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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制物课

    明宝清还是言而有信的, 开口要请老苗姨替自己选一个定亲的日子。

    老苗姨心里是高兴的,也可有些犯难,问:“要给?严小郎聘礼, 还是收他的彩礼?”

    明宝珊‘咔呲咔呲’吃着炸鱼皮, 道:“也收, 也给?, 反正都要抬回来?的。”

    老苗姨一听觉得也是,热闹些总好的,就?选了一个寒月廿二的日子, 寒月初八是蓝盼晓和文无尽的婚期, 刚好是秋试放榜之后,届时文无尽若中举,则是双喜临门, 若是不中, 也另有一桩子喜事令他开怀。

    定亲的日子选在他们的婚事之后, 那么家中的红纸彩绸都不必撤下来?, 可以?一直红彤彤挂下去,看?得人心也暖洋洋的。

    明宝珊吃完了这一碟又?香又?脆的炸鱼皮,又?喝了一盏薄荷茶清口, 侧身趴在老苗姨背上瞧了眼她膝上的黄历本?, 然后起身穿鞋。

    坐在老苗姨对面塌上正串铜钱的朱姨撩了下眼皮,道:“哪去?”

    “去铺子里瞧瞧她们打理得怎么样了, 再制些香粉备着,明儿我打算开门了。”明宝珊说。

    老苗姨合上黄历本?, 道:“再歇两日吧。”

    明宝珊摇了摇头?, 道:“再歇人就?懒了。”

    “胡说,这些天在家你?手里也没停过啊, 小莲她娘不是也替你?接了几?件老客的活计?”老苗姨道。

    “那点活计算什么,都是曦姐做了。也就?是她回乡上看?纸坊的时候我才接手做一点。”明宝珊整了整裙摆,见朱姨搁下手里的铜钱串,知道她是想跟着一起去,就?道:“阿娘把钱串串好吧。小妹驾车带我去的,铺子里不也还有二嫂、霜降在呢,没事的。”

    朱姨挺起来?的腰又?歪了回去,撇撇嘴说:“这么大个人还要小的给?你?驾车,啥也不会。”

    “马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明宝珊被说得有点发臊。

    老苗姨笑道:“别听你?阿娘的,她就?这张嘴了。其实畜生通人性,你?瞧着那些马儿、骡子就?怕,牵个缰绳也哆哆嗦嗦,它们也知道你?怕,就?欺负你?,不听你?的使唤。不过么,她们都降得住,你?降不住也没关系。”

    “就?是。”明宝珊‘哼’了一声,裙摆在门边一晃,出去了。

    朱姨见她出去了才抬起眼,侧了侧身子歪过脑袋往门外瞧,听见明宝锦和明宝珊的笑声响起,又?见她们在庭院牵手朝外走去,她才缓缓摆正了身子,一看?手里的钱串子,‘呦’了一声,道:“这是数了几?个了?”

    老苗姨也‘唉’了声,道:“瞧我这记性。”

    朱姨就?见她下榻往屋里去了,回来?时拿了个木板子往朱姨眼前一放,那木板子有个算盘那么大,中间挖了十条槽,刚好可以?竖着摆下铜钱。

    “元娘给?做的,一条槽放满就?是一百个,一盘摆满了就?是一贯钱,不用?数。”老苗姨说:“她做了三个,还有一个被三娘拿去户部钱库用?了,余下这个是预备着给?你?带去铺子里用?的,叫我给?忘了。”

    “嘿!”朱姨喜欢数钱,跟得了个新玩具似得就?玩起来?了。

    明宝珊和明宝锦这就?往铺子里去了,这几?日她的确也没有闲着,又?招了几?个绣娘,已?经住在铺子后头?,由霜降看?管着在做工了。

    卫二嫂可以?帮着朱姨管店,性子吃苦耐劳,也是在人前历练多了,没有初来?时那样拘谨了,但做不了制衣裁缝的活计。

    而小莲这丫头?越长?大越是沉稳,是个内秀的,只不过在裁缝这件事上也没什么天分?的,倒是明宝清做的那些绣架,拿过来?的时候胳膊腿都是分?开的,小莲一个人搭了一个晚上,一点错处都没有,且小莲很会做点小玩意。

    譬如皂团和澡豆这种小东西,霜降在从前主家就?是做些两样的,同明宝珊一起回忆琢磨出来?的方子,两个人试了一回,小莲只在边上瞧着打下手,可她就?会了,而且是越做越好。

    澡豆就?是豆粉加上些白芷和熏香残余的灰烬,搓成一粒粒丸状的小圆豆,用?来?给?客人净手的。

    皂团要等每年入秋的时候才做,采下皂荚来?,需得煮熟捣烂,添上面粉和香粉做团丸。

    皂团要滑很多,澡豆则要粗糙一些,这两样都可以?再加猪胰子,加了猪胰之后就?会腻很多,洗完皮肤还润润的。

    可就?算不加那一只猪才有一副的胰子,面粉、药材、香料总是要加的,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可明宝珊没办法在这些事情上不讲究,她一定要干净漂亮,香喷喷地过这一辈子。

    小莲刚到铺子里的时候,明宝珊教她侍奉客人之前要洗手,指甲不能留,夏天每天擦洗身子,勤换衣裳,冬日则要三天换一次。

    小莲起初听了这些话,总是有些羞赧的,但依着明宝珊的话做久了,不洗澡不换衣她自己就忍不了。

    明宝珊讲究,朱姨挑剔,但她们也非常大方,没说自己用?皂团洗澡,用?澡豆洗手,就?让小莲她们抓灶灰洗一洗手得了,这些日常的东西,她们从来?都有一份。

    明宝珊走进?来?时,卫二嫂正和霜降一道在换帘子。

    卫二嫂在这铺子里待得愈发自在了,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终于也舍得给?自己买了一支镀银的铜簪,戴在发上,看起来颇为端庄。

    明宝珊是要求这自己这铺子也要漂漂亮亮的,所以?春夏秋天的陈设就?像她自己从前在侯府的屋子一样,都要有不同。

    夏天要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所以?卫二嫂和霜降正依了明宝珊的意思,用?一副晃动的贝壳珠帘替了竹帘。

    “二娘子怎么自己来?了?”卫二嫂一开口便?是做母亲会说的话,明宝珊笑了笑,道:“小妹在偏门停马车呢。小莲开了门我才过来?的。”

    院后头?果然响起两个女孩说笑的声音,明宝珊去后院瞧了一眼,见院里摊着好些家伙事,就?道:“怎么现下又?做澡豆了?前次做的都用?完了?”

    “前日叫高夫人都买去了。这些时日铺子关着门,小莲下了学就?仿着大娘子给?四娘子刻的糕饼模子刻了几?个澡豆模子。她做事可真细,豆粉碾得细又?白的,白芷粉也白,咱们熏衣香烧下来?又?是薄灰色,兑起来?还真像芝麻糕饼,往模子里一磕,真有模样,那天借日头?摆在花架上晾呢,香气散了满屋子,高夫人来?取衣裳时先闻见了,又?瞧见了,把那一板子都买了去。”霜降说着笑看?了眼卫二嫂,道:“二嫂要了人家六文一个,一盘九个,抹了零头?,卖了五十文。”

    “要了本?钱而已?。”卫二嫂却叹了口气,道:“还叫那小的埋怨上了。”

    “小莲还不乐意?”明宝珊问:“为什么呀?”

    “说是自己的模子刻得糙巴巴的,不比大娘子的手艺好,又?说那一板子原是预备着拿给?你?们先试过的,说我见钱眼开。”卫二嫂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女儿数落见钱眼开,真是新鲜了,“可那方子也是二娘子你?试了又?试的,不会有

    什么错处,模子是没大娘子刻得好,但,但那是澡豆啊,再漂亮,水里一打不就?糊了?”

    “阿娘还说呢。”卫小莲的声音顺着没关的后门冒进?来?,她和明宝锦端着一盘新做的澡豆走了过来?,对明宝珊道:“二姐姐瞧瞧我今儿新做的,澡豆这东西还真是没什么花活好弄的,豆粉不细印不上花,碾细了搓起来?又?不下灰。”

    因为澡豆还没晾透,明宝珊很轻手轻脚地拈了起来?,细细瞧了一会,道:“是了,不必太挑剔了。虽说东西漂亮很要紧,但澡豆太漂亮了,价钱高上去,反而卖不动了。我瞧着可以?做大小两个模子,大的搓澡,小的搓手,留着给?客人洗洗手多漂亮?想买的话也是算搭件了。等秋天的皂角下了,咱们订几?只猪胰来?做几?块好皂,皂团质地光洁,洗后肌肤又?滑腻,起码给?曦姐还有文先生做两块当贺礼了,再给?大姐姐、严中侯做两块,摆在她们的面盆架旁也好看?啊。”

    “可皂泥棕黑,更没什么花头?好做了。”卫小莲琢磨起来?,道。

    “我看?曦姐给?文先生买的墨块上就?有彩绘和印花,彩绘太贵,咱们可以?兑些干花进?去,洗的时候一层层融开来?,花也一层层露出来?,多好?”明宝锦说。

    “这主意可以?试一试。”卫小莲又?问明宝锦,“制物课的作业你?做了没有?”

    “做了,”明宝锦一想,“只是没带来?,我挑的不是黑皮子吗?就?缝了一条蹀躞。等明天给?先生看?过之后,我就?送给?大姐姐了。那你?呢?”

    上一节制物课上教?了怎么做皮子,缝皮子,留下的作业是让她们自己做个皮具。

    小莲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缝了个钱罐子,摆柜台上存散钱的。”

    明宝锦抬眼看?去,就?见窗边摆着一个棕黄色矮胖胖的罐子。

    “诶,你?做的是只南瓜诶!”明宝锦跑过去捧起来?看?,捏着瓜柄掀开顶盖,道:“你?做的真好,袁先生一定会夸你?的。”

    两个妹妹既受明宝清的影响,喜欢做务实的东西,但又?受明宝珊的熏陶,也喜欢漂亮,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就?总是有用?又?好看?。

    卫小莲其他几?门课不过关,这一年还只是在务本?书?苑旁听,但制物这门课她学得不错,算学虽然有些吃力,但每一堂都没有落下,所以?这两堂课的先生对她也熟悉了,记住了她的名字。

    同窗虽不是各个要好,其中也很有些瞧不上她的,但卫小莲受得了,这些委屈是从来?不会跟别人说的,知道的也就?只有明宝锦罢了。

    这一日回到家,明宝锦拿着那条蹀躞正上油呢,一下一下用?棉布粘着油擦拭,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走神。

    明宝清与明宝盈下值早,一回来?打小窗前过,见小妹妹呆呆出神,自然要进?屋去问个究竟。

    “啊,姐姐回来?了。”明宝锦听见动静才回神,顿时笑起来?。

    “想什么这么入神?”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问。

    明宝锦怔一怔,看?手里的蹀躞,道:“明日又?是制物课。”

    “制物课怎么了?你?一向是喜欢的,教?课的袁先生你?也喜欢啊。再瞧这蹀躞缝得多细致,我先说了,今年生辰我也要一条。”

    明宝盈故意讨要起来?,手指点拨过蹀躞上几?只皮子做的墨蝶,往明宝清身上一比,的确是漂亮又?神气。

    明宝锦笑了起来?,但又?敛了敛,说:“岑家的那两位表姐也会去旁听呢。”

    明宝清若有所思地问:“岑贞秀和岑贞善?去旁听制物课?”

    明宝锦点了点头?,道:“我瞧着她们其实不大乐意同小莲坐在一处,不过明面上对小莲也是客客气气的,但话里话外么,总是……

    明宝锦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说不好,小莲自己也说不好,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来?听课是好的,只还端着架子,能学得进?什么?”明宝盈道。

    明宝清起身给?自己斟茶,道:“我听六舅母说,二舅母瞧上了陈尚书?的侄儿,就?是在万年县做县令那一位,原先还是阿郎的上司。二舅母想他做女婿呢。陈尚书?兄弟一家不在京城住,侄儿的婚事自然是袁先生这位婶母做主了,这是卖乖来?了。”

    明宝盈道:“二舅母院里这是叫六舅母给?渗成筛子了吧?这种事情肯定是关起门来?静悄悄议论的,她居然也知道?”

    明宝清笑了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六舅母又?有了身子,懒得去管许多闲事,还能知道得更多。不过王氏眼光倒好,阿郎他曾说陈县令人品清正,行事低调,但往长?远了瞧,大有前途。”

    明宝锦终于是听懂了,愕然道:“为了嫁人才来?上学啊?简直颠三倒四!”

    第172章 稀奇

    制物课是这一日的最后一堂课, 明宝锦下了课就收拾起?东西来,转首看门边的小?莲。

    旁听只有小?几、小?杌可以用,坐姿就不那么?舒展, 岑贞善和岑贞秀自己支起?了书案, 小?莲就愈发缩在?角落里?了, 有时连袁先生的演示也看不见, 想要站起?来瞧个清楚的时候,岑贞善就会瞧她?一眼,小?莲就不敢站了, 只能课后再问明宝锦。

    岑贞秀则有点躲着明宝锦, 似乎也为自己的来意而羞耻,其中也有那一耳光的效用,叫她?知道明宝锦是豁得出去, 撕得开面皮的, 还?有姐姐护着的。

    若换了别?人, 知道她?俩此次是特来袁先生跟前卖乖的, 姿态摆得这样低,怎么?着也要抓着这个笑话奚落一番,但明宝锦才懒得在?她?们身上多费一点精神, 只背上自己的小?书包, 快跑过来牵小?莲的手。

    “急急忙忙的,家?里?摆席啦?”袁先生笑着瞧她?们。

    明宝锦还?没开口, 就觉得后脑像是被一只梨子那么?大?的蜘蛛爬过,几乎有种毛孔战栗的惊悚感?。

    居然是岑贞善在?摸她?的脑袋, 且还?笑说:“是了, 走路要留心脚下才是。”

    明宝锦颤了颤,也不是畏惧, 只是不大?舒服,她?牵着卫小?莲往袁先生的方向?走了几步,道:“回先生的话,我这是回家?里?的铺子帮忙呢。”

    “家?里?铺子?是你?二姐姐开的那间成衣铺子吗?”袁先生笑问:“买卖好?到你?也要上阵了?”

