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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31

    此女行事本就诡谲, 众人又岂会信她的妖言。

    拔剑者通通掠上前,劈得拦路的书架轰隆倒地,尘埃掀天而起。

    奉云哀怔住, 如此多的人擒上前,而此地又这么逼仄,如若对敌, 怕是根本施展不开, 她与这靛衣人势必要被一网打尽。

    明明问岚心之事与她无干,她却成了和对方一条绳上的蚂蚱, 看起来谁也容不得她解释。

    桑沉草阴沉沉笑着,蓦地往奉云哀衣袂上一拽,扬声道:“走!”

    奉云哀无从抉择, 鞋尖往地上一点,便与靛衣人一同疾疾后掠。

    那笑着的人蓦地伸手,探向奉云哀后背,手中气劲一抖, 便将寂胆上缠着的粗布扯碎了。

    奉云哀后背上当即一轻, 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谁知桑沉草方拿到手, 便又将寂胆塞到她怀中。

    远处剑光如芒,明明不足万剑,但在众人齐齐御剑运气之际, 剑影如有成千上万。

    不得已, 奉云哀只得将寂胆搂紧, 省得被那些人瞧见, 越发洗不清。

    就在此刻,虫哨声似要穿透双耳, 尖啸着传向四处。

    原来靛衣人取走寂胆,不过是想拿虫哨。

    这尖鸣声刚刚传出,袭来人等通通一滞,都被这不明所以的古怪动静给震慑住了。

    随之不过瞬息,四处窸窸窣窣作响,似有东西在徐徐靠近。

    此前不知潜伏在何处的虫蛇,在这刹那纷纷现身,它们密密麻麻一片,近乎爬了遍地,已快要爬上众人足背。

    “虫、虫——”

    众人扬声大喊,胡乱挥剑劈开虫蛇,哪料虫蛇密到无孔不入。

    桑沉草哂了一声,只一屈膝,便从原先的洞口处跃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奉云哀冷声问。

    “当然是走。”桑沉草狐疑看她,“留在此地,是想被活捉?”

    奉云哀可不想被当成靶子,在冷冷直视此女片刻后,索性道:“那便走。”

    洞口下嚎啕声此起彼伏,似有人已被当作虫蛇养料。

    桑沉草瞥去一眼,翻身上马道:“死不了,那些东西还未完全入毒,不过是饿久了。”

    奉云哀寒毛直竖,眼看着已有人伸手攀住洞沿,不得不坐上马背,气息不稳地问:“去哪?”

    “云城。”桑沉草一甩马鞭,“不去了?”

    “自然要去。”奉云哀咬牙切齿。

    桑沉草笑了一声,轻快地哼起调调。

    途中又穿过黑风潭,恰好将那些跟在后边的马蹄声都甩远了。

    奉云哀频频看向身后,唯恐有人跟在不远处,冷冷问:“在黄沙崖时,你究竟烧了什么东西?”

    “毒经,不是说了么。”桑沉草悠声。

    “我岂会信。”奉云哀似要将靛衣人的后背盯出一个洞,“我单看见名册二字,其余不大清楚,单凭那二字,就万不可能是毒经。”

    桑沉草乐呵道:“那我便跟你说,问岚心养了一批肉人,吃了能强身健体,那是肉人名录,我这是善举,救了那些可怜人。”

    这话叫人听得心惊肉跳。

    听雁峰上的书不多,关乎肉人之事,奉云哀还是头一次听说。

    “当真有人养肉人……”奉云哀顿住,“来吃?”

    “多得去了。”桑沉草说得轻松,语气中不夹半分怜惜,“那肉人得自小就开始养,养得干干净净,肉质才鲜美紧实。”

    “你!”奉云哀难以置信。

    桑沉草哧地笑了。

    听见这声笑,奉云哀反倒松下一口气,心道多半又是胡话。

    桑沉草忽然道:“不过倒是你,难不成你真是殷无路之女?”

    奉云哀没有应声,在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颅顶似有寒意灌入,顺着她的奇经八脉,将全身爬了个尽。

    似是中了寂胆一剑,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结霜。

    “当真是?”桑沉草笑道:“看来传闻无误,而我推断的也没有错。”

    奉云哀不出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就连气息也滞着,不似活人。

    她有一瞬也当真觉得,自己多半是死了,偏偏身前人周身炽热,硬是烫得她的神思又鲜活了起来。

    “殷无路是奉容杀的,连带着他的首级,也是奉容亲自提到中原的。”桑沉草意味深长,“她救你是出于何意?”

    奉云哀的思绪乱成一锅粥,冷声道:“与你何干。”

    “此番算是我连累你,但你的出身要是被旁人知晓,怕是要反将我连累。”桑沉草不紧不慢地改嘴,“罢了,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奉云哀又不作声了。

    策马的人忽然问:“奉容和你提过殷无路吗?”

    无人回应。

    桑沉草自问自答:“想来不曾,否则你又怎会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那你可有听说过殷无路?”

    奉云哀是知道的,她在江湖册上见到过。

    江湖万人册分两籍,一籍为着书人认为的“善”,另一籍便是著书人认定的“恶”。

    那殷无路便是当初的恶之首,疆外魔头,不光宣扬邪术,还杀人如麻。

    当年提起殷无路,饶是远江湖之人,也要颤上一颤,可见此人之可怖。

    奉容万般谨慎,会将听雁峰上所有记有“明月门”的书页全部撕去,却偏偏留下了殷无路。

    看似是想与过往一刀两断,又偏偏没有彻底断绝。

    “奉容冰清玉洁,一心扑在武艺上,被中原武林奉为神人。”桑沉草的语气有些许轻佻,话讲得好听,其实并没有多敬重。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忍无可忍。

    “一边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一边是血淋淋的出身。”桑沉草低语,“奉容将你捧到云巅,却不曾告诉你,你本该沉沦在无间地狱,你啊,当真可怜。”

    奉云哀冷声:“你何时能闭上这张嘴。”

    “闭嘴?想缝起来了么。”桑沉草嘁一声,快马往朱雨镇赶,已无心再在皓思城中停留。

    奉云哀简直不愿理会她。

    “我给你一根针,你将我的嘴缝上。”桑沉草转而揶揄,“不过针给了你,你也要成杀害奉容的嫌疑人。”

    奉云哀冷冷剜了此女后背一眼。

    “不过你跑得当真快,当时你若再迟一些下山,怕是会直接被那周长老逮到。”桑沉草哂笑,“是奉容让你走的?”

    “关你什么事。”奉云哀头皮发麻,周身绷紧如弦。

    “有人想你尊师死,又想一箭双雕,令你的身份公之于众,再借机抹黑奉容。”桑沉草气定神闲地推断,“当时周妫上了听雁峰,如若你在场,那你就成了杀害奉容的人,由此,你再如何想平冤和为奉容复仇,都不过是空想。”

    即便是自言自语,桑沉草也乐在其中,慢声又道:“好在你走了,他们只能怀疑到问岚心身上,问岚心也算为你挡了一剑,不过么……”

    “不过什么。”奉云哀问。

    “问岚心多半也在他们的局中,他们本就想除掉问岚心。”桑沉草笑道。

    策马之人笑得开怀,完全不将问岚心的安危放在眼中,旁人死活,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桩乐子。

    “我知道了!”桑沉草冷笑,“瀚天盟里有人早就猜到奉容和问岚心关系匪浅,所以不论如何,他们都会出现在黄沙崖。此番就算奉容不死,她也将名誉扫地,瀚天盟必将被倾覆重组。”

    奉云哀怔住,像坠入到寒意逼人的漩涡当中,瞬息间昏头转向。

    “问岚心若死,明月门才算彻底消失,这与当年奉容诛灭外疆魔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桑沉草的声音被淹没在风中,变得格外飘忽,“届时,又一人将被捧为神明。”

    这分明是想将奉容取而代之,而如今,那幕后之人离目的仅差一步。

    “是……”奉云哀迟疑,“周妫?”

