她能接触到的末路,是不会出人命的。

    她身上那股子披了细致外衣的莽劲儿,从未消失过。

    穿越过来以后,耿舒宁依然这么做,能赚钱的东西眼睛眨都不眨就往太后和皇上跟前送。

    人一旦不计较失去,便得到了折腾的底气。

    但世道毕竟不同,不到一年,她的成长比过去十年都多,可见这紫禁城不是个好地方。

    夜色放大了耿舒宁的狠劲儿,她梦里都是大杀四方,往跪她跟前的胤禛身上甩鞭子。

    要不是这狗东西,她也不至于浑身哪哪儿都疼,疼得她想不管不顾闹个天翻地覆。

    可天一亮,耿舒宁戳着黑炭泥思忖大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好多狠招她用不得。

    这里能兜底的霸霸,是她梦里狠抽的狗东西,太叫人下气了。

    陈嬷嬷拿着赵松送来的白玉膏和金疮药过来时,耿舒宁正坐在小兀子上,鼓着脸儿吹捂在脸上的面纱,杏眸圆睁,狠狠戳黑泥。

    她差点没笑出来,就……凶狠没看出来,莫名叫人想摸摸她的脑袋哄一哄。

    陈嬷嬷小心翼翼蹲在一旁,放软了声音,“姑娘,御前特地叫送来的金疮药,您唇上的伤很快就能好。”

    “主子爷体贴姑娘,这白玉膏是祛疤的,保管不会叫您脸上留下痕迹。”

    耿舒宁哼笑,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狗东西挺会啊。

    她灵光一闪,这招目前她倒是可以学学。

    她洗干净手上的泥巴,回值房请陈嬷嬷帮着上了药,嘟着唇小声跟陈嬷嬷打听。

    “嬷嬷与太医院打交道多吗?可有能收买的医女?”

    陈嬷嬷眼神古怪看她,“姑娘打听这个作甚?”

    可别是想往万岁爷身上用什么不该用的东西吧?

    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耿舒宁扬着鹅蛋脸儿笑,“我昨晚得罪了万岁爷,他还这样细心照顾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总想为主子爷做点什么。”

    陈嬷嬷脸色和缓了些,“那倒巧了,跟在孙太医身边的医女里,有个叫陈珍的,是我侄女,她爹是尚膳局的佐领,我亲哥哥。”

    要不是有这个关系,当年万岁爷也不会救下她一个粗使嬷嬷。

    做奴才的总得对主子有用,才有被救的价值。

    耿舒宁眼神闪了闪,“他们也是皇上的人?”

    陈嬷嬷摇头,“他们不知道我为主子爷办事儿。”

    “那他们可能为我所用?”耿舒宁认真看陈嬷嬷。

    “嬷嬷知道我,我不会叫你们吃亏,但我这里容不下背叛,哪怕是皇上也不行。”

    陈嬷嬷心窝子又开始颤,“姑娘,在宫里过活,万事都得仔细谨慎,有些事……万万做不得。”

    想收拢陈家人不难,哪怕不凭着血脉,陈嬷嬷也有法子能叫人死心塌地效忠。

    可她跟耿舒宁身边待久了,能感觉得出这位祖宗身上,总有股不可控的狠劲儿。

    就跟命不是她自个儿的一样,什么都敢做。

    陈嬷嬷是想投靠个能养老的主子,不是想跟主子一起送死。

    耿舒宁察觉出陈嬷嬷微微的审视和动摇,知道是给团队画大饼的时候了,收了笑认真坐正。

    “嬷嬷,有些事我不好跟你解释,可我绝对不会拿自己和身边人的命开玩笑,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更好地过活。”

    “如若不然,万岁爷昨儿个答应我,景仁宫留给我,我直接伺候万岁爷就是,实在没必要折腾。”

    “我想要的,不只是嫔位,哪怕是妃位,也只是奴才,没法子叫您安心养老。”

    陈嬷嬷怔忪片刻,万岁爷竟然连嫔位都许了姑娘,还留着景仁宫给姑娘?!

    要知道,自打孝康章皇后没了,这景仁宫就再没住过后妃,连皇后都只能屈居永寿宫。

    景仁宫占地儿大,宫殿格外开阔疏朗,如今是当藏书阁用着呢。

    皇上这是把姑娘放在心窝子里了啊!

    她心下大定,被耿舒宁勾起了上进的火热,小心试探。

    “姑娘可能给老奴一句实话,您是奔着承乾宫先前那位去的,还是永寿宫……”

    这是问耿舒宁的野心到哪步,承乾宫里原先住着皇上的养母孝懿皇后,她生前大半生都是贵妃。

    耿舒宁笑着歪回矮几,“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嬷嬷尽管再大胆些。”

    陈嬷嬷肝儿都起了颤,姑娘这是奔着慈宁宫……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耿舒宁依然歪着脑袋,笑眯眯看陈嬷嬷。

    “我可以拿我自己的命和耿氏全族的命起誓,只要跟随我的人不背叛,我不会放弃任何人。”

    “如果嬷嬷拿不准主意,我也理解,咱还跟以前一样,您继续为主子爷效力。”

    “只一条,我不是个爱走寻常路的,不能保证前头一定是通天大道,可我不会叫你们死在我前头。”

    “若嬷嬷打定主意要跟我一道儿,往后我想做的事,嬷嬷再别多问。”

    敲打完,耿舒宁笑着起身,“嬷嬷好好考虑……”

    “姑娘!”陈嬷嬷严肃打断耿舒宁的话,知道耿舒宁不喜欢跪,将挺直的腰板儿弯下去。

    “老奴虽不是什么排面上的人,可也知道一句老话,富贵险中求,老奴在宫里几十年,最知道墙头草什么下场。”

    跟着耿舒宁走,可能没命,但摇摆不定,一定没命。

    陈嬷嬷不是傻子,做过万岁爷的耳目,知道得太多,不拼一把,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去庵堂里等死。

    她若是胆小之辈,活不到现在。

    从耿舒宁身上,陈嬷嬷看到一种宫里从未有过的蓬勃生气,不算耀目,却叫人移不开眼。

    陈嬷嬷没等耿舒宁说话,直接道:“陈家后头没人,我大哥年轻时候就想往上走,苦于没有门道,钻营几十年也不过是个小佐领。”

    “若姑娘能许他往上走,他比我更清明些,不会做蠢事。”

    “我那侄女嫁过人,原本子女双全,只是丧夫时赶上公公也重病不治,儿子也跟着去了,夫家觉得她是丧门星,差点被折腾没了命。”

    “她跟着早死的夫君学了一身医术,叫我那大哥想法子送进了宫里,才避开夫家。”

    “若姑娘能叫她有底气在外行走,有替闺女撑腰的机会,死她也不会吐露姑娘一个字出去。”

    耿舒宁安静听着,心下思忖。

    尚膳局佐领,她可以拿出几个蛋糕方子,让陈嬷嬷的兄长露脸不难。

    陈珍难办些,她现在出不去宫,没办法明着给陈珍撑腰,更没办法帮她收拾夫家。

    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先在宫里提高陈珍的地位,正好跟她要做的事情有关。

    至于宫外……耿雪还在呢,只要拿捏住耿雪,她阿玛可用。

    她从炕柜里取出一千两银票,递给陈嬷嬷,“那嬷嬷帮我将人拉拢过来吧,他们所求,我能帮他们办到。”

    “若嬷嬷能让他们信我,也得能叫我信他们,总得拿出点子诚意来给我瞧瞧。”

    陈嬷嬷接过银票,面色笃定笑了。

    “姑娘只管等着听我的好消息。”

    *

    还没见着陈家父女的诚意之前,转眼到了除夕。

    这几日胤禛在紫禁城和畅春园来回多趟,忙得不可开交。

    先前的寿果凤柚特别受权贵们的欢迎,谁都想沾沾福气,偏偏凤柚谁也得不到。

    胤禛安排观音保从兵部提了几个可以信任的武库管司,到皇庄上驻守,在年节前种了一批福果,放在内务府下头的铺子卖。

    除了福果外,叫太上皇用着好的轮椅、按摩垫用上了大内的标记,同样对外售卖。

    尚膳局还整理出了慈宁宫那边送上来的膳食单子,选了合适的,往京城外头开了几家酒楼。

    时间太短还没回本,送上来的消息也说,酒楼在外头很受追捧。

    腊月二十八,内务府送上来的账目前所未有地好看。

    即便内务府里一层一层盘剥,短短几个月时间,也给胤禛赚了足足五十万两白银。

    这银子,足够叫他将耿舒宁的以下犯上抛到脑后了。

    胤禛当晚就吩咐苏培盛,私下里给耿舒宁送了半成的银票过去。

    不是不想多送,只是太多了,对耿舒宁一个小女官而言,实在太打眼,那是害她。

    耿舒宁刚给了陈嬷嬷一千两,正肉疼呢,捏着御前送来的两万多两银子,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那夜里被狗咬的气下去了大半,她也不做甩鞭子的梦了,倒更有闲心等着陈家父女的反应,只等年后再慢慢折腾。

    *

    太上皇思虑再三,还是没入宫。

    他私库颇丰,至今还断不了有人孝敬,将宫宴转移到畅春园里,由他负责开销,对康熙不是什么大事儿。

    除夕一大早,耿舒宁接到太后送来的口谕,叫她张罗着慈宁宫上下吃顿年夜饭,安排好大年初一的赏银。

    耿舒宁恭敬笑着接了口谕,唇角的伤笑得裂开,都没烦躁。

    她在大清过的第一个年,实在是太舒服了。

    宫里主子都不在,她这猴儿就成了大王。

    没人敢问她唇上的伤怎么来的,都知道她跟家里不和睦,只以为是气狠了咬的,更不敢招她。

    分红拿在手,慈宁宫上下所有人,对她都满是恭敬和笑脸。

    不得不说,这种被人捧着的滋味儿,挺爽。

    胤禛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早早带着后妃们到畅春园给太上皇磕头,心情却是不大好。

    牛痘早在九月底就安排下去了,效果不尽如人意。

    不是牛痘不好,在百姓那里,胤禛这个皇帝口碑确实好了不少。

    问题出在欠了国库银子的朝臣和权贵那里,这帮不省心的没白做一回蛀虫,家里都养着府医,也不缺买病牛的银钱。

    他们不肯还户部银子,却能让府医去折腾牛痘出来。

    连弘昀都能平安种痘,权贵们就更放心自个儿给家里人种痘了。

    大不了私下里请太医上门帮着照看,胤禛也不可能明着下旨到太医院,杜绝此行为。

    允禟和允俄先前蹦跶时,就是拿自个儿府里的适龄子嗣都种完了痘说的事儿。

    这会子,皇子皇孙们都坐在畅春园,允禟在太上皇跟前,得意都快甩别人脸上了。

    “咱们都知道皇兄政务繁忙,还要操心国库的银子够不够用,可不敢给皇兄添腻烦,牛痘我们自己种就是。”

    允俄嘿嘿笑着帮腔,“我府里养着的大夫医术还不错,回头要是太医院需要的话,大夫送给皇兄用也行,都是亲兄弟嘛!”

    “就是咱们的银子都拿去还账了,今年给皇阿玛和皇兄的年礼有点不好看,你们可别嫌弃。”

    允禵撇撇嘴,嗤笑,“十哥怕不是叫福晋拿鞭子抽出府,才拿不出银子来吧?”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都知道十福晋彪悍,这会子又有了身孕,允俄更是不敢惹,抱头鼠窜从府里往外跑不止一回了。

    允禵虽跟亲哥哥不对付,但被额娘和福晋联手收拾了几次,倒也知道乖觉护短了。

    他又挑眉看允禟,“就九哥你府里那仨瓜俩枣的,皇兄还能出不起银子给他们种痘?”

    “你这么爱折腾,跟九嫂先折腾个儿子出来多好!”

    允禟气得跳脚要骂,允禵才不惯着他,一手一个将允禟和允俄脖子搂了。

    “别七个不满八个不忿地耍嘴皮子。”

    “咱们兄弟几个也好久没亲香亲香了,走,咱们练练,弟弟保证,今儿个不打脸!”

    允禟和允俄大呼小叫不肯走。

    可惜俩人酒肉上精通,身子骨一般,完全挣不开允禵的挟制,连老爷子救命都喊出来了,叫人一阵阵发笑。

    康熙没眼看这仨丢人现眼的儿子,只勾着笑,玩味转向看似平静的胤禛。

    “老三说礼部的章程都定下来了,老九那边讨回来的欠银也够用,老四你打算什么时候定下大典的日子?”

    胤禛平静回话:“儿臣觉得龙抬头日子不错,就是怕天寒地冻不好动土。”

    “再就是三月中二哥的冥诞时候,天儿稍微暖和些,更合适。”

    允祉在一旁笑,“其实天冷倒不是什么大事儿,龙抬头日子更吉利些,也能叫二哥地下有知,更早知道皇阿玛的心意。”

    允禟偷空把允俄推允禵怀里,死道友不死贫道地跑回来,正好听到。

    他嘴快往上跟,“就是,二哥最惦记的,肯定是皇阿玛和弘皙。”

    “早些叫弘皙住到太子府里去,上朝给四哥分忧,二哥也能安心早些投个好胎嘛!”

    胤禛心下哂笑,说得好像这混账到地底下跟二哥聊过似的。

    睁着眼胡说八道的模样,还不如那小狐狸哑着声说自己庄周梦蝶呢。

    胤禛深邃的眸底快速泛过一丝涟漪,晃了下神。

    明明才几天不见那小混账,他这几日想起她来的时候倒不少。

    也不知她唇上的伤好了没有……

    允禟还在那儿胡咧咧,打断胤禛的思绪,“听闻四哥先前叫人挠了,这会子还能看到痕迹嘿!”

    “以前倒不知四哥玩儿得这么激烈,也没听说四哥召幸妃嫔啊,难不成是暗地里金屋藏娇了?”

    太后以及皇后、端和皇后等后宫诸人,侍奉太皇太后在寿萱殿用午膳。

    晚上的除夕宫宴,才会跟太上皇他们一起到九经三事殿。

    这会子九经三事殿后头的清源书屋里,就只有皇子皇孙们,面对这种打趣,都笑得格外放肆。

    康熙都跟着打趣,“这倒是新鲜,难不成是老四你身边的女官不会伺候?朕记着你额娘宫里有几个还不错。”

    胤禛知道康熙说的是耿舒宁,毕竟这小狐狸没少借着额娘的手,往太上皇这里送好东西。

    老爷子向来是用着舒坦的人就喜欢往身边提拔,但今日提起这一茬,不只是为了喜欢。

    那套样式古怪的羊绒衣裳,就在胤禛身上穿着呢。

    这会子殿内人来人往的,并不算太暖,但他身上已经快起汗了。

    确实是好东西,老爷子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也会往蒙古那边动心思。

    这是提醒他,尽快将人拿捏在手里,才能保证不会叫人钻空子。

    他刚压下的浮动心思,又不可避免波澜起来,奈何那混账东西就是不肯往他身边站。

    前几天晚上亲过的柔软,似还在唇角萦绕,确实不错。

    “皇阿玛误会了,儿臣这几日太忙,着急上火的吃锅子热出汗来,一不留意挠了自个儿。”胤禛面上不露声色对康熙解释。

    “御前女官也是皇额娘调.教出来的,都还算尽心,至于其他的,等过些日子,外地官员回京述职的时候,给些恩典倒是无妨。”

    允禟听出胤禛话里的深意,再棒槌也没有愚蠢的皇子。

    他眼神闪烁偷偷看了眼依然噙着笑的老爷子,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河南那摊子事儿,他没少从中获利,噶礼也没少往他府里送孝敬,这些事儿都不能深究。

    不一会儿,康熙就打发了众人先往九经三事殿去,只留下了胤禛。

    “你心里有数就行,有些东西还是捏在手心里最稳当。”

    胤禛刚才轻易压住允禟的造作,康熙很满意,这会子起了指点心思。

    “不往后头送也好,别叫争风吃醋毁了正事儿。”

    康熙也没忘了敲打,“朕知道你不喜风花雪月那些子事儿,可皇嗣还是该上心些,宫里孩子太少了。”

    “胤禛,别动不该动的心思,过完了年开笔之前,你去奉先殿帮朕上几炷香,有些教训得牢记,你明白吧?”

    胤禛平静点头,老爷子是孝庄皇后养大的,祖孙俩最忌讳的就是帝王情深。

    他心下失笑,他怎么会对个身上疑点颇多的混账动心,老爷子实在是操心太过。

    他看向康熙的眸光清沉,平静得毫无起伏,没了外人有些话就好直说了。

    “皇阿玛不如赏儿臣个隐秘些的庄子,叫人出宫也不错,至于宫里,耿家不止一个嫡女,恩典给谁都行。”

    反正那混账不想待在宫里,让她出去体会一下宫外日子到底好不好过,叫她拿回生母的嫁妆再回宫也不错。

    只是那时候,景仁宫她短时间内就不用想了。

    学不会听话的狐狸,总得付出些代价。

    胤禛这话叫康熙很满意,老四在这点上,比胤礽要掂量得清。

    “回头朕叫梁九功把地契给你送养心殿去。”

    *

    耿舒宁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就这样轻描淡写被定下来了。

    当然,就算知道,她也无所谓。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人还能叫尿憋死吗?

    但有时,她和胤禛的想法总有相似的想法。

    那狗东西随时随地都敢发青,纯粹是被女人惯出来的。

    但他没见过女人真正的‘热情’,有些事儿,不叫他自己亲身体会,他不会懂。

    陈珍在除夕宫宴后,避开人来到了耿舒宁值房。

    与陈嬷嬷不同,陈珍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一举一动比陈嬷嬷还严肃。

    进了屋,陈珍二话不说,一丝不苟地跪在耿舒宁面前。

    “只要姑娘能帮奴婢定下女儿的亲事,让我夫家安分下来,奴婢这条命就是姑娘的。”

    她抬起头,眸中的疯狂叫人震撼。

    “无论姑娘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奴婢绝不会有一个不字!”

    耿舒宁沉默片刻,母爱的力量,她其实不太懂,两辈子她都没什么亲情缘。

    她掂量片刻,起身将陈珍扶起来,实话实说。

    “提高你在宫里的地位,让你夫家有所忌惮,眼下我能做到。”

    “干涉你夫家给你女儿说亲,叫他们再也不敢伸手,需要时间,我不能保证你女儿等得及。”

    但这一点,她也有解决方案,“就算成了亲,也能和离,保住你女儿的命最重要,这点我能帮忙,最重要的还是要靠你自己。”

    若是耿舒宁没口子地答应,陈珍反倒会怀疑,现在耿舒宁掰开了说,她心里最后一点迟疑也打消了。

    在过段方面,她跟姑姑一样,毫不迟疑点头。

    “奴婢愚钝,但差事办得还算利索,姑娘只管吩咐。”

    耿舒宁也是用人不疑,干脆拍板:“行,那你就先跟我学房中术吧!”

    陈珍和陈嬷嬷皆虎躯一震,学啥?

    第42章

    陈珍今年整三十,因为成亲早,再过两年都能做祖母的年纪了。

    陈嬷嬷就更不必说,她一个四十岁的自梳嬷嬷,一辈子也不用接触这档子事儿。

    姑侄俩万万想不到,还会听到有学房中术这一日。

    她们不是不懂,只震撼于耿舒宁一个没成过亲的黄花大闺女,是怎么知道房中术的?

    但姑侄俩对视了一眼,想起耿舒宁的敲打,谁都没敢问。

    耿舒宁反倒笑着解释,“这也不是什么污糟东西,《礼记》都说饮食男女为大欲,原先我想着嫁个能掌控的夫家,免得走了我额娘的弯路,自然会多学些东西。”

    陈珍心下微酸,男女那档子事儿,在学医后她比寻常女子其实懂得更多些。

    只是她从来没生出过掌控心思,夫君待她也淡淡的,并未替她在家中张目过。

    后来他离世突然,自己才会……

    如果她有耿舒宁这份心气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深吸口气,恭敬点头:“既是姑娘吩咐,奴婢定好好学。”

    耿舒宁怕隔墙有耳,思忖片刻,“我先教陈嬷嬷,让陈嬷嬷选开阔的地儿,口述给你吧。”

    姑侄俩都觉得应当,这种不好言说的事儿,本来就得谨慎。

    其实耿舒宁上辈子属于躺着享受的那个,没太多实操经验,碍不住她看的‘电影’多,男朋友耍起花活儿来也给力。

    从见面到勾引,从前戏到怎么尽快……咳咳,结束战斗,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应该算常识了。

    但耿舒宁想叫陈珍学的所谓房中术,不只是敦伦。

    最重要的是如何自然将那狗东西压倒,榨干他,提高怀孕机率,让宫里热闹起来。

    勾人呢,氛围、情调和计算缺一不可。

    怀孕的话,不只是计算排卵期,更需要从饮食,到敦伦结束后什么姿势,方方面面的讲究。

    在如何睡自己想睡却清高的男人这方面,耿舒宁的经验不是来源于男朋友。

    她接触过的那几个品牌公关的姐姐,还有她公司里几位市场部的女总,聊起来……尺度大到,耿舒宁觉得但凡不是个太监,都得被摁倒。

    她很喜欢听,虽然原来用不着,可睡人这事儿,凭什么只能男人主动呢?