    “不是呢,我不会制衣绣花。”提到明宝珊的铺子,明宝锦就觉周遭那些同窗都磨蹭了许多,“只是做些点心待客,天热了,点心一次要少做些,就得多做几次了。”

    袁先生坐在?上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点了点头,道:“那快些回去吧。”

    明宝锦行了一礼,就见有位小?女娘挨了过来,道:“诶,明四娘,你?姐姐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襦裙啊。我逛了几间铺子都不中意,又急着穿呢。”

    “有是有的,只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呢。”明宝锦说。

    “去瞧了就知了,你?是自己驾车来的吧。你?在?前头慢些,也给我带带路。”小?女娘是个急性子,这就牵着明宝锦往外走了。

    岑贞善几度想插话无果,见明宝锦被拽得一路小?跑,就立在?门边殷切叮咛着,“慢些,慢些。”

    余光瞥见袁先生走出来的时候,她?又恰到好?处地转过身子来,道:“袁先生要家?去吗?咱们同路。”

    袁先生一颔首,笑道:“岑娘子这几日旁听下

    来可有什么?心得?工部的匠房里?每月至少都有你?大?表姐的一样好?东西。”

    岑贞善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同我家?大?姐姐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也觉得很有趣,这双手除了针线笔墨之外,也要试着拿一拿旁的东西了。”

    袁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侧眸看落在?身后的岑贞秀,道:“岑小?娘子可有再考女学的打算?”

    岑贞秀抿了抿唇,小?声?道:“先生,我不是这块料呢。”

    岑贞善想要找补,却听袁先生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长安城里?的女学只有四所,还?有年龄设限,的确是难了些。不过近来有些族学也开始招收起?女学生了,岑娘子若有意,倒可以打听打听。”

    “这我亦有所耳闻,林氏族学、尚氏族学听闻都是收女学生的,只是都不在?长安。京中近来最有声?势的就是高家?的女学了,只收女学生呢。”说到这,岑贞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只是岑家?与高家?素来没什么?交情的。”

    袁先生想了想,道:“这交情,明家?三娘应该是有的。”

    岑贞善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说,这口我有些张不开,前些年小?妹不懂事,与四表妹有过一次争执,她?出言不逊,四表妹也掴了她?一掌,算是扯平了。但大?姐姐她?支应门庭很艰难,性子好?强,心里?落了不痛快,连我们这些小?的想要亲近也难了。”

    岑贞秀在?身后沉默地听着,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姐姐真很厉害,三言两语,说的好?像都是实话,却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岑贞秀偶尔听见些明宝清、明宝盈的消息时,她?暗自觉得她?们好?生厉害,这种厉害同岑贞善的厉害是截然相反的,不在?口舌之上,好?像要更坚实。

    冬日里?,岑石堂要外放,她?们一家?子正难过的时候,却听说连明宝珊的那一间成衣铺子都得了御赐的褒奖。

    岑贞秀知道王氏借宋氏和这间铺子给过明宝珊羞辱,她?听见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去看王氏的脸,果然见到好?难看的脸色,就连岑贞善也皱紧了眉头。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也想与她?们亲近,彼此要说开了才好?的。”袁先生道:“我虽与明大娘子只远远见过几面,谈不上了解,但她是做实事的人,日日忙得很,不会纠着那点龃龉不放的。逢年过节的,你?们都还?有来往吧?”

    “有的有的,正月里?大?姐姐她?都有送年盘到府的。”岑贞善又是一句移花接木,含糊其辞的话语。

    明宝清逢年过节与岑府有往来不假,但那是与六房来往,与二房是不相干的。

    几人走到书苑外头时,就听岑家?的车夫上前来说车坏了。

    “这样,我先送你?们回去吧。”袁先生这话正中岑贞善下怀,她?忙上前搀了袁先生。

    袁先生是个宽和性子,见她?乖觉,便道:“小?孩子打闹是容易翻篇的,要紧的是咱们做大?人的,彼此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既是血脉相连,也是为了相依相扶。”

    这话也可谓是谆谆教诲,却令岑贞善警惕起?来,以为袁先生知晓了当年岑石堂恨不得一脚把明宝清踹出长安八百里?的事,她?抬眸觑了眼袁先生的面色,见还?是平静含笑的,这才放下心来。

    明宝锦不知道岑贞善的苦工都下在?了袁先生身上,她?真没这个功夫去琢磨这些,真是好?忙好?忙呀。

    成衣铺子已经换上了夏日的陈设,凉凉的贝壳帘子,拨之清脆悦耳,仿若海风。

    每日开门时,柜台上遮光挡尘的薄纱就会被挽起?来,像是女娘的纤纤玉手挽起?了幂篱。

    柜台后的绸缎也换了一批,多是一些清凉颜色,由深到浅,由浓至淡,像是远山和瀑布,也像深潭和密林。

    铺里?的熏香明宝珊也换了,她?虽然讲究,手上也有了余钱,但也不至于就用上沉香、雪松了,这可就是烧金焚银,明宝珊自知是用不起?的,想都不要想,薄荷、冰片并一味石菖蒲总还?能消受。

    原本一间铺子也不够用了,光是成衣都要摆不下,待客的茶座都移到了另外一间,原本存药的柜子挪到后院的绣房里?存针线去了,而抓药称量的柜台没有拆掉,反而多做了一大?截,把后门也给包了进去,只在?柜台边上留了一块可以上抬的板子。

    一些比较朴素的小?点诸如花生、瓜子,应季果子一类的吃食就能提前端到柜台上来摆着,客人可以一路来瞧来选,这些就不用额外的花费。

    只主顾再走过来,就能瞧见一张花笺有模有样地摆在?一个恰恰好?的小?绣架上,上头的字是明宝珊请明宝盈写的,今日便有明宝锦提前做下的豌豆糯糕和霜降做的一道冰糖樱桃,另有一道梨片茉莉甜汤。若是肚饿,也可现煮碗馎饦来食。

    这些吃食就要额外收钱了,如此一看,清楚明了。

    明宝锦回来的时候,店里?正热闹,一眼望去两屋子的女娘,左边将蓝蓝绿绿的绸缎裹在?自己身上比划,右边是挑好?了的,正吃点心。

    明宝锦昨晚上就想好?要做什么?点心了,一应的材料都有蓝盼晓给她?备齐了。

    春日点心,当然要有草木香。

    艾草笼饼是孟容川喜爱的,明宝锦也觉得很好?,不过她?这次没做成笼饼,而是想试着做成米糕,里?头酿一点湿漉漉的红豆馅,不是粒粒分明的那种,就要在?锅里?用小?铲碾成可以微微流动的酱,米粉模子里?先筛满一层纯白的米粉,再挨个小?模里?舀一勺红豆馅,再筛一层由艾草汁点染的绿米粉。

    蒸的时候,明宝锦特意要小?莲扇旺了灶,火力‘呼噜呼噜’往上拱,把米糕都催开了花,‘绿叶’绽开露出‘红蕊’。

    “二姐姐,试妥了,明日就上艾草红豆米糕,我明一早再来炊几板。”明宝锦瞧见天都昏了,还?以为店堂里?没客了,岂料那店堂里?还?有两位女娘,应该是母女。

    “诶,周姐姐。”明宝锦认得她?是明宝盈的同窗,便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我听三姐姐说你?考过了明书科,进了史馆做事?”

    “是了,四妹妹。”周束香笑道。

    明宝珊正在?给周束香量体,道:“周妹妹清减了呀,真是辛苦,我三妹妹也是一样。”

    朱姨已经去了后头,把明宝锦新炊的艾草红豆米糕拿来,正好?给周夫人母女吃。

    周父是吏部的主事,官位不高,周夫人不怎么?出来交际,但显得很客气,结钱的时候把原本说是试吃的点心钱也结了,倒叫明宝锦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周束香不大?能提得起?劲,听到周夫人还?想做一件鲜亮衣裙的时候,她?皱了皱眉,道:“够了。”

    朱姨瞧了瞧她?们母女之间似有点不痛快,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周夫人无奈地笑了起?来,同有一种为人母的心照不宣。

    “这里?既是明三娘子家?,我也不怕说你?一句。人家?晓得你?在?礼部做事,在?官署出入的时候又瞧上了你?,又请了体面官夫人提这件事,只是相看一面罢了,还?都没有一撇的,这还?不合你?的心意?亏还?是在?官署的人,同你?耶耶一样,没个钻营的脑袋。”周夫人道。

    众人这才晓得周束香为什么?紧着要新衣了,明宝珊笑道:“也是,相看一眼,总也有个话好?回人家?。”

    周束香这才抬了眼,对周夫人道:“可是我做主?”

    周夫人示意明宝珊、明宝锦这些人,道:“自然是你?做主,她?们为证,好?吧?只怕到时候你?瞧上了呢!”

    周束香被她?说得面红,道:“我才不会!”

    周夫人‘哼’了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近来谈婚论嫁时的风气也不那么?拘谨了,她?索性就道:“要相看的那位是陈尚书的侄儿,万年县的县令,这事还?是请了工部宇文郎中的夫人上门来提的。”

    明宝珊和明宝锦都愣了愣,反而朱姨立刻附和道:“呀呀,这听着真是极好?的,听我们大?娘子说,工部的几位上官待她?最是爱护,想来这位陈县令也会看重小?娘子这一路学来的艰辛呢。”

    这一句话说得周束香面色都缓了缓,周夫人当即拍板就要再定一套衣裙。

    送走周家?母女,铺里?的散乱自有卫二嫂和小?莲来收拾,她?们也催着明宝珊几个快些回去。

    明宝锦驾起?了车,朱姨嫌车厢里?憋闷,就同她?一起?坐在?外头吹风。

    她?们一行人回到家?,就见明宝清、明宝盈正在?院里?摆桌子。

    “瞧着今日买卖很好?,都比我俩还?要迟些回来。”明宝清道。

    明宝珊笑道:“还?不

    错吧,大?多是从前的老主顾得了消息来帮衬呢。三妹妹,今儿周家?九娘也来了,要了一身成衣,又做了两身。”

    “一季三件好?衣。”明宝盈笑道:“想是成日里?穿官袍憋屈了?”

    明宝珊就提了提陈县令那事,明宝盈和明宝清想了想,道:“先不说这事成与不成,陈县令既然看上了周九娘,想来是不大?会选岑贞善的。”

    “这话怎么?说?”明宝珊不解问。

    明宝清像是在?数家?谱,道:“岑家?共计六房人,除了大?舅舅去的早,三舅舅经商,总共也有四房的郎主是当官的,虽说心不齐,关起?门来勾心斗角的,但总归都是姓岑的。”

    明宝盈又道:“束香家?只有他?父亲是做官的,其他?叔伯都在?经商,姑姑嫁的也是商贾之家?。陈县令想挑,家?世比束香更好?的也有,只是他?并不想,他?想学陈尚书。”

    “做一个陛下会喜欢的官。”明宝清补足了明宝盈未尽的意思。

    明宝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宝锦和游飞往来在?厨房和正院之间端饭端菜。

    “大?姐姐,严阿兄不来吗?他?明日该是休沐的。”明宝锦记得很牢。

    明宝清分着碗筷,道:“让事情绊住了吧。明日许也不来。”

    明宝锦嘟囔着,“稀奇。”

    明宝清失笑,道:“一回不来,也不至于就稀奇了吧。”

    明宝盈正想说什么?,就见文无尽端着个蓝白瓷的大?海碗走了进来,道:“孟兄送来的河虾。”

    明宝珊接过那满满一碗的河虾,往文无尽身后瞧了眼,没人。

    明宝珊又看了眼明宝盈,见她?转身去厨房端菜了,也真想学明宝锦那般托腮感?慨一句,“稀奇。”

    第173章 榨床

    严中侯很稀奇地没有瞅空就来, 孟郎中很稀奇地过门不入,但?是小娘子的夜晚还是一样过。

    明宝珊今日没有捏针,而是拿起了笔, 正?在画一幅花样, 明宝盈倚在她身边看着, 说:“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蚕坊的女工织得出来吗?”

    “也?就是在织机上变化呢,更精细的纹饰就要司衣局用针来绣了。支娘子说是宫里有旨意,要做女官的官服。大家?都可以织, 就看谁织出来的花样能得了宫中的青眼, 赏钱很丰厚呢。”

    明宝珊想的是布料纹饰,明宝盈听进耳朵里的只有一句‘女官的官服’。

    除了六司二十四局之外的女官官服与男官都是一样的,这单独织造的官服应该也?是给□□二十四局的女官们。

    “好端端的, 怎么又要再做官服了?可有什么要求?”明宝盈问。

    明宝珊道:“要与紫色相称。”

    紫色是三品要员才能穿的颜色, 明宝盈瞧了明宝清一眼, 见她正?坐在书案另一边琢磨事情?, 并没有留意到明宝珊说了什么。

    明宝盈又倚到她身边,见她在纸上画了个挺像砸麻器模样,但?又有四条腿的东西, 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明宝清瞧了她一眼, 作?势用笔尖点她的鼻子,明宝盈点了一点, 道:“这又是压什么东西的?”

    “竹蔗的榨床。”明宝清道。

    “你二月里不是做了一个专门榨竹蔗的石碾吗?还说宇文郎中都批过了,秋日里落成了就能用了。”明宝盈瞧了瞧她图示的尺寸, 道:“这榨床好小, 家?里用的?”

    “是了,大石碾是官园里用的, 榨出来的汁水也?只用来熬糖,若是直接喝的话,那石碾碾过的总有一种石头的生味。我想着弄个硬木小榨床,等?寒月里竹蔗上市就可以榨来喝了,旁的不说,还可以放在铺子里现榨现卖,也?叫老二和老小少琢磨一样。”明宝清道:“就是放在铺子里卖要更精巧些,导汁的斜口得用黄铜来做才漂亮。做个更小一些?能摆在柜台上直接用手臂压榨的?这样也?算看个新鲜,只是会吃力很多。罢了,还是先把这小榨床做出来吧。”

    明宝清还没想定呢,就见明宝珊不住地点头,笑道:“只怕到时候自己喝的比卖的还多。”

    明宝盈笑道:“阿姐在户部的小匠房辟出来了吗?”

    这小匠房是专门打?样的东西,将明宝清落在纸上和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先变成实物,如?果是小件的就直接做出来,如?果是大件的就先等?比缩成小的,然后再拿去给匠人落成。

    明宝清的小匠房就是那间存放历年废稿的屋子,把存稿理到一处去,余下?还有大半间屋子,但?光是锯子就挂了半墙。

    严观有一回来找明宝清,初来乍到有些没回过神来,进来又出去了,再进来时看一眼那一墙的锯子、斧子,说:“跟进了仵作?房一样。”

    他又转脸看一眼那满墙的刨子、钻子和凿子,评价道:“跟刑房一样。”

    明宝清让他别?胡说,宇文郎中则有些好奇地问:“许是像刑房的,可像仵作?房又怎么说呢?”