    桑沉草微微眯眼:“未必,但她必也在局中。”

    奉云哀抿唇。

    “不如,你和我细说当日之事?”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黄沙中白袖迎风而动,白衣人垂头不言,似在沉思。

    两人从黑风潭过,省下了不少脚程,只要中途不停留,万不会被后边的人追上。

    在过了那古木苍郁的逡逡岭后,一眼就能看见山脚的炊烟,那是朱雨镇。

    恰是傍晚时分,朱雨镇上人影稀疏,鸡犬偶见啼吠。

    镇上倒是有客栈,只是那客栈老旧,一副几近垮塌的模样,似乎不能住人。

    巡了一圈,再找不到其它,两人只得勉勉强强住入其中,踩着那嘎吱乱叫的梯子往楼上走。

    奉云哀还未彻底定神,她思绪翻滚着,时不时想到山上旧事,好似踩在云巅,不经意间便会坠地。

    她魂不守舍,所幸一双灰瞳被白纱蒙住,轻易暴露不出心绪。

    进了客房,她便静坐不动,听见身后人轻飘飘叫一张破旧的竹椅踢开,才堪堪回神。

    桑沉草自她身后伸出手,猝不及防地将那白纱揭了,靠近问:“在想些什么,如今你我同命相连,是不是该坦诚一些?”

    “谁与你同命相连。”奉云哀冷声。

    “忘了我下的蛊了?”桑沉草笑道:“我说相连,那便是相连。”

    奉云哀怎么会忘,若非有蛊虫在身,她早就一走了之了。

    她迫切想回云城,以印证此女的说法,还有她自己心中所想。

    可惜了,如今这人不放她走。

    第32章 第 32 章

    32

    镇子破旧, 客栈也好似会随时垮塌,好在这夜还算安宁。

    奉云哀拿出舆图看了几眼,辨清云城的方向, 便又将之卷起,塞到袖中。

    她起初的确没想过要回云城,至少不是这个时候回, 是聆月沙河此行打乱了她的心绪, 也乱了她的计划。

    回么?

    不回去,如何弄清真相。

    她又想起奉容了, 自打从云城出来,她便常常想到奉容,还会想到听雁峰。

    听雁峰山脚下就是瀚天盟, 此峰耸入云霄,高不可攀,是真真的高处不胜寒。

    在此之前,奉云哀从未下过山, 在山上时, 她只能遥遥望见云雾下隐约可见的城池。

    可听雁峰太高,而城池又太远, 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整个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与奉容。

    奉容平日不茍言笑, 她的神色总是很淡, 似乎生来没有喜悲。

    在奉云哀的记忆中, 与奉容关系最为紧密的, 除了她便只有剑。

    她幼时问过奉容,这山是什么山, 山下又是何种风光,是不是和书里一般,市井中有数不清的玩乐,眼前所见不光是碧水,还有人间咸甜。

    奉容答得简略,山是听雁峰,山下人来人往,仅此而已。

    得此回答,奉云哀便也不向往山下种种了。

    是在后来她又长大了一些后,奉容才偶尔会说起瀚天盟的事,也偶尔会说到心中不平,还有盟中种种烦人的琐事。

    如此烦人,如若有人分摊,那是不是会好一些?

    奉云哀不懂,但书中人似乎是这么做的,索性她也就照着问了。

    那时奉容脸色微变,冷淡道:“无需分担,也不可下山。”

    奉云哀素来不是穷追不舍的性子,奉容不说,她便也不追问,只慢腾腾点头,又练剑去了。

    最开始的时候,奉容上山是为教她起居识字,后来改教练剑,年年月月,皆是如此。

    她没有别的玩乐,而阁中的书她早就看腻了,除开练剑,她根本没别的事可做,来去只能练剑,日日练剑,夜夜练剑。

    练剑的时候,心与剑合,无暇去想山下种种,为求心静,心继而更静。

    那一日,奉容如平时一般,本是要上山教她练剑的,哪料,坐在苍柏下的人忽然捂住胸口不作声。

    一式毕,奉云哀收剑步向前,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奉容吐出血来。

    暂不说生死,她在山上多载,何曾见过旁人犯病受伤。

    书中有生老病死,可她从未切身体验过,光是看那干巴巴一行字,又如何看得懂。

    她亦不知喜怒哀乐,这些她都无从在奉容身上学到,甚至于……

    在此以前,她还从未见过奉容皱眉。

    没有生死,又没有喜怒,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似能一成不变地安守在听雁峰上。

    只是那一成不变的愿景,忽然就被打破了。

    奉云哀的心猝然一紧,道不明的心绪涌上胸膛,她弃剑奔向前,错愕问:“血,为什么有血?”

    奉容的衣襟上全是血,她无暇说话,立刻盘腿坐正,运气调息。

    但越是调息,奉容的脸色就越是苍白,紧闭的唇齿根本憋不住徐徐涌上喉头的血,她嘴边鲜血汩汩而流,已是奄奄一息。

    奉云哀怔住,周身被寒意淹没,慌忙将掌心按至奉容后背,方知竟是气血逆转!

    不可能,明明只有走火入魔者,才有可能碰上气血逆转的危机。

    她连忙分出真气,不料奉容内力强劲,根本容不得她捋顺,反还将她冲撞开来,震得她通体发麻。

    奉容抬臂不言,分明是在阻挡。

    见状,奉云哀别无它法,着急想去找药,却被拉住了衣袖。她顿在原地,惶惶问:“师尊,我如何救你?”

    奉容露出和平日不同的咬牙切齿的神色,那目光深沉寒冷,似要将眼前人死死盯住。

    袖口被拽得那么紧,奉云哀根本走不得,她定定回望,又问:“我该如何做?”

    奉容摇头,收回手继续调息,可她周身的气劲竟然越来越稀薄,就好像……

    就好像功力在流逝。

    “师尊你的真气——”奉云哀不解而惊骇,不顾奉容阻拦,又将掌心按了过去。

    此番竟没有被推开,是因为奉容的真气当真在流失!

    不对,书中从未有过此等诡谲之伤,万不可能。

    奉云哀正想将奉容那逆转的气血旋回原处,输出的真气忽遭到阻滞,她连忙试探起奉容的几处经脉,无一例外都不能破局。

    不过一转眼,奉容的周身经脉全被封堵,再这么下去,她必将武功尽失,全身衰竭。

    “怎会如此!”奉云哀如坠冰窟,情急之下又试了一次,不料,此举只能令奉容吐出更多的血,“我下山,我下山找人救你!”

