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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反向攻略27

    “……”

    庙会出现的刺客被全部绞杀,知柏从他们身上翻出北凉的令牌,是元崎的人。

    几天前,北凉的傀儡老皇帝被暗杀身亡,蛰伏多日的元崎迅速上位,切断了慕厌雪对北凉朝堂的控制。以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强硬命令,他血洗慕厌雪部署在王宫的棋子,整个北凉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手伸向了南荣。

    元崎派来的刺客并非精锐死士,鬼面人手中虽没留下活口,但不难看出,他们接的不是指定杀令。这些刺客,更像是元崎抛来探口风的弃子,至于元崎想探的是什么,慕厌雪想到那支直冲着长穗而去的箭,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回去的路上,有惊无险。

    长穗紧捂着口鼻,直到上了马车,慕厌雪才看到她沾了满手的血,鼻血糊了她小半张脸,看的慕厌雪眼皮狠跳窒了呼吸,还以为她被刺客伤到了。

    还是同先前一样的情况,普通方法止不住血,需要用药丸凝血以及药帕湿敷。回宫时,萧祯已经候在房中,一番诊探后,她松了口气,“殿下的脉象比先前好多了,并无大碍。”

    慕厌雪帮长穗一遍遍的擦拭脸颊,清澈的盆水已经染红,“鼻衄何故?”

    他小心翼翼避开长穗的鼻子,声音有些发凉,“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一次两次是意外,短短数月发生了三起,一次比一次严重,难道也是意外?

    “这……”萧祯又帮长穗看了看鼻腔,为难的说不出话。

    除了鼻血难止,长穗身上并无其他异样,蛊毒也被控制的很好。想到慕厌雪护她时的那一撞,长穗开口解释:“……应该是撞伤的。”

    大抵是因先前的撞伤,所以鼻子一次比一次敏感脆弱,经不得猛力了。目前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说的通,慕厌雪还是有些不放心,命萧祯每日来看一次诊,并配制出调养鼻腔的凝血药膏。

    因北凉的不太平,慕厌雪变得忙起来,当时为了救长穗,他与冷箭擦肩而过,锋利的箭尖划破他的衣服,在后背留下长长的血口。虽然箭尖涂毒看似严重,但只是皮肉伤,只需擦药静养,都不需解配毒方便可自愈。

    有了这一遭,长穗心生愧疚听话了不少,得知那些刺客是奔着她与慕厌雪来的,她不再以游玩为条件才肯多吃饭,不用慕厌雪费心,她每日都会硬着头皮多喝一碗汤。

    只有养好了身体,危机时刻,她才不用被人舍命相救。长穗虽做不到护佑旁人,但也不愿当拖后腿的人。

    从初秋入深秋,时间一晃到了冬日,随着气温越来越冷,长穗越发不爱出门。

    说不爱出门,终只是借口,她虽记忆错乱不问朝事,但也看得出宫中日益紧张的氛围。为了不给慕厌雪添乱,她只能佯装疲软畏冷,无聊到每日盘膝坐在榻上打坐,虽然口中说着打坐,但她体内运转不出半分灵力,只能算是盘腿打瞌睡。

    可能是闷着太久闷出了事,有段时间,她的记忆一直是错乱的。

    有时,她会把自己当成人,有时又说自己是食花饮露的灵物,为了让慕厌雪相信,她当着他的面折了一支梅,混着寒雪一连吃了好几朵,最后是被慕厌雪掰着下颌硬抠出来的。

    从那之后,慕厌雪不在她身边时,便会派专人盯着她,一见她靠近花草,就会出面请离。为此,她还与慕厌雪冷战了三天。

    无法汲取花植中的灵气,通过打坐又做不到调息聚力,后来长穗又想到了个法子,便是趁着慕厌雪深夜未归,大敞窗门吸收日月精华,等慕厌雪回来时,本该暖热的寝宫寒凉如冰窖,长穗正面朝着冷窗盘膝昏睡。

    那一晚,整个寝宫兵荒马乱。

    慕厌雪觉得,长穗的脑子坏掉了。

    这件事之后,长穗刚刚好转的身体又被冻出了病,兴许是上天都见不得她再折腾,她这一病就躺了整个冬天,直到初春贵雨,她才从病恹恹的状态好转,就算想折腾也没精力乱来。

    “她当真无事?”这是近几个月来,慕厌雪时常问萧祯的话。

    可能是长穗失常的行为让他有了阴影,他已经不放心派人盯着,凡是喜欢亲力亲为,将长穗走哪儿带哪儿亲自盯顾。看着坐在窗边安静看书的长穗,萧祯再一次保证,“殿下当真无恙。”

    虽然行为有些失常,但她的头疾与鼻衄之症都再无发生,这是个好现象。

    只是……

    有一言萧祯不知该不该说,她总觉得,长穗体内的蛊毒淡散了一些,因为微不可查,萧祯只能安抚自己是错觉。

    烈夏来临时,萧祯的担忧成真,长穗体内的薄情夜真的在弱散,原因无查。

    等到秋日,蛊毒的作用微乎其微,萧祯试着让慕厌雪断了药香,慕厌雪沉默良久,当夜,他洗净身上浓郁的花香,沁着湿意披衣焚香时,长穗扑入他怀中轻蹭,一下下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怎么了?”慕厌雪身体紧绷,一时不知是希望长穗药香成瘾离不开他,还是更想让她戒掉药香熟悉真正的他。

    长穗吸着他身上冷冷的雪香,去抓他的头发,“你身上好香。”

    慕厌雪嗓音低哑,“我身上不是一直很香吗?”

    这几年来,馥郁的药香渗透他的衣袍,早已掩盖他原本的气息。

    长穗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话,“你先前身上的香气太重了,闻久了有些鼻痒,我喜欢你现在的味道,像……泡在寒池里的莲,又淡又冷但不伤人,我感觉自己像被裹在了雪里。”

    其实她先前也隐隐能闻到一丝冷香,但是香气实在太淡了,只有贴在慕厌雪的皮肤上才能闻到。近来,长穗越来越闻不了他身上的花香,正思索着如何委婉提醒,没想到慕厌雪自己先换了。

    “以后不要再熏那么浓的香了……”一点都不适合他。不过她还是会尊重个人喜好,于是多加了句:“好不好?”

    她仰头看向慕厌雪,期待着他的回应。

    慕厌雪的面容映在悠暖烛火中,长长的眼睛垂落乌影,遮挡住他的眸色。长穗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这一刻的他很温柔,于是毫无意外听到他低软的那句:“好。”

    “穗穗不喜欢,以后就不用了。”

    这一夜,长穗窝在他怀中睡得安稳,薄情夜没有发作。

    随着蛊毒的散去,慕厌雪时常失神,有夜他又重做了那场噩梦,长穗将他拉出深渊,又挖出他的心将他推入更深的地狱,残忍重复着她不会爱他。

    噩梦惊醒后,时间好似又倒流回一年前,长穗趴窝在他的身上,用手肘杵在他的心口问:“夫君,你怎么了?”

    只有在有求于他或抚慰他时,她才会唤他夫君。

    慕厌雪抱紧怀中的人,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一遍遍亲吻她的眉眼唇角,以此来确认这刻的长穗是真实温软的。他涩声问着:“穗穗,你爱我吗?”

    长穗张了张嘴,被慕厌雪亲的有些发懵。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慕厌雪含住了她的软唇,以亲吻的方式,将他荒冷不安的情绪传渡给了她。他的吻暴烈又带着小心翼翼,似乎感受到长穗的难以招架,在她轻软的闷哼挣扎后,又化为羽毛般疼惜的轻吻,像只帮伴侣舔毛的兽。

    “穗穗。”

    “穗穗……”慕厌雪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不再执着爱与不爱的问题,他捧住长穗的脸颊,明明是自上而下的俯视,却像是在央求长穗的怜悯,“倘若,有一天恢复了记忆……你会离开我吗?”

    没有了薄情夜的阻碍,长穗的记忆总有一天会复原,到那时,他该怎么办呢?

    慕厌雪原以为自己是看长穗演戏的局外人,以为早就预料了所有坏结果,可仅仅只是一场噩梦,就让他乱了阵脚情绪难控。他已经被长穗宠坏了,已经承不住她冰冷无爱的目光,他变得越来越贪婪,不再满足于留住长穗,而是想让她永远看着他,笑着用墨汁糊满他的面容,嘲笑他一句:“慕厌雪,你真好笑。”

    他该怎么办。

    该拿她怎么办……

    慕厌雪等着她的回答,等到心脏揪疼已经不敢跳动,长穗感受不到他的狼狈,以为他还被困在梦魇,搂着他的脖子轻啄唇角,茫然发问:“恢复了记忆,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呀?”

    她的回答真诚而又单纯,“我不是该更爱你吗?”

    毕竟,她都肯为了他成婚了。

    长穗小声念叨着,“最开始我还挺想恢复记忆的,现在觉得恢复不恢复都无所谓……其实,我现在并没觉得记忆有问题,虽然想不起我是怎么嫁给你的,但我感觉自己的记忆是连贯的,是快乐的,就是记性太差了……”

    想了想,她歪了歪头补充,“不过若是能想起来我们恩爱的过程,好像也不错。”

    慕厌雪呼吸轻轻,是认真倾听,也是无言的沉默。

    有那么一瞬,他多想谎话成真,成为长穗口中深爱的夫君。可现实中,他只是个逼迫爱人爱他而不得,心灰意冷把人逼疯的恶人,他恶毒到盼着爱人记忆丧失永不找回,咒她此生离不开自己,只能活在他编织的谎言中与他虚假相爱。

    慕厌雪努力保持平静,平静的去想,若他是长穗幻想中的良善夫君,他此刻该被她的话安抚到,他该与她亲吻拥缠,弯着唇角诉说永远爱她,期待着她寻回记忆。

    慕厌雪深深吸入一口气,发现自己根本伪装不来。他无法被她安抚,反而像被戳中伤口痛极发疯的煞兽,就连伪装的笑也勉强浅淡,更不敢去亲吻诉爱。

    他的滔天欲爱,长穗受不住。

    “很晚了,睡罢。”慕厌雪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不敢让她看自己狰狞的面容。

    他的心海已被煞兽撕咬的面目全非,翻涌着无数恶念试图冲出身体,将长穗吞噬殆尽。

    轻轻抚着长穗柔软的发,慕厌雪的面容隐入暗影,释放出鬼魅幽幽的阴暗情绪,将无知无觉的长穗包裹溺亡。

    慕厌雪想。

    他本就是不择手段之人,哪怕纯良的人P皮披得再密,也终会露出血腥獠牙.

    慕厌雪是个疯子。

    虽然早有这个认知,可当萧祯听到慕厌雪同她索要的东西时,她还是掩盖不了脸上的惊惧。

    “大、大人,您当真想好了?”萧祯说话有些结巴。

    慕厌雪沉默,似在思索什么,见萧祯干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抬起面容淡声:“给我。”

    他同萧祯要的是薄情夜,为防止长穗的记忆恢复,他打算再给长穗下一次蛊。

    萧祯忍不住劝,“殿下的记忆不是还没恢复吗?”

    “等她想起来就晚了。”

    她到底只是下属,没权利干涉主子们的事,只能老实将薄情夜奉给慕厌雪。薄情夜是张伯仁所配,他防贼般防着所有人不肯□□方,如今张伯仁已死,萧祯给慕厌雪的薄情夜是她摸索着配制,药力比之先前只会更猛。

    “除了需每日闻香,殿下还可能出现畏寒惊梦的情况,我虽不知殿下是如何解了薄情夜,可她能解一次并不代表次次能解……薄情夜,依旧是无药可解。”

    这些日里,为了探求长穗的身体异常,萧祯做了很多测试。

    她原以为,是长穗长期服用血莲丹也成了百毒不侵之体,然而在她进行毒试时,发现长穗的血液并无法化解毒素,也就是说,它只对薄情夜起作用。萧祯又用她所制出的薄情夜做测试,不知是不是她取的血量太少,还是配方的细微不同,多日过去,蛊毒并未被淡消。

    萧祯还想着,如何同慕厌雪多要些长穗的血液,没想到慕厌雪先没了耐心。

    是没了耐心,也是太怕,要到薄情夜的当日,慕厌雪便将毒混到粥中,他陪着长穗用膳,看到她久久不碰一旁的粥,“怎么不喝?”

    长穗今日食欲不好,看到满满的白粥直泛恶心,她找着借口:“不好喝。”

    慕厌雪用勺子搅了搅,“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喝我煮的粥吗?”

    “乖。”舀起一勺,他递到长穗唇边,用平稳柔和的声音哄,“就吃几口。”

    长穗是真的不想吃,感觉咽下去的饭全都堆在喉咙口,连同他那声乖也难以下咽。偏了偏面容,她看到慕厌雪还举着粥勺,大有和她死磕到底的意思,只能认命张开嘴巴,然而不等薄粥入口,她就反胃的干呕出声。

    “我真的吃不下了。”长穗压制着恶心,满脸痛苦。

    慕厌雪看着她,沉默着帮她抚顺后背,粥碗被推到了角落。把人搂入怀中,他低淡的语气听不穿情绪,“不想吃……就不吃了。”

    若是可以,慕厌雪也不想用伤害长穗的方式,来留住她虚假的爱意,他更想长穗真的爱上他,可是长穗不肯给他希望。

    重新下蛊毒的事拖了一日又一日,长穗始终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慕厌雪安慰着自己,或许长穗永远也不会想起,又或者……恢复记忆的她,已经爱上了他。

    抱着这样的奢念,他没再给长穗下毒,直到一天深夜,陷在梦魇中的长穗迟迟唤不醒,口中一直喃喃着,“暮……雪……”

    “穗穗,醒醒。”慕厌雪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脸颊。

    长穗的意识陷在黑暗中,听到有人冷冰冰质问她:“痛了就想着逃,你忘了灵洲界是怎么毁得了吗?”

    “长穗,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灵洲界,你不救了?”

    救,她要救什么?

    长穗在梦魇中挣扎,被浓稠的线雾缠绕包裹,隐约看到一抹血色身影。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红衣拖长如流淌的血水,一步步朝她走来,“我曾,真的爱过你。”

    冰冷的声线熟悉到心颤,那人一字一顿道:“所以,你该理解,我想要将你千刀万剐的狠心。”

    穗穗……我真的没有办法不恨你。

    为什么要恨她?

    她做错了什么?他又是谁!

    长穗的呼吸急促,心口疼痛冷汗淋漓,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就当它们即将冲出时,耳边传来着急的唤:“穗穗,醒过来——”

    睁开眼睛,她傻呆呆对上慕厌雪的面容,凉顺的发散在她的枕边,男人疼惜抚摸着她的面容,“是做噩梦了吗?”

    长穗额角的发已被泪水浸湿,她的眼睛红红面色苍白,被慕厌雪搂入怀中轻吻安抚,“不怕,都是假的。”

    可并不像是假的,那些声音都太真实了,像是从何处听到过。

    长穗满脑子都是那些奇怪声音,闭了闭眼睛,她重新睁开,声音哑涩,“……慕厌雪。”

    “嗯?”慕厌雪拨开她的乱发,听到她断断续续询问:“我以前……是得罪过什么人吗?还是说,我做错过什么?”

    慕厌雪动作一顿,手指从她的眼尾抚至下颌,“为什么这么问?”

    长穗说:“我在梦中梦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没有办法不恨我,还说要将我的肉一刀刀刮下来,好残忍。”

    从梦中醒来,那股阴冷恐惧似黏在她身上不散,长穗往慕厌雪怀中贴了贴,揪住他的衣襟仰头看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慕厌雪垂下眼睫,对上她慌乱不定的眼瞳,像是回忆,他慢了半响道:“没有这个人。”

    “穗穗,这只是噩梦。”

    长穗点了点头,“……没有就好。”

    不然有个要活剐了她的仇人在暗处,她真的要彻夜难安了。

    躺在慕厌雪怀中,闻着他冷淡的雪香,长穗又酝酿出了睡意。她都快睡着了,忽然感觉有手指在摸她的嘴巴,长穗直接张嘴咬了一口,“你干嘛。”

    手指被咬出浅浅牙印,慕厌雪微微蜷起手指,声音从长穗的头顶传出,“吃了药再睡。”

    “什么药?”近来她连血莲丹都不用日日服用了,还要吃什么药。

    慕厌雪的掌心多了一枚花香浓郁的药丸,递到长穗嘴边,“助眠的药。”

    长穗不太想吃,这次慕厌雪没有惯着她,“其他药可以不吃,这个……必须吃。”

    时隔多日,薄情夜……终还是被慕厌雪亲手喂下。

    这是他第二次对长穗喂毒。

    一开始是无事的。

    蛊毒入口,长穗很快睡去,慕厌雪在房中重新燃起了药香,所以毒性并没有发作。

    入秋后,宫中的枫叶林染了颜色,站在寝宫的廊庑,碧瓦朱墙外的枫树火红如霞,长穗捡起一片飘进来的枫叶,拿在手中翻看,“真神奇,明明夏日还是绿色,现在竟成了红色。”

    她将枫叶举起,衣袖扬落,露出腕上纯净只余浅浅杂色的手链,“同我腕上的冰花一样神奇。”

    “慕厌雪你看。”迟迟听不到身旁人接话,长穗捏着枫叶的手伸到他眼前,“你说它是不是又褪色了。”

    慕厌雪嗯了声,拉下她的衣袖防止她受凉,“是越来越净了。”

    “时间再久一些,它会不会就成无暇透色了呢。”

    “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

    “难道是你送我的?”

    “不是。”他去寻了曾伺候过长穗的宫婢,有宫婢很清楚记得,长穗出嫁前,冰花手链的颜色是透色。

    长穗问一句,慕厌雪回一句,两人牵手走在廊上,长穗不时望一眼墙外。后来,她忍不住说:“我想去枫林看看。”

    慕厌雪没有犹豫,“好。”

    枫林就在长穗所住的临墙外,红林边铺着蜿蜒石子路,不知谁在林间挂了一架破秋千,上面散落叶片,满地面都是厚实的枫叶,远处是隐约可见的湖亭,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有种静谧又热闹的美。

    这两年里,慕厌雪偶尔也会带长穗出宫,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宫里休养,鲜少走动。

    明明距离这么近,可这却是长穗第一次来枫林,她挣开慕厌雪的手朝林中跑去,恨不能变成兽形撒欢。蹲身捧起地面的枫叶,她用力洒向天空,火红的树叶如起舞的红蝶坠落,在窸窸窣窣的落叶声中,混着长穗轻悦的笑,“慕厌雪,这里好漂亮。”

    “喜欢吗?”本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见她笑得那么开心,慕厌雪定在了原地,“你若喜欢,日后我天天带你过来。”

    长穗摇了摇头,“喜欢,也不喜欢。”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有厚实的枫叶垫铺,一点也不觉得硌,“我喜欢枫林,却不喜欢宫里的枫林。”

    慕厌雪掀起长睫看她,“那你喜欢何处的枫林?”

    长穗张开手臂,“我想要一间大宅院,院子建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每天推开大门就能看到繁盛的市景。”

    慕厌雪扬眉,“这同枫林有何干系?”

    “干系大了!”长穗继续道:“我要在宅子里种满枫树,咱们的寝房外,要种最大最漂亮的一棵。春天的时候,每天醒来推开房门,入目的便是万物复苏,夏天的时候,枫林遮阳避暑,我们可以躲在绿荫下棋……到了秋日,满院都被枫叶铺满,不可以扫哦,你可以推着我在树下荡秋千,每当扬起,就会有纷飞的枫叶飘舞,多好看。”

    慕厌雪怔住,长穗的设想中竟有他。

    “那冬雪呢?”随着长穗的描述,慕厌雪在心中构建出枫宅的模样,“凛冬万物凋零,你的枫树也会萎睡。没了枫叶,它同其它树木无异。”

    “那又怎样!”长穗从地上站起来,踩在上面咔咔作响,“枫树一年四变,就是因它入冬掉光了叶片,才会更期待来年的新生。”

    慕厌雪听懂了。

    其实长穗喜欢的不是枫树,而是枫树的循生,它是时间的流逝,也是相守的证明。

    “冬日里会有雪呀。”明明没有这样的院宅,她也没有枫树,却想的很周到,“雪会替我们妆点枫树的,再不济我们也可以自己装扮,你把我脱落的毛发收集做成蒲公草,挂在树上一样好看。”

    总归无论如何,都比宫中自在。

    长穗叹了声气,自己也意识到了,“说的和真的似的……”

    她有些忧愁问着:“慕厌雪,我们要一直住在这里吗?”

    如今边关战事又起,南荣少帝根基未稳,朝局诡辩四分五裂,离不了慕厌雪的把控。若他放手,元崎会立刻带着北凉大军踏平南荣,两国之间必有一战,败者只有一死。

    在慕厌雪的沉默中,长穗知道了答案,“那好吧,我……”

    话未说话,慕厌雪忽然出声:“给我一些时间。”

    长穗愣了下,“什么?”

    慕厌雪低声:“我会用最快的时间结束这些,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真的吗?!”没想到他会松口,长穗激动的扑到他怀中,“你不要骗我!”

    慕厌雪随着她笑,他发现丢掉功名权势要比他想象中简单,比活剐爱人要简单太多太多。

    与其站在至高巅峰,不如陪着爱人堕在尘埃流浪,就像长穗说的那般,去看枫树一年四季的轮回循生。慕厌雪嗯了声,“不骗你。”

    他吻上长穗的额头,“你也不要骗我。”

    “我能骗你什么……”长穗小声嘟囔:“我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

    慕厌雪弯起唇角,“不会让你等太久。”

    这个时候,他似乎忘了,他刚刚给长穗重新下了蛊毒,而长穗本就不知情。

    她捡着林中漂亮的枫叶,不时扬起一把看它们四散,见长穗扬累又坐到地上,慕厌雪俯身捧起一把,走至她身后扬散,长穗仰头看着,不经意对上慕厌雪的眼睛,沉溺似海。

    “慕厌雪……”长穗唤着他的名字,后仰靠在他的腿上,笑弯眼睫,露出浅浅笑窝。

    啪——

    一片枫叶糊在她的脸上。

    慕厌雪低笑出声,垂手帮她摘去枫叶。血色的枫叶拿开,重新露出长穗白皙漂亮的脸蛋儿,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由暗复明,她看到慕厌雪溢满温柔的面容,笑着笑着,瞳底男人的笑容渐失,低眸俯视着她,“穗穗……”

    慕厌雪去触碰她的脸,手指在抖。

    长穗看他变了脸色,疑惑不解,“怎么了?”

    难道枫叶毁了她的容貌?

    冰凉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紧接着痒意加重,像是滚出湿漉漉的液体。慕厌雪再一次拭去,湿痕又出,直到一滴血溅在长穗的手背,她迟钝发问:“是我又流鼻血了吗?”

    慕厌雪的指腹被血染红,喉咙发干,怔怔说不出话。

    血液……是从长穗的眼中渗出。

    第82章 反向攻略28

    “……”

    长穗的记忆停留在红枫林。

    之后,陷入了混沌黑暗中。

    当她再醒来,她已经回到寝房,房中漆黑无光,只有半敞的窗牖泄出丝丝月光,洒落在床头,映出模糊光影。

    “慕厌雪……”长穗坐起身,下意识唤出令她心安的名字,无人回应。

    房中并没有人。

    长穗的脑袋还有些懵懵泛晕,像被人重重敲了一棍。浑身黏腻出了很多汗,她软着手扯了扯衣衫,发现身上的衣裙已被换下,穿着宽松的寝衣,可她毫无换衣的印象。

    她不是在红枫林捡树叶吗?是怎么回来的,又为何会毫无意识的躺在榻上……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长穗回忆不起分毫,知道自己的记忆又出了问题。

    正坐在榻上努力回想,屏风外传来细微的推门声,紧接着是脚步靠近,长穗寻声望去,在朦胧的夜色中看不清来人,只是本能唤这那个名字,“慕厌雪?”

    她有些警惕的发问:“……是你吗?”

    来人走至榻旁,高大的身影笼罩月光,有种遮天蔽日的诡秘压抑,让长穗下意识后缩。

    她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掌心攥住,长穗想要挣扎,直到听到那人低哑发声:“是我。”

    长穗身形一顿,只是这刹那的停滞,她被人扣着后腰捞入怀中,结实的手臂紧紧将她圈困,下巴磕在他的肩膀。

    “吓到你了?”慕厌雪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长穗脱力靠在他身上,吸入凛冽雪香,“你怎么又不燃灯?”