    “有时候碰到骨头了剖不开,剖开了要撑开胸骨取肺,那就用得上了。”

    宇文郎中摆了摆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匆匆忙忙走?了。

    此时再将严观这说法讲与明宝盈和明宝珊听的时候,两人也?是一脸受不住。

    “只是黑蛋让郑主事要走?了。”明宝清的小匠房里也?缺人手,“其他匠人大多不识字,好些也?更喜欢在外做活,这样话就能挤出点时间多歇会了,困在官署里头他们很不自在。”

    “我瞧着小莲倒有些天分,只是年岁小了些,也?是不急。姐姐何不请袁先生替你留意这制物一门课里的人才?”明宝珊道。

    “二姐姐这个主意倒是很好。”明宝盈也?赞同,道:“叫四娘带一句话也?方便的,只是太轻率了些。”

    “明日休沐,我先去送一张拜帖。”明宝清说着就见明宝珊收了笔墨,揉了揉眼,就道:“回房歇去吧,今日肯定累得很,自己摊开了好睡。”

    “什么叫摊开了好睡?阿姐说得我像花狸狸那只懒猫,真没见过别?的猫睡成那四仰八叉的样子。”

    明宝珊笑了起来,娇娇软软走?过来,在明宝清背上伏了一伏,又握了握明宝盈的手,这才出去了。

    “尚书府在永兴坊呢,也?不近,我同姐姐一道去送拜帖吧,回来的时候去广福寺瞧瞧,我听小郑算官说,那有卖金木制的福寿筷子,阿婆不是快过寿了吗?她说要静悄悄过,就也?依了她,去寺里讨个彩头也?好。”

    “呀,这主意好,只是你在家?里歇吧,我去就好了。”明宝清道。

    明宝盈摇摇头,面上忽然流露出疲累的神色来,朝她怀中靠过去,道:“同姐姐在一处就是歇了。”

    明宝清静静抱了她一会,起身将她直接抱了起来,抱到床榻上又脱了鞋。

    明宝盈蜷在床上,眼眶干干的,却?像是哭过。

    “怎么了?同孟郎中说了什么?”明宝清与她面对面躺下?,问。

    明宝盈默了一会,轻声道:“我同他说,我近些年没有成婚的打?算,要他别?耽误自己,是不是挺自大的?”

    “那他怎么说呢?”明宝清问。

    明宝盈抿了下?唇,眼神忽然鲜活了一点,没那么惘然了,但?又更生出一层怒意。

    “他竟叫我少管他。”

    明宝清很难想象孟容川说这话的样子,也?是很意外。

    明宝盈越说越气了,回忆起孟容川拂袖而去的样子,捶床道:“这老小子,还是头回这样硬气!”

    “是对你头回这样硬气吧?”明宝清听

    到她居然叫孟容川老小子,忍不住笑。

    明宝盈不说话,把脸蒙进被子里,半晌后听明宝清问她,“他要应了你,明日议亲后日定亲大后日成亲,你待如?何?”

    “他的决定,我能如?何?成了亲,总是要疏远的。”明宝盈说的非常冷静。

    明宝清又问她,“那他如?此回答,你心里有些高兴吗?”

    明宝盈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来看明宝清,道:“阿姐,我若说自己有些高兴,是否太过自私?”

    明宝清起身灭掉了屋里的灯,躺回明宝盈身边,道:“反正?只有我知道。”

    过了好一会,只是明宝盈轻声道:“我比阿姐想的可能还要自私一些,我心里除了高兴之外,我还有些轻松。因为?我说了近些年不会成婚,他晓得了我的意思,依旧还是把我装在心里,我既得了满足,又少了愧疚。我心里甚至有些轻狂起来,我还有那么一点洋洋得意,我觉得自己握住了一个人的心,若是我想,我甚至有把握玩弄它。”

    明宝清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是旁人,若是在从前,我可能还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你是我的妹妹,你这样好,所以我觉得这是孟郎中自己的选择,你既没有用权势威逼他,又没有用金钱引诱他。”

    明宝盈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心里有点晦暗的欲念在滋长?。

    “阿姐。”明宝盈往明宝清身边依了依,问:“虽说成亲至少也?是明年的事了,但?家?中地方并不那么富裕,曦姐和文先生住在东跨院,你与严中侯成婚就没有单独的院子了,会住在严府吗?”

    “严府应该是留给吴叔养老了。阿郎说想在承天街西门附近的几个坊里买一间小院子,届时若是下?值迟了,咱们可以歇在那里。”

    “阿姐还算上我的份了?”

    “这个自然。”明宝清道:“其他时候肯定都是回来住的,等?文先生和曦姐成婚住了东跨院,等?陶小郎念完了这一年的私塾,外院就只一个小青鸟了,届时屋子调一调,或者打?通变成大开间,都好办的。”

    明宝盈原本心事重重,同明宝清说了这会子话,竟全然换了心境,甚至有些惬意,不多时就睡着了。

    次日是休沐的日子,早起的人不再是明宝清和明宝盈,而成了明宝珊和明宝锦。

    明宝锦的发髻原本是蓝盼晓梳得多,但?明宝珊回家?来后就都是她的活计,有时候朱姨来了兴致,也?会替明宝锦梳一个或俏皮或甜美的发髻,她的头发是细软了些,堆不起那高高的发髻,但?是依旧有很多花样可以做的。

    今日她从门里走?出来时,发顶的两个花苞上间着黄绿的丝缎,身上穿着轻薄黄衫绿襦裙,就像在夏日的一片清凉草地慢悠悠飞着的一只小蜻蜓。

    “锦儿?。”游飞叼着蒸饼唤她,张了口蒸饼也?掉了。

    他一抄手兜住了,本来该觉得自己这动作?很俊,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明宝锦笑,他又觉得自己傻透了也?蠢透了。

    “我去铺子里啦。”明宝锦边说边走?说。

    “午膳回来吃吗?”游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上去。

    “怎么了?”明宝锦想了想,道:“你今日没事吗?”

    游飞一想,道:“孟阿兄说兵部武举这两日是初试,带我看看去。”

    “孟阿兄也?难得松泛,还带你去开阔眼界,你可不能迟,要去他家?里候着他。”明宝锦挥了挥手。

    游飞立刻点点头,刚要跑就被文无?尽一把扯住后脖领,这动作?文无?尽也?是惯了的,没想到这回差点被游飞带飞。

    “急吼吼做什么,再过半个时辰去也?不迟,人家?要是懒觉呢?还被你给盯起来了。”文无?尽甩甩手,上下?扫了游飞一眼,憋笑道:“再去喝一碗粥,你这胃口就吃个蒸饼,等?下?‘叽里咕噜’叫唤起来,叫孟兄掏空钱袋请客还不够,少不得两个人押在那替店家?洗碗了。”

    “先生您是看轻了孟阿兄的钱袋子,还是看重了我的胃袋子啊。”游飞无?奈道。

    几人都被文无?尽逗笑了,明宝锦对游飞扬了扬鞭子,利利索索呵一声,“驾。”

    第174章 曲度

    这一日去尚书府原本是备着先送了名帖下回再来的, 不过袁先生说自己有空见她们,门房就请了她们进去。

    明宝清和明宝盈随着小厮的指引进了内院,远远瞧见另有婢女?在庭中等候, 只以为是袁先生身边的仆役, 却没想到是岑贞善。

    岑贞善笑脸相迎, 道:“今日真是太?巧了, 没想到会在袁先生这遇见姐姐们。”

    明宝清点了点头,明宝盈道:“姐姐同袁先生相熟,哦, 莫不是来请教课业的?”

    岑贞善同明宝清搭不上话?, 便朝明宝盈笑了笑,道:“是,我这粗手笨脚的, 什么也做不好, 先生上一堂课布置的课业是风筝, 我做了一只, 提前拿来给先生过过目。”

    说着她又望向明宝清,语气谦卑地道:“这其实是舍近求远了,我该去向姐姐讨教的, 只是从前那些事情叫你心里添了许多不痛快, 我知道母亲若不低这个?头,我说什么也是不诚心的。”

    “知道就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明宝清居然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不过好歹是赏了岑贞善一眼, 道:“咱们也算从小一块长大的, 我实在太?知道你的性子?了,我今日来找袁先生算为公事, 你本本分分别?作怪,我也不会扒你的皮子?。”

    “姐姐非要这样说话?吗?咱们到底是血亲。”

    岑贞善眼睛红了些,可明宝清压根没看她,明宝盈见明宝清不搭理岑贞善,便也懒得吱声,敛着眉目往里去。

    尚书府是先帝赐给陈镇的,本来就建得很大气,经了些岁月,更是古朴大方。

    这府里伺候的人不多,整个?宅院里都很静谧,若是岑贞善不聒噪,这里几乎只有风的声音。

    袁先生待客是在自己院里的花厅里,这间?花厅非常简单,长塌上铺着竹席,一张四方钝角的小茶几。

    她见到明宝清几人就微微笑了起来,道:“前院的厅堂太?大了,我一向不习惯,我那小丫头在做早课,小子?又上他小叔叔那去了,今日这院里清静,也好招待你们。”

    明宝清看了眼上前来给自己见礼的岑贞秀,一颔首。

    “岑家小七娘也在,真是许久不见了。”明宝盈扬起笑脸来。

    岑贞善自明宝清身后侧出来,低着头垂着眼,没办法叫人不留意到她。

    袁先生有些不解,看了明宝清、明宝盈一眼。

    明宝盈似乎也才发觉,原本都落座了,又倾了倾身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看向袁先生,饱含歉意地道:“路上念了些旧事,二表姐这是心里不落忍了。”

    岑贞善忙抬起头来,张口欲言,明宝盈坐了回去,道:“你既是知错了,也不必这样愧怍,倒叫袁先生无头无绪了。”

    袁先生笑道:“我倒也听她说了一些,今日也是赶巧了,叫你们在我这屋里聚上头了,来,明大娘子?来我这边,你们都同辈姐妹,凡事心里别?留疙瘩才好。”

    明宝清就在袁先生对?面的塌上坐了,瞧见眼前茶几上还摆了一个?小小香案,但?并没有放香炉,只摆了一只水盂,水盂里有浅浅的一层水,散了一底子?黑豆般的种子?,很多已经冒出了寸长的芽头。

    “这是文竹的种子?吗?”明宝清问。

    “嗯。”袁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们尚书不知从哪弄来的,往水盂里一抛就不管了,也不知能不能养得活。”

    岑贞秀最小,坐在最末,她想着自家姐姐来早了半个?时辰,袁先生都没有叫她去长榻上坐着,这是将她看做一个?学生,一个?晚辈。

    而明宝清虽与袁先生也谈不上相交甚笃,但?因为她是工部的官员,又论得上一家之主,有形无形间?有了与袁先生坐在一张榻上的资格。

    明宝清只挨了一点榻边坐着的,又直起身子?瞧了瞧,道:“水还是满了一点,既然已经出芽了,还是稍微打?理一下。先生家有篾刀吗?割几条竹片,依着这水盂的大小编个?垫片就行了。”

    袁先生身上一点高官夫人的架子?都没有,见她妹妹、表妹都在场,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让明宝清动手。

    “这算是篾匠的活计吧?你会?”

    “算不上会,前些年在乡上住着,有个?老丈手很巧,会编很多篾器,看着看着,学了一点点,编个?垫子?还行,若真是篾匠,这十个?指都要剃光头了。”

    明宝清笑着展开自己的手掌在袁先生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一双非常修长的手,但

    ?并不那么细腻光洁。

    岑贞善一听这话就觉得是明宝清要刺她的眼!

    “瞧,咱们手一样,这是握刻刀握的,指骨都弯了。”

    袁先生也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两人握了一握,都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量。

    明宝盈现在是一个?不说话?的乖巧妹妹,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还是那样柔白细嫩,只在捏笔的关?节处留有一点痕迹。

    袁先生瞧见她这个?小动作,笑了起来,道:“说起来,你当?年在紫薇书苑里抄补过不少?书册,整理过不少?文章吧?我家那丫头进了紫薇书苑,也受你的益呢。”

    明宝盈连忙站了起来,道:“先生这话?太?重了,我当?年是借住在书苑里,也是白吃喝了,抄补书册是我分内的事。”

    又是一句暗戳戳的话?!岑贞善攥紧了帕子?,就见茶盏忽然移了过来,侧眸就见岑贞秀悄声道:“姐姐,喝茶吧。”

    岑贞善刚把茶盏端起来,就见仆役拿了些竹片来,袁先生身后的嬷嬷上前,将岑贞善带来的那些糕点都挪开了。

    明宝清接过竹片,熟稔地将这些竹片剪短又劈窄,点了一盏灯,在火上轻轻撩过一道。

    袁先生也是会编的,饶有兴致地看着明宝清摆弄,手艺真是做不得假。

    “依你来看,这岑二娘子?的风筝有什么不妥当?。”袁先生将膝上那只小风筝的背面竹骨架对?着明宝清,道。

    明宝清瞧了一眼,就道:“骨架劈得倒好,很匀称,只是扎得时候没留曲度,飞不起来。”

    “说的一点不错,虽说你们闺阁小娘子?手上力?气都是不足的,但?骨架最好还是来自己做,否则教你们做风筝做什么呢?翅膀的两根竹骨要交叉绑住,拉过竹骨架扬起一个?曲度来。”

    袁先生要将风筝还给岑贞善,是岑贞秀上前接了,而岑贞善只听了前半句就听不进别?的了,她的确是让家中会做篾器的仆役替她劈的竹骨,可她自己都亲自扎了难道还不够诚心吗?

    “为什么要这一个?曲度呢?”岑贞秀拿着风筝转了转,好奇地问。

    袁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就看向明宝清。

    明宝清瞧了一眼岑贞秀,岑贞秀站起身来,抿了一下唇,很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岑贞善用帕子?掩了掩口,觉得小妹这一出还挺妙。

    “风筝怎么飞?”明宝清问她。

    岑贞秀不明所?以地说:“往天上飞。”

    “它想往天上飞,要等风来,若是直头直身子?的,风吹来时也直直受着。但?若这么斜一点,风吹了来时往哪钻?”

    “往风筝下边钻。”岑贞秀不太?肯定地说,但?见明宝清点了点头,轻轻一扬指,道:“如此,就有了一个?托着风筝往上的力?道。”

    岑贞秀恍然大悟,很新奇地举起风筝在屋里转了一圈,感觉手底下都有风。

    岑贞善连忙扯回了她,斥道:“作甚呀!?”