    年后太后还没从畅春园回来,慈宁宫里耿舒宁说了算,倒是能有些清静时候。

    她跟陈嬷嬷在开阔些的烤炉那边说起来,也有些害臊。

    本来觉得没什么,上辈子她都能听得面不改色,可面对陈嬷嬷那张涨红得太厉害的脸,却莫名叫她恨不能抠别墅。

    陈嬷嬷不由得感叹,“老奴现在心里格外踏实,姑娘有这样的手段,是个男人都得死在你床……咳咳,姑娘的念想定有成真的那天。”

    耿舒宁:“……”说得好,下次别说了。

    她压着臊一边说,一边把阴干的蜂窝煤上戳出更多孔来,不动声色放到火盆里燃上取暖。

    *

    初五迎过财神,耿舒宁带着慈宁宫上下的宫人,在宫门口迎回了太后。

    虽说过年是喜庆日子,可太后一下凤辇,耿舒宁就从她脸上看到了深切的疲乏和不耐。

    这才离宫没几日,太后眼角都有了细纹,连乌雅嬷嬷和周嬷嬷也都看着格外憔悴。

    耿舒宁心里咋舌,看样子太上皇的那些妃嫔们,即便已经成了太妃,也都不消停啊。

    比起当今,太上皇的妃嫔数量……啧啧,耿舒宁更坚定出宫的心思了。

    就连大老婆都有这么多烦恼,皇后乌拉那拉氏到现在还在永寿宫里低调着隐忍呢,能选择的话,她才不愿意蹚这浑水。

    心里腹诽着,耿舒宁亲自扶着太后回到寝殿,忙不迭叫人将养身子的汤水端上来。

    她站到太后身后,替太后松筋骨。

    *

    乌雅氏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了近十日,每日还要听着那些莺莺燕燕的酸话,小心应付着她们为了儿女、家族各自的算计,感觉这几日比几年都难熬。

    过去做德妃时,勾心斗角也不用面对这些与前朝有关的事儿,只需要照顾好自己,时不时关心下太上皇和儿女便是。

    做了太后,在宫里连皇帝都要敬着她,也没那些子腻烦事儿凑到她跟前。

    舒坦日子过久了,冷不丁一去畅春园,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耿舒宁温热的细白手指轻柔按压在她额头上,缓缓往脖颈上去,适中的力道叫乌雅氏慢慢放松下来。

    再喝一口清甜微烫的醒神甜汤,乌雅氏轻轻舒了口气,对耿舒宁更加亲近。

    “有什么事儿你就叫底下的宫人做,仔细养好身子,也好在本宫身边伺候。”

    耿舒宁笑着应下,柔声调侃:“早知主子这样离不开我,爬我也该爬进畅春园里去,缠着您多赏我些好东西。”

    乌雅氏被耿舒宁逗得发笑,放松下来后,突然吩咐——

    “钮祜禄氏在畅春园动了胎气,这都六个月了,且得仔细着,周嬷嬷你去太医院走一趟,叫孙太医勤着些给她请平安脉。”

    说罢,乌雅氏忍不住叹了口气,“到底宫里孩子还是少了些,满宫的女人眼珠子都在钮祜禄氏身上,活似兔子掉进了狼窝,估摸着是吓着了。”

    不只是钮祜禄静怡,她也叫那些太妃们阴阳怪气气着了。

    皇帝这子嗣稀少的事儿怎么都越不过去,宫里就一根独苗,偏叫乌雅氏无处反驳。

    耿舒宁笑得更柔婉,替太后揉捏着肩膀,轻飘飘地安抚太后。

    “新年新气象,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不用主子操心了呢。”

    乌雅氏失笑,那她还不如做梦更快些。

    她却是没想到,耿舒宁这话竟一语成谶。

    *

    初六胤禛在养心殿开了笔,不等第二日上朝,就令张廷玉拟了旨,下发礼部和户部,定下端和帝在龙抬头这日追封的章程。

    至于立太子大典,则在弘皙为端和帝守孝二十七日后,在乾清宫举办。

    而后太子入住挨着直亲王府的太子府,于文渊阁出阁讲学,正式入朝。

    接连两道旨意,午时之前就下发到了六部,叫六部衙门瞬间沸腾起来。

    两个大典隔的日子太短。

    帝王治丧和立太子大典,可不只是礼部和户部的事儿。

    从内务府到九门步军,再到造办处和六部,几乎是需要所有文武百官的配合。

    偏偏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哪怕前头准备的差事已经办了不少,也叫人忙得不可开交,头昏脑胀。

    胤禛要的就是他们忙。

    刚翻过年,养心殿里的折子倒不算多,也没人有工夫给他找事儿,多是些请安折子。

    他不爱看,干脆送到畅春园,美其名曰叫弘皙拿来历练一番。

    但他也没闲着,先前耿舒宁在青玉阁给的那些零碎小物件儿,他交到了造办处去,让他们来张罗。

    至于鸭绒和羊绒这事儿,耿舒宁不只是给了衣裳,还给了十几张图纸。

    鸭绒能做的东西比较多,在民间推广养家禽对百姓们有利,这事儿胤禛真切放在心上了。

    但想收鸭绒上来,鸭肉也要有去处,想把好处落到百姓手里,没那么容易,朝廷需要什么样的政策和监管制度,都得仔细琢磨。

    更重要的是羊毛。

    羊毛纺线可以织衣,羊绒可以纺布裁剪,这都是柔软些的羊毛。

    至于稍微粗硬一些的,也可以拿来做呢绒、毡呢等,不管是做大氅还是毯子,防风效果都比寻常厚布好得多。

    最重要的是成本低。

    毕竟有几百年的演变和改善,耿舒宁给的法子,比过去尚服局做羊毛毡毯简便许多。

    这就不只要考虑民间,还要考虑跟蒙古打交道的问题。

    胤禛顾不上叫允祥去刑部了,先将他安排去理藩院,而后拉着允祥、张廷玉和陈廷敬等大臣,一点点商议琢磨其中的门道。

    还有户部讨要欠银一事,胤禛不想将这份功劳让给允禟,且等着大典后,允禟自己辞了差事,他再安排人上去。

    欠功德这法子不妥当,对付朝臣宗亲,得有更周全,且叫他们闹腾不起来的旨意才可。

    时间还算充裕,如何确认章程,胤禛还有时间思考,只是发愁手头可用的人不够多。

    这一愁,就到了元宵节时候。

    日子快到他总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竟也没发现,耿舒宁这阵子安静得很。

    还是在乾清宫宴上,看到她俏生生立在太后身边笑,胤禛才晃了下神,扫了她颜色格外娇嫩的唇瓣好几眼。

    瞧着是一点疤痕都没留,看样子养心殿送过去的白玉膏很管用,倒叫她笑得更好看了。

    就是这混账格外没良心,丝毫不惦记着是谁送过去的药膏子。

    耿舒宁这回没避着胤禛的目光,不经意与他对视时,笑容依旧清甜,还恭敬福身示意。

    她湖绿色的崭新宫装,领口绣了几株腊梅沾年节喜气,花红柳绿,总叫人看着格外有食欲。

    胤禛不自觉就多吃了些菜,后妃们笑语晏晏敬过来的酒也喝了不少。

    脑子里的正事儿太多,皇亲国戚们太闹腾,反正不可能是叫那混账勾了心神,胤禛有些心烦意乱地燥热。

    他便没发现,今晚从皇后到不起眼的小答应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隐晦的灼热。

    *

    这阵子,宫里一位姓陈的医女,向永寿宫主子娘娘献上了一张生子方,没特意瞒着人。

    事关子嗣,妃嫔们从来不会不好意思,立时就问到了永寿宫和太医院去。

    皇后知道自己身子骨不适合再生孩子,太医院也不愿意得罪妃嫔,两相配合,这生子方就流了出去。

    说是生子方,其实只算利孕方,里头有关于易孕时间的推算,容易坐胎的侍寝姿势,还有保胎的食方推荐。

    这陈医女夫家前朝曾出过太医,她自己本人进门就开了怀,后头也是儿女双全,虽然没保住儿子,生养却比寻常妇人容易。

    尤其是这生子方太医院里的太医也都看过,有问题太医绝对不敢叫主子娘娘们用,妃嫔们更放心不少。

    这就都肯用心琢磨着。

    仔细一看,好家伙,以前她们算的日子都是错的,怪不得潜邸时候府里孕信就不多呢。

    她们不会想大家都是如此,为什么别人府里孩子多,所有妃嫔们都只有一个奔头——方子有了,怎么叫万岁爷召幸?

    毕竟这位爷可是能在养心殿近两年都不入后宫,光有方子没有雨露有个屁用啊!

    备受后宫娘娘们看重的陈医女,私下里又去了趟慈宁宫,献上了名为易孕,实则勾人的法子。

    乌雅氏也听到了生子方的风声,正愁着宫里妃嫔不中用呢,这还能等?

    厚赏过陈珍,她下了道懿旨——除了钮祜禄静怡外,其他妃嫔变成每日去慈宁宫请安,陪太后礼佛。

    起码养心殿得到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至于是礼佛还是旁的,陈嬷嬷倒向耿舒宁,乌雅嬷嬷心疼主子,觉得宫里子嗣多一些更好,瞒得是严严实实。

    胤禛听闻慈宁宫的动静后,只以为额娘是在畅春园受了委屈,回到宫里折腾一番泻火。

    前朝事儿太多,他丝毫没放在心上。

    他也不知道,御膳房每日送上来的膳食里,多了好些放鹿茸、虎鞭和丁香、肉桂……这些容易叫人燥热的膳食。

    他更不知道,妃嫔们这阵子从慈宁宫请过安后,都忙不迭回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大冷的天儿,在帐子里秦家练习陈珍教导的柔身术,练得香汗淋漓。

    *

    回到眼前来,胤禛燥热得实在是待不下去,酒也喝了不少,虽没喝多,却有些坐不住。

    他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性子,直接带着苏培盛去外头吹风醒神。

    若不是太后还没离席,胤禛估计就直接回养心殿就寝了。

    这会子只能在偏殿休息片刻,等着元宵节放完了烟花后,伺候太后回宫。

    苏培盛刚在外头站定,齐妃李氏就带着红缨过来了,看到苏培盛竟不像过去一样冷脸,笑得非常和善。

    “太后娘娘让我来给万岁爷送醒酒汤,劳苏公公禀报一声。”

    苏培盛迟疑了下,不敢不给太后和齐妃面子,进去禀报了。

    因为弘昀,胤禛也不会不给李氏这个鞭子,淡淡叫了进。

    红缨和苏培盛就在门口伺候着。

    苏培盛以为这会子主子爷不舒坦,会很快叫李主儿出来,却没想到,是很快……就听到了里头敦伦的动静。

    看着红缨脸上格外明显的喜色,苏培盛总觉得不大对劲。

    这……万岁爷连就寝都不愿意在乾清宫,为表对太上皇的孝心,特地选了养心殿,怎会在乾清宫偏殿里幸妃嫔?

    齐妃可别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吧?

    他压着担忧赶紧吩咐人守着附近,生怕叫人发现这边的动静。

    随后他冷冷瞥红缨一眼,避开她,偷偷吩咐赵松去请太医。

    半个时辰后,里头传来了胤禛低沉的叫水声,似是压着风雨一般。

    第43章

    二更时分,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胤禛脸色冷淡坐在罗汉榻上,由太医把脉。

    常院判觉出皇上身上的冷意深沉,仔细把脉许久,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万岁爷这身子……好得不能再好了,到底让他瞧什么?

    胤禛垂着眸子淡淡问:“朕体内可有迷香和催青香的痕迹?”

    常院判心下一惊,跪在地上吓得快打摆子了。

    “回万岁爷,许是微臣医术不精,没诊出来,可要叫陈太医过来瞧瞧?”

    胤禛捏了捏额角,身上冷意更重,语气却依然轻飘飘的。

    “不必了,你退下吧。”

    待得殿内没了人,苏培盛小心翼翼上前,小声问——

    “爷,李主儿那里的人……留还是不留?”

    先前在乾清宫洗漱过后,齐妃是被养心殿的人送回去的,没叫人发现,却也围着宫门不叫进出。

    苏培盛其实想问,今晚齐妃侍寝,留还是不留。

    胤禛好一会儿没吭声,半眯的眸子淡淡看着手中的佛珠。

    在偏殿时,其实李氏伺候得比起过去更得他心意。

    但她今晚的热情,让他抵不住心里的晃神和燥热,叫他觉得格外腻烦。

    像是他被漂了……胤禛思绪猛地一顿,瞬间抬起眸子,眸中冷光大盛。

    “不留!”胤禛盯着苏培盛,怒火叫额角都蹦起了青筋,咬着牙一字一句吩咐——

    “叫粘杆处彻查慈宁宫,耿舒宁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

    苏培盛目瞪口呆:“主子爷的意思是……”今晚齐妃侍寝,又是那小祖宗搞出来的?

    不是,这小祖宗难不成真想做尚寝嬷嬷?!

    *

    耿舒宁神思不属地伺候着太后歇下,蹙着眉慢吞吞回到自己的值房,陈嬷嬷已经在等着她。

    “姑娘,今晚齐妃侍寝了。”

    耿舒宁白嫩的眉心皱得更紧,“我知道。”

    她也很惊讶。

    她想着,这世道女子都保守委婉,给的法子是细水长流才能见效的,也只是勾搭而已。

    真让她教人强那个啥,她也不敢啊,又不是不要命了。

    哪知道李氏在乾清宫就敢……比她还莽。

    她想榨干这狗东西,别总打她的主意,不是想气死他。

    哪料到,齐妃得了太后的吩咐去送醒酒汤,一直没回来,太后和皇后都知道怎么回事。

    皇后脸色不好看,太后歇下的时候脸上却带着笑。

    陈嬷嬷担忧,“我和陈珍的关系瞒不住御前,若是万岁爷查出什么来,雷霆震怒……”

    “怒什么呢?”耿舒宁披上鸭绒毯子,垂着眸子嘴硬。

    “是叫宫里子嗣多一些不好,还是娘娘们更会伺候万岁爷不好?”

    “说起来,万岁爷先前想叫我去御前,本就是要让我做尚寝嬷嬷的差事。”

    陈嬷嬷无奈极了,“姑娘明知主子爷对你的心思,偏总往旁人那里推,万岁爷心里能舒坦吗?”

    在宫里,一旦有谁侍寝,其他妃嫔都恨不能拿醋把人淹死。

    像姑娘这样,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姑娘对皇上不上心,这是个男人就不能忍。

    耿舒宁笑了,“皇上想在哪儿幸人就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后宫女子还要感恩戴德,心里就舒坦吗?”

    那天去青玉阁,她虽然有了逃离临幸的法子,在黑暗中被压制的恐惧和厌恶不全是假的。

    这也叫她坚定了出宫的心思,只要她有用,以四大爷务实的性子定会护着她。

    嘴上先敷衍着,这男人身边妃嫔那么多,时候久了,他也许就歇了心思。

    那时候,她肯定早在宫外了。

    性于她而言,曾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如果要成为将她锁起来的牢笼,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陈嬷嬷没办法回答耿舒宁的问题,无声叹了口气劝。

    “这世道女子不都是如此?您实在没必要跟万岁爷较这口气儿。”

    “起码万岁爷对您上心,金尊玉贵地活着,已经比大多数女子要强了。”

    耿舒宁撑着额头,扯了扯唇角。

    “我心里有数,明儿就跟万岁爷陈情,嬷嬷放心吧。”

    她无法叫陈嬷嬷明白,不管在哪个世道活着,她都少不了这口心气儿。

    上辈子她没了亲人,在这里也如浮萍,想好好活着,凭的就是那口气儿。

    没了心气儿,也许去地下跟奶奶团聚还更好些。

    *

    翌日一大早,耿舒宁请陈嬷嬷给御前递了一封信。

    苏培盛战战兢兢将信送到主子手里。

    胤禛从昨夜起就憋着一股子气,说不上恼火,就是有些厌烦耿舒宁这些小伎俩了。

    不过一个女人,愿意伺候就留着,不愿意就关去庄子上,暗卫有千百种法子,能叫她把肚子里的坏水儿吐干净。

    面无表情打开信笺,他没有期待,只想知道是谁给她底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敢算计帝王。

    然而信打开后,胤禛有些意外。

    明明昨夜才刚见过,信纸上扑面而来的却都是思念。

    「昨夜听风,恐君凉意入体,夜半对炭火,盼君暖,如我亦,惊觉万语千言无处说」

    「炭火千疮百孔,如千百冤枉,尽付窗外,化作盼雪意,蒲柳情丝应如雪,叫天地知,念呀念成了疾」

    「爷,你想听雪的声音吗?」

    这狗屁不通的酸话叫胤禛看得眼睛疼,眸光却被最后一句话惊得剧烈波动一瞬。

    钦天监禀报上来,这几日都没有雪。

    但他刚在胸膛升腾起的暴戾,凶狠,却好像被轻飘飘的雪花压住,包裹,不由自主地消散。

    良久,形状姣好的薄唇轻轻呵出无声的笑,落雪的冷意从心窝子往上去,蔓在了眸底。

    不用查,他也可以确定,昨晚的事儿跟耿舒宁脱不开干系。

    她是个会玩弄人心的,却不是他教出来的。

    那是谁,教她学会这样狡诈又勾人?

    苏培盛从殿外进来,轻声禀报:“万岁爷,赵松问过陈嬷嬷和巧荷了,耿佳福晋替姑娘相中了一门亲事,是做填房……”

    他期期艾艾将那人的身份说了,声音更轻,“姑娘这阵子心里不痛快,天天在慈宁宫膳房后头……玩儿泥巴,只有陈嬷嬷伺候着,倒是没跟谁联系。”

    胤禛冷笑,“若朕没记错,陈医女是陈嬷嬷的侄女,还是潜邸时候朕帮着送进宫的吧?”

    他记性向来很好,掌控欲又强,事无巨细都在他脑子里。

    既然能瞒得住,那陈嬷嬷怕是换了主子,她的手段确实叫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苏培盛没敢吭声,他也觉得不用查。

    “万岁爷,张廷玉大人和陈廷敬大人求见。”赵松在门口轻声禀报。

    “陈氏那里不要再叫她办差事了。”胤禛将信纸放在烛火上方顿了下,却又折了起来,语气格外淡漠吩咐道。

    “只管叫人仔细盯着那混账,不管她想做什么,不必插手。”

    “宫里也确实该多些喜信儿,若再传出孕信,将那皇庄的地契给她送过去,朕送她一个做姑子的好去处。”

    没等苏培盛为‘做姑子’三个字震惊,胤禛就叫张廷玉和陈廷敬进来了,理藩院和户部的事儿还没忙完。

    三月底他打算带弘皙下江南,没工夫跟耿舒宁计较这些风月上的小事。

    由她去,只要她还有用,他自不会亏待了她。

    *

    有了准备以后,苏培盛很快就发现,御前起居日常中有些许不对劲。

    比如膳房里进上来的膳食里,加了些寻常不会加的东西。

    又比如来御前送汤水的妃嫔,汤水里也添了以往不见的佐料。

    到龙抬头之前,皇上偶尔召幸妃嫔,也叫苏培盛发现了这些妃嫔们的变化。

    连最寡淡的懋嫔身上都多了些柔婉。

    端和帝的治丧大典过后,苏培盛将常院判做出的诊断禀报了上来。

    “您入口的东西并无不妥,都是孙太医偷偷瞧过的,与过去太后娘娘给您养身子的药膳类似,滋补肾气,温肝养神,对万岁爷没坏处。”

    “陈医女奉上的生子方,因着时间短,暂时看不出效果,太医院五日给后宫请一次平安脉,有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

    胤禛眉眼疏淡,“既对朕好,朕也不能不承耿女官的情,将地契这就给她送去吧,叫她亲自来养心殿谢恩。”

    这阵子后宫妃嫔往御前送汤水频繁,手段齐出,胤禛身体越是放松,心里那股子火就越燎原。

    苏培盛也不敢多说什么,他总觉得这俩祖宗在玩儿一种很新奇的东西。

    他这当奴才的不懂,也不想懂。

    到了夜里,地契是赵松亲自送到耿舒宁房里。

    他笑得格外恭敬,“这庄子在小汤山,那可是太上皇叫人建的庄子,最是清静不过,适合您修行。”

    耿舒宁:“……”修行里,包括酒肉不?

    赵松又道:“万岁爷请您有空的工夫,去御前谢恩。”

    耿舒宁捏着地契,明明得偿所愿,却没跟拿到分红的银子一样高兴,反倒心下打鼓。

    这狗东西,不是被妃嫔扑疯了吧?

    她有种去了养心殿,可能再也出不来的预感,这庄子……是用来给她收尸的吧?

    耿舒宁笑得比赵松还恭敬,扶着脑袋满脸歉疚。

    “请小赵谙达帮我在主子爷跟前请个罪,我这阵子身子有些不适,太医叫我仔细养着,夜里太冷了,去一趟御前怕又要起烧。”

    “可否请小赵谙达等等,我以书信的形式,向万岁爷谢恩可好?”