    慕厌雪依旧是先前的说辞:“会扰你休息。”

    “可是醒来看见满室漆黑空无一人,会很不安……”声音顿住,长穗并不喜暴l露自己的脆弱,转移话题,“我们不是在枫林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又是怎么睡着的?”

    明明去枫林时,还是阳光盛烈的晌午,一觉醒来竟入了夜。

    慕厌雪扣着她的力道紧了些,“你不记得了?”

    “我要记得什么?”长穗不确定猜测着,“我不会……是在枫林晕过去了吧?”

    何止。

    昏迷前,长穗的眼鼻血流不止,已经看不清东西。慕厌雪将她抱回寝宫时,鲜血已经染红她的衣裙,无论萧祯用何法子,都无法将她从昏睡中唤醒。

    没有原因。

    萧祯找不出长穗眼鼻血流的原因,她的脉象平稳,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康健之态,若不是看到了长穗眼鼻血流的模样,她都要以为是慕厌雪出现了幻觉。

    “薄情夜呢?”

    萧祯说:“还在。”

    但是又有淡化的迹象。

    “所以,是因为薄情夜吗?”慕厌雪平静发问。

    萧祯没有回答。

    是不知道答案,也是不敢回答,因为薄情夜是慕厌雪执意又给长穗种下的,若是有关,那便是他害了长穗。

    “慕厌雪……”

    “慕厌雪!”长穗扯了扯他的头发,看到慕厌雪低下面容看她,才不满道:“我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慕厌雪回过神来,想着长穗刚刚的问题,干涩开口:“你……没有晕倒。”

    既然长穗不记得了,那便只留下最美好的记忆吧。他闭了闭眼睫,轻扯唇角回着,“你只是玩累了,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把你背了回来。”

    “那我身上的寝衣,也是你换的?”

    慕厌雪说是。

    “可我出了好多汗。”

    慕厌雪摸到她汗湿的额角,“怕你着凉,给你盖得毯子是厚了些。”

    “穗穗。”他捧起她的脸,声音放轻,“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燃灯的房间太黑,长穗无法看清慕厌雪的神情,更不知他是何种情绪。她摇了摇头,“可能是睡太久了,有些头晕……慕厌雪,你能先放开我吗……我想洗澡。”

    慕厌雪顿了一下,说好。

    明明应下了,他却紧抱着长穗不放,长穗耐心等了片刻,可她汗湿的寝衣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被慕厌雪越抱越黏腻,只能推了推他,“快放开我呀。”

    慕厌雪又嗯了声。

    手臂收力,他像是要将长穗揉入身体,不仅没放,反而将面容埋入她的项窝,低低喃了句:“穗穗……”

    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有万般难以启齿,慕厌雪平生第一次有了茫然无措,他不知若当真是薄情夜害了长穗,他该要怎么办。

    “你会没事的。”慕厌雪的声音低到长穗听不清。

    无论用何种办法,他都不会让长穗出事.

    枫林的变故像是一场噩梦玩笑。

    之后,长穗一直未想起枫林的后半段记忆,也再也没发生过眼鼻血流的症状。萧祯一日两次看诊,几乎是住在了长穗的宫中,慕厌雪也基本上不离身,他将重要的折子都带了回来,在殿里弄了个临时书房,长穗时常看到有大臣进出。

    凉秋过,寒冬至,今年的冬季似乎格外寒冷,冷到长穗吹不得丝毫寒风,裹在厚实的披衣下不敢出门。

    若先前是找借口不出门,如今她是真的没办法出门。哪怕是窝在寝宫,她都被冻的有些发抖,于是慕厌雪在房中堆满了炭火,每隔一个时辰,就给她换一次汤婆子。

    今年的冬天,当真有这么冷吗?

    其实并不是的,而是长穗体内的蛊毒起了作用,让她受不得本分寒凉。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难熬。”半夜惊梦,长穗窝入慕厌雪怀中,小声嘟囔着,“我怀疑我要被冻死在这个冬天了……”

    后面的晦语没能再出口,慕厌雪捂住了她的嘴巴。

    其实他比她还要煎熬,更想让冬日快些过去,长穗每日畏冷缩在斗篷里的模样,都在提醒他,他对她做了什么。

    原来爱一个人,会有负罪感。

    爱让他变得患得患失,心慈手软。长穗让他学会了恐惧,让他学会了茫然无措,也让他知道了何为后悔。

    是伤害她留住她,还是该放过她忍受她的漠视,慕厌雪寻不到答案,却本能偏向后者。

    两个人难熬的冬日,仿佛历经了数年,当气温终于回暖,朱墙外光秃秃的枫树长出嫩芽时,长穗这才恍惚察觉到热,站在院中缓慢褪下厚皮披风,不再发抖。

    吹来的凉风再也不似刀割,长穗感受到春风的暖意,说想要出门走走。

    慕厌雪早就对她有求必应,怎么舍得拒绝。

    长穗换上应景的绿裙,梳理长发时,发现腕上的冰花晶莹剔透,里面如蛛网般的血丝在淡消缩聚,凝成一滴如泪般的暗红杂渍,再过不了多久,想来连这滴杂红,也会被净化吧。

    早已习惯无端变化的冰花手链,让她疑惑的是,她看到手腕内侧多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胎记,色泽暗红,纹样模糊,像是半朵融化未绽的雪花。

    这是什么东西?

    长穗颦眉,拉下袖子遮挡住手腕,打算一会儿给慕厌雪看看。

    窗外传来鸟鸣,风拂枝叶沙沙作响,长穗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睛,推开房门,看到玄衣墨发的男人正立在院中等她,他背对着她,微微仰面凝着墙外的枫林,不知在想什么。

    “慕厌雪!”长穗唤他。

    阳光正好,头顶是一片晴空。

    她朝他跑去,嫩绿的裙摆扬动,一时分不清她比枝头初芽谁更鲜活。慕厌雪侧脸回眸,在那短短刹那,时间慢流,一滴鲜红的血渍滴溅地面,紧接着越来越多……

    长穗感受到暖阳的照洒,春风的柔情,看到慕厌雪本温情的眼瞳收缩冻结,对她伸出苍白修长的手。

    长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想要牵住他的手,只是手臂才刚刚抬起,一股钻心的痛意顺着手腕蔓延侵袭,长穗将手搭在慕厌雪的掌心,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慕……”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倾倒。

    长穗栽倒在慕厌雪怀中,意识的最后,是他慌乱的呼唤。她想,原来他也有不镇定的时候。

    “……”

    “……”

    长穗体内的薄情夜又自解消失了。

    这次不再是眼鼻流血,七窍流血伴随着浑身剧痛,长穗一直在无知无觉的喊痛,唇边溢出的鲜血由红转暗,浓稠的乌血明显是中毒之兆。

    面对慕厌雪的暴怒,萧祯手脚发颤,是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

    她跪在地上,颤着手为长穗诊脉,原本平稳康健的脉象早已大乱,像是有两股力量在抗衡厮杀,又像是单方面的胜利庆祝。诡异的是,她探不出缘由。

    长穗还在喊痛。

    她早已陷入昏迷,被慕厌雪环在怀中,身体的紧贴,让他清晰感知到怀中人的颤栗,慕厌雪用药帕捂住她的口鼻,药帕已经被血水打湿,就连他白皙的手背也是血渍斑驳。

    “如何?”头顶上方传来压抑的声音,萧祯能感受到慕厌雪投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穗穗究竟是什么了!”

    “殿下……”

    “殿下她……”萧祯声音颤颤,无形的大手已经掐上她的喉咙。门外还候着数名医官,随时等待进入,而对于无用之人,慕厌雪向来不会留命。

    萧祯以为,自己今日是没命活着出去了。

    嘴巴张张合合,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马上就要耗空慕厌雪对她的耐性。就在这时,长穗的手腕垂落到慕厌雪的膝上,衣衫纠缠,蹭起长穗的袖摆,露出她细瘦的手腕,萧祯被腕链的凛冽光泽刺到眼睛,隐约看到模糊纹路。

    “等等……”她抓住了长穗的手。

    撩开腕链,萧祯盯着她的手腕,看清皮肤上那枚残缺的暗红胎记,先前数次诊脉,她确信不曾见过。

    “这是何时出现的?”萧祯的声音还在发抖,如果先前是因为怕,那么此时就是激动。

    慕厌雪垂眸看去,眉目细微凝结,也是第一次见。

    长穗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仔细回想后答,“昨日还不曾有。”

    那就是今日才无端出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萧祯低低喃着,隐约猜到了长穗身体异常的缘由,不过还需更有力的证据验证。

    “还请大人再给我一些时间!”萧祯需要回去拿一样东西,为了保住性命,她诚恳道:“请大人信我,殿下的病因只有我能查清,整个南荣……只有我能治!”

    慕厌雪没有出声,似在思索什么。

    长穗已经停止颤栗,在他怀中昏死,慕厌雪低着面容,温柔帮长穗擦干净脸上的污血。在良久的沉默中,知柏读懂自家主子的心思,上前将萧祯从地上拎了起来,“萧大人,请。”

    “多、多谢。”萧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大口喘着气,在知柏的跟随下,软着腿回了御医院。

    她要寻一本医书。

    张伯仁死后,萧祯“继承”了他全部的家当,大部分都是医书。这些医书,有很多萧祯都已看过,还有一部分是张伯仁的私藏,最为宝贝的是一本出自北凉的残卷。

    那本残卷很是怪异,讲述的都是些蛊毒炼制,其中就有薄情夜的原始配方,只是很多药材都已绝迹,所以需要后人遍寻替代的方子。

    当初为了重配薄情夜,萧祯仔细研究过这本残卷,发现残卷中还记载了另一种蛊药,名为生死恨。

    只是此毒出现在残卷末尾,只有寥寥几行,再加上萧祯对蛊毒一类并不感兴趣,所以并未仔细阅览。她只是隐约记得,残卷末也有一个血红图样,与长穗腕上无端出现的胎记极为相似。

    “找到了……”萧祯翻出了那本残卷,激动展开。

    这次仔细阅览,她总算知道,为何薄情夜后,会记载生死恨的蛊毒,她发现在残缺的焚毁处,模糊记着一行——

    【薄情夜,生死恨,爱无解。】

    两种蛊毒出自同宗,甚至是同一人所制,而长穗腕上出现的模糊胎记,正是生死恨发作后会出现的毒纹。一旦那枚毒纹变成完整的血色冰花,长穗的寿命也算走到了尽头。

    残卷出自北凉,生死恨也是北凉奇毒,当年张伯仁被北凉慕家赶离,想来也是因为这本残卷。萧祯将残卷呈给了慕厌雪,她想,无需她再多言,慕厌雪身为北凉人,应该会比她更了解这些。

    果然,一看到残卷,慕厌雪神色变了,他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下毒之人,“……元崎。”

    若非北凉皇室,不会接触到生死恨这种邪门蛊毒。他是何时给长穗下的毒?

    慕厌雪很快想起,元崎的逃狱,瞳底冻结冰霜。这般想来,寺庙的遇袭试探,也有了答案。

    他将残卷丢到地上,阖上眼睫问:“可有法解?”

    薄情夜,生死恨,爱无解。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萧祯跪在地上,面容垂的极低,“薄情夜用于控制,生死恨用于折磨,它们出自同宗,都是无药可解的蛊毒,也正是因此,也会互相牵制……”

    与薄情夜不同的是,生死恨有很长一段潜伏期的埋毒,期间会出现七窍流血之兆,但不会长达多年不发。萧祯总算知道,为何长穗体内的薄情夜会无药自解,并非是因慕厌雪百毒不侵的血液,而是长穗体内隐藏的生死恨在蚕食薄情夜,两方厮杀争夺宿主的所有权,最终是生死恨站了上风。

    按此推算,长穗的失忆以及头痛之症,也并非因薄情夜发作时受了刺激,而是生死恨与薄情夜两蛊厮杀引起的毒发。

    这样算来,慕厌雪第二次为长穗种下蛊毒,其实是延缓了生死恨的毒发,只是此毒实在太过暴烈,已经到了薄情夜压制不住的状态,所以就算再给长穗种下薄情夜,也没有办法延缓毒发。

    终还是她大意了。

    萧祯心中懊恼,从长穗第一次鼻衄开始,便是危险讯号的传递,此后每一次都是生死恨的毒发,她竟未曾察觉。如今毒纹已出,就算她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萧祯能做的,只有延缓毒纹蔓延的速度。

    “只是……”她看向慕厌雪,从他的指腹看到心口,干巴巴道:“下官还是需要您的血做药引。”

    却不再是指腹血。

    第83章 反向攻略29.

    长穗再次醒来后,依旧记不得昏睡前发生的事。

    她只记得她坐在镜前梳发,似乎推开了房门,之后的事便模糊成浆糊,每次深想就头疼不已,她只能任由自己记忆丢失,得过且过。

    这次醒来后,长穗的身体变得虚弱起来,时常口干喉痒,低咳难抑。最要命的还是眼干鼻燥,总是忍不住揉搓,结果没几天,长穗就把自己揉成了红鼻子,有次还直接揉出了血,当天慕厌雪帮她止血的时候,长穗都不敢抬头了。

    长穗怀疑,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而萧祯说,这只是近来天气太燥,就连慕厌雪都让她不要乱想。

    不知从何时起,血莲丹的色泽比先前更艳了,入口腥甜像吞了一口血,好在服药期拉长,变成每半月一服,服用后那些症状也有所改善,能让她舒服好些天。

    按理说,她现在生病卧榻虚弱不堪,气色差也正常,可不知因何,慕厌雪的脸色比她还要苍白,像是失血过多受了极重的伤,有时候她靠在他怀中,自顾自说了很久无人回应,抬头却发现慕厌雪已经睡着了。

    慕厌雪说,朝中诸事繁多,两国开战急需军饷粮草,他只是太累。

    长穗信以为真,很懂事的没有添乱,她没再要求出门游玩,按时吃饭吃药,尽量克制自己去揉搓眼睛鼻子,闲暇无聊时,便窝在榻上看书。

    本该生机勃勃适合郊游的春日,无端变得荒凉失色,万分无趣。好在,长穗翻出了一本很有意思的话本,是早年她同慕厌雪逛庙会时买回来的《哑书》,时隔这么久,她才有了闲暇打开的机会。

    “慕厌雪,你去过北凉吗?”记忆错乱后,她并不知慕厌雪是北凉人。

    她被话本中描述的北凉吸引,好奇道:“北凉当真有那么厉害吗?”

    书中写:百年前,天地间人族与妖邪共存,妖邪作恶侵扰百姓,北凉乃捉妖术士证道齐聚之地,是世间最强也最繁盛所在。

    通过文字,长穗几乎能想象出那些魔幻画面,尤其是那座名为咸宁阁的国师府,汇聚世间最厉害的捉妖术士,矗立在北凉王宫之巅,守四方安定。

    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长穗竟能模糊勾勒出咸宁阁的模样,她戳了戳身旁的人,“北凉真的有咸宁阁吗?”

    “有。”慕厌雪垂眸,目光落在书页文字,“那里是王宫禁地,早已废弃残破,无人居住。”

    “怎会……”长穗不解,“咸宁阁不是国师居住的府邸吗?怎么会荒弃……”

    她将书文指给慕厌雪看,“这上面写,咸宁阁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国师,统领千万捉妖术士,还是天神下凡。”

    “世间无妖邪,哪来的捉妖术士。”慕厌雪语气淡淡,“北凉也不需要国师。”

    “那女国师是真实存在的吗?”

    “大概吧。”慕厌雪不太想多谈。

    百年前那场大战,据说南荣攻入时,北凉国破无君,王宫曾起过一场大火,将大部分史料书册付之一炬,尤其是有关咸宁阁女国师的记载。

    如今百年已过,北凉国君换过数任,早已物是人非。有关那些辉煌的过去,都是从老人口中编撰美化出来的野史,无从考究,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北凉最繁盛之时,确实有位女国师掌权咸宁阁,享帝王尊宠。

    在北凉,慕厌雪是国君亲信,时常出入王宫。

    他曾不止一次路过咸宁阁,也数次听到有人谈论起曾住在咸宁阁的小国师,却无一人能找到她的画像或是文献记载。慕厌雪闲暇无聊时也曾试着查过,然而每次念头兴起,额心红痕便会灼痛,久而久之,也就失了兴致。

    “想去北凉看看吗?”

    长穗的很多问题他回答不了,尽管他本人不感兴趣,但若是长穗喜欢,他不介意带她去看看那座荒废破落的咸宁阁。

    长穗惋惜道:“可现在不是百年前,也看不到那时的盛景了……”

    看着文字中描述的繁盛,又听到慕厌雪口中真实的衰败,长穗心中有了落差。不过转念想想,如今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妖邪侵扰,眼下无妖无灵的日子远比书中太平,这怎么不算是另一种盛世繁荣呢?

    “那说好了。”长穗去勾他的手指,“以后要带我去北凉。”

    慕厌雪回勾她的手指,弯着唇角应下一声好。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日,长穗沉浸在书海世界。

    这本《哑书》也当真有趣,表面是讲北凉的繁荣衰败,不知从何时起,文字全都堆在女国师和她的男徒弟。奇怪的是,写书人明明用了那么重的笔墨刻画两人,却始终不肯赐予他们名字。

    是不知,所以不愿胡乱编写,还是说是知道他们的姓氏名讳,却不敢写不能写呢?

    长穗一头扎在《哑书》中,看到中途,总算看到有关苦厄煞面的记载,原来女国师的徒弟就是巫蛊族族人,两人的初识,便是巫蛊族族灭,女国师摘了徒弟脸上的苦厄煞面,开启了一段孽缘。

    为何说是孽缘呢?

    长穗忘光了神剑宗教她的伦理纲常,懵懂而又疑惑,她继续往后看,明白了女国师的痛苦煎熬,原来师徒相恋不容于世,会受世俗的谴责唾弃。

    女国师是正直循规守礼之人,她护佑百姓愿意倾听世间的声音,也被世间礼法束缚,而小徒弟离经叛道无畏流言,尽管写书人以温雅随和来形容他,可他给长穗的感觉并不温柔,更像是披着乖驯外皮的艳鬼,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师尊,寻找着机会吞吃入腹。

    “太过分了!!”长穗开启了日日谴责小徒弟的日常。

    慕厌雪立在窗前翻看边关密信,北凉已与南荣开战,对于北凉的军力,慕厌雪了如指掌,元崎想靠军队攻入南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来南荣为质。他明明也知这些,为何还在执意攻打南荣?

    偏偏还是在这个时候。

    慕厌雪慕厌雪捂唇低咳,将密信焚毁丢入火盆。听到长穗气恼的声音,他垂眸望着盆中灰烬,散漫发问:“他又做了什么。”

    找到情绪发泄口,长穗一骨碌从榻上坐起身,抱着《哑书》道:“他夺了女国师的权,还将人锁在了阁中!”

    有长穗在耳边念叨着,慕厌雪虽没有阅读过《哑书》,但也将书中剧情了解了大半。他挑眉道:“怎么说是夺呢?女国师妖孽的身份人尽皆知,徒弟不过是为了保护她。”

    “哪有这样保护的!”长穗气不过,“我看那场婚变就是他设计的,他就是霸占师尊不得起了毁心,现在女国师什么都没有了,还不是任他拿捏。”

    慕厌雪眼皮不抬,“乱世之下,强者为尊。女国师良善有余城府不够,落在徒弟手中是必然。”

    “听你这么说,你倒是还挺认同小徒弟的行径。”长穗争不过他,越说心越凉,“你这个想法危险的很,当心也走上邪魔歪路。”

    “慕厌雪……”长穗探究道:“你当真觉得小徒弟没错?”

    慕厌雪回神,抬眸看向榻上的人,长穗顶着一头蓬松乱发正瞪着他,恍然失笑,“……错了的。”

    “听你的,小徒弟确实太坏了。”

    长穗松了口气,“他就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

    慕厌雪:“你说的对。”

    “空长了张好相貌,人人尊称他一声公子却不干人事,活该得不到师尊的爱。”

    慕厌雪又嗯了声。

    “怎么会有他这种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滥杀无辜不敬苍生,竟还罔顾人伦想娶师尊为妻,他是疯了吗……”

    见慕厌雪沉默着不再应和,长穗疑惑,“你怎么不说话了?”

    慕厌雪走到榻前,抽走她怀中的书,“一天到晚抱着书看,不怕眼睛疼了?”

    长穗眨了眨眼,是有些干涩发痒,抬手刚要去揉,被慕厌雪抓住了手腕。他的手指有些泛凉,冷香掺杂着火焚灰烬吸入口鼻,长穗停下动作,想起来问:“你刚刚在烧什么?”

    “一些无用书信。”

    房中烛火明亮,暖光的火光下,慕厌雪的肤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像是许久不曾晒过阳光。想起他近来病恹恹的模样,长穗想问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没等开口,她便被人从榻上带起,“萧祯配了药浴,去泡一会儿罢。”

    “……哦,好。”长穗被拉离注意力。

    宫中的汤池极为宽敞,两人经常一起沐浴。以往同浴,免不了双修,这些日子不知是不是顾虑她的身体,慕厌雪很少主动亲近,连同这次也是一样,虽然同泡在药浴中,长穗趴在池边看熏香烟雾,慕厌雪在一旁闭目养神,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再塞一个人,像是不熟悉的陌生人。

    “慕厌雪。”长穗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慕厌雪身上还披着薄衣,衣发湿透散在水面,遮掩在他身前。他似是累极,浓密的眼睫轻阖没有睁开,低缓回应,“怎么了?”

    水声哗啦,泛起层层涟漪。

    热气蒸腾的池水中,长穗从慕厌雪身前冒头,她主动拉近两人的距离,“你有些奇怪。”

    慕厌雪缓缓掀开眼睛,雾水滋润下,他额心的红痕殷红似血,平静同长穗对视着,“哪里奇怪?”

    长穗张了张嘴巴,说不出来,她从慕厌雪的脸一路往下看,目光定在他白皙修长的脖颈,皮肤下青筋若隐若现,锁骨凸显分明,在湿衣的遮掩下,胸前隐约洇出一滴红渍……不对,那是什么?!

    下意识上手去掀,只是手指不等触到他的衣服,便被半路拦截。热水的熨烫下,慕厌雪的体温恢复暖热,他用掌心包裹长穗的手指,语气玩味,“干什么?”

    长穗愣了下,反应过来动作的歧义,着急解释:“你以前沐浴都不穿衣服!”

    慕厌雪扯起唇角,“你不喜欢,以后就不穿了。”

    “不是……我没说不喜欢……我也不是喜欢……”长穗险些被他绕进去,“这是重点吗?”

    “那什么是重点?”慕厌雪很冷静追问:“重点是你想掀我衣服?穗穗,你想看什么,还是想做点什么?”

    长穗没想看什么,更没起其他心思,她只是觉得慕厌雪衣下的身体有些不对,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慕厌雪大概是误会了她的用意,没再给她解释的机会,他直接将人拽入怀中,箍住腰身扣住后颈,覆面贴了上来。唇齿触碰勾口勿,修长的指顺着脊骨撩火,面对慕厌雪的来势汹汹,长穗很快败下阵来,忘了最初的目的是何。

    “不能太激烈。”反身将长穗按到池壁,慕厌雪轻轻咬过她的耳垂,蹭在她耳边低语,“我们慢些来,好不好?”

    长穗泪眼朦胧,咬着下唇闷哼出声,又被慕厌雪捏着下巴口勿住。

    视线开始恍惚,呼吸如断了线的雨幕破碎凌乱,滴落在水面泛起圈圈水痕,庞大的乌云罩顶,长穗的意识被反复撞击摇散,最后彻底丧失。

    快有快的刻骨铭心,慢有慢的折磨勾人。汤池的水摇晃不止,铺散的花瓣药草被反复浸入水下,长穗紧紧抓着慕厌雪的手臂,只感觉入侵的冷香将她席卷淹没,她的世界被慕厌雪整个填满。

    “可……可以了……”在明灭的烛火下,长穗累到半昏半醒,埋头靠在他的身上,手都抬不起来了。

    慕厌雪将她从水中捞出,身上的湿衣被留下水中,披上干净的外袍。等身上的湿痕被擦干后,长穗已经阖着眼睫睡着,直到被放置在柔软的床榻,长穗才重新惊醒。

    “睡罢。”脸前湿发晃动,慕厌雪吻上她的额头。

    长穗重新闭上眼睛,在那短短的刹那,好似看到了慕厌雪身上的红色血渍,在心口处……

    “……”

    当长穗将《哑书》看完的时候,已经入夏。

    书中北凉的覆灭,是女国师宁愿腐烂成被钉死在城墙的尸体,也不肯对徒弟的认命屈服,是男徒弟宁肯苦守城墙下日日面对枯骨,也不肯放手离开,是两者激烈碰撞碎裂后崩塌的天地,是名为爱又化身摧毁的刻骨铭心。

    最后的结局,是一场大火焚毁昔日鲜活的记忆,湮灭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她从大火中逃离,看到城墙上的枯骨跌落,被男徒弟如愿以偿拥入怀中。

    他们……算是爱吗?