    “没事的,年岁还小,就该鲜灵活蹦的。”袁先生见岑贞秀在位置上坐定,抬眸看明宝清的眼神?有些敬畏。

    眼神?心思变化?只在这一句话?里,学识才华果然迷人。

    袁先生笑了起来,对?明宝清道:“你讲课倒是一把好手,难怪温先生扣着你,一堂课都不肯多分给我们明理书苑。”

    “明理书苑有您,我去做什么?工部差事当?不好挨尚书数落,你得救救我。”俏皮恭维话?明宝清也是会说的,“其实我今日来,是为着手下没人,想请您在制物课上替我留意人才呢。”

    “这是顺手的事。”袁先生道:“你这么一提,我心里就有几个?人选了,下堂课我就问问她们的意思。”

    “那就先谢过先生。”明宝清将手里编了小半的垫片给她看,“依着孔眼编得疏一些,刚好搂着文竹种子?别?往下掉就是了。夫人费心些把芽头朝上养着,届时文竹都冒了出来,岂不就像一片案几上的葱郁小竹林了。”

    袁先生细细看她的手艺,笑道:“手上有些劲儿?,那老丈教了你多久?”

    明宝清想了想,道:“每年农闲时,他编他的,我若有空闲就去瞧瞧,让他指点指点我,算不清教了多久。”

    “每年农闲时?”袁先生咂了一下这话?,问:“你们在那乡上住了多久?赁了乡人的屋舍里还是?”

    “也得有个?四五年吧。”明宝清据实相告,“住的是明理书苑文先生的屋舍,他与我继母相识多年,那时也只有这么一个?落脚的去处。”

    “噢?”袁先生问:“如此,我还以为是你舅家的安排呢。”

    明宝清的注意力?始终在手上,头也不抬地说:“六舅舅那时人微言轻,六舅母又有孕在身,但?也竭力?替我安排了一些米粮油蛋,供我度日。”

    岑贞善在这一言一语里如坐针毡,正想说话?,却被一个?进门来的小仆役打?断。

    “夫人,小娘子?听说明三?娘子?来了,有些课业想请教。”

    袁先生看向明宝盈,明宝盈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身来,笑道:“陈小娘子?的出类拔萃我亦有所?耳闻。”

    “那,岑小娘子?你也一道去吧。你同我家小娘子?也小不了几岁,彼此也好说说话?。”

    岑贞秀有点不知所?措,她与陈小娘子?同是在务本书苑里念过书的,那年她与明宝锦的事,陈小娘子?也是站在明宝锦那边的。

    “快去!”岑贞善转过脸来,悄声却是语气很重地说。

    岑贞秀急忙跟上明宝盈,岑贞善转回首,就见明宝清扬起手里的竹垫片,道:“好了。”

    竹篾子?的孔眼沁着水,又一粒粒装上了长着着绿芽的小黑豆。

    其中有一粒黑豆的绿芽已经有文竹的茸茸样了,明宝清装豆子?的时候忍不住用小指摸了摸,道:“还真是挺有趣的。”

    袁先生示意嬷嬷把糕点和茶水都端回来给明宝清享用,笑道:“喜欢?那我替你讨一讨这种子?,也不知他是哪来的。”

    岑贞善借这个?话?头就道:“这文竹的种子?咱们家里就有的,姐姐喜欢,我晚些时候就送去。”

    明宝清往手肘下的一个?软垫上倚了倚,道:“有年头的文竹一年开两次花,春一次秋一次,秋天开完花就结果子?了。可我阿娘从前院里的文竹不是都给撅了吗?难道说还留了些种子?吗?”

    第175章 豆沙酥卷

    上一辈里, 岑嫣柔是岑家家主的嫡长女?,这一辈里,岑贞善在她的位置上, 住了她的院子也?不?足为奇。

    “姐姐对不?住, 可我还没住进去时, 文竹就黄了大片, 花匠说只能?撅了。”岑贞善慌忙站了起来,再?说几句便要拭泪了。

    明宝清只是捧着茶觑了她一眼,道:“所以我问的是, 留了种子吗?”

    明宝清根本也?懒得袁先生面?前细说六舅母告诉她的那些事, 岑贞善是如?何如?何在母亲的故居里‘大兴土木’,毕竟人都死了,还徒留一间院子做什么。

    “肯定是有的。”岑贞善根本不?知道家里有没有, 就算没有, 一把文竹的种子难道还是什么稀罕玩意, 总是能?买到的。

    明宝清随意点了点头, 扫了眼茶几上的点心,岑贞善又紧着道:“这几样点心是我亲手做的,姐姐尝尝味道, 只怕是比不?得四妹妹的手艺。”

    “一味点心不?必比来比去的。”明宝清拈起一根豆沙酥卷吃了, 呷了口?茶,又吃了块薄荷龙井糕。

    来时, 她一眼就瞥见?了盘碟里的这两样点心,太熟悉了。

    外祖母卓氏院里有个点心嬷嬷, 很擅长做一些酥软好克化的点心。

    豆沙酥卷是那位嬷嬷最拿手的, 而薄荷龙井糕则是应了眼下的节气?,这两样点心明宝清说是从小吃到大也?不?为过。

    六舅母先前还说, 要想个法?子要把这位点心嬷嬷给讨回来!

    她儿?子猫儿?病弱时想吃些软糕,求了王氏,王氏都推三阻四的,还是嬷嬷夜里溜出来躲在六舅母的小厨房里偷摸做了一些。

    “先生怎么看着我吃?”明宝清掩口?笑了笑,道:“这两味点心是好久没吃了,先生觉得味道怎么样?。”

    “姐姐若是喜欢,我就再?做些给姐姐送过去。”岑贞善笑盈盈地望了袁先生一眼,似乎是同袁先生之间有什么明宝清所不?知的秘密,“先生方才也?觉好呢。”

    袁先生并不?是不?善于交际,她只是不?喜欢太复杂的周旋,所以她选择在务本书苑做先生,而不?是担任更多的事务。

    且她是个聪明人,这么会子功夫坐下来,哪里还会品不?出这表姐妹之间的龃龉深得很,岑贞善的片面?之词恐怕真是很片面?,而明宝清话中?虽有话,但?都没有延伸出去的意思。

    “是很好吃,

    这豆沙酥卷我在别处从未尝过如?此层层薄脆的口?味,不?知是怎么做的?”袁先生笑问。

    岑贞善早有准备,不?疾不?徐地说:“面?粉混了猪油制成油酥,再?将?油酥擀进面?皮里,越擀越薄,薄得透光,再?卷了豆沙馅下油锅炸,也?就是了。”

    袁先生听得仔细,却又摇了摇头,道:“寻常酥皮似乎都是这样做的,但?你这酥卷格外薄脆,且你说越擀越薄,薄到这种程度,定然是要破裂的,我想定然还有法?门?,可是家传的不?能?说?”

    “只是耐心些就好。”岑贞善笑道:“做起来是有些麻烦的,先生想吃的话同我讲一声,我做了送来就是。”

    “看来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生却是拈起帕子重又落回自己?膝上,转首看明宝清,笑道:“不?知明主事会不?会?”

    袁先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称呼明宝清明大娘子,口?吻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长辈。可她忽然称呼明宝清官职,虽然语气?丝毫未变,但?就分外有了一股尚书夫人的气?势。

    明宝清直觉不?妙,望着袁先生平静而含笑的面?孔下,总觉得她的情绪似乎有了一点不?快的波动。

    “面?皮要加一点盐,同油脂一并和好之后要静置两刻。制油酥的时候,油脂也?要略添一点薄粉,否则无法?擀得那么薄。且这道点心天冷时比较好做,眼下这天气?若不?靠冰块降温的话,案板都是黏兮兮,很难做。”

    明宝清把其中?的关窍说了出来,岑贞善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但?又立刻逼着自己?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做一副惊诧欢喜的口?吻道:“姐姐还真知道呢。”

    袁先生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起来,眉宇间的神情里沁着一丝了然和鄙薄,她又瞧着明宝清一眼,慢悠悠地道:“是了,这就像是自己?做过一回的讲法?了。”

    明宝清知道岑贞善是被袁先生识破了心思,但?她眼下觉得自己?也?有麻烦了,顾不?得幸灾乐祸的表情,索性和盘托出。

    “先生知道我家四娘喜欢做点心,这豆沙酥卷她小时候在我外祖母院里尝过一回,后来她自己?想做,怎么也?做不?出来。所以六舅母代我请教了嬷嬷,可即便知道了这些法?门?,四娘也?试了多次,最后的炸出来的酥卷虽也?好吃,但?酥皮总归还是厚了一点,做不?到那么薄如?蝉翼。”

    “毕竟是人家经年的手艺了,一朝一夕可学不?会。”袁先生还是那样笑,看向岑贞善,见?她面?上笑容愈发僵硬,终于是施舍了一个台阶,“言语上虽指点了关窍,到底不?如?亲身教授来的透彻。”

    岑贞善忙道:“是,是。”

    袁先生再?开口?时,话里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岑贞善、明宝清站起身,退了出去。

    因为还要等明宝盈和岑贞善,所以两人立在庭院的阴凉处,岑家的仆妇站在院门处等她们。

    岑贞善的呼吸声有点重,像是在忍哭,明宝清心里正烦,蹙了一下眉根本没理会。

    只岑贞善受不?了人家不?理她,咬牙轻声道:“姐姐就这么恨我?”

    明宝清睇了她一眼,道:“书苑里同袁先生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你真就以为自己?离她只有这么近?陈尚书是一不小心坐上尚书之位的?他是蒙着眼睛聘了袁先生做夫人的?别以为天底下自己最聪明!连出了陈府再?撒气?的耐性也?没有,你还是别嫁得太高,找个好拿捏的才是要紧!”

    岑贞善紧紧绷着脸,恨道:“姐姐还真是清楚,瞧着我们一家在岑府也?是不?用待了。给六叔挪地方吧!”

    “噢?妹妹有这觉悟倒好了。”明宝清说着大步离开,迎上从屋里出来的明宝盈和岑贞秀。

    陈小娘子送了她们出来,与明宝盈说说笑笑好不?开怀。

    明宝清瞧了岑贞秀一眼,见?她跟在明宝盈身侧,小心翼翼侧眸看着说笑的两人。

    她的个子可比明宝锦高多了,可人瞧着却瑟缩了些,没那时候那么张扬了。

    六舅母说她在家里玩闹,伤了一个庶弟,被岑石堂亲自打?了十戒尺,且下手很重,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算好全,此后她就变得寡言了许多。

    岑贞秀看着别人,没留心脚下,踏空台阶将?要跌下去,被明宝盈一提领子站住。

    明宝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首对陈小娘子道:“陈妹妹留步,回去想题吧,心里有这股钻研的劲儿?别断了,断了也?难再?提起来。”

    陈小娘子答应了一声,朝明宝清和岑贞善稍稍示意,回房去了。

    “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岑贞善才挤出来的笑脸又消散了,快步上前斥责岑贞秀。

    岑贞秀没说话,只跟着岑贞善往外去。

    明宝盈瞧了瞧明宝清的面?色,道:“姐姐,怎么了?”

    明宝清轻道:“我不?想让袁先生看笑话,也?就没有揭破岑贞善那些惺惺作态的行径,就如?将?仆妇做的点心说成自己?亲自下厨所得,我还觉得这种做派也?常见?,从前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所以也?懒得拆穿,我做什么清高,做什么不?屑为之的腔调。呵,因此惹得袁先生很不?快。岑贞善还觉得是我害了她,真是她害了我才是。”

    明宝盈想向袁先生告辞,得一个解释的机会,但?袁先生说乏了不?肯见?。

    “看来真是了,袁先生该是觉察了岑贞善的心思,又渐渐觉出她人品不?端,瞧着姐姐也?没有全然点破的意思,相当于助长岑贞善想要讨好袁先生的行径了,真叫她嫁进了陈家,倒时候再?发现不?妥当,阿姐成帮凶了。”

    明宝盈坐在马背上,十分露骨地剖析着,听见?明宝清叹气?,她又道:“不?过袁先生这埋怨也?是没道理的,她不?可能?看不?出的,岑贞善毕竟是阿姐的表妹,这样当面?拆穿她,下她面?子,看起来是够酣畅淋漓的,可阿姐成什么人了?”

    “小小主事,弯腰进了尚书府,还想做君子吗?”明宝清反问明宝盈,“袁先生是好脾气?,尚书府上下都没有目中?无人的傲慢,可我在下位,身为工部的主事,就应当替尚书夫人考量。”

    明宝盈心里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有说出口?,明宝清不?需要她来点拨这些,她都懂。

    月光驮着姐妹俩行了几步,就见?前头一辆马车见?拦在道上。明宝清没有要停的意思,只是打?侧边过去了。

    岑贞善一撩车帘只见?马尾甩动,她呵道:“明宝清!”

    那匹白马停了下来,进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像是马背上的两人有不?同的指示。

    最终马儿?还是后踱到了岑家的马车旁,岑贞善的手紧紧抠着窗沿,泪水涟涟,道:“你为何出来的这样迟?是不?是又去袁先生跟前嚼舌根了?我自问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自家遭难,我们岑家也?受了侯府不?少牵连!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是没豁出去,用整付身家性命来养你们罢了!就叫你就这么恨我?你有什么道理啊!?”

    “多哭哭,把脑子里的水多哭出去一些,想想我方才的话,真揭了你什么短吗?你自己?太心虚!后头那豆沙酥卷的事,是袁先生瞧出了端倪,不?想同你再?虚与委蛇下去,故意戳破的。我又能?奈何得了吗?”明宝清不?耐烦撩了撩缰绳。

    “你奈何不?了?你好厉害的呀,在我面?前那样神气?,偏在那

    关头无能?为力了?”岑贞善不?信,也?是不?肯信。

    明宝清说不?通她,道:“我劝你一句,还有体面?的时候就收着体面?,别让别人砸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你,你,”岑贞善气?得发抖,颤声道:“你这贱人。”

    岑贞秀在车里很惶然地听着她们争执,这一声‘贱人’过后,就是一声鞭穗甩动的响声。

    明宝盈动作之快,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思索。

    岑贞善倒进车里,不?敢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嘴唇。

    明宝盈低头看了眼马鞭柄端上的密密的皮穗子,还真没想过用来抽人嘴巴子也?会这么好用呢。

    她神情淡定,像是什么都没做过,把伸手握向明宝清手里的缰绳,抖了一下,道:“驾。”

    第176章 寂静时刻

    岑贞善的事情, 明宝清和明宝盈一忙起来就抛之脑后了?。

    只有明宝锦在制物课上还能瞧见她们姐妹,但明宝锦也是忙忙碌碌的,并没有什么功夫搭理她们。

    岑贞善有时候挑一些话来说, 明宝锦不接就是了?。

    她不喜欢翻来覆去?讲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 弯弯绕绕像是在打?官司, 无?聊极了?。

    而且时间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日子过得那样快,转眼间夏就将尽了?。

    明宝盈与文无?尽一道是要参加秋试的,她一直在见缝插针地看书, 只是兼顾两边, 多少有些耗费心力,再怎么精心饮食也是收效甚微。

    她瘦得愈发像一条柳,但却很韧, 风越吹越有劲。

    明宝盈站在官署檐角下想?心思?时仰着头, 不知是在看天?看云还是看风, 神色有些空灵, 听到一声‘姐姐’时才回?神,笑道:“咦,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户部?”

