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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三合一

    “小白啊, 你千万别跟那小子一般见识……

    小古那孩子从小就怪癖些,除了我们几个老家伙,没什么朋友。”

    “好孩子, 他肯定是真心待你……依我看, 醉得意揍他一顿, 他就会好好讲话了。”

    一路上,跛子刘絮絮叨叨,还想着为古鸿意挽回些好感。

    无论他说什么,小白都并无什么波澜, 只是顺从地被他挽着走。

    跛子刘悄悄盯着那双依旧垂着睫毛的清冽眼睛, 叹一口气。

    小古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给人家送回去?

    跛子刘眉头直皱。

    这话, 让跛子刘听了, 饶是心头一酸, 何况是吃过那么多苦头的小白,好不容易离开那鬼地方的小白。

    这意思, 不就是不想要人家呗。

    忽然,变戏法似的,跛子刘掰下来假腿,从假腿的壳子里面掏出几枚发霉的铜钱。

    跛子刘眼睛一亮, 皱纹一提,几步快走到白行玉面前,稍稍躬下身, 举起铜钱晃了晃,

    跛子刘舒舒畅畅笑起来, 皱纹纵横交错, 眼睛眯成一弯月牙。

    “好孩子,师叔带你去买点好东西吧。”

    “奥, 这是我的私房钱……别告诉那几个老家伙!”

    *

    汴京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跛子刘脚步轻快,挽着小白欣欣然来到了闹市,只见人潮如织,笑语如燕。

    香车宝马卷起滚滚的春尘,惊起一池柳絮,半天桃花。

    各式各样的吆喝叫卖声中,游人像一尾尾鱼游走流转。

    跛子刘看花了眼。这就是汴京呀!

    脚力轻快,跛子刘兴高采烈地拉着白行玉进了一栋小而精巧的碧色酒楼,推门而入,只见:喧嚣万分,三教九流,既有人划拳喝酒,又有人吟诗作对,这一桌正红头胀脸斗拳头,那一桌却抚襟捋须玩飞花令……

    跛子刘把白行玉安置在靠着栏杆的座位处,大吼一声,“小二!给我满上酒!要最好的酒!”

    小二急匆匆跑上,提起银壶,酒水如丝绸般倾泻入碗。

    跛子刘哈哈大笑,单手举起碗来,一仰头,瞬间便将酒直直饮尽。

    白行玉静静地看着师叔喝酒,眼眸一动。

    想到古鸿意喝酒的时候,也是这样,单手拎起大碗来,喉结翻涌,便将酒灌尽。看起来很快意。

    跛子刘抹一把嘴,狭起眼睛,叹道,“好酒!”

    他弯下腰,冲白行玉畅畅快快笑了,眼睛一睁,皱纹都跟着打起精神来,温声说,

    “小白,坐在这儿等着师叔,师叔去给你买点好东西。”

    跛子刘想摸摸那孩子的头,刚伸出粗糙皲裂的大手,刚晃到那张青色的脸颊边,却捕捉到白行玉本能地一躲,清冽眼睛中闪过一丝很细微的惊惧。

    不过下一刹,他便恢复了如常的神情,乖乖垂下睫毛,甚至配合地将脸颊往师叔手边迎。

    跛子刘心里一动,竟有些舍不得下手,想了想,还是把手收回去。

    可怜孩子。

    跛子刘抿嘴,想着,我快去买来,哄孩子高兴呀,冲白行玉开朗笑笑,便转身飞快离去。

    跛子刘重新汇入如织的人潮中,大盗的听力本就极好,一时之间,被汴京的繁华热闹吵的头脑懵懵。

    卖吃食的炊烟袅袅,烙饼、包子、花糕、甜酥……

    跛子刘快快走过。

    卖香料的香气氤氲,清水涧、木松香、竹穷碧……

    跛子刘头也不回。

    卖酒的吆喝悠长,一潭青、春夜碧、雁急云啸、红颜一醉……

    跛子刘停下脚步,挠挠头,“要不,给醉得意捎些酒呢?”很快,他转转眼珠,一拍脑袋,“我管他呢!本来就没钱,先给小白买呀。”

    跛子刘寻寻觅觅,“怎么就找不到家卖花的呢?”