    “不可。”奉容拉下她的手,踉跄着站起身,朝远处的木屋缓慢靠近,步步惊心动魄。

    奉云哀跟在后边,见奉容推开屋门取剑。

    剑就挂在墙上,取剑时,奉容抬臂运息,耗尽了全身功力。

    那是奉云哀不曾碰过的剑,那把剑在她眼前从未出过鞘,鞘身暗沉繁复,诡谲到似乎不该存在于世。

    奉容拿到剑,目光从剑柄,极缓慢地滑至剑尖,眼中裹藏着深深的哀痛和眷念。

    “师尊?”奉云哀讷讷出声。

    奉容不看剑了,转头看向奉云哀,哑声问:“我从不容你露面,你怨不怨我?”

    问得何其认真,比教剑时更要认真。

    奉云哀就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发颤,摇头道:“不怨,能在听雁峰上学剑,是阿云毕生荣幸。”

    奉容垂眸笑了,这是她在奉云哀面前头一次露笑,只是笑得太过苦涩。她咽下一口血继续道:“你曾问起你的身世,但我不曾说起,你怨不怨我?”

    “不怨。”奉云哀再度摇头,“师尊若想说,自然会说。”

    “你愈是乖巧懂事,我愈是不忍。”奉容的唇角徐徐溢出血,皎白衣裙近乎变作红衣。

    “师尊何出此言?”奉云哀直觉不对。

    奉容无奈苦笑:“好孩子,其实我盼你怨我。”

    “为何?”奉云哀心惊胆战。

    奉容靠向前,沾血的手碰上奉云哀的眼睑,颤声道:“你可知听雁峰上为何从不置备镜子?”

    奉云哀不言。

    奉容深深看着那一双灰瞳,眷念从那一柄剑,转移到了此处。她转而冷声道:“个中原因并不复杂,不过,在说清道明之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师尊但说无妨。”奉云哀忙不叠应声。

    在听雁峰多年,奉容从未嘱咐过她任何事,两人虽然亲密,却也疏远。

    奉容一字一顿道:“你代我做一件事,这是第一件,亦是最后一件。”

    此话决绝,似乎做完后,两人便要彻底恩断义绝。

    奉云哀的胸口像被剜了一块,那一颗极快的心,已要蹦到喉头,她良久才道:“我答应,师尊请讲。”

    “其实你是外疆魔头殷无路的孩子,本名殷秀秀。”奉容徐徐出声,“殷无路是我亲手斩杀,他的坟在娥光山山巅,是我带你登上了这听雁峰。”

    听雁峰上书册繁多,自然也有江湖录,那殷无路的名字就在当中。

    殷无路此人残暴至极,而他相貌中最为惹人注目的,便是一双少见的灰瞳。

    那样的灰瞳,即便是在疆外,也少之又少。

    奉云哀周身拔凉,双眼已是瞪直。

    怎么会,怎么会?

    奉容的神色转而又变得很静,将此事道明后,她吊在喉头的一口气,成了飞散的烟。

    奉云哀来不及思索其它,惶惶地想擒* 住这缕烟,仓促问:“师尊要我做什么?”

    白衣沾血的人蓦地靠近,紧紧攥住奉云哀的手腕,将剑身冰冷的寂胆交了出去,冷冷道:“此事只能你来做。”

    “为、为何?”奉云哀的掌心被冻到失了知觉,却只能将此剑用力握紧。

    “离开听雁峰,莫让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也莫让别人看见你的眼,否则你将寸步难行。你带上此剑去黄沙崖找问岚心,我中了毒,你去查清毒物的来由。”奉容几乎咽气,双眸已布满血丝。

    “可封山大阵……”奉云哀慌忙问。

    “阵法已被破解,你即刻下山。”奉容道,“可有听清?”

    “听清了。”奉云哀眼前好似蒙了雾,不明缘由,“阿云……愿为师尊分忧。”

    “此事如若不成,江湖必将腥风血雨。”奉容快要费尽最后一缕气息。

    奉云哀看着面前人沉沉下坠,慌忙上前扶住,等脸颊一湿,才知视线模糊竟是因为流了眼泪。

    “走,离开听雁峰!”奉容猛地推开奉云哀,躺在地上气喘不定,一双眼死死盯着远处之人,分明是在催促离开。

    神色何等决绝。

    那潮湿的,阴冷的,带着裂骨疼痛的冷意,将奉云哀死死裹住,她进无可进,又退无可退。

    奉云哀不懂生死,此刻惶惶感觉,她与奉容已是生死相隔。

    她被推得往后跌坐,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在用力抱紧怀中的剑后,毅然决然踏出木屋。

    可惜走迟了,远处已有匆忙脚步声快步靠近。

    奉云哀别无选择,只能暂且躲在暗处,只见一身着青衫的女子带人踏上了听雁峰,在木屋内嘶声叫喊。

    “盟主,盟主——”

    “死……死了?”

    “是毒,盟主身上有针伤。”

    “断魂针问岚心,一定是她!”

    趁着众人到别处搜寻,奉云哀赶紧下山,抱剑想,奉容让她去黄沙崖,莫非是知道,下毒之人便是问岚心?

    听雁峰嶙峋陡峭,踏空俯身而下时,扑面的冷风将她眼泪拭干。

    奉云哀一路赶往黄沙崖,是在数个难捱的夜晚后,才迫不得已接受奉容已故之实。

    朱雨镇夜里寂静,偶有几声犬吠。

    奉云哀握剑不动,月光透进窗,恰好洒在她素净的脸上,显得何其冷淡脆弱。

    身后冒出一个声音:“秀秀,讲得好动听。”

    第33章 第 33 章

    33

    靛衣人漫不经心地托着下颌, 半倚在床头笑了一声。

    她讲话的语速很慢,嚼出的“秀秀”二字,隐约夹杂了两分难以言喻的深情。

    奉云哀冷冷投过去一眼, 紧握寂胆道:“那你呢。”

    “是你甘愿自己开口的,事前你我可不曾承诺是一换一。”桑沉草悠悠道。

    “你!”奉云哀几乎按捺不住心口那股上涌的火。

    在听雁峰多年,她跟在奉容身边, 几乎将奉容的脾性学了个十成像, 总也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姿态,此刻在这人面前, 方知自己竟还能有如此多的情绪。

    “稍安勿躁,有蛊虫在,你伤不了我。”桑沉草抬指往唇前一抵, “秀秀还请悠着点。”

    奉云哀冷眼视之,伸手道:“你拿了虫哨,还未还我。”

    “可不是你的,那是问岚心的。”桑沉草道。

    奉云哀冷声:“此时寂胆还未归还原主, 既然剑在我手上, 那便是我的。”

    “好蛮横啊秀秀。”桑沉草哧地笑了,“跟谁学的。”

    奉云哀险些哽住, 一时间无话可说。

    桑沉草从腰带里一模,取出那只虫哨,朝对面人抛了过去, 道:“这东西厉害, 即便不是问岚心亲手养大的虫, 也会应声而来, 只是它们听不听话,便不得而知了。”

    奉云哀皱眉, 难怪吹哨时,有一些飞扑而来的虫蝎,根本不会避开吹哨人。

    “莫要随意吹响,否则我也救不了你。”桑沉草眉梢一挑。

    奉云哀可没这胡乱吹奏的兴致,她将虫哨往剑鞘上一按,硬生生按了回去,填补上鞘上的一处缺漏。

    料想那几个宗门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们,毕竟靛衣人烧毁书册一举,属实让人安不下心。

    奉云哀朝桑沉草睨了过去,她心也不安,她至今还不知道,此女烧的是什么东西。

    靛衣人躺回到木床上,明明无甚力道,却还是压得这年迈的木架子嘎吱作响。

    奉云哀被惊得蓦地回神。

    “早些歇。”桑沉草声音里挟着困意,“观风门不容小觑,他们门下之人遍布五湖四海,对天底下所有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你我的安稳日子,怕是没多久了。”

    观风一门,在江湖册上也有记载,此门消息灵通,似乎对天下事了如指掌。

    旁人斗武获胜,是因武技高超,观风门不同,他们靠的是知己知彼。

    那蹿上心口的火渐渐隐下,奉云哀垂下眼,看了寂胆一阵后,索性也闭目养神。

    过会儿,她皱眉问:“你当真能把针给我?”