    若这不是爱,极致深爱的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眼睁睁看着爱人腐烂狰狞,崩溃不离,最后殉葬于火海;若这是爱,为何痴情之人换来的是如此惨烈难以收场的结局。而曾亲眼见证过他们的宫女,化身哑女写下《哑书》,将他们的生平刻书文字,留给世人评判。

    书的最后,是头顶虚空漩涡的消失,哑女老去,又一场大雪来袭。

    人世起伏几经轮转,哑女相信,当世间重新降落红雪时,他们终会回来。

    ……长穗哭红了眼睛。

    慕厌雪不过是出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便看到长穗趴在枕被上抽噎,脸色一变,他快步上前,“怎么了?”

    以后她是哪里不舒服,慕厌雪将人小心翼翼搂入怀中,听到她鼻音浓重,“……都……死了……”

    慕厌雪没听清楚,理过她湿漉漉的碎发,“谁死了?”

    “女国师和男徒弟……都死了。”长穗将书中结局讲给了慕厌雪。

    得知长穗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他垂下了眼睫,耐着性子听到最后,也并不满意这个结局,“此等破烂文本,不该留存于世。”

    长穗却觉得,两人的命运沦为悲剧是必然,“都是小徒弟逼得太狠,若不是他的宁死不放手,女国师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慕厌雪嗓音淡淡,“放手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他那位师尊不肯留给他半分希望,说到心狠,徒弟不及她,女国师才是将毕生的心狠,都用在了徒弟身上。看似惨死的是国师,活着的徒弟却要承受活人和死人的双重痛苦。

    从他那位师尊被钉死的城墙的那刻,徒弟也早已死去。

    “可他们本来就不能相爱,国师如何给他希望?”

    长穗认为身份的问题无解,而慕厌雪却觉得,只要足够爱,任何的世间不容伦理横沟都能跨入,“他们不是不能相爱,是他的师尊不敢爱他。”

    “穗穗。”慕厌雪低眸去看她,“若你为师我为徒,我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会爱我吗?”

    “我当然——”

    长穗想斩钉截铁说不会。

    可她想起被钉死在城墙的枯骨,想到小徒弟跪于墙下倔强的守护,想到火炎焱燚下的枯骨深吻,她想到女国师那句信誓旦旦的质问:“若我的面皮会在你眼前一点点腐烂融化,你还敢对我说爱吗?”

    在她眼中,世间情爱,不过就是六欲痴缠,七情作祟,或许还有灵魂共振。可若是魂灵不爱,肉r欲化骨,还会有爱吗?

    她的徒弟已经给了她答案。

    长穗再也说不出那个不字,犹豫了再犹豫,她没什么底气道:“我没有经历过……我不知道。”

    慕厌雪眸底阒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我也不是他。”

    有关《哑书》的交谈,到此为之,这本书也被慕厌雪扔去杂物间,不准长穗再看。

    如此伤的故事,长穗也不愿再重温第二遍,之后她又寻了些解乏话本,有《哑书》在前,她翻阅新故事时,满脑子都是红雪降临的烈火剧情,新话本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

    长穗放弃了。

    成摞的话本堆在一旁,她托腮看着窗外,朱墙外枫叶翠绿,偶尔几片落入院中。

    “殿下,该服药了。”萧祯走进来,从白瓷瓶中倒出一枚血丹,这是最后一粒。

    她眼睁睁看着长穗吞入口中,看到她微微颦起了眉,唇色如染了血水。萧祯心情复杂,压着情绪问:“殿下近来感觉如何?”

    有《哑书》解闷,再加上血莲丹的改进,长穗有好长一段时日没察觉不舒服,便笑着道:“挺好的。”

    借诊脉为由头,萧祯细致扫过她腕上的毒纹,与先前相比又清晰了一些,这还是在他们花大代价拖慢的情况下。萧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时日,撑不过今冬了……

    想到慕厌雪平静取血的模样,萧祯咬了咬牙,心知必须尽快寻到解蛊法子,不然不止她性命不保,整个南荣都要完蛋。

    “萧大人。”

    思绪被长穗打断,萧祯抬起脸,听到长穗纠结着发问:“血莲丹是用血所制吗?”

    “什么?”萧祯怔了下。

    长穗也不知这样问好不好,但她疑惑太久了,“丹药里血气太重了,我能知道……它是混了什么动物的血吗?”

    “你……不知道?”萧祯的诧异遮掩不住。

    长穗眨了眨眼,“我该知道吗?”

    萧祯讪笑,下意识看向门外,知柏直立立抱剑守着,一言不发。

    以往看诊,长穗身边都有慕厌雪陪着,所以萧祯与她并无交谈机会。如今边关战事焦灼,慕厌雪手握南荣先帝虎符,南荣的调兵派遣大部分都在他手,任何战事也需先交给他过目裁决,总有脱不开身的时候。

    萧祯一直以为,长穗是知道血莲丹是如何配制的,未曾想慕厌雪竟什么都没说过。

    她不会遮掩情绪,望着长穗的目光难免更怪异了。主子不曾说出口的事,萧祯自然也不敢说出口,她只能敷衍两句,借口有事告辞,离开的身影怎么看怎么匆忙,长穗起了疑心。

    开始,她并没有将这件事联系到慕厌雪身上。

    酷热难挡,大部分人换上轻薄宫装,就连畏寒体弱的长穗都减了衣物,而慕厌雪身上冷冰冰的,并没有因天气恢复暖热。

    血莲丹每隔十五日一服,再加上各种药膳滋补,长穗养了些时日,虽比不上正常人看起来康健有精神,但脸上也有了血色,反观慕厌雪,脸色越来越白,有日长穗竟看到他在服药。

    “你是生病了吗?”长穗关心道。

    慕厌雪却说:“没什么大碍。”

    那为何脸色越来越苍白,为何总会无端昏睡,为何要服药呢?

    想起他身上的奇怪血渍,想起他莫名的穿衣沐浴,长穗觉得,慕厌雪有事瞒着她。

    一场暴雨来袭,长穗夜半惊醒,发觉身旁空冷,慕厌雪不在房中。

    窗外雨声淅沥,不时有雷鸣滚滚,屏风外有微光闪烁,在雷声消退时,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找到……血……需要找到……方可解蛊。”

    要找到什么?解什么蛊?

    说话的声音是个女人,有些耳熟。长穗从榻上坐起身,揉了揉混沌的脑袋,想起来是萧祯……大半夜她来这里做什么?

    屋内没有燃灯,长穗摸索着起身,穿上鞋踩在地板上,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滴答滴答——

    雨珠扫过枝叶,外面起了风声。

    在长穗即将摸到屏风时,谈话声停了。

    “穗穗?”有人从屏风外绕过,高大的身影拦住长穗的去路,也遮挡住她看向外面的目光。

    慕厌雪墨发披垂,身上穿着缎料丝软的寝袍,用冰凉的手牵住她,“是吵到你了吗?”

    长穗看着他,“你在同谁说话?”

    慕厌雪笑,“是萧祯,她说寻到了彻底治好你的法子。”

    这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在这样的雨夜,此情此景下,并无人喜悦。长穗不解,“她为何非要半夜来?”

    还是在这样的暴雨天。

    慕厌雪散漫回着,“许是太兴奋了。”

    他大概并没有骗长穗,却绝对有事瞒了她。

    说不出心中的怪异感,当晚,长穗躺在榻上没再睡着,将平日那些细微的不对劲儿一点点串成线,生出一些可怕的念头。

    这天之后,长穗对慕厌雪的关注变多了,发现每隔十日,他会去一趟萧祯所在的御医院,时间大概在半个时辰。每次回来之后,慕厌雪便会体温骤凉面色苍白,他的疲惫昏睡也基本是每隔十日。

    又是十日之期至,慕厌雪去了御医院。

    长穗不顾知柏的阻拦,后他一步也跟去了御医院。等到了萧祯所在的药房时,房中大门紧闭,萧祯正心不在焉守在门外踱步,见到长穗出现,她吓了一跳,“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长穗加重了心中猜测,“慕厌雪在里面吗?”

    萧祯不知该怎么回。

    见长穗想要推门,她上前拦住,“殿下……不可。”

    长穗看着她,“为何不可?”

    萧祯支支吾吾,事到如今,她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说,而长穗早已不需要她的解释,今日她站在了这里,求的便是眼见为实,而非谁的解释转达。

    砰——

    不顾几人的阻拦,长穗推开了房门。

    药房中光线昏暗,悬挂着不少药草干物,苦涩的药气浓厚。

    光影暗处,藤椅上玄衣散落,躺着模糊身影,见房门大开,他抬臂遮了遮光线,低淡道:“把门关上。”

    萧祯和知柏对看一眼,沉默退离,轻轻阖严了木门。房中重新陷入昏暗,只余长穗孤零零立在门前,她看着慕厌雪的方向,听到他低哑出声:“怎么不过来?”

    既然都敢闯进来,为何不敢上前求证呢。

    长穗深吸一口气,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藤椅前,看到慕厌雪衣衫半解,露出小半肩膀胸膛,心口处插着一根透明如冰棱的怪异长锥,深入皮肉,手指粗细。

    “这是……”长穗双腿一软,跪坐在椅前,“什么?”

    慕厌雪回:“冰原血蛭。”

    是一种活于寒水的吸血毒物,也是巫蛊族用于取血的圣器。

    长穗眼看着没入血肉的一端吸出滴滴心头血,将透明的冰棱填充鲜红,等冰棱变成,慕厌雪抬手将冰原血蛭拽离。失了鲜血的喂养,血蛭瞬间变软挣扎,被慕厌雪丢入裹满药末的药钵中。

    “恶心吗?”血蛭在药粉中扭动着,将吸入的心头血一口口吐出。

    慕厌雪脸色苍白如纸,弯着唇角笑,“血莲丹就是靠这东西弄出来的,如今你看到了,就算觉得恶心,药也必须给我吃。”

    长穗傻呆呆看着,“所以……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理由?”

    她转过面容,看到慕厌雪心口留下米粒大小的血洞,很快被他用药帕按住。每次抽过心头血,慕厌雪便会心窒绞痛视线模糊,需静躺许久才能缓神。

    如今他撑着精力回答长穗,“不然呢?”

    “总不能是怕你心疼我。”倒不是说是可怜。

    慕厌雪靠坐在藤椅上,说出这话自己都想发笑,可他身上实在没有力气,扯扯唇角换来的是眼前发暗,险些听不清长穗的声音。

    事实上,长穗没有再说话,她咬唇想要抑止情绪的蔓延,可是她的眼睛太痛了,痛到眼泪滴滴砸落在地,痛到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唇齿紧咬,却还是抑不住破碎酸涩的哭声。

    “穗穗。”

    她听到慕厌雪问:“现在你对我的喜欢,有第几根手指了呢……”

    第84章 反向攻略30

    长穗的回答,慕厌雪没有听到。

    许是太疲惫,又或是血蛭抽取心头血的过程太痛太漫长,他阖着眼睛睡着了。

    看着他苍白的睡容,长穗的头痛得厉害,她想起了这些日遗忘的片段,忆起了自己口鼻流血的模样,想起红枫林中,血水涓涓从她眼眶滚落,无论慕厌雪怎样擦都止不住。

    萧祯告诉她,她是中了名为生死恨的蛊毒。

    薄情夜,生死恨,据说出自百年前那位国师首徒,若薄情夜无法掌控所爱,便用生死恨毁灭不得,可他终是舍不得将这些用在心爱之人身上,于是便写下那句:薄情夜,生死恨,爱无解。

    无药可解的毒,就像无药可救的爱。

    该说是有多奇妙的缘分,小徒弟没舍得用在女国师身上的蛊,最终落在了长穗身上,或许就连他本人都没想到,这两种蛊同时种下,会相互厮杀不容,又矛盾的互为克制缓解,就像他与女国师,看似平和长久,却不死不休。

    没有人知道,生死恨毒发是何模样,萧祯目前所知都是日夜翻阅北凉野史所知,其中一本禁书模糊记载了生死恨,说那位妖徒血异常人,是厄运化身。

    据说,生死恨中的蛊虫是小徒弟用自己的煞血喂养,一旦入体,便会吸食宿主的血气生命力,平日查不出问题,但等到手臂现出一朵完整绛花,煞虫就会吸干人血啃噬五脏六腑,等到破体而出那日,也是宿主化为肉泥的死期。

    果真是为了摧毁而生的蛊毒。

    得不到的爱,便要毁的稀碎惨烈,不愿留下半分念想,小徒弟的手段莫名让长穗觉得熟悉,却忘了自己从何处还见到这般残忍极端的人。

    “既然无药可解,那血莲丹又是怎么回事?”抚摸着腕上的暗红毒纹,长穗抽了抽鼻子。

    萧祯叹了声气,“我虽解不了生死恨,但能暂缓它的毒发。”

    当然,这并不是因她医术有多高超,而是慕厌雪的百毒不侵之体是天生的解药,只可惜如此稀有的化毒血液,碰上生死恨仍束手无策,用慕厌雪的心头血压缓毒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相当于是在以命续命。

    “什么叫以命续命?”长穗的心口重重一跳。

    萧祯知道,眼下也没什么好瞒的了,索性实话实话,“一颗血莲丹,能为你延长十五日寿命,慕大人每取一次心头血,削寿一年。”

    一年换十五日,慕厌雪从初春便开始取心头血,中间无一次间断,如今已是深夏,长穗低头看着自己的十指,眼泪滴滴答答砸入掌心,控制不住的颤栗。

    她已经算不清,欠了慕厌雪多少年的寿命。

    “荒谬。”

    长穗唇瓣哆嗦,“太荒谬了……”

    好像除了荒谬二字,她不知该用何种语言表达,慕厌雪对她以命续命的行为。所以当慕厌雪醒来时,她长穗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出口的第一句便是骂他,“慕厌雪,你是傻子吗!!”

    世间怎么会有他这么愚笨的人。

    一年换十五日,该是怎样的傻子才愿以命续命。

    初初醒来,慕厌雪的力气还未恢复,险些被她撞翻在地。这大概是第一次听人骂他蠢,还是被自己最心爱的姑娘,慕厌雪想,或许他确实愚笨,一直用愚笨的法子挽留得不到的爱人,哪怕他日后真的会死在长穗手中,这也是他的甘之如饴。

    用手臂将人圈拢虚揽,慕厌雪慵懒靠在藤椅上,宽长的玄袍拖散,被面前的花猫脸惹笑了。

    “哭什么。”修长的指戳上她的脸颊,伺候了这么久,总算养回了点肉。慕厌雪散漫道:“我还没死。”

    这次反过来是长穗捂他的嘴,“不准胡说!”

    慕厌雪并没有昏睡太久。

    冰原血蛭喜暗嗜寒,他的血液虽能化解血蛭毒素,但抵挡不住入侵的寒气,每次用血蛭取过心头血,他都会浑身冰凉疲惫无力,是最为虚弱之时。

    若这个时候有刺客闯入,他毫无还手之力。

    慕厌雪很清楚,这件事瞒不了长穗太久,他的本意也不是为了隐瞒,只是利用血蛭取血的过程太过恶心,而以命续命的法子又太被动,他担心得知实情的长穗会闹脾气不肯服用血莲丹,对她的身体恢复无益。

    如今看着长穗哭肿的眼睛,慕厌雪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瞒的更好一些。他用一年年寿命换回来的爱人,不是为了看她对着他流眼泪,“不准哭了。”

    慕厌雪蹭了蹭她被眼泪洇红的眼尾。

    只要想到,自己此刻是因谁而活,长穗很难克制住情绪。她抽噎着,摇了摇头抓住慕厌雪的手,泪眼朦胧看着他,“不值得……”

    长穗有些说不出话,“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她不愿慕厌雪以命续命,也不要再吃血莲丹了,慕厌雪淡声打断她的话,“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可你还有多少寿数经得起这样折腾!”湿漉漉的羽睫打着颤,长穗带着哭腔劝他,“生死恨无药可解,就算你将全部寿数换给我,我也活不了的。”

    她曾觉得自己是灵物,可超越生死亘古不灭,同慕厌雪在一起后,她就很少忆起自己非人,而本质上依旧不把自己当人看待。直到今日,直到此刻,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也只是芸芸众生,卑弱如微尘,撼动不了天地,阻止不了生死,她也会消亡,也会有不舍挣扎,她拥有人的情感,与众生并无不同。

    只是,她太迟钝了。

    “不值得的……”长穗还在重复着这句话,认为自己配不上慕厌雪的以命续命。慕厌雪大抵是听烦了,反手捏住她的嘴巴,让她呜咽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没有值不值得。”慕厌雪看着她,吐出的话平静无波,“只有舍不舍得。”

    他舍不得长穗因生死恨而死,舍不得与她阴阳两隔,所以舍得以寿数相续,这是他的选择,对他而言便是值得。

    长穗怔怔看着他,从眼眶中砸落的泪水,大颗滚溅到他的手背。

    “况且——”她看到慕厌雪弯着唇角笑了,黑黢黢的瞳眸荧惑偏执,盈满她的身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嗓音温柔又清晰,“既然生死恨无药可解,那我便是你的药。日后你仰仗着我的寿数活,我活一天你便多活一天,等我的寿数用尽,我们便一起去死。”

    总归世间无趣,失了长穗,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只是……好不甘啊。”冰凉的指腹抚过长穗的脸颊,慕厌雪在她怔愣的目光下倾身贴近,抵上她的额头,“都说人死恩怨两清,我与你生时夫妻情短,恩爱不足,一想到死后你便要忘了我,心生魇魔宁化厉鬼,定会阻你轮回新嫁,不甘放你自由……”

    这是慕厌雪的真心话,长穗也知道,他是认真的。

    “穗穗。”捧起长穗的面容,慕厌雪低眸注视着她,“若我们还有来生,你可还愿同我做夫妻?”

    长穗眼眶中积满泪水,这般疯狂不顾一切的感情,她受不住,也无法回应同等爱意。可看着慕厌雪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已经溺死在他的情感中,被迫随着他掀起的惊天骇浪涌动,她想要叫停,却无法控制自己随浪漂流。

    至于最终会漂至何处,她也不知道。

    “我……”心跳快要破体而出,长穗张着嘴巴喘息艰难,正要回答,慕厌雪突兀溢出几声低笑,打断她,“骗你的。”

    “什么?”长穗愣住。

    慕厌雪捏了捏她哭红的鼻子,“为你续命只是暂时,我死不了,也不会让你死。”

    他许下长穗的很多事还未完成,怎舍得早早与她长眠地底。那夜,萧祯冒着暴雨深夜求见,便是因寻到了解蛊之法。

    “可是……”长穗还有些无法回神,“生死恨……不是无药可解吗?”

    “无药可解,那便不解。”慕厌雪温柔帮她擦干净花猫脸,慢悠悠道:“我们可以换种法子解。”

    “什么法子?”

    慕厌雪没说,只是模棱两可道;“日后你自会知晓。”

    毕竟只是萧祯大胆的想法,从未有人试过,最终能不能成功还无法确定。目前东西还未找到,那也不是什么正经法子,不妨等万事准备妥当,再告知长穗。

    “……”

    慕厌雪要寻的东西是一条蛇。

    一条名为“双生”的蛇,产自巫蛊族,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百年前的北凉王宫,咸宁阁。

    暴雨那夜,萧祯说了她的逆天解法后,慕厌雪便散出大半暗卫去寻双生,直到今日被长穗发现,双生蛇依旧杳无音信,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慕厌雪终是骗了长穗。

    若寻不到双生蛇,生死恨依旧无药可解,慕厌雪安抚长穗的承诺皆是空谈,他本该寻到双生蛇后,再同长穗说这些,奈何长穗比他预想中还要敏感,若不提前告知她这些,长穗不会再乖乖服用血莲丹。

    这日之后,不知是不是因情绪失控哭了太久,长穗心口窒疼总觉得喘不上气。

    夜半惊梦,她又梦见火海中血衣扬动的男人,耳边嗡鸣吵嚷,像有很多人再同她说话,长穗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头疼欲裂。

    滴答滴答——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小雨。

    身后传来轻微的呼吸,长穗背靠在慕厌雪怀中,感觉衣服都被汗湿了。意识还未从梦中完全抽离,她的脑袋涨疼恨不能用力撞墙,不愿吵醒慕厌雪,她只能咬唇忍耐,小心翼翼掀开衣袖。

    透明的腕链在雨夜下泛着微光,长穗睁大眼睛,在朦胧的暗色下,试图看清皮肤上的毒纹脉络。

    “怎么了?”搭在腰间的手臂微拢,背后传来沙哑的询问。

    只是轻微的动作,还是吵醒了慕厌雪,他将人重新拥入怀中,睡意朦胧问着,“睡不着吗?”

    “没,没有……”长穗的身体僵硬,试图蒙混过关,“有点冷。”

    房中蹿入了丝丝凉气,是有些冷。

    慕厌雪将薄毯往她身上拢了拢,去摸她的脸颊试温,长穗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吓得打了个激灵,慕厌雪触摸到她潮湿的发,睡意散尽,“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不知因何,长穗有意隐瞒她的不舒服,连忙改口:“我说错了,是太热了。”

    “我是被热醒的……”

    可她的体温太低了,慕厌雪没有被她骗到。

    起身,他强行将长穗的身体掰正,颦眉俯低,“穗穗,你乖乖告诉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房中熄了灯,昏暗的光线中,慕厌雪不该看清长穗的面容,而他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却如有实质,灼热熨烫着她的魂灵,让长穗不敢轻易说谎,“我……”

    呼吸到他身上浅浅的冷香,长穗还是不愿如实回答,只能将面容埋入他的怀中,“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慕厌雪沉默片刻,“当真无事?”

    “好了,快睡吧。”长穗打了个哈欠,装作很困的模样,“你抱着我睡,我就不难受了。”

    慕厌雪没再出声,侧躺在她的身侧将人拥入怀中,手掌顺着她的发顶一路下抚,轻轻揉上她的脖子。

    长穗以为,慕厌雪被她骗过去了,躺在他的臂弯,她确实生出几分睡意。浅浅陷入睡眠时,唇角一凉,慕厌雪轻轻含住她的唇瓣,长穗被他引导着茫然启唇,正疑惑他的用意,一颗血腥甜腻的丹丸被渡入口中。

    “不唔……”知道这是什么,她几乎瞬间清醒。

    用力挣扎着,她想要将丹丸吐出,却被慕厌雪堵着唇舌激烈拥口勿,直至长穗脱力将东西咽下,他才停罢喘息,去擦长穗泪湿的面容,温柔哄着,“一会儿就不痛了。”

    “我根本就没说过我痛!”长穗控制不住喊道:“还未到十五日,你为什么要给我吃血莲丹!!”

    这一颗血莲丹入腹,是她又夺了慕厌雪一年的寿命。

    “我没有说我痛……没有……”慕厌雪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好,你没有说,是我怕你痛。”

    长穗眼睛酸疼,“我不想再吃血莲丹了。”

    慕厌雪无情拒绝,“不行。”

    知道长穗在担忧什么,他悠悠堵住她后面的话,“若真觉得愧疚,就好好将身体养好。我用寿数供养着你,是为了与你长久厮守,不是想看你天天因此哭闹,傻到隐瞒病痛毁了身体。”

    可这样活着,意义何在呢?