    春风暖而燥热,吹得他皱纹舒展,忽然,一瓣小月亮似的芍药花瓣,急急向他飞来,砸到他额头上。

    跛子刘捻起这篇芍药瓣子,“喔,哪来的芍药?”

    跛子刘顺着春风的河流,向不远处眺望去,只见那一爿小店,门口围满了青绿渐粉的重瓣芍药,房梁上堆满了鹅黄的金围带。

    青绿、淡粉、萱黄,拥挤吵闹,簇拥着随风飞来。

    跛子刘眼睛一亮,便把手中的芍药瓣子一抛,“嘿!就是这家!”

    跛子刘一脚蹬进店里,一个窈窕的红衣女子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老人家,买些什么呀。”

    跛子刘抬头,才发现这是一家裁衣店。“喔,姑娘,我买走你店门口的花儿,行么?”

    老板娘凤眸一挑,软声道,“老人家,花儿啊枝儿啊您尽管拿就是了,不用付钱啦。”

    说着,老板娘竟随手摘下几枝芍药,要往跛子刘耳边别去。

    跛子刘连忙道谢,却又连连摆手,“诶呦,我这一把年纪了,不好意思再簪花了。”

    老板娘只顾轻笑,正色道,“哪里呢,我却道,花应羞上老人头。”

    跛子刘笑笑,觉得这姑娘心真好,又那么温柔,便也不多推辞。待他别了一头的花,才继续道,

    “老板娘,我还想再多买些花。”

    “要多少?”

    “喔。我全包了!”跛子刘豪情万丈。

    在古白二人修养的庭院里时,跛子刘刚跨入门框,第一眼就是小院里铺天盖地的重瓣芍药。

    花团锦簇,天光明净,跟灰扑扑的盗帮洞穴完全不一样。

    跛子刘想,小白是个爱花的孩子啊。

    跛子刘那时便格外留心,深深的庭院,种满了花蕊淡粉、花瓣青白的重瓣芍药。

    跟这个老板娘店门口的芍药,一模一样。

    跛子刘大喜。

    “姑娘,我全包了!要多少钱,若不够,我先赊账。”

    老板娘却摇摇头,“老人家,不必付钱了。”

    “这怎么行呢。”跛子刘便要拆下假腿翻出钱来。

    老板娘笑意盈盈,掩着唇只露出一双清亮凤眸,俏皮地眨了眨。

    “老人家,你若执意付钱,那,便去帮我寻一个人,捎一句话吧!他就在汴京。”

    跛子刘识人过目不忘,帮老板娘这个忙轻轻松松,他便欣然答应。

    “姑娘,你要找什么人呐?”跛子刘问。

    “喔,那个人,有极长的胡须,算个美髯公。”老板娘支着腮,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描述道。

    跛子刘记下。

    “而且,他说话极其难听。”

    跛子刘稍疑惑地眼角一跳,却还是默默记下。

    总觉得这番描述,有些诡异的熟悉。

    “姑娘,你要我找到他,给他稍什么话呀?”

    老板娘扶着鬓角娇笑一声,柔声答:“您告诉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早些准备着。”

    一时之间,跛子刘无语凝噎。

    老板娘已开始拿着大包袱、小包袱,把芍药、金围带一齐扎好,装起来,仔细地别在跛子刘身上。

    “老人家,再会!”

    跛子刘驮着龟壳似的大包小包,俨然成了采花大盗。

    香气扑鼻,熏的他走路更是一瘸一拐。

    他走的很慢,生怕挤着、折了花朵们去。

    一出店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澄澈日光被云团遮蔽了去,雾霭沉沉楚天阔。

    雨,轻轻下起来了。

    汴京的大街静了下来。

    小摊小贩们纷纷收了摊,游人稀稀落落,撑着伞快快走去。

    跛子刘仰头,细细的雨丝落在皱纹的沟壑间。“我快回去找小白,那孩子看到这么多芍药,肯定高兴。”

    想着,他搂一搂包袱,尽量不让雨淋着芍药们,还是笑了。

    跛子刘眼力极好,立于山巅时,可以透过层层云海,看见山下来者。

    此时,他分明看见,雨雾霭霭的街巷尽头,赫然一把寒光凌乱的斧头。

    “何人?”