    桑沉草哂笑说:“又想将我的嘴缝上了?”

    奉云哀皱眉道: “当时在杳杳客栈,你的针包不是被撚成齑粉了么,如今的针是哪来的?”

    “你傻。”桑沉草笑道:“我不过是给你看到它们化作齑粉的样子,可从未说过,我会将它们通通毁去。”

    奉云哀不作声了,果然如奉容从前所言,山下危机四伏,歹人遍地,眼前这不就是?

    但也不能完全怪在旁人身上,是她轻信了。

    是在临天明的时候,远处狗吠不断,就和昨夜两人初到时一般,似乎镇上又有生人出没。

    听见狗吠,奉云哀立刻睁眼,分明未曾熟睡。

    “走。”桑沉草也不拖延,起身便支起并不牢固的窗,探头往外打量。

    只是这镇子不算小,而客栈又和此前的不同,矮矮平平,视野不好,看不齐全。

    奉云哀留意周遭动静,隐约听见一声不同寻常的风声,心陡然提至嗓子眼,走至窗边道:“他们来了。”

    桑沉草立刻翻出窗,在这熹微昏暗的天色下,身影恍如鬼魅。

    天仍是幽蓝的,犬吠声越来越密,镇民有人被吵醒,扬声大骂了一句。

    两人贴着客栈外墙,扶墙运上轻功,如履平地一般,轻易便绕到了客栈的另一面。

    但来人还是逮着了她们的身影,只听见一声尖啸,一枚竹片歘地刺入奉云哀耳畔的客栈外墙。

    奉云哀堪堪避开,神色不变地扭头,朝竹片袭来处望去。

    有杀气萦绕在附近,来人极为分散,似乎想将她们囚困在其中。

    奉云哀摩挲着寂胆的剑柄,掌心竟已麻木到习惯,不像最初,还会被冻到缩紧手指。

    忽然有百枚竹片如飞剑般袭向前,来势汹汹,杀气蓬勃。

    奉云哀几乎忍不住拔剑,不过她手腕一转,剑并未拔,是用剑鞘将那些飞袭而来的竹片一一阻挡。

    转腕间,莹白气流转成涡形,卷得竹片乱了方向,那一枚枚的,在半空中一个倒转,齐刷刷刺入地面。

    靛衣人不慌不忙,还在边上轻拍掌心,笑道:“好功夫,这是观风门的竹器,这些可并非寻常竹片,上边削出来的痕迹非同小可,一旦扎在人身上,得把肉也一道剜去,才能将竹片取出。”

    奉云哀飞快朝地面扫去一眼,果不其然,那些竹片都是精心雕刻过的,枚枚整齐划一。

    暗处一群青衣人举止一致地旋剑现身,乍一看,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好像同一人留下的影。

    桑沉草就在此时逼近奉云哀耳畔,笑道:“观风门不好对付,他们对天下事可太清楚了,就连奉容也被他们摸了个透,只是奉容的破绽,不是谁都能找得到的。”

    “何意。”奉云哀不看身边这人,目不转睛地盯住不远处那一个个青衣剑客。

    桑沉草不紧不慢道:“如果你与他们过招,你猜他们会不会猜到,奉容暗地里收过的亲传,就是你?”

    白纱下,奉云哀瞳仁骤缩。

    桑沉草扬声笑了,笑得格外快活,看在旁人眼里,分明是轻蔑。

    那些整齐划一的青衣人接连出剑,当真像极同一人留下的残影,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隔着白纱,奉云哀本就看不真切,如今更加,远处那“残影”一扑近,她竟有些头晕目眩。

    所幸这并非真的残影,要打破僵局,只需将这些人的阵脚打乱。

    但因为靛衣人的一番话,奉云哀不敢出招了。

    桑沉草又笑,蓦地朝身后拍出一掌,却并非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客栈震塌,而是借力落到了观风门人的阵中。

    她举止诡谲,如同自投罗网。

    观风门的人原还胸有成竹,如今不免有些迷糊,也不知此女在作何打算。

    桑沉草出招极快,她不拔剑,就单出掌,每一掌都恰好能打在身后疾旋的残影上。

    看似打在同一人身上,其实每一人都吃了她的一掌,无一缺漏,无一重复!

    这不光需要极高的洞察力,也需极高武力,二者兼并,世上能做到之人少之又少。

    偏巧她还仿若拈花,气定神闲地悬在当中,看似是闲闲散散地震出一掌,其实是在蓄风簇浪,拔山倒海。

    她孤身入阵,又能穿阵而出,来去自如,一举一动写满鄙夷不屑。

    这诡谲又灵巧的身法在当今武林闻所未闻,惊得穿风门人动作呆滞。

    只一刹那,受其一掌之人纷纷口吐鲜血,脸上俱是吃惊。

    “这是什么身法,你师承何人!”为首那人扬声发问。

    桑沉草优哉游哉地负手而立,眼下两颗痣像是沾了天上陨星,不似世间人。

    “说话!”那人又道。

    桑沉草挑眉,笑道:“这是岑草身法,师承……阴湿水畔?”

    奉云哀还在客栈侧面,听得眉头紧皱。

    折耳根花名还挺多,偶有人将之称为狗蝇草,也有人叫之截儿根,好听些的,便叫岑草。

    此女分明又是胡说八道,嘴里当真吐不出半句真言。

    如此明显的谎话,众人自然也能听出,他们神色各异,在相视一眼后再次结阵。

    但见白影飞旋,那些人的身法已不同方才,而变得同样飘忽不定,分明是……在效仿桑沉草!

    也难怪观风门这般厉害,竟能仅靠一次对招,便学了个形似。

    如若再对上几次,是不是能学到神似?

    换作平常人被这般仿效,怕是只觉得深受冒犯。

    “有意思!”桑沉草竟然开怀笑了,“你们这拿旁人武艺应敌的姿态,有几分像从前的明月门啊,观风门究竟有多艳羡明月门人的天赋?”