    长穗也想活着,但不愿以慕厌雪的性命相吊,每天睁开眼睛,只要一想到她此刻的呼吸都是由另一人的寿数换来,她便寝食难安痛苦不已。

    “穗穗。”许是察觉到她的自毁情绪,慕厌雪声线清冽。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心口,一字一句清晰在她耳畔念道:“你若敢寻死,莫怪我追去黄泉同你算账。”

    他在告诉她,她若死了,他也不会活。

    血莲丹的甜腥在唇齿蔓延,长穗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痛了……

    第二日醒来,阴云密布,雨已停歇。

    萧祯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有暗卫在北凉抓回来一条双头银蛇,很可能就是双生。

    长穗的脑袋还在作痛,后半夜一直在梦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闻言动了动眼珠,问:“你们要用双生蛇如何解蛊?”

    “这……”萧祯脸上的笑容一滞,支支吾吾道:“还在研究,我只知需要它,具体怎么用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

    见长穗精气萎靡,她关心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应该说,自从知道慕厌雪在为她续命起,她的身体就一直不舒服。

    “无事。”长穗勉强牵起笑容,“昨晚慕厌雪又给我喂了一颗血莲丹,我怎么可能不舒服。”

    萧祯张了张嘴巴,大抵也觉得慕厌雪浪费,但她到底没说什么。若血莲丹都抑制不了她的病情恶化,长穗就真的无药可医了,“殿下无事便好。”

    暗卫已经将双生蛇带回王宫,得知慕厌雪已经赶去,萧祯匆匆跑回御医院。

    长穗不愿闷在房中,便踏上长廊赏花,许是因天上阴云太密遮天蔽日,园中的花植低垂着脑袋,看着比长穗还要没精神。

    凉风阵阵,墙外枫树有了转黄的趋势,长穗游荡在廊中,与路过的宫婢撞在一起,打翻了满盘鲜果。

    这一幕,似曾相似。

    “抱歉。”长穗蹲身,帮着惊恐的小宫女捡回东西,不经意对上她的视线。

    很熟悉的一双眼睛,红彤彤哭成了兔子眼,见到长穗看她,颤颤唤了声:“……殿下。”

    越来越多的画面在脑海回闪,长穗觉得,自己该认识她,可她实在忆不起来,反而加剧了脑袋疼痛,低吟出声:“你是?”

    小宫女睁大眼睛,眼泪簌簌掉落,看着苍白羸弱的主子,她哭着道:“殿下,我是绿珠啊。”

    “您不记得我了吗?”

    “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现在的她,是何模样?

    逃避,弱小,无用……是记忆未失的她最讨厌的样子。

    “啊——”越来越痛的脑袋似要将她劈裂,长穗痛极捂住脑袋,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慕厌雪。

    “慕厌雪。”

    “慕厌雪……”她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耳边嗡鸣嘈杂,听到有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质问:【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马上就要成功了……长穗,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真的……没有办法不恨你】另一道阴冷低哑的声音盖过来,【所以你该理解,我想要将你千刀万剐的狠心。】

    【要被千刀万剐啊,那该是多痛,您从小被陛下娇宠长大,如今南荣局势大变……就对公子服个软吧。】苍老的叹息紧随而来。

    杂乱的最后,是她记忆丧失的最初:【哥哥,你认识一个叫暮……暮什么的男人吗?】

    【慕厌雪?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不起来要找他干什么了,但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名字,它们告诉我要找到他,说找到他我就不会难过了……】

    可现在她寻到了他,还是好难过啊。

    所以,她到底要找他干什么呢?

    所有的声音汇聚一团,齐齐朝着长穗扑来,长穗痛到蜷缩在地,隐隐听到谁的呼唤,穿过吵嚷将她拉出痛苦,是慕厌雪。

    “我……想起来了……”

    看着朝她奔来的玄衣男人,长穗缓慢捡起掉落在地的珠簪,喃喃道:“我寻他是为了……杀了他啊。”

    只有杀了慕厌雪,她才不会痛。

    “……”

    “……”

    第85章 反向攻略31

    长穗用簪子刺伤了慕厌雪。

    金簪没入他的胸膛,血水喷涌四溅,粘稠糊满她的手心,滴滴答答落洒在地,像绽开的红梅。

    有人在她耳边尖叫,有人匆匆跑去传医官,也有人试图制止拉离长穗,却被慕厌雪阻止。

    “穗穗……?”玄色的衣衫掩盖血痕,慕厌雪面色苍白微微颦眉,他先是垂眸看向伤处,有怔愣有不解有惊讶,唯独没有恼恨。

    似乎花了漫长时间,也似乎只是一瞬,他便接受了长穗刺伤他的事实,不畏她很可能刺入的第二簪,一步步朝她走近,“你怎么了。”

    生怕吓到她,慕厌雪的嗓音放得极为温柔,轻轻抓住长穗染血的手,黢黑深深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是又不舒服了吗?”

    她都要把他杀了,他竟还想着关心她。长穗恶狠狠同他对视着,痛到浑身颤栗。

    她想,她又错了。

    就算她杀了慕厌雪,她也不会不痛,反而会因此更痛更难过,可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痛……究竟是为什么呢?痛极攻心,刺激太过,最终她呕出一大口鲜血,晕倒在了慕厌雪怀中,失去意识前她想,若是可以一睡不醒就好了。

    长穗是个懦弱的人。

    她想逃避所有不想面对的现实。

    意识沉浸入深渊,她蜷缩成团不愿清醒,听到自己问自己,【灵洲界,不救了吗?】

    长穗心想,灵洲界是什么,同她有什么干系,她不过是苍莽天地间的一粟微尘,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谈何救世。

    【数千万生灵因你的一念之差而丧失,你承不起重担想要逃避责任,你愿当懦夫可以……可你打算拿暮绛雪怎么办?】

    暮绛雪是谁?长穗只认识慕厌雪。

    那人还在问她,【你……爱上他了吗?】

    谁?她爱上了谁?!

    【长穗,你,爱上暮绛雪了吗?】

    轻飘飘的质问像一座大山,重重朝她砸来,【你爱上了你的徒弟,爱上了这个毁了灵洲界又将你逼至绝境的男人,为了他你愿意抛弃灵洲界逆流世俗,甚至甘愿稀里糊涂做一辈子废物,同他做被天地唾骂的夫妻……】

    不!!不是的!!长穗下意识反驳。

    【不是什么?是你没有抛弃灵洲界,还是没有爱上他?那你因何在逃避?】

    【长穗,你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

    【你究竟为何要放弃!!】究竟是为什么!!

    轰——

    灵魂深渊响起震天雷鸣,提醒着长穗这不容于世的孽缘,随着一声声问,长穗封闭的痛苦裂开道道伤痕,记忆翻涌钻出,倒流回慕厌雪说恨她的那晚,等待她的是即将到来的凌迟处死。

    是啊,她明明就要成功了。

    只差一步,她就可以死在慕厌雪手中,所以她因何忽然崩溃,那么多苦都熬过来了,怎么就在这最后关头,受不住苦想要逃离。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呢?

    长穗这般问着自己。

    这般浑浑噩噩的日子,她还想过多久呢?难道当真想让慕厌雪以命续命为救她而死?她真的爱上了……自己的徒弟吗?

    天色暗下,长穗从沉睡中清醒,终是恢复了全部记忆。

    许是她先前的抱怨起了作用,这次醒来房中终于不是暗黑寂寥,空旷的寝房中烛火明亮,白狸戏水屏风横隔两地,门来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声音太弱听不真切。

    这是她在王宫中的寝房。

    脑袋还有些发晕,长穗撑着手臂坐起身,发现房中无人,暗暗松了口气。

    忆起了所有记忆,重看她与慕厌雪这段时日的相处,温馨化为痛苦,恩爱成了难堪,长穗一时接收不了自己做的“蠢事”,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慕厌雪。

    “怎么就……”越想越烦,长穗烦躁的去抓头发,心口窒疼喘不上气。

    这个时候,她很庆幸慕厌雪不在房中。

    “公子……簪子……你说……”门外的声音大了些,像是吵了起来。

    簪子?

    听出是知柏的声音,长穗微微凝神,随着簪子二字唤醒昏迷前的记忆,想起自己当时记忆混乱,失控捅了慕厌雪一簪,她……捅了慕厌雪一簪子?!!

    长穗瞬间清醒。

    门外,知柏冷着一张脸,满身煞气。

    廊上的灯笼轻晃,投落明灭光影,萧祯堵在门前,听到知柏阴冷道:“公子伤的那么重,你竟还想着取血,若公子有事,我定饶不了你!”

    “是你家公子让我取的血……”好不容易帮慕厌雪止了伤,萧祯又累又烦,也顾不上惧怕他的威胁,小声嘟囔道:“那簪子直接刺入了心口,那么多血总不能白流,况且,又不是我捅的你家公子,你同我发什么狠。”

    “你说什么?”知柏握剑的手青筋崩现。

    正要拔剑,窸窣的声响从屏风后传出,两人同时止了声音,看到一袭素裙的长穗扶墙而出,声线虚浮,“你们在吵什么?”

    “你——”一看到长穗,知柏的脸色更差了。

    他是慕厌雪身边的暗卫,随着主子来南荣谋大业,眼看着计划因长穗被打乱,看着主子被欺辱被耍弄,在主子重拾大业圈禁长穗时,他已经想好处死她的一万种方式,可惜,他的主子舍不得。

    这段时日里,长穗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知柏还以为,她是真的爱上了主子。没想到只是刹那松懈,她就差点要了主子性命,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心。

    “公子至今昏迷不醒,你满意了吗?”知柏压着火气道。

    顾不上尊卑有别,也不在意慕厌雪会不会因此罚他,知柏恨恨道:“公子为了救你,派出所有暗卫去寻双生,失了心头血弃了帝位,你不感念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害他!”

    “公主殿下。”还有好多话要说,但到底有所顾虑,他压抑着情绪质问:“您究竟要将公子害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呢?”

    长穗定在原地,被知柏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轻轻颤了颤眼睫。其实她也想知道,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罢休。

    “你放肆!”萧祯打断知柏的话。

    她是半道投诚,对两人先前的恩怨并不了解,她只听说过长穗对慕厌雪的玩弄羞辱,却亲眼看到了慕厌雪对长穗的痴情偏执,打从心里也认同知柏的话,替慕厌雪感到不值。

    她至今无法理解,长穗为何要对慕厌雪下杀手,但她人是清醒的,纵使长穗有万般不是,他们做下属的也没资格妄议指责,更何况站在医者的角度,长穗现在受不得刺激,她必须谨慎看护。

    “殿下不要听知柏胡说。”萧祯看着她的脸色,连声安抚,“他只是护主心切,太过担心慕大人了……”

    长穗神情淡淡,并未因此变脸恼火,但也没有愧疚自责。

    她只是很平静站着,坦然接受着他们的指责,无声认下自己犯下的过错,不解释不反驳,平静打断萧祯的劝慰,“他怎么了。”

    萧祯反应了一会儿,“……您是说慕大人吗?”

    仔细斟酌着字句,她缓缓道:“慕大人伤重未醒,正在隔壁休养……”

    金簪尖细,当时的长穗虽没用太大的力气,但慕厌雪毫无躲闪,是任由金簪刺入身体,好巧不巧,就刺在了他的心口伤处。

    金簪没入不足一寸,若是平日,这顶多算是皮肉伤,可慕厌雪这些日子来因为长穗取心头血,本就虚弱病态,这种皮P肉伤在特定的位置,就变得极为致命,只能说长穗也特别会挑位置捅,是当真知晓慕厌雪的弱点。

    事实上,那时的长穗精神错乱行为失控,压根没有思考能力,不过有一点他们没有冤枉她,当时的她确实想让慕厌雪死。

    沉默着随萧祯进入隔壁卧房,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见到慕厌雪时,长穗的情绪还是有些绷不住。

    那么高大的男人,不知在何时瘦削如薄纸,躺在榻上毫无起伏,皮肤苍白到毫无血色。见长穗神色不对,萧祯连忙解释,慕厌雪是怕扰她休息,才会选这里取血休养,昏迷也只是因失血过多,只要安心静养喝药,伤情很快就能好转。

    “殿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比起慕厌雪的伤,萧祯更担心她身上的蛊毒病发。

    长穗轻轻嗯了声,闭了闭眼睛道:“辛苦,你去休息罢。”

    萧祯欲言又止,总觉得长穗哪里不一样了,叮嘱的话到嘴边又被她吞回,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嗒——

    房门被小心翼翼扣阖。

    随着房中陷入沉寂,长穗傻呆呆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她才拖动沉重的双腿,走至榻前坐下。脑海中一会儿是慕厌雪恨煞她要活剐她的模样,一会儿是取血为她续命的画面,两者交缠冲击,刺激的长穗眼眶酸涩发疼,不敢轻易眨眼。

    “我到底……”长穗抓住衣袖。

    从醒来后,她就不敢去看斩情扣,如今随着衣袖上拉,腕上的冰花手链垂出,晶莹的色泽如纯净琉璃,透明到一眼就能看穿。

    ……记忆错乱前,暗红如血的冰花,终是又化为了透色,距离无暇,只差一滴针尖大小的血渍。

    看着剔透冰花中的小小血渍,长穗无力发问:“我到底……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才能让近乎无暇的斩情扣重归阴煞暗红;该如何做,才能让为她以命续命的慕厌雪恨到杀了她,而现在恢复记忆的她,又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情根深种的慕厌雪……

    种种问题将她困囿束缚,长穗开始憎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退缩,但凡她再坚韧勇敢一些,也不至于功亏一篑,将自己圈死在如今的困局中。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看着手腕上的生死恨毒纹,长穗心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心中有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犹豫着按压。她想,在想法子让慕厌雪憎恨到杀了她之前,她必须要保证慕厌雪不会因她而死。

    在心中整理着思绪,长穗将目光投落回慕厌雪身上,薄唇微抿。

    上过药后,慕厌雪将衣衫穿的严严实实,也不知在防备谁。长穗有心查看他的伤情,便伸手去扯他的衣服,她已经将力道放得很轻了,可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伴随着轻轻的闷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谁?”

    慕厌雪的手指冰凉,像是从寒水中泡过。他昏睡许久,醒来就看到牵挂心想之人,霜薄的眉眼柔化,一出口便是:“头还痛吗?”

    听着他沙哑虚弱的声音,长穗僵住身体,“你还是先关心自己吧。”

    “我?”慕厌雪弯了弯唇,撑着手臂坐起身,低低咳了几声道:“我无事,不过是小憩了片刻。”

    长穗没有拆穿他,沉默着没有说话。许是她的情绪太过低落,让慕厌雪有所察觉,他轻轻抓住长穗的手指,挠了挠她的掌心,“怎么了?”

    像是哄孩子的语气,虚弱的男人耐着性子询问她,“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没有。”长穗别开面容,语气有些生硬。

    她不太敢同慕厌雪对视,怕被他察觉问题,也不再适应他的触碰,将手指从他掌心抽离。忍了又忍,她还是忍不住问:“我伤了你……你不生气吗?”

    慕厌雪不是宽宏大量的人。

    “原来是在想这件事?”因长穗排斥的举动,慕厌雪瞳色暗下,又因她的话耀耀生辉。他将长穗的手再次抓回掌心,故意用了些力气。长穗没有防备,跄踉着伏倒他身上,又怕压到他的伤,险险撑住身体。

    “你……”恼火的抬起面容,她对上一双含笑漂亮的眼睛。

    慕厌雪抚上她的脸颊,嗓音低柔道:“穗穗,你只是生病了。”

    他将长穗的失常攻击,全部归于生病。他不怪长穗伤了他,不怪长穗的发疯反常,反过来安慰是他没有照顾好她,长穗紧咬住唇,想要辩解又无话可说,沉闷了许久哑声:“若我是当真是想杀你呢?”

    就算疯了傻了,可憎恨杀意都是真的。

    “你若真想杀我……”慕厌雪没有问缘由。颤了颤睫,他黑黝黝的眼睛似望入了她的心底,只一瞬便笑道:“那我们只好一起死。”

    总归他死了,长穗也活不了。

    “……”

    暗卫抓回来的银蛇并非双生,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据说,慕厌雪寻到了双生的确切所在地,至于究竟在哪,慕厌雪并未告知萧祯。

    他身上的伤至少需静养两个月,萧祯用他流失的血又炼制出去了三颗血莲丹,短时间内无需再以冰原血蛭取血。

    长穗没有告知慕厌雪自己恢复记忆的事,慕厌雪也像是没有看出来,他一直住在隔壁卧房养伤,与长穗分居两地休养,极大缓解了长穗的焦虑。

    一个月后,风中见凉,慕厌雪心口的伤结痂好转,萧祯给他停了补药。

    长穗坐在一旁佯装看书,见慕厌雪喝完了最后一副补药,替他接过了药碗,忽听他说:“药很苦。”

    长穗疑惑看向他。

    浓长的眼睫低垂,慕厌雪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瞳黢黑,像吸食魂灵的深渊,定定望着长穗问:“你要尝尝吗?”

    长穗没懂,“怎么尝?”

    慕厌雪没答,而是拽着长穗的手拉入怀中,毫无征兆,将人压到身下。

    唇角传来潮湿的凉意,紧接着是下唇的轻含,长穗反应迟钝,直到唇齿被撬开探入,渡过苦涩的药气,长穗才打了个激灵挣扎起来,“慕厌雪……你干什么!”

    慕厌雪不顾她的抗拒,扣住她的下颌,试图加深湿吻。

    若是她的记忆还未恢复,这吻对她而言可有可无,毫无负罪感,而如今记忆回归,她深知她与慕厌雪真正的身份是何,于是他的任何亲近都成了罪恶,慌乱排斥毫无遮掩,激烈挣扎中,甚至给了慕厌雪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阻止了错误的纠缠。

    慕厌雪动作顿住,长穗急忙推开他起身,收拢着衣襟“你是不是疯了!”

    苍白的脸颊浮现清晰指印,慕厌雪缓缓坐直身体,“你与我本就是夫妻,不过是久月未有的亲热,谈何疯字?”

    长穗张了张嘴,听到慕厌雪平静问她,“穗穗,你怎么了?”

    她还能是怎么了呢。

    她不过是想起了灵洲界过往,想起了第一世的惨剧,也记起了师徒身份,明白两人之间横隔着多大的天谴。重来一世,她故意以夫妻身份模糊他们的关系,未曾想到了最后,这层身份竟成了她扣给自己的罪行。

    “我……”唇瓣嗫嚅,长穗低下面容道:“我只是太累了。”

    房中的氛围令她窒息,慕厌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让她无所适从,长穗几乎是落荒而逃,“你,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穗穗。”长穗走的匆匆,手才刚刚摸到门槛,不等抬脚踏出,身后又传来慕厌雪的唤。

    她没有回头,只能听到慕厌雪平缓到近乎淡漠的声线,“你,都忆起来了,对吗。”

    不是疑问,是肯定。

    第86章 反向攻略32

    “……”

    表面的平和撕裂了。

    长穗被慕厌雪软禁在了岁安宫。

    站在廊庑中,她看到大批宫人被赶出岁安宫,余下寥寥都是慕厌雪的亲信,他们佩戴着特定的通行玉牌,进出都会经受严格盘查,看似没有增兵围困,实则暗处遍布鬼面人,盯梢着宫中每处角落。

    这里,已经彻底变成牢笼,兜兜转转,终是又现公主府的困境。

    长穗嗤笑出声,许是有了先前的经历,对于慕厌雪的再次软禁,她并不惊讶愤怒。

    一连数日,慕厌雪消失无踪,空荡的岁安宫似是只剩她一个主人,可她早已不是主人,而是慕厌雪的笼中困鸟,他拿捏着她的性命自由,却又避而不见,很多时候,长穗都不知慕厌雪在想什么。

    当萧祯出现时,长穗才后知后觉,又到了十五日的服药期,她竟被慕厌雪软禁了近半月,他也消失了半个月。

    “慕厌雪人呢?”长穗没有接萧祯送来的血莲丹。

    萧祯极不适应恢复记忆的长穗,像是雾里看花忽然有了距离感,尽管她与长穗从不亲近。

    “大人他……”支支吾吾好半天,萧祯只憋出两字:“在忙。”

    “忙什么?”什么事能忙到近半个月不现身?他究竟是忙,还是在故意躲她?

    萧祯实在不知怎么回,只能挑着安全答案道:“大人在寻双生。”

    这确实不是假话,慕厌雪“消失”的这些天里,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寻找双生蛇的下落,据说已经找到了,只是不知因何,暂时拿不到。

    生怕长穗继续追问,她将血莲丹从白瓷瓶中倒出,递到长穗面前,“殿下还是快将血莲丹服下吧,生死恨发作会有性命之忧。”

    看着掌心中那颗暗红的丹药,长穗眸光微闪,不受控制想起慕厌雪用冰原血蛭取心头血的画面。手指蜷缩,她别开面容,没说会吃也没说不吃,“先放这吧。”

    “可是……”萧祯为难,“大人命令我……必须要盯着您服下血莲丹。”

    他倒是了解她。

    长穗冷笑,“既然信不过我,他为何不来亲自盯着我?”

    没再为难萧祯,她将血莲丹接过捂唇吞下,做出吞咽的动作。一等萧祯离开,血色丹药顺着衣袖滑出,重新落回长穗的掌心。

    她知道自己没几天能活了,需要靠慕厌雪的心头血续命,也清楚的记得,慕厌雪为了帮她续命付出了什么。正是因此,她才没有立场继续服药。

    本就恩怨难分,何必再增负疚。

    她受不起慕厌雪的舍命情深,也终是给不了他所求之爱。倒不如……

    看着腕间逐渐清晰的毒纹,长穗将血莲丹塞回了瓷瓶中,藏在了花盆土底。

    午后,阴云蔽日,刮起了大风。

    长穗以闷暗为由,顶着凉风在长廊中透气,看似是在散步,实则在观察岁安宫中的守卫布防,大多数鬼面人都隐在暗处,想要探查他们的人数分布,实非易事,需要她一点点摸索。

    走至一处偏僻角落,长穗四处都没看到人影,那里院墙低矮,还有一座假山,若能踩着假山上墙,说不定能翻出岁安宫。

    正要靠近查看,她突然听到有人小声道:“真的要用这么多钱吗……这可是我全部家当了。”

    假山的凹洞中,两个宫婢头对头清算着财物,年纪稍长的宫婢道:“我的全部家当也都给出去了,还多搭了一对镯子,那还是我娘留给我的呢。”

    “只要能出宫,再多钱我也愿意给!”

    小宫婢愁闷道:“一定要逃出宫吗?万一……咱们胜了呢?”

    “哪还有万一!”另一名宫婢忿忿道:“南荣王军节节退败,现在朝中纷议皆对慕大人不满,他一连数次下达错误指令,害南荣短短时日就连失了两城,明显居心不良!”

    “可是……慕大人让北凉军攻入南荣,对他有什么好处呀?”

    “这谁知道,他本就是北凉人,说不定想助北凉吞并南荣,回北凉做两国帝王呢。”

    “反正小泉子告诉我,楼大人在朝堂指责他一直与北凉通信勾结,好多大人都信了。现在兵权在慕厌雪手中握着,他若想从中作梗,南荣必输无疑,到时北凉大军攻入王宫,最倒霉的就是咱们。”

    “你到底跟不跟着我跑,你不跑我就自己逃……”

    后面的话,长穗没有听。

    不想给两个小丫头惹麻烦,她轻手轻脚离开,满脑子都是刚刚听到的对话。

    南荣王军节节退败,已经连弃两城?楼长风说慕厌雪一直在与北凉书信勾结??他想让北凉吞并南荣???