    不等赵松拒绝,耿舒宁又道:“小赵谙达放心,若是万岁爷怪罪,我都接着,不会叫你为难的。”

    赵松听她这么说,实在无法拒绝,干爹又叮嘱他,不管耿舒宁要做什么,都别管。

    他只能带着厚厚一封信回到养心殿。

    苏培盛看见信,心里纳罕,“这祖宗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跟万岁爷说?”

    有这写信的功夫,直接在皇上身边说,也好过总叫皇上这么猫一阵狗一阵的恼,要送她出家啊!

    摇摇头,苏培盛捏着信送了进去。

    胤禛今儿个正是狗的时候,看见信就冷笑,知道她这是不敢来御前,劈手接过来,想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信一打开,胤禛就愣了下。

    这回没有那些酸溜溜的白诗,只有一句话——

    「爷,舒宁将心疾变成了惊喜,您就别跟我计较啦!」

    底下放着厚厚一叠画,第一张是一个小人儿蹲在地上,拿筷子……玩泥巴。

    胤禛:“……”这是尼姑该干的事儿?

    从第二张开始,小人儿辛辛苦苦用烤炉试出了干面条、料块、蜂蜜面饼……等许多他已经尝过的吃食。

    后面还有方方正正的饼,标注着压缩饼,用到的是些最常见的粗粮甚至还加了些许麦麸,掺上饴糖和参须水,不伦不类。

    画一旁有口感和功效解释,“压缩饼在油纸中包裹着不易碎,能保存三个月以上,口感略粗糙。”

    “但研磨成粉后炮制,比较容易入口,营养充足,适合急行在外食用,奴婢一点都不辛苦。”

    胤禛唇角有点压不住了。

    他竟毫不意外她这狗腿模样,这混账造作完了,回回都要拿东西出来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她。

    他随手将这张画递给苏培盛,表情肉眼可见地愉悦,“明儿个一早,叫人送到——”

    话没说完,他突然顿住,手里的画都惊得轻飘飘落地。

    苏培盛满头雾水捡起来,“万岁爷?”

    送到哪儿您倒是说啊!

    但胤禛没出声,死死盯着最后一幅画。

    画面里,落寞委屈的小人蹲在炭火盆前,用火钳子拨弄着里头……千疮百孔的圆炭块。

    画一旁的解释言简意赅——

    “黑炭掺以石灰、黄泥做成千疮百孔炭,那些孔绝对不是奴婢泄愤戳出来的!”

    “阴干后燃烧无黑烟,似红罗炭,一筐可做三筐千疮百孔炭,一块可烧三个时辰,就跟奴婢对您的忠心一样持久!”

    胤禛:“……”她给了他一份实在无法拒绝的大礼,哪怕有再多气,也都发不出来了。

    真正到春末之前,估摸着还得有两场大雪。

    若真如她所说,今岁……不,以后冻死的百姓都会少很多。

    黑炭在市井间卖得不贵,三十文钱一大框。

    这……千疮百孔炭,等于三十文买三筐,还更经烧。

    胤禛粗粗算了下,哪怕两文钱一块也有得赚,百姓们用得起。

    这样的大礼……是她在思念自己的时候做出来的。

    他心里升起一股子叫胤禛格外陌生的酸涩,滚烫划过心肠,叫他不自觉温柔了眉眼,只眸底愈发深沉。

    这样一个永远充满惊喜的小混账,他无法用那些严苛手段对付她,亦不愿逆了她的心思强行将人收进后宫。

    他该拿这小狐狸怎么办?

    第44章

    胤禛非常清楚千疮百孔炭的价值,可以说这是比牛痘还要重要的东西,甚至会是他彻底坐稳皇位的契机。

    只是老问题仍然存在,他手里可用的人不多。

    胤禛想,所以哪怕耿舒宁是个女子,他也依然重视,为了江山社稷,对她再纵容些……又有什么要紧。

    一部分朝臣和宗亲仍然忠心康熙,因为按照以往所为,康熙能给他们的荣华和权柄,在新帝这里行不通。

    另有一部分朝臣这宗亲处在微妙的中立位置,因为胤禵、胤礽和胤禩没的突然,他们的势力保全得非常完好,隐匿在风雨之下等着搅浑水。

    从耿舒宁给的震撼中清醒过来,胤禛的恼火自己就消化掉了,却一时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将复杂情绪压在心底,先思忖该办的正事。

    千疮百孔炭不难做,但不能交给内务府。

    他们一层一层羊毛薅下去,再便宜的炭也会变成普通百姓买不起的价儿。

    顶好是从造办处里提人出来办个场子,以胤禛能信任的人领头,叫托合齐带兵把守,做出足够的炭火,直接卖给百姓。

    造办处的师傅好找,只要身契拿捏在手里,从炭场出不来,也不怕方子短时间泄露出去。

    往后泄露了,在第一轮朝廷带头限制价格后,有心之人也不敢比朝廷卖得贵。

    现在关键是他可以信任的,一个允祥要负责理藩院的差事,半个允禵还没能彻底收拢京郊大营呢。

    剩下的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短时间内提不出人来。

    *

    天儿这么冷,倒春寒里头总会有雪,事不宜迟。

    胤禛没多迟疑,将千疮百孔炭重新画过,带着图纸去了畅春园。

    千疮百孔炭……实在难听,胤禛思忖许久,更名为玲珑炭。

    清源书屋里,康熙看着图纸,心神大震,甚至不顾胳膊腿儿不便,猛地站起来看向胤禛。

    “这可是真的?”

    胤禛赶紧扶住摇晃的康熙,“儿臣已经叫造办处的人暗中试过了,一小块炭至少可以燃四个时辰,若是放在略封闭些的铁桶内,能燃烧接近五个时辰。”

    也就是说,两文钱就能叫屋子暖上一夜。

    百姓们一冬再节省,至少也得十几筐炭,才能保证不冻个好歹。

    这大几百文的铜子儿,却不是所有百姓都掏得出来。

    哪个冬里都会冻死好些穷苦百姓。

    如果玲珑炭可用,叫造办处想法子做出能延长燃烧时长的炉子来,也许三分之一的铜子儿都用不了。

    康熙哪怕有再多心思,他也是个一心为江山的帝王,这点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而百姓是江山的根基。

    “这炭怎么来的?”他问胤禛。

    “你来找朕,是想让朕来替你张罗这玲珑炭的买卖?”

    胤禛迟疑了下,只回答后头的问题。

    “我想问皇阿玛要个人,不想叫您张罗,您手底下那帮子蛀虫儿臣信不过,这事儿臣来办更好些。”

    这番大实话把康熙气笑了。

    坐下去之后,完好的右腿踹胤禛身上,“信不过朕,你还来问朕要人!”

    胤禛没有拂去衣袍上的脚印,随意撩开跪下去,“儿臣想要的是戴名世之堂孙陈宏富。”

    康熙脸色一沉,没吭声。

    戴名世因为《南山集》讽刺满清,在江南被无数称呼满清为鞑子的遗老们传颂,被康熙亲自判了诛亲外两族的罪。

    胤禛说的陈宏富,实则是戴名世之女所生,只是过继给了二族之外的堂伯。

    虽幸免一死,却与家人一起,都被发配去了直隶采石场做苦力。

    戴名世和当初《南山集》所引用书籍的侍读学士方孝标,两家现在剩下的五服之内的族人,日子都不好过。

    康欣心下清明,戴方两家为两朝世家,底蕴颇深,子孙有才能者不少。

    胤禛不只是要陈宏富,他要的是戴家和方家后人,这无异于推翻康熙的旨意,打康熙的脸。

    康熙没急着回答胤禛的话,淡笑着看了眼玲珑炭的图纸,眼神意味深长。

    “叫玲珑炭,莫不是女子做出来的吧?”

    “是耿家那个女儿?你到底什么打算?”

    胤禛晃了下神,这炭火确实是耿舒宁对他的情意,七窍玲珑心,最是相思,最恨相思。

    他不知道该拿耿舒宁怎么办,却下意识想留下她的情意。

    只是这话却不能跟老爷子说,胤禛舌尖微微顶着上颚,微微垂眸。

    “耿氏该如何安排,儿臣还想看看耿佳德金的能力,左右她一时半刻出不了宫,朕派人盯着她,出不了乱子。”

    “这炭……确实是她做出来的,是为额娘张罗吃食的时候,闹着玩儿发现的,名字却是儿臣起的。”

    “儿臣愿以比干意,尽忠江山,尽为江山,使得天下俱欢颜。”

    胤禛抬头,“皇阿玛,追封二哥,立弘皙为太子,儿臣不后悔,却也盼着皇阿玛多疼儿臣一些,成全儿臣玲珑愿。”

    当老子的明旨打儿子的脸,他是新帝,也需要立威。

    若戴方两家人被起复,会比任何人对胤禛都忠心,也能以最快的速度让臣子们看到,一朝天子一朝臣。

    康熙哼笑了声,“你打小就不是个心眼大的,当初你能为了条狗剪了老九的鞭子,今儿个来打你老子的脸,朕一点都不意外。”

    人老了就容易心软,康熙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还能看顾这江山多少年,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吝啬为新帝立威。

    他摆摆手,“行了,别在这儿碍朕的眼,只一点你记住,别叫女人牵着鼻子走。”

    “有用的女人可以纵着,却别纵过了头,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胤禛恭敬应下,他知道,老爷子这是答应了。

    他并不意外,当儿子的对老子的心态总是更了解些,尤其是这老子还曾经是皇帝的情况下。

    想着耿舒宁,胤禛心里有些憋闷。

    老爷子只知道他纵着耿舒宁,却不知道他是纵得她把自己往别人那里推。

    即便他想,那女人没有心,他们传不出什么狐媚惑主的小话来。

    出门时,胤禛没忍住抬头看了眼天,二月天高云阔,空气还格外干燥,有风无雪。

    他突然问苏培盛:“雪落是什么声儿?”

    “这……奴才还真没注意过,没什么声儿吧?”苏培盛没见过耿舒宁的书信,满头雾水,小心翼翼伺候着胤禛上皇撵。

    胤禛微讽地勾了勾唇,是没什么动静,就跟龟缩在慈宁宫那混账一个样儿。

    *

    在正经的朝廷大事上,胤禛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帝王。

    一道密旨,将戴方两家被流放的族人从盛京和直隶接到京城,胤禛没急着传出消息去。

    陈宏富快马加鞭行至京郊,在托合齐的驻守下,进了被高墙围起的宽阔庄子。

    他带着造办处出来的十个师傅不眠不休好几日,设计出了玲珑炭炉。

    托合齐令手下可信任的中营副将和汛兵从附近庄子上请了许多劳力过来,送入了庄子里。

    二月下旬,外城开了几个铺子,以朝廷的名义售卖玲珑炭和玲珑炉。

    炭一块两文,可燃烧三个时辰,每家每户每日限买三块。

    铁皮炭炉一个两百文,可供玲珑炭多燃烧两个时辰,每家每户限购一个。

    一开始百姓们还不敢上前,毕竟周围驻守着步兵衙门里的兵吏。

    还是跟随托合齐出来巡逻的陈宏富看见,他在采石场跟普通苦力待了好几年,最清楚百姓们怕什么。

    很快,就有兵吏敲锣打鼓叫喊起来——

    “皇上仁慈,怕百姓们冷天难熬,特叫人做了玲珑炭!”

    “皇恩浩荡,一块只需要两文钱,一夜不用添炭火啦!”

    “想买的只管进屋子里试试看这玲珑炭暖不暖!不暖不要钱!”

    百姓们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儿?

    要知道,就是黑炭,他们一夜也得烧个五文钱的炭。

    因为贵,家里穷的都只有最冷的时候才烧炭,其他时候就是硬熬着。

    现在两文钱就可以暖和一夜?

    那岂不是不用因为省钱,死熬着不舍得烧炭了?

    百姓们想活,无非就是吃饱穿暖的事儿,涉及这方面,再害怕那些兵老爷们,他们也敢往铺子里去。

    等发现这些兵老爷们并不拦着人,虽然口气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却只维持秩序不叫人生乱后,三家铺子前都排起了长队。

    胤禛下午批完了折子,没歇晌儿,微服出来看。

    见着不少百姓穿得破破烂烂,却兴高采烈提着炭往家走,胤禛紧绷的心神稍松了些,脸上见了笑。

    苏培盛瞅着主子高兴的时候,小声禀报:“爷,耿大人叫人传信,再有两日就能进京。”

    胤禛淡淡嗯了声,“叫高斌出京迎一迎,别出什么乱子。”

    三月初就是立太子大典,胤禛已经冷了佟家不短时候。

    老爷子给他面子放出戴方两家的人,叫朝中这几日都安分不少,他也得给太上皇面子,不好一直打压佟家。

    江南舞弊案已经斩了几个监考,南地学子被安抚下来了,他可以暂时不追究,送回来的证据并不充分,先按下不提。

    河南贪污案他却不打算纵容。

    弘皙成了太子,佟家绝不会安分。

    佟家确实有几个可以用的,胤禛打算在太子入朝之前,将隆科多彻底摁下去。

    元宵一过,他就给耿佳德金下了密旨,叫他送回常思臣与隆科多勾结的证据回京。

    *

    回到宫里,胤禛坐在御案前,拾起川陕那边送过来的密折翻看。

    胤禛北巡后,蒙古安分了一阵子。

    可私下里,策妄阿拉布坦对西藏那边的动作一直都没停,岳升龙那边一直密切关注着呢。

    苏培盛见主子又要忙,叫人奉茶上来,便要安静退到角落里。

    但他还没动作,胤禛突然开口。

    “耿佳德金许久没见耿舒宁了吧?”

    苏培盛:“……是,少说也得有三两年功夫了。”

    从万岁爷登基后,耿知府在畅春园,后来又去了河南,自没机会见闺女。

    胤禛云淡风轻吩咐:“后日一大早,你亲自去慈宁宫接她过来,就说玲珑炭的功劳朕不会忘,叫他们父女二人见一面吧。”

    *

    也是巧了,苏培盛过来请人的时候,慈宁宫里请安的妃嫔难得还没散。

    前殿里格外热闹。

    先前小产的苏常在,还有宁贵人,都被太医诊出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下子得了两个喜信儿,叫耿舒宁看着,太后就差夸一声儿子好种了,笑得眉不见眼。

    听闻苏培盛的来意,太后笑着催促耿舒宁,“正好,舒宁你赶紧去御前,把这好消息告诉皇帝,也好叫他高兴高兴。”

    皇后等人都在,连钮祜禄静怡也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来了。

    在座的妃嫔当中,除了齐妃面色格外阴郁外,其他人不管怎么想,面上都是喜色。

    得知皇上要给耿舒宁见阿玛的恩典,不像太后那般高兴,包括皇后在内,看向耿舒宁的眼神都带着惊疑和打量。

    皇后笑着附和太后的话试探,“想必是耿知府差事办得好,万岁爷才给耿知府这个恩典吧?”

    齐妃嗤笑了声,上下打量耿舒宁,“姐姐说得是,这也是好事儿,耿知府官运亨通,耿女官出了宫,这亲事倒是好说了。”

    耿舒宁脸上实在拧不出绯色来,只好装害羞低着头告退。

    太后笑着拍拍耿舒宁的手,不想理这些酸话,中用的没几个,倒是有功夫操心她身边的人怎么安排。

    她笑着给了后妃们一个钉子,“你先去跟皇帝禀报好消息,本宫舍不得你,想叫你多伺候两年,你的亲事本宫慢慢替你张罗。”

    耿舒宁恭敬应下来,跟着苏培盛往养心殿去。

    一到养心殿,耿舒宁就发现,御前的气氛格外紧张,好几个守在门口的宫人面色煞白。

    赵松看见苏培盛,跟看见菩萨一样往这边颠。

    “干……苏总管,万岁爷震怒,打发了宫人出来,好一会子没上茶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苏培盛:“……”这特娘真是他的好儿子,快孝死他了。

    旁人不敢进,他苏培盛吃饭的家伙事儿格外硬不成?

    赵松偏没发现苏培盛的瞪视,反倒冲着耿舒宁笑,“万岁爷早就吩咐,耿女官若来了,先在偏殿候着,等时候差不多,再叫您出来。”

    苏培盛眼珠子一转,对了,还有这祖宗……

    耿舒宁可不会再给苏培盛拿她顶刀的机会,反正她不穿花盆底,三两步踏上台阶就往偏殿转。

    人都走远了,话才扔过来,“我只是宫女,用不着人伺候,两位谙达先忙差事要紧。”

    苏培盛:“……”您要不跑得这么快,我就信了。

    没法子,眼下耿舒宁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只怕皇上自个儿都没苏培盛清楚。

    那是打不得骂不得,更放不下,活脱脱一个真祖宗。

    他也不敢跟过去一样,说把人提到皇上跟前就把人提过去,这祖宗连万岁爷都敢打呢。

    苏培盛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伺候。

    *

    耿舒宁在偏殿里,也隐隐约约听到了皇上发火的声音,应当是气狠了,说起刻薄话来格外不留情面。

    “……都叫狗吃了不成?狗都比你们聪明!”

    耿舒宁点头,是,狗咬人的时候格外狡猾,闷不吭声说张嘴就张嘴。

    “连个人都看不住!常……你们自个儿的脑袋干脆也摘了算了!”

    “河南贪污是一天两天了吗?……噶礼算什么东西,叫你们连圣旨都忘了,你们怎么不忘了吃饭!”

    “杵着作甚?滚出去!”

    ……

    耿舒宁正听着,没多会儿,苏培盛灰头土脸地捧着茶过来了。

    “耿女官,奴才实在是没法子了,求姑娘帮个忙,送盏下火的茶进殿吧!”苏培盛没给耿舒宁拒绝的机会。

    “再叫万岁爷气下去,气坏了身子不说,耿知府估摸着也要受牵连。”

    耿舒宁面色微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那便宜爹的生死她不能不管。

    这世道其他德行都好说,一个‘孝’字能压死人。

    她今儿个过来,就做好了会跟胤禛见面的准备。

    先前做了那么多,这大招也到了该将死的时候。

    她没吭声,端起茶盘来,跟着苏培盛,轻手轻脚进了大殿。

    进门后,直面胤禛浑身凛冽的冷意和杀气,如乌云压顶,令耿舒宁呼吸一窒。

    她这才明白过去他对自己确实多有纵容。

    起码这人在她面前喊打喊杀时,没有这样暴戾又惊人的气势。

    胤禛得知常思臣叫佟家派去的家奴给灭了口,山西巡抚噶礼和河南巡抚都暗中帮了忙。

    耿佳德金只是个知府,许多事儿他也无可奈何。

    知道自己差事没办好,好在他还有点小聪明,从常思臣的家奴身上得到了一点证据,现在却没了人证。

    胤禛气得想杀人。

    证据是有了,甚至河南、山西和山东官场上互相勾结,贪污受贿的证据都有,可最关键的人证,还有大部分账册却都消失无踪。

    等于叫胤禛知道了底下贪得多厉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敲打佟家都无从说起。

    耿佳德金和吏部尚书李光地,新任刑部尚书陈廷敬都在,全都跪在地上,被训得三孙子一样。

    即便耿舒宁的动静不大,震怒中的胤禛耳朵好使,还是听到有人进来,抬起满含戾气的眸子怒喝。

    “朕说滚出去——”看到耿舒宁微微发白的小脸儿,他的怒火噎在嗓子眼。

    耿舒宁低垂着眉眼,不敢在这档口捋虎须,将茶水放下,蹲了蹲身,小声回话。

    “奴婢得主子吩咐,前来给万岁爷道喜。”

    “宁贵人和苏常在都诊出了一个月身孕,主子请您有工夫的时候过去看看。”

    说完,耿舒宁也不多留,对耿佳德金看过来的目光也只当没看见,飞快退出大殿,就在门口候着。

    没过多会儿,李光地和陈廷敬抹着冷汗,互相搀扶着先出来了。

    耿佳德金落后几步,见到门口的耿舒宁,露出个松口气的笑打招呼。

    “知道你在太后身边差事当得好,阿玛也就放心了,你今年出不出宫,太后娘娘可有打算?”

    耿舒宁表情冷淡给耿佳德金行了个蹲礼,“主子的心意,舒宁不敢多问,倒是额娘心疼我,早早就替我张罗了一门亲上加亲的好亲事。”

    “我今儿个过来,也是想托请阿玛帮我谢过额娘的好意,舒宁只能心领了。”

    “主子虽不曾说怎么安排我,却有心多留我两年,若是得知家里急着说亲,只怕主子面子上不好看。”

    耿佳德金面色变了几变,在御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在心里骂纳喇氏愚蠢又不安分。

    家里有个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女儿,纳喇氏是嫌烫手吗?!