    观风门一众人气得七窍生烟。

    桑沉草蓦地抽出腰间软剑,软剑宛若蛇魅。

    人有身法,她手中剑亦然,她每一剑都出人意料,都捉摸不透。

    那剑是飞虹散影,是水中月,看似无形,其实有形,只是无人能将之捉挐。

    而观风门的人还在效仿,所以桑沉草是在应对十数人,亦是在同自己比剑。

    “拙劣。”桑沉草口吐二字,一剑削断其中一人的头发,只留下短短一截。

    明明能一招制敌,偏还要像鹰捉兔子那般将人捉弄,这不是鄙夷,又能是什么。

    奉云哀倏然听到别的动静,来人不计可数,似乎不光有其它宗门的人,连瀚天盟人也赶来了。

    如此下来,单凭她们二人,哪里应对得了。

    “走!”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往后瞥去一眼,收剑的瞬息撤身而出。她踏上树顶借力,骤然腾身离远,不慌不忙对着奉云哀招一下手。

    奉云哀周身如有蚁爬,想来是蛊虫奏效,不得不跟上前。

    “看来是都来了,当真把我当问岚心了啊。”桑沉草嗤笑。

    靠近后,蚁爬感逐渐消失,奉云哀额上落下一滴冷汗,不悦道:“找到问岚心,你便不会再被错认。”

    “好,找问岚心。”桑沉草欣然答应。

    如此爽快,奉云哀反倒迟疑了,皱眉问:“去云城?”

    桑沉草捏住奉云哀素白的衣袂,凑近说:“对,我们一起去,不过这次,你得露面。”

    “什么?”奉云哀被那猝然靠近的滚烫气息惊着,微微往后仰身。

    “你报名寻英会,我要你上台!”桑沉草笑道。

    第34章 第 34 章

    34

    奉云哀心下一惊, 不知此女又在发什么疯,她是要去云城不错,但她绝不可能参加寻英会。

    一旦上台, 她势必会暴露所有,连带着奉容留下的嘱咐,也一并付诸东流。

    奉云哀皱眉道:“如若你是想引问岚心出面, 大可以自己上台, 何必要我露面。”

    “那我便拿着寂胆一走了之。”桑沉草攥着那角衣袂,攥得极紧, 弯着的眼近乎要抵到奉云哀颊边。

    凑得这般近,叫人将她眼下的痣看得一清二楚。

    奉云哀仰身也避不开,这才得以瞧清, 此女的痣竟不是黑的,而是蓝到近黑,显得诡谲离奇。

    蓝的,怎好像中毒至深的模样。

    可桑沉草此女本就擅长医毒, 又岂会让自己中毒, 除非……

    是问岚心下给她的。

    这念头在心尖一掠而过,奉云哀觉得可能性极大, 否则桑沉草怎会这么怨问岚心。

    “如何?”桑沉草的神色冷了不足一息,转而又噙起笑道:“你别无选择,有蛊虫在, 只能听我信我。”

    “我又不是要伤你, 蛊虫如何控我?”奉云哀冷冷嗤一声, 随之反应过来,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学上了此女的脾性。

    她唇一抿, 不出声了,用力将这人攥在她衣袂上的手扯开。

    桑沉草慢悠悠道:“罢了,不愿就不愿,于我不过是少个乐子而已。”

    已经离远,二人在朱雨镇中穿行,靠着错落有致的屋舍,将跟在后边的尾巴甩了老远。

    可即便如此,也还得好生隐藏行踪。

    桑沉草便也不好大笑出声,只能压着嗓在奉云哀耳边道:“两蛊间的牵连,一时间解释不清,只能跟你说,子蛊不能伤及母蛊这一制,其实是最次的。”

    奉云哀瞳仁骤缩,在这一眨眼间,奇经八脉中似有东西因受到牵制而涌动了一下。

    莫非那就是她苦苦寻觅,却连影也找不到的蛊虫?

    “你——”奉云哀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这么说来,这靛衣人的手段,当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靛衣人轻嘘一声,愉悦道:“听我任我,我又不会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奉云哀想立即拔剑。

    桑沉草伸手:“虫哨再给我一回。”

    “作甚?”奉云哀很是抗拒,不想与此女接近。

    桑沉草勾一下手指,又拽上白衣人的衣袂,腾身一跃踏上庙顶,凑近问:“给不给?”

    自从此女提出要她参加寻英会,奉云哀便觉得,这人的任何阴谋诡计,多半都对她不利。

    被拉扯着衣袂,她不得已站上庙顶,冷不丁闻见一股奇浓的香火味,越发不自在。

    此等藐视他人之事,她实在做不来,只想立刻离开庙顶。

    只是桑沉草拽得紧,除非将衣袂撕开,否则她寸步难行。

    桑沉草一副悠然自得的神色,手上力道只增不减,又道:“拿来,不然别想逃开。”

    奉云哀握紧寂胆,还未想好给与不给,左臂竟好像缠了根丝线,硬生生被吊了起来。

    一时间,左臂内如有蚁爬,她想收手,却有一股更加强悍的劲在阻挡。

    她的手筋绷得极紧,似成了石磨之物,沉甸甸的,已不听她随意使唤。

    奉云哀瞪直眼,错愕道:“这是什么?”

    “这才是蛊物的真正用法。”桑沉草不紧不慢地招一下手,“秀秀你啊,当真有眼福。”

    奉云哀用力抬起右臂,死死将左手按住,哪料握剑的手也失了控,竟在一寸一寸地往边上挪。

    桑沉草利落地拉下奉云哀的眼纱,乐见对方眼中的惊骇。

    这双灰瞳略微失神的模样,是何等脆弱喜人,当真好看。

    “拿来。”桑沉草轻飘飘一声。

    奉云哀彻底失了抵抗,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剑鞘上的虫哨取出,以略显木僵呆滞的举动,放在了对方的掌心上。

    桑沉草拿到虫哨,吹出低低一声。

    在此之前,靛衣人吹出的哨声总是尖锐无比,还从未有过如此沉闷的时候。

    奉云哀原以为,这哨子只能吹出尖啸,否则她也不会如此抗拒。

    此时那些人还在追踪她们的声音,尖啸一旦响起,她们必会自爆行踪。

    哪料,如今哨声低沉到好似瓦瓮微微一晃,闷到了骨子里。

    哨声一起,四面八方窸窣作响,地上有虫蛇在爬,天上有鸟雀振翅而飞,就连那些原就吠个不停的鸡犬,也叫得愈发疯魔。

    四面都是错杂的声音,镇民大半都被扰醒,不少人踏出房门,以探查个究竟。

    虫兽声繁乱,而人声也跟着多了起来,两人的动静轻易就能淹没在其中。

    奉云哀又是一怔,原来此哨不光能牵动爬虫,亦能引得鸟兽大动。她心一紧,冷冷道:“你还瞒了什么?”

    桑沉草不把虫哨还回去了,而是塞到腰带下,扭头将奉云哀的眼纱拉回原处,慢声:“不多,如今几乎都被你知道了。”

    “寂胆在听雁峰上多年,你怎么知道鞘上有虫哨,且虫哨还能这么用?”奉云哀的筋脉忽地一松,她未反应过来,手沉沉地砸回身侧。

    “自然是问岚心说的,奉容在听雁峰上何等孤寂,有些话藏不住,忍不住半遮半掩地同你说,你猜问岚心会不会也是如此?”桑沉草哂道。

    奉云哀不知道,对于问岚心的事,她本来就知之甚少,而这人又总是蒙骗,不说真话。

    桑沉草冷哼道:“黄沙崖下也仅有我与她,她不同我说,又能和谁说。”

    “和虫蛇说。”奉云哀不假思索。

    这话倒是将桑沉草惹笑了,她又拉上奉云哀的手,奔出去道:“你在听雁峰上时,常常和鸟雀虫蚁说话?好天真!”

