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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4章 红衣女(四)

    “顺慈呀, 来看看你弟弟吧?”

    “不要。”

    “来看看嘛,宝宝也很想看看姐姐,是不是?”沈紫蝶抱着婴儿柔声哄弄, 那皱巴巴的小脸便舒展开, 嘴里啊啊地叫着, 手也往半空中抓。沈紫蝶笑道:“你看, 他想见你呢。”

    卞顺慈不情不愿地走上前,看向那小孩。婴儿望着她笑了,咿咿呀呀地叫着。卞顺慈伸出手, 那只柔软的小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指。沈紫蝶道:“宝宝,这是你姐姐顺慈, 是你最亲的人, 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她啊。”

    卞顺慈道:“他这么小, 能保护我?”

    “等他长大了就可以了呀。”

    “那时候,我肯定比他厉害,我保护他还差不多呢。”

    “那你们就互相保护吧, 姐弟就是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啊。”

    卞顺慈嘀咕道:“我才不要。”

    她抽出手,不想婴儿却立即大哭起来。沈紫蝶忙摇着小孩道:“怎么了呀?”她身体虚弱, 动作吃力, 卞顺慈看不下去, 就把小孩接了过来。说来奇怪, 她一抱那小孩就不哭了。沈紫蝶惊喜道:“他认得你,看来他喜欢你呢。”

    卞顺慈讨厌这种话。那样笃定,好像血缘是签字画押的契书, 把她跟这小子牢牢捆在了一起。可她讨厌,讨厌死这个小孩了。她望着婴儿的笑脸, 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她一辈子都会讨厌他的。

    “呃啊!”

    卞逆慈痛叫一声,睁开双眼,可眼前看到却比那噩梦更可怕。

    那个女鬼就在她旁边,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还打招呼道:“姐姐醒啦?真是太好了,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在这多无聊啊?”

    卞逆慈怒目道:“你要干什么?”

    “我在给你疗伤啊。”红衣少女粗暴地用石头砸着地上的草药。卞逆慈这才发现自己两条小腿传来一阵阵剧痛,衣服跟伤口黏在一起,透明的黏液不断向外渗出。她只看了那腿一眼就扭头观察起四周的环境,两侧是陡峭的山崖,一股股黑烟从崖边飘出。旁边,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几株水草幽幽游动。一股寒气透过地底,直钻进她骨头里。

    这是野道沟底部。

    红衣女走过来,用金线切断卞逆慈腿上跟皮肉连在一起的布料,敷上草药。卞逆慈警惕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去溪边洗手了。卞逆慈看见她背上有一大片紫红色的烧伤,不禁一愣,急道:“你遇见卞高了?”

    红衣女甩甩手,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青岩上,拿一片树叶细细擦着手,擦完了说:“你怎么能直呼你父亲的名字呢?真是大逆不道。”

    “你把他怎么样了?”卞逆慈心思急转:那伤肯定是雷火符留下的,兴许就是卞高视若珍宝的那张雷火四天阙。可那是卞高唯一画成的一张四天阙符,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用。如今这恶鬼身上有了雷火痕迹,那卞高不,要是卞高死了,这女鬼还把她带到这来干什么?先前对战时,这女鬼匆匆离开,显然是觉察到了什么

    顷刻间,卞逆慈心中已然明了。她冷笑道:“你输了?”

    红衣少女动作一顿,眼神冰冷地望向她。卞逆慈立即放声嘲笑道:“你输了?红煞也不过如此!不仅输了,恐怕你连人质都没了吧?否则你抓我干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卞高的女儿?可惜,你抓错人了,我虽然是他女儿,跟他却一点情分都没有。你抓我作人质,是永远引不来他了。”

    “是吗?”红衣少女冷笑道,“我先前说你死了,那老头可是勃然大怒呢。”卞逆慈一愣,又听她说:“我已经送了信去,三天后,你看看他们来还是不来?”卞逆慈嗤笑道:“你打得过他们?”红衣女撇撇嘴,不怀好意地说:“姐姐,你可别小瞧我呀。”

    卞逆慈毫不留情道:“雷火皆盛阳之物,最克鬼魅。你连背上的伤口都无法愈合,显然已元气大伤。我劝你还是趁早逃跑吧。”闻言,红衣女咯咯直笑,白嫩的脚丫不住拍打着溪水。卞逆慈诧异地看着她:“你发什么疯?”红衣女擦干眼边的笑泪,把卞逆慈扶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道:“姐姐,我可是红煞啊,红煞会这么弱吗?为什么红煞鬼那么难杀死,你不知道吗?”

    卞逆慈眉头紧皱,问:“为什么?”

    红衣女冁然而笑,她站起来,环顾着黑漆漆的山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吗?”

    “为什么?”

    “因为这里死人多呀。”

    卞逆慈嫌恶道:“你喜欢这的阴气?”

    出乎她意料的,少女摇摇头:“我才不喜欢这阴森森黑黢黢的地方呢。比起这,我倒是更喜欢姐姐你,虽然姐姐你是女人,身上的阳气却很足呢,伤成这样都这么有活力。”少女走到卞逆慈面前,蹲下来道:“姐姐,你知道鬼以人为食吧,不过,对于鬼来说,那其实是最低级的修炼方法哦。”

    卞逆慈心头闪过一丝不祥,便见那双深邃娇美的黑眼睛弯弯笑了起来。少女举起手道:“虽然我很喜欢姐姐你的活力,但太有活力也很麻烦啊。”说完,她一掌拍在了卞逆慈头顶,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震荡,阳气逸散,七魄生隙,鬼祟来袭!

    刹那间,阴风作,黑雾升,白影现,众鬼狂啸向卞逆慈袭来。红衣女握着她的肩膀,盈盈笑道:“放心,我会保护姐姐你的。”

    她背后,张开了一张血红的兽口。

    卞家山庄,众人齐聚主屋大堂。

    卞高面色凝重地看着一张染血的布片,里面裹着一根铁簪。送布的人面白如纸,两腿颤颤,结结巴巴道:“有,有个红衣姑娘要我带、带话”

    卞高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麻烦了。”

    卞三秋面色灰败,不甘道:“我要是早点就能找到姐姐了。”

    他跟着纸人找到那口井时,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君稚急道:“那女鬼说什么?”

    “三天后酉时,还是野道沟。”卞高攥紧布条,“顺慈还活着。”

    “师傅还活着?”君稚猛冲上前,急声道,“那女鬼这次要谁去?把我带上!”

    卞高道:“她没说要谁去。”

    “那就是我们都能去?”君稚一愣,怒道,“欺人太甚!该死,要不是不知道她老坟在哪”

    众宾客亦愤然,齐声道:“既然这样,不如大伙一起去灭了那女鬼!”

    “是啊!就算找不到那女鬼尸首,把她打个半死也好!”

    “干脆现在就去,省得那女鬼恢复元气!”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吵闹声。门“砰”地被打开了,卞中流拄着拐杖立在门口,双目圆睁,一副大动肝火的样子。沈紫蝶跟在他身后,惶然不安。卞高忙迎上前,关心道:“爹,你怎么来了?”

    卞中流骂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幸好依依回来了,否则,否则!”卞高连赔不是,扶着他往屋里走:“爹,你别动气,别伤了身体。”

    卞中流问:“是哪位英雄把依依救回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君稚道:“是我师傅。”

    “你师傅是谁?”

    君稚面露纠结。终于,卞三秋忍不住道:“祖父,是姐姐救了依依!”

    卞中流呆住了:“谁?”

    “姐姐,是顺慈姐姐!”

    “是她?”卞中流不敢置信,声音发颤,“她人在哪?”

    “被那恶鬼抓走了!”卞三秋悲愤道,“那是个红煞鬼!爹爹的雷火四天阙都没能杀了她!”

    卞中流惊道:“红煞?那鬼长什么样?”

    卞高道:“是个女子,大约二八,一身红裙。”

    “她裙子上可绣有金凤?”

    “金凤”卞高细细回想着,君稚叫道:“有没有金凤我们没看见,但那女鬼擅使金线!”

    “红衣,少女,金线”卞中流沉思半晌,惊疑道,“莫非是血嫁衣?”