    这场两国之战,早在长穗记忆错乱时就已开打,一直是南荣王军占上风。怎么短短几日,就成了北凉压境逼的南荣败退,以南荣的军力……不应该啊。

    长穗并不信这是慕厌雪故意为之,若他想让北凉胜,根本无需派兵增援边境,只需只手遮天隐瞒边境战乱,北凉早几个月就能攻入南荣。

    既然慕厌雪不想让南荣败,那现在的局面又是因何?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究竟想做什么。

    长穗忧心忡忡的回了房间,看到摆在窗边的盆栽,她忽然想起萧祯的话,萧祯说,慕厌雪在为她寻双生,而双生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北凉。几乎是同一时间,长穗想到庙会那张拙劣的刺杀试探,元崎的面容在她眼前浮现。

    ……指挥北凉攻打南荣的人,是元崎。

    ……长穗所中的生死恨,是元崎逃出牢狱前喂她服下,不久前,她在岁安宫中遇到了绿珠。

    【世间权术,无非豪赌,我虽输了一场,但我不信我会一直输。】

    【长穗,我赌他杀不了你。】

    想着元崎那日说过的话,再将眼前种种串成线索,引导长穗组成模糊真相,长穗脸色发白,生出极为不好的预感。

    “不,不会的……”长穗安抚着自己,事情不会糟糕的那种地步。

    轰——

    外面起了干雷,乌云彻底笼罩日光,一场秋雨随之而来。

    因没有服用血莲丹,长穗体内的生死恨失了压制,毒纹肆意蔓延逐渐凝出血雪轮廓,有黑气在她薄薄的皮肤中蹿动,像游于血液中的蛊虫,时隐时现,所过之处又痛又痒,折磨的长穗紧咬唇齿,恨不能把皮肤挠下一层皮。

    生死恨的毒发极为蔓延,长穗生怕被人察觉,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借着淅沥雨声,在榻上痛到颤栗打滚,手臂上留下数道血淋淋的抓痕。

    等疼痛缓退,她像是蜕了层皮,浑身汗湿黏腻,却撑不起丝毫的力气沐浴换衣。神思游离不清,长穗软在榻上眼皮沉重,很快陷入沉睡,又或者说是昏死。

    滴答,滴答。

    耳边的雨声忽近忽远。

    没有长穗的准许,无人敢进屋燃烛。沉没在昏暗的环境中,她失去对时间的掌控,意识在虚幻中不安摇曳,茫然寻不到归宿,就这样不知浮了多久,恍惚听到咔嚓的碎裂声。

    沉闷不绝的雷鸣滚滚而来,长穗从睡梦中惊醒。

    呼吸不畅,她打着激灵从榻上坐起身,汗湿干透的寝衣又湿了一层,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栗。

    暴雨未停,豆大的雨珠顺着屋檐滴落,呼啸的风刮动枝叶沙沙作响,有凉气顺着窗隙入Q侵,攀爬舔t舐在长穗身上,让她浑身发凉似被浇了雨水,浑身都不自在。

    “谁在那?”闪电破开天地的刹那,屋内大亮,现出立在窗边的模糊黑影。

    长穗定睛看去,在昏暗的光影下,发现那是立着的人影。暗影拉长失去界限,窗前的人影拉长扭曲宛如雨夜鬼魅,他就这么站着,无声无息同长穗对视着,长穗的情绪归于平缓,哪怕看不清他的模样,也猜到了来人是谁。

    “慕厌雪。”长穗轻轻唤出这个名字。

    慕厌雪沉默着。

    在闪电再次照亮时,长穗看到地面碎裂的盆栽,泥土堆洒,不见她藏入其中的白瓷瓶。

    “为什么不服药。”极淡的声线像是沁入雨夜寒凉,玄色衣摆荡动,慕厌雪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坐着,慕厌雪立着,明明慕厌雪并非魁梧壮实的武将,他的靠近却像遮天蔽日的阴霾,将长穗密密笼罩覆盖。

    她该感到不安的。

    纤长的眼睫颤动,长穗仰着面容看他,情绪却意外的平和,“你怎么知道我没服药?”

    轻轻的嗤息似在嘲笑她的天真,“你骗不了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长穗,恢复记忆的她,怎可能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续命。冰凉的掌心攥住她的手腕,随着衣袖上撩,露出手臂上还在渗血的抓痕,那枚暗红毒纹,比先前更清晰了。

    “疼吗?”慕厌雪的嗓音发哑。

    这次反过来换长穗沉默,任由慕厌雪轻轻触过她手臂上的伤,她隔了许久才笑出声:“你怎知我骗不了你呢?”

    “慕厌雪。”反手抓住他的手指,长穗主动朝他贴近,勾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吐息,“我已经骗到你了呀。”

    得意洋洋的语气,依如她先前对他的戏耍,也同他梦魇中的姑娘无二。

    “是吗。”慕厌雪闻到她身上清淡的熏香,是属于他的雪海香。手臂收拢,他索性将长穗扣入怀中,与她以最亲密的姿态相拥,凉软的唇蹭过她的脸颊,问:“你骗了我什么?”

    长穗窒了瞬,险些没能崩住情绪。

    指甲死死扣住他的衣领,长穗尽可能恶毒,“其实我从未失忆,不过是为了骗你帮我解生死恨,你不会真的以为,失去记忆就能改变性格喜好吧?慕厌雪,我是在耍你呀。”

    想象中的暴怒没有出现,慕厌雪很平静听完,微弱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如此,你为何不继续骗下去。”

    “穗穗,我已经寻到了双生蛇。”他问:“你为何不等我帮你解了生死恨,再来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我玩够了。”

    长穗尽可能语气生冷,“我是想解蛊毒,但我不愿你以命续命,这让我觉得恶心。与其与你羁绊难绝,倒不如就此互不相欠,只要一想到我先前吞下的血莲丹都是取自你的心头血,我就反胃干呕……”

    她想了半个月,想出了好多好多恶毒的话还未说出,慕厌雪忽然抬起她的下颌,“看着我。”

    苍白俊美的面容放大,长穗看到慕厌雪眼睫颤垂,黢黑如深渊般的眼瞳对上她的,“看着我的眼睛,把这些话,重复一遍。”

    长穗有瞬间失语,听到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跳。

    她好像看到了庙会,看到了火红的枫叶,看到姻缘树下飘动的红绸带,看到慕厌雪眉目洇润柔色,捏着笔一字一句勾勒他们的未来,【我是不信神佛。】

    长穗想要逃避,想要别过面容不去看他,可她的面容被他紧紧扣住,于是记忆中的笔尖点上她的鼻头,那人含着笑意道:【但我信月老会护佑你我,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穗穗。】

    【一直笑罢。】

    【笑久一些。】

    长穗闭了闭眼睛,“我说——”

    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重新睁开,恶毒的语句不等吐出,唇瓣忽然被用力堵住。

    “呜唔不……”慕厌雪扣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在了软榻上。

    长穗没有防备,唇齿开启被攻城略地,迅速掠走的呼吸让她失去主动权,与窗外飘摇呼啸的风雨映衬,暴烈缠绵,抵死不放。

    “慕厌雪!”好不容易挣开,长穗大口喘息怒瞪着他,威胁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就被慕厌雪钳住脸颊掰开嘴巴,迎来更为绵密强势的深口勿。

    直到长穗意识迷离,身体软入他的怀中,混着血气的丹丸随之渡过,不等长穗回神,就被她本能吞下。

    是血莲丹。

    意识到慕厌雪给她吃了什么,长穗软着力道挣扎,又被慕厌雪扣着手腕按压。

    在长穗面前,他很少表现的强势威压,哪怕是前世,他也不曾以高高在上难以理喻的姿态震慑她。然而此刻,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长穗,用指腹蹭过长穗红肿湿润的嘴巴,低哑道:“我不会信的。”

    慕厌雪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长穗生出深深的无力感,被腕间透明的斩情扣刺痛眼睛,“那我说我爱上你了,你敢信吗?”

    慕厌雪怔了下。

    幽暗的瞳底似有火光燃起,又转瞬浇熄冻结。慕厌雪捂住她的口鼻,很浅淡的弯起唇角,“不要同我开这种玩笑,我会当真。”

    所以他心里也知道,她不会爱他。

    “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慕厌雪轻轻道:“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其实长穗很想问问慕厌雪,他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吗?

    长穗猜,他不知道的。

    若他心里清楚,就不该执迷不悟将她关在岁安宫,若他足够聪明,就该早早除了她这个祸害长命百岁,而不是想方设法求得渺茫爱意,甚至不惜背上千古骂名,招引满身罪孽。

    这错误的一切,也该结束了。

    当绿珠再次出现时,长穗知道,她预想中最坏的结局,还是发生了。

    绿珠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说着他们逃出王宫的遭遇,她说慕厌雪派追兵一路追杀他们,说桓凌因奔波病死在了破草屋中,死不瞑目。

    “慕厌雪就是个没有人性的恶鬼!”绿珠恨恨道:“他杀了所有亲卫,若不是元崎救下了我,这些真相便会永远掩埋。殿下……他一直在欺骗您……”

    长穗沉默听着,一连被绿珠唤了多声,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说……皇兄是……慕厌雪杀的?”

    绿珠红着眼睛点头,“他连陛下的尸体都不放过,我亲眼所见,鬼面人斩下了陛下的头颅!”

    一世又一世,她的阿兄总要因她死在暮绛雪手中,长穗时常不解,为何暮绛雪总是和她阿兄过不去。若他真的爱她,怎会如此不留后路,肆意伤害着她在意的人,就凭这一点,她如何敢同他在一起?

    他们……本就不能在一起。

    “元崎让我转告您。”并未察觉长穗的异常,绿珠哽咽道:“蛊毒出自他手,解蛊的法子也在他的手中,只要殿下您愿意拿慕厌雪手中的兵符换,他愿意帮您解蛊!”

    一旦慕厌雪失了兵符,南荣数十万大军便不受他所控,北凉轻松就能攻入南荣。

    心中的猜测再次证实,所以慕厌雪与北凉勾结是假,所谓的连失两城更有蹊跷,长穗低眸看向腕上被血莲丹压下的毒纹,“生死恨无药可解,元崎如何为我解毒?”

    绿珠愣愣摇头,“这……我不知。”

    元崎并不信任她。

    长穗又问:“若我拿不到兵符呢?”

    绿珠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偷听,才小声道:“就算殿下拿不到兵符,元崎也愿意救您离开。”

    所以,重要的不是兵符,而是她这个人。

    长穗笑了声:“那我便去取兵符吧。”

    她知道慕厌雪的兵符在哪里,慕厌雪从不避着她。

    当夜,长穗让萧祯将慕厌雪唤来。

    她不准房中燃灯,所以慕厌雪一进屋,迎来的便是满室黑暗。迈步绕过屏风,他被人自身后抱住,慕厌雪定在原地,任由长穗在他腰间摸索,低眸按住她的手背,“萧祯说……你找我?”

    长穗嗯了声,被他按住的手微微僵住。

    慕厌雪轻轻揉捏,“我还以为,你巴不得见不到我。”

    他问:“找我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呢?自然是偷兵符。

    长穗尽量让自己演技拙劣,变脸的突兀没有征兆,很温柔道:“我只是……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

    “什么事?”

    长穗不答,拽着慕厌雪的衣袖将他往屏风上按,踮脚去亲他的唇。

    慕厌雪表现的很温驯,面对长穗的反常,他没有推拒追问,也没有迎合,直到长穗贴着他的唇角喊他的名字,“慕厌雪,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慕厌雪将她按在了屏风上。

    厚圆的雕花沉木屏风微晃,慕厌雪扣住她的后颈,托高她的身体用力□□住她的下唇,并不温柔。他说:“你又在骗我。”

    慕厌雪恶狠狠咬上她的唇,却没有留下丝毫伤口,他低弱道:“我说过了,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真的会当真。

    身体开始麻痹失力,慕厌雪再也抱不住长穗,当长穗跌落在地时,慕厌雪身影摇晃,抵着屏风缓缓坐到地上。他看着长穗,黢黑的眼瞳映不住光芒,轻颤闭阖着,任由长穗取下他腰间的玉佩。

    她同慕厌雪解释着,“元崎说只要我把兵符给他,他就能为我解蛊,慕厌雪,我要去投靠他了。”

    慕厌雪浑身无力,蓦然失笑,“他在骗你。”

    “除了我,没有人能为你解蛊。”

    长穗摇头,“我不信。”

    黑暗的环境中,她看不到慕厌雪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死寂无澜,“你宁肯信一个喂你吃下蛊毒的罪魁祸首,也不愿信我吗?”

    长穗提醒他,“你也险些将我千刀万剐,你觉得,你们两人谁更胜一筹呢?”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绿珠催促着,“殿下,拿到了吗?”

    长穗嗯了声,攥着玉佩转身要走,慕厌雪忽然又喊住她,“那不是兵符,真正的兵符在……”

    话没说话,长穗忽然冲过来给了他一巴掌,她恶狠狠骂道:“闭嘴!我说了我不会信!”

    “慕厌雪,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人厌!”

    “我这辈子最讨厌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为什么不去死!!”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元崎派来的人,挡不了鬼面人太久。长穗哆嗦着手去点烛火,眼睛被火烛熏的刺痛酸涩。

    “去死吧,你去死吧……”掐算着知柏赶来的时间,长穗将火烛用力抛掷在床榻上,大喊道:“我要你现在就死,我要你给桓凌陪葬!”

    烛火的光点亮室内,烧毁床褥帘帐,距离烧到慕厌雪所在的位置,还有段时间。长穗不敢看他,抬脚就要往门外跑,“穗穗……”

    衣裙忽然被人抓住,似是拼尽了全身力气,青白修长的指根隐现青筋。

    长穗仓皇回头,对上一双失温暝暗的眼瞳,慕厌雪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在火光下归于寂静,“其实,你不必如此。”

    有那么一瞬,长穗感觉慕厌雪什么都知道了。

    慌乱中她跄踉着后退,又险些被绊倒在地,见慕厌雪还在紧紧攥着她的衣裙,她狠下心用力踹向他,一言未发跑了出去……

    第87章 反向攻略33

    “……”

    岁安宫中火光冲天。

    两拨服饰相同的鬼面人混战厮杀,有宫婢大喊走水,欲来灭火又被眼下的乱局吓到。长穗冲到门外,被一群束着暗红发带的鬼面人围护,绿珠安抚道:“殿下别怕,他们是元崎派来接应我们的人。”

    长穗心神恍惚点着头,满脑子都是在她踹开慕厌雪时,他低凉无波的威胁。

    “长穗。”记忆里,他很少会对她连名带姓的唤。

    火光中,慕厌雪跪伏在地面看不清面容,玄色的衣摆铺散像是蔓延阴郁的暗稠情绪,他一字一句泣血指控,“你再一次厌弃了我。”

    “我会让你后悔。”

    砰——

    火舌攀爬上房梁,起火的床榻已被焚毁断裂。长穗还在不受控制的颤栗,强迫自己将慕厌雪赶出心海,无声发笑,接连数世,她不是一直在重复后悔的悲剧吗?

    长穗不惧怕慕厌雪的威胁,更不怕被他残忍报复,她只是有些被他在火中的模样震慑到,像被镇压在炼狱火海的修罗鬼,又像是葬身烈火绝望无生的悲情魅,长穗想,有此一遭,慕厌雪该厌恨她了。

    这个时候,她莫名胆怯,竟不太敢看斩情扣了,她抓住绿珠的手,问:“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绿珠的手臂被她抓的生疼,能清晰感受到长穗的情绪震颤。愣了下,她张口想说什么又止住,对上长穗凌厉不容拒绝的目光,她红了眼眶,咬着牙点头,“记得。”

    “殿下放心,奴婢一定……照做。”

    “那就好。”长穗微微松气,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在知柏将慕厌雪从火中救出时,长穗已经被鬼面人护送着出了城。逃亡路程遥艰辛,这群人应当是接了盯好长穗的死命令,所以当绿珠趁乱逃离时,没有人在意。

    绿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跟着长穗回去见元崎,要么成为威胁长穗的筹码,要么被抹脖子丢去乱葬岗。对于自己的最终下场,长穗已做最坏打算,成败在此一举,这是条难以回头的不归路,所以她不愿绿珠陪她丧命,要求她必须找机会逃掉。

    逃吧。

    没有人会去分心抓一个无用的小丫鬟,一群人继续上路。坐在颠簸疾行的马车里,长穗在心里默默祝福绿珠,逃得越远越好,从此为自己而活,再也不要回来了。

    北凉的军队已经侵入南荣,安营在边境的漠北城中。

    一群人日夜兼程,表面护送实则押送,将长穗盯的比眼珠子都严密。数日之后,身心疲惫的长穗踏入这座被侵占的边城,发现城中因战乱变得破败不堪,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大街上到处都是披甲戴盔的北凉军,他们随意闯入百姓家中,掳夺烧杀,无人敢拦。

    “娘,救我——”不远处的脏乱胡同中,传来尖锐的哭求声。

    长穗从马车中下来,正要上前查看,一群官兵从旁边而过,对着几人拳打脚踢大声辱骂,“妈的跑什么跑,老子让你跑!”

    “官爷,我们错了官爷,求官爷放过我们吧,我们不跑了,再也不跑了,饶我们一命吧。”

    有酒楼中传来打砸的声音,有人哀求着,“别打了别打了,官爷饶命,小的店里真的没酒了,什么都没有了……”

    脚步定住,越来越多的声音涌入耳中,让长穗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她看到角落堆聚成小山的尸体,看到窗缝中一双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看到高高的城墙之上,插着染血的北凉旌旗……

    这里,同炼狱有什么区别。

    嗒嗒嗒嗒。

    马蹄声渐近。

    一队骑兵缓缓行来,为首的男人骑着战马,高大的身形严密包裹在银白铠甲下,在他之后,是一辆奢华宽敞的六角马车,数十骑兵护在马车四周,皆是手持缨枪甲胄罩身。他们的出现,使吵嚷哭喊的街道霎时寂静,一时间,整座城静的只剩马蹄声。

    “下官李长霖,恭迎岁安公主。”骑队停在了长穗面前,男人勒停缰绳,翻身下马。

    长穗往后退了一步。

    如今两国开战,北凉步步紧逼南荣节节后退,她虽是南荣公主,却名存实亡尊贵不再,现在谁人不知,整个南荣是慕厌雪的天下,更何况,她是被“救”出来的,根本受不起北凉将军的大礼。

    似是看出了长穗的警惕,李长霖笑了笑,命人放下马车轿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子已恭候多时,路途遥远,还请殿下屈尊。”

    是元崎派李长霖来接长穗的。

    对于城中乱象,他视而不见并不加以制止,更未有丝毫解释。一等长穗坐稳马车,骑队慢悠悠出发,一改先前训练有素的疾行,透过车帘,长穗愈发能看清满目疮痍的城景。

    实在看不下去,她出声质问:“北凉军如此作恶妄为,同匪贼有何不同,李将军难道就不管吗?”

    多日奔波,长穗的声线微微发哑,或许是当惯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她的语调不如寻常女子柔软,像是清凌凌的溪水,声量不大却吐字清晰,足以让李长霖听清楚。

    大抵是没想到只身进入北凉老巢的小公主,竟还敢管蝼蚁的死活,李长霖只觉好笑,“不是南荣先放弃的漠北城吗?”

    原本久攻不下的城池,最后是由城中主帅亲自打开的城门,北凉军侵入时,城中的军队带着大批百姓已全部撤出,余下的人是不愿随军队离开的守城派,南荣放弃了劝说他们,北凉更是没义务接管安顾。

    “你什么意思。”情绪压抑太久,长穗的喉咙发痒,捂住口鼻,发出几声低咳。

    李长霖似有些惊讶,“殿下不知情吗?”

    长穗冷声:“我该知道什么?”

    “没什么。”马车外的人像是发出了嗤笑,缓慢吐字,“下官只是以为,慕厌雪身为您的驸马,殿下您该知——”

    慕厌雪白送了北凉两座城池。

    不是传言中的指令有误,也没有所谓的阴谋冤枉,慕厌雪确确实实与北凉有了勾结,为私命南荣军队撤退溃败。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路以来,长穗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腰佩,冰凉的玉佩被她暖热暖湿,砸上几滴殷红血滴。

    长穗又开始流鼻血了。

    腕间的毒纹比血还要艳三分,即将绽出清晰的雪花纹路,一缕缕黑气在她皮肤下游动,所过之处又疼又痒像被虫蚁啃噬,长穗蜷缩起身体呼吸加重,生死恨竟在此刻发作了。

    【慕厌雪就是个没有人性的恶鬼!】

    【他一直在欺骗您……他连陛下的尸体都不放过,我亲眼所见,鬼面人斩下了陛下的头颅!】

    头疼欲裂,耳边嗡鸣逐渐听不清轿外的声音,长穗好似又听到慕厌雪的声音:【穗穗。】

    【再给我一些时间吧。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除了我,没有人能为你解蛊。】长穗用力晃动脑袋,想要将这些声音赶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她低低喃着,捂住口鼻的手指细瘦苍白,丝丝缕缕的血液顺着指缝漫出。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似要破土而出,给着她答案却又在嘶吼反驳,“不,不是这样的。”

    慕厌雪为何与北凉勾结,她当真不知吗?

    远处又起了嘈杂,似有人逃跑被抓回来打骂。李长霖见惯了这些场面,一眼未抬,他似未察觉马车内的异常,自顾自叹息着,“说起来,我与慕厌雪相识数载,从未看出,他竟是个痴情儿。”

    “公主殿下,莫怪他瞒着您背叛南荣,因为——”

    “他是为了救你。”

    他,是为了救我。

    两道声音同时传出,李长霖的答案与长穗所猜想的真相无二,这炼狱般的城池,是因她而来。

    “噗——”心脏痛到窒息,长穗再也压制不住痛苦,喷出一口鲜血。

    浑浑噩噩倒在马车中,她似乎又听到慕厌雪泣血阴冷的呢喃,“长穗。”

    “我会让你后悔。”

    “……”

    “……”

    长穗清醒时,已经入夜。

    失了血莲丹的压制,生死恨的毒发越来越频繁,睁开眼睛,浑身刺痛骨架像被打碎重组过,她缓了许久才能从榻上坐起。

    身处精奢厢房,床帐垂挂屋中燃着烛台,一架圆木屏障分隔两地,有那么瞬间,长穗以为自己回到了岁安宫。

    透薄的屏障后,传来茶盏磕在桌案的声音,人影憧憧。

    吃力从床榻翻下,长穗的双腿还有些发软,身上的旧衣已经换下,穿着舒适轻软的烟裙。

    “慕厌雪……”她扶着墙往外走,下意识去唤熟悉的名字。

    屏风外,热雾蒸腾,玄红劲装的男人墨发半束,背对着长穗正在烹茶。他的身形与慕厌雪九分像,乍看近乎一模一样,因他烹茶的动作,甚至让长穗想到了前世的暮绛雪。

    听到身后动静,男人放下茶盏侧身回眸,“醒了?”

    许是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玄衣男子悠悠道:“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他。”

    不是慕厌雪,是元崎。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长穗瞬间清醒。

    是了,慕厌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来,他也该是领着南荣王军血踏漠北城,将他们这些背叛过他的人枭首示众。

    “快过来尝尝。”元崎冲她招手,“你吐血昏死在马车里,可把李将军吓坏了,把我也吓得不轻呢。”

    “这府邸暂时没有中用的医官,只能委屈公主殿下先喝几盏热茶提神了。”

    长穗逐渐恢复镇定,立在原地未动。

    “怎么?”见她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元崎无畏对上她的目光,端起茶盏冲她抬了抬,“怕我下毒?”

    还有什么毒,能比生死恨更歹毒。

    元崎花了大代价才将她从南荣王宫弄出,怎可能是为了要她性命。心知元崎打的什么算盘,她出声嘲讽,“毒死我,你舍得吗?”

    话一出口,怎么听怎么暧昧,元崎怔了下,转而笑开,“是舍不得。”

    若让她现在死了,元崎只会第一个慌。

    看到他轻轻抿过盏中热茶,长穗才慢吞吞坐去他对面。

    每次生死恨毒发,都是在吞噬她的生命力,上次有慕厌雪强制逼她吞下血莲丹,她才能从虚弱中快速转好,如今没了慕厌雪为她续命,她全凭自身强撑,竟连最起码得站立都维持不了太久。

    她还能撑到慕厌雪来吗?

    中蛊这么久来,长穗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慌,她将这些情绪归结于任务失败,只有死在慕厌雪手中,她这一遭才不算是白折腾。

    “喝啊。”见她只是坐着发呆,元崎催促,“这可是我亲手为你烹的茶。”

    前世的时候,暮绛雪闲暇时总爱烹茶,多是甜腻清香的花茶,只是长穗抵触他抵触的厉害,从不肯喝他递来的花茶。到了这世,她不好喝茶,慕厌雪也从未为她烹过茶,她再也没有闻到过这般醇厚的茶香。

    “这是什么茶。”白瓷盏中的茶水赭红,像兑了水的血液。

    元崎敷衍回了句:“云桦海棠。”

    长穗其实并不关心,只不过是为了寻个拒绝的理由,“那还真是抱歉了,我素来最厌花茶。”

    不管茶中有没有毒,长穗都不想喝元崎递过来的茶。

    看出了长穗对他的排斥,元崎弯了弯唇角,被拂了面子并未发作,而是谈天般聊起,“听说,你那名唤绿珠的小丫头与你们走散了?”