    奉云哀迫不得已跟上前,总觉得此女话里暗含讥嘲。

    这朱雨镇已是不能多待,两人本是奔着镇外去的,但前脚还未来得及踏出去,镇中便传出一声嘶哑惊慌的喊叫。

    “死人了,死人了——”

    太过突然,奉云哀顿住脚步,错愕朝身后投去一眼。

    桑沉草也变了脸色,冷笑:“昨夜不死人,怎偏偏这个时候死。”

    接着,另一满也传出喊叫:“啊啊啊啊啊——”

    “杀人了,谁,是谁!”

    整个朱雨镇好似乱成一锅粥,听着似是死了不止一个人。

    此时虫兽还未安定,而叫喊声此起彼伏,此时再回到镇中,许也无人留意她们。

    奉云哀心觉古怪,刚转身便被扣住手腕。

    “你就不怕这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局?”桑沉草眸色深深,“你明知有难,此时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你要害我。”

    “但镇里死了人。”奉云哀皱眉,白纱下的眼虽然清冷,却并非不近人情,“况且,你又不是没害过我。”

    桑沉草又笑了,接着连连道好,甚至还推起奉云哀的肩回到镇里。

    左邻右里都来了人,众人齐齐提灯,往叫喊声传来处赶。

    有些个刚刚睁眼,还穿着素色的里衣,便匆匆忙忙跑出了屋,也有的连鞋履都未穿齐。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好正大光明地潜藏在人群之中,毕竟那白裙靛衣都太过显眼。

    奉云哀藏在墙后,走了一段颇觉熟悉,待看见那斑驳老旧的楼面,才认出是她们二人昨夜暂住的客栈。

    客栈里还有人在喊叫,掌柜和店中伙计将人拦住,在内的不许出去,在外的不准进门。

    从别处赶来的人只能齐刷刷站在外边,一个个慌乱地探头张望。

    有人问:“怎么回事,人如何死的?”

    掌柜脸色难看:“没气了,看着也没伤口,不知道如何死的。”

    “衙门那边来人了么?”

    “让伙计去鸣了鼓,衙役和仵作应当要到了。”掌柜道。

    众人面面相觑,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昨日和今晨似乎来了不少生人,狗吠个不停,闹得我不能安眠。”

    “说起来,卯时我听见狗叫,便纳闷推窗一看,似乎看见有人影在天上掠过。”

    “莫说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人定是被害死的!”

    “不是怪力乱神,我猜那些进镇的生人,会不会是……会武功的?”说话人一顿,“会武功,便也能杀人于无形。”

    掌柜倒吸了一口气,讷讷道:“昨儿有两位女子住店,看样子确实是会功夫的。”

    “她们可还在店中?”

    掌柜左顾右盼,推起身边伙计的肩道:“你去看看。”

    那伙计浑身发抖:“我、我不敢啊!”

    掌柜又指了几个人,忙道:“你们一起上去,也好有个照料,这月给你们算两份工钱!”

    众伙计一听,鼓起劲就上了楼,少顷在楼上喊道:“掌柜的,那二人不在房中!”

    习武之人耳力非同寻常,即便是隔着墙,奉云哀也听得一清二楚。

    再看周遭,哪还有那几门江湖人的身影,自虫哨吹响,他们便跟着匿了迹。

    也不知他们是故意藏身,还是被虫兽引到别处去了。

    桑沉草神色不悦:“本以为是你我调虎离山,不料这也是他们的计,人定是他们杀的。”

    “为何?”奉云哀不解。

    死的可是寻常百姓,和江湖并无瓜葛,就算是嫁祸,也不该杀无辜之人。

    “且看着就是。”桑沉草环臂倚墙。

    不过多时,镇上衙门来人了,那些穿差服的纷纷挤进人群,二话不说就上了楼。

    掌柜的紧跟在后,拘谨地等着仵作验尸,一边半字不敢造假地回答。

    衙差问:“何时发现的,这人是何时住店,和什么人打过照面?”

    掌柜挠着头发,近乎要将脑汁都倒出来了,讷讷道:“半个时辰前,是店中伙计发现的,就因这门敞着,所以伙计探头看了一眼。”

    伙计在边上连忙道:“还以为客人是昏迷倒地了,我过去推他,他毫无反应,才知道,人、人……已经没气了!”

    仵作忽道:“针伤!”

    第35章 第 35 章

    35

    针伤二字一出, 奉云哀立刻就想到了问岚心,但很显然,问岚心根本没必要在这镇上杀人。

    古怪的是, 问岚心又不曾真的现身,那些人为何一定要在此地,逮着问岚心陷害?

    桑沉草冷笑一声, 凑到奉云哀耳畔道:“你想看的便是这个, 满意了么?”

    奉云哀想不明白,亦无话可说。

    “那些人何等卑鄙。”桑沉草语气轻飘飘的, 并未将人命放在眼中,“在他们眼里,我必须是问岚心, 而问岚心又必须作恶,好引来全江湖的鄙夷和憎恶。”

    此刻,就算桑沉草不是问岚心,也逃不过被当成问岚心的命。

    奉云哀明白了, 她神色骤冷, 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发颤,那忽然冒头的费解和厌烦, 正一点点地啃噬她的心。

    在此以前,因为有奉容在,瀚天盟在她眼中属于是一等一的好, 就连瀚天盟内的所有人, 也是当今武林最最好之人。

    可现在追踪她和桑沉草的, 亦有瀚天盟的一份。

    如今正好比云上和泥里, 听雁峰太好,在山上既听不见山下的喧闹, 也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她便总以为,山下也是这般。

    她恍然发觉,好的只是奉容,世间一切其实各有各的污浊,就算奉容不死,山下的种种已早是满目疮痍。

    “这趟不管你我回不回来,都得背上这个罪名,你信不信?”桑沉草转身欲走,“但他们没想到,即便如此,真正的问岚心也不会现身。”

    奉云哀略觉无措,手上寂胆的寒意,已沿着臂膀蔓延全身。

    “怎的,忽然一副好可怜的模样。”桑沉草轻轻一哂,“这才哪到哪,他们既然想拿下武林盟,会做的事还多得去了。”

    奉云哀抿唇不言,深深看桑沉草一眼。

    “别睨我,此时你只能信我。”桑沉草说得格外自然,分明把坑蒙拐骗当成家常便饭,还企图令旁人甘心被骗,“你看,那些人在把你我往火坑里推,我呀,顶多踩你一下踮踮脚,别的事可做不来,我比他们好多了。”

    奉云哀停步不动,偏那潜藏在血肉中的蛊虫往下一钻,驱动起她的腿,使得她不得不迈过去。

    “不说话也罢,这又瞎又哑的模样,还怪引人爱怜的,要是有人追上来的,多半怀疑不到你身上。”桑沉草乐呵呵地笑。

    “云城怕是也会有不少人无辜受害。”奉云哀忍无可忍,冷声道。

    “你以为你不去,就不会有人受害了?”桑沉草打趣,“一会非去不可,一会又不想去,秀秀你怎这么多变呢?”