    众人一听,颇为疑惑。

    “血嫁衣?山南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厉鬼?”

    “我只知上一个红煞是食人玉面,可那也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卞老庄主如何知道这女鬼?难道您见过她?”

    卞中流摇头:“见过她的不是老夫,而是先父。他生前喜游山水,走遍了山南山北关东关西,碰见的稀奇事多了,就起了著书的心思。可惜他后来患了急症,手稿没写完就撒手人寰,老夫曾想将这份手稿整理付梓,可惜缺漏太多,终是不能成你们说的那个红煞,与家父书中所记的血嫁衣十分肖似。”

    他命卞三秋取来那本手稿,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位凤冠披霞的少女。

    她亭亭玉立,倩然微笑,面目赫然就是红衣女的模样!

    第025章 救人(一)

    “许多年前, 先父在一个镇子借宿时,半夜突被人声吵醒。原来镇上的一户人家着了火。他忙去救火,却看见一个凤冠披霞的少女从那熊熊烈焰中走出来, 她双目赤红, 满脸鲜血, 手中攥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那女鬼法力高强, 家父不幸败北,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想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径直消失在黑夜中。”卞中流沉痛地说,“后来那宅子的火虽被扑灭, 可上下二百余口, 无一存活。因那女子身穿嫁衣, 家父便称她为血嫁衣,并画像一幅,以待后人诛杀。听你们描述, 那女鬼似乎与她有些相像”

    “就是她!”君稚激动地说,“她跟这画像长得一模一样!”

    秦镇邪问:“卞老太爷,令尊有写那富户姓什么吗?”

    “他们姓罗。”

    在场众人听了, 都有些疑惑。沈紫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惨白着脸说:“我娘从前嫁的就是罗家”

    她腿一软, 几乎站不住了。卞高忙揽住她肩膀, 沈紫蝶流泪道:“是殷家,还是殷家,那女鬼定是去找我娘的, 如今她又来找我是我害了顺慈啊!”她失声痛哭,几乎昏厥, 卞高不得不把她先扶出去。待他回来后,就开始和众人商议如何营救自己的女儿。

    众人许久,最终决定第二日正午派人去野道沟救出卞逆慈,诛杀红煞。选择正午,是因为那时阳气最盛,第二天就去,是以免那红煞鬼恢复元气。为免打草惊蛇,去的人并不多。

    秦镇邪不在其中。他不擅剑术,又无他长,还魂魄不稳,无论如何都不该去。他拖着步子回了屋,沉重地推开门,趴在桌上的黑猫便扭过头,睁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幽幽地望着他。秦镇邪一愣,心下顿时松快了些,问:“你终于精神了?”

    黑猫晃了晃尾巴,算是回答。秦镇邪立即给它端来一盘桂花饼,黑猫毫不客气地埋头大吃大嚼。秦镇邪告诉它,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说着说着,那黑猫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连桂花饼都不吃了。秦镇邪焦灼地说:“明天,他们就要去救人了。可是”

    他想起那女鬼之前分明已经被烧成了灰,然而不到一天她就威胁别人送来了口信,由此可见,那点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黑猫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无法给他任何回答。秦镇邪心中苦涩,他坐了半晌,还是出去了。

    他去找君稚了。

    君稚正在擦剑。一向聒噪的少年沉默着,用力地擦着剑,眼睛像狼一样亮。秦镇邪问他们明天打算怎么对付那红煞。君稚说,卞庄主打算先派出纸人,找到师傅所在,再引开红煞。他们则趁机去救师傅。

    “卞庄主怎么拖住那红煞?”

    君稚信服地说:“用符咒。卞庄主说了,他会再画一张雷火四天阙。”

    宁神轩。

    凉风入轩,烛火微动,沈紫蝶关上窗户。卞高仍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画着符,卞中流拄杖立在桌边,紧盯着在黄纸上游走的毛笔。画像上的神仙睥睨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卞高手中的笔微微颤抖着,缓慢地在黄纸上蹒跚,就在符文即将收束之时,那笔尖再也支撑不住,无可挽回地歪向旁边,在黄纸上落下一个大红点。卞高不禁叫了一声,卞中流说:“你太心急了。”

    “我怎能不急?明天就要走了,我却只画出一张二天阙!”

    卞中流摇头道:“你画不出来的。”

    卞高脸色灰败,半晌,他苦涩道:“我知道。”如此短的时间内,画出一张二天阙已十分勉强,更遑论四天阙。可眼下,这是他唯一能拿出手对付那红煞的武器,他别无选择。沈紫蝶默默走过来,给丈夫揉着肩膀。卞高握住她的手,对卞中流道:“爹,您觉得一张二天阙能杀了那女鬼吗?”

    卞中流沉默半晌,开口道:“难。”

    卞高恨恨道:“她挨了一张雷火四天阙,竟还能抓走顺慈!”

    “那是红煞,野道沟又阴气深重,就算受了伤,她也能很快恢复。”

    沈紫蝶忧心忡忡地问:“那怎么办?”

    卞中流思忖片刻,取来一个木匣。卞高一瞧见里面的符纸,便惊呼道:“天阙符不对,百杀咒?”

    “多年前,我研习九天阙时,曾试图以百杀咒融之,无奈画到一半,自觉难以一心二用,只能专心研习天阙符,打算习成之后再画完此符,没想到这一搁置就是几十年。”卞中流轻柔地抚摸着细腻的符纸,眼中流露出怀念,仿佛又看见了过往的峥嵘岁月。

    他将它交付给儿子,目光郑重。

    “孩儿一定不辱此符。”卞高坚定地说,再度伏身研究。卞中流示意沈紫蝶随自己出去。一出宁神轩,她便忍不住说:“都是我连累了卞家。”

    “你何错之有?若不是你,我哪能有两个如此出色的孙儿。”

    沈紫蝶哽咽道:“可要不是我,那红煞就不会找到卞家山庄来。爹,老爷要是能画完这符,能杀死那女鬼吗?”

    卞中流沉默良久,说:“我也不知道。”

    沈紫蝶心痛无比,她知道,卞家今日所受种种折辱,顺慈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全是她的过错。如今女儿生死未卜,丈夫又要陷入险境,一家老小焦心烂肠,都是因为她她怎么不死在四十年前算了呢!懊悔与自责撕咬着她的心:“不如让我去。那魔头找的是殷家人,不是卞家人”

    “说什么傻话?”卞中流厉声道,“什么殷家人卞家人,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一个都不能少。你别瞎想了,去睡吧。”

    沈紫蝶含泪望着他,见卞中流毫无转圜之意,只得回去。屋中一片空寂,沈紫蝶跌坐床边,呆呆望着跃动的烛火。

    四周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转眼间,她在这屋子已度过了四十年光阴。她想起第一次坐在这床上,盖头被身边的男人挑起时的忐忑与期盼,想起在这床上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的欣喜,想起逗弄着孩子、一脸傻笑的男人,她想起了在卞家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些日子欢乐得好似泡沫,盖住了血海深仇的过去。可伤疤终究是遮不住的,当过往被血淋淋地揭开,她的人生再次回到了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让她快跑时的眼神,那不是恐惧,而是绝望。是在经历灭门惨祸后,隐姓埋名数十年,仍无法逃脱宿命的绝望。四十年后她重蹈了母亲的覆辙,还将卞家拉下了深渊。

    沈紫蝶知道的不多,也不会法术,可有一点她听得很清楚:尸首不毁,红煞不死。

    谁能找到那恶鬼的尸首?即使击退了那恶鬼,过上几年几月,她还是会再找上门来呀!她还是会像如今这样抓走她的女儿,她的儿子,甚至她的孙子孙女呀!她要找的是她,她要折磨的是她,只要她还在卞家,那恶鬼就会再次到来。

    最终,她就会像母亲一样害死所有人。

    不,她不能。这悲剧应当在她这里终结。沈紫蝶双手紧握,身体微微颤抖着。良久,她下定决心,提灯而出。昏暗的灯光一节节照亮了错落有致的石子路,拂过了羞怯的蟹爪兰,爬上了宁神轩的门槛。沈紫蝶最后看了一眼宁神轩中那抹温暖的橘黄,转过身,离开了。灯光从门槛上滑过,消逝不见。

    秦镇邪想做点什么,可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他又感到了茫然。在山里时,他从未有过这些感觉,可现在,他却常常感到无力和挫败。即使从君稚那打探到了消息,他也无法安心。他不希望卞逆慈死,不希望君稚死,也不希望卞家人出任何事。

    尽管他跟这些人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可他们对他来说却丝毫不无关紧要。真是奇怪,他在秦家庄呆了十七年,也没关心过那里的人是死是活,可如今卞家人有难,他却无法坐视不管。

    或许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吧。秦镇邪觉得自己很走运,离开秦家庄后他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如今这些人有难,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这让他感到分外无力。他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莲花坠!