    风吹,雨斜,肃杀铁气,随着冷雨拍打而来。

    跛子刘警觉,护着花,一个箭步便登上房梁,并不回头,仅凭脊背寒意,便知持斧人紧紧随着他的步伐,迫近。

    跛子刘冷笑一声,“哪来的家伙,和我一个跛子比脚力。”

    说着,跛子刘拥紧了花,一个回旋,便直直从房梁上翻下。

    跛子刘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烟雨朦胧的街巷间。

    持斧人却并未跟丢他,依然穷追不舍,跛子刘惊道,“有些本事!”

    跛子刘冷嗤一声,暗自跟持斧人较上来劲,脚下一蹬,雨花飞溅,便在曲折巷陌间蜿蜒游走。

    “哈!他跟丢了!”

    跛子刘停下脚步,理一理抱着、背着的一团团芍药、金围带,花瓣沾染了雨珠,在雾气中缓缓摇曳。

    “还好,没伤着我的花。”跛子刘哈哈笑道。

    环顾四周,不知走出去多远,竟已远远离开了汴京闹市。

    “不对。”

    持斧人并无意与他械斗,反而更像是引他离开。

    “中计了!”跛子刘惊觉,深深蹙眉。

    “赶快回去找小白!”

    雨气,吹得他皱纹纵横,夜色上来,云霭隐去,灯火阑珊。

    闹市已经很远,酒楼的影子隐入呛人的雨气中。

    来不及了。

    跛子刘怔怔立于雨中,重瓣芍药不知忧愁地摇曳着。

    他知道那个孩子不是寻常人。他的手是一对青色瓷器,唯有虎口结着粗糙的厚茧,和古鸿意一样,是常年用剑的痕迹。

    芍药映照着雨色,被揉在跛子刘怀里,跛子刘伸出苍老的手掸走雨珠,稀疏的眉毛深深拧起。

    来不及了。

    夜很静,只有雨声。跛子刘大盗的听力,分明听见雨意深处,响起几声清脆宛转的啼叫,银铃一样瑟瑟荡出。

    一只小巧的黄雀,啾啁着落在满怀青玉芍药的花蕊之中,黄雀探头,鸟喙颇有灵气地啄一下跛子刘枯木一样的手指。

    千红一窟传讯的黄雀!

    有些感激地拥紧满怀重瓣芍药,跛子刘稀疏的眉毛骤然挑起,眼中是急迫万分的焦灼,他一对粗而老的手颤颤巍巍团起黄雀,

    “告诉古鸿意,速速去酒楼,救人!”

    黄雀啾啾,便如一道利箭,划破雾霭雨气,冲进无边夜色中。

    ————————————————————

    *白行玉视角

    酒楼喧嚣,楼顶春风吹。

    白行玉斜倚在窗边,楼下是鱼龙游走的行人。

    面前是酒。可是他讨厌酒。

    天色渐渐黯然,细雨从窗边飘进,落在酒杯里,砸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他并不伸手合上窗子,任凭细雨落在发梢和眼睫,雨水溅入,眼眶稍酸起来,但他毫不在乎。

    风是熏熏的暮春的暖风,雨也不冷 ,一点银针的温热,扎在青色的皮肤上。

    酒楼里众声喧哗,此起彼伏,声音随雨水涨的湿热。

    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一尊雕刻,稍稍蹙眉。

    跛子刘师叔,为何还不回来。

    台上有人说书,台下群群围坐,纷纷叫好,似乎讲的是什么江湖传闻,武侠故事。

    白行玉并未分心去听。江湖之中,他并没有熟识的朋友。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才能使出绝世的剑。

    他只是无聊地抄起酒杯,转动手腕晃了晃,映出的自己的脸,便被揉碎了。

    忽而,说书人一拍大腿,目光炯炯,声调醇厚铿锵:

    “这厢便说道,那无恶不作的大盗——衰兰送客手!”