    殷初旭没有上台阶, 只走到阶旁抬头看明宝盈, 笑得眼睛都弯弯。

    “去?户部司的衣粮案议一点私事。”

    明宝盈不解地含笑蹙了?一下眉,殷初旭踮起脚, 还掩着口?,像是预备着说一个?秘密。

    “鬼鬼祟祟。”明宝盈虽这样说, 还是半蹲了?下来, 倾身去?听他说话,“怎么冒出这个?念头来?难怪夏日里薇娘反而给我送了?一坛子豆豉呢, 还说办了?个?制豆豉的作坊,原是你的打?算?”

    殷初旭笑道:“姐姐给我做的豆豉,我一向吃得爱惜,夏日炎热不思?饮食,所以就带了?些到官署里佐餐。林学士也来尝了?尝,说味道很好,要是能多做些,替了?官员份例里的一部分醯酱就好了?。这事儿我交给妹妹去?做,她办得不错。林学士见我卖力,就给我引了?个?人,就是户部司的郎中。”

    明宝盈想?了?一想?,道:“虽说官员经商一事司空见惯,也可以说是积重难返,但我觉得圣人近年来的政令一向偏重食禄之人不得与下人争利,你想?办这件事,银钱利禄恐怕占了?小头。一则是塑薇娘的心气,二则是与你父亲较劲,我只是觉得找个?官坊议一议,挂个?名?头在户部受些约束也好。”

    “一应都听姐姐的,我会去?办。”殷初旭望着明宝盈轻声诉道:“我还想?着,这豆豉哪一日能正大光明纳入军粮里,姨母若时时刻刻能吃到,就像我母亲还在她们身边。”

    明宝盈见他如此说,不禁软了?神色,道:“一步步来吧。”

    “姐姐今日是早值,等会我送姐姐回?家吧?”殷初旭道。

    见明宝盈摇头,他又?道:“那是与孟郎中同路吗?”

    明宝盈又?摇头,殷初旭便又?笑了?起来,道:“那一定是跟大姐姐一道回?去?了?。”

    明宝盈还是摇头,殷初旭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还会有他预计不到的答案,原本笑弯的眼睛变平了?,睁圆了?,缓缓眨了?两下,又?笑起来,明宝盈将他的这个?表情看在眼里,觉得挺有趣。

    “小妹来接我。”她干脆地说。

    “真好。”殷初旭轻声说:“家里都是家人。”

    “改日带薇娘来家里吃饭,也松泛松泛,”明宝盈伸手拍拍他的臂膀,道:“回?了?家成日勾心斗角也累,幸好翰林院同别处衙门?相?较还算清静。”

    “一定。”殷初旭得了?明宝盈这一句话,心头暖洋洋,又?道:“六舅舅待我很是照顾,有那么几回?同父亲碰上,他还替我说话,呛了?父亲几句。”

    明宝盈也就是这两年进?了?官署,才同岑石信及蓝正临两位‘舅舅’有了?些来往。

    蓝正临依旧严肃,眼明而话少,岑石信则亲和直爽,明宝盈很能想?象他替殷初旭呛殷御史的样子,一定是觉得殷御史太贬低打?压自己儿子了?。

    说来也巧,明宝盈出承天?门?的时候远远瞧见明宝锦车边站了?个?人,等她走进?的时候对方已?经要走了?,侧过身才发觉是蓝正临。

    “蓝大兄是问我们初十那日在不在家。”明宝锦有些不解地说。

    “噢,约莫是给曦姐送嫁妆。”明宝盈在明宝锦身边坐了?,轻轻巧巧地说。

    “三姐姐怎么知道?”明宝锦身上一股麦芽香,闻起来还甜甜的。

    “我不但知道蓝大兄的来意,我还知道有只小猫儿跑去?街市上看人家熬糖了?,可吃了?吗?”明宝盈问。

    “没有,我想?要糖稀,不想?要糖块,可是糖稀一满勺十二文,若是自己带个?小罐来,就只要十文,我要回?家自己拿罐,大姐姐和严阿兄上回给我买了好些漂亮罐子,我才不多使那两文。”

    明宝锦这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听得明宝盈止不住笑。

    初十这日,蓝正临和支如玉果然带着一对箱子登门?了?。

    箱子是红漆香樟木的,还捆着彩绸,可哪怕就是这打?扮了?,蓝盼晓还没意识到这是给她的嫁妆。

    直到支如玉把礼单交到她手里,她才意识到什么,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眼睛也红了?。

    众人把堂屋留给他们兄妹几人纾解心结,便都寻了?借口?离开了?。

    “三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蓝大兄是要送嫁妆来呢?”明宝锦挽着明宝盈,问。

    “依着蓝大兄的性子,就是会做这样的事呀。从前?是因为嫡母的苛待而生了?怨恨隔阂,但文先生同蓝大兄毕竟要好,支家嫂嫂又?与大姐姐、二姐姐来往频密,最要紧是曦姐从来也不会为母亲的错处而强词夺理,肯低头,文先生也陪着她低头。兄嫂这股怨气消了?,恨也就放下了?,他们都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人,自然会这样做,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明宝盈道。

    明宝锦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笑开了?花,蹦跶着往厨房去?了?,喊道:“今晚上吃大菜啦!”

    家中来客,自然是有好菜的,明宝盈看着明宝锦的背影,想?着她是因为‘咱们两家的来往还长着呢’这句话而感到高兴的。

    这话虽然是由明宝盈说出来的,但她自己并没有明宝锦这么大的感触,不过经由她这么一笑,明宝盈忽然也觉得这句话很好,有着一种温柔而绵长的暖意。

    天?冷了?下来,事情就紧了?起来,明宝珊和冬衣手上要制的冬衣积了?很多,明宝锦既要做铺子里的点心,也要帮着老苗姨一起开始囤冬菜,游飞和蓝盼晓时常要回?乡上去?炭窑、纸坊和田产都需要打?理。

    竹蔗将要收获,竹蔗园的石碾也需明宝清去?最后校试一

    遍,再就是文无?尽和明宝盈要参考。

    明宝盈要比文无?尽轻松一些,毕竟她还年轻,而文无?尽已?经被耽误了?太多年,更何况今年秋试的主考官已?经定下了?,是郭给事中。

    明宝盈本来想?骗一骗文无?尽,但转念一想?,郭给事中又?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他必然要去?乱文无?尽心神的,所以还是据实相?告了?。

    文无?尽挺平静的,在众人面?前?是这样,在蓝盼晓跟前?还是如此,说:“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次日明宝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尚宫局里传来一道旨意,让翰林院挑一位官员做副考官,翰林院的林学士选了?岑石信。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别的考量,只是因为岑家今年没有子弟参考,近亲之中也没有。

    而文无?尽作为岑石信外甥女继母的未婚夫,就算实际上很亲厚,可就连郭给事中也不好用这层关系来赶岑石信下台,说出去?非但可笑,恐还暴露他自己的心思?。

    明宝清说:“我同舅舅提过了?,他说会在封卷的时候让人留意你的卷子,只要那时候姓郭的找不到做手脚的机会,到时候封了?姓名?再阅卷,就能求一个?公平了?。”

    “天?命佑你。”蓝盼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文无?尽,而是垂下了?眉眼,虔诚为他祈祷着。

    而文无?尽没有顺势向上天?祈求着什么,他只是看着蓝盼晓,觉得天?命其实早就对他有所垂怜了?。

    这三日很难捱,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游魂。

    文无?尽和明宝盈还算好,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喝一碗煲了?整夜的桂圆荔枝汤,半粒糖都没有,味道却浓厚甜蜜能浸透灵魂。

    明宝盈睡下去?时天?还微亮,醒来的时候却黑透了?,院里也安安静静的,每间窗子都暗暗的,她醒在最寂静的时刻。

    她这屋里只睡了?她一个?,回?来的路上听了?一句,说朱姨和明宝珊这两日在赶工,所在宿在铺子里了?。

    明宝盈推开门?的时候,有团黑东西突然弹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也吓了?一跳,四爪乱挠飞进?月光里,看清了?是明宝盈,‘喵呜’声显得十分无?奈,懒洋洋一抬爪,拍住那只想?遛的鼠。

    明宝盈觉得看着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不禁道:“松鼠你也抓?放了?吧。”

    花狸狸并不理她,明宝盈又?说:“拿鱼干跟你换。”

    花狸狸听得懂‘鱼干’这个?词,但它甩着尾巴不喵呜,它并不饿,只是想?玩活物,猫儿其实是挺恶劣的性子。

    明宝盈拿了?那根明真瑜做得鹰羽掸子来逗它,影子飞来飞去?像一只黑蝶,花狸狸兴致来了?兴致,但又?想?兼得,松鼠一逃它也跟着跑,顺着墙上的花窗钻进?东跨院里去?了?。

    明宝盈透过窗子见它又?得手了?,想?到蓝盼晓的婚期近在眼前?,不好叫花狸狸咬死了?活物在里头,就开了?角门?进?了?东跨院。

    花狸狸见她又?来了?,叼起松鼠又?到外边墙头上了?,明宝盈扬起鹰羽掸子来,高声对猫道:“亏得小妹还特意去?硝皮坊买兔头晒干了?给你啃,小青鸟回?乡那么点功夫还记得给你网小鱼干呢!若敢叫这院里溅上一点血,你是兔头也没了?,鱼干也没了?!”

    这时墙头还跃上来孟家那只玳瑁,蹲在那听她喋喋不休地威胁着,两只猫似乎是约好了?一起玩的,还凑在一块说小话。

    明宝盈无?端就觉得它们在讲自己坏话,道:“讲什么呢你俩,成天?腻在一块,翻倍坏!”

    笑声轻轻的,从墙外飘进?来,像是忍了?一会了?。

    东跨院的角门?上明宝清也留了?可以移开的小口?,但视野有限。

    明宝盈往门?外瞧了?瞧,只见到月下有一抹长长的影子,似乎是仰着头在看墙头的猫,又?似乎是等着什么。

    明宝盈没有出声,那影子如树影,随风晃动。

    很一会,一抹颀长的身影慢慢走进?明宝盈眼里,他果然是一时兴起跟着猫儿出来夜游,所以裹了?一件素黑的大氅,肩头还散着长长的黑发,在月下轻扬。

    在看见明宝盈的那一瞬,孟容川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旖旎而古怪的梦境里,清凉凉的月,墙头上的猫,门?上的美人面?勾唇一笑,神情极淡极艳。

    孟容川不假思?索地朝自己的美梦走了?去?,拾阶而上,立在门?前?,低头看着明宝盈。

    她倚着门?,侧着脸,像是画在小笺上几笔月影,白素淡雅,却细细描了?一双纤长娇妩的眼,点了?一瓣花蕊唇。

    孟容川的神情非常平静,眼底像是铺满了?深秋的晨霜,比松软的积雪还要清冷一些。

    这令明宝盈感到一点不快,她挑出一根指,伸出那方寸小口?,在孟容川的下颌上极缓慢地勾了?一下,想?要划破他此刻的淡然。

    这三日在考场,她留起了?一点尖尖的指甲,并不那么光滑圆润,反而很脆薄容易劈裂,甲弧很不平整,带着点‘锯齿’。

    孟容川感到一点酥麻疼痛,觉得自己的灵魂因这一道裂口?而从躯壳里流泻下去?,他没有片刻犹豫,俯身将自己投向了?她。

    墙头上的两只猫儿吊着尾巴歪头瞧了?瞧,只见到孟容川跪在那黑沉沉的门?扉上,匍匐在晦暗的夜色里,不住地啜吻着小窗里的一方明亮。

    第177章 不知羞

    明宝盈尝到一点橘瓤的味道, 深处有微微辛辣的草植气?息,真是很烈性的酒,连残留在柔软唇舌间的余味都这样鲜明。

    她还没问, 他就?说:“没醉。”

    孟容川是从来喝不醉的, 单论酒量在军中也能拔得头筹。

    其实?文无尽和严观的酒量也都很好, 只是文无尽喝酒越喝越开心, 一直在笑,严观则是越喝越放松,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两人都不似孟容川这样愈喝愈发精神?抖擞, 倦意全无, 清醒地不得了。

    “心里有事?”

    明宝盈说话时的气?息呵到他唇上,那点冷茶的滋味全没了,她尝起来越发像一盏暖呼呼、甜津津的酒, 是被他搅缠酿造出来的一口酒。

    孟容川没有回答, 只是打量着她, 似乎是想探求什么?。

    他颧骨和鼻梁上各有几道深红的压痕, 让明宝盈轻易就?能想起他方才是怎么?忘情地把鼻唇埋进?小窗口里的,舔吻碾转。

    红痕近乎几抹乱涂的绯红胭脂,让孟容川看起来有那么?点羞赧和醺醉, 但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清明, 只是视线在明宝盈面?上逡巡勾勒时,像是饱胀墨汁的一笔字, 拖行出晕染点点情欲来。

    “只是官署衙门里的一些事,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 还惹得你饮酒?”

    “于眼下而?言, 无关紧要。”他轻轻摇了摇头,问:“明日还歇吗?”

    “要去官署了。”风拂着他的发, 有那么?一缕扑进?小窗口里,将滑下去的时候被明宝盈捏住了,拽进?门里来,细细绕在手?指上。

    孟容川看着她的举动,道:“失礼了,原本准备睡下的。”

    ‘失礼了’这三个字让明宝盈觉得很好笑,她唇瓣上还有酥麻的感觉挥之不去,孟容川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太‘得体有礼’,相反的,他带给她一点疼痛的刺激,但很奇异愉悦。

    “那明日可以同?行吗?”孟容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已?经重新?收拢了方才汹涌的情绪,“马车上已?经换了蓄绒的暖垫。”

    明宝盈看着他,问:“老夫人她……

    “母亲她默许了。”孟容川说得轻描淡写,他在这方面?总是能赢,好像没有任何?的外力能胜过他内心的抉择,但处在对?抗之中总会有痛苦,明宝盈在想他今夜饮酒,是不是也是因?为面?临着一些阻力。

    明宝盈沉吟了片刻,忽道:“听闻,唐家和尚家有宿仇?”