    不错,他的确帮不上忙,但他手中有可以帮上忙的东西。秦镇邪立即去找卞高,经过穿堂时,他看见一点火光在走廊上一闪而逝。

    这么晚了,竟还有人出去。秦镇邪心头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有多想,径直去了宁神轩。在门口,他被一个下人拦住了。

    “老太爷说,庄主正在画符,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那我就在这等着。”

    “客人您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老太爷说了,今天这院子就连夫人都不能进去。”

    “不,我就在这里等着”秦镇邪说着说着,忽然一愣。

    刚才从走廊上过的那个人,似乎有几分像卞夫人?

    第026章 救人(二)

    一轮峨眉月高悬在靛青绸子似的夜空中, 将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潺潺溪水上。忽地,一张雪白的脸自溪水中浮出,红衣女起身, 水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少女睁开双眼, 暗红的眼瞳如瑰丽的宝石。她走上岸, 抓起头发拧干水,月光照亮了她光滑如鉴的后背。她勾起岸边衣衫哗啦一抖,无数金线便喷涌而出, 翩跹穿梭于殷红之中,顷刻间织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红衣女对溪自赏, 颇为自得。她踢踢昏死过去的卞逆慈, 欢快地喊道:“姐姐, 别睡啦,快看看我的新衣服。”

    卞逆慈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一见红衣女便别开脸, 引得对方不满地嚷嚷:“我让你看看我的新衣服!”

    卞逆慈依旧不动。红衣女就用力踢了她一脚,卞逆慈施舍给她一眼,骂道:“丑死了。”

    “你再说一遍!”红衣女恼怒地抓起她, 那尖厉的叫声震得卞逆慈脑袋嗡嗡作响, 一阵阵活像要被撕裂的剧痛袭来, 令她瞬间白了脸色。这是差点被拍碎三魂的后遗症。红衣女瞧她那可怜样, 反而发了善心,宽恕似地说:“算了算了,反正你马上就要死啦。”

    卞逆慈立即反应过来, 忍痛厉声道:“卞家是山南名家,你要是杀了卞庄主, 天下修道者都会追杀你!”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红衣女满不在乎地说,双手轻轻拨弄着乌黑的秀发。

    卞逆慈仍试图说服她:“卞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们?就是为了折磨我母亲?”

    红衣女脸上露出了可恶的微笑:“姐姐真聪明。”

    卞逆慈急声道:“你跟我娘究竟有什么仇?你杀了她全家还不够吗!”

    “你怎么能说我杀了她全家呢?你母亲不是还活着吗?”红衣女故作委屈,又惋惜道,“不过,你母亲确实运气不好。她要是残了废了,老了病了,又或者嫁了个粗鲁无礼的男人,每天顶着一脸青紫,活得不幸又可怜,或许我就不会杀她了。但她偏偏嫁了个好丈夫,有儿又有女——就算她皮肤不再白皙,容貌不再美丽,连那优雅贤淑的仪态气度都被岁月磨平了,可她却能笑得那么开心,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听到这话,卞逆慈既震惊又愤怒,她痛骂道:“你真是个畜生!你这恶鬼!你简直丧尽天良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红衣女哈哈笑道,“对,我确实无药可救!姐姐,你未免太天真了,我都成了红煞鬼了,怎么还会有救呢?”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双眼也定住了,只见一个蹒跚的人影从沟谷尽头走来。红衣女一愣,眼中闪射出激动的光芒,仿佛与多年不见的故人重逢似的。她欣喜地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道:“你来啦?我真没想到你会过来,还打算过两天去找你呢。”

    卞逆慈心中一紧,忙扭过头,可她爬不起来,怎么也看不见来的究竟是谁。正当她急得满头大汗时,红衣女体贴地将她扶起来,高兴地说:“快,跟你母亲打个招呼。”

    卞逆慈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望过去,只见荒树孤草间,一位老妇提着一盏小灯踉踉跄跄地前进。她那养尊处优的母亲跨过了几十里山路,摸索过不见五指的黑夜,走到了她的面前。母亲一向干净整洁的脸脏了,尽是灰尘与汗水。卞逆慈眼窝一下子潮了,悲呼道:“别过来!你过来干什么?走啊!”

    看到备受折磨的女儿,沈紫蝶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放下灯,向红衣女跪下,磕了一个头。

    “娘!”卞逆慈目眦欲裂,“你干什么!这恶鬼不会放过我们的,你赶紧走!”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沈紫蝶抬起头,望着红衣女说,“姑娘,我求求你杀了我,放过我的女儿和家人吧。他们姓卞,跟殷家没有半点关系。”

    “娘!娘!你起来,你求她做什么?她不会放过我们的,你赶紧离开,赶紧跑!”卞逆慈挣扎着向沈紫蝶那边移动,红衣女松开手,冷冷看着她摔在了地上。沈紫蝶忙爬上前扶起女儿,当看到女儿拖着的那两条扭曲的腿时,她不禁痛哭出声:“顺慈,我的女儿,顺慈啊!都是娘的错,都是娘连累了你们!”

    “你赶紧走。”卞逆慈推开她,扭头咒骂道,“妖女,你堂堂红煞鬼,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算什么本事!”

    “顺慈!”沈紫蝶惊慌失措地拽过卞逆慈,哀求道,“娘求求你安安静静地回去吧,好好跟三秋他们团圆,好好照顾你爹你祖父——顺慈啊!娘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我侥幸嫁到你们卞家偷了几十年的福气,现在是该还债的时候了!娘愿意用这条命换你们平安,姑娘啊,我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红衣女不快道:“我有说杀了你就行了吗?”

    这畜生!卞逆慈心中万分焦急。再这样下去,那恶鬼一定会杀了娘!她现在究竟能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赶紧想想,说什么能吸引这魔头?赶紧!突然,卞逆慈灵光一现,大喊道:“你要报复的不该是我娘,她是无辜的!”

    红衣女看向卞逆慈,阴森道:“你说什么?”

    “你要找殷家人,可我娘姓沈,最后一个殷家人已经被你杀死了,那就是我姥姥!”卞逆慈急声道,“你跟殷家有什么怨什么仇,我娘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口口声声要找殷家人,不过是在找借口迁怒他人,真正的殷家人早就被你杀光了!你当真歹毒,当真无耻,当真懦弱!”

    “闭嘴!”红衣女气急败坏地吼道,抬手抓向卞逆慈,却给沈紫蝶抱住了腿。“滚开!”她一脚踢开沈紫蝶,又给一块石头砸中了她的头,是卞逆慈。她半跪在地上,眼神却凶狠无比。

    “别动我娘!”

    “你这么喜欢找死?”红衣女眼神冰冷,“好吧,我满足你的愿望。”

    “不,不”沈紫蝶看见那魔头一步步向自己的女儿走去,绝望地呼喊着。她挣扎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又摔倒,扑扑腾腾像只蛾子。她腿上没有力气,恐惧压得她爬不起来,她眼睁睁看着四十年前的噩梦仿佛就要再次上演,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呼喊,一遍遍求饶。

    望着崩溃的母亲,卞逆慈终于流下了两道泪。她说:“娘,抱歉,我回来得太晚了。”

    红衣女厌恶道:“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母女情深,真是恶心。”

    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红衣女猛然转头,只见一个短毛小子背起沈紫蝶跑了!她立刻要追,却被卞逆慈扯住了腿脚。红衣女怎么踹也踹不开她,不禁愤怒地大骂;“该死,我这就送你上路!”她五指化爪刺出,却被一只黑猫咬住了手腕,她一把将畜生摔出去,那黑猫却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嘲讽地望着她。

    “该死的畜生!”