    他勉强露出个笑,给了耿舒宁准话,“你安心伺候主子和万岁爷便是,你额娘那边我会叮嘱她不必多操心。”

    “往后有什么要紧事儿,不必跟你额娘说,叫你七叔传信到河南给阿玛就行。”

    耿舒宁这才露出个淡笑,“是,舒宁记下了,阿玛慢走。”

    耿佳德金也知道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他还急着回家一趟安排些事儿,明儿个就得启程回河南,只能点点头。

    “回头阿玛叫你七叔给你送些银子过来,你也照顾好自己。”

    *

    待得耿佳德金离开后,耿舒宁还没来得及有动作,苏培盛就含笑凑过来了。

    “姑娘冷了吧?万岁爷请您进去呢,奴才叫人送热茶进去。”

    耿舒宁偷偷吸了口气,来了。

    她笑着谢过苏培盛,干脆利落又进了大殿。

    胤禛已经没在御案前,殿内被摔碎的茶盏也已经被收拾干净。

    他就靠在窗户边上的罗汉榻上,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看不到表情。

    耿舒宁顿了下,一步步走近,蹲身,“舒宁请万岁爷圣安。”

    “起来。”胤禛放下手,淡淡看她,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烦躁。

    “坐下说话。”

    耿舒宁听话搬了个圆凳,隔着胤禛三步远的地方坐下。

    “不知道万岁爷要跟舒宁说什么?”

    胤禛睇眼看她,“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混账怎么能一边对他倾诉衷肠,又一边惦记着出宫,不矛盾吗?

    耿舒宁垂眸,比过去任何一次在胤禛面前都要平静。

    “万岁爷不是已经给舒宁安排了去处吗?”

    胤禛刚刚压下的怒火,又有了点子余温。

    他冷笑了声,起身行至耿舒宁面前,抬着她的下巴,慢慢弯腰。

    “你果真要绞了头发,青灯古佛,也不愿意待在朕身边?”

    虽然恼怒,可胤禛并没有发火,声音甚至跟耿舒宁一样平静。

    “你既靠着自己的本事,叫朕一次次纵容你的放肆,就该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朕不可能叫你为别人所用。”

    “哪怕是出宫,出家,你同样要在朕的掌控之内,风流寡妇能做的事儿,你一件也做不成。”

    耿舒宁被抬着下巴,只能与他锐利的眸子对视。

    也许是靠得太近,她竟从那双琥珀色的丹凤眸里,看出了委屈和无奈。

    她有点走神,这狗东西委屈个屁,无奈个六啊!

    “唔……”耿舒宁下巴一疼,只晃神的片刻工夫,就又被箍着腰肢提到了软榻上。

    她下意识缩了下身体,胤禛动作一顿,慢慢放开她,双手撑在榻沿上,眸光清冷。

    “又不想说话?”

    耿舒宁可不想再跟他卿卿我我,赶忙回话,“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回万岁爷。”

    “行,你慢慢想,朕等着。”胤禛将她困在榻上,一点都没碰到她,却靠得极近,丝毫没有离远点的打算。

    耿舒宁觉得,这有点摁墙的意思了,偏身后空荡荡的都是软垫,叫她心里有点没底。

    她将手背到身后,使劲儿掐了掐掌心,努力冷静下来。

    至少没被压着,近些有近些的好处。

    该说的话她早想好了,耿舒宁主动抬起头,认真看胤禛。

    “您可能不知道,在您还不是皇上的时候,我就喜欢您。”小卷毛四四对妈妈粉来说不要太可爱。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像喜欢您一样,喜欢过别人。”她不追星,只追过四大爷一个偶像。

    虽然脱粉了,曾经也在论坛跟说四大爷黑粉大战过不知道多少回合。

    胤禛被她过于直白的衷肠震了下,“你……”

    耿舒宁:“您总说我的眼睛藏不住事儿,现在您看看我就知道,我一个字都没说谎。”

    只是有些事情没说全而已,因此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坦然。

    胤禛震撼之余,却更为不解,“既如此,你为何要将朕往别人那里推?”甚至不愿意待在他身边。

    耿舒宁勾起略有些悲凉的笑,“万岁爷是不是觉得,我连尚寝嬷嬷的差事都要抢,甚至不惜算计您,所谓喜欢也不过虚情假意,对吧?”

    她突然用力推开胤禛,不等他恼火,主动拉着他坐回榻上,站在他膝前,以最近的距离,重新与他对视。

    “您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给自己一个留下的理由?”

    胤禛:“……”为了留下,将他推开?!

    略居高临下的角度,不只会增强气势,还能迎着光,让胤禛看清她的悲伤。

    “我所有的算计,对您都没有任何伤害,我舍不得也不可能伤害您,您只要稍稍忍耐,就可以拒绝她们。”

    “可不论是钮常在,还是索常在……甚至后宫妃嫔,您想过拒绝吗?与其说是我的算计,不如说是您顺水推舟。”

    胤禛蹙眉,“你……朕不可能独宠一个女人,被人知道了,你活不成。”

    “我知道。”耿舒宁点头,眼圈渐渐红了。

    “但我更知道,帝王的恩宠虚无缥缈,色衰爱驰那日,我也得推我身边的年轻女子来固宠,甚至要面临宫人爬床的局面。”

    “陈嬷嬷他们都说,万岁爷对我有意,待我与旁人不同。”

    “可对您而言,我与其他人没有区别,您想要我,要别人也行,不是吗?”

    胤禛似乎被她的话镇住,一时没能言语。

    耿舒宁退后一步,目光始终看着他,“我想忘记额娘的遗愿,想放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想,我知道万岁爷有三宫六院,我努力想说服自己为爱做妾,可我试过了,我真的做不到。”

    她又后退一步,“我额娘是被爬床的女人气死的,我从小吃够了继母的苦,我不要后半辈子都跪在别人脚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走额娘的老路。”

    这一次耿舒宁没有哭,可看着她通红的眼眶,胤禛总觉得她比泪如雨下还难过,这叫他心窝子又升起一股子不再陌生的酸涩。

    他忍不住起身,想拉她。

    他不想让她一步步远离。

    “皇上!”耿舒宁继续后退,三步之外,缓缓跪地,一滴泪直直砸在湖绿衣袍上。

    “若回报不了我同等的感情,就看在舒宁对您有用的份儿上,放过我吧!别叫我后悔自己的一腔情意。”

    胤禛心底似是被猛地蜇了下,疼得他五脊六兽喘不过气。

    他还是没忍住,大跨步上前将她拉起来。

    他低头,有许多话想对耿舒宁说,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风花雪月,他都可以给。

    但定定地看着耿舒宁,不自禁替她擦掉腮畔落下的泪,胤禛嗓音哑得厉害。

    “除了独宠,你……还想要什么,朕都可以……”

    耿舒宁打断他,“每次听到后宫的孕信,都像有把刀子捅在我心窝子里,您还不明白吗?我为何算计您?我只是要确定一件事——”

    被抹掉那滴眼泪后,耿舒宁就没再哭了,毕竟掌心不太疼,实在哭不下去。

    她与胤禛四目相对,铿锵放刀:“我想做唯一,不要成为其中之一,若让我以后都眼睁睁看着您临幸他人,甚至在我的床上——我宁愿去地底下陪我额娘!”

    “你敢!”胤禛带着说不出的烦躁瞪她,面色冷厉。

    “宫人自戕的罪名还用朕跟你说?”

    耿舒宁挣开他的束缚,再次恭敬跪地:“那就请万岁爷看在我一片……忠心的份儿上,成全舒宁。”

    这一次,她的傲骨再没有退却,抬起头,逆着光,看向那个高大的身影。

    “哪怕青灯古佛,舒宁甘之如饴,我可以耿氏全族的性命发誓,此生绝不背叛!”

    当然,自梳也行,不然就得偷偷喝酒吃肉了。

    怕胤禛看出她走神,说完,她将脑袋磕在手背上,等着他的答复。

    胤禛确实被她这番话震到了。

    从没人如此热烈地表达过自己的爱意,更没有人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斩断自己留下的路。

    耿舒宁有句话说对了,他确实无法回应她这样浓烈的感情。

    而耿舒宁捏准了他的性子,最务实不过。

    她站在巨人肩膀上拿出的新奇玩意儿,对他很有用,他不会逼着耿舒宁去死。

    胤禛没扶她,倒退着一步一步坐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出声。

    “好,朕答应你了,你去吧。”

    耿舒宁偷偷吁了口气,不枉费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左膀右臂的路子,终于走通了。

    “舒宁——谢万岁爷恩典!”

    她平静地起身,“舒宁告退。”

    转过身,她慢吞吞行至门前。

    苏培盛早听到动静,大气不敢喘地开门。

    人怎么请来的,自然还得怎么送回去。

    哪怕只为了耿舒宁对主子爷这样的情深意重,苏培盛也愿意把她当祖宗供着。

    耿舒宁踏出门槛,突然顿住脚步,怔忪抬头,看向天际。

    天儿已经不早了,灰蒙蒙的,却有一点一点的白落下。

    她倏然回头,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却依然露出带着酒窝的笑,再给这狗东西最后一击——

    “爷,下雪了。”

    刹那间,冷静看她出门的胤禛,深邃眸底掀起剧烈波澜,心底猛地一空。

    第45章

    大雪纷飞起了阵势之时,耿舒宁也干脆利落离开了养心殿。

    胤禛没拦着,只觉得殿内地龙可能烧得太猛了,叫人呼吸不畅,走到窗前,大开着窗户,安静看落雪看了好一会儿子。

    快到晚膳时候,苏培盛实在熬不住,搓着手捧了大氅过来,小心翼翼上前伺候。

    “主子,天儿冷,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胤禛由着苏培盛伺候,天寒地冻的他也知道冷,只是不想动。

    “苏培盛,你现在听见落雪什么声儿了吗?”胤禛平静问,似是疑问,又似是呢喃接了句——

    “朕怎么听不到呢?”

    苏培盛心窝子莫名酸涩抽了下,说不上是为了那小祖宗还是自家主子,张了张嘴却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胤禛也不用他回话,自己接着往下说——

    “身为皇子也好,皇帝也罢,朕既然生在皇家,传承子嗣是朕的责任,最忌讳专情,以她这玲珑心思,难道不懂吗?”

    “说喜欢朕,朕就没见过她这样喜欢人的,叫人半点摸不着心肠,你信不信,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回了自个儿屋里,指不定怎么偷笑呢!”

    越说胤禛越觉得自己有理。

    “她就是个纯粹的混账,说什么帝王宠爱虚无缥缈,朕就差纵容她骑在朕脖子上了,以她的聪明,在宫里立足,还用靠朕的恩宠?”

    “再说了,她勾得朕不上不下的,又不把酸话说清楚,朕怎知她的心思?”

    “朕说她狡言饰非,浑身都是心眼子,一点不为过吧?”

    苏培盛:“……”那您就别招这祖宗了呗!

    后宫那么多愿意哄着您的,有不需要您勾的,您倒是去啊!

    胤禛阖上眸子,尽量冷静地去听落雪,心里的火气却叫他连扑簌声都听不见。

    “狗奴才,你舌头叫人割了?”

    “朕只是不想叫她的盘算落空,朕有错吗?”

    “你说她是不是仗着自己有本事,朕纵着她,才敢这样一次一次算计朕!”

    苏培盛被主子冷冷睨上一眼,心里叫苦不迭,只想顺着主子的话应和。

    “万岁爷说得是,都是姑娘的错,您就不该纵着她!”

    胤禛被噎了满口的风雪味儿,火一下子熄在胸膛里,憋得他五脊六兽哪儿都不舒坦。

    他一脚踹苏培盛腚上,“朕是那样刻薄的人吗?对待有功之人朕若不拉拢,谁还肯为朕卖命!”

    “若叫人知道朕连个女子都欺负,别说朝臣了,百姓们都得笑掉大牙!”

    苏培盛捂着腚,满脸复杂,特别想说,您就是掐死那祖宗,想不叫人知道缘由还不简单?

    可他自认没有耿舒宁那么硬的脑袋,他不敢说,只好赔笑。

    “万岁爷息怒,要不回头奴才叫陈嬷嬷好好劝劝姑娘,也叫姑娘知道您是为了她……”

    “满嘴胡沁!”胤禛低低冷喝,“朕才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作甚,朕是为了江山社稷!才要容忍这样的混账!”

    苏培盛:“……”行吧,您开心就好!

    *

    胤禛的猜测倒没错,耿舒宁一进值房,将门关紧了,窗户缝关严了,将蜂窝煤点上,就把自己闷进炕上的被褥里笑了。

    她知道,自己这玩弄人心的婊招,放在后世演个电视剧,估计能被人骂出好几十集。

    可……她从来不是个好人,她自私她认啊,她能出宫过逍遥日子了哈哈哈……

    从穿过来到现在,她是碰见偶像一时起过花花心思,后头迷茫的时候,甚至还有过睡睡玩儿也行的心思,对此她没什么心理负担。

    对性,她还是那个念头,能叫人开心,不伤害别人就行。

    是前朝后宫还有那狗东西青玉阁里的逼迫,一次次叫她在飘之前就清醒过来,彻底明白了这个世道的规则。

    她的花花心思也就全收起来了。

    说到底,她这个前粉随偶像,务实,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有句话她没撒谎。

    她要自己在皇上那里成为唯一的特殊存在,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后宫里的悲剧之一。

    就算出宫后要被看管,庄子上的空子总要好钻些,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成问题。

    至于生理需求……女人自己也可以愉悦自己,她多攒点银子,到时候搞点小玩具嘛。

    地契到手,皇上的承诺到位,哪怕还有四个月才能出宫,她已经忍不住幻想出去后的逍遥日子了。

    越想,她肩膀颤抖得越厉害,憋笑憋的。

    但陈嬷嬷端着晚膳进来,看到埋在被褥里颤抖的耿舒宁,可不这样想。

    她慌张将晚膳提盒放在矮几上,赶紧去扶耿舒宁。

    “姑娘这是怎么了?”

    是听到有妃嫔怀孕难受啊,还是又被皇上给骂了?

    陈嬷嬷小声安慰,“姑娘万别多想,万岁爷心里定是有您的,有那玲珑炭的功劳,无论如何万岁爷也不可能亏待了您。”

    妃位,甚至贵妃位,说不定很快就是姑娘的。

    耿舒宁满脸通红坐稳,因为在养心殿哭过,又被落雪冻了下,眼红鼻子也红,看起来倒是很可怜。

    她沙哑着软糯嗓音解释,像是自圆其说一般。

    “我没事儿,只是万岁爷答应叫我出宫为他办差,我……我高兴。”

    陈嬷嬷颇为震惊:“不是,姑娘您还真要出宫啊?”

    “我不出宫,答应嬷嬷的大宅子和仆从哪儿来呀?”耿舒宁自己打开提盒,来回走了那么久,又哭又喊的,实在费力气。

    她一边吃一边逗陈嬷嬷,“指望我那继母吗?那咱俩估计都得在宫里饿死。”

    “再说,谁说出了宫就回不来了?”左膀右臂也有面圣的时候啊。

    “只要我在万岁爷那里无可替代,在宫外大富大贵,保管叫您比老封君还舒坦!”

    过去她就这么哄奶奶的,每回都把人哄得满脸笑,陈嬷嬷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这话不是撒谎。

    耿舒宁没机会叫奶奶跟她一起享富贵了,但她能让陈嬷嬷安享晚年,也算圆自己一点遗憾吧。

    “对了,御前没人为难陈珍吧?”耿舒宁从米饭里抬头,认真问陈嬷嬷。

    陈嬷嬷虽心神不安,还是带着笑点头,“您放心,万岁爷吩咐过,不管您想做什么都由着您,太后娘娘也有意将陈珍拢在身边,她好着呢。”

    好到陈珍在外头的夫家,得知陈珍这样出息,都不敢再将她闺女当根草对待了。

    陈珍那老不死的婆婆,还叫人带了话进来,问陈珍对女儿的亲事有没有想法。

    姑侄俩都知道,舒穆禄氏是明着要拿陈珍女儿的亲事换好处,至于这好处是陈珍给,还是她女儿夫家给,舒穆禄氏稳坐钓鱼台,都不拒绝。

    偏陈珍也不敢撅回去,只能黑不提白不提地先支应着,送银子回去安抚一二。

    眼下耿舒宁说,皇上答应叫她出宫,与当初那慈宁宫的志向可不一样啊。

    陈嬷嬷止不住地担心,又觉得姑娘在宫外也许能帮衬更多,心里纠结得很。

    好在耿舒宁对陈珍夫家的事儿很放在心上,吃完了晚饭,她从炕柜里取出了一万两银票。

    耿舒宁确认:“陈珍可以自由出宫对吧?”

    见陈嬷嬷点头,耿舒宁将银票递给她。

    “叫陈珍沐休的时候,去一趟弯月楼,那是齐家的产业,让她找我大舅舅一趟。”

    “让我大舅舅以我的名义,在京中购买几家至少两层楼的铺面,能买几个算几个。”

    “叫陈珍帮我带句话给舅舅,就说他们跟万岁爷说得太多,已经丢了一次前程,若是信得过我,前程我还能给他们,若不信,这前程给耿家也行,叫他们自己选。”

    大舅舅为人虽然迂腐了点,可脑子并不愚笨,不然也不能坐到户部笔帖式的位子上。

    皇上派人问他和夫人房中事儿,如果不亮明身份,以大舅舅的迂腐,能直接把人打出去。

    耿舒宁给他机会自己选,是要更大的前程,还是远离她这个招惹皇上问话的外甥女。

    实在不行,耿雪她阿玛,也就是耿佳德金口中的七叔,也能用。

    只需要她再给耿雪做一次尚寝嬷嬷指导就行。

    从不惦记四大爷这口肉开始,她恨不能太后这好大儿叫满后宫开花呢。

    被掏空了,她也能更安全。

    但耿雪的性子耿舒宁不喜欢,耿佳德金也不是善茬,若可以选齐家,她不愿意叫耿家占这个便宜。

    陈嬷嬷多问了一嘴,“那铺子买完了,您想做什么营生?齐家老爷问起来,陈珍总要回话。”

    耿舒宁笑了,“等铺子买下来,我自会告诉他们做什么。”

    “若大舅舅问起,只需要叫陈珍告诉他,这营生于百姓有利,且万岁爷知道了,定会提拔齐家,就看他能不能抓得住机会了。”

    陈嬷嬷:“……”您要是这么说,但凡不是傻子,谁能拒绝啊。

    她都不再为耿舒宁这张巧嘴震惊了,连万岁爷都被哄得答应放人了,旁人算什么。

    陈嬷嬷又问:“那对铺子的位置有要求吗?”

    她心里暗暗思忖着,如果知道姑娘所求,叫陈家也出点力更好。

    等到铺子买下来,就可以问问姑娘,能不能叫陈家掺和一脚,多个死心塌地效忠姑娘的人,不是坏事儿。

    耿舒宁想了想,快餐店、美妆店、曲艺楼……这些好像都需要人流量大的地方。

    美容会所倒是得幽静些。

    “那就人流量多的地儿和权贵多的地儿,各寻几个铺子吧,银子不够再来找我拿。”

    *

    买铺子不是嘴皮子一张,脑袋一点就能成的事儿。

    要不引人注意,还要确定齐家的心意,再叫齐家找铺子,都需要时间。

    宫里头,先迎来了弘皙的立太子大典。

    这种热闹事儿,耿舒宁一个女官是见不着的。

    最多在皇上带着太子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能见见端和帝这位庶长子什么样儿。

    在前朝的流程很多,还要去奉先殿祭祖,胤禛带着弘皙过来的时候,都快午膳时候了。

    耿舒宁在屋里站着,待得新太子进门,她没第一时间看太子,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胤禛身上。

    无他,这位爷十几天时间,好像瘦了些。

    太医跟太后禀报的时候,说是皇上夜夜忙到二更天,吃睡都很敷衍,身子骨这样下去熬不住。

    乌雅氏愁得不得了,只能催促后妃们多惦记着些皇上,多往御前送补汤。

    可惜的是,皇上着急要下江南,忙得不可开交,一个都没见。

    耿舒宁心里略有些忐忑,不会是她下刀子太狠了吧?

    她很怕这狗东西不讲武德,真幽怨起来,叫人发现不妥之处,她离宫门口可就差三个多月距离啦!