    长穗抬起眼看他。

    “别紧张,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手指轻轻敲打瓷壁,元崎语气随和,“知你同那小丫头感情深厚,正逢乱世,人又是在我手中丢的,我定会帮你把人找回来。”

    看似是关照,元崎吐出的每一个字眼更像是威胁,“哪怕是缺了胳膊少了腿,我也会想法子给她接回去,将人全须全尾的还给你。”

    “你——”长穗脸色一变,怒极咳嗽出声,死死捂住了嘴巴。

    元崎又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现在,肯喝了吗。”

    从一开始,他就没给长穗选择的余地。

    熟悉的威迫袭来,长穗竟在元崎身上,看到前世暮绛雪的身影,她甚至都要怀疑,元崎是不是拥有上一世赵元齐的记忆。

    用力捏起茶盏,她在元崎一眨不眨的目光中,强迫自己低头抿了一口。

    暗红的茶水侵染唇瓣,入口丝甜唇齿留香。长穗浑身僵麻,因蛊毒体温冰冷,正欲放下,就听到元崎提醒:“全部喝光。”

    长穗深深吸了口气,囫囵将整盏茶水吞入口中,最初的甜香过后,尾调锈腥混合着花香,不似海棠,更像是莲香。

    “好喝吗?”单手支着下颌,看到长穗凝住的表情,元崎笑出声。

    一股力猛地从身体蹿出,刺激的长穗再也端不住茶盏,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她猛地站起身,“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尝出来了吗。”

    元崎从她的表情中得到答案,见她站起身比先前稳当了不少,喟叹道:“先前我还当以命续命是在胡扯,没想到是真的。”

    不过是磨碎放入了茶水中,不过是刚刚饮过,竟就将这具被蛊毒蚕食的身体枯木逢春,元崎不知是该夸慕厌雪豁得出去,还是该叹蛊药神奇。

    长穗自然也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绵软疼痛的身体正重新恢复活力,她苍白的面容染上绯色,死死盯着元崎,“血莲丹……你怎么会有血莲丹。”

    “这么稀有的续命丹药,我自然是没有。”

    元崎懒洋洋解释道:“你无端昏死在马车里,无人敢碰,可是我将你从里面抱出来的。”

    她身上的衣服是他找老妇人换的,她从长穗的旧衣中翻出了盛着血色药丸的瓷瓶,元崎特意研究了一番,猜测它就是为长穗续命至今的血莲丹,所以才磨碎了掺入茶水中,引长穗喝下证实。

    “怎么会……”长穗心生茫然,血莲丹一直是由慕厌雪管控,她就算有心为了活命偷藏,也得不来一瓶,更何况她根本不愿再吃。

    第一反应便是元崎诓骗她,而元崎只是嗤了声:“我为何要拿此事骗你,总不能是我为了救你,特意从慕厌雪那里偷来了血莲丹吧?”

    他似真似假道:“说不定慕厌雪早知你想逃离,故意将血莲丹藏在了你身上。”

    “不可能!”长穗想也不想反驳,这是她最不愿也最接受不了的答案。

    元崎并不在意真相是什么,只知长穗暂时死不了就好,“说起来,那老婆子还从你旧衣中翻出一物。”

    手臂轻抬,元崎变戏法般从掌心变出一枚玉佩,勾在修长的指中晃了晃去,“公主殿下不妨先同我说说,这是什么?”

    长穗还沉浸在慕厌雪在她身上藏了血莲丹的事,留香的茶水蔓在口中化为腥锈浓血,她感觉自己像极了丑陋恶心的冰原血蛭,贪得无厌吸食着慕厌雪的血肉生命。

    情绪翻涌着将她淹没溺亡,长穗紧咬唇瓣眼眶刺痛,一时间难以收纳外界的声音。

    “公主殿下。”

    久久得不到回应,元崎表情淡了些,终于剥下虚伪的外皮,唤她:“长穗。”

    长穗强迫自己回神,发红的眼睛看向晃在空中的玉佩,色泽莹润的玉佩不知在何时磕出了细纹,渗入的血水被纹路吸收,再难擦拭干净。

    缓了片刻,她才沙哑出声:“这是你要的兵符。”

    玉佩打了几个转,又被元崎捏回掌心,像是早就知道长穗的答案,他的轻漫并未收敛,歪头只盯着玉佩多看了几眼,恍然大悟的语气,“原来这就是慕厌雪的兵符啊。”

    啪——

    极为突兀,玉佩被抛入空中,掉落在长穗脚边,碎成数片。

    元崎起身,用脚碾过碎玉,用力捏住长穗的脸颊,含笑的面容阴冷森森,“耍我?”

    他是有多蠢,才会相信掌管南荣数十万精兵的虎符,会是一块毫无特性的破玉。

    长穗怔怔看着地面,面容被元崎强迫抬高,也懒得再同他伪装,“耍你又怎样,你不是也在利用我吗。”

    与慕厌雪朝夕相处,慕厌雪又从来不避着她,哪怕长穗无心探查,也确实知道他将兵符放在何处,正是因为知晓,她才装模作样去取慕厌雪的玉佩。

    那枚虎符是南荣最后的护盾,将它偷给元崎,不亚于将南荣拱手相送。长穗没那么蠢,更不至于为了完成任务,就拿整个南荣陪葬,之所以还答应偷取虎符,不过是她想让慕厌雪知道,她为了活命背叛了他,哪怕相信一个恶人,也不愿相信为她以命续命的他。

    真正的虎符还在慕厌雪手中,那是长穗留给他的复仇利刃。

    没有了她的束缚拖累,失了对她的爱意献舍,慕厌雪可以干净利落斩断元崎对他的威胁,率领大军踏破漠北城,还世间安宁。

    长穗在等,等慕厌雪口中的让她后悔,等慕厌雪对她死亡的审判。

    “为恶者,世间不容,若无天灭,自有人收。”

    冷冷看着元崎,她丝毫不惧把人惹恼丧命,反扣住他的手腕,“你压在赌桌的权谋,注定是死局。”

    元崎微微眯起眼睛,森暗的瞳底明灭不熄,如囚笼般锁住眸中倒影。

    顺着长穗的力道,他垂落手臂往后退了一步,“看来,你都猜到了。”

    太过聪明的人不被上位者所喜,而有些聪明恰恰能保命,长穗并非多聪慧之人,只是刚巧猜到了元崎所谓的赌局。她知道元崎舍不得杀她也不敢让她死,因为他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你猜中了又能怎样呢。”

    对于长穗的挑衅诅咒,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有毫无把握的弱者才会恼羞成怒。

    暖光的烛火下,他微微倾身对上长穗的眼睛,近乎痴迷般用手指抚过,“你只是看破了我的赌局,却猜不透慕厌雪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可是,他能猜透。

    溢不住的笑容攀爬浸透入面容,元崎侧身在长穗耳边吐息,“在你抛弃慕厌雪来到我身边时,我就已经赢了。”

    慕厌雪不愿放手的人,他连尸体也带不走。

    “你若不信,我们静等便知。”

    长穗自然是不信元崎的鬼话。

    她一次次伤害慕厌雪,最后为了得到他的恨,不惜放火烧了岁安宫。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手段拙劣漏洞百出,但她再次抛弃了他是不争的事实,慕厌雪究竟要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为了她落入元崎的陷阱。

    她不会信的。

    不会相信。

    口中说着不会信,然而她还是被元崎胜利在握的姿态刺激到,掩在袖中的斩情扣似有千万斤沉重,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掀袖查看,没有预想中的色泽加深,冰花透明只有一滴针尖大小的血渍,嘲笑着她的天真愚蠢。

    若先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无用功,那她如今留在元崎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

    长穗变得焦躁不安,因情绪波动太大生死恨再次毒发,被元崎强迫着又喂了一颗血莲丹。昏暗的房间中,他轻轻摇晃着白色瓷瓶,奉劝道:“只剩两颗了。”

    “你若不想慕厌雪再次为你取血,最好省些力气。”

    短短时日,长穗消瘦了一圈,本就不大的脸颊更为小巧,衬的眼睛又大又圆,只是失了色泽。听到元崎的话,她强撑着坐起身,“你什么意思,慕厌雪来了漠北?”

    得到否定的回答,长穗才微微松气。

    她安抚着自己,说不定慕厌雪已经放弃漠北放弃了她,又或者正在集合大军朝漠北攻来,元崎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残忍戳破,“我已经传信给他,想要救你的命,便只身前来漠北。”

    “长穗,他已经在路上了。”

    长穗垂着眼睛,“是么。”

    她想,就算慕厌雪来,也定是在暗处埋藏了鬼面人,他那般心思深沉缜密的人,怎可能让自己陷入无助的危险中。

    元崎没同她争论,帮她掖了掖被角,关心着,“漠北天寒,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长穗挥开他的手,“用不到你假好心。”

    “我可是真心盼着你好。”毕竟,“慕厌雪很快就要到漠北了,你们这么久未见,若你能亲自去迎他,他定会欢喜。”

    尽管长穗万般不信,两日后,元崎为她拿来厚实狐裘,告诉她,“慕厌雪来了。”

    虚弱的身体裹在毛茸茸的裘衣中,长穗随着元崎踏上城墙,高处的寒风刺骨刮人,她看到低处光秃的树木,竟才发现已经入了冬。

    “他来了。”身侧,元崎在笑。

    长穗怔怔望着城下,看到空旷无人的沙路出现渺小黑影,放眼望去,除了他一人一马,再无多余,哪怕是会遁地之术的鬼面死士,藏于沙土也不该如此平整。

    慕厌雪来了。

    他当真是……独自前来。

    预想中的千军万马不再,计划中断情绝欲的修罗杀神终是妄想,随着城门大开,无数北凉军将慕厌雪团团围住,长穗下意识上前,被元崎死死扣住肩膀。

    “真是让我好等。”元崎居高临下睨视。

    输给慕厌雪这么多次,这最后一场生死局,胜利终是偏向了他。元崎抑制不住的发笑,微微偏头看向长穗,意味不明道:“刑房已备好,慕大人是自己走,还是要谁请进去呢?”

    穿过层层长矛尖刺,慕厌雪抬眸看向城墙,目光遥遥落在长穗身上。

    刺骨的风卷起沙土,荡起他的衣摆墨发,距离太远,长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修长的身形挺直,毫无败者的弱态。他用温和悠悠的声线要求:“还是让我夫人送送我罢。”

    一路孤寂颠簸,他总该为自己索取些报酬。

    第88章 反向攻略34

    “……”

    早在慕厌雪为了双生蛇将两座城池拱手相让时,元崎就改好了暗牢。

    技不如人,元崎曾栽到过慕厌雪手中,险些丧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元崎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无望暗房,他身上每一道伤口的由来,都会被他牢牢记入心里,这些都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要活着,想尽办法活着离开暗牢,只要他还有喘气的机会,总有一天,他要将慕厌雪对他的折磨,用更狠毒的方式还回去。

    这一天,终于来了。

    “去啊。”推了推身边呆愣的少女,元崎笑着催促,“你这位孤身前来的好夫君,要你亲自送他去牢房呢。”

    长穗一动不动,身体已经被寒风冻僵。

    她想说不,想嘲讽慕厌雪愚蠢没有自尊,她更想一走了之,将恶毒没有心的人设维持到底,可她一开口,破碎的呜咽险些让她失控。

    “你该不会……”元崎听到了,含笑的面容滞住,他迟缓扭头看向长穗,语调渐平,“被他打动了?”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长穗不爱慕厌雪,不然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能将人拐来漠北。

    长穗的眼睫颤动剧烈,指甲用力陷入掌心,她将翻涌的情绪压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怎么可能。”

    大抵没有相信她的说辞,元崎还在盯着她看,目光泛冷。

    城楼下,慕厌雪还在静静等待,他没有再说什么,好像笃定了长穗不会拒绝。

    长穗也确实难以拒绝,她抬起沉重的双腿,往前迈了两步,身后的元崎忽然又喊了她一声:“长穗。”

    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更像是劝告,“你最好不要爱上他。”

    她怎么会爱上他呢。

    她怎么能,爱他呢。

    莫名有些想笑,长穗沉默着没有回应,一步一步下了阶梯,朝着慕厌雪走去。

    城中起了沙土,污暗了本就不算晴朗的天空,目光触及之处,朦胧不够清晰,尘埃落入长穗的眼眶,有种刺痛酸涩的感觉。

    街道上空无一人,宽旷的城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北凉军,随着长穗的靠近,尖矛下垂层层退散,无声让出来一条狭窄的路。

    她终于看清了慕厌雪。

    距离贴近,被利刃围困的男人清瘦修长,身上华贵的玄袍不沾褶皱,同在南荣王宫没什么不同。他并没有因奔波赶路显出疲惫,没有恼火怨恨长穗的背叛恶毒,黑黢黢的瞳眸一眨不眨定在长穗身上,慕厌雪唇角弯着浅淡的笑意,看起来竟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要温柔。

    “你……”长穗在他面前站定,想了满肚子骂他的话。

    他高出她太多,总需要她来仰视。长穗裹在毛茸茸的狐裘里,想让自己看起来威风一些,只是才抬起面容,脸颊被一双手捧起,慕厌雪垂眸看着她,试图在她脸上挤出肉嘟嘟的感觉,可惜失败了。

    “瘦了好多。”慕厌雪的指腹极凉,轻轻划过她的眉眼。

    好不容易才帮她养回来的肉肉,不过几天就掉光了,慕厌雪已经快记不起,最初那个明媚张扬的小公主了,每当她生气瞪向他时,鼓起的脸颊像白嫩包子,是那么软又那么的可爱。

    “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只字不提长穗放火抢夺假兵符的事,就好像他们还在南荣王宫,慕厌雪用随和的语气问她,“还是说,元崎待你不好。”

    即将扎人的钉子撞入软墙,啪的一声弹回她的身上,刚好刺入心脏。

    长穗有些装不下去了。

    她宁愿慕厌雪骂她打她,也好过他这样温柔以待,那些嘲讽恶毒的语句终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长穗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慕厌雪没有说什么深情动人的誓言,明明只是几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情绪淹没理智,她竟控制不住眼泪的冲出。

    一滴滴的泪,砸落到慕厌雪的手背,滚烫灼人。

    慕厌雪怔了下,对上一双破碎绯红的泪眸,语气低下,“哭什么?”

    他试图帮长穗擦拭眼泪,却被她恶狠狠的把手拍开,长穗哭到浑身发颤,像应激受伤的兽,恶狠狠质问:“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独自来漠北。

    为什么无论她怎样做,他都不愿恨她杀她。

    长穗不想要慕厌雪的爱,若他做不到率领大军夺城报复,那她宁愿死在蛊毒发作下化成一滩肉泥,哪怕不得善终无人收尸,也好过慕厌雪为了她自身来到漠北,他落在元崎手中,后面会发生什么,她根本不敢想。

    “你不是说要让我后悔吗!”长穗的眼泪流了满脸,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不让他碰,慕厌雪就只是静静看着她哭,听到她这声问,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长穗止不住眼泪,看到他笑,哭的更厉害了。她又气又难过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抬手去打他,哽咽的声音模糊不清,“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慕厌雪,世间怎么会有你这般蠢笨的人……”

    打在他身上的手被抓住了。

    没等长穗反应,她就被拽入宽阔的怀抱中,慕厌雪紧紧抱住她,用手臂圈拢她的腰身、扣住她的后颈,如蛇般缠绕束缚似要同她合为一体。长穗的面容撞入他的胸膛,视线陷入昏暗,她听到他问:“你后悔了吗。”

    长穗呆在他的怀中,忘了哭泣。

    慕厌雪拥着她,吐息温柔,一字一句重复着,“长穗,抛弃我,你后悔了吗?”

    因为她的抛弃,他被迫追来漠北,因为她的抛弃,他不得不受拘于元崎,若不是长穗不愿等待给他机会,就不会有今日的漠北城想见,更不会后面的……

    长穗,你后悔了吗?

    长穗紧紧咬住牙关,压制着痛苦的哭咽,她死死抓着慕厌雪的衣服,倔强回以一句:“不后悔。”

    “慕厌雪,背弃你我不后悔。”

    不后悔放火夺佩,不后悔投靠元崎,更不后悔对他的所作所为。

    这只是一场凡尘历劫,只是暮绛雪与她无聊的赌约,暮绛雪恨透了她,想要以她这一世的死作为救回灵洲界的代价,所以她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任务。

    她没有错,不需要后悔。

    一旦任务结束,眼前种种如同上一世的北凉,终究化为历史的一抔黄土,是话本上真假参半的寥寥戏言,是民间百姓的茶余闲聊。慕厌雪是假的,南荣长穗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长穗是理智的。

    她明明有这么清晰的认知,明明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悔,然而在她回房后,绞痛的心脏让她难以站立。

    跪坐在地,喷出的血溅洒地面,长穗耳边满是慕厌雪平静的轻应,“我定会让你后悔。”

    真可笑,所谓的后悔不是嘲讽折磨,不是残忍杀掉,竟是他孤身来漠北犯险受虐,还是打着救她的旗号。慕厌雪以为,他用这种方式就会让她后悔愧疚吗?

    “不会的……咳咳。”生死恨毒发,蛊毒游走于全身在皮肤下鼓现又消失,长穗无力仰躺在地上,沾着满脸的血喃喃自语,“我不会后悔。”

    永远不会.

    元崎手中只剩一颗血莲丹了。

    慕厌雪被关去暗牢后,长穗昏睡了两天才醒,醒来时,元崎立在她的窗前,大敞的窗扇映着枯黄落败的花园,这里没有枫树,没有四季常开的花草,只有大漠风沙,战乱尸骸,看不见的冤魂聚在天空不散,不知该同谁讨偿性命。

    “他……怎么样了。”长穗的嗓音干涩,发出的每个字眼都疼。

    血莲丹对她的作用越来越弱了,这一次毒发,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

    元崎听不得她的破锣嗓子,屈尊帮她倒了水,怼到她的唇边冷嘲热讽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他的死活。”

    长穗想要自己端着喝,奈何抬起的手腕颤的厉害,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就着元崎的手润了几口。

    积攒回一些力气,她靠坐在榻边辩解;“我只是不想让他好过,没想要他死。”

    “放心,他暂时还死不了。”

    不知想到什么,元崎弯起唇角,露出些愉悦的表情,“你想见他吗?”

    长穗看向他,听到他说:“你不想让他好过,巧了,我也不想让他好过,我刚好想到一个羞辱他的好法子,不过需要你来完成。”

    长穗眸光一冷,“你想做什么。”

    元崎神神秘秘道:“到时你自会知晓,现下最重要的,是你先养好身体。”

    只有长穗有力气下床走路了,才能实施后面的折磨玩乐。

    之后几天,各种补药荤食一轮轮的往她房中送,有时元崎还会亲自来监督她吃饭。长穗依旧见不得荤腥,口腹欲比先前比之更差,每天吃不了几口不说,还经常干呕犯恶心。

    见她天天如此,元崎的脸色难看起来,“你不会是怀了慕厌雪的孽种吧?”

    长穗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后更多的是羞恼,她抄起茶盏砸向他,“你胡说什么!”

    她与慕厌雪同房并不勤,在她身上的生死恨现形后,两人近乎没有行过房事,她恶心干呕是中蛊后常有的病症,这么久过来,慕厌雪都没提过怀孕的字眼,元崎一句话真是吓到了她。

    她怎么可能……怀上慕厌雪的孩子,那可是她的徒弟。

    尽管清楚自己怀不了身孕,但当元崎黑着脸寻来医官时,长穗不免也忐忑起来。

    “如何?”元崎立在一旁催促。

    大冷的冬天,医官汗湿了衣服,长穗枯槁随时咽气的脉象让他不知所措,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认,“这位姑娘……夫人并没有怀孕。”

    这般孱弱无力的身体,也无法受孕。

    长穗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元崎的脸色转好。养了多日,他见长穗的身体恢复大半,没了耐心,“明日我便带你去暗牢,你准备一下。”

    长穗没什么好准备的,她人在漠北城,受控于元崎迟迟完不成任务,若真要准备,便是该为了任务再努力一把,想想还能用什么法子让慕厌雪憎恨她。

    ……她想不出来。

    身体渐差,这些天长穗几乎倒头就睡,今夜却罕见失眠了。

    天光亮起,当元崎敲开她的房门时,长穗身形微晃险些站不稳,看的元崎眉头紧皱,“你还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披好狐裘,长穗随着元崎踏出房门,这是自慕厌雪来到漠北后,她第一次出门。

    地牢的甬道潮黏昏暗,刺鼻发霉的气味堆聚不散,很是难闻。

    长穗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在她失明时,暮绛雪曾牵着她的手走过一条漫长黝黑的地道,她的阿兄就关在地牢的深处,暮绛雪残忍的让她听到了赵元齐对阿兄的折磨。

    这一世,地位颠倒,带她来此的人成了元崎,暗牢中受尽折磨的成了慕厌雪。这,算是报应吗?

    吱——

    沉重的铁门被人用力推开。

    暗牢中没有窗户,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随着元崎点燃火盆,不大的房间有了光亮,长穗看到满墙满桌的刑具,房间的正中央,巨大的刑架上缠绕着一圈圈锁链,将钉在刑架上的人捆绑严实,只一眼,便触目惊心。

    “进去啊。”见她傻站着不动,元崎推了她一把。

    长穗跄踉着往前跌了几步,环顾四周,再无旁人,她不得不将目光又落在刑架上,不愿相信,“这是……慕厌雪?”

    “不然你以为是谁?”元崎走到桌边,挑选着趁手鞭子。

    慕厌雪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有的样貌,他的身上遍布伤痕,有些细长渗血,有些没了皮肉深可见骨,最让长穗惊寒的是,有一部分锁链,是从他的身体里钻出,血淋污红。

    啪——

    一道长鞭破空而来,绕过长穗抽在刑架上。

    长穗眼睁睁看到慕厌雪身上又多了一条血痕,她用力抓住再次抽来的鞭子,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你做什么!”

    粗糙的鞭身拍在她的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犹如刀割。元崎没想到长穗会抓鞭子,他拧着眉反问:“这话该我问你。”

    “长穗,你想干什么?”元崎压着火气道:“难不成你心疼了?”

    “我……”长穗的辩解没来得及出声,元崎便用力甩落鞭子。

    没给长穗反应的机会,他抓过身旁另一条鞭子,迅速抽向慕厌雪。

    “拦住她。”不知何时,牢房中多了两名高大狱卒,他们挡在长穗身前,不准她靠近。视线被挡,长穗推不开他们,只能听到鞭子落身发出的沉闷声响,每一声都让她心脏发疼,“元崎!!”

    长穗有些急了。

    这些天她尽可能平静着,尽管早已料想慕厌雪会被折磨,可当她亲眼看到,伪装的无畏碎裂,元崎的狠毒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元崎抽的更用力了,阴狠道:“不过抽他几鞭子你就心疼了,真该让你看看,他当初是如何折磨我的!”

    他不过是将慕厌雪施加在他身上的刑罚还了回来,为了留他性命做后面的事,他已经够留手了。

    多日折磨,慕厌雪每次都是在痛极中昏死,又在鞭打中苏醒,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长穗的声音,她像是在喊他的名字,又似乎在着急的说着什么。

    她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呢?该是又幻听了。

    尽管如此,在意识恢复清明时,慕厌雪出口的第一句便是:“别欺负她。”

    鞭打声停了。

    狱卒让开,长穗扑到了慕厌雪面前。

    凌乱的头发下,慕厌雪咳出血沫,吃力抬起面容,他看到长穗焦急的面容,红着眼睛想碰又不敢碰他,只能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慕厌雪。”

    “慕……慕厌雪……”

    “嗯,我听到了。”身体微动,牵连着锁链哗哗作响,痛的慕厌雪发出闷哼。

    刑架高重,慕厌雪绑在上面近乎悬空,他只能垂着眼睫俯视长穗,脸颊两侧满是乱发,用不太平缓的声音低喃,“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原本她是不会来的。”元崎踱步过来。

    弯出恶毒的笑容,他慢悠悠道:“可是长穗告诉我,她不想让你好过,于是我便带她来了。”

    长穗的身体僵住,说过的话被元崎完完整整复述出来,还是在慕厌雪面前,她莫名慌乱。想要出声辩解,可理智让她一言不发,对上慕厌雪沉甸甸的暗瞳,她看到他扯起唇角,同她对视着问:“穗穗想让我怎样不好过?”