    红衣女抓向黑猫,却被躲开了。她恼怒地瞪了眼那猫,再看那头,秦镇邪已经不见身影。权衡之下,她撇下这猫追了过去。

    卞逆慈已经无法再阻止她。她望着红衣女消失的身影,眼睛越来越沉重,最终,两张眼皮再也撑不住掉了下来。直到丧失意识的那一刻,她仍在祈求。

    千万,千万不要追上

    秦镇邪察觉那身影像卞夫人后便跟了上去,无奈那女人已经走远,他又不熟悉道路,竟然在野道沟附近迷了路。等他循着声音找来时,已经晚了。他只能救一个,而卞夫人离他最近。于是,他只能救她。

    秦镇邪心情沉重。卞夫人在他耳边哀嚎。她一声一声地唤着顺慈,哭得泣不成声。卞道长已经凶多吉少,现在必须把卞夫人安全送出去,可那红煞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想到这,秦镇邪放下卞夫人,严肃道:“夫人,你赶紧跑,你要是死了,道长便枉死了。”

    “孩子,那你呢?”

    “我要拖住那女鬼。”

    “你怎么拖得住她?”

    “拖不住也要拖。”秦镇邪说完就返身消失在林中。

    黑云遮月,秋风扫叶,林间,一只乌鸦发出了不祥的哀鸣。秦镇邪往回急奔,忽见红衣女飞身追来,血眸中杀意凛然。刹那间,匕首出,金光现,二人短兵相见,顷刻间已过了十几招。秦镇邪虽夜能视物,又力大无穷,却终究是个半吊子,打起来十分吃力。这样下去,恐怕他很快就会被这女鬼杀死。

    他死了不要紧,可卞夫人还没跑远。

    卞道长已经死了,他决不能让卞夫人也惨死在这红煞手下。

    秦镇邪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他不再防御,径直向那红煞鬼冲去。

    “找死!”红衣女冷笑一声,五指深深插入秦镇邪的胸口,与此同时,秦镇邪也把坠子扣在了她额头上。

    刹那间,九道符文旋转飘出,宛如满天星斗,又如倾天灯河,光芒流转,瑰丽如画。红衣女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她立即收手,万千金线织成一只金茧将她紧紧包裹。

    雪白的符文飘落在了金茧上。

    “撕拉——”

    金茧一寸寸裂开,一层层破碎,殷红的煞气自茧中涌出,化作铁甲密密麻麻覆盖在红衣女身上。她大喝一声,周身煞气大涨,倾尽全力击向符文!刹那间,无比纯粹的灵气从符文中溢出,凝聚成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朝红衣女挥出。寒风停,响林寂,一道旷然剑意如水轻漾,割断了红衣女的脖颈。

    “啪!”

    头颅落地的瞬间,少女仍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消散的白影。秦镇邪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空中那抹已消逝的影子。

    是那位道人。

    那头颅滴溜溜滚到了他脚下,红衣女目眦欲裂,无比凶狠地瞪着他。

    “怎,怎么会,谁,谁谁给了你这个!呃!”

    秦镇邪举起匕首,用力刺下。

    红衣女的头终于不动了。他踢开它,摇摇晃晃向卞逆慈所在的方向走去。

    然而,红衣女还没有彻底死去。她的身体从地上爬起,在地面摸索着,她摸到了一团头发,欣喜地抓住,却拽不动。

    一只苍白的手将那颗头捡了起来,红衣女向上望去,看见了一个黄瞳黑发,面色青白的男人。

    他抬手,拍下。

    林间响起了轻微的破碎声,地上多了一些碎片。转瞬间,它们便化作淡淡的红煞,随风飘散了。

    第027章 和解

    秦镇邪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狭窄的溪岸前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露气沾湿了他的裤脚,他的身体很重,很冷, 但他仍朝前走着。当他终于看见躺在溪边的卞逆慈时, 他的身体竟然开始发抖。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卞逆慈身边。她双眼紧闭, 面色苍白, 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周围安静得像坟场,秦镇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一声, 两声,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声响。

    道长死了?

    死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 探到卞逆慈鼻下。过了好久, 一丝温热的呼吸拂过了他冰冷的手指。秦镇邪骤然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嘴角颤动着,然后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继而,他笑出了声。

    “啊,哈, 哈哈哈哈!”

    他背起卞逆慈, 一边朝沟外走去一边止不住地笑着, 然后他跑了起来, 像是忘了身上的伤口。喜悦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迎着微风滚落,直到胸口的剧痛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才放慢脚步。黑云散去,山月重现, 他一步步朝卞家山庄走去。拂晓之际,他望见了小月山上绵延的灯火。卞高举着火把站在山脚,沈紫蝶拉着他急切地说着什么,卞三秋点着人马,君稚满脸焦急地朝远处张望,忽然,他瞳孔一缩,欣喜若狂地大喊道:“老秦!”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向他奔来。无数只手接住了他,无数张脸焦急而关切地望着他,无数句担忧的话涌到了他面前,秦镇邪望着他们,边哭边笑地喊道:“卞道长还活着。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从没听过自己用这样上扬的语调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是很大的,可实际上,他声音沙哑,根本听不清。周围像有一千张嘴在说话,秦镇邪竟一点都不觉得吵,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活下来了。

    所有人都活下来了,谁也不会死去。

    卞逆慈醒来时,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她怎么会看见自己闺房的床顶呢?这帐子她有二十年不见了,可一看到,却还是马上就能认出来。难道阴曹地府还会体贴死人吗?卞逆慈动了一下,双腿立即传来了锥心的疼痛。她不禁发出了一声呻吟。

    她还活着。

    是谁把她带回来的?卞逆慈尚来不及思考,耳边便炸开一声喜悦的欢呼:“师傅,师傅醒了!”

    是守真?

    接着,一大群人呼啦啦涌了过来。卞中流、卞高、沈紫蝶、卞三秋、瞿依依,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卞家所有的人。沈紫蝶一把搂住她,喜极而泣,瞿依依依靠在卞三秋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卞三秋眼眶也红了,卞高站在床边望着她,卞中流也看着她。他们都看着她,像要把她的脸刻在心里似的。

    她茫然地感受着沈紫蝶的怀抱,她已经二十年不曾感受到这样温暖的拥抱了。突然,她急声道:“那红煞鬼——”

    “她死了!”卞三秋大声道,“师傅,你放心吧,老秦用九天阙符杀了那女鬼!”

    “可她是红煞——”

    卞高道:“就算是红煞鬼,挨了那九天阙符也要去半条命。你放心,短时间内,她不会再来了。”

    “再来,就再打。”卞中流沉声道,“她将我孙女害成这样,我非要找出她的老坟不可。”

    “那秦镇邪呢?他也去野道沟了!”

    “老秦受了些伤,但没有性命之忧,行动也自如。等会我就喊他来看你。”

    卞逆慈这才长松一口气。她仍有些恍惚,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竟有些不适应。

    卞高道:“秦少侠于我们有大恩,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这时,瞿依依上前感激道:“姑姐,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

    “你就是瞿依依?”卞逆慈一愣,随即道,“没事,我是修道之人,这是我该做的。”

    瞿依依摇摇头,忍泪道:“姑姐,要不是你的纸人找到了我,被那红煞鬼抓走的就是我了。你是替我受苦的,这份恩情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啊”卞逆慈有些局促,僵硬道,“没事的。”

    不知为何,看到周围人关切的表情她不仅不觉得开心,反而感到一阵阵不适。没一会,秦镇邪来了。看到他那急匆匆的样子,卞逆慈不禁有些惊讶。

    “卞道长,您终于醒了。”秦镇邪高兴道,“太好了。”

    卞逆慈一愣,也笑了:“是的,太好了。”

    她忙跟秦镇邪聊起了天,可卞中流一直盯着她,卞逆慈浑身不适,索性托言休息请所有人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卞家人天天光临这间小屋。若是别的人也罢了,卞中流已经七十高龄,却还天天来这看她,可两人相对时,却往往无言。看着老人费尽心机寻找话题的模样,卞逆慈苦笑道:“您没有必要这样。我救少夫人不是为了你们,但凡有良心的人看到一个弱女子遇到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你们不用把我当大恩人似的供着。”

    卞中流呆了,干巴巴地说:“顺慈,祖父只是想关心你。”

    “你?关心我?”卞逆慈失笑,摇头道,“祖父,别勉强了,你并不喜欢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

    “您不是觉得我没有继承您的天赋,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与三秋那样的天才相比吗。”

    老人颤声道:“我从未那样说过。”

    卞逆慈已不会为这样的谎言生气或失望了。她直视着卞中流,平静地质问道:“您当初不是让母亲再生一个孩子吗?”