    唐侍郎是孟容川的顶头上司,而?孟容川实?质上又受了尚将军的举荐。

    孟容川看着明宝盈,缓缓翘起唇角,他酒后总是冷面?不爱笑,但明宝盈是例外。

    “谁人同?你说的?”

    “九娘,她说史馆里的老史官可有意思了,各个都像一本注解不同?的厚书。”

    孟容川轻一颔首,道:“先?帝刚登基时打江口的那场战,唐家的援兵按理来说是来得及的,但路上说是遇阻,堪堪堵了敌军死路,可尚家那时的家主与长子?都在那场战事里丧命了,只护住了一个次子?和百个精锐,那次子?就?是尚将军的父亲。”

    “难怪。”明宝盈看着孟容川,微微眯了一下眼,又缓缓说:“难怪。”

    孟容川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躲避她的审视,反而?迁就?着她的目光,更低了低头,睫羽

    垂下,又抬起,一只眼里闪着爱意的碎芒,另一只眼里又烧着自私的俗火。

    窥见了他的心底不那么?完美的一面?,竟令明宝盈更有了一点悸动,就?如尝到了他这副清冷皮囊里残留着的辛辣酒味一般。

    “你这只狐狸。”明宝盈见他颧骨上的红痕有淡化的迹象,就?用指尖将它一点点剜红,孟容川躲也不躲,退也不退,只是闭上眼,任由明宝盈在他面?上剜刻。

    她看着他,有些情不自禁地贴了过去,又斥道:“狐狸精。”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明宝盈会挑这个词来骂他,孟容川又有些想笑,但连笑都顾不得,只把唇鼻都框了进?去。

    花狸狸脚下踩着的松鼠不知去哪了,俩猫蹲在墙头上,一只往墙内看,一只往墙外看,然后又换了过来,喵喵叫着,像是在说:“不知羞,不知羞,唇舌不留着论前程,搅在一处乱吃一气?,有什么?趣?”

    这前程在唇舌里是议不出的,卷子?写完了就?由不得人做主了。

    考生一考完试,试卷就?要封条的。

    眼前天黑得早,试院里为了防火虽是不设炭盆的,但蜡烛总免不了,封卷的事情都是不识字的仆役去做,他们只消糊好卷名,贴上红纸就可以了。

    岑石信抱着手?炉站在阶上瞧着,余光时不时扫过那个正站在文无尽考棚里,要给卷子?封名的仆役。

    这仆役是他瞧好的人,不会出事,只见他糊好了,想把那份卷子拿起来搁到案上的卷堆里,可一转身,另一个端着蜡烛替他照亮的仆役像是也要跟着他走,两人胳膊一碰,那融化的蜡油就飞溅了出来。

    岑石信不由得惊叫一声,“小心!”

    边上一个羽林卫比他反应更快,似乎也一直有留意着,径直伸手?接了那几滴滚烫的蜡油,刀鞘一挥,更将那拿着蜡烛的仆役挡开了。

    郭给事中立刻呵道:“卷面?污损留痕者,弃之。”

    “并未留痕。”那羽林卫和仆役飞快道。

    “请吏部不参与阅卷的主事代为审查一番吧。”岑石信强作镇定,连忙道。

    郭给事中睨了岑石信一眼,但他这话合情合理,也只得同?意。

    一旁的周主事端着灯笼走了过去,细细看了看,道:“不见污损,可录。”

    岑石信这才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地道:“那执烛的仆役做事如此不当心,还不遣出去!”

    他眼见着那份卷子?进?了长案上的卷堆里,又被接下来的一份份卷子?压得不见了丝毫痕迹,这才算放心来,只是有些鄙夷地睃了眼郭给是中的背影,强扯了扯面?皮,道:“待将这些卷子?送去内帘,交给阅卷的翰林学士和各部进?士也就?是了。”

    郭给事中心中火气?正旺,也只能假惺惺道:“岑侍读辛苦,那今夜的巡查就?托付给你了。”

    岑石信道:“给事中太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他瞧着郭给事中离去,护送卷子?进?内帘的时候,瞧了眼那个伸手?接蜡油的羽林卫,本来想问问他是不是东禁苑严中侯手?底下抽调来的,但转念一想何?必明知故问,落人口实?,只道:“烫伤没有?”

    “多谢侍读关怀,小人无妨。”那羽林卫道。

    “那就?好,试院里有医官,你若感不适,可以去看看。”岑石信说罢,跟着进?了阅卷屋子?,但只在外帘坐了。

    阅卷官身边的几个不识字的随从出来取了卷子?进?去,一一分发给各位阅卷官,直至张榜都不许旁人入内。

    岑石信是头一回做试院的巡查官,也觉得新?鲜,只是夜深时听廊下几个仆人交班时闲话了一句,说从前科考阅卷哪有这样憋屈的,跟蹲大狱都差不多了。

    岑石信听了一笑,如今这科考的架子?对?于有真材实?料的学子?来说那真是恩赐了,岑石信都有些不好意思回顾自己的功名是怎么?得来了。

    虽说秀才的功名的的确确是他自己考来的,但从举人开始,这中间也少不了做些邀买人心的事,那时候的风气?不做不不行啊,人人都走捷径,而?岑石信不走,岂不是傻子?了!?

    岑家的老家主还算务实?了,子?弟里若连个秀才都考不上,那余下的事就?别提了,拿出去多丢人。

    岑石信又想起方才那堪称惊险的几滴蜡油,卷面?污损留痕者作废也是今年才出的一条令,这条令主要是为了防范考生与阅卷官提前打了商量,在卷面?上落了痕迹表明身份,没想到也能被人用来铲除异己。

    幸好,幸好。

    张榜那日是寒月初五,岑石信终于被放出来了,一边上马车一边吩咐随从,“买一面?黄灿灿的大铜锣上兰陵坊明家敲去,诶,这喜钱别让别人挣了啊。诶诶,两份啊,别少要了。”

    姜氏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笑骂道:“贺礼都还没挑好呢,喜钱你倒惦记上了,这实?打实?是双喜临门,文先?生和三娘的贺礼该怎么?挑?”

    “夫人做主就?是了。”岑石信道。

    “从前父亲书房里倒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都不在咱们手?里。”姜氏说着说着又不开心了,岑石信皱了下眉,道:“是了,把三娘中举的消息到各房都说说去,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可元娘定亲的事情他们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三娘毕竟又隔了一层。”姜氏道。

    “不,要去说。这消息咱们带到了,不许他们装作不知道,若还是铁了心不给面?子?,那就?都别给了,往后咱们也有个说法,省得小娘子?们前程越好,他们反而?回过味来,想把如今这副嘴脸都给抹了,那可真是做梦了。”

    姜氏搂了岑石信歇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脸,笑道:“你倒是想的长远,好,我去说就?是了。”

    “这可不是什么?长远的想法,近在眼前了,”岑石信冷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前月里三兄主动提起与元娘定亲的事情,为得什么??说张家在灵泉乡的酒坊不是倒了吗?朝廷借势也摸清了余下那些私设的酒坊,虽未逼迫坊主关张,但勒令日后酿酒只能从官坊购买酒曲,又定了一条颇重的税。虽是这样,但酒这东西?毕竟好赚,灵泉乡的酒坊关了不少,三兄倒想在延福坊里开一间酒坊,只是如今城中酒坊的牌子?不好拿,工部捏得很紧,他话里话外刺探着元娘能不能给他办下来,哼,到底面?皮还不够粗,没备下贺礼,也没脸堵到元娘跟前去。”

    第178章 贺礼

    寒月初八前夜, 严观就到了明家,他进来时内院的门都已?经关掉了,但文无尽给他开门的时候一点睡意都没有, 精神抖擞地跟着严观进了他的房间, 显然?还有的好聊。

    “你不困, 我困。”严观坐在床头脱靴, 很无语地看?着自顾自在桌前坐下的文无尽。

    羽林卫的官靴很重,砸到地上的响动跟掉了把榔头差不多。

    “你睡你的。”文无尽摆摆手,盯着灯花看?了会, 又说:“宵夜不吃啊, 四娘给你留的,炭盆上那小瓦罐。”

    原本倒进床里去的严观又直挺挺坐起来了,腰板像是不会打弯, 文无尽瞧着笑得厉害。

    小小一个?瓦罐跟严观拳头差不多, 揭开来香气扑鼻, 看?清了却只?是素淡一碗菜粥, 勺子一搅又没那么简单,底下全是指甲盖那么点大的剥壳小虾米。

    “香吧?粥底有鸡皮的。”文无尽道。

    严观点了点头,看?着那一只?只?又粉又嫩的小虾米, 道:“回乡上了?送请柬?”

    “嗯, 住了两日,除了请柬之外还清算了今年的一些?账目, 今年冷得这样早,这样厉害, 怕是会冷, 会多雪,到时候有个?什么事?就不便?回去了。”文无尽也是心情好极了, 竟对严观说:“冬夜寒凉,你过几日也定?亲了,到时候多提拔个?副手,多给自己留些?闲暇时刻。”

    严观吃着粥没说话,过了会子才道:“双喜临门,有何感想?”

    文无尽笑了起来,道:“运气真好。”

    他这样说也就够了,非要再来一句,“是不是很羡慕啊。”

    严观斜着文无尽,他又说:“唉,定?了亲就是熬出头了,离见光的日子也不远了。”

    “早点睡吧你。”严观赶他不走,想了想,说:“你又没有脂粉好涂抹的,明天一身红衣两个?黑眼圈,好看?吗?”

    严观这句话把文无尽说紧张了,他站起身就要回房,可又无奈道:“我试了,我睡不着!”

    严观一言不发站起身朝外走去,文无尽叫道:“你作甚?”

    严观朝他招招手,文无尽跟了过去,碎嘴道:“怎么跟招狗一个?动作。”

    严观进了他的屋门,再招手,文无尽愈发狐疑,见他进了自己内室了,忙道:“诶诶,我婚服在那架着呢,你别给我碰翻了。”

    他急急跟

    进去,就见严观又指了指床榻,文无尽也是脑子发懵,很顺从地坐下来脱鞋,但嘴里还在念叨,道:“我真睡不着啊。”

    话音刚落,严观一个?手刀把他劈晕了,文无尽往床里一倒,睡得香香甜甜。

    世?界终于清静了,严观回房吃粥。

    粥是很好吃的,他也都吃完了,只?是很有些?烦心事?,令他没办法吃粥时只?吃粥,也没很快入睡,更没办法像劈文无尽一样把自己劈昏。

    严观很负责地早早起来,先把游飞叫醒,再让他去叫醒昏睡着的文无尽。

    文无尽是歪着脖子出来的,气色倒是不错,就是表情怪怪的看?起来憋着气,但又按捺不住的欢欣雀跃,严观又给了他一下脖子才正了回去。

    游飞拍着马屁,说文无尽貌若潘安,才同子建。

    这家里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大家虽然?起得很早,但婚礼其实在黄昏时分,而蓝盼晓昨夜并没有回蓝家住,所以花轿只?需要到了时辰绕着宅院抬一圈就行了。

    内院里忙忙碌碌在备晚上的宴席,算了算人头一共得摆上六桌,还需要安排宾客今夜的住宿。

    青槐乡上的旧邻能坐满一桌多,算上里长、乡长两家人的话,需两桌。

    文无尽在明理书?苑结识的几位先生携家眷能坐满一桌,兰陵坊交好的邻人也能坐满小两桌,再算上蓝家人、孟家人和自家人,六桌其实是满满当当的。

    文无尽不能进内院,被?撂成了一个?闲人,但他也没闲多久,宾客很快就携礼而至。

    游飞坐在厅堂的屏风后收礼物写礼单,十分忙碌,时不时会听见从前青槐乡的旧邻来夸赞自己,说都认不出了,又看?着他的一笔字啧啧称奇,说真是有出息了。

    女眷们?都往内院去了,外院厅堂里坐着的都是郎君们?,游飞忙过这一阵,本来也想进内院去的,只?是被?眼尖的姜小郎揪住了,抓过去说笑了几句。

    宾客还未来齐,但早到的几拨人已?经很自觉地分作几处,他们?之间并没有鲜明的距离,但却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气场,唯有姜小郎插科打诨几句,他是天性不怯场,且又进出城里城外,世?情熟络。

    也幸好还有一个?青槐乡出身的孟郎中,否则这些?乡人将会更加局促几分。

    孟容川将陶小郎叫到跟前去,细细问他明年的乡试备得如何了,陶二?郎和陶二?嫂的脊梁骨都挺了挺。

    游飞瞧着这情景,心头涌现出一番感慨来。

    原来明宝清她们带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仅是从青槐乡上走进长安城里,她?们?甚至带着他走过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游飞看?着孟容川,见他被众人簇拥、恭维,言行举止得体从容,应对得行云流水,但游飞却不由想象起他走在陇右风沙里的那十年。

    游飞游侧眸看向文无尽,见他一身红衣,俊秀到了耀眼的地步,才情若能助他高中三甲,靠这份样貌,必定?是探花无疑,但游飞又不禁想起他蜷在青槐乡上小屋里,偶尔看?着虚无处出神的样子。

    游飞四下瞧了瞧,没见到严观,就一路找到正院里去了,见他正给站在牲口棚里给马戴一朵大红的绸花。

    绝影和月光都不稳当,绝影脾气躁,月光太好奇,游飞的那匹小马身量还不太够看?,所以只?能让文无尽骑家里拉车的马儿,妆点一番,倒也很精神。

    游飞看?着他,觉得他的路好像不似别人那样分明。

    “有事??”严观问。

    游飞回神走上前,摸了摸从栏里伸出脑袋撒娇的马儿,说:“明年的乡试我也想参加。武举反正年年有,练功我也喜欢的。”

    “嗯。”严观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道:“那就用功些?,恐怕要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就算过了乡试,又过了明法科,明法科官员的选任也要经过吏部?的挑选。”

    游飞惊讶地看?着严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想法。

    “觉得邵阶平死得太便?宜了,是吧?”严观梳理着马毛,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游飞。

    游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心里是不是觉得到底还是要杀戮一场才痛快?”严观又问。

    游飞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以血祭血,是痛快,但想杀邵阶平的不只?是一个?人,你在其中做了一块遮眼布,只?当分了些?痛快给别人,不必太过耿耿于怀。”严观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默了一会,回神又道:“想考明法科,想做刑狱官,不错,那就慢慢来,一步步来,像她?们?那样走得稳当。”