    长穗往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巴出不了声。

    “像你这样的人,我抽你千百鞭子活生生刮了你,都不见得你会露怯求饶,有什么意思呢。”元崎同慕厌雪是一类人,再了解他不过。

    若是以前,他大概确实撼动不了他,不过现下,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元崎歪头看向长穗,“原本,我是想让她亲自来给你上些刑的,现在看来,怕是难以实现了……”

    还有什么是比所爱之人的伤害更让人痛呢?

    长穗没想到,元崎竟打的这种主意,她浑身打颤瞪向他,得来元崎假惺惺安抚的笑,“别急,太血x腥的你受不了,我还有其他法子。”

    从桌边拿起一个黑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根根细密冒着寒气的针,“眼熟吗?”

    看到盒中的细针,长穗脸色一变,完好的手指又开始隐隐幻痛。

    元崎道:“听说他曾将你关到暗牢数日,还对你用了骨刺。”

    元崎检查过长穗的手指,每一根都是完好的,显然被悉心养护过,若不是当年亲眼看到她指甲的异常,元崎还当情报有误。他将盒子递给长穗,“刻意折磨你做不来,以牙还牙你总该可以。”

    先前慕厌雪在地牢是如何折磨她的,她现在就可以怎么报复回去。见长穗迟迟不接,元崎眯起眼睛,“长穗,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长穗一动不动。

    若是没有那段记忆错乱,长穗恨煞了他,或许能行出报复,可拥有了失忆后的几年相处,在得知慕厌雪为她以命续命后,她对他就没那么恨了……

    长穗清楚的记得,慕厌雪指甲中有一条同她一样的血线,知柏曾暗戳戳告诉她,慕厌雪在指中刺入了一根完整的骨刺,只为感受长穗那时的疼痛恐惧。

    说是心慈手软也好,无用软弱也罢,长穗求大道做得出惩恶扬善,她手底下杀过不少恶人,却难以对伤害她的人,做出同等残忍的报复。

    伤了她伤了她的亲人,直接杀掉就好了,长穗也确实想过杀了慕厌雪,上一世也付出了行动,但是失败了。

    这一世,长穗与慕厌雪纠缠太深,已经分不清是谁欠谁更多,她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我不。”

    她后退着,不肯接元崎手中的骨刺,“我是不想让他好过,我是想过报复他,但我不想让他死,也有我自己的衡量选择,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她不爱他,将他引害到元崎手中受尽折磨,已是报复。

    元崎被她逗笑了,“说一套做一套,好像什么道理都让你占了。”

    “长穗,你还真是有意思。”

    同狱卒使了个眼色,锁链下降,慕厌雪的身体从刑架上释放,跌跪在地上。元崎将骨刺扔在慕厌雪面前,威胁道:“不管你想不想,今日这盒骨刺,都要刺入他的身体。”

    “你……”长穗心中一寒,对上元崎冷漠的眼瞳。

    “长穗。”他唤着她的名字,“其实我挺好奇的,你究竟为何这般厌恶慕厌雪。”

    他与慕厌雪相识多年,近乎从小一起长大,了解对方的习性与他共谋大业,也亲眼见证了他的背叛沦陷,是长穗给了他光明又毁了他,元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事实。

    长穗愣住,几乎瞬间想起了斩情扣。

    哪有什么玩弄厌恶,或许最初她对慕厌雪的玩弄,是出于上一世的报复,可到了后面,她纯粹是为了任务。她只是想得到慕厌雪的恨,想要死在他手中完成任务,仅此而已。

    叮叮锁链响动,听到这个问题,慕厌雪也看向了她。

    长穗的喉咙干涩,像被石头堵住了,她下意识抚上斩情扣,看到毫无变化的冰花,垂下眼睫,“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这是她曾给慕厌雪的答案。

    再听一次,慕厌雪没什么反应,反倒元崎笑出声:“好一个不需要理由。”

    “既然你这么讨厌他,区区几根骨刺入指,你为何做不到呢?”

    长穗感觉自己被架到了冰火上,冰上是她近乎没有感情的理智,火上是她燃烧的感情。没再理会元崎,她缓缓看向慕厌雪,问:“若我将骨刺刺入你的身体,你会恨我吗?”

    慕厌雪眼睫轻颤,望着她浅浅弯起唇角,“我大概会很痛。”

    不管是哪方面的痛,只要痛了,便会生恨,长穗也是痛到了极致,才会憎恨慕厌雪想要杀了他。瞧,失眠整夜想不出的应对法子,这不是找到了吗?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等到长穗回神时,她已经捡起地上的木盒。

    慕厌雪的手上满是污血,那双漂亮如玉的手,横着几条狰狞伤痕,随着他的抬起,清晰撞入长穗眼中。

    长穗从木盒中抽出一根骨刺,骨刺寒凉,冰的她手指哆嗦险些捏不住。她跪坐在地上,看着骨刺慢吞吞道:“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打从见你的第一眼,我便不喜欢你,捉弄戏耍你也只是太无聊。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从未失忆过,只不过不想死在你手中,想看口口声声说恨我的你,如何再爱上我。”

    慕厌雪静静听着,等她说完补充,“你成功了。”

    长穗又道:“你真的蛮愚蠢的,这几年你把我恶心的不行,我为何吃不下饭,就是因为只要一想到要与你同床共枕,我就恶心反胃,尤其是得知血莲丹是用你的血所制,我恨不能立刻毒发而亡。”

    慕厌雪的表情很平静,“我不会让你死。”

    这句话刺激到了长穗,“等这盒骨刺扎入你的身体,但愿你的嘴还能这么硬!”

    呼吸加重,她抓住了慕厌雪的手指,自己的手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她努力回忆着慕厌雪的不好,甚至去想前世乃至灵洲界暮绛雪犯下的恶,脑海中闪过慕厌雪对她刺入骨刺的画面,她忍不住问:“你的手,抖了吗?”

    在对她上刑刺入骨刺时,他的手,有没有抖。

    慕厌雪回:“没有。”

    他说他的手很稳,当时也是真的要折磨她,将刚刚刺入的骨刺又拔出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想反复折磨让长穗害怕。他越是这么说,长穗越拿不稳针,眼泪坠在眼眶随时积落,她知道慕厌雪在骗她。

    为了让她扎入骨刺,他不惜骗她。

    长穗抽了抽鼻子,尽可能冷硬,“你这么说,是生怕我心软动不了手吗?”

    慕厌雪挑眉,似没想到长穗能猜到,笑了笑只是问:“那你会心软吗?”

    长穗说不会。

    慕厌雪嗯了声,垂着眼睫像是累了,催促着,“动手吧。”

    细长的骨刺一点点刺入指缝,长穗紧紧咬出唇瓣,在血滴出来的瞬间,她猛地一个激烈拔出,有些崩溃道:“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慕厌雪反扣住了她的手。

    他竟在逼她动刑,长穗愣愣看着他,“为什么……”

    慕厌雪说:“你不做,总会有旁人来做,与其被旁人折磨,倒不如由你亲自动手。”

    这句话他说的冷静至极,甚至像在讨论天气。一旁的元崎也挑眉出声:“他说的不错,你不做,我便来,到时可就不只是骨刺这么简单了。”

    长穗没有了后退的理由。

    因为慕厌雪说:“忽然有些恨你了。”

    “若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沦落成阶下囚,若我能逃出去,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你最好说到做到!”长穗重新捡起了骨刺。

    活了几世,她都从未做过如此残忍的事,哪怕已经狠下心肠麻痹感官,可随着骨刺的一点点深入,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游于悬崖,拼了命的想要求救。

    当长穗又想放弃时,慕厌雪按住了她,大概看出她的软弱,他轻轻叹了声气,竟抓着长穗的手,迫使她继续将骨刺推入。

    “不,不要……”长穗的手已经软了,后半根针,几乎是慕厌雪抓着她的手没入的。

    完整的骨刺消失在指缝中,顺着血液迅速游于身体,在行刑的过程中,慕厌雪没有发出声响,只是再开口时,嗓音哑得厉害,“你还怪我吗?”

    “什么。”

    慕厌雪说:“我曾在你指中扎入了一根骨刺,现在你还回来了。”

    双倍还回来了,所以,可以原谅他了吗。

    慕厌雪还说,他从未派人追杀过桓凌,害死桓凌的人不是他,他甚至想过,要将桓凌救回来。

    “我好不容易得来你的心软,怎么可能再做蠢事呢……”慕厌雪将面容靠在长穗的肩膀上,痛极自嘲,“我想要将桓凌找回来,想找最好的医官救回他,我甚至想过,只要你肯爱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早已不是什么高贵不可攀的雪公子,在长穗面前,他卑微下贱,看似他掌控占据了她的全部,实则他的生死圈在她一念间,时刻会被投身于炼狱不得超生。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长穗不想听。

    慕厌雪阖着眼睫,强撑着将这些话说完,是不想让长穗有一丝怪怨他的借口,“同你比,我不如你狠。”

    可他还是想,想让长穗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强装的无情土崩瓦解,看着慕厌雪指甲中细长的血线,贯穿了整个手指,长穗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身体摇晃跌坐在地。

    她想起了桓凌。

    桓凌曾教导过她,恶与善最基本的区别,便是善有良知有界限有一个度,而恶可以无限扩散没有度量,为了报复恶人做出同等的恶事,那善恶还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她也要失去善恶的界限,去做没有下限的恶人了吗?

    一切都是为了任务,是为了完成任务。

    当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时,长穗袭来深深的厌恶疲惫,这么久以来,她真的受够了。

    为了完成任务,就要做到如此地步吗?她现在究竟是恶还是善,以拯救苍生做出的舍我恶道……她还是是她吗?

    放弃的想法一出,转瞬就在心里质问自己,灵洲界怎么办,万千生灵又该怎么办,若她不想方设法完成任务,她与暮绛雪犯下的罪孽便永远无法洗脱,究竟是良善重要,还是灵洲界重要,长穗该知如何取舍。

    牺牲她一人入地狱,换万千生灵重回人间,这很划算不是吗?

    可是……

    一道弱弱的声音在心海中响起。

    穿入万千喧嚣,那道低弱的声音轻轻发问:“你做到了极致的恶,慕厌雪还是爱你,你的这些恶又有什么意义呢。”

    幽暗狭窄的心房像透入了一缕光,长穗呆呆看向手腕,看到了透明只余一滴血渍的斩情扣,对于她的恶意折磨,无动于衷。

    慕厌雪又在骗她。

    “我错了。”眼泪簌簌掉落,长穗终于承认,她错的有多离谱。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慕厌雪根本不会再恨她,她的任务……失败了。

    如何能甘心,她的种种恶行同笑话有什么不同,长穗生出孤注一掷的念头,她拉开袖子露出腕上的斩情扣,哀求道:“慕厌雪,你恨我吧。”

    “只有得到你的恨,只有你肯杀了我,我们才能结束对彼此的折磨。”

    藏在心里的秘密终于吐露,长穗忽然感到无比轻松。

    其实,她早就不讨厌他了。

    她抱住慕厌雪,不在意他身上的脏污,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告知了她的任务始末,她哽咽求助:“你帮帮我好不好,就让我这一局。”

    “慕厌雪,求求你。”

    “杀了我吧……”

    【是我要辱你是我在玩弄你,我就是见不得你好!就是喜欢看你爱而不得沦为笑柄!来啊,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杀了我啊。】

    【慕厌雪,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啊!!】昔日的一言一语同此刻重叠,慕厌雪长久的猜测,终于得来验证。

    “果然,如此。”手指轻轻碰上长穗腕间的手链,他身上的血染红了纯净冰花。

    “其实在你记忆错乱后我便想,同一个人的性情喜好怎会变化如此大,直到你将这条手链送到了我眼前……”早在很久之前,慕厌雪便起了疑心,尽管他百无禁忌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他还是将长穗记忆不清时的话语记在心里,他想起自己的梦,想到了长穗的胡言乱语,看到了手链一点点的褪色,清晰记得它殷红的模样。

    或许,厌恶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而这世间大多数事,都需要理由来支撑。

    哪怕事实再荒谬,有些事也不得不信。

    “你……”长穗惊住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早就猜到了?”

    这怎么可能!

    慕厌雪虚弱发笑,不去看长穗,而是用手指反复摩擦着斩情扣,低低道:“我说过了,要你再给你一些时间,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可是穗穗,是你不信我啊。”

    慕厌雪抬起目光,黢黑幽暗的瞳眸不见脆弱,只有幽冥蔓延的暗色情绪。他屈指抬起长穗的下颌,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从不是玩笑。”

    这一次,他不会再心软了。

    “我不会杀你。”

    “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穗穗。”血水浸湿衣衫,在地面汇聚蔓延,暗牢里是慕厌雪疯癫肆意的笑,“你的任务,完不成了。”

    这是他对她最狠的报复。

    现在,你后悔了吗?

    第89章 反向攻略35

    “……”

    “……”

    慕厌雪疯了。

    为了报复长穗的抛弃,他已经彻底疯癫,漠北城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将是他对长穗的报复。

    未来得及冲出牢房,长穗体内的蛊毒就再次发作,哪怕元崎很快喂她服下了血莲丹,也难以阻止毒纹在她腕上的成形,那是一枚完整的血色雪花,透着死气的妖冶,糜烂血x腥。

    蛊毒的煞气已经压不住了,它们游于长穗的血液中,顶着她皮肤横冲直撞,在她身上裂开道道细缝,渗着血渍。好在血莲丹还未完全失效,短时间里,蛊虫还不会啃噬她的五脏血肉,不过一等血莲丹失效,便是长穗化为一滩肉泥的死期。

    最后一颗血莲丹,已经用掉了……留给长穗喘气的时间,不足十五日。

    长穗醒来的第二天,见到了双生。

    它盘在冰晶罐子里,通体透明像极了未吸食血液的冰原血蛭,丝丝冷气在它身上漫出,漂亮精致的细蛇只有蛇信是赤红,长穗看到了它尖锐细密的獠牙,咬一口该会很痛。

    长久的疑惑得到解释,长穗终于知道,它为何名唤双生了。

    双头双尾,明明是两个身体,却奇异融合纠缠在了一起,双生蛇,相辅相成,其实是共用一条命的两条蛇。

    慕厌雪用两座城池、数次刺杀都未换来的东西,因着长穗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轻易让她见到了。

    元崎用手抚过双生的蛇s头,语气淡淡:“有它在,你死不了。”

    长穗虚弱靠坐在枕面,闻言愣了下,不太确信,“你要救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蠢话,元崎拧着眉道:“我说过会救你,你不信?”

    长穗当然不信他,一直当那是诓骗她来漠北的鬼话,之所以会来漠北,不过是想利用元崎引慕厌雪生恨报复,压根就没奢望过元崎说话算话。

    “不必了。”暗牢中发生中事早已刻入她的脑海,慕厌雪身上每一道伤痕的由来,都有她的间接参与。长穗做不到无事发生,更没办法原谅元崎,她冷着声音道:“我身上的蛊毒,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她不想活了。

    这本就是一场誓约历劫,如今慕厌雪已经知道了一切,任务已败,灵洲界救回无望,她留在南荣已经没了意义。

    “你什么意思?”元崎提高了声量。

    倏地站起来,他大步走到榻边,阴沉沉看向长穗,“你想死?因为慕厌雪??”

    “同他没关系。”长穗脸色苍白,听到这个名字眼睫不受控的颤动,耳边依旧回荡着他低凉癫狂的笑,长穗蜷缩起手指,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是我累了。”

    她太累了。

    凡世两场历劫,每一场都生生扒掉她一层皮。若说第一场是暮绛雪无聊时的游戏,这一场便是他对她的报复,到头来,究竟谁报复了谁,长穗已经分不清,更不知回归本体的暮绛雪会怎样想。

    暮绛雪已经给了她两次机会,她都无力挽回灵洲界,这或许便是桓凌口中的天地有命,天道难逆。为了灵洲界,长穗已经舍弃了本我,她不知还要怎样奉献,才能将崩坏覆灭的灵洲界救回。

    她累了,真的好累……

    长穗想,不如就让她消散于世,拿这条命赎罪。

    “让我走吧。”余下的这几天,长穗不想留下漠北了。

    她的预感告诉她,慕厌雪对她的报复还没有结束,愚蠢的不是慕厌雪,一直是她,打从慕厌雪决定独身来漠北时,为了让长穗后悔,他就已经疯了。

    “你想走。”

    元崎脸色阴沉,“慕厌雪你不管了?”

    长穗现在真的听不得这个名字,她尽可能不去想暗牢中的那人,摆出没良心的笑,“我都没几天活头了,还管得了谁啊。”

    她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那你想去哪?”

    房中不知何时染了熏香,悄无声息塞满封闭的房间。长穗眼皮发沉,其实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去哪儿,灵洲界已经覆灭,无论北凉还是南荣,都不是她真正的归属,就连她唯一的亲人,也因她的无用一次次不得善终。

    “去荒漠吧。”

    长穗的声音越来越低,“找一片干净的沙地,把自己埋起来,等到化为一滩血泥,也不会污了路人的眼。”

    若是可以,她愿用血肉滋养土地,在沙土中栽培出一片花草,算作她来过世间的证明。

    “可惜了。”

    长穗的意识越来越沉,彻底陷入昏睡中时,她感受到元崎的靠近,轻轻抚过她的脸,元崎说着同慕厌雪一模一样的断言,“你死不了。”

    他也不会让她死.

    长穗身上的蛊毒解了。

    再次醒来,因蛊毒生锈僵死的身体回暖,重新有了生命力。习惯了沉重虚弱的身体,乍一恢复康健,她感觉整个人轻盈到似能飘起,腕上血红的毒纹也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

    长穗摸了摸脸颊,暖热柔软,又动了动手指,灵活有力,这个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蛊毒已解,将种种怪异归于回光返照。

    “醒了?”房门被人推开,看到坐在榻上的长穗,元崎弯起唇角。

    一看到他,长穗瞬间没了好心情,她冷淡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走。”

    “走?你要去哪儿?”元崎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她的话。

    长穗火大,站起身道:“我都快死了,你留我还有何用。”

    “难不成,你想亲眼看着我腐烂成泥?!”趁着体力恢复,长穗不打算从这里同元崎干耗,寿命尽头无所畏惧,她直接朝着门口走去。

    “谁说你要死了?”元崎抓住了她的手臂。

    轻轻的嗤笑传出,“难道你看不出来,生死恨已经从你身上消失了吗?”

    长穗脚步一顿,“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强硬抓起长穗的手腕,他掰开她的手指,让她睁大眼睛看清楚,在她的每根指腹上,都留着针尖大小的血洞,长穗低头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指腹也是如此。

    “这是什么……”长穗这才感受到丝丝的痛感。

    元崎道;“是双生蛇的咬痕。”

    “长穗,生死恨已经从你体中引离,从此之后,你不仅不会死,还会百毒不侵。高兴吗?”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没有了性命之忧,长穗不会再化成肉泥,死里逃生她并不觉得喜悦,反而被莫名的恐慌席卷,她的声线干涩不稳,“你对我做了什么,生死恨不是无药可解吗,双生是怎么引离的蛊毒,我为何会百毒不侵!!”

    一连串的问题朝着元崎砸去,让他啧了声不耐烦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没有了生死恨的压制,这般生龙活虎的长穗,还真是让他有些招架不能。

    “回答我!!”长穗拽住了他的衣襟,硬生生将人拉弯了腰。

    “你……”墨发垂扫颊侧,元崎没有防备,下巴险些撞到长穗的脑袋。他有些火大,阴戾的目光对上长穗晶亮浸染火焰的双眸,出口的狠话憋在口中,像被无形的烈火灼痛。

    “你当真,什么也猜不到吗?”元崎看到长穗红了眼睛。

    心中有痛快也有烦躁,他没再卖关子,“生死恨是无药可解,解不了却并非不可以引渡,你既知可以以命续命,便该能想到,以血换血。”

    双生蛇食血而生,毫无解毒的作用,慕厌雪之所以寻它,是因它是以血换血引离蛊毒的媒介。长穗指腹上的血孔,便是双生为她换血时留下的咬痕,长穗身上的毒血已全部引出,如今她体内流淌的,是百毒不侵的纯血。

    长穗的耳朵嗡嗡作响,将元崎吐出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晰,清晰到难以置信。

    【生死恨不是无药可解吗?】耳边回荡起她多日前的疑问。

    【无药可解,那便不解。】她记起慕厌雪温柔的面容,帮她擦拭着脸颊道:【我们可以换种法子解。】

    【什么法子?】

    【日后你自会知晓。】

    她终于知道,慕厌雪为何会说:【除了我,没有人能为你解蛊。】

    因为也只有他,能为她以血换血。

    元崎的声音再次塞入她的耳中,“知道是谁为你换的血吗?”

    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长穗面色惨白,抓在元崎衣襟上的手发软沉重,她吐不出声音,于是便听到元崎轻轻念出那个名字——

    “慕厌雪。”

    “将百毒不侵的纯血换给你的人,是慕厌雪。”

    这便是元崎留慕厌雪性命的原因。

    “……”

    以血换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分十次换,尽可能分摊生死恨的毒性,达到两方皆中蛊毒、却又都能活下去的平衡状态;一种是一次性换完,蛊毒完全引渡,得到一生一死。

    当得知双生在元崎手中时,慕厌雪便预见了,他大概没有选择的机会。

    为了活下去,为了完成同长穗的约定,他曾多次派人刺杀元崎,无果,只能同他谈笔交易。两座城池的拱手相让,便是他的投诚,之后长穗背弃他投靠元崎,在他的意料之中计划之外,如此,他也不必想方设法为自己谋生路了。

    元崎不可能让他活。

    在长穗再次抛下他时,他也没打算活。

    这场换血之术,是一方的独活,随着生死恨的入体,他感受到生命力的萎靡,一缕缕煞气冲撞在血液中,慕厌雪体会到皮肉开裂的痛,这样的痛苦,长穗苦撑了太久。

    如今,换他也替她承痛。

    吱——

    生锈的木门发出刺耳的杂音,昏暗的房中涌入微弱的光。

    慕厌雪靠坐在黑暗中,任由手臂绽开一条条伤痕,血水糊在他本就伤痕斑驳的手臂,被他用袖子遮掩。

    “你来了。”慕厌雪看向门边,弯起唇角。

    长穗站在光影中,板直挺立再也不会虚弱摇晃,她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站在原地,朦胧的暗色将他们远远相隔,大抵谁也看不清谁。

    长穗不知道该同慕厌雪说什么了。

    问他为何要救她吗?还是问他痛不痛难不难过,余下的几天寿数打算做什么,又或者有没有遗言?

    太傻了。

    她承认自己是个傻子,慕厌雪却是又疯又聪明的傻子。

    她迟迟不语,房中安静到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似乎只有她一人的。不知隔了多久,慕厌雪大抵明白她不会靠近了,发出轻轻的叹,“你昏睡了三日。”

    换血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长穗却昏睡了三日,相反,慕厌雪被暗牢中折磨数日,满身是伤,为了干干净净同她换血,还特意用冷水清洗了身体,他也不过昏睡一日。

    余下的时间里,他都用来想长穗了,“身体好些了吗?”

    “你手臂上的伤,医官帮你上药了吗?生死恨毒发绽开的伤看似浅薄也不可不重视,哪怕血液百毒不侵,也要好好爱惜身体。”

    长穗没有回应。

    慕厌雪大概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说自话道:“我最多还有十日寿命,不过元崎不会让我活到毒发。”

    “听说你想将自己葬在沙漠,你觉得,我该葬在哪里呢。”

    长穗有些听不下去,心中漫上一股无名气,她口不择言,“你指望元崎给你收尸吗。”

    话一出口,长穗就后悔了,慕厌雪怔了下,沉默须臾,于黑暗中笑道:“说的也是。”

    “那便死无葬身之地罢。”他倒没什么所谓。

    长穗险些就要说她不会不管他,她会为他收尸了,可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全都吞了回去,她想到了暮绛雪,只能闭了闭眼睛问:“你为我换了血,续过命,我可以满足你两个心愿。”

    他可以提出任何愿望。

    “我这条命,只值两个心愿吗?”慕厌雪似有些受伤。

    长穗愣了下,“那就三个。”

    慕厌雪讨价还价,“可我有数个心愿,怎么办呢?”