    “什么”卞高惊觉,“你你听到了?”

    “是。”卞逆慈点头,声音还是有些发冷,“我听到你说我没有天赋,还说我终究是要嫁人的,让我母亲再生一个孩子。”

    卞中流沉默了,好一会,他苦涩地说:“是,我是那样跟你母亲说过,但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卞逆慈本不想生气的,可听到这,还是憋不住心中的火,她冷笑一声,“我真想不到您是这样想的。”

    “我那时以为,这样做你能快乐些。”

    卞逆慈皱眉道:“什么?”

    “我害怕学符会毁了你。”卞中流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沉重地说,“每次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顺慈,你知道祖父为什么三十六岁后不再画符吗?因为那一年我终于认识到,我不是天才,而只是个中人,我穷尽一生能到达的高度不过是那些惊才艳艳之人的脚底。当我看到你因为练习画符而晕倒时,我害怕你将步我的后尘。我不后悔自己在三十六岁时终结了符修之路,后半生都在病痛中度过,可你,你那时还那么年轻,我不希望你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卞逆慈震惊道:“您在说什么?您怎么可能是中人之资?”

    卞中流摇头道:“我是。我曾以为自己没有极限,但我错了。大道浩渺,穹庐何及。那时候,我看得出你不喜欢画符,也没有天赋,你学得很累,很勉强,我想那或许是因为家里没有其他孩子,你必须承担起传承家业的担子,所以我觉得若是再有一个孩子,你或许便不必那样累,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学符?”卞逆慈激动道,“你怎么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夺走我学符的机会?我有说过不想学吗?没有天赋就不能学符吗!你根本不知道画符那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种理由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祖父,你怎么能这样傲慢?这样自私?”卞逆慈越说越激动,她愤怒地望着卞中流,双眼像燃烧的火焰。那是气愤,还有委屈。她看起来就像一块锋芒毕露却即将破碎的琉璃。

    卞中流惊讶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你喜欢?”

    “我有说过讨厌吗?我明明,明明一直都那么努力地学习,想要做得更好!但是,你,你这么随意就否定了我的一切”卞逆慈几乎说不出话来,难言的酸楚和憋闷在她心中翻腾。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千万种委屈在她心中泡胀,几乎要将她的心撑裂。

    卞中流怔怔地望着她。他以为自己给孙女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可现在他居然记不起孙女学符时真正的表情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孙女画的那些符,他已经认定了她只能画出“那样”的符,可“那样”又是哪样的符?

    他竟然记不起来。

    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抱歉,顺慈。”他眼中泪光闪动,后悔道,“祖父错了。祖父现在想再教你画符,你还愿意吗?”

    卞逆慈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已多年不曾在他人面前流泪过,可此时此刻却无法忍住决堤的泪水。

    二十年了,她终于知道祖父并不讨厌她,终于挣脱了乳母的诅咒。

    过往所有的恐惧与怨恨砰然破碎,原来那个十七岁的女孩从来不是可被替代的物品,原来她从不必惴惴不安地活在会被抛弃的恐惧之中,原来她无需天赋与努力,也能得到家人的爱。只因为她是卞顺慈,是卞家人,是卞家山庄不可分割的一分子。

    第028章 对练

    见过卞道长后, 秦镇邪的心情仍久久无法平静。他这样高兴,以至于他觉得现在的自己都有些陌生了。可回到厢房,一看见趴在桌子上的黑猫时, 他激动的情绪便瞬间冷却了。

    和卞道长聊天时, 她问了他一句话。

    她问, 你的猫还好吗?

    黑猫竟然跟着他去了野道沟, 抓了那红煞,还自己回来了。那样远的路,它居然自己回来了。

    听到声响, 猫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秦镇邪, 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那神情真不像一只猫。

    秦镇邪一直想无视它的异样, 可自从它“消失”后, 他改变了想法。他关上门,坐在桌边,把茶点推到黑猫面前。当黑猫欢快地吃着点心时, 他问:“你是鬼吗?”

    黑猫猛地颤了一下,惊悚地抬头,下一瞬蹿出老远。秦镇邪却很平静地望着它, 说:“我看见你在那庙里盯着神像了。原本我以为你是妖怪, 想害我, 可后来你突然不见了, 我以为你走了,可你又回来了。你不是猫,你究竟是什么?鬼?你之前离开是不是因为这里道士太多, 怕被发现?”

    黑猫愣住了。它犹疑地望着秦镇邪,谨慎地点点头。

    “可你还是回来了, 是因为我吗?”

    黑猫又愣住了。这次,秦镇邪在它脸上看到了为难的表情。他笑了起来:“没事,你回来就好。以后要走,跟我说一声就行。”

    黑猫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震惊了。

    “我不会把你交给那些道士的。”秦镇邪望着它,真诚地说,“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你是鬼还是什么,你都是我的朋友。不过以后有外人在时,你还是要小心点,别太像人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笑,那双桃花眼浸染了笑意,温暖得像三月春风。

    秦镇邪的世界突然变得热闹了。一清早,他便听到君稚的练剑声。上午,他去探望卞道长,有时还能碰上卞三秋或其他什么人。也有人走进他院子,简单地和他说说话。他的话变多了,君稚的话却少了。这些天他一改散漫,天天起早贪黑地练剑,十分刻苦。卞逆慈没法教他,他就缠着住在山庄里的客人,等那些客人走了,他就缠着直之,后来,直之都让他给缠怕了。

    秦镇邪天天看他练,自己也想练。于是,院里练剑的人又多了一个。卞逆慈身体好些后曾来看他们对练,看完后她欣慰道:“守真,你进步很快,但你太着急进攻,容易忘记防御,所以才会被镇邪钻空子。秦公子学得很快,但比起剑,你似乎更习惯用双手攻击,你要不要试试学拳?”

    秦镇邪坦诚道:“确实,我一急起来就会忘记剑。”

    “如果你想学习拳术,我可以给你找个师傅。”

    君稚一听,忙道:“那我以后跟谁练?”

    卞逆慈微微一笑,道:“别急,我会给你找个好对手的。”

    次日,卞三秋来了。君稚惊愕道:“卞公子?你怎么来了?”

    “家姐托我来跟君公子过两招。”卞三秋拱手道,“君公子剑术高强,我就不放水了。”

    “我可没说要你放水,相反,我还怕别人说我欺负你呢。”

    “君公子可不要小瞧符修!”

    “那就请少庄主多多指教了!”

    君稚拔剑,卞三秋出符。天空飘下了零零碎碎的雪,君稚握着剑,全神贯注地望着卞三秋。

    突然间,他出剑了。只见银蛇游走,白芒掠影,瞬息间剑芒便到了卞三秋面前。刹那间,一道火墙骤然升起,逼退了君稚。卞三秋飞手拈符,一股寒风呼啸而出,裹挟着烈火向君稚扑去!君稚刺破火墙,再度攻去。雪越发大了,鹅毛大的雪絮在院中盘旋飞舞,交战的两人急速地移动,剑鸣阵阵,狂风飒飒,一时间二人难分伯仲。

    秦镇邪专注地看着,心想君稚的剑术的确进步不小。可当他细细观看君稚的一招一式时,却总觉得还是差了些。

    差了些什么?秦镇邪一边想,一边继续观看二人的战斗。

    君稚的攻势越发凶猛,相比之下,卞三秋似乎节节败退。然而,君稚太急了,他没有看到卞三秋藏在袖底的符纸。一道水箭击破了君稚的防御,浇了他满头冷水。君稚尖叫一声,抱头四蹿,卞三秋忍俊不禁,突然,他被一个雪球砸中了脸。君稚捏着雪球,一脸得意:“卞公子,受冻的滋味怎么样?”