    奉云哀不应声。

    桑沉草揽上她的手臂,好似分外亲昵,凑近说:“不止,我们去云城的沿途,一定也会有不少无辜之人,你太小看瀚天盟和那几个宗门,也太小看那些人的歹毒了。”

    奉云哀周身僵住,可惜蛊虫在身,人依旧在往前迈。

    “他们算盘打得可响了。”桑沉草刻意压嗓,低低的声音略带蛊惑,“既然想令我坐实问岚心之名,自然要想方设法让旁人猜想我就是问岚心,还得使了劲地朝我泼脏水,如此,我就永远是问岚心那个千古罪人了。”

    “避开,不就好了?”奉云哀两唇微颤,挤出冰冷字音。

    “你不找问岚心了,不想查清奉容的死因了?”桑沉草语气愉悦,“其实是奉容命你来找问岚心的,对不对?”

    奉云哀心道不错。

    “奉容不过是让你来找问岚心,你却将问岚心当作杀人凶手。”桑沉草将余光往后一瞥,见有人靠近,立即揽着身边人腾身避开,“看来奉容死得仓促,话都来不及同你说清。”

    身后果真有人,那人还在磕磕巴巴地喊:“我、我听说聆月沙河那边,住着个用针杀人的老妖女,叫、叫什么问岚心,她在江湖中颇有名头,似乎叫……断魂针,不错,就是断魂针!”

    结巴又犹豫,听起来底气分外不足,似乎是刚刚学来的,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

    周遭有人信了,惊道:“难道昨日住店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就是那问岚心?”

    掌柜喃喃:“看着岁数也不大。”

    “江湖人最擅长乔装,她一定是易容了。”

    “不错,一定是易容!”

    奉云哀沉着面色,却也清楚,此时她如若出面解释,怕是只会中计。

    离开朱雨镇,两人一路向东,所幸沿途无甚城镇,这也意味着,将碰不到观风门的眼线。

    夜色浓郁时,山野间虫兽嚎啕,听着凶险,却比那些明枪暗箭要叫人安心许多。

    奉云哀去寻草料喂马,捡起一根枯枝沿路敲打草丛,省得有蛇忽然蹿出来咬她一口。

    她有意走远,想试试体内的蛊虫是不是还活跃着,果然如她所想,离远不过百尺,她周身便酸痒难耐,步子也变得沉重无比,根本是在催促她回到那靛衣人身侧。

    越远,双腿就越重,好似缠了千斤石,几乎要迈不动分毫。

    那痒意是钻心的,周身没有哪一处不难受,就好比体内蛊虫不止一只,甚至还将她的躯壳填实了。

    她当真小看那靛衣人的蛊虫了,这么下去,她非得倒地不起。

    奉云哀不得不停住脚步,弯腰拾起草料,正要起身时,身后传来一声尖啸。

    是虫哨。

    哨声急且响亮,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下一刻,奉云哀蓦地歪身,像牵丝傀儡一般,被大力拽得一个转身。

    她经脉中的蛊虫在徐徐而动,酸痒一股脑地往双足处涌,迫使她步步往回走。

    不过那哨声也就响了一下,少顷过后,蛊虫失了指向,渐渐又在她体内散开,她也不必被驱使着僵身向前了。

    怪事。

    奉云哀颇为不解,如若是想催她回头,哪会只鸣一声哨。她按捺着不适,弯腰多拾了一些草料,余光中有一个黑影在茂盛的杂草中飞快爬过。

    是蛇么?

    奉云哀抱住草料往回走,回去时恰好看见靛衣人在逗弄一盘在腕上的物什。

    那东西盘了数圈,跟个稍粗的手镯一般,通体在月下熠熠生辉。

    月光晦暗,奉云哀原还看不清楚,但那东西张嘴嘶了一声,她一下便明了了。

    哪是什么手镯,分明是活物,是蛇。

    奉云哀怔住,迎上桑沉草那也好像蛇一样的目光。

    潮湿阴险,带着不明缘由的笑。

    “哪来的蛇。”奉云哀抿一下唇,“是刚刚吹虫哨招来的?”

    桑沉草拉下袖口,将那数圈蛇身遮上了,唯独露了个龇牙咧嘴的蛇头在外面,笑道:“一直在身上,刚放它出去觅食了,吹* 哨是为了将它召回。”

    奉云哀有些许毛骨悚然,也不知这东西有没有毒,竟一直缠在桑沉草腕上。

    “莫怕,它轻易不咬人,乖着呢。”桑沉草伸出食指,轻挠两下蛇首,转而指着自己身侧说:“睡这儿,离远了料想你也不舒服,说来,你刚才踱哪儿去了?”

    奉云哀直觉不对,冷声问:“怎知我刚刚走远了。”

    桑沉草哂一声,隔空往奉云哀心口上一点,慢声道:“有蛊虫在,我什么不知道?”

    “如我走远,你身上也会酸痒?”奉云哀没有坐过去,只在月色下定定站着,垂视那坐在树下的人。

    “嗯?”桑沉草眉梢挑高,摇头道:“不会,不然可就倒反天罡了。”

    奉云哀定定看着此女一阵,转而一声不响地抱剑坐下,将头偏到另一边,避开对方的视线。

    “奉容究竟是怎么养的你,你在听雁峰上,当真没见过其他人?”桑沉草兴味盎然。

    奉云哀不愿与她说话,阖起眼不发一言。

    “你说她藏得这么严实,究竟是为你,还是为了她自己?”桑沉草话中暗含深意。

    奉云哀听不得这种挑拨的话,睁眼将白纱勾落,一双灰瞳冷冷瞪过去,道:“她为自己也好,为我也好,与你何干。”

    她话音一顿,又道:“那问岚心是如何养的你,她养你是出于私欲,还是为你?”

    原本奉云哀只是在气头上,刻意将话还了回去,不料,她竟在那人噙笑的眼中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那点寒意中,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和抗拒。

    奉云哀愣了一瞬,扭头又不吭声了。

    桑沉草嗤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若我说,问岚心是用我操控你的蛊虫来养的我,你信不信?”

    奉云哀听得心惊,她莫名有些信。

    桑沉草又道: “你以为奉容心里都是江湖大义,其实她也不过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私欲。”

    “你想说什么?”奉云哀冷声,明明是在说问岚心,也不知这人怎忽然又扯到她的身上。

    “她不给你露面,是不想你毁了她在众人面前的仙神品性,否则以她之能,她如何护不住一个你?”桑沉草慢声,“她与问岚心师出同门,你猜问岚心是不是也同样自私自利?”

    好一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过说来,这靛衣人本就不向着问岚心,不论是听旁人指摘,还是自己出声讥讽,她总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姿态。

    “奉容……”奉云哀皱眉,“不自私。”

    “那你说,她为什么始终不放你下山?”桑沉草意味深长。

    奉云哀抿唇不言。

    “让你在山上不通世事,对人情一无所知,活得稀里糊涂。”桑沉草尖嘴薄舌。

    “我——”奉云哀意图反驳。

    桑沉草哂道:“罢了,不认就不认,你迟早会认。”

    奉云哀当真后悔应了这人的话,在将遮目的白纱重新系紧后,她彻底不出声了。

    靛衣人也不再吭声,环起双臂便沉沉睡去,根本不怕忽然有人来袭。她腕上的蛇缓缓将身探出,悄无声息朝边上另一人靠近。

    奉云哀无知无觉,颈侧倏然一凉,扭头时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冰冷蛇瞳。

    她察觉到,那潜藏在她身体里的蛊虫,好似动了一下。

    第36章 第 36 章

    36

    蛊虫与蛇, 能有什么关系?