    “做人不可以太贪婪。”

    “你不是总骂我是畜生吗。”慕厌雪笑,“我一直是个贪得无厌的畜生,我以为,你早该了解。”

    长穗被噎,想到这一世历劫马上就要结束了,不打算同他计较,正要说随他,慕厌雪忽然开口:“那便允我五个心愿吧。”

    “第一个心愿。”像是验证长穗会不会遵守承诺,他淡声:“走到我身边。”

    长穗还当他会提什么刁难要求,没想到他会这么草率,没太多犹豫,她迈腿走到榻边,慕厌雪总算可以看清她的面容了。大概是被他气到了,长穗的脸颊透着血气,望着他的眼睛很晶亮。

    “第二个心愿。”慕厌雪定定凝着她的面容,“吻我。”

    “你说什么?!”长穗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算亮堂的房间中,他的眼瞳黢黑拢不入光亮,一字一句将要求重复,“吻、我。”

    见长穗呆站着不动,他问:“你是要食言吗?”

    随即轻笑,慕厌雪无所谓道:“做不到就算了,我就当没听到你刚刚的话。”

    所以,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将长穗的允诺放在心上。

    像是有股力推了长穗一把,顺道推散了她的理智,长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可能确实被慕厌雪的挑衅刺激到,她朝着慕厌雪扑去,捧起他的脸颊恶狠狠啃了上去,凶狠野蛮,换来的是慕厌雪轻稳的回抱。

    手臂圈在长穗的腰身,慕厌雪骨子里的强势让他反客为主,将人扣入怀中。

    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元崎也不会好心到让他上药,全靠他强悍的治愈能力支撑。如今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纯血,他的伤势愈合缓慢,随着长穗的压身,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溢出鲜血,洇湿他的衣服,蹭到了长穗的身上。

    空气中是蔓延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长穗与慕厌雪口勿得难舍难分,肿了嘴巴。意识迷离间,她感受到衣裙的湿漉,反应过来什么,急忙去推慕厌雪。

    “放……唔放开!”长穗气喘呼呼,看到他被血染透了衣服。

    她又急又慌,无措的从慕厌雪身上爬起来,骂他,“你是不是疯了!”

    慕厌雪的脸色苍白如纸,唯独唇色是水润的殷红,将残余的水渍拢入口中,他望着长穗沉沉发笑,“第三个愿望,好好活着。”

    他要长穗好好活着。

    哪怕他死了,也要好好活着。

    “慕厌雪!!”长穗心中一颤,失声打断他。

    只剩两个心愿了,不想再听他的胡言乱语,长穗忍不住问:“你当真想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若不提,她绝不会帮他收尸,任凭元崎如何处置他的尸体,她都不会理会。可他若是提出帮他收尸,就算慕厌雪只是暮绛雪幻化的一副虚假幻象,就算暮绛雪会因此羞辱耻笑她,她也愿意将他好好安葬。

    慕厌雪总算知道,这五个心愿的由来了,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深知元崎不会留给他全尸,他的血肉或许被喂畜生,或许会被混在土壤中育花,骨头也可能被磨碎扬洒。所以他说,“那你便取我一根骨头,贴身存放。”

    据说无人收敛的枯骨中,会藏有孤魂,就算死,慕厌雪也不想放过长穗。

    长穗瞪向他,已经瞪红了眼睛,许久之后,慕厌雪想到了最后一个愿望,问:“现在你对我的喜欢,有几根手指。”

    房中重新变为死寂。

    “算了。”

    忽然不想听长穗的答案了,他极快改了心愿,倦倦道:“最后一个心愿,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死。”

    【若我的面皮会在你眼前一点点腐烂融化,你还敢对我说爱吗?】长穗想到她曾对暮绛雪说过的话。

    暮绛雪曾见证了她的死亡,亲眼看到她是如何化为的枯骨,如今慕厌雪要她看着他死,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报应反噬呢?

    长穗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不想和慕厌雪说话了,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随着五个心愿听完,她转身就要走,匆匆的步伐像是被恶鬼追赶,直到她的手摸到门框,慕厌雪都没有出声阻拦。

    长穗推开了房门,迈出右脚。

    两世历劫,她身处其中,哪怕是块冷硬的石头,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无数画面灌入她的脑海,姻缘树,穹顶雪山,山郊石洞,寺庙山林,枯骨城墙,漠北城……

    画面定格在上一世的鹤台,她一身嫁衣踩立高台,质问暮绛雪为何执着于娶她。

    暮绛雪说:“因为爱。”

    这一世他也说,他爱她。

    左脚迟迟没有迈出,右脚反而从门槛外收了回来,长穗攥着门框上的手越收越紧,终是啪的一声,又用力扣上了门。

    她折回了慕厌雪身边。

    她问他,“你真的爱我吗?”

    慕厌雪低垂着眼睫,眉心红痕黯然失色,许是没想过长穗折返,掀抬的眼瞳沁入一丝微光,定在长穗脸上又像是错觉,“爱不爱,还有意义吗?”

    长穗坚持,“不管有没有意思,我都要知道答案。”

    “那便是爱。”慕厌雪回答的坦荡,该说他从未不爱她。

    这个答案在长穗的意料之中,毫无偏差。

    她抽了抽鼻子,摇着头道:“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有些话在她心中憋了很久了,现下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她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情绪,“你总说你爱我。”

    总是一次又一次对她说爱,每一世,都不肯放过她。

    “可你所谓的爱,是折我傲骨将我软禁摧毁,是欺瞒利用不择手段的折磨。你杀过我的亲人,毁了我珍重的北凉,覆灭灵洲界弑杀万千生灵,让我同你一起背负天道不容的罪孽。”

    长穗要承认,“或许你真的爱我,只是你这样的爱太过可怕,我不能要也……不敢要。”

    这样的爱,真的太痛了,她根本承受不起。

    眼眶酸疼,已经看不清慕厌雪的面容,长穗哽咽出声,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慕厌雪,就算我不通情爱,也知真正的爱不该如此。”

    一次又一次,暮绛雪一直在用错误的方式爱她。错误的示爱,真的是爱吗?

    这些话其实不只是想同慕厌雪说,长穗真正想质问的人,是暮绛雪。她口中按下的罪孽太深重,有些并不属于慕厌雪,说过这些后,她也并不期待慕厌雪能懂,蹭了蹭眼泪背过身,这一次离开,她不会再回头。

    “如果——”

    沉默许久的慕厌雪,忽然出声。

    长穗背对着他,看不到慕厌雪的神情,不知慕厌雪的情绪,只听到他很轻很淡问了句:“如果我换种方式来爱你,你会接受我吗?”

    她会吗?

    眼泪顺着脸颊滴落,长穗心中早有了答案,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啊。”

    “慕厌雪,太晚了。”

    暮绛雪,太晚了。

    他们总是一次次错过.

    漠北城外忽然集结了南荣大军。

    这是慕厌雪答应“送”给元崎的谢礼,以此来答谢他救了长穗。

    只是,慕厌雪耍了他,他没有给他兵符,这些精锐大军不是元崎侵占南荣的助力,而是要让他葬身漠北。本就不够安逸的战城再乱,李长霖集合军队随时准备迎战,元崎阴云密布,虽气但也早有预料。

    “他是真不怕死。”

    交战中途,元崎来找过长穗,将慕厌雪的阴谋拆穿给他,“他是在逼我杀他。长穗,他在报复你。”

    距离十日之期越来越近,那天之后,长穗再也没去见过慕厌雪,“那你会杀他吗?”

    “当然要杀。”元崎冷笑道:“虽然他临时改口,不想让你亲眼看着他死,但我想让你去看,你就必须去。”

    慕厌雪越是不想让他做什么,他就越要做什么。

    “明日我就要杀了慕厌雪。”

    当天夜里,漠北城乱,有刺客闯入元崎的居所,放了一把大火。

    长穗被知柏从府中救出,拽着他的袖子着急道:“慕厌雪在隔壁,你家公子就被关在隔壁房间,快去救他。”

    知柏一言未发,与鬼面人将她护在正中,毫无停留的往外冲杀。

    “你们不管慕厌雪了吗?”眼看着即将出府,长穗试图折返,“到底谁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为何不救他……”

    知柏终于出声:“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有营救殿下。”

    况且他们的目标太大,整个漠北城都在元崎的掌控中,他们也无力带着两人一起逃。见长穗不肯配合,知柏与鬼面人对视了一眼,“殿下,得罪了。”

    长穗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嗒嗒,嗒嗒——

    是潮湿冰凉的雨水。

    耳边吵嚷不断,似乎还有马匹的嘶吼,长穗睁开眼睛,发现天空飘下的不是雨,是雪。

    “不要出声。”

    “殿下,千万不要出声。”长穗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狭小空间,她的意外苏醒让知柏慌了神,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手指用力的哆嗦打颤。

    这里大概是高墙处的某个狭小空间,下方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围堵在一块空旷平地,正中是躁动嘶吼的马群。长穗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看到马群正中,立着熟悉的身影。

    “长穗!”

    不知从何处传来元崎的声音,他一遍遍唤着长穗,“我知道你还在城中,慕厌雪马上就要死了,你难道不想救他吗?”

    “只要你出来,我可以饶他不死。”

    “长穗,你出来啊!”

    四周回荡着元崎的催促,“十。”

    “九——”

    “唔……”意识到元崎要做什么,长穗瞪大了眼睛,想要摆脱知柏的束缚。

    在这期间,慕厌雪不发一言,他的脖颈四肢上缠绑细密的钢线,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三——”

    “二——”

    “穗穗。”当“一”字落下时,慕厌雪忽然抬起面容,望着虚空道:“闭上眼睛。”

    最后一个心愿更改,他不想让长穗看着他死了。

    长穗傻呆呆看着他,没有听话的闭上眼睛,将他的身影塞了满眼。她只看着慕厌雪,所以没有发现,冰晶中倔强留存的血渍开始缓缓消失,斩情扣化成了纯净无暇的透色。

    这是慕厌雪对她最纯净的爱。

    “一。”

    血雾弥漫。

    人群中传来刺耳的尖叫。

    是错觉吗?

    天空好像变成了红色。

    第90章 攻略失败2.0

    百年前降临在北凉的红雪重现南荣,血色的雪纷纷扬扬铺满地面,久久不融。

    战事已起,无数尸骸在漠北城内外堆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漠北尸横遍野寸草不生,成了埋葬两国尸魂的坟城。

    据传坟城的城门上,曾高悬着一颗头颅,有人骂他是北凉的叛徒,有人赞他是南荣的忠臣名士,也有人传,他是为救妻子孤身入敌营被虐杀的痴情人,至于他叫什么名字,说什么的都有,唯独不变的是,他名中有一“雪”字。

    慕厌雪死了。

    口口声声要将她千刀万剐的人,最终死的比千刀万剐还惨烈。

    长穗亲眼看到了他的身体破碎,看到了他的残肢踏烂在马蹄中,他的头颅落地被踢踏滚了很远很远,白皙的皮肤被血覆染,漂亮的眼瞳望着虚空霎时溢满鲜血,蜿蜒的血水像蛛网,密密麻麻爬满地面。

    南荣领军的将领是刑部尚书楼长风,慕厌雪手中数十万精兵交在了他手中,知柏告诉长穗,慕厌雪用兵符逼楼长风立下血誓,要求他必须安全救长穗出城。

    “他为何不把自己算进来。”这句话问出之前,长穗一直以为,慕厌雪是故意死在她眼前的。

    知柏望着她的眸光复杂,“您觉得,楼长风会救公子吗?”

    长穗是南荣公主,楼长风身为南荣朝臣,于公于私都要救长穗出敌营,可慕厌雪算什么东西?

    在南荣朝堂,他是权势滔天凌驾于百官之上的暴b君,在朝臣眼中,他是操控少帝居心不良的北凉细作,就算慕厌雪亲手将兵符送给了楼长风,可这本就是属于北凉的东西,他为何要救?他有什么理由救他?

    慕厌雪的死,对南荣百利无一害,以楼长风对他的憎恶,哪怕发了血誓不得好死,也不会让慕厌雪活着离开漠北。

    知柏说:“公子不是不想生,而是他心知,无人会让他活。”

    北凉不容他,南荣不信他,敌军要他死,同僚厌恨他。身在南荣的日日夜夜,慕厌雪不知遭到了南荣和北凉多少次的暗杀,在这种步履艰辛的境地,慕厌雪不觉得辛苦,唯独长穗的背弃,只一击便让他爬不起来,知柏红着眼睛指责,“殿下,是您将公子逼上了死路。”

    慕厌雪不想活吗?

    他那般无情强大的人,受到再多的伤害也不会寻死,哪怕身处死境,他也会不择手段爬出来,可他实在太累了,同长穗一样……太累了。

    当生时失了欲求野心,寻死便不是懦弱,而且累极的死心。

    长穗可以为任务失败没有生的意愿,慕厌雪也可以因她而心死,心死了,便不会想方设法活下去,慕厌雪的死路,在长穗放下大火转身抛下他时,就已注定。

    “……”

    慕厌雪死了,长穗却还活着。

    漫天的红雪落于她身,像是修复了她孱弱不堪的凡人之体,没有了誓约任务的压制,她额心生疼现出幽光,恢复了本体法印。

    没有了慕厌雪的指挥谋略,南荣手握数十万精锐大军,却久攻不下元崎所霸占的漠北。长穗终于明白,为何元崎说,慕厌雪死了,他便能赢。

    可是如何能让他赢呢。

    长穗同楼长风借了一把剑,孤身又入了漠北城。

    她要完成许下的五个心愿,找回慕厌雪一截断骨,虽没有恢复全部修为,但足以让她杀了元崎。

    “你想要他的尸体?”见到长穗回来,元崎微有诧异,懒懒靠在金椅上道:“你不是看到了吗?断成一截一截的肉泥,你不会以为我会捡回来吧。”

    “哦……我倒是还真从牲畜嘴里留了一块,也分不清是哪个部位,丢去火炉烧成灰了。”

    “你想要吗?”

    元崎从脖子上拽出一枚指甲大的琉璃球,当着长穗的面,啪的一声捏碎。细碎的灰沫洒入酒中,被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就连那颗挂在城门的头颅,也在重重交战中遗失,遍寻不到。

    “你——”长剑横在了元崎的脖颈上,长穗红了眼眶,不曾想到元崎会做的这么绝。

    锋利的薄剑割破脖子,她近乎嘶吼着质问:“慕厌雪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恨他至此!!”

    “因为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不顾利刃的威胁,元崎握住长穗的手,恨恨盯着她道:“当初该同你成亲的人,是我。”

    北凉时,他与慕厌雪是多年挚友,两人共谋大业,元崎入南荣为质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待慕厌雪以使臣的身份入了南荣,趁着宴席酒乱,生米熟饭,元崎将借驸马之位,在南荣朝堂站稳脚跟。

    那时,长穗在他们眼中只是一枚踏脚棋,不会愧疚的牺牲品。

    元崎在北凉为质后,曾多次暗中窥探这位棋妻,他早已认定长穗会成为他的妻,思索过数次如何与长穗假意迎合,可谁也没想到,不等计划实施,长穗便当众选夫,偏偏那个人还是慕厌雪。

    慕厌雪要护她。

    慕厌雪说:“我来当南荣驸马,于计划实行并无影响。”

    慕厌雪为了她,开始拖慢毒害桓凌的计划。

    ……慕厌雪想要放弃计划了。

    元崎数次敲打刺杀慕厌雪未得到理会,他想对长穗下手时,慕厌雪却掐着他的脖颈想要他死。盟约撕毁,他的千秋大业帝王梦,竟成了慕厌雪情爱下的牺牲品。

    【你们在北凉有仇吗?】

    【先前关系还不错,后来……大抵不满我成了穗穗的驸马。】

    原来,慕厌雪没有骗她,长穗曾最接近于真相,却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该死吗?”

    元崎阴戾喊道:“北凉是我的,南荣是我的,你也该是我的!!”

    他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有错吗?

    他没有错的,慕厌雪在他手中死上千百万次都不解恨,他已经得到了北凉,马上就要得到南荣,就连长穗,日后也该是他的。

    “慕厌雪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元崎近乎癫狂,“我能给你更多,能光明正大许你做两国之后,慕厌雪就是个输在我手中的废物!他有什么好!!”

    “长穗,同我成婚吧。”

    长穗看着他,透明的冰花手链从袖中悬坠而出。

    额心幽碧的法印微闪,长穗沉寂的面容如无喜无怒的圣洁神明,慢吞吞道:“我有一个徒弟,不堪造就天天想着同我成婚,他比你更要惹人厌烦,心眼小善妒还是个瘟神,若让他得知你也想娶我,他又要发疯了……”

    “他是谁?!”元崎眸光一凝,感受到利刃埋入皮肤的力道加深。

    长穗未答,自说自话,“你去找他打一架罢,谁赢了我便嫁给谁。”

    “好吗?”

    哧——

    鲜血四溅,元崎的脑袋晃了两晃,脑袋砸地滚到阶下。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长穗送他去找暮绛雪了。

    染血的长剑被她丢落在地,看着元崎死不瞑目的头颅,竟意外与慕厌雪的面容融合……真是疯了。

    “我不是在为你报仇。”

    望着被血雪染红的天空,长穗轻轻为自己辩解,“是他说要娶我,我只是送他去见你。”

    “他太坏了,该死的。”

    她没有为他报仇。

    没有感到难过。

    更不会后悔。

    “……”

    北凉大军无主,南荣趁乱攻入,持续许久的乱局终于落下帷幕。

    灵力耗损太重,长穗昏睡数日,等她醒来时,人已经回了南荣。

    长穗杀了元崎,天下很快就要太平,任务失败,她没有了留在凡世的必要,看着逐步恢复灵力的身体,以及接连不停地红雪,长穗开始思考,该如何从凡世脱身。

    她想回灵洲界了,回她破败不堪的天地。

    “公主殿下。”没过几日,楼长风也在漠北赶了回来。

    楼长风告诉她,慕厌雪有东西留给她。

    顺着楼长风留给她的地址找去,长穗到了南荣王城最繁华的街市,看到了一座气派奢华的新宅。哪怕人在府宅外,她也能看到从墙内探出的枝干,是掉光叶子的枫树。

    朱红的鎏金大门上,牌匾高悬显眼,长穗怔怔看着牌匾上的凌厉笔锋,认出这是慕厌雪的笔法,上面写着五个大字——

    四季循枫居。

    【我喜欢枫林,却不喜欢宫里的枫林。】

    长穗踏上阶梯,想到了曾与慕厌雪随口许下的话。

    【我想要一间大宅院,院子建在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每天推开大门就能看到繁盛的市景。】

    长穗推开了院门。

    【我要在宅子里种满枫树,咱们的寝房外,要种最大最漂亮的一棵。】

    入目的是宽长青石板路,两侧栽种着排排枫树。正值冬季,枫树凋零光秃,配着漫天飘零的红雪,萧索凄凉,长穗却能想象出,枫树盛满嫩绿时的生机,也能幻想到,枫叶变红时的昳丽。

    仿佛她已在这里居住了数年,无需指引,灵魂的契合让她轻易找到了寝院,看到了那棵最大最漂亮的枫树。它究竟能有多漂亮,长穗暂时看不到,想来也没机会看到了。

    她抽了抽鼻子,蹲下身去挖树下的泥土,挖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楼长风口中的盒子。

    楼长风骗了她吗?

    想想也是,他们二人的关系那么不好,慕厌雪怎么可能让楼长风知道宅邸的所在地。

    应该是慕厌雪在骗她。

    他可能从未埋过东西,在故意耍她,又或者是……他真的埋了,但反悔了,把原本想要留给她的东西又拿走了。

    长穗挖到手指发红,疼的她红了眼眶,她喃喃告诉自己,再挖最后十下,若还是什么都没挖到,哪怕慕厌雪真的埋了东西,她也不要了。

    “十。”

    “九。”

    “八……”长穗挖一下数一下,眼睛越来越酸疼了。

    当“一”字吐出时,指甲碰到坚硬的木盒,长穗小心翼翼把木盒捧出来,打开,发现只有一张轻飘飘的信。

    好失望。

    长穗心想,她还当是什么绝世珍宝,没想到只有一封信。早知道她就不来了,早知道她也不该挖,现在失望的她越来越难过,难过的快要哭了。

    擦干净手上的泥土,长穗打开信封,手指因挖了太久的泥土而发软无力,累的她手指发抖,险些拿不住信。

    信上的字迹同门外牌匾上的提字无二,只有寥寥数行,薄纸一张。奇怪的是,整张纸皱巴巴的,像是被人揉搓攥成过纸团,不平整的纸面上写着:

    【吾亲手栽种枫树,愿与妻同看四季枫林,循生不灭。】

    墨痕加深,应该是许久后又新添的,隔了数行,只有潦草杂乱两字:【罢了。】

    心有不甘,但,罢了。

    他放弃自己,放过长穗,所谓的四季循枫……罢了。

    他同长穗在枫林许下的承诺……罢了。

    不再维固南荣朝堂的稳定,不去平元崎掀起的天下大乱,答应长穗的承诺作罢,他不必计算着与长穗有限的相伴辗转反侧,不必勉强自己杀了她达她所愿。

    罢了罢了,全都罢了。

    这根本不是慕厌雪留给长穗的信。

    这是慕厌雪在四季循枫居写下的祈愿,埋于树下等待发芽结果,大抵没过太久,就挖出作罢,揉皱丢弃。

    慕厌雪根本没有给她留任何东西。

    这封“信”,是有人在对她恶作剧,至于究竟是谁,长穗不想深究。因为她已经失望到流泪,无论怎样擦都止不住,泪水打湿纸张,晕开字迹,如同纸上被稀释淡化的罢字。

    她与他,只能作罢.

    慕厌雪选的宅邸,当真喧闹繁荣。

    哪怕红雪异象不散,街上依旧行人不绝,长穗呆呆站在门前,手中捏着那张皱巴巴的信,一时不知该去向哪里。

    “欸姑娘!”有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长胡子的灰袍老头儿冲到她面前,张口就骂,“可算让我逮到你了,你那情郎也忒不是东西,口口声声说着不信神佛,砸了我的摊子却顺走了我的锦囊,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还钱!!”老头儿伸着手道:“老道也不同你狮子大开口,就把你情郎欠我的那五十两还来就好。”

    长穗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老头儿是谁。

    记忆中,她与慕厌雪同逛庙会,慕厌雪不满卜算结果确实砸了一人的摊子,还说那人是招摇撞骗的神棍,长穗后来也确实捡走了老头儿遗落的锦囊。

    那不是遗失,是老道人故意留给他们的。

    “抱歉。”长穗的眼睛红肿,嗓音已经哭哑了。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她才敢从四季循枫居出来。匆匆摸遍全身,并未找到任何财物,就在这时,有东西在她腕上滑落,坠落地面。

    ……是斩情扣。

    长穗无论如何都取不下的斩情扣,竟在她手中脱落了。

    晶莹的冰花无暇水润,落在地面像透明的冰雪,老道眼睛一亮,先长穗一步把手链捡起来,“没钱便用它来抵!”

    “这个不行……”长穗伸手去抢,却被老道灵活躲开。

    他一溜烟钻入人群中,笑得张扬像捡到了什么宝贝,长穗追入人群,四处寻不到他的身影,只听到耳边传来他苍老缥缈的念声:“前世孽缘今世续,不是姻缘莫强求。”

    “执念深重化为业,所念皆空因果循。”

    “姑娘,这锦囊中的真谛,你可悟到?”

    长穗定在原地。

    人潮汹涌,无数路人在她身旁途径,有笑有闹,有哭有忧。

    重归庙会当日,姻缘树下,慕厌雪认真凝着她问:“听说这棵姻缘树灵得很,一旦挂上,我们便要生生世世做夫妻,当真不悔?”

    “……”

    “我是不信神佛。但我信月老会护佑你我,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

    “穗穗。”

    “一直笑罢。”

    “笑久一些。”

    他早已同她承诺过,会为她达成所愿,他要她等她,可她从未信过。

    原来,她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任务。

    前世孽缘今世续,不是姻缘莫强求。

    执念深重化为业,所念皆空因果循。

    抬起空荡荡的手腕,看着早已溢出十指的爱意,长穗终于醒悟,“原来真正执念深重的人……是我。”

    世界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