    “好哇。”卞三秋一抹脸,抓起地上的雪扔了过去。两人突然打起了雪仗,跟小孩子似的。君稚跑得飞快,跟猴子似的在院子里蹿来蹿去,手里的雪球却一刻不闲。卞三秋干脆顶着雪冲上去,把拳头大小的雪球满当当塞进了君稚的衣服里。君稚怪叫一声,到处摸索,又冻得哇哇乱喊,秦镇邪看他这副滑稽样,不禁笑了。突然,他也被雪球砸中了。

    君稚得意地望着他,哈哈笑道:“老秦,谁让你在旁边看戏的?”

    秦镇邪说:“你想二打一?”

    “别别别!这不公平!”君稚灵机一动,提议道,“咱们把直之找来,二对二。”

    “行。”卞三秋放下狠话,“这次我一定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两人立刻把直之从别处拽过来。没想到这事让瞿依依知道了,便把卞夫人她们都请过来了。

    人一多,厢房的院子就太小了,一行人于是乌泱泱行到菊园,小亭下摆开暖炉热茶,毛毡软垫,丫鬟们撑着伞,侍卫们顶着雪,纷纷来看热闹。沈紫蝶还特地喊人用轿子抬了卞逆慈来,君稚登时紧张起来,对秦镇邪严肃道:“老秦,你可不能手下留情,一定要狠狠打。”他又冲卞三秋喊道:“少庄主,我们这可有个伤患,你下手轻点!”

    “少来,秦老弟都能跟你练剑了。”卞三秋跃跃欲试,兴奋道,“怎么个打法?”

    众人起哄道:“打到认输!”

    卞三秋道:“那我可是不会认输的!”

    君稚叫道:“我也不会。”

    沈紫蝶担忧道:“你们随便打打就好了,别玩得太过,小心着凉。”卞逆慈道:“你们要是有人被打中十次,就下场,三局两胜。”

    卞三秋跟君稚都称好。沈紫蝶笑道:“你说话真管用。”

    卞逆慈微笑道:“他们呀,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徒弟,该听我的。”

    卞高望着其乐融融的二人,不禁笑了,上前说要当裁判,喊了开始。

    他话音刚落,一个雪球就快准狠地砸中了直之的脸。君稚叫好道:“老秦,好样的!”一张嘴却正好被卞三秋喂了雪球。卞三秋喊道:“直之,你找掩护!”

    “找什么掩护!”君稚嚼着雪喊道,“接我一招!”他是好端端搓了球打,卞三秋却是捞起雪就砸,直之两只手还不够,竟用脚踢起雪来。秦镇邪见状猛冲上前,拦腰抱起直之把人扔进了菊花丛里,而后一踹桂花树,顿时雪落如雨,把直之埋了个结实。众人哈哈大笑,君稚欢呼道:“厉害!”说着也把卞三秋扛了起来,丢到雪堆里去了。

    瞿依依忙叫道:“轻点扔!”

    众人立马起哄:“少夫人心疼啦!”

    “可怜直之一个光棍,没媳妇心疼!”

    “哦哟哟!”沈紫蝶笑出了眼泪,“简直是乱打一气,全乱了套了。”

    瞿依依心疼卞三秋,喊道:“君少侠,秦少侠,你们别打得太凶了,要不歇一歇?”

    君稚心想卞公子到底是师傅弟弟,打狠了也不好,便爽快地应了。卞三秋不服,叫道:“不是三局两胜吗?再来!”说着扑过去,场上又陷入混战。三局过后,几个家丁眼馋,也上来打。君稚还不愿下来,夹在他们中间瞎打。园子里一片欢笑,热闹非常,秦镇邪看着看着,不觉也笑了出来。

    君稚被打得太狠,叫卞逆慈喊了回来。瞿依依给卞三秋戴着耳护,沈紫蝶跟卞高笑着说着什么,众丫鬟笑倒一团,挤着挨着。雪越来越大了,寒风裹着鹅毛大的飞雪扑向小亭,众人才收拾东西离开。

    雪直下到傍晚才停,庭院中一片洁白,树木披上了雪白的裘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君稚还在院中舞剑。他白天输了,很不服气。他的剑击中了树,雪花便扑簌簌落下来。见到这一幕,秦镇邪一愣,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想起了那野道沟底的惊鸿一剑,想起那挥出如此极致的剑意的纤长清瘦的手。突然间他明白了看君稚舞剑时心生的怅惘,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忽然希望这雪快些停了。本来他伤好后就想启程,但卞高说横山已经大雪封路,得等到年后才能走。秦镇邪问他可有它路,卞高说另一条路得过乐州,那正乱呢。于是,秦镇邪就留下了。

    诚然,留在卞家山庄的日子很好,卞家人也很好,可这终究不是他的归处。留在这,到了夜深人静,秦镇邪心里就空落落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难道找到那个道人,他就会知道答案吗?就算找到了,之后又会怎样呢?

    可无论如何,至少现在,这是他唯一的方向。

    第029章 天命使

    约莫一月后, 卞三秋喊秦镇邪和君稚一起下山采办年货。时已隆冬,天气严寒,却挡不住街上人们的洋洋喜意。卞家有庄田, 吃的不用愁, 要买的都是些显贵物件。卞三秋先去布庄逛了一圈, 又进了金店, 手镯耳环簪钗钏,金玉宝石鲛人泪,凡是看中的都当场买下, 掌柜见状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一行人进了店, 掌柜笑容立即僵住了, 立马迎上去讨好道:“天命使大人前来, 有何贵干?小店都是些粗烂玩意,怕污了使者的眼”。

    为首的那人头戴黄绢帽,身穿月白袍, 身后跟着一伙官兵。看见那人的一瞬间,秦镇邪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天命使看也不看掌柜,扫了眼陈列的珠宝, 抬手一划, 官兵就将东西拿走, 塞进自己的腰包。掌柜看着心慌, 又不敢拦,等看天命使转身就走,他才慌了, 忙撵上去笑:“大人,您还没给钱哪。”

    天命使道:“贡品还要钱?”

    “大人, 神仙哪看得上我这些玩意?”掌柜急了,“城里那么多家金铺,您再看看?再说这金钗镯子的哪能当贡品,那不是冒犯仙尊——”

    “你不愿意?”天命使瞪起眼,掌柜还要分辨,那些官兵就动手了。他挨了一拳就抱头蹲下了,可等了半晌也没等来第二下。掌柜一抬头,看见卞少庄主挡在他面前,领着卞家仆跟官兵对峙着。天命使认出卞三秋,忌惮地微微笑道:“卞少庄主今日怎么得闲下山?”

    卞三秋不快道:“你们抢东西也就算了,怎么还打人?”

    “少庄主误会了,我这是‘神贡’,哪里是抢?这都是必须要的东西嘛!你们卞家又没有金银铺子,就别操这份心啦。”

    卞三秋尖锐地说:“可我怕哪天神明不喜欢金银珠宝,转而喜欢良田沃土了。到时候,恐怕我们卞家也逃不过了吧?”

    “哎呀,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上贡土地的?”天命使拍拍卞三秋肩膀,朗声笑道,“少庄主就别杞人忧天了,您就好好呆在您的小月山上修道吧,万一哪天你成仙了,可别忘记咱。”言罢,他领着众官兵扬长而去。

    君稚气愤道:“这群强盗!”秦镇邪问:“天命使是何人?竟能公开抢劫?”掌柜从地上爬了起来,咒骂道:“他们都是国师的走狗,国师就是这群强盗的头子!就是他仗着那个破天命司,一会这个祭典,一会那个祭典,说是给神上贡,最后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那些个天命使狐假虎威,比郡守还威风。少庄主,您今天得罪了他,以后可得小心哪。”

    “我不过说了他几句,不会有事的。”卞三秋塞给掌柜一大袋银子,“你把我刚刚要的包起来吧,多出来的就不用找了。”

    “哎,哎,这哪行”

    “你就收下吧。”卞三秋苦笑道,“我没能阻止他们,心里实在过不去。”

    出去后,秦镇邪问:“太守管不了他们?”

