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忘前尘 > 4、君稚
    秦镇邪把一块方而厚的石头立在一个小土堆前,黄狗蹲坐在那石块旁边,清晨的阳光穿过它的身体,在石块上面投下了深浅不一的光影。一晚没见,它的身形淡了很多,被阳光一照几乎成了透明。

    黄狗在石块旁趴了下来,安详地卧在那儿,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突然,那尾巴摔在地上,一瞬间,黄狗的身影烟消云散,阳光中只剩下尘埃翩跹。秦镇邪盯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会,站起身,说:“走了。”

    那之后,他就不说话了。路过小溪时他洗了把脸,也顺带洗了洗那脏兮兮的粘着血和泥巴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黑,很密,还有一点卷曲,干了后全炸开了,跟狮子的棕毛似的。

    在荒山野岭没人看他,下了山那邋遢样立刻引人侧目起来。近年来世道并不太平,他这鬼样自然会惹人怀疑。秦镇邪没要到吃的,而是被充满敌意的村民赶了出去。就这样经过三个村子后,秦镇邪不愿意再去村子里了。他爬到一棵大树上,打算在这里过夜。太阳即将落山,火红的云霞铺满了整个天空,一缕炊烟在远山间升起。

    秦镇邪静静望着那缕炊烟,好一会,他对黑猫说:“我明天该去哪儿呢?”

    离开了秦家,他竟无任何一个地方可去。天地广阔浩大,万物生生不息,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陷入了一片可怕的空白之中,看不到自己脚下有任何出路,假如他有什么想要的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去追赶,去寻找,但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境地是令人恐惧的,可秦镇邪连恐惧也感受不到。他静静地看着那缕炊烟,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天空染上暮紫,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救命啊!”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少年从林子里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几条灰狼,为首的那只尤其高大,额头上一簇黑毛如弯月,十分威风。少年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剑,喝道:“大大小小小大,无敌,去!”只见那把小剑光芒大涨,变为二三尺长朝灰狼刺去,少年面露欣喜,那把剑却直直射进了草丛里。

    少年绝望大吼:“你怎么不听话啊!”眼见那灰狼就要追上少年,秦镇邪随手撇断树枝扔出,灰狼惊叫一声,愤怒地剜视着秦镇邪。少年已将剑召回,紧紧握在手里。二人与狼群对峙着,灰狼龇牙怒目,这时,跟着秦镇邪的黑猫也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呜呜地低吼着。

    灰狼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它不甘地后退了一步,带着另外两头狼离开了。少年不敢置信地问:“跑了?它就这么跑了?”

    秦镇邪也觉得奇怪:“可能是被我们吓走了。”

    少年啧啧称奇,抱拳对秦镇邪表示感激:“刚刚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在下姓君名稚,是个道士,不知恩人尊姓大名?”秦镇邪有些不自在,说了名字就想走,君稚却跟了上来:“恩人,你去哪儿啊?咱们搭个伴呗!”他话匣子一开,就说个不停。原来他要去嘉禾县,却迷了路,都在这深山老林里走了好几天了。

    秦镇邪知道嘉禾县,秦家庄人管那叫“城里”,可他从没去过那,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君稚稍露沮丧,郁闷地念叨道:“再这样下去,我就该迟到了。”

    “迟到?”

    “是啊,我师傅在嘉禾县等我呢。”君稚发愁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咱们还没找到过夜的地方。”秦镇邪抬头一望,说:“前头好像有座庙。”

    “真的?”君稚忙跑上前去,林子里果真有座庙。这座庙似乎已经荒废了,柱上红漆斑驳不堪,檐上野草张牙舞爪,庙内四壁萧然,唯有一尊脏兮兮的神像端坐在石台中央,头还被砸毁了。忽然,秦镇邪停住了,警惕地问:“谁在那里?”

    “这里有人?”君稚吃了一惊,左右张望着,只见一个瘦巴巴的老头从神像后面探出脑袋,满脸戒备:“你们是谁?来这干嘛?”