    白行玉抬眼。手腕不自觉停滞于空,酒面因此复于平稳,把一双清冽的眼睛照的明白。

    “此衰兰送客手,风流盖世。”

    “他多情,又很无情!他常年流连烟花地,却只赢得薄幸名。”

    细雨缭绕氤氲,说书人的声音从朦胧的远处,和一片叫好与喧哗流淌而来。

    酒杯被捏的极重,指尖因此泛白,酒面是一轮月,摇曳着揉碎,映出来一双被揉碎了的眼睛,几分冷冽伤神。

    在另一个雾霭沉沉的雨夜,追兵的剑银亮如鱼肚,“青楼本是薄情地,他自然风流盖世,对你,几分真情。”

    酒楼声声喧哗,声声入耳,他静静捏着酒杯,雨丝飞溅,酒面揉碎,复圆,再圆时,映出的,分明是衰兰送客手一身华服,一头繁花,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的样子。

    伏在桌面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石头却更燥热了些,醉色酡红从眼睫一路涨到脖颈,他推开那个酒杯,酒杯滚落,叮咚清冽作响,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已喝了很多酒。

    学着古鸿意快意的样子。

    “为什么,是在明月楼遇到衰兰。”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贴着石桌,雨气无声地迫近。

    如果不是如今的自己。衰兰,你会如何对我……

    酒水撒落在石桌上,春雨飞溅,也起些细小涟漪。

    薄薄的一摊酒面,底下是同样明净的石桌,可以映出来酒楼四座高朋,一川喧哗。

    直到,酒面映出来一个他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

    一个佝偻而面有青印的人,在向小二讨要酒喝。

    因为痛,所以自然的去遗忘,几乎忘干净的一段记忆,血痂猝然揭开。他不顾醉气,几乎拍案坐直,双手习惯性地抓握,手中已无锦水将双泪了。

    牙关紧紧咬着。睫毛淋着雨,不可置信地打颤。

    那是把他卖进明月楼的人!

    气息骤然紊乱,心跳的极快,眼中升起决绝的恨意。

    追!

    佝偻青印男子立刻感知到了那份醉气交加的杀意,转瞬,仓皇逃窜。

    “别推搡!”“怎么回事……”

    他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喧哗,拼了命的追去,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恨。

    他知道,那个人没有武功!如今的自己,也能杀了他。若不是当年,自己挨了师尊一剑、残月的酌骨引……

    他不会进了明月楼,也不会这般落魄地与衰兰重逢。

    跃出酒楼,只见雨色浓郁,压的他眼眶很重,想到今日衰兰决绝的话语,呼吸更是不服气地紊乱了。为什么。凭什么把他卖进明月楼!

    追,拼命追。疼,无所谓,比这疼的事情,他经历的多了,感官早钝了,无边雨色中,他带着醉意,几乎神挡杀神地追去。

    佝偻青印人一路躲闪,在汴京曲折蜿蜒的巷陌里自如的游走,凭借此将他甩开一段路。

    他咬着舌尖,让痛意迫着自己打起精神,再快些,莫要功败垂成。

    也许是因为醉了,也许是因为他早就习惯了疼痛,舌尖却迟迟感受不到痛意,头脑也是一片雨气蒙蒙,不行!

    终于,感到痛了。然后,一缕舌尖血,从薄唇一角溢出。

    夜色上来,天色已合,雨声千里,万花飞去。

    大风,吹散枝头新开芍药,汴京,漫天乱红飞去也。

    衣衫尽湿,黑紫色淤青与黥刑烙印渐渐可以看见,发丝沾了雨水,黏在面颊上,大风送来一片青色芍药,正好贴在他的额心。

    追上他……

    追过汴京的街巷、市坊、寺庙、楼阁。

    快追上他了!