    卞三秋苦涩道:“他要敢管,天命使就敢把他弄下去,他要不管,过了几年反倒能升官。这样,谁会管呢?只有百姓受苦罢了。”

    “皇帝也不管?”

    “秦少侠,皇帝已许久不管事啦。他许久前就生了病,现在朝廷大事都归太子,而太子什么都听国师的——毕竟仙宇登极宫有二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站皇帝啊!坐皇帝睡了,可不就听站皇帝的?”

    “他这样不怕神仙降下惩罚?”

    “神仙是不管人间事的。”卞三秋道,“成了神就要忘却凡尘,一心追逐大道。何况神力何其浩大,要是贸然插手凡人的事,没准万千因果一举而发,恐怕会酿成大祸。”

    君稚也道:“背上因果报应还算轻的,若不小心杀了人,连神格都会亏损呢。”

    “那么他享受着人间的供奉和尊崇,却放任奸人躲在他的名号下狐假虎威,欺凌百姓吗?这样的神不要也罢。”秦镇邪忽然停住,扭头问,“君兄,卞兄,你们想不想也做一回强盗?”

    那天命使一路横行霸道,直如蝗虫过境。有看上的,伸手便拿;有阻挠的,举拳就打。这行人衣服里塞满了,就把抢来的金银珠宝全洒在妓女身上,半夜才相互搀扶着回府。那府邸前立着两尊大石狮子,十分阔气。见几个仆人从侧门趋出把人接了进去,秦镇邪三人就从藏身处走出来。君稚呸了一口,骂道:“原来这贪官搜刮的油水都在这!”

    卞三秋道:“这是太守给他置办的屋子。”

    君稚听了骂得更狠,直叫这两个贪官该拉去砍头。秦镇邪绕着墙看了一圈,道:“咱们可以从这翻进去。”他后退几步,往上一冲便抓着墙头爬了上去,君稚随后,二人再把卞三秋拉上去。

    几人在园内摸索前行,一路上所见奇石怪树,飞檐叠翠,数不胜数。忽然,秦镇邪抓着二人蹲了下来,接着,两个仆人气喘吁吁地搀着天命使走过。那二人进了一间院子,没一会又出来了,还小声抱怨道:“娘的,这肥猪真够沉的。”

    “人家天天吃好的喝好的,当然长得好了。”

    “当官的就是好。咱要哪天发达了,也买个天命使当当,威风威风。”

    说话声渐渐远去,三人溜进屋内。只见天命使酣然睡在床上,呼噜震天,手上的黄金戒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君稚踹了一脚,骂了声死猪,就翻开了,没多久就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挂着黄铜大锁的箱子。秦镇邪过来用力一拽,便把箱盖拽坏了。几人打开箱子,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君稚瞠目结舌:“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卞三秋面色难看,扭身就又找起来,最后找出的东西竟堆了满地。卞三秋瞪着这些金光闪闪的财宝,一言不发。

    君稚气得撸袖子,骂道:“光一间屋子就找出这么多,鬼知道这家伙究竟抢了多少东西?这狗官简直是条吸血虫,咱们干脆杀了他,为民除害!”

    卞三秋说:“杀了麻烦就大了,打一顿。”

    “行。”君稚立刻蒙了天命使脑袋,他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梦里,他揽着一众妻妾,脚踩着金山银山,好不快乐。突然,有根绳子套住了他脑袋,接着,那些金元宝都从地上弹了起来,一个个射向他的肚子,天命使痛叫连连,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肚子上,天命使就杀猪似地叫。

    “谁,谁敢打我!”

    “狗日的,我可是天命使——哎呦!”

    “大爷,大爷您别打了,我要死啦!”

    君稚呸道:“你打别人时怎么不管他们要不要死?你记着,以后你要还敢抢人打人,晚上我们就还来找你!”

    天命使哭着求饶道:“知道,知道,我以后再也不打人了。爷爷您放过我吧。”

    君稚松了手,嫌恶道:“软骨头!你这种人怎么能当官?”

    他正骂着,秦镇邪忽然揪住裹着天命使的衣服,一把将人从床上拖下,直奔桌案,紧接着就把天命使的脑袋撞上去。天命使的惨叫顿时熄火,君稚二人也惊呆了。

    只见秦镇邪面无表情,抓着天命使脑袋无情地、迅猛地、反复地撞上去,卞三秋忙上去拽住他:“再打就出人命了!”

    秦镇邪似乎还要打,他眼睛里突然跳出一抹黄色,那是放在桌上的一顶黄绢帽。他突然就松了手,天命使软趴趴地滑下去,哼哼着,已经没力气叫了。卞三秋赶紧拽了两人离开,他手心里都是汗,给吓的,走远了一扭头,训秦镇邪:“你下手太狠了!”

    秦镇邪沉默着。君稚忙道:“老秦也是为了让那个天命使长教训。”

    “那也没有必要打得那么狠啊!万一那个人死了怎么办?他可是天命使!”

    “他不是没死吗?老秦肯定有分寸。”

    秦镇邪忽然撞开他们,奔前头去了。他一冲进屋里,黑猫便站了起来,冲他喵喵叫着。秦镇邪朝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地。淡淡的黑气在他瞳孔中翻涌,碧玺坠上的符文急促地闪烁着,他心跳的厉害,脑子里那黄绢帽也一闪一闪,好像一张咧开的嘴。

    他突然对着脑袋打了一拳,黑猫吓得尖叫,秦镇邪却好像冷静了。他爬起来,那帽子没了。他去摸坠子,手还在抖。

    那会儿,他真想杀了那天命使。从看见那天命使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就腾起了一股杀意,压下去又不甘心,打劫时那杀意又起来了,跟火苗似的一瞬间就把他脑子烧断了弦。他清醒过来时就看到了黄绢帽,再看看手下的人,心中忽然就冒出一个声音。

    这不是那个人。

    他真吓着了。不是谁?这事越回想越恐怖,秦镇邪记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梦,那些突然袭击的情绪,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手把坠子攥得更紧了。

    他看向黑猫,那黄澄澄的眼睛里倒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分明是他,可他却觉得自己如此陌生。

    就好像,那里面是另一个人一样。

    第030章 结拜

    后来, 三人听说那天命使把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了,还听说他提前回京了。君稚十分高兴,约二人到菊园喝酒。

    他是真高兴, 秦镇邪和卞三秋却各有心事。秦镇邪是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卞三秋则是被吓到了。秦镇邪那晚的模样和平时太不相同, 甚至现在看到他, 他还会想起他砸天命使脑袋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卞三秋心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君稚对二人的异样毫无察觉,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痛快道:“这天命使在余桐作恶多年,没想到今天居然被咱们仨赶跑了!这一杯敬卞公子和老秦!”

    卞三秋忙举杯相应。

    君稚又问:“卞公子今年贵庚?”

    “二十。”

    君稚意外道:“这么说来, 我竟然是咱们之中最大的?卞公子, 你知道老秦只有十七吗?”

    “十七?”卞三秋果然有些惊讶。

    君稚得意道:“看不出来吧?不过老秦虽然年纪小, 却很有胆识。卞公子你知道平安村的事不?”

    “不知道。”

    君稚顿时起劲了,他绘声绘色地将叶福儿的事讲了一遍,末了感慨:“要不是老秦, 恐怕叶姑娘的冤屈一辈子也无人知晓了。”

    想不到眼前这人竟然愿让恶鬼上身,卞三秋不禁心生敬佩,对秦镇邪的忌惮也消退了几分。君稚又说:“老秦虽然看着冷漠, 心里却有侠肝义胆。你救了我, 又救了我师傅, 今天我必须敬你一杯!”说着就站起来。

    卞三秋见状, 心想这人虽然对卞家有大恩,却从未要求过什么,可见本性是不坏的。他要是因前几天的事跟他生了嫌隙, 实在是因小失大。想到这,他不再纠结, 举杯道:“我也要敬你一杯,多谢秦少侠救回我姐!”说完,一口饮尽。

    “卞公子多礼了。”秦镇邪淡淡道,面上看着似乎并不高兴。

    卞三秋怕是自己得罪了他,便有点慌。他怀疑自己是否太小肚鸡肠了?却见君稚说:“今天少庄主在这,正好做个见证。老秦,你愿不愿意跟我结拜?”