    “您不是这样吗?”游飞问。

    “我是随波逐流,又是赶鸭子上架。”严观自嘲道。

    师徒俩正说话,就见明宝锦跑了过来,吃惊于这院里居然?还能杵着这么大的两个?闲人。

    她?气鼓鼓地走上前,道:“要帮我抬喜饼出去分哦。”

    明宝锦一个?人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喜宴,大家也舍不得她?那么劳累,所以她?只?和老苗姨一起做了这一味喜饼。

    这喜饼的做法是从林姨那偷懒的面饼上来的,只?是多加了鸡蛋、麦芽糖稀,用小火慢慢焙熟的,面饼上的暖色像一抔在日头上晒干的黄土,闻起来还是那股充盈的麦香,只?是更甜一些?。

    喜饼不用模子,在鏊子上烙着自然?就成圆墩墩的样子,隔了一日吃起来还是非常的松软。

    喜饼要分给街坊四邻,公主府自然?也有,轮值的护卫看?见明宝锦提着小篮子过来,就知道自己又有好吃的了。

    喜饼每家分一双,还要给宾客带回家一提,所以笼统做了两百来个?,一鏊子能出十个?,明宝锦足足守了二?十几趟才做够了。

    照理来说二?婚不必有这样大的阵仗,喜宴喜饼,花轿喜乐,如此破费。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觉得今日不仅仅是文无尽的初婚,也是蓝盼晓真正的新婚。

    入夜席散的早,住得近由游飞和朱姨步行几步相?送,住得远的要去客栈落脚,兰陵坊中没有客栈,明宝清和严观就载着客人去相?邻的靖善坊里安置,客栈都是提前定?下的,也不需宾客自己花费。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家中收拾桌椅,明宝盈在盘点贺礼,家中也没有多余的屋子做库房,贺礼就暂存在了她?的屋子里。

    前些?日子她?和文无尽得中后,各家送来的贺礼也都在此。

    户部?的同僚以及工部?共事?过主事?、司匠们?都送了明宝盈礼物,家中姊妹也都人人有份。

    蓝盼晓和文无尽送了她?一套裁剪装订好的册子,一共四本,粉、绿、黄、墨四色封皮,封皮是布做的,上面分别绣了春花、夏叶、秋果、冬雪,美极了,明宝盈捧在手里的时候都被?惊艳地有些?失语。

    书?册内里的纸也是纸坊最好的纸,一年只?能产出三?卷,三?卷都是李素定?下的,再没有对外卖的,明宝盈这一份是蓝盼晓特特留下来的,纸张细滑柔韧,在上头写字简直是一种享受。

    明宝清的礼物是一把小算盘,一颗颗算珠是她?亲手磨,算盘四角的金铜是给明宝珊做小榨床剩下的,因为合了明宝盈手的大小,怎么拿都非常趁手,挂在蹀躞上也不奇怪。

    明宝珊和朱姨给她?做了一整副椅套,臀背能触到的地方被?包裹了起来,就连左右搁手也是一样。

    明宝锦的礼物是一罐蔗汁熬出来的霜糖,明宝清好些?年前从坤道道观里带回来过一

    粒,只?给明宝锦吃了,而如今大家都能吃到明宝锦做的霜糖了。

    明宝盈被?这些?礼物簇拥着,身心都很松快。

    她?一件一件核对着礼物,拆到一对投壶的时候,见礼单上写了岑家,岑家就是指岑石信,没别人了。

    明宝盈觉得很奇怪,因为岑石信笼统是三?件礼物,送给明宝盈和文无尽的中举贺礼都是书?阁,而给文无尽的新婚贺礼明宝盈方才已?经看?到过了,是一对非常贵重拿得出手的金娃娃,男娃娃撅屁股趴着,女娃扬着手里一个?金环在笑,很是可爱。

    明宝盈将投壶拿起来细看?,只?见涂了红漆的箭在壶中打转,发出‘哗啦’声响,说实在的,这对投壶也还称得上精美,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会是谁送的呢?’明宝盈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就见朱姨和老苗姨两人一下冒了进来,道:“你舅舅送的那一双金娃娃呢?”

    明宝盈忙取了给她?们?,两人又急急忙忙往东跨院去了。

    第179章 鹰苗

    文无?尽拿着那一双金娃娃走进来的时候, 蓝盼晓正在铺床,她有点没?事找事做,被褥本来就?要掀开的, 她还非要铺得整整齐齐。

    “竟是实心的金子, 也太贵重了。”文无?尽说。

    蓝盼晓转过身来瞧了一眼, 道:“算是还元娘的利息呢, 原本老先?君留下?来的东西,除了给中公的之外,还有元娘一份, 她六舅舅一份。那时候二房太猖狂, 又争抢了许多,属于元娘的那些产业因为?契书?下?落不明,二房不好全拿了, 倒还有一部分在六房手里?, 人人有私心, 那时候六房也没?说要还。元娘性子大气, 从未在这些小处计较过,后来她把那些契书?交给李先?生时,又跟她六舅舅通了通气, 岑侍读借由官府的威势, 也是趁着岑二郎这个?国子监司业在秦主簿死后心中惴惴不安之时,逼着二房拿回了大多数的产业。”

    “原来如此。”文无?尽将这两个?娃娃小心翼翼摆在案上, 起身去盆架前?边洗漱边道:“我们这院里?的新漆,也是岑侍读叫人来弄的吧。”

    “这个?自然了。”蓝盼晓说着。

    “阿婆方才说, 厨房里?备菜还有好些, 余下?五六个?喜饼,明早烩一锅子菜粥配来吃, 又说我今夜吃了这么?多酒,一定要歇够了才起,睡到日晒三竿也无?妨。”

    “阿婆顶多就?说前?面那一句,后头?那一句一定是你自己添的。”

    零零碎碎的水声被文无?尽泼了出去,这院里?好安静,正院里?人多,这个?时辰往往还很热闹,小女娘们笑啊闹啊,叫人觉得每一日都很新鲜美好。

    眼下?的这份安静也并没?有不好,蓝盼晓站在帐前?等着,只觉一双胳膊自背后绕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文无?尽在她颈后轻吻轻嗅,唤道:“阿曦。”

    他的唇很软,可能是因为?说多了甜言蜜语,撒娇的话也信手拈来,所以让这两片唇也分外柔腻。

    蓝盼晓摸过那么?多的锦缎细布,但没?有一块像他的唇,软得像是被日光晒化了的糖,甜的,烫的,被含着的时候,有种全身跟着一起融化的感觉。

    蓝盼晓身上的那件重绣如青山密林的绿衫子就?从肩头?滑了下?去,她内里?穿着一件无?袖无?肩的袔子,齐胸那一圈上缝着一朵朵缠枝的百合花。

    他的指尖细细摸过这一朵朵花,认出是自己画的绣样,就?轻轻笑了一声。

    蓝盼晓以为?文无?尽会很急切的,可绿裙红袍掉落在地上,文无?尽紧紧抱住她,但只是抱着她,过了很久很久后,才轻颤着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室内的红烛明亮,蓝盼晓看见他湿漉漉的一双泪眼,一双满是咬痕的唇,心里?顿时涌上无?限酸楚爱怜。

    “没?事了,都过去了。”蓝盼晓伸手擦他的泪,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哭,她想笑,她也就?笑了,笑起来样子还是那样绰约动人。

    文无?尽的眼睫因濡湿而黑浓,看起来像是坠了星子,他捧着蓝盼晓的脸,轻轻含吻她的唇。

    与自己喜爱的人交欢,竟是这样自然而美好的一件事,温柔所带来的愉悦覆盖过了粗暴造成的伤害,给予的欢愉碾压了掠夺的恐惧,哪怕是那些含咬抓缚带给她的一点点疼痛,都只是杂在极乐之中的碎碎间奏而已。

    这院里?还是好安静,猫儿都懒得叫,偏这帷帐里?好生热闹,仿佛有百戏上演。

    戏里?两个?角唱了近一宿,醒时就?快中午了,又腻歪了一会,更是迟了。

    两人出门时颇有点鬼鬼祟祟的,幸而这个?时辰众人早就?上学的上学,上值的上值,上工的上工,唯有老苗姨和两只猫儿坐在庭中晒太阳,似乎是睡着了,蓝盼晓轻唤了她两声,她都没?醒。

    蓝盼晓和文无?尽对视一眼,手牵手往厨房去了。

    假寐的老苗姨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小猫儿,蜷了蜷身子。

    真舒坦呐,真要睡着了。

    寒月的阳光的确是舒服的,尤其是晒在禁苑这种辽阔的地方,有种格外干爽的气味。

    严观看着明真瑜在猎场上训鹰,这一批鹰全是他从蛋养起养到这么?大的,所以最听他的话,往往只需要一个?手势,一声口哨,就?能号令。

    如此看来,拥有这些鹰隼的并不是某些达官贵人、皇亲贵胄,而是眼前?这个?同?鹰隼一起飞奔在风里?的小郎君。

    严观看着那些随着明真瑜的手势而向?四面八方去的鹰隼,又因为?他一声尖锐的短哨声而迅速地飞了回来。

    其中掠过严观发顶的那只鹰隼和从前?晋王所有那只格外相似,羽毛在太阳下?有微微泛红,给人一种浴血归来的感觉。

    严观心头?蔓延开一种紧促感,这种感觉并不属于当下?的他,而是出现在他决定射杀晋王的那一日。

    晋王出现在重弓射程之内时有预兆,先?是鹰,再是鹿,然后是草叶波动,最后才是他自己。

    严观一直觉得是明宝清帮了自己,让他完成的那么?轻易,这也不假。但为?什么?先?是鹰,再是鹿呢?不应该先?是鹿,再是鹰吗?鹰为?何像个?指引?

    似乎还有人要从晋王的丧生中分走一杯羹,就?像褚家与游家共享了邵阶平的死亡一样。

    “姐夫。”明真瑜嘴乖得很,肩上蹲着只小鹰就?朝严观走了过来,傻乎乎一扬手,道:“吃肉干吗?”

    “生肉干?”严观皱了皱眉,“你没东西吃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我自己在炉子上烤的熟肉干,呶呶,还有小妹给我炒的芝麻粒呢!”

    明真瑜亮出牙齿咬下一口,却噘嘴喂给肩上的小鹰了。

    “舌头?给你叨了!”严观看着他就?觉得头?疼,全家算上猫和乌龟也只有他最傻。

    “唔,看,这这。”明真瑜抬起下?巴来给严观看自己下?巴和唇角上的凹疤,“都是它们叨的,是不是衬得我整个?人都英武不凡?”

    “再剌一条刀疤更英武。”严观说。

    明真瑜扁了扁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只站在杆上吃食的鹰,有些得意地说:“好看吧。”

    “红的那只,看起来特?别雄健。”严观漫不经心地说。

    “如果姐夫你要这么?夸的话其实这叫雌健。”明真瑜说:“鹰隼都是雌的翅展更长,体?型更大,耐性更好。”

    “是禁苑里?本来就?有的鹰苗吗?”严观又问?。

    “不是,是从北衙军里?借来的鹰种。”明真瑜大大咧咧地道:“品相顶尖的鹰犬都在北衙军手里?呢,我师傅说,我这一窝就?那只红毛和那只杂花灰的品相最好,北衙军要不了那么?多,姐夫你挑一只吧。我听他们说,你看别的中侯、中郎将都配鹰犬的,你看你狗也不要,鹰也不要的。”

    “那你跟他们去。”严观说。

    “我不,他们又不是我姐夫。”明真瑜别的话不用多说,只要会叫‘姐夫’就?行?了。

    严观瞧了他一眼,抬步走时道:“过几日

    请你喝酒。”

    明真瑜知道过几日他和明宝清就?定亲了,屁颠屁颠跟过来,说:“再弄几条鱼呗,我师父喜欢吃烤鱼,要孜然要花椒,还要笼饼。”

    “知道了。”严观斜他一眼,道:“滚远些。”

    明真瑜笑嘻嘻跑开了。

    严观骑马往官署去,今日他与明宝清说好了要去附近几个?坊里?挑一间方便歇脚的小宅子。

    沿着宫墙那一路鲜有百姓会去,所以绝影能跑得很快,但进了东门就?不能疾跑了。

    严观熟门熟路往工部官署去,偶尔在路上碰见几个?工部的官员,还得了一声贺喜。

    明宝清显然将定亲的事情知会了同?僚,严观有些猝不及防,很别扭地道着谢。

    进了工部的官署,得到的贺喜就?更多了。

    严观其实来工部官署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某几个?知道他身份的官吏同?别人窃窃私语着,‘这就?是严中侯,明主事将定亲的那位’,‘哦哟,这俩月喜事可多,咱们尚书?大人的侄儿也快定亲了吧’,‘就?是羽林卫的中侯,哎呀,同?那位比是不好比的。’

    严观听着听着,只觉得有些不对味,奈何上前?贺喜的人也多,堵得他只能答谢。

    他人前?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说话,即便是来找明宝清的,话也很少,今日真是把话都说干了。

    严观本以为?明宝清不会刻意提起定亲的事情,等到了成亲时再说不迟,但她既然说了,严观自然是欢喜的。

    他在官署里?得了明宝清手下?的小仆役一盏茶吃,得知明宝清并不在官署里?,而是去了司农寺交代一些公事。

    严观不喜欢等,起身就?要去寻明宝清,途中遇见宇文郎中从户部回来,打了招呼都已经出去了,忽然从绝影马背上抱了一堆寒光耀目的小巧刀锯又回来了。

    “哎呀呀,你给我也弄了一套?”宇文郎中急忙忙笑迎上去,连声道:“多谢了,多谢了。”

    他之前?看到明宝清在用的刀锯就?很喜欢,借了一回更觉趁手,只因为?是严观让人给弄的,所以不好开口要。

    “两套,军中退下?一批废弃的刀材,就?让军中的铁匠们都做了,一套给您,一套放在匠房里?,给那几个?新招了几个?小学徒使吧。”眼见宇文郎中又要道谢,严观道:“这账目,可别算我贪了。”

    宇文郎中笑道:“自然不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公用的。”

    郑主事自宇文郎中身后冒出头?来,道:“原来看着这样不通人情的一个?人,也是会替自家夫人讨好上官的啊。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这俩老头?虽有官位高低之分,却实打实是相伴多年的老伙计了,宇文郎中‘哼’了一声,不自觉摆出些娘家人的架子,道:“追了好些年,城外追到城里?的,如今就?差最后一击,哪里?敢松劲?”