    君稚忙道:“大伯,我们就是路过的,打算在这露宿一晚,您不介意吧?”

    老头打量着君稚,又狐疑地看向秦镇邪,半晌才将脑袋转过去。

    “随便你们。”

    “谢谢大伯!”君稚嘿嘿笑了两声,他拿脚抹了几下地上的灰尘,便招呼秦镇邪坐下,他却站在神像前不走,原来那黑猫一溜烟爬到了神像的肩膀上,正喵喵叫着。秦镇邪要它下来,它丝毫不理。

    “猫就喜欢在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窝着。”君稚凑上前,扫了眼那神像,它右手扶剑,左手结印,衣袂若飞,他奇怪道,“大伯,这神像做得这么好,怎么砸了?”

    老头道:“这神仙不管用,自然就得砸了呗。”

    “这原来供奉的是哪位神仙啊?”

    “景懿君呗。”

    “这是景懿君的神像?”君稚大为惊讶,凑到神像前一顿猛瞧,“青衣红绦,右剑左印,真的是景懿君。天啊,他可是近五百年来的最后一位飞升者,你们居然砸了他的神像?”

    老头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秦镇邪问:“景懿君?那是谁?”

    “你不知道景懿君?”君稚惊奇道,“他原本是徐风国贵族。徐风被长明攻破后,他为报亡国之恨,跋涉千里,拜穹庐峰仙人为师,修道五十载后方得出山。可他回去后却发现战乱早已结束,如今徐风旧境一片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谷仓年有陈粮。此时若杀了长明王,天下将再度陷入动乱,百姓将再遭流离;若不杀,则亡国之恨无以报,景懿君纠结许久,终不忍令苍生涂炭,遂举剑自刎,以全忠义,没想到这时天光大作,祥云齐现,景懿君死而复生,飘然而去。”

    老头又冷笑一声。君稚皱眉道:“大伯,你好像不太喜欢景懿君?”

    “没,没有。”老头翻了个身,嘿嘿笑道,“只是觉得现在这世道,有神仙又有什么用?公子你穿的这样光鲜,路上可得小心些,要碰上土匪,神仙可救不了你。”

    “我可不用神仙救。”君稚亮出长剑,“无敌,去,给大伯露一手。”

    那长剑在空中旋了个圈,稳稳落回君稚掌心。老头翻起身,惊愕道:“你是道士?”

    “对。”君稚自豪道,“我跟景懿君一样,都是修道之人。”

    “那你能除鬼吗?”老头急切道,“我们村子里有只水鬼。就因为它,嘉禾的船都不来我们这了!”

    君稚惊喜道:“你们村能到嘉禾?”

    “当然,我们村是个渡口,到嘉禾只要半月。”

    君稚眼睛一亮,大喜道:“太好了,我正要去嘉禾,走水路刚好来得及!”老头一听,也欣喜若狂,顿时笑容满面,连连称谢。

    君稚问秦镇邪:“恩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到了那村子,我好好招待你一顿。”

    秦镇邪本就无处可去,便答应了。他瞧见黑猫还在神像肩上,就想把它抱下来,却被抓了一爪子。那黑猫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很生气,秦镇邪只好在神像边找了个位置歇下。

    次日一早,乳白的天光刚刚爬进这座破庙,那黑猫就醒了。它跳下神台,哀伤地凝视神像,久久不动。忽然,神像后传来了动静,黑猫眼中的哀伤立刻不见了。它又成了一只普通的猫。

    老头住的地方叫平安村,依山而建,面靠一条碧绿的大江。他领着二人到了一所大房子前,门前的台阶很高,彰显着殷实的家底。老头恭恭敬敬通报了姓名,不一会,一个胡子茂密、身材壮硕的男人快步走出,把两人迎了进去。这人就是村长鲁泰,今年五十有六,膝下只有一子,叫鲁庚午,他虽然比鲁泰高,却总是弓着背,因此看起来竟比村长还矮一些。

    秦镇邪跟君稚一坐下,那黑猫就从秦镇邪肩膀上爬下来,在他腿上窝着了。村长稀奇道:“这猫还挺亲人。”

    村长的夫人胡氏端来了蜜饯茶水,热络道:“这猫是有灵性呢。这位道长就是老柳请来的高人吧?”