    月色下,那一双蛇瞳冒着诡异绿光,莹莹幽幽, 毒性想必非同寻常。

    就在注视的这片刻间,奉云哀几乎不能动弹,好像魂灵被摄住, 四肢也僵着, 被牢牢钉在此地。

    血肉间涌动的痒麻就跟活了一般,瞬间变得雀跃非常, 正飞快地往她脖颈上钻。

    这奇痒无比的涌动感穿过脖颈,似乎想占据她的脑仁,令她的口鼻耳, 甚至是双眼都跟着炙热无比。

    好热……

    要烧起来了,要将她最后的一丝可控也烧尽,似乎从此往后,她只能变作一只任人宰割的傀儡。

    此种陌生的抽离感令奉云哀深觉惶恐, 她的思绪明明汹涌澎湃, 躯壳却僵着。

    此时此刻,她只能令手指很轻微地动上一动, 就好比魂魄已经离体。

    是什么东西,忽然使得她体内的蛊虫忽然躁狂?

    奉云哀只能想到母蛊,每每深受桑沉草钳制时, 她的身体便是这般, 只是此前稍显轻微, 她还能留得一丝抵抗之力。

    如今别说抵抗了, 她连视线都被定住,目光死死黏在了那通体漆黑的毒蛇上。

    莫非母蛊就在毒蛇体内, 不然桑沉草怎会随身将这毒蛇带着,还藏着掖着。

    可如若真在,又该如何解蛊?

    奉云哀打坐调息,赶紧推开筋脉间的阻滞,顷刻间气血上涌,喉头已觉腥甜。

    就借这短暂的回神,她只手擒住蛇首,将之拉到自己面前。

    好可怕的蛇,身上缠了圈圈蓝环,鳞上还闪银光。

    她本欲将蛇按向自己肩膀,不料蛇口倏然一张,咬在了她的颈侧。

    就这刹那,那涌上颅顶的痒麻如受指引,竟一点点地汇到了咬痕上,徐徐不断地往外钻。

    还差一些……

    奉云哀轻吁一声,不料身边响起一声困惑的“嗯”。

    桑沉草慢腾腾睁眼,在她定睛的瞬息,黑蛇已盘回她腕上,又一副乖顺驯静模样。

    蛇口不张了,也不再直勾勾盯人。

    “作甚不睡。”桑沉草轻哂,“是嫌精力太过充沛,还想再走个一两里路试探蛊虫?”

    奉云哀紧挨着粗糙树皮,省得身边人看到她颈侧的咬痕,她抿唇不语,觉察到余下那汇在伤处的痒意,缓缓散了个无影无踪。

    她明白了,看来母蛊果真在毒蛇体内,经那一咬,子蛊被召走大半,可惜还有剩余。

    桑沉草二话不说便抽出软剑,剑尖噌一声刺出。

    奉云哀眉头紧锁,忍着没拔寂胆,所幸软剑未将她伤及,不过是在她腰上缠了紧实一圈。

    她一时间有些生气,冷冷道:“我走不了,你不是清楚着么。”

    桑沉草轻轻捏着剑柄,漫不经心嗯上一声,道:“倒不是怕你走,这荒山野岭的,你又能走到哪里去,这可不是官道,去云城的路可还认识?”

    奉云哀还真不识路,这一路都是这靛衣人驭马,走的还都是极偏僻的山野小径,好像在刻意将她绕晕。

    心机颇重,当真歹毒。

    光是端量奉云哀的神色,桑沉草便知道了答案,哂道:“我不伤你,只为防止你暗暗在我身上乱翻,找那解毒的药。”

    “当真有解药?”奉云哀明知故问,装作不曾被毒蛇咬到过。

    桑沉草但笑不言,阖眼又睡过去了。

    腰上缠着软剑,奉云哀如何睡得着,她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会被这剑削成两截。

    尤其握剑的人双眼紧闭,看起来已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哪知她会不会忽然失手。

    罢了,奉云哀知道这靛衣人必不会轻易伤她性命,索性也闭了眼。

    只是奉云哀两眼刚闭,身边那人便弄鬼弄神般忽然睁眼,一瞬不瞬将她盯着,嘴边还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心下似乎又藏了百般捉弄人的伎俩。

    桑沉草看得明目张胆,那灼灼目光令奉云哀有所觉察。

    “你又想作甚?”奉云哀忍无可忍。

    桑沉草牵着那柄软剑,勾得人不得不往她身前靠近。

    利器缠身,分明是逼迫。

    奉云哀双掌撑在地上,身微微倾向前,因着眼前有白纱遮掩,不得不微眯眸子将人看清。

    桑沉草径自将白纱揭了,离近了道:“在想,如若当真要你上试剑台,有这白纱遮掩,会不会极难取胜。”

    以心作剑,剑便是眼,即使眼前有遮,也能仅凭风雨落花识辨一切。

    届时风动则心动,剑动则身轻。

    这是用剑者的心之所往,亦是奉容孤锋剑法的极致。

    但奉云哀心知,她的境界远不及奉容,她还无法将五感完完全全寓在剑中。

    桑沉草哧一声,呼出的气息轻飘飘荡在奉云哀颊边,又道:“可如果没有白纱,那些人如何能一眼将你认出?”

    她抬臂摸上奉云哀的脸,在那灰瞳的眼睑下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边用目光勾勒眼前轮廓,边道:“殷无路以恶闻名,你的生母虽从不亲手杀人,却也坏得不遑多让,你的相貌大约是承袭了她。”

    奉云哀抿唇不动,察觉抵在她眼睑下的手微微下滑,不紧不慢下移。

    所幸桑沉草的指尖也是炙热的,否则定像极蛇腹滑动。

    是在奉容死前,奉云哀才知晓自己的出身,在此之前,她虽在书上看到过殷无路的名字,却根本料不到,此人会与她有如此深的关联。

    她看到过一些关乎殷无路的记载,也知道其伴侣名为裘仙珮。

    那裘仙珮也是厉害人物,相貌在外疆首屈一指,心狠手辣的程度亦是数一数二。

    此女在逐日教中位于四使之上,与殷无路齐名,担的却不是教主的名头,而是“圣神”,是每日受众人朝拜的人物。

    江湖册上说,裘仙珮的功法擅魇魅人心,能驱使旁人为她卖命,她用的是一杆锻金长鞭,如有人不听号令,她便会立即出鞭,将之鞭罚到点头为止,她从不亲手杀人,只会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不过据说裘仙珮胜似妖魅,你与她约莫还是不同的,秀秀脸上毫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好冰冷。”桑沉草轻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可惜,裘仙珮早就死了,她在中原的画像少之又少,也不知你与她究竟能像上几分。”

    奉云哀将那只造作的手打开,冷声:“如若