    腿脚已然麻木,口腔中一片铁锈血腥气翻涌,终于,他扶着膝盖痛苦地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舌尖血腥不止,血珠帘幕一样垂落地面,发梢的雨水应和着嘀嗒落下。

    佝偻青面人确实消失在此处。

    他肩膀耸动着逼迫自己压下来呼吸,抬起眼来,雨水溅入眼眶中,一双清冽美目赫然殷红。

    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麻木地发颤。

    五光十色彩彻区明流转于他酡红的面颊上,虽夜却如昼。

    一座高高的红楼,通体金黄如玲珑宝塔,流光溢霞。青色牌匾,草就墨色大字。

    明月楼!

    明月楼如山般倾倒来。他呆呆立于楼下,是小小的一点,胸腔雨气血气弥漫,喘不过气来。口腔腥咸血气,和雨水碰撞,极痛。

    ……

    威严而肃杀的脚步。捏过他脖颈的大手,关节咯吱作响。都听见了。

    雨很重……

    古鸿意。古鸿意你在哪。

    ……

    一地积水,万里雨色,他在那些人面前缓缓跪下,用最后的力气捂住嘴角,殷红血迹却从指缝溢出时。这次,古鸿意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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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行玉走后,古鸿意抱着霜寒十四州,像一尊黧黑的雕刻,静静坐了一下午。日光从门槛泄来,却没有落在他身上。那一道皎白的身影,曾经在那里定定站住,看了自己好久。

    醉得意踹一脚呆愣的衰兰,浓眉倒竖,痛心骂道,“哼,小子,你把人家气跑了,自己倒在这儿装起伤心来了。”

    古鸿意脸颊贴着剑,寒气沁进皮肤里,依然盯着梨花木的门框,直愣愣地答,“师叔,我们俩不可能成亲的。”

    “有一天,我得送他回去。”

    跛子刘看见,阴影中,衰兰黧黑而深邃的眼睛,很决绝。跛子刘重重叹了口气,把酒葫芦一砸,便转身大步离开,不再理会他。

    “小古。”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是毒药师。

    毒药师随着古鸿意盘膝坐下,不管地上的灰尘。他偏过头,看着衰兰垂下的眼睫,无声地长叹一声。

    衰兰紧紧拥着剑,脸颊贴着剑身,发丝凌乱地颤着剑柄。额头至鼻梁,是古雕刻画的一条山峦折线。

    衰兰是执拗的人,和霜寒十四州最为相配。只有严肃而坚硬的人,才能驾驭玄铁的宽剑。

    “小古,你只凭自己的心呢。”

    “我不能……”

    “不是能与否,而是你自己的心,想不想把他留下。”毒药师轻声讲道。

    古鸿意沉默了,蹭一蹭霜寒十四州的剑柄,把挺拔的鼻梁熨帖在冰凉的剑鞘上。

    他蹙眉,眉宇间还是一团铁一般的决绝,“师兄,你不知道,我们,非一路人。”

    毒药师却轻笑道,“师兄都知道的。小古,别忘了谁教的你作画。那一群家伙为何眼瞎,我也不解。”

    古鸿意一怔,便抬眼定定看向毒药师,“师兄……”

    毒药师一把握住霜寒十四州的剑柄,把剑从古鸿意怀中抽走,支在一旁的墙边,毒药师方再次询问道,

    “小古,你只凭自己的心。告诉师兄。”

    天色黯黯,细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衰兰的眼睛涌入些碎碎的水色,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瞳孔很黑,一潭深水。

    “我说不清。”衰兰有些彷徨。

    “那你还执著杀他吗?”