    秦镇邪一愣,终于回神:“结拜?”

    “不错!”君稚爽朗道,“我敬佩你的为人,要跟你结拜兄弟!”

    卞三秋见状倒急了,竟也跟着说:“我也想跟秦公子结拜。”

    君稚傻眼道:“你要跟老秦结拜了,他岂不是就成了我师叔?那我咋办?”

    卞三秋道:“那不如我们三人私底下结拜,如兄弟相处,若在他人面前,该讲辈分,仍照辈分。”

    君稚喜道:“这样好!正好今夜月圆,良辰好景,结拜最佳。我三人不如就请明月为证,今夜结拜。”

    三人便将肉分作三堆作为祭品,对着明月起誓,末了割指滴血入酒,各喝一口,余数倒入地中,对天道:“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今有明月为证,清风听誓,我卞三秋、君稚、秦镇邪三人,虽非同根生,却有同根情,今日愿结为兄弟。”

    秦镇邪结拜时恍恍惚惚,他不敢置信自己竟有兄弟了?这实在是从前想不敢想的美事。另一边,卞三秋则终于松了口气,觉得这样算是弥补了过失。结束后君稚迫不及待地喊了声秦老弟,勾着他肩膀哈哈大笑,闹着要他喊大哥。卞三秋叫他不用拘谨,随意称呼就是。秦镇邪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叫了君兄卞兄。

    他心里高兴,一时间忘却了心中的郁结,甚至有些飘飘然了。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吧。他觉得心情很好,身体很轻,看着月亮也觉得格外圆,哪怕是中秋的月亮也没有这样圆。

    三人喝到起兴,划拳猜谜,畅谈趣事,笑声不绝,直至深夜。扶醉归去,白雪忽然霏霏,三人冒雪而行,君稚高声吼唱:“雪夜为兄弟,白头同归去,老天也要咱们做一辈子兄弟呢!”卞三秋也忘了礼节,喊道:“雪夜——为兄弟——白头——同归去喽!”秦镇邪也跟着唱了起来,辽阔的歌声响彻天际,在大雪中传出很远,很远。

    与此同时,向南千里之外,十万大山之间,赫然卧着一处天坑。天坑底部,林立着几十座残缺的神像,宝剑上红缨如血。在神像群的中央,躺着一口高大的樯木黑棺,前后刻着“福”、“寿”二字,棺身上描着鲜红的团花百鸟,透着一股凶煞之气。

    突然,飞鸟惊起,棺内传来了“咯咯”的震动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棺材震动得也越来越剧烈,沉重的棺盖竟抖跳起来。终于,那棺盖被猛然推开,“哐当”砸落在地。一个凤冠披霞的少女从棺材中站起,雪白脸庞上裂纹未消,殷红眼珠中杀意翻涌。

    她转首,冰冷的视线锁定了北方。

    次年二月,春风拂冻,冰雪消融,光秃秃的桃花枝上冒出了一个个小巧的蓓蕾,绿油油的小草从泥土中探出了头,卞家山庄贴着新符的大门旁停着一辆崭新的马车,家丁们一件件往上面搬行李。

    今天,秦镇邪终于要出发了,卞三秋和君稚同他一起。

    卞家人都出来送行,连拄着双拐的卞逆慈和抱着大肚子的瞿依依也出来了。卞逆慈劝卞三秋:“有守真去就行了,你该留下来陪依依。”卞三秋道:“玉家人认得我,我去好办事些。”瞿依依也道:“姑姐你别拦他,我还要他去给你找治腿的药呢。”

    卞逆慈笑了笑,说:“我腿就算好了,也不能像以前那般飞檐走壁了。”

    “这可不一定。”卞三秋严肃地说,“玉家有一神药,叫生筋接骨丹,听说就算骨头成了粉末,这药也能救回来。姐,你放心,你的腿肯定能治好!”

    卞高也说:“你放心,这事我交给你弟弟的任务。”

    卞三秋笑道:“保证完成。”

    沈紫蝶叮嘱道:“山北路途艰险,你们要多加小心。”

    卞三秋笑道:“娘您放心吧,有君少侠、秦少侠和直之保护我呢。”君稚赶紧道:“夫人您不用担心,我保证少庄主一根头发丝都伤不着。”

    卞逆慈道:“你路上也要小心,别冒冒失失的,遇事先跟三秋、秦少侠商量。秦少侠,我弟弟跟守真就多拜托你了。”说完,她叫人拿来了一个木匣,里面是一对指虎,齿尖锋利,泛着银白冷光,一看便不是凡品。卞逆慈道:“我看你喜欢练拳,就请名家定做了这对指虎,还望秦少侠不要嫌弃。”

    秦镇邪很是感动,郑重地接过指虎。几人同众人一一告别,便下山了。卞三秋望着渐行渐远的小月山,怅然道:“这还是我头一次离家这么远。”

    君稚打趣道:“卞公子这是大姑娘出阁——头一次?”

    卞三秋警告:“我可是你师叔。”

    “现在没别人,你该叫我君兄。”

    卞三秋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君稚。秦镇邪问:“咱们大约多久能到横山?”

    君稚道:“要是快的话,一个月便到了。我也是第一次去山北,到了娄京,我要找位铸剑大师修好师傅的剑。”

    卞三秋惊讶道:“你把不平剑带来了?”

    君稚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嘿嘿笑道:“我后来去野道沟偷偷捡回来的。不平剑是我师傅本命剑,陪了她十几年,我一定得把它修好。”

    卞三秋惭愧道:“还是你考虑周全,我竟完全没想到这事。不过,若论铸剑,还是申国的工匠最好。”

    秦镇邪问:“申国?那是什么国家?”

    “申国在连国之西,北杈子山东边。它地处荒原白草之间,人情民俗亦与连国迥异。那的人性情粗野,平民百姓王公贵族都尊崇玄鸟,有辱玄鸟者人皆可杀之。不过,那里的工匠确实是天下一流。”卞三秋道,“连国本不与申国接壤,但衡武帝灭了赤、朱、宣威这三个国家后,连国便和申国接壤了。”

    君稚道:“若连国灭了西边申国,南边参丛,天下就是彻底一统了。这可是几千年来都没有的事。”

    秦镇邪又问:“原先天下是怎样的?”

    “战乱不休,生灵涂炭。”卞三秋感慨道,“诛魔之战后,仙门衰落,人主伸张,诸国遂怀私欲,彼此征战,天下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诸国混战了五百多年,天下依旧分崩离析。那时候的连国不过现在的一郡大小,甚至险些被仙鹤王灭国,隆恩帝临危受命,自此连国迎来三位明主,百年之间冠绝山北,建昌帝西张败北,后来衡武帝卧薪尝胆,一举歼灭西方三国,山北俯首,山南长明、仙鹤诸国结盟,以横山为城,与之相抗四十八年,然而仙鹤背盟,借道连国,长明遂灭,仙鹤亦旋踵而亡,不久连国一统横山南北,至今已有两百年了。五百年前,仙鹤王征讨连国时,哪能想到这会成为连国崛起的机会呢?”

    君稚插嘴道:“十年前,国师攻灭了东边瀛水,这几年跟参丛也摩擦不断,我看迟早要再打仗。”

    卞三秋叹道:“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咱们拥有的土地已经够多了吧。”

    君稚道:“一统天下,海内皆宗,哪个皇帝不想做到?再说,国师也想用战功讨好皇帝,升官发财呢。”

    他跟卞三秋又聊起了申国的风土人情,秦镇邪颇感兴趣,专注地听着。黑猫打了个哈欠,低下头睡着了。马车平缓地行驶着,不知不觉余桐的城墙变成了原野上一条模糊的灰线,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车驶入一片树林,树枝不时拂过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红雀飞离枝头,跟上了行驶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