    *

    真正等见着人,耿舒宁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胤禛淡淡扫她一眼,眸子淡漠如冰,毫无波澜,连温和都带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新太子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不知是不是抽条的缘故,看起来跟胤禛这新爹比翼双瘦,瘦得那双跟胤禛略有些相似的丹凤眼儿,都快出双眼皮了。

    耿舒宁没敢多看,胤禛和太子也没多留,陪着太后说了几句话,就说前头还有大臣要见,留了三刻钟左右,就离开了。

    前一日才又下过一场小雪,倒春寒的天儿跟冬日一样料峭。

    耿舒宁没事儿就爱往玲珑炭炉跟前一坐,不拘是熬个汤烤个肉,日子过得非常自在。

    皇上开口要她出宫,太后不会拒绝,所以这狗东西还是得哄着。

    她已经打算好了,想成为皇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往后两三个月苏一样有用的东西出来。

    平时再拿点新奇小玩意儿吊着,三十岁之前,她说不定就能跟苏总管掰掰手腕子。

    只是她没想到,这初春匆匆一次见面,竟然是她到出宫时间之前的最后一次。

    *

    胤禛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耿舒宁想要做个有用的奴才,由她去,他不缺女人伺候,只缺人才。

    在慈宁宫里瞧见她没心没肺扫过来的眼神,胤禛才发现,他还是有些意不平。

    他非常笃定,自己不是非耿舒宁不可,甚至不稀罕她侍寝。

    只是……他头一次被人嫌弃,拒绝,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而已。

    如此,他就更不想见到耿舒宁,甚至都不想听到她的事儿。

    她不稀罕伺候在他身侧,他还不想留这么个没良心的混账呢。

    到了时候就把人从皇额娘身边提过来,直接扔庄子上关着就是了。

    胤禛叫礼部尚书鄂鲁泰和太子太傅并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一起,奉太子于文渊阁出阁讲学。

    他则带着张廷玉和陈廷敬,甚至将允祥和允裪都拉了过来,一脑袋扎进了户部讨欠银的章程里。

    原本胤禛是下旨允禟和允裪一起坐镇户部,允祥坐镇刑部,允祉和允俄坐镇礼部。

    但允禟和允俄这俩棒槌,都混不吝地辞了差事,打算做富贵闲人。

    刑部陈廷敬接了,礼部允祉也很得心应手,理藩院允祥还算能应付,胤禛问过允裪后,打算叫他一个人坐镇户部。

    张廷玉文采斐然,陈廷敬深谙大清律法,允祥思绪开阔,允裪细致周全,由胤禛拢在一起,很快就定下了征讨欠银的章程。

    在下江南的前一日,胤禛下了明旨——

    所有欠国库银钱的,无论是否在朝,除非绝户,都以家族为一伍,计算家族优劣,共分正负甲乙丙丁八等。

    一百两为一计量,超过十计量,降一等,每一等可以得到的待遇不同。

    若等级为负,取消家族子弟考功名、家中女眷封号、家中长辈封号等资格。

    以大清所有府城为统计,等级为负家族最多的府城,勒令火耗归公,最少的府城则推行养廉银的赏赐。

    具体章程,以富察马齐为守,由礼部、吏部、户部共同掌管。

    留下这样一个堪比炸.弹的圣旨,胤禛丝毫没有管朝堂多震荡,宗亲多叫苦不迭,带着弘皙屁股一拍,直奔天津码头,开启了雍正朝第一次下江南行程。

    四月里,畅春园的门槛儿都快被朝臣和宗亲踏破了,都盼着太上皇能劝说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得知钮常在诞下三阿哥后,乐得直接令太后将其提成了贵人。

    胤禛离开后,后宫又传出了懋嫔和索常在的喜讯,一下子宫里有两个阿哥,还有四个孕妇。

    康熙心下大丁,直接叫人关了畅春园的大门,自个儿乐呵了许久。

    五月里,太后乌雅氏怕孕妇和皇嗣受不住热,千秋节之前,就带着人进了圆明园。

    耿舒宁一直伺候得很好,太后一高兴,每回赏赐都落不下她。

    她买五个铺子共花了两万七千两,短短两个月就回来了三分之一。

    唯一叫她意外的是,太上皇竟下令叫太后过去说话。

    太后特地带上了耿舒宁。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耿舒宁总觉得太上皇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好几回,看得她直想撒丫子就跑。

    好不容易避开了儿子,这当老子的可别来个穿越女定律,瞧上她啊!

    真让她去伺候老头子,她说不定能爆发出点火.药来,直接拉着康熙同归于尽。

    好在太上皇什么都没说,太后也没有任何表示,只当这件事儿没发生过。

    太后对耿舒宁还是一如既往地宠信。

    六月初,耿舒宁穿越整一年。

    她身上再没了刚穿过来时的肆意和莽撞,往太后跟前一站,温柔静婉,像极了这世道里最妥帖的小女官。

    此时,离太后千秋节还有半个多月,离她能出宫还有一个月,离她第一家快餐店开业还有三天。

    日子快到连陈嬷嬷都开始计划宫外如何过活。

    可没过几天,就听闻皇上和太子在码头附近被人行刺,为了保护太子,皇上受了伤。

    皇上在外养伤半个月后,终于归京了。

    这一次,太后亲自带着所有的后妃,包括刚出月子不多久的钮祜禄静怡和大格格、二阿哥、三阿哥……浩浩荡荡站在大宫门外,迎胤禛归来。

    耿舒宁就伺候在太后身边,准备好了温补解暑的薄荷党参饮。

    很快,静鞭响起,众人打起精神,迎来了声势浩大的朝臣和皇撵。

    皇上受伤,哪怕他再不喜欢排场,朝臣们心里再多怨怼,也不敢不去迎。

    在大宫门外,得知太上皇和太皇太后都派了人来,太后亲自在门口守着,胤禛直接下了皇撵给太后请安。

    也为叫梁九功和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看看好放心。

    可他一出来,谁也没能放心。

    耿舒宁脸儿都发白,就更不用说太后了,摇晃得跟中了暑一样,却还下意识往前去。

    胤禛其实很擅长布库,从不曾懈怠了习武,又因为长得高大,过去虽然有点清瘦,看起来依然很强壮。

    但他下江南不过三个月,身上的龙袍都打晃了,脸颊瘦得几乎凹进去,看起来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刮上天。

    太后心疼得眼泪刷刷往下掉,后妃们的啜泣声立时就忍不住了。

    连耿舒宁也泪眼朦胧,端着饮子,紧跟太后疾步向前去伺候。

    在场的女人们,这一刻心里的痛应该都是一样的,包括她。

    要是皇上死了……她们的荣华富贵也都飞了啊!

    狗东西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胤禛扶住了太后摇晃的身子,还不忘安慰,“皇额娘放心,儿臣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南下时竟有些晕船,回宫养几日就没事儿了。”

    乌雅氏眼泪止不住,“晕船也不能瘦成这样,皇帝受苦了……舒宁,快把饮子拿过来,皇帝你畏热,千万不能再中暑了。”

    耿舒宁低眉顺眼,迅速将用冰块镇着的薄荷党参饮端过来。

    “万岁爷请。”

    胤禛不动声色看了耿舒宁一眼,目光中的暗色汹涌,甚至还有些认命和不服气,复杂地纠缠着,在眸底波澜不休。

    在被人发现之前,胤禛垂下了眸子,继续温声安抚太后两句。

    他其实不渴,但为叫太后放心,还是接过耿舒宁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

    耿舒宁僵了下,她没感觉错的话,刚才……这狗东西是挠了她手心一下吗?!

    耿舒宁脑子眩晕片刻,这娘儿俩还没中暑,她快要晕过去了。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不出意外的话……她出宫的事儿要出意外了!!!

    第46章

    一回到九洲清晏殿,胤禛顾不得休息,就坐到了御案前。

    他离京后,重要的政务,内阁大臣会商议着将折子送到御前,但也有些不那么紧急,却需要圣裁的折子。

    三个月累积下来,能占小半间偏殿。

    胤禛是个急性子,折子在眼前,不可能干看着,这一批折子,就从半上午批到了晚膳时候。

    苏培盛接连进来催促,“万岁爷,您还是先用晚膳要紧啊!”

    “用过晚膳才好喝药,您中午没好好喝药,被太后知道了,奴才这脑袋怕是保不住。”

    胤禛一下午都沉浸在各地的政务之中,被苏培盛几次三番的催促惹得脑仁儿疼,捏了捏额角不耐烦挥挥手。

    “朕还不饿,过一个时辰再叫人进膳。”

    苏培盛真想汪一嗓子哭出来,您这分明是饿过劲儿了啊!

    伺候主子爷二十年,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主子爷的心思了。

    往常主子虽一忙起正事儿来就拼命,可也不是不知道保重身子的人。

    从下江南开始,他就有些看不懂主子的心思。

    自打养心殿里第二回问过落雪什么声儿以后,皇上就染上了出神的毛病。

    虽次数不多,却也一直没断了。

    下江南的路上更甚,有次在河面上碰上暴雨,万岁爷竟就叫开着窗户,被雨浇了满脸满身,还笑得格外舒坦。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谁料到,淋过雨皇上倒是没病,却开始晕船,稍微味道重些的饭食吃完就想吐,睡也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

    苏培盛隐约猜出,应该是跟那位小祖宗有关。

    待得到了江南,他们家主子人就瘦了一大圈,急得苏培盛恨不能钻耿舒宁梦里看看,这两个祖宗到底闹哪样。

    *

    偏偏还拦不住皇上宵衣旰食地忙正事上,这身子骨就愈发养不回来。

    旁人不知道的内情,苏培盛知道多一些。

    皇上立弘皙阿哥为太子,为的是尽快揪出直亲王、端和帝和廉亲王留下的势力。

    这些人不会眼睁睁看着,皇上这般铁血手段的帝王彻底掌控江山。

    尤其是征讨国库欠银的圣旨颁布后,像水点子落了油锅,不想炸锅也要炸了。

    端和帝离世那天,太上皇恰是历数索额图的罪过,最大的几条罪过就是卖爵鬻官,勾结外地官员,私下买卖盐引,侵吞朝廷赋税。

    可以说,索额图除在京城搅风搅雨,仗着南地重储君和正统,在江南的动作是最多的。

    若非他意图让太子的威望超过太上皇,太上皇也不会下狠心直接收拾了索额图。

    胤禛登基后,问题依然存在,太上皇给他的建议是缓缓图之。

    可胤禛觉得,有些腐肉一直藏着,会叫整个身体都跟着慢慢腐烂,倒不如剑走偏锋,刮骨疗伤。

    他一面在朝廷颁布旨意,逼那些被打乱节奏的官员和宗亲狗急跳墙,一面带着太子巡视江南,同样是为了逼外地官员和皇亲国戚露出马脚。

    被太上皇支持的新太子,是这起子小人唯一能跳的墙。

    胤禛遵循太上皇巡视江南的行迹,带太子拜谒明太祖朱元璋墓,与康熙一样三跪九叩,意为新帝是从太上皇手里接过江山的正统皇帝。

    而太子,自然就是胤禛承认且意图交付正统的储君。

    此举不但令江南文人对朝廷印象更好,也令有心之人都知道,皇上是真的看重太子。

    起码明面上如此。

    而私下里,高斌被赋予重任,留在江南为官,暗中监督南地与太子势力的往来,拉拢可用之人,清除叛逆之辈。

    待得引出胤礽和索额图在江南的部署,还有这些人走私官盐、私扣江南赋税的证据,将之一网打尽,朝廷对于整个大清的统治才能彻底稳定下来。

    苏培盛格外佩服主子的为君之道。

    他总觉得,哪怕主子才跟太上皇学了两年,比当了三十多年太子的端和帝厉害多了。

    那位前太子,连康熙三十六年太上皇在外出征病重时,去探病都做不好样子。

    而他们家主子爷,在狗急跳墙之辈派出杀手刺杀皇上和太子时,眼睛眨都不眨就将太子护在身后,为保护太子,自己被刺穿了肩胛骨。

    回来路上,苏培盛冷眼瞧着,一直表现得小心谨慎,沉默寡言的新太子,对皇上肉眼看见的亲近了不少。

    太子虽才叫十四,到底是端和帝和太上皇教导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善茬,就吃亏在年纪还小。

    对皇上的慈爱之情放心后,私底下的小动作终于叫暗卫抓住了把柄。

    苏培盛不明白,江南的事儿安置妥了,线头暗卫也已捏在手里了,拽出后头那根长线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万岁爷正该是养好身子,杜绝太子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的时候,这怎么……比起在外头还不爱惜自己呢?

    正走着神,苏培盛就听到主子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抬头,就见主子皱着眉捂住了左肩,脸色稍稍有些苍白。

    苏培盛赶忙过去扶,“我的主子爷诶,算奴才求您了成不成?”

    “您先吃点东西,不想喝药,也叫太医给您把伤口的药换了,再耽搁下去,奴才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赶忙道:“御膳房说这阵子姑娘叫人做了些什么憨包,有肉有菜,酸甜又有嚼劲儿,吃着也不耽误手里的活计。”

    “还有大清鸡肉卷,奴才拿着伺候您吃可好?也不耽误您批折子!”

    无论如何也得叫皇上先吃点东西,一天了,主子都没正经吃过几口饭呢。

    胤禛失笑:“憨包?”

    她怎么总起一些古怪难听的名字。

    不怕皇上搭茬,就怕他不感兴趣,苏培盛赶紧将提盒里的憨包拿出来,凑到皇上身边。

    “您瞧瞧,这一个个圆滚滚的,瞧着就憨态可掬,又跟包子一样有馅儿,奴才瞧着都想啃一口呢,您赏姑娘个脸,尝尝看?”

    耿舒宁怕汉堡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文字官司,干脆起了谐音叫憨包。

    外头快餐店里卖的都有巴掌大小。

    宫里主子们吃用讲究,只能做成一两口吃完的袖珍版,看起来跟绿豆糕一样大,露着点菜和肉片,看起来确实有趣。

    胤禛想起先前在大宫门外,一脸恍惚扶着太后僵硬飘走的小狐狸,唇角勾起了笑,吃了几个,手里的朱笔也放下了。

    喝着跟大宫门口差不多滋味儿的党参饮,胤禛问:“这几个月她都做什么了?”

    苏培盛一边尽量伺候着主子多吃点,一边凑趣儿笑着回话。

    “姑娘叫那位陈医女联系上了齐家人,陈家也捧着姑娘,买了几个铺面,当是为了出宫——”

    见主子神色淡下来,苏培盛差点咬了舌头,轻轻给自己一巴掌,赶紧说别的。

    “十天前,靠近南外城车马行那边的下城区,第一家叫做快餐店的铺子开张了,卖的就是这憨包和鸡肉卷,还有菜浇饭,生意很是不错。”

    苏培盛想起这时节少用的玲珑炭,忍不住感叹,“快餐店的卖价儿低到百姓们都震惊,姑娘实在是菩萨心肠。”

    听说憨包五文钱一个,粗粮的只要三文钱。

    鸡肉卷也是一样的价格,也就菜浇饭稍微贵一点,可最贵的水晶肉浇饭才二十文。

    暗卫还解释,说米饭可是满满一大碗,怎么算都赚不着什么钱,这除了心善,苏培盛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缘由了。

    胤禛三口吃完一条略带茱萸辣味儿的鸡肉卷,喝了口凉饮,因为受伤不能用冰的燥都压下去了,从里到外地舒坦。

    他听苏培盛感叹,似笑非笑哼了声。

    玲珑炭售价也很低,可从二月到四月初,短短一个多月,陈宏富就递了两万两银子上来。

    这还只是在京城卖呢,从今岁开始,将这买卖下放到大清各地去,一年下来,说不定他私库里的银子能翻一倍。

    胤禛眼前又闪现出耿舒宁那日在养心殿的笑。

    朝堂上的事儿不少,他没那么多时间去庄子上,不想叫她那么快出宫了……

    苏培盛说了很多,再没得到主子一句话。

    抬头一看,得,主子又看着没吃完的憨包发呆呢。

    *

    长春仙馆里,陈嬷嬷也跟苏培盛一样担心。

    “姑娘,靠近南城的铺子花了一千二百两,再加上装潢,买人,还有采买这些扔进去近三千两了,您定下的价儿这么低,怕是回不了本。”

    耿舒宁笑着翻看大舅舅在宫里默出来的账本。

    闻言笑得更欢快,“倒不至于赔钱,我也没指着这个铺子赚多少,图个名声和人气儿就好。”

    虽然南城没有有钱人,但京城里的有钱人,少不了这些穷苦百姓们托起他们的奢靡生活。

    酒楼茶肆,秦楼楚馆,车马往来,倒夜香扫大街,哪里都少不了被权贵们鄙视的下里巴人。

    她只需要快餐店的东家菩萨名声传开。

    其他铺子都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消息从快餐店的顾客往外传,是最快的。

    看完账册,耿舒宁心算了一下,快餐店回本不会太快,至少要一年。

    她合上账册,“嬷嬷帮我给陈珍传信,让她安排个伶俐些的人,要识字能写的,每日里就在铺子里待着。”

    “每天听到什么消息,都记下来,等我出去了看。”

    陈嬷嬷也聪明,听出点意思来,压低了声儿问:“姑娘是想……培养出几个跟粘杆处一样的心腹?”

    耿舒宁笑而不语。

    不只是粘杆处,就四大爷那点子暗卫,能做的事情不够多,顶多算是功夫好,仗着功夫办点阴私事儿。

    真有底蕴养死士的人家,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不然四大爷也不能拿佟家没办法,甚至连那些宗亲们都要多番忌惮。

    后世的情报组织还有夫人社交能做到的事情,远比暗卫多得多,这才是她能让皇上必须庇护她的立身之本。

    说起出宫的事儿,陈嬷嬷比先前心动许多。

    “姑娘是打算直接跟太后求出宫吗?”陈嬷嬷也想跟着出去,“老奴这边,怕是没那么好离开。”

    耿舒宁也正发愁这一点呢,只感觉手心的痒似乎还在,叫她想骂人。

    那狗东西到底什么意思?

    她思忖着道:“皇上不可能让我自个儿离开,应该会亲自跟太后娘娘说。”

    “后日千秋节过了,等皇上身子好些,嬷嬷叫人去御前问——”

    她话还没说完,乌雅嬷嬷的声儿就在值房外响起。

    “姑娘,主子请您过去一趟,有急事儿!”

    乌雅嬷嬷这话火急火燎的,话音未落,人就进了门,看到陈嬷嬷在这儿也没奇怪,还松了口气。

    “正好陈嬷嬷你也在,赶紧的,你先帮姑娘收拾一下东西,过会子我安排人过来搬。”

    “姑娘快些跟我去前殿一趟吧!”

    第47章

    耿舒宁和陈嬷嬷惊疑不定对视,她们不会误会太后是要撵人出宫,这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俩人心底都有些发沉,耿舒宁花费了大量银子,买铺子,装潢,叫陈珍和陈家、齐家把摊子张罗开,都等着耿舒宁拿主意呢。

    若是耿舒宁出不去……往后很多事儿都会很难办。

    陈嬷嬷心里焦急,赶紧以眼神询问耿舒宁怎么办。

    耿舒宁也急,却只冲陈嬷嬷微微点头。

    东西先收拾着,她们做宫人的,不可能明目张胆违背主子的命令。

    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不是立刻砍了她脑袋,就肯定有转圜余地。

    *

    匆匆往前殿去的路上,乌雅嬷嬷见耿舒宁俏脸发白,倒也没卖关子,压低声儿跟耿舒宁解释。

    “万岁爷一回来就忙着朝政,用了晚膳还不肯歇着,刚才御前传过来消息,说是万岁爷累晕了过去。”

    “主子受惊过度也晕了,一醒过来,就叫我请姑娘过去,这会子正叫太医诊脉。”

    说着,到了前殿门口,乌雅嬷嬷意味深长看耿舒宁一眼。

    “主子近一年来最信任的莫过于姑娘,现在主子身子实在经不起更大的惊吓了,姑娘可千万别叫主子失望。”

    耿舒宁垂着眸子,还算平静,“嬷嬷放心,舒宁清楚该怎么做。”

    从半上午时候被挠了手心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要出宫的事儿肯定会出意外。

    这会子不管这娘俩真晕假晕,她不会为已经发生的意外产生多余的消极情绪。

    既注定无法立刻离宫,宫外的事情就得早做打算。

    思忖着进了门,耿舒宁刚走几步,听到乌雅氏虚弱地呼唤。

    “是舒宁吗?你快些过来。”

    耿舒宁深吸口气,几步上前,跪在太后床边,脸色担忧。

    “主子您怎么样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千万别着急。”

    “我没什么大碍。”乌雅氏顿了下声儿,冲太医和宫人们虚虚挥手,“你们都先下去。”

    除了乌雅嬷嬷在旁伺候着,周嬷嬷带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乌雅氏拉住耿舒宁的小手,“好孩子,本宫先前说想多留你两年,给你挑门好亲事,不是说笑的。”

    “本宫是想着过几年,你阿玛立了功回京,凭着你尽心尽力伺候的功劳,再给你赐婚。”

    “即便是填房,这普通继福晋和郡王贝勒家的继福晋总是不一样的。”

    耿舒宁听出来了,这是颗大圆枣,但她并不想接。

    她眼神迟疑,对上乌雅氏略带审视的目光,认真摇头。

    “主子,有了去年那桩阁子里的遭遇,奴婢一靠近男子就胸闷气短,眼前发黑……”

    她垂下眸子:“所以奴婢歇了嫁人的心思,打算讨您一个恩典,叫奴婢自梳,替太后娘娘做个居士,一生侍奉佛祖,为主子祈福。”

    乌雅氏目光闪了闪,哭笑不得般问:“先前皇帝过来的时候,倒没发现你有不适之处。”

    耿舒宁下意识抬起头:“皇上在奴婢眼里不是男——咳咳,是主子,怎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呢。”

    乌雅氏:“……”这马屁拍得,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夸。

    不过如此,乌雅氏倒也更放心些。

    先前太上皇暗示,叫耿舒宁去御前伺候,太后心里早有掂量。

    皇帝这会子身子骨跟豆腐做得一样,宫里出生没出生的孩子也能看得过去了。

    乌雅氏知道耿舒宁讨喜,怕她勾着皇帝坏了身子。

    得知耿舒宁的毛病,乌雅氏叫她起来说正事。

    “你先坐,本宫想托你一件差事。”

    耿舒宁从善如流在绣凳上坐了个边儿,屏气凝神。

    只听太后叹了口气,继续道:“皇帝实在是胆大妄为,受了重伤不肯好好养病也就算了,竟还敢一天都不挪窝地批折子,得知他倒下去,本宫死的心都有了。”

    耿舒宁赶紧起身:“主子千万别——”

    “本宫这会子也缓过来了,知道轻重。”乌雅氏柔声打断耿舒宁的话。

    “苏培盛说皇帝这阵子肠胃不好,吃睡不香,本宫知道,论照顾人再没人比你更仔细。”

    “不能由着皇帝这样糟蹋龙体,太上皇也是这意思,催本宫下懿旨,令你替本宫去御前,照顾皇帝的身子。”

    耿舒宁沉默,不舍得狗东西糟蹋自己,就来糟蹋她?