    “我不想杀他了。”衰兰垂下眼眸。剑支在一旁,他只能无措地攥着衣袖摩挲。

    “虽说,是我救风尘,但是,他也救过我的命。我们是相互扶持着逃出明月楼的。”衰兰拨弄着掌心那一道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弧线,慢慢讲道。

    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即使江湖快意之中,这样情谊依然难得。和他并肩作战之时,衰兰送客手竟有这样一种错觉:他们是双杰、双骄,相匹敌的两个英雄。

    虽然实际上,是相匹敌的两个通缉犯。

    “我不愿再杀他。”衰兰喃喃地重复一遍。

    忽然,一只小巧的黄雀,如袖箭一般划破雾霭雨气,穿过深深庭院,落在古鸿意手腕。

    古鸿意手腕一翻,便将黄雀拢在掌中。

    “这是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袖玲珑不知从何处冒出,幽幽道。他疑惑地捋一捋长须。

    黄雀在古鸿意掌心,更是小小的一团鹅黄,它有节奏地啾啁鸣叫着。

    袖玲珑眉宇间忧虑翻涌,眉头紧蹙。他缓缓道,

    “速去酒楼,救他。”

    庭院中声色一怔,雨声上涌。

    毒药师一把抓起霜寒十四州,铁气寒光淋濡雨气,更加肃杀冷冽。毒药师双手捧起剑身,郑重地交到师弟手中,手,却未从剑身上撤去。

    “古鸿意,你害怕他身上背负的仇恨吗?”毒药师腔调绵长如水雾,最后一次询问道。

    “我不怕。”

    “那么,古鸿意,你亲自去。逞英雄,就逞到底。”

    “好。”

    衰兰目光定定,声音很沉。他夺过霜寒十四州,别在腰间。

    雨色越发浓郁,天地很静,只有连绵的雨声。

    衰兰速速翻出赴汴京之夜的半旧竹篾斗笠,手腕一翻便扣在头上,全全遮住脸来,只露出质地如玉的薄唇。

    向师兄道别后,衰兰几个轻快踏步,黧黑的身影夺门而出,消失在无边雨色中。

    毒药师倚着门框,雨声入耳,他静静眺望着师弟疾风骤雨般远去的黑衣背影 ,挽起嘴角,“衰兰,这就是你的心。”

    雨意排闼,木叶尽落,雾霭沉沉,楚天狭阔。

    黑衣黑靴、半旧斗笠的侠客,提着寒光闪闪的宽剑,飞速赶路。

    一如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古鸿意拼尽脚力,用了十成十的轻功,那座青色的小小酒楼已然出现在视野中,他一扶斗笠,露出一双凌冽的眼睛。

    脚步翻飞,他抓住临街商铺栏杆,便翻了上去,手掌被老刺划破也全不在乎,又几步腾空,向上再翻一层楼。雨声细弱,灯火阑珊,行人的尖叫却全然听不见,痛,不觉,只有雨色,心中弥漫,要快!

    雨色尽头,那个人一身白衣,清冽美目怔怔地望着他。

    酒楼窗户大开,雨斜倾来,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提着一把绝世的玄铁宝剑,带着潮湿粘腻的雨气,长腿从窗跨入。

    客人惊惶,酒水四溢。

    一个黧黑如铁的侠客,大口大口喘着气,紧紧按住他的剑,扶起斗笠来,露出一张杀意凛冽的脸来,面青如玉。

    他穷极目力,找不到那个人。

    “什么人!”“挤什么!”“喂……”众声喧哗,群情激愤,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拨开重重人群,只见高台中央,端坐一长衫说书客,正朗声讲着那江湖快意故事,讲着那薄情的衰兰送客手……

    古鸿意愣在原地。他的确不在此处。

    “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衰兰送客手,饶是薄情客,却得深情名。可怜!可叹!”

    高台上,说书人折扇翻飞如花,清亮之声如骨。

    古鸿意提着剑,落寞地走出酒楼,霜寒十四州随他在地面划出一条银亮的水痕。

    背后,是说书人铮铮而绵长的吟诵之声,“侠骨柔情,要向伊人吐。喜有东风吹暗雨,月斜风定鸳鸯起——”

    他背后没有一轮明月。

    “那么,我该去何方。”再一次他极其虔诚地吻了剑身,紧紧抱着剑,声音有些颤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只管走。