    君稚不好意思道:“什么高人,我只是会点法术罢了。村长,那水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村长面露踌躇,半晌,他叹息道:“这件事本是家丑,不应外扬,只是现在那恶鬼如此猖狂,老夫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君稚疑惑道:“家丑?”

    “道长,实不相瞒,那水鬼其实是我儿媳。”

    “什么儿媳!”胡氏一听,柳眉倒竖,大骂道,“老爷怜惜那丫头是故人孤女,让她跟庚午成了亲,结果这贱人居然跟渔夫私通,我们鲁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君稚问:“那她后来......”

    “当然是浸猪笼,死了!”

    村长叹了口气,懊恼道:“当时福儿还怀有身孕,你们就把她拖去河里了。她肯定恨透了我们。”

    鲁庚午冷哼一声:“谁知道她肚子里是谁的种?”

    村长道:“至少也该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鲁庚午道:“就算生下来,那孩子也不干净,还不如不要。”

    村长气道:“那万一是你的种呢!我还想抱孙子呢!”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喉咙里顿时迸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胡氏忙拿来药给他服下,好一会,村长的呼吸才渐渐平缓。

    鲁庚午见状,劝道:“爹,你先回去休息吧,驱鬼的事我跟道长说。”

    鲁泰虚弱地点点头,哑声道:“让二位贵人见笑了,老夫有气短之症,恐怕得先失陪了。”

    鲁庚午满脸担忧地目送胡氏扶他出去,两条短短的眉毛皱成两个墨点,显得有些滑稽。他恨恨道:“都是那毒妇害的!她不仅害我们,还害村里人都出不去,生意也做不了,真真该死!道长,你可有方法收了那毒妇?”

    说着说着,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视线。他一抬头,便见跟那道长一块来的大高个怀里的黑猫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黄澄澄的眼睛怪渗人的。他心里一惊,却见那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垂下脑袋,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凑巧。这时,那哑巴似的大高个开口了。

    “你们有谁见过那水鬼吗?”

    “我就见过。”鲁庚午愤怒地说,“她死后没多久,我因为一笔生意要去城里,可船一下水,江上就刮起了大风大浪!我们的船翻了,在水里我亲眼看见了那毒妇,她要杀了我!幸好我水性好,逃了出来,那之后江上又翻了几条船,商人都吓得不敢来我们这儿了,村里人也吓得不敢出门。”

    说到这,他气愤地捶了下桌子:“因为这事,我爹都操心病了。早知道,我们当初就不该收留这个毒妇。”

    听到这,君稚表情微僵:“那,那她死了多久了?”

    “三年。”

    君稚大惊:“三年?”鲁庚午目光一扫:“怎么了,道长?”君稚忙道:“没,没事。”鲁庚午道:“那就好。道长有所不知,我们曾经花重金请过道士,可那家伙是个骗子。于是,我们就把他扔河里喂水鬼了。不过,你们既然是老柳带来的,想必一定有真才实学。”

    君稚僵笑道:“那是自然。”

    “好!”鲁庚午拊掌大喜,“那道长您打算什么时候收了那恶鬼?”

    “一,呃,半个月......”君稚见鲁庚午面色不善,连忙改口,“不,十天!”

    “十天?怎么会要这么久?”鲁庚午狐疑道,“你该不会是骗子吧?”

    君稚支吾道:“这个,驱鬼得准备不少东西,还得看风水,找地形......”

    “没问题,道长你要什么现在就跟我说,三天内我一定送到!咱们三天后就开始驱鬼!”鲁庚午一锤定音,起身道,“走吧,二位道长,我带你们去厢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