    我真是谢谢爱新觉罗家八辈儿祖宗。

    乌雅氏听不到腹诽,安抚耿舒宁:“本宫的承诺还在这儿,到了御前,劝不动皇帝你就跟本宫说,本宫为你做主!”

    “你帮本宫照顾好了皇帝的身子,回头不拘是赐婚还是做居士,太上皇、本宫和皇帝都不会亏待了你。”

    “你可愿意?”

    耿舒宁红了眼眶,双手握住乌雅氏泛凉的手,“主子吩咐,奴婢本该从命,就是……奴婢舍不得主子。”

    乌雅氏看耿舒宁跟个小兽一样眼巴巴看着她,心里的审视和掂量消散,止不住柔软下来。

    她拍拍耿舒宁的手:“傻孩子,往后你贴身伺候皇帝,皇帝过来请安,你也就看见本宫了。”

    “叫乌雅嬷嬷送你过去,本宫这身子不争气,回头太医怎么叮嘱的,叫人紧着些送消息过来给本宫。”

    *

    从长春仙馆出来,内务府竟已拉了板车过来。

    耿舒宁东西不少,原本还以为得叫宫人搬抬,太后一声令下,一车就拉过去了。

    明显太后不是刚有打算。

    小库房的差事有陈嬷嬷顶着,不可能跟她一起去御前。

    耿舒宁来不及多交代,只能沉默跟着乌雅嬷嬷一路行至九洲清晏。

    苏培盛得了消息,心里乐得恨不能唱曲儿,早在桥边上等着。

    见了乌雅嬷嬷才赶紧收起喜色,一脸愧疚迎过来。

    “劳嬷嬷跑这一趟,万岁爷得知太后娘娘急晕了过去,非要去长春仙馆探望,被太医一把子针扎睡过去了。”

    不等乌雅嬷嬷问,苏培盛就将能给太后看的脉案塞给乌雅嬷嬷。

    “常院判说,万岁爷没什么大碍,只需要温补个一两年就能恢复。”

    “是万岁爷自打登基后,勤于政务,耗空了里子,才会如此虚弱。”

    乌雅嬷嬷板着脸:“主子料到了,叫老奴带句话过来。”

    苏培盛赶忙跪地。

    乌雅嬷嬷:“没照顾好万岁爷,苏总管和御前的人,这顿板子跑不了,等万岁爷好了,自去尚宫局领着。”

    苏培盛苦着脸:“嗻!奴才记下了。”

    乌雅嬷嬷将身后的耿舒宁露出来,“太后娘娘还下了道懿旨,令慈宁宫女官耿舒宁来御前伺候,代太后照顾皇上,盼皇上顾念主子慈母之心,叫耿女官贴身伺候。”

    苏培盛死死咬着唇,差点没笑出来。

    这跟天上掉馅饼儿有什么区别!

    他只低着头不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太后娘娘的口谕和懿旨,等万岁爷醒了,奴才定一字不落的禀报万岁爷。”

    *

    等乌雅嬷嬷拿着脉案走远,苏培盛这才起身,实在忍不住脸上的笑,冲耿舒宁拱手。

    “太后娘娘舍得叫姑娘来御前,着实叫人惊喜,姑娘快里面请,奴才已经给您安排好地方了。”

    耿舒宁淡淡乜苏培盛一眼,桥边人多眼杂,她没吭声。

    等到了九洲清晏后头的莺飞阁,耿舒宁才顿住脚步,似笑非笑看苏培盛。

    “苏总管,九洲清晏后殿的偏殿,不适合奴婢住吧?”

    这地儿相当于养心殿的围房,是御前还不得分配宫殿的官女子、答应和常在居住的地儿。

    她一个领着女官份例的宫女,往这里住算怎么回事儿?

    苏培盛赶紧赔笑:“哎哟,当不得姑娘一声奴婢,您是慈宁宫大姑姑,来了御前也是御前的大姑姑,身边总得有人伺候!”

    “九洲清晏的值房太过狭小,加上伺候的人住不开,怎么能叫姑娘您住呢。”

    耿舒宁也冲苏培盛笑,“不碍事儿,反正也住不久不是吗?”

    见苏培盛笑容僵在脸上,耿舒宁扭身往梢间那边去。

    “苏总管还是别用敬称了,省得叫人误会,直接叫我舒宁,你我相称便是。”

    苏培盛赶紧拦,“舒宁……姑奶奶,您就饶奴……饶我一回,您来御前,不是我干的!”

    “万岁爷也没吭声,姑娘可万不能冤枉主子爷和奴才啊!”

    “您在慈宁宫都不用自个儿张罗起居,没得到了御前过得还不如在太后跟前如意。”

    苏培盛现在对耿舒宁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伴随着主子一次次发呆,那是一提再提。

    他对齐妃都没这么客气。

    见耿舒宁还不紧不慢往女官那狭窄的值房绕,苏培盛急得直跳脚。

    “姑奶奶,您要是不喜欢有宫人在身边,那我安排个小太监替您跑腿儿可成?”

    “太后娘娘为何要安排您来御前,我就算趴了自个儿这身皮,也保管给您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个满意的交代,姑奶——哎哟!”

    耿舒宁突然顿住脚步,让苏培盛差点没一脑袋撞她身上,又不敢冒犯,硬是拗着销魂姿势,歪到了一旁去。

    偏罪魁祸首笑眯眯蹲下,“哎呀,苏谙达没事儿吧?”

    苏培盛:“……”没事儿,折个老腰罢了。

    不是,他上辈子是不是欠这祖宗的?!

    赵松在一旁,拽着个瘦削的小太监颠过来,一手捂着半边嘴,偷笑着去扶。

    耿舒宁也笑眯眯站起身:“您早说……自己冤枉,也愿意与舒宁交心,我又不是不知道好歹,哪儿敢与您使小性子呀。”

    “您先叫人带我收拾好屋子,我再去御前伺候,剩下的……舒宁可就等着苏谙达的好消息了。”

    赵松赶紧推了小太监一把,憋着笑谄媚道:“这是小成子,往后姑娘尽管使唤。”

    “有他办不了的事儿,您只管来寻奴才。”

    干爹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子再上了。

    耿舒宁淡淡扫了眼九洲清晏开着的窗户。

    盛夏的天儿,夜里不算太热,倒是用不着这么通风,也就狗东西才这么怕热。

    她目光流转着微微哂意,这事儿没完。

    噙着笑,耿舒宁扭身慢吞吞进了莺飞阁。

    *

    九洲清晏主殿内,站在窗户边上的高大瘦削身影,将修长手指抵在唇间,低低咳嗽了几声,藏起唇边的笑意。

    他先前跟这小狐狸几番过招,都没能叫她来御前。

    没想到临到能出宫了,猛地被扔到他身边来。

    刚才冲苏培盛那番唱念做打,不是冲苏培盛,是打狗给主人看呢。

    苏培盛这狗奴才也不容易,回头叫他好好休息几日。

    至于是谁扔耿舒宁过来,胤禛不用查就知道。

    老爷子有时候办事儿没那么讲究,更像老谋深算的帝王,对以势压人这套,玩儿得比他这个新帝溜。

    姜还是老的辣,胤禛含笑躺回去,心里想着,估计这小狐狸还得伸爪子,回头还是得多跟老爷子学学才成。

    第48章

    翌日早朝时分,天还黑压压的,朝臣们就站在了正大光明殿外。

    胤禛对圆明园掌控比宫里要严密,没人知道他带伤批折子晕倒的消息。

    还是苏培盛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带来了皇上勤于政务,导致龙体不适,病倒在床,需罢朝三日的口谕。

    苏培盛:“万岁爷吩咐,一应朝中政务,皆由内阁大臣共同商议,紧急折子随时送入养心殿!”

    朝臣哗然,都满脸担忧,但心里的想法却不少,好些人偷瞧才刚入朝的太子弘皙。

    按理说,太子既已入朝,皇上身子不适,就该叫太子监国。

    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如果皇上这会儿真叫太子监国,反倒是将新太子架在火上烤。

    不叫太子监国,反倒能证明,皇上有护着太子,多给他成长时间的意思。

    太子太傅李光地和被起复的佟国维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只垂着脑袋不吭声,心里各有所计较。

    看样子皇上对太子倒有几分真心,那他们私下里筹谋的事儿也更老稳些。

    弘皙紧绷的身体也不自禁松了些许。

    他知道自己还小,监国太打眼了,有些不甘心,也有慢慢来的准备。

    只人心不可控,这心放下来,就免不了人蛇吞象的贪念。

    弘皙自觉十四岁算个大人了,总不能一点朝政都不沾,他阿玛做太子时,十三岁就已经在替皇玛法批折子了。

    不监国……不代表不能跟着内阁大臣们办差吧?

    面上弘皙什么都没表露,只满脸担忧,跟朝臣们一样,对着苏培盛没口子地关怀皇上龙体。

    *

    应付完百官和太子,苏培盛回到九洲清晏后头的值房里,就躺下了。

    他这腰实在撑不住,叫赵松在前头伺候着主子。

    胤禛也没起得太迟,这会子已经用完早膳。

    早膳后,赵松立马回禀:“万岁爷,太子去了畅春园。”

    胤禛淡淡扫了眼殿外,没见到该看见的人,勾起唇冷笑,“太子是个孝顺的。”

    知道他这个做皇阿玛的回来后,没法子去畅春园请安,这会子也不提监国一事,只去皇玛法面前尽孝,也算是替胤禛尽孝。

    至于弘皙真正的目的……胤禛垂眸遮住讽意。

    弘皙的心思从来都瞒不住老爷子。

    就看老爷子想不想叫他这个新帝,也尝尝当年老爷子和太子之间的苦了。

    赵松给胤禛换上温水漱口,“另外,佟家后门出来一个小厮,瞧着像是佟三爷的贴身长随,去了百花楼。”

    “据说李光地大人府上的管家李永,在百花楼里有个相好的。”

    胤禛眯着眼,目光再次扫过殿门外,才不冷不热开口。

    “叫人盯着就可以,不必打草惊蛇。”

    赵松小心应声,平日里都是他干爹在殿内伺候多。

    怕多说多错,禀报完他便安静伺候着。

    沉默片刻,胤禛抬起眼皮子扫赵松,“没别的了?”

    赵松心下一紧,仔细着回想得到的消息,硬着头皮低下头去。

    “回万岁爷……林主事没再说别的。”

    接任高斌奉宸院主事并粘杆处首领的,是他的副手林福。

    虽没有高斌圆滑,办差事却也相当谨慎。

    赵松寻思着,林主事应当不会出现忘了禀报要事的纰漏啊。

    胤禛身上多了些冷意,寒声吩咐:“将没批完的折子给朕送到寝殿来。”

    赵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实在是猜不准主子的心意,只得更小心伺候着。

    饶是如此,到了午膳时候,胤禛身上的冷意还是越来越重,面上也没了表情。

    胤禛午歇的时候,好看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叫赵松看得胆战心惊。

    等主子一睡着,赵松就哭丧着脸往苏培盛屋里奔,进门就跪下了。

    “干爹救命啊!”

    “主子爷生了气,我也不知道哪儿做得不对,您可得救救儿子!”

    苏培盛要不是腰疼,也得惊得蹦起来,这会子却只能扶着腰慢慢坐起身。

    “行了,别嚎了!”

    “不想挨板子,从伺候主子起身到这会子都发生了什么,你一字一句说给我听听。”

    赵松擦着眼泪诶了声,事无巨细都跟苏培盛说了,连伺候主子进了几次官房都没漏下。

    苏培盛琢磨了下,没听出哪儿不对,赵松也不是没伺候过主子。

    但他眼皮子往窗口一转,隐约瞧见莺飞阁的屋檐,突然反应过来了。

    “蠢蛋!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位姑奶奶人呢?”

    太后不是叫这位祖宗贴身伺候吗?

    赵松愣了下,扭身就要跑,“嘿……莺飞阁一直没动静,我把这茬给忘了,我这就去找姑娘!”

    苏培盛赶紧喊住他:“给我回来!姑娘做什么,也是你能干涉的?”

    赵松顿住脚,不明白了:“那可怎么是好?”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生闷气吧?

    苏培盛哼笑着躺回去,“今儿个干爹就教你个乖,你只管叫人查清楚姑娘干了什么,盯紧了姑娘的动静。”

    “神仙打架岂是咱们凡人能掺和的,等万岁爷眼皮子往你脸上撩,再随时禀报着就成了。”

    反正主子爷也不是第一回叫那祖宗气着,不差这一回。

    那姑奶奶自有自的手段。

    *

    赵松能被苏培盛认干儿子,就是因为他最听话。

    半下午伺候着主子起身,就按着吩咐伺候了。

    胤禛刚一抬头,就听赵松笑着禀报:“万岁爷,耿女官一大早就去了御膳房,午膳时候去了太医院。”

    “这会子午歇起来,要了笔墨纸砚,在屋里不知道写什么呢。”

    他小心觎着主子冷淡的神色,问:“您看,可要请姑娘过来问问?”

    胤禛半垂着眸子,随手拿过一本折子敲在赵松脑袋上,“朕问你了?”

    赵松心知,这就是不让叫的意思。

    他赔着笑轻轻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是奴才多嘴,奴才该罚!”

    胤禛没理他,既然被送到御前伺候,耿舒宁早晚要过来。

    他倒要看看,她多沉得住气。

    胤禛没料到,过了晚膳时候,都快要歇下了,耿舒宁还真就没出现。

    气得他晚膳都没用几口。

    她这是把自个儿当主子,给自己禁了足?

    大热的天儿,赵松过来给他伤口换药,被自家主子身上冷沉的压力冻得都快打哆嗦了。

    他在心里哀嚎——

    那祖宗半天儿闷在屋里做什么呢?

    哪儿有她这么贴身伺候的,非得等万岁爷发顿火才知道利害……

    正腹诽着,一抬头,赵松就瞧见了踏进门的湖绿色身影,惊得一不小心,手上的金疮药瓷瓶歪了下,差点摁胤禛伤口上。

    胤禛轻嘶了声,淡淡扫耿舒宁一眼,对着赵松冷斥,“狗奴才,会不会伺候!”

    赵松直接吓跪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好使,用不至于刺耳的动静哭喊着叩头。

    “万岁爷饶命!”

    “过去都是苏总管近身伺候,奴才实在笨手笨脚,伤了主子,请主子责罚!”

    耿舒宁在门口顿了下脚,垂着眸子哂笑,当没听见这指桑骂槐的话,平静走近。

    “请万岁爷圣安。”她轻缓蹲身,抬起头冲胤禛笑,柔声解释自己一天的行程。

    “太后娘娘说您吃用不香,奴婢今儿个跟御膳房师傅们商量着,张罗出了万岁爷后头一个月的膳食。”

    “张罗出来以后,拿去跟太医院确认过不妥之处,晚膳前刚改好,已经吩咐尚膳女官送去御膳房盯着。”

    “您晚膳也没怎么吃用,舒宁给您换药吧?换好了药,再给您进些宵夜可好?”

    几句话,就叫胤禛心窝子里的火褪去大半,他反倒更憋屈。

    胤禛思及自己这三个月吃的苦,故意不搭理她,只用脚尖轻踢了下赵松的肩。

    “不会伺候往后就跟苏培盛多学着点,自个儿出去领罚!”

    耿舒宁垂眸,接过赵松手里的药瓶,声音依旧柔和地吩咐,“劳小赵——”

    结果话还没说完,一扭头,赵松就不见了人影儿。

    耿舒宁:“……”他飞出去的吗?

    既然胤禛不理她,她也没再热脸贴冷屁股,转身放下药瓶,往外头走。

    胤禛都愣了,下意识低喝:“站住!你就把朕晾这儿?”

    耿舒宁脚步一顿,回首,扯出一抹轻笑,“万岁爷稍等,我叫人给您泡盏金银花茶,好叫您消消火气。”

    “至于晾着您……舒宁可不敢认这罪过,您不是就喜欢夜里吹风吗?”

    胤禛:“……”

    把人噎住,耿舒宁不紧不慢走到门口吩咐完,才靠近胤禛,低着头替他上药。

    胤禛盯着她格外平静的神色,心里又痒又有些想笑。

    几个月不见,脾气大了不少。

    他突然没了过去那些色厉内荏的兴致,一开口,声音喑哑中竟有些柔和。

    “你也就仗着朕不能拿你怎样,也不是朕叫你到御前的。”

    耿舒宁眼皮子抬都不抬,只甜软的声音里带着笑。

    “是,奴婢随万岁爷,掂量着自己的本事,恃本事生娇,就只能迁怒您了。”

    胤禛气笑了,“有本事,你怎么不敢朝太上皇和太后尥蹶子?分明是捏准了……”

    耿舒宁手上稍稍用力,摁在他伤口的红肿边缘。

    胤禛痛得蹙着眉抽气,“你……”

    她抬起头乜他,打断他的话:“奴婢什么都没捏准,伺候人也不够精细。”

    “要是奴婢的本事拿去给太上皇和太后娘娘添了脸面,今日自然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放肆。”

    “谁叫奴婢死心眼儿呢,这会子也只能在您面前使性子,您若是不乐意,叫奴婢滚回长春仙馆就是了。”

    胤禛:“……”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他好好说话,这小狐狸倒刻薄起来,若是放在以前,他绝对无法容忍旁人如此放肆。

    但现在……他却叫这刻薄话说得想笑,等了一天的火气都无以为继,心情诡异变好。

    耿舒宁又垂下眸子,撒完药粉,就该替这狗东西裹纱布了。

    伤在肩膀上,需要绕着另一边肩膀用十字法固定纱布。

    她拾起一块干净的白纱,自然地靠近胤禛,缓缓贴近,绕过他腋下,似是拥抱一样,去缠绕纱布。

    胤禛清楚地闻到她身上清淡又香甜的气息,喉结滚了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用没受伤的手覆上细软腰肢。

    ‘啪’的一声,耿舒宁迅速收回手拍了他一下。

    “别动!”耿舒宁凑在胤禛耳边,娇嗔着下命令。

    “蹭掉了药粉,还得再上一次药,翻来覆去好得慢。”

    “您不知道心疼旁人,好歹也心疼心疼太后娘娘一片慈母心肠。”

    胤禛这是第三次被打,他发现自己都习惯了,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他微微偏头,呼吸也打在她耳畔,声音愈发喑哑,低沉,却又掺杂了说不出的暧昧和无奈。

    “到底是接了皇额娘的懿旨,你这胆儿是越来越肥,连朕都敢支使了。”

    耿舒宁耳根子发烫,咬牙没露出任何羞恼,依然看似淡定地一次次靠近他,拥抱他……缠绕纱布。

    直到将纱布绑好,她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用清凌凌的眸子睨他,俏脸上的冷意有胤禛平日里冷着脸的几分精髓。

    她微微勾唇,眸光嘲讽,甚至前所未有的犀利,语气却仍然轻软。

    “万岁爷敢说,我今儿个站在这里,您什么都没做?”

    “太上皇为何知道我做了什么?太后又为何会叫我来御前伺候?”

    “舒宁满腔情意不想诉与人知,信了万岁爷的承诺,只想得个清静好好给您办差,万岁爷不也仗着我心悦您就自作主张?”

    “既您把舒宁的情意当棋子,拿去跟人博弈,我这滔天的胆儿和支使……说句不好听的,该是您受着的。”

    胤禛没承想会见到耿舒宁这番脾气,字字温柔刀,剐得他心窝子像是空了一大块,却又止不住地发软。

    话音将落,门口传来哆哆嗦嗦的敲门声。

    赵松语气带着一股子虚弱:“主子爷……茶水泡好了。”

    耿舒宁过去接了茶,也不看赵松一脸震惊钦佩的模样,淡淡吩咐——

    “劳小赵谙达叫御膳房送宵夜过来,好叫万岁爷早些吃完,早些歇着。”

    赵松跟听到主子吩咐一样,撒丫子就跑。

    敢训斥皇上的祖宗,不赶紧把差事办好,那才是不要脑袋了呢。

    主要是,他实在不敢继续听下去了,生怕自己知道得太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干爹说这是神仙打架,一点不夸张,实在太吓人了。

    *

    耿舒宁捅完了软刀子,就没再听见胤禛吭声。

    这人倒是惫懒模样,叫耿舒宁不甚柔和地伺候着穿好衣裳,坐到外殿。

    宵夜是青蒿甲鱼汤和参汤鸡汁凉拌龙须面,前者补身祛风邪,后者滋养利口。

    胤禛好些日子没吃这么痛快了,心里思忖着事儿,一个不注意二两的面吃了个精光,汤也喝了大半,感觉到撑才醒过神来。

    见赵松目瞪口呆见了鬼似的,胤禛难得有些尴尬。

    他冷眼睇赵松,“招子不想要了?”