    他无暇思忖,只管提着剑走,不能停。

    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

    人潮散去,芍药摇曳。

    那一点眼尾痣,却不好寻得。

    霜寒十四州陪着他,踏着一地银亮的雨水,泥泞飞溅,乱花残红褪去,雨水淋濡漆黑的头发黏在面颊上。

    提着剑,不知不觉,来到了熟悉的小店门前,千红一窟却不在了,连店门口花团锦簇的芍药和金围带也无影无踪。

    古鸿意按紧霜寒十四州,指尖茫然地打颤,于是将剑抓得更紧了些,手指因雨水浸泡而泛白。

    扶起斗笠,露出来一双眼睛,看清那一爿小店时,这才后知后觉,他把来汴京时那一夜的寻人路,全全走了一遍。

    那一夜,月光如水,老板娘笑吟吟地为他指路——

    「明月楼如何走?」

    「公子,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夜静,雨重。

    古鸿意大口呼吸着,眼睛里闪烁着碎玉乱溅的水光。心中升腾起一些最坏的猜测。

    不要……

    他已经把来汴京时寻人的路全全走了一遍。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寺庙……然后那时一般,来到了千红一窟的一爿小店。

    有一处地方,还未去寻。

    如那时一般,该去按千红一窟的指示,去那个地方——

    明月楼!

    古鸿意茫然地摇摇头,扶起斗笠,颔首,天色黯色无边际,温热的春雨溅进眼眶。

    兜兜转转,饶不开一个明月楼。他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缘起明月楼,如今再遭暗算,也合该是明月楼……

    他按老板娘昔日的指示,飞跃了三层建筑,跳到道观之上,又转立于官府之巅,孤身一人站在高处。

    如期看到,那座高高的红楼,青色的牌匾,草就的大字,流光溢彩的光晕,雨水,折射出炫目的光华。

    如期看到,那个人。

    他却宁愿自己寻错了。剑,被虎口压的极紧,却依然微微颤抖。

    跳下屋脊,脚步一收,便落在明月楼下,高楼如山倾倒来。他握紧剑,拐进明月楼旁那条幽暗昏惑的小巷。

    当真看见了。

    走进那条黯黯的巷子时,古鸿意脚步却慢了,剑虽紧握在手里,他却第一次感到:

    胆怯。

    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不敢认。不是他就好了。

    夜色呼啸着拥挤入深巷之中,古鸿意一步步上前,墨色翻涌雨气压着他的脚步,随着霜寒十四州拖出一条凝重的尾。

    一条积水过靴的暗巷。极黑极黯,要把人吞去。

    三个面目狰狞、拱手而立的壮汉,见古鸿意提剑前来,面露凶恶,却不慌张,交叉着手臂,直立于深巷之中,静静等古鸿意前来。

    是曾经扼住美人的脖颈,以此取乐的黄家三兄弟。

    古鸿意不敢置信地轻轻摇头,眉目凝结起深重的雨色,他握着剑,几乎茫然了。

    一个长发垂落的人,徒劳地跪坐在积水潭间,衣衫淋濡,透出一团团青紫烙印。他本青色的面颊,却透出病态的潮红,涨潮一样从美目红到脖颈。

    明月楼五光十色流转于他的面颊,照亮一脸梅花般撒落的血迹。他一身泥泞混杂殷红鲜血,白衣已尽数染成红色,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肩头却不住地战栗。

    黄家兄弟眉目凶神恶煞,拱手而立,团团围着一个狼狈跪于雨中的他,皆不动声色。

    白行玉跪着,跪在三兄弟之间,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到处是血色,溶在雨水里,成了淡红。

    他抱起膝盖,轻轻偏头放在膝上,清冽的眼眸抬起,却空空无神,只是怔然地盯着提剑前来的古鸿意,像一只舔舐伤口的伤兽。

    雨声中,白行玉无声地说,“古鸿意……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古鸿意喉结涌动,几乎失了神,心脏被狠狠拧着。

    他顿住脚步,不敢再走近白行玉,而是缓缓转身,面向黄家三兄弟。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说话。”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

    眼睛中,是业火黯黯,杀意奇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