    “看来是感情甚笃啊。明主事从前?有婚约那事,也不知是被哪个?碎嘴的又拿起来说,林外郎和高二娘子连孩子都有了,偏扯着明主事一个?小娘子来说些难听话。明主事昨日提起自己将定亲的事,也是不想流言越演越烈吧。”郑主事说。

    宇文郎中皱了皱眉,道:“别家管不了,自家的管一管,别到时候挨了人家正主的拳脚,我可不去讨说法。”

    南衙军的官署也在皇城中,武官上值时骑马,有马蹄声并不奇怪。

    只这马蹄声于明宝清分外熟悉一些,她转身看过去时,就?见严观正走来。

    他步子不快,但步幅很大,几步就?到了眼前?,像一片黑云般压了过来。

    明宝清对面站着的林十三郎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又挺了挺身子,道:“下?官见过严中侯。”

    严观扫了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了。

    “站在风口做什么??”严观问?。

    林十三郎左右转脸找了找风,又抖了抖袍袖,道:“这也不是风口啊?”

    严观不喜欢和傻子说话。

    明宝清笑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虽是碎嘴了一些,但你听不得别人背后议论你三哥,我三妹也听不得别人议论她姐姐,你们是一样的心思,想来也能彼此理解。我不生气,只是盘库的差事繁重,你仔细做来,可不要心生埋怨呐。”

    “不会,郑算官是同?我一起的,我只是,多做些体?力活罢了。”林十三郎抿了抿唇,又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明宝清,说:“这个?就?算我的赔礼了,听陈尚书?说,您喜欢的。”

    这话让明宝清有些好奇起来,伸手接过那个?荷包。

    林十三郎不经意间扫了严观一眼,惊得眼皮都翻了两三层出来,急忙告辞,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小孩一个?,你也动气?”明宝清本想打趣严观,可拆开荷包却愣住了。

    严观垂眸一扫,见是些黑溜溜的丸子,就?道:“保命仙丹啊?”

    明宝清仰起脸,很难得是一副呆呆神?色。

    严观的表情一下?就?软了几分,扫了眼四下?无?人,伸手轻轻碰她的脸颊。

    明宝清眨了几下?眼,回过神?说:“是文竹的种子。”

    第180章 姐姐

    文竹最好是在春季播种, 所以那个荷包就放在了明?宝清的书案上?,荷包是灰扑扑的料子,虽然细腻但也很普通, 摆在那好几天了都没人发觉。

    直到这日明?宝盈瞥见了一眼, 隔着袋子摸了摸, 又打开瞧了一眼, 道?:“阿姐,文竹的种子哪来的?可是袁先生给你要来的?”

    “不是,是林十三郎那日赔罪给我的, 可能是凑巧听见陈尚书说了句什么, 具体的我也没问。”明?宝清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还?有一些?波动的水声。

    明?宝盈将那包种子搁到一旁,道?:“这小郎, 言语间?只想着撇清他三兄的干系, 听着真叫人不舒服!”

    “别气了。我同他林家没什么干系了, 旁人喜欢闲话碎嘴, 我们也管不过来呀。”明?宝清道?。

    明?宝盈端起一杯果子茶啜了一口,平了平气,翻看明?宝清的小手札。

    “永兴坊这间?小宅的位置真好, 离官署也近, 可这价钱也真是不客气啊。”

    明?宝清与严观看了十几处宅子,不满意的几间?都没写下来, 写下来的都是觉得尚可的。

    “这间?崇仁坊的宅子是不是在宝刹寺附近啊?那倒是不必担心上?值会迟了,宝刹寺的和尚们天没亮就会起来做早课。”明?宝珊拿着绣绷坐在明?宝盈身侧, 嘴里含着一块霜糖。

    “姐姐挑的宅子虽小, 但起码都有五六个屋子呢。”明?宝锦坐在猫窝里看一本从书摊上?淘来的菜谱,倒也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明?宝清的话音伴随着破开水面的‘哗啦声’, 道?:“这几个坊都离东市近,既是为了晚值时有个好歇的地方?,也备着逢年过节的,你们出来采买、看戏玩得迟了,也有个家住啊。”

    明?宝锦笑道?:“这可好了。”

    明?宝盈一边翻看手札一边问:“大姐姐,陈县令和九娘定亲,严中侯是不是也要送礼?他打算送什么?”

    “昨个我刚陪他去买了一对玉连环。”明?宝清从屏风后出来,长发裹在一块柔软的棉帕里,走到炭盆边上?抖落水珠,偶有几粒水珠沿着炭盆的缝隙掉进?去,发出‘呲呲’的响声,“你呢?你要送周九娘什么?钱够不够?”

    “九娘的婚期在来年二月,我同她说了,贺礼迟一些?送。她一直很喜欢我的那套笔,所以年假时我想请孟郎中教我制笔,做一套赠给她。”

    姐姐们说着话,明?宝锦却只呆呆看着明?宝清,这室内温暖,人气又足,所以她出来烘头发的时候只穿了件袔子。

    这袔子是明?宝珊新给明?宝清做的,那是一块红黑的料子,乍一看像是染坏了,有些?斑驳,细看才发现这缎子就是这么个织法,红黑交错,浓艳得掉了一地的熟烂玫瑰。

    而明?宝清就裹在这堆玫瑰里,湿黑的长发黏附在她修长的肩颈、手臂上?,如枝枝蔓蔓,牵牵连连。

    明?宝锦

    仰脸看着她,看着看着,只觉得脸蛋越来越烫。

    “是不是房里太闷了?”明?宝清看着明?宝锦红扑扑的脸蛋,忙是要去开窗子。

    “不闷不闷。”明?宝锦揉了揉鼻子,看着她笑,“大姐姐,你真好看。”

    明?宝珊也抱着绣绷走到明?宝清身侧,细细看她,也是在欣赏自己的手艺。

    “只可惜料子就这么点了,这袔子若是能叫大姐姐出去现一现,必定畅销,支娘子造出来的这块锦缎也不会被管事的说‘虽美,但过分异色’了。”

    “天热的时候,铺里的袔子断断续续不是卖了几十来件了?”明?宝盈道?:“到底利钱薄,比不得你几件冬袄挣钱呢。”

    明?宝锦望着明?宝清的曲线,非常不解地问:“为什么我的胸还?只一点点呢?”

    这话像是挠了明?宝珊的脚底板,她先是倚在明?宝清身上?笑了一通,又倒进?明?宝盈怀里笑个没完。

    明?宝清和明?宝盈也都在笑,笑得明?宝锦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不要笑了,真只有一点点。”

    “不妨的,你三姐姐也只有一点点。”明?宝珊刚从明?宝盈怀里起身,又被明?宝盈拧了拧腰间?的软肉,只能一边笑一边不停求饶。

    明?宝锦想着明?宝盈穿着轻薄时所展露的体貌,虽不似明?宝清这般惹人垂涎,但纤柳一支,也十分动人。

    “三姐姐的一点点是好看的。”

    明?宝清裹了一件乳色的外衫倚在榻上?,身段起伏曼妙,抬眸看向明?宝锦一笑时,素面红唇,却是艳丽无双。

    明宝珊搂着明宝盈的脖子,正悄咪咪同她说小话。

    明?宝清隐约听见严中侯什么的,就无奈地睨了她们一眼,问明?宝锦,“怎么?你的一点点不好看吗?”

    明?宝锦想了想,说:“也还?行?,可能再长长就好了,没道?理就我不好看的。”

    众人天天搓着她的脸蛋夸她可爱,明?宝锦即便有点自怜自艾的心情,恐也持续不了多久。

    蓝盼晓和文无尽成亲后住在东跨院,明?宝锦就实实在在有了自己屋子,但她很少?一个人睡,不是跟姐姐们睡在一处,就是和老苗姨睡在一起。

    尤其是冬天,天越冷,她越要缠着老苗姨。

    老苗姨的褥子是最厚,被里的棉花也年年翻弹,天一冷下来,蓝盼晓就张罗着晒被,晒得无比蓬松舒适。

    这样的被褥里,再搁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再窝着一个暖烘烘的小女娘,冬天于?老苗姨而言,还?有什么冷的呢?

    老苗姨和明?宝锦虽没有血缘,但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却有很多,喜欢吃,喜欢琢磨吃,再就是一老一小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长夜无梦,醒来时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这一点,家里谁都比不上?她们俩。

    偶尔遇上?有事的时候,比方?说蓝盼晓和文无尽成亲那日,两人可能没那么好睡,要念叨得久一点,再比如今夜,明?儿?就是严观和明?宝清定亲的日子,俩人也好激动,一时间?也睡不着。

    定亲的排场比不上?成亲那么大,只一桌定亲酒,自家人吃一顿也就是了。

    定亲这日明?宝锦和游飞都还?上?学呢,也没法跟着文无尽和蓝盼晓一起去下聘,俩人只能等?着下了学回来吃席。

    游飞先送了明?宝锦去明?理?书苑,瞧着她挎着小布包进?了门,这才往德馨私塾里赶。

    因?为要留出游飞去私塾的时间?,所以明?宝锦每月上?早课这几日都要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但书苑里永远比有比她来得更早更用?功的同窗,若不是这么冷的天气,她们早就散在书苑里各个清静角落里早读了,眼下这教室里,也都是细细碎碎的读书声。

    明?宝锦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自己书案前?,将自己的书册取出摆好,打算去书苑后头的靶场练一练箭,转身却瞧见旁听席上?坐着一个人——岑贞秀。

    ‘今日除了体术课之外全是主课啊。’明?宝锦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想,背上?严观、明?宝清两人亲手给她做的小弓箭就往靶场去了。

    岑贞秀一直避免与明?宝锦对视,余光瞥见她经过自己身侧,才转首看着她的背影。

    雪青色披风飞起,连带着上?面绣的蝴蝶也要飞起了。

    明?宝锦只有两件披风,这件雪青色的是蓝盼晓给她做的,她还?有一件鹅黄色绣百花的,是去岁明?宝珊给她做的。

    ‘这披风她穿了得好几年了吧。’岑贞秀琢磨着,觉得披风下摆处还?有接了一截的痕迹,‘可她似乎从不觉得难堪。’

    不知怎么的,岑贞秀忽然忆起了那年明?宝清垂眸看着明?宝锦被戒尺打得红烂的手心时的那个目光,还?有她那时回护的姿态和气势。

    岑贞秀不禁在想,如果明?宝清才是她的姐姐,那天的她一定不会像岑贞善那样袖手旁观,她会不会从岑石堂手里夺过那把戒尺?会不会呵斥岑石堂的偏颇?会不会怒骂庶弟的装模作样,会不会责问王氏的色厉荏苒,她会不会护着她的妹妹呢?

    这些?纷杂的幻想让岑贞秀觉得自己很可笑,明?宝清怎么可能是她的姐姐,但心底又有个很小也很孱弱的声音在叫,‘她就是我的姐姐啊。’

    如果不是岑石堂和王氏那样冷酷和绝情,她会不会跟六房的小表弟一样,也得到一串轻盈翠绿,无风也能自旋的竹铃铛?

    岑贞秀知道?今天是明?宝清定亲的日子,她听王氏提过,她也知道?王氏没有备下贺礼,明?宝盈中举她不打算送,明?宝清定亲也不打算送。

    可岑贞秀已经找不到像那对投壶一样,还?算拿得出手但又不会被王氏或者岑贞善发现的东西了。

    所以岑贞秀只能拿自己的私房钱上?外头买,也不知道?明?宝清喜欢什么,只是看着意头好又实用?,买了一对金子打的如意耳挖勺。

    上?次的投壶是含含糊糊混在六房的礼物一起送过去的,这次的如意耳挖勺不知要怎么送过去。

    岑贞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还?算精美的匣子,又有些?为难地塞了回去。

    她这一天都在想着该怎么把开口,请明?宝锦转交自己的贺礼,等?到下学的时候,人人都在往外走,她手脚都僵硬了,佯装镇定地吩咐婢女,“你先将轿夫叫到正门来,我不想吹冷风。”

    婢女答应了一声,下去了。

    岑贞秀站起身来,惊讶地发现明?宝锦还?留在位置上?看书。她是在等?游飞,差不多要迟上?半盏茶的功夫。

    “明?四娘。”岑贞秀终于?开了口,将把那个匣子放在明?宝锦书案上?,对上?她讶异警惕的目光,岑贞秀羞窘极了,“这,这是我的贺礼。”

    明?宝锦更吃惊了,她的眼睛睁得好圆,眸珠清澈似茶,晃着满杯的困惑。

    “你,你是不是瞒着你家里人送的?”

    岑贞秀若是答是,这礼物肯定会被退回来,她心里莫名有一点火气,于?是呛声道?:“我不能有我自己的心意吗?”

    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只怕又要与明?宝锦争执起来,但明?宝锦只是眨了眨眼,颇为谨慎地将匣子打开来瞧了瞧,确认是寻常金铺买的东西,做不了什么手脚,就道?:“好,我会给大姐姐的。”

    什么争执、耻笑、羞辱都没有,明?宝锦就这么答应了,岑贞秀站在她的书案旁看着她,看着她收拾书册,将匣子也一并放进?了书包里,然后起身打算要走。

    “对不起。”

    明?宝锦抬头看岑贞秀,见她紧紧抿着唇,仿佛方?才的致歉只是明?宝锦自己的幻听罢了。

    这一两年的光景似乎叫岑贞秀变了很多,可明?宝锦觉得她其实也没有改变很多,骨子里还?是很犟的一个人,但好像是发现了生活的支柱并不可靠,所以飞速地成长了。

    明?宝锦想了想,说:“好吧,没关系了。”

    她并不是十分的情愿,但也没有那样的计较。

    明?宝锦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转身看岑贞秀。

    “后日的制物课你来吗?”

    岑贞秀点了点

    头,明?宝锦道?:“其实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小莲,她也是我的小姐姐,人很好的。”

    岑贞秀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书苑,一个上?了马车,一个上?了小轿,各自朝两边去了。

    游飞载着明?宝锦往家去,迎面风大,明?宝锦不许他总说话,怕他吃了冷风进?去闹肚痛,他可憋坏了,从孟家门前?过时,他瞧见有辆挺眼熟的马车停在那,就驭慢了马儿?,正看到小草送了一位娘子出来上?马车。

    “小草姐姐,上?我家吃席呀。”游飞叫道?。

    小草连忙应了,道?:“就去了。”

    明?宝锦一撩车帘望过去,只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马车屁股,她没多想,笑道?:“我马上?来请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