    赵松赶紧低头,今天这一顿,赶上主子爷一天吃的了。

    他实在不知道,都是伺候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震惊,叫赵松再止不住心里的猜测——主子爷不是就喜欢被人训得三孙子一样,才肯好好吃东西吧?

    这……不是贱骨头吗?

    胤禛不知道他的腹诽,不然赵松保管见不着明早的太阳。

    他这会子心神也不在赵松身上,像是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无表情起身。

    耿舒宁:“奴婢伺候主子爷歇下?”

    胤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朕哪儿敢叫接了懿旨的大姑姑伺候,陪朕出去消消食。”

    耿舒宁挑眉,今儿个在坟头蹦迪的次数不少了,这狗东西脾气不好,还是得从长计议才行。

    她从善如流跟在后头出了九洲清晏殿,沿着莺飞阁和清辉阁之间的长廊,一路往湖边去。

    盛夏夜的晚风,丁点凉意都无,又叫湖水压住了燥,温热扑在脸上,还是挺舒服的。

    耿舒宁默默陪着胤禛走了小半个时辰。

    既然他说不用伺候就寝,回到九洲清晏殿前,耿舒宁就站在门口,杏眸往赵松身上扫。

    但不等赵松抬起头,胤禛就拉起她的手,把她拽进门。

    “万岁爷?”耿舒宁略有些诧异。

    她不想叫宫人看到自己和皇上如此亲近,挣扎欲抽出自己的手。

    胤禛学着耿舒宁先前那样低声呵她:“别动!”

    趁着耿舒宁怔忪的瞬间,胤禛将人拽到大开的窗户前,一只手将她推到窗边,从背后箍住惦记了一晚上的柔软。

    耿舒宁蹙眉,“您这是——”

    “叫朕抱一会儿,朕不做别的。”胤禛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的绒花扁方上。

    耿舒宁不挣扎了,力气比不过是一方面,也怕扯着他的伤口。

    他声音含着笑,前所未有地慵懒,“朕觉得你说得对,咱们两个半斤对八两,都是一样的性子。”

    “朕先前听你支使了,你这会儿也乖一些,咱们好好说说话。”

    耿舒宁轻哼,开口依旧刻薄,“说什么?您那八两,可千万别往狡言饰非上头学。”

    胤禛低笑,“你知道朕为什么吃睡不香,以至于神思不属受了伤吗?”

    耿舒宁不说话,胤禛也没等她回答,只是在她头顶的声音更加温柔,几近缠绵。

    “南下的路上,朕在龙舟上听过狂风,还叫暴雨浇了满身,这些都有声音。”

    “到了江南后,小桥流水,闹市熙攘,鸟鸣虫吟……朕耳朵里灌进了许多许多声音,却始终想不出,下雪是什么声儿。”

    “朕很苦恼,觉得你是骗朕。”

    耿舒宁略心虚一瞬,倒是不傻。

    “不……”胤禛轻笑,“是气你辜负朕待你的好,直到南下路上有人送女子到朕跟前儿,与你很像,朕终于有了发泄的人选。”

    耿舒宁越听,身体越僵硬,听到这替身文学,不打算听下去,伸手去掰胤禛的大手,她觉得恶心。

    但胤禛却拥得更紧,无奈叹息,“你听朕说完。”

    耿舒宁抵不过他的力气,只能听着。

    “人是苏培盛发现的,送到朕的床上,朕一开始还以为是你,待发现是当地官员送上来讨好的瘦马,朕将人撵出去了。”

    叫人都滚出去后,他就吐了,吐到了窗外也没叫人发现。

    只是当时在船上,竟变成了晕船症状,一直恶心着,想到那瘦马躺过他的床,连觉都睡不好,换了卧房也是无用。

    胤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恶心。

    情不知所以起,思念是在他还没察觉的时候一点点加深的,他开始反复回忆起耿舒宁说过的话。

    他的欲望,因她而起,却用在了其他人身上。

    一如苏培盛觉得,他的恼,他的欲,也可以用在跟耿舒宁相似的女子身上,省得总惦记着。

    可那狗奴才忘了,他有洁癖,更厌恶小脚,起先只是恶心苏培盛选了个不合适的人。

    渐渐地,他梦里开始出现耿舒宁。

    不再是洗寝衣的梦,而是……耿舒宁带着对他的情意,没能逃出那夜的破阁子,在旁的男人身下绽放。

    甚至她出了宫后,将旁人当作他,被翻红浪……一想到这些场景,他就恨不能钻到梦里将那些男人碎尸万段。

    出于男人的劣根性也好,占有欲也罢,他知道这小狐狸与他多像,突然就明白了她用那样的方式,一定要出宫的缘由。

    “朕发现,自己钻了牛角尖,下雪就是没有声儿。”胤禛偏过头,眸光深沉看着耿舒宁的侧脸。

    “一如你对朕的情意,也如……朕对你的情意,无声无息就能覆盖住天地,叫人看不清自己。”

    耿舒宁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要不是知道自己的‘爱’是假的,她真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有那么多深意。

    就像作者看到别人解析自己的文章一样,就有种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荒谬。

    胤禛发现了她的不自在,眼底闪过一丝笃定的笑意,吻轻轻落在耿舒宁发髻的绒花上。

    “怪朕不好,是朕明白得太晚了,叫你如鲠在喉,叫你一次次伤心,原谅朕一回可好?”

    耿舒宁鼻尖微微发酸,不管这道歉是真是假,真的让她有点意外。

    所谓情意虽是假的,但上辈子那么多年的偶像光环不假,这辈子发现穿越到偶像身边,彷徨中生出的安定和锚点不假。

    她对这狗东西是有过期待的,很微弱,关风月,她想过妥协,想过留下。

    可惜风月太轻,全都随风散了。

    见耿舒宁始终不肯说话,胤禛用巧劲儿叫她转过来,躬下身,额头抵着她的,以示弱的方式与她对视,给出最动人心的情话。

    “不只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发现这件事后,实在太过欢喜,我才会走神受伤。”

    耿舒宁被紧紧揽住的身体渐渐发软,只唇角弧度僵硬。

    “怪我咯?”

    胤禛笑了,“不,朕只想让你知道,你曾经所求,是回报你同等的感情,朕可以做到。”

    “你想出宫,朕不拦着,独宠你一人,需要时间。”

    “你想要的,朕早晚都能给你,你大可以在朕身边一直做女官,看朕是否会完成对你的承诺。”

    发现拥在身前的娇娇儿身子越来越软,胤禛轻咽了下喉结,目光灼热到几乎无法止乎于礼。

    他没忍住,低头亲下去。

    耿舒宁不自在地偏开头,轻轻推他,吻落在耿舒宁的脸上。

    看着这小狐狸瞬间起了红霞的脸蛋,胤禛声音愈发低哑。

    “宁儿,答应朕,等等朕可好?”

    耿舒宁滚烫着脸颊低头,贝齿咬着唇瓣,到底还是推他,声音藏不住地赧然。

    “您叫我想想,我先伺候您歇下吧。”

    说罢,她不给胤禛拒绝的机会,拉着胤禛去龙床前,只露出个头顶替他宽衣,将人推着躺下,放下了明黄幔帐。

    胤禛始终带着浅笑,在幔帐放下后,笑容渐渐加深,透过胸腔带动出了得意和愉悦。

    “别叫朕等太久。”

    耿舒宁将温茶放在床凳上,闻言顿了下,倒退几步,蹲安。

    她告退的声音里没了羞涩,倒像在武陵春色旁边那座阁子里,胤禛曾经对她说话时的嘲讽。

    “万岁爷……皇上,下回您再想忽悠舒宁的时候,切记别太温柔,还是您的刻薄和冷脸更叫人习惯。”

    胤禛脸上的笑倏然消失。

    “您越温柔,只会叫人越警惕,想来以您今晚这劲头,怕是挖了不小的坑想叫人钻。”

    胤禛慢吞吞起身,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扔下一句话。

    “舒宁一万个愿意等等万岁爷,等着您早日恢复正常。”

    胤禛:“……”

    第49章

    大清以孝治国,胤禛算着时间,在太后的千秋节之前三日回来的。

    回来之前,他令人秘密给太后送了请罪折子,暗示了回宫后会发生的事。

    大宫门外,太后那番落泪,有被胤禛病弱模样震惊的成分,更多是以前做德妃时候的拿手本事重现。

    实则胤禛的伤,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多是熬将出来的。

    太后‘受惊晕厥’,因担忧皇上龙体卧病在床,下懿旨取消千秋节大办,便不用去畅春园邀请太上皇出来,在宫宴上面对新帝与臣子们的冲突。

    这番母慈子孝的戏码,在胤禛回京前就定下了。

    到了千秋节这日,一大早,耿舒宁就伺候在面色苍白的胤禛身侧去了长春仙馆。

    胤禛由赵松和苏培盛扶着,在后妃和皇子阿哥们的见证下,带着从江南采买回来的大量寿礼,虚弱地给太后磕头请罪,这就算是替太后贺寿了。

    因为前头接连两日,胤禛都吃得不错,皇上的病容还不得不叫擅长易容的暗卫修饰过。

    从九洲清晏殿出来时,糊了满脸粉的胤禛,看耿舒宁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畅春园里,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给太后送来了贺礼,胤禛颤颤巍巍在长春仙馆陪着热闹一番。

    没待多久,胤禛就‘半昏迷’回了九洲清晏,精神抖擞开始找耿舒宁的茬。

    他实在忘不了那天晚上,在皇帐子里被耿舒宁将了一军的画面。

    他就没这么丢人过。

    这混账东西不只脾气见长,那张嘴也愈发会气人。

    他晕船,倒没自己说得那么玄乎,最主要原因是那瘦马的小脚。

    在他还是郡王出京办差的时候,见过真正的小脚,厌恶极了这种变态的爱好。

    但在窗前,胤禛说的话并不全是虚言。

    他确实想明白了一些事,包括不知从何时起生出的那丝情意。

    临幸妃嫔对帝王而言不是错,但他不该带着对耿舒宁的情意催生出的欲念去做什么,这对妃嫔和他都是一种侮辱。

    他以前没把女色当回事,自认并非重欲之人,消遣罢了,从不多想。

    可那丝情意叫他生出了难受,梦里都不消停,全是耿舒宁跟其他人在一起的场景,气得他很难睡好。

    回来路上,胤禛想通了。

    独宠一个妃嫔,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还能省他许多功夫,好用在朝堂大事上。

    但身为皇帝,他不会放任自己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他想叫这小东西心甘情愿留下,想叫她看自己时,眼底重新出现熠彩,横不能就他一个人动情。

    他说过,耿舒宁那双招子不会骗人,后来一遍遍回想,胤禛就回过味儿来了。

    那日在养心殿,耿舒宁是以爱为名,骗他的承诺和心软。

    心悦一个人,那勾人的杏眸里,绝不会一直是跟他如出一辙的冷静。

    越回想,胤禛心底那股子不甘就越盛。

    他打小就不是个服输的,唱念做打的本事自认不比这混账差。

    却没想到,半真半假诉的衷肠,倒叫她又哄住了一回。

    这狐狸上辈子莫不是伶人?

    待得耿舒宁第三遍换茶水进来,胤禛冷着脸不看她,只淡淡吩咐——

    “太烫了,再换一盏进来。”

    耿舒宁没打算惯他这臭脾气,温声笑:“万岁爷,这是冷泡茶。”

    胤禛抬起眼皮子睇她,“太凉了,继续换。”

    耿舒宁不挪窝,依旧笑得甜软,“恕奴婢不能从命,太医说了,您脾胃虚弱,不适宜用太烫的汤水。”

    “露水煮开了放凉,冷泡以玉泉山水滚过的铁皮石斛,格外下火,还适合您养身子。”

    胤禛等她说完,却像是完全没听到,只冷笑,“耿舒宁,你要抗旨不遵?”

    殿内伺候的苏培盛和赵松,并着两个殿内伺候的宫人,皆噤若寒蝉,却是连往外跑都不敢跑。

    前一日他们软着腿跑了,万岁爷被这祖宗怼没了话,一人赏了五个板子,暂时记着呢。

    想起来,苏培盛就觉得腰刚好,腚又开始隐隐作痛。

    若是可以抬头,他们几个的脑袋估计都被这俩祖宗折腾成拨浪鼓了。

    这会子都只敢把脑袋往胸前扎,耳朵却左右支棱着,等着听耿舒宁继续怼回去。

    但耿舒宁偏偏没说话,只跪在龙床前,一双杏眸抬起来,雾蒙蒙地安静看着胤禛。

    胤禛目光全在折子上,看也不看她一眼。

    折子是高斌和林福送上来的密折。

    江南那边已经抓住了几个端和党,策反其中之一,分而化之,高斌动作不慢。

    山西巡抚噶礼与额娘不睦,也有挑拨的余地,暂时可以压着,等暗卫找到证据。

    河南动作慢一些,耿佳德金刚从巡抚苏纳海那,查出了贪污账本的苗头,正紧盯苏纳海。

    一切都按照胤禛的布局迅速推动着,这让胤禛心情相当不错,更有心思逗身边这小狐狸。

    “又哑巴了?”

    “朕赏你几板子,替你把舌头找回来?”

    耿舒宁还是不吭声。

    非得胤禛冷眼睨过去,耿舒宁才露出委屈来,嗓音软得叫苏培盛他们都身子发酥。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这不是等着万岁爷责罚嘛!”

    “只要是对万岁爷身子好,您就是要了舒宁的脑袋,舒宁也心甘情愿呐。”

    阴阳不死你个狗东西,算我输。

    胤禛一口气噎在嗓子眼,目光转到苏培盛身上,“狗奴才,等着朕请你们出去?”

    苏培盛:“……”呸!有本事您冲耿女官使啊!

    他低着头,招招手,赶紧带着人全退出去。

    躺在床上装病的胤禛翻身坐起,长臂一伸,探手轻松将耿舒宁捞了起来,困在大马金刀的腿上。

    “你就这么喜欢下跪?”他似笑非笑盯着耿舒宁,“朕听耿女官的,刻薄些,耿女官可感觉到朕对你的情意了?”

    耿舒宁咬牙,你才喜欢跪,你全家都喜欢跪!

    她垂着眸子不看他,嘴上却不肯服软。

    “宫里最忌讳帝王生情,您若是想叫舒宁死,不如直接下旨好了。”

    胤禛轻轻摩挲着细弱的柔软,“心悦于你,就是害你?那你又何必百般心思要出宫。”

    耿舒宁推他,“您是明君,该知道女子为情所困就废了的道理,若您真叫猪油蒙了心,也不值当得舒宁喜欢了。”

    胤禛冷笑:“左右都是你有道理,论狡言饰非,朕确实不如你,愧对八两之称了。”

    耿舒宁噎了下,偷偷抬眼瞧他,见火拱得差不多,恰到好处认怂,语气软了下来。

    “那我这不是在您身边伺候着嘛!”

    “您不放我离开,我哪儿敢出宫呀~”

    *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一场为难,到了晚间给胤禛伤口换完了药,裹纱布时,凑得近了,胤禛心里的痒又催着他想找茬。

    “朕听闻你在额娘身边的时候,最喜欢陪太后说笑,到了朕跟前,就光会气人,还好意思说心悦朕。”

    “欺君你可知道是什么罪?”

    耿舒宁在心里再次叹息,又来了。

    这几天她已经被胤禛找了不知道多少次茬,搁在往常,早就不耐烦了。

    但她想出宫,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这狗东西的火拱到极致,再拿她准备好的法子出来哄,才能趁机出宫。

    真叫他冷静下来,她想出宫的难度不亚于上青天,少说也得脱好几层皮去。

    外头的铺子都已经准备好了,买回来的人手也培训得差不多,只等着她出去巡视。

    得确定下来最后的章程,跟陈家、齐家商量好如何应对外人的查探,还有跟她联络的法子,这条情报线才能稳住。

    耿舒宁咬了咬舌尖,绑好最后一段纱布,在胤禛耳边轻哼。

    “那您怎么不说太后娘娘待奴婢如何呢?”

    “我在太后身边可不用被刻薄,也不用一天好几趟的被为难,断不了的赏赐往我屋里抬……”

    她歪着脑袋,冲胤禛挑眉,“最重要的是,太后可不会对我动手动脚,勾着舒宁这个还未出家的尼姑六根不净。”

    胤禛:“……”她还真想出家?

    清甜气息软软打在他脖颈间,叫他心里的痒彻底变成了燥热。

    尤其两个人现在的姿势下,他果着上半身,夏日里她衣衫也轻薄,几乎皮子贴着皮子的温度,烫得他从里到外难受。

    在心里低低骂了几声,胤禛不耐地扣住她的后脖颈,到底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你说朕勾你,就不怕朕叫你六根不净到底?”

    耿舒宁心想,那您顶好是多给我准备点好酒好肉,我也不嫌弃。

    在他亲上来之前,耿舒宁仗着他有伤在身,赶忙从他受伤不便挪动的一侧灵便躲开。

    她脸上的笑带着狡黠,在胤禛俊脸隐隐发青的注视下,葱白指尖隔空划过他的伤口。

    “万岁爷就别逗奴婢了,若舒宁没记错,刺客伤的是您的肩膀,可不是脑袋。”

    重病到连亲娘的千秋都不过,‘半晕’回来,还能睡女人……除非他脑子进了水,把旁人当傻子哄。

    聪明人说话不必说太直白,胤禛叫她这隐晦的嘲讽气笑了,起身就要捉她。

    “治你个以下犯上的罪过,朕这点伤倒是还能撑得住!”

    耿舒宁吓得赶紧往外跑,就差捂腚了。

    “我叫人端宵夜过来,万岁爷病重起不来床,可别逞强。”

    她就不信,这狗东西敢叫人看见重伤的皇帝蹦得老高。

    *

    待得耿舒宁再次把皇上气得在殿内黑着脸叉腰……还没给穿衣裳,苏培盛直想给耿舒宁上香。

    拜这么个祖宗,比拜坟头里那些强,苏培盛是真服气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皇上还真就起不来杀意的主儿。

    这会子再想起下江南路上,自己因为挑了那个瘦马,被皇上赏的板子,苏培盛是一点不觉得自己冤枉。

    他活该,那瘦马怎么配跟这祖宗比。

    万岁爷太仁慈了,当初打他十个板子,实属打少了!

    苏培盛在心里疯狂感叹的时候,耿舒宁已经回到莺飞阁。

    一进门她就软着腿歪在了窗边的软榻上,捧着胸口西施一样,蹙眉感受心窝子狂跳。

    往死里招惹这位爷,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她很清楚历史上对四大爷的冷酷评价,更清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尤其太上皇和太后突然来这么一招,叫她盘算都成空,更让她清楚这世道多残酷。

    如果不是为了尽快出宫,她不敢这样硬着头皮刀尖上起舞,还是以前那样哄着人更稳妥些。

    耿舒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几口灌下去,压住对于心跳的深思,面上的绯色好一会子才消下去。

    她这已经算是明目张胆恃宠而骄了,皇上却没跟她真正动过脾气,这算不算冷面阎王的纵容?

    不得不说前偶像的光环还是带点滤镜的,她又有点动摇。

    其实他若真能做到自己的承诺,也由着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出不了宫……也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耿舒宁还没来得及在跟皇上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让那一丝动摇荡开波澜,圆明园内就发生了几件大事。

    七月初,二阿哥弘昀突然在上书房起了热症,命悬一线。

    太医都住在藻园里待命,齐妃哭得几番昏厥,弘昀始终没能清醒过来,在一个大雨夜里去了。

    接着没过几日,宁贵人跟懋嫔在新建成的坐石临流小花园边上,不知怎的就撞在了一起。

    宁贵人见了红,懋嫔落了胎,连粘杆处一时都没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

    苏常在因为刚小产过,很快又怀上了身子,胎象也不算好,大夏天的屋里也熏着艾保胎。

    只有索常在宁楚格一直老老实实跟着皇后,住在茹古涵今不怎么出来,胎象还算稳固。

    钮常在生的三阿哥,成了除了太子弘皙外,皇上唯一的阿哥。

    太后派人请胤禛过去商议过后,下懿旨封钮祜禄静怡为嫔。

    皇上亲自赐封号为熹,令其在回宫后,入住东六宫除景仁宫外最体面的承乾宫。

    这熟悉的封号像一盆冷水泼在耿舒宁头上,叫她迅速重新冷静下来。

    胤禛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俩人都没了斗嘴的兴致,尤其是耿舒宁。

    如果钮祜禄静怡成了历史上那个熹妃,万一历史的车轮往正史上矫正,她留在宫里,成为胤禛身边特殊的存在,那纯属找死。

    她不能保证自己怀了保得住,又一定生得出儿子,还能比得过三阿哥。

    为了孩子拼命争宠宫斗,就又回到了耿舒宁无法接受的死循环里。

    *

    这都不算最大的事儿,没过几日,朝堂上也生出了动荡。

    夏日多雨,最怕的就是洪灾。

    胤禛一能起身,最先就是下旨,叫允祐带领工部官员去永定河决口巡视。

    岂料,允祐刚过天津,八百里加急的信儿就送进了京城,涿州一带因为暴雨,堤坝被冲开,发生了水患。

    胤禛甚至顾不得还没有好全的伤势,追着允祐送去旨意,叫他坐镇赈灾现场。

    他带着朝臣们宵衣旰食地忙碌起来,还要应付那些因为先前旨意阳奉阴违的臣子宗亲,心力交瘁。

    别说用膳了,九洲清晏好些时候灯火连夜通明。

    耿舒宁也顾不得自己的心思,提着精神伺候,生怕胤禛真把自己累躺下,那太后饶不了的,也包括一个她。

    这会子涿州已经建起了金门闸。

    她隐约听到有大臣说,堤坝损毁,金门闸泄洪压力变大,泥沙瘀滞不去,又一时无法过去修缮的话,水患很可能会蔓延到天津,甚至危及京城。

    胤禛带着大臣们一直讨论,该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赈灾,防止水疫,尽快修缮金门闸和堤坝。

    怕胤禛身体出问题,耿舒宁做主,将憨包和鸡肉卷直接摆进了御书房里。

    但凡有饿狠了的,吃上几个凉的垫垫肚子,也比饿晕了强。

    皇上可能是真吃饱了,脾气跟炸.药.桶似的,时不时就能听到殿内的怒吼声——

    “尸位素餐,还敢上折子陈情,下旨就地给朕砍了!让当地巡抚配合允祐赈灾!”

    “朝廷连年拨银子修堤坝,永定河畔的血水才干了多久,就镇不住这帮混账玩意儿了,他们都该死!”

    “朕就不信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子知道求情了?要是他们敢去防治水疫,朕就饶了他们的两族!”

    ……

    没等涿州水患解决,京城这边的大雨也起了势,真真是屋漏赶上了大暴雨。

    湖广一带加急送了折子上来。

    朝廷这才知道,那边六月里就起了水患,湖广总督伊尔根觉罗满丕怕朝廷怪罪,影响致仕,瞒而不报。

    结果半个月过去,湖广两省的水患瞒不住了,死伤百姓太多,气温太高又起了瘟疫,连当地驻军都被传染大半。

    胤禛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撅过去,急得当夜就起了高烧。

    连太上皇都惊动了,叫人抬着进了圆明园,替胤禛坐镇。

    康熙八百里加急下旨罢免了满丕的差事,调任广东巡抚石文晟为新任总督,就地赈灾。

    太上皇坐镇的时候,耿舒宁就在胤禛病榻前照顾他。

    看着嘴皮子都烧起了皮的男人,她迟疑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心软。

    不只是对他心软,还有那些遭遇灾害的百姓。

    “万岁爷,舒宁记得一些治瘟疫的法子,您可愿意听?”她趴在龙床边上,小声问胤禛。

    她有些忐忑,这已经算得上干政,不知道这位爷能不能接受。

    胤禛这次没跟她刻薄,他没力气了,只是攥住耿舒宁的手格外用力。

    “在朕面前,你什么都可以说,朕会护你周全。”虽然还发着烧,但他看耿舒宁的眼神,比起过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只要朕活着一天,就会站在你前头,必不叫你寒心。”

    耿舒宁心下一震,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都顾不得,略带狼狈地转身去了罗汉榻边上。

    患难中总会滋生许多不该滋生的情愫,她以前坦然面对自己的动摇,现在……突然害怕动摇了。

    她不想深思,急匆匆写下了记忆中,这里能用上的防疫手段。

    胤禛没计较她这份失态,很快从床上爬了起来,抢在太上皇之前,下旨给曹寅。

    令其从江南一带召集大夫,去湖广一带协助治疗瘟疫。

    传旨的侍卫离开时,带了一册防治瘟疫手册出发。

    同时,胤禛下旨给江南巡抚魏廷珍,令其协助湖广驻军提防云贵一带的动荡。

    太上皇见胤禛旨意得当,也没把着朝政不放,让出了御案。

    这种风雨康熙见得多了,比胤禛心态稳,还有心思打量在胤禛身边伺候着的耿舒宁。

    夜里爷俩叙话的时候,康熙忍不住点头。

    “耿氏还算不错,朕先前瞧着胆子不大,眼下看,还算能扛得住事儿,可以给个好看点的位分。”

    胤禛沉默片刻,低低咳嗽几声,沙哑着嗓子先承了老爷子的情。

    “多谢皇阿玛指点,她确实不错,那防治瘟疫的册子,是她祖母齐氏不外传的前朝太医手札,仙逝的齐氏口述过一遍,她给记下来了。”

    康熙挑眉,“口述?”

    胤禛面色不变,“是,户部齐崇安是她舅舅,过目入耳皆不忘,当是血脉相承。”

    康熙笑着点点胤禛,“那你还想叫人出宫?叫人把这血脉带到咱们爱新觉罗家来才是。”

    “要不是你老子我当机立断,你这就是暴殄天物!”

    见胤禛仍旧不说把人收了,康熙笑骂,“不过一个女人,幸了也就幸了,你前瞻后顾些什么?”

    “哪怕想叫她留在你身边,给个奉御女官的封号也就是了。”

    “朕最瞧不上你在细枝末节上过于较真的性子,真到了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你比你二哥还差得远。”

    胤禛抬头看康熙,“所以您才叫弘皙跟佟家绑在一块儿,由着李光地私下里的动作?”

    他‘病重’那三日,康熙倒没叫弘皙插手朝政。

    可这些日子前朝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弘皙通过李光地去过内阁和六部安抚大臣,开始立太子威望了。

    偏偏这事儿弘皙没禀报他这个做阿玛的,直接在畅春园里待到了上朝。

    谁给弘皙的底气可想而知。

    康熙不意外胤禛的问责,“当初朕怎么对胤礽的,现在也不愧对你,你当朕不知,你这回为何着急上火?”

    还不是手里没人,遇到的事儿多了,连外头的消息都查不出来,被京外那起子贪官欺上瞒下。

    人去哪儿了?

    自是安排去了江南、山西和河南一带,留在胤禛身边的暗卫都少了许多。

    康熙觉得,想成长,就得解决一个个难题,老四比胤礽更需要磨刀石。

    他现在已经不执着于弘皙继承皇位,但胤禛若连弘皙都对付不了,康熙死都闭不上眼。

    “你先前颁布的旨意,引得京城内外动荡不休,步子迈得不小,结果呢?逢了这样的天灾人祸,你也会病倒。”

    “这是朕活着,朕要是不在了呢?”

    胤禛白着脸跪地,“皇阿玛!”

    康熙挥手制止他解释,“你想对付哪几家,乃至哪个旗,朕心知肚明,可你别忘了,八旗是大清的根基,别打了老鼠碎了玉瓶。”

    “你身为皇帝,想做什么,朕不拦你,若没有铁证,朕不能干看着。”

    “皇帝没那么好当,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朕反复跟你说,事缓则圆,你好好寻思寻思。”

    胤禛沉默许久,在康熙面前低了头,江南和山西,他确实有些急了。

    先前他以为尽在掌握,这接二连三的灾难,叫他发现了自己的不足。

    他面色一点点沉淀下来,“皇阿玛的教导,儿臣铭记在心,往后定三思而后行。”

    顿了下,他抬起头,“耿氏……有些奇遇,如果耿佳德金差事办不妥,她不适合留在宫里。”

    康熙挑眉,这是对耿氏上心了,打算给高位分,或者干脆养在外头?

    今日说了许多,康熙迟疑了下,还是没继续训斥。

    “你自己看着办。”

    “但丑话朕说在前头,若你胆敢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的事儿,到时别怪朕心狠。”

    康熙没留宿九洲清晏,左右也不远,趁夜回了畅春园。

    等他离开,胤禛才从地上起来。

    可能是身子太虚,起到一半儿踉跄了下,眼看着要跌下去。

    脸色苍白的耿舒宁,从屏风后头跑出来扶。

    她腿儿也叫太上皇刚才的气势吓得发软,但惦记着刚才胤禛替她说的话,咬牙用上吃奶的劲儿,扶他进了寝殿。

    谁知行至龙床前,还是失了力气,不小心叫胤禛压了下去。

    殿内安静了一瞬,叠在一起的两人对视片刻,目光都情绪汹涌,气氛却格外温情。

    好一会儿,两个人异口同声——

    “往后别离了朕身边!”

    “您叫我出宫一趟吧!”

    胤禛:???

    耿舒宁:!!!

    第50章

    寝殿内灯火通明,胤禛能清楚看到耿舒宁眼中的诧异,迷茫和惶然。

    他不动声色眯了眯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像太监沐休或办差时,偶尔还能出宫,宫女一入宫,为了守贞,到年纪被放出宫之前,再没有出宫的机会。

    最多在宫门口与家里人见见面。

    她若出宫被人知道了,哪怕什么都没发生也会被怀疑不贞,那就不是出宫一次的事儿,是出去了就再没有回来的机会。

    或者……这才是她想要的?

    他才刚在太上皇面前护着她,就听到这话,心里很难不起火。

    耿舒宁察觉到他不高兴,立刻垂下眸子,小心推他,“万岁爷先让奴婢起来再说。”

    “就这么说,你要去哪儿?”胤禛纹丝不动,盯着她慢慢低头。

    像盯死了猎物将要最后一击的猛兽,危险和冷冽让人心头的警惕疯狂叫嚣。

    耿舒宁忍不住偏开头,叫他这凛冽的气势压得大气不敢喘,这姿势下的男人最经不起撩拨。

    她思忖着小心回答:“奴婢入宫也有六年多了,许久未曾出宫,在宫外又张罗了些买卖,想出去看一看。”

    胤禛凑在她耳畔,薄唇轻触她的耳尖,“不是笼络了陈家和齐家替你办事,先前南城的铺子也开张了。”

    灼热的气息伴随着不明显的试探,涌入耿舒宁耳中。

    “你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瞒不过朕,不如跟朕说说,你到底要看什么,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耿舒宁感觉耳朵里的热气似是钻进了脑子里,还不住地往下去,叫她浑身都有些发软,腹下一片潮热。

    她这才发现,二十岁的女人,尝过肉滋味儿,也是经不起撩拨的。

    尤其……她先前还生出了点子不该有的妄念。

    到底忍不住深吸口气,耿舒宁转过头来,与胤禛鼻尖碰鼻尖,比胸脯更软的,是甜软又难耐的低呼——

    “爷,您听舒宁说……”

    胤禛眼神一沉,大手覆着耿舒宁的细弱脖颈儿,将她往上拉。

    他这会子不想听她说话,这张嘴还是做点别的更讨人喜欢。

    耿舒宁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乖巧凑近,趁着胤禛眼神最幽暗的时候,猛地伸出手推开他。

    而后迅速翻身撅腚,不顾仪态,狼狈地蹿下龙床。

    胤禛翻身仰躺在龙床上,气得呵呵直笑,却也不算意外。

    这小狐狸最擅长以弱示人,而后猛地伸爪子。

    耿舒宁声音略沙哑地解释,“万岁爷您还起着烧呢,别给奴婢过了病气,奴婢要是病了,就没法子好好伺候您了。”

    “至于出宫的事儿,等您病好了,奴婢再仔细跟您解释也不迟。”

    胤禛懒得听她这狡诈废话,挥挥手打落幔帐,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耿舒宁脸颊滚烫,心底略有些发虚,知道自己这点火不管灭的行为操蛋,再说什么都有点婊,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出门。

    到了门口,她小声拜请苏培盛:“万岁爷还没更衣,劳谙达伺候万岁爷歇着,我先回去了。”

    苏培盛没多想,这阵子主子实在是太忙,跟这姑奶奶之间也没什么暧昧。

    进门后,苏培盛靠近龙床,轻声唤:“万岁——”

    他刚开口,幔帐内就扔出了一团明黄龙袍,砸了他一脸。

    “滚出去!”

    “这几日别叫那混账出现在朕面前!”

    苏培盛:“……”这又怎么了?

    他苦着脸捧着龙袍退出去,心里暗骂耿舒宁不地道。

    这祖宗惹了主子爷火气,怎么回回都不管灭呢。

    耿舒宁还不知道苏培盛在心里骂她,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失个身去安慰那总是发火的狗东西。

    待得赵松期期艾艾过来送消息,她猜到苏培盛被迁怒了,也只能无奈叹气。

    行吧,虱子多了不愁。

    耿舒宁取了一个从太后小库房里淘来的精巧鼻烟壶给赵松,托他帮自己给苏培盛赔不是。

    赵松笑得特别好看:“苏总管说了,主子爷是怕给您过了病气,心疼姑娘,才不叫姑娘去前头。”

    “过几日万岁爷退了烧,还得劳烦姑娘伺候着。”

    耿舒宁:“……”这话是苏培盛自个儿误打误撞的理由,还是那狗东西讽刺她呢?

    怀揣着忐忑和烦躁,耿舒宁老老实实在莺飞阁闷了好几日。

    陈嬷嬷那头送了消息过来,说是外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问耿舒宁什么打算。

    赵松正好也叫小成子装作不经意,透了消息过来。

    说皇上的烧退下去了,就是这几日叫前朝的事儿气得厉害,吃睡都不香,明里暗里示意耿舒宁赶紧回御前伺候。

    别管苏培盛和赵松私下里怎么腹诽耿舒宁,真论起哄人,谁也比不过这位姑奶奶。

    三天时间,赵松都挨了两回打,腚实在是受不住。

    *

    耿舒宁盘算好了该拿什么出来,跟胤禛讨价还价。

    翌日一大早,她就笑眯眯去了御前,亲自伺候胤禛用早膳。

    见着她,胤禛身上的冷意更重了些。

    “这不是耿女官?”

    “朕这病秧子模样,怎么敢劳动耿女官伺候,没得过了病气给你,你还是去歇着为好。”

    满殿伺候的宫人都惊了。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谁是主子啊?!

    耿舒宁心里清楚,那天晚上自己做得过分,这会子只低着头小意温柔请罪。

    “万岁爷折煞奴婢了,能伺候您,是耿佳氏祖坟冒青烟才有的福分,奴婢怎么敢嫌弃万岁爷呢。”

    “先前怪奴婢一时情怯,说错了话,舒宁本意是想着帮万岁爷分忧呢,等您有功夫的时候,奴婢仔细跟您解释可好?”

    “这几日,奴婢在后头不出来,也是怕自个儿招了主子爷的眼,叫您腻烦呢。”

    她接过侍膳太监的活计,持玉箸夹着烧麦小心凑到胤禛唇边,另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在下头托着,话说得格外柔软。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奴婢计较,若您实在生气,就赏奴婢一顿板子,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胤禛吞下烧麦,慢条斯理咀嚼,咽下,惫懒地半抬眸子乜她一眼。

    “你真愿意受罚?”

    耿舒宁身体僵了下,偷偷咬牙,自然地夹起一筷子素烧鹅继续侍膳。

    “奴婢说过,只要万岁爷保重龙体,奴婢受什么罚都心甘情愿。”

    她在御前一个月,哄太后的甜蜜话儿在御前也用习惯了,连苏培盛他们都一脸习以为常。

    宫人们都不意外,万岁爷又叫这位大姑姑哄得脸上见了笑,一扫前几日的阴沉。

    胤禛淡淡点头,“行,朕待会子忙,如何罚你,晚膳后再说。”

    耿舒宁愣了下,不是,这话不是听听就得吗?

    不过她也没太过担忧,毕竟好几个月没拿新奇东西出来哄人了,这次她准备了个极为有用的好东西。

    等皇上知道了,估计也顾不上这一茬。

    胤禛本想着叫她担惊受怕上一天,好好治治她这跳脱的坏脾气。

    再者,他这几日心情不好,倒不是因为她,只吓唬吓唬也就够了。

    他心情极差的缘故有二。

    一来是弘昀的夭折,作为阿玛,他心里的难过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消化下去,又要压着不愿意叫人发现。

    二来,涿州堤坝坍塌,是有人贪污了朝廷拨下去的银子,以次充好,才会出现纰漏。

    这事儿绝不可能没人上奏,只是不知在哪个环节上被人给压下去罢了。

    湖广出现无法控制的洪灾,甚至发展到瘟疫蔓延,有上到提督,下至小吏不作为的缘故,且非短时间内出现的问题。

    每年朝廷都会派出监察御史,一年一次的院试、三年一次的乡试,从朝廷派出去的巡按御史、稽查大臣、巡察、弹压官等亦不在少数。

    偏偏湖广那边的乱象,竟将朝廷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如果不是天灾太严重,当地官员互相推诿责任,朝廷还是聋子瞎子。

    能做到这一点,背后没有京城的靠山,只凭满丕正蓝旗佐领的身份,绝对做不到。

    正蓝旗旗主,是安郡王华玘,八福晋郭络罗氏的表兄,与胤禩关系最为密切的姻亲。

    若说没有廉亲王府的插手,傻子都不信。

    可胤禛给了粘杆处好几日的时间,不管是涿州水患的真相,还是满丕和廉亲王府、郭络罗氏的往来,一星半点的证据都没查到。

    这才是最让胤禛下气又烦躁的。

    他不得不承认,老爷子做了几十年帝王,有些事确实比他思虑周全。

    这个憋屈,他不得不受,很多事,他也不该那么急,否则只会跟现在一样,要用更多时间解决问题。

    先前在民间名声渐好,朝中大臣们也都不得不低头的意气风发,像是个短暂的梦,叫这一场水患劈头盖脸砸出了清醒。

    身为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反倒比做郡王时多了更多枷锁。

    *

    白日里,胤禛气势冷然从正大光明殿回来,就一直在御案前忙,没再发脾气,只是脸上始终不见晴色。

    苏培盛心里着急,怕主子把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身子又虚弱,还受着伤,会憋坏了自己。

    耿舒宁刚递过话头来打听,苏培盛思忖了一瞬,就挑挑拣拣把能说的都说了。

    有些话主子不说,苏培盛却想叫耿舒宁知道。

    “万岁爷让太上皇知道玲珑炭的来历,是怕自己不在京城,一旦有人往死里算计您,总得有人能护着您。”

    “打从龙抬头后那场大雪过后,万岁爷就再没幸过任何人,先前……有些话不该奴才来说,总之,您可万别看低了主子爷。”

    “好些时候,万岁爷不愿意说自个儿做了些什么,却从来不会委屈了身边人。”他压低了声儿。

    “这会子主子不叫您出宫,也是怕有人会钻空子拿您下手,总得肃清身侧这起子小人,才好放心叫您出去。”

    “奴才只求您看在主子真心的份儿上,也心疼心疼主子爷,别……”总气他。

    耿舒宁听得有些怔忡,渐渐走神。

    她不知道,胤禛非要留下她的背后还有这么多思考。

    不过,她也不算意外。

    她上辈子粉四大爷,就是因为许多历史学家都分析,他这人做得多说得少,还格外护犊子。

    这也是她敢拿本事,在胤禛面前换前程的底气。

    要换成康熙……她大概只敢走后宫风云路。

    她沉默思考了大半天时间,莫名的纠结和些许微醺似的高兴,叫她思绪百转千回。

    到了晚膳时候,耿舒宁终于下定决心,收起了本来打算哄人的酒精和消毒精油方。

    也许她可以更信任胤禛一些,情报组织这条线,跟他一起完成,也能更安全迅速。

    用完了晚膳,胤禛抬头看她,面色比白日里和缓不少。

    “你们先下去,舒宁留下,朕有话跟你说。”

    耿舒宁也露出个格外真诚的笑,“巧了,奴婢也有话跟您说。”

    苏培盛是个有眼色的,带着人训练有素地飞快离开殿内,体贴地关上了殿门。

    耿舒宁刚要开口,胤禛就浅笑着起身,拉着她的手往罗汉榻走。

    “朕先说吧。”省得叫她这张小嘴又哄住了。

    耿舒宁想了想,也行,说不定他是想通,让自己出宫……诶?

    略走神的功夫,耿舒宁视野猛地一转,眩晕了瞬间,眼前变成了黑亮的金石地面。

    她被胤禛轻而易举地箍住腰肢,压在腿上……以趴着的姿势!

    耿舒宁:???

    她心底一沉,头皮发麻地挣扎,“万岁爷您——”

    “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朕深以为然。”胤禛几乎算得上温柔地打断她,声音在耿舒宁头顶响起。

    “朕说要送你去尚功局领板子也有几次了,思及你大姑姑的身份,朕给你个体面,这顿板子,朕亲自来罚。”

    “不是,您听我解释!”耿舒宁的挣扎被摁住,急得满头汗,“我不是将功赎罪……啊!”

    “啪!”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直接叫耿舒宁傻眼,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屁股上的剧痛,伴随着又一下清脆的‘啪’声,直接冲进耿舒宁脑海,叫她涨红了芙蓉面。

    她被打屁股了?!

    她要跟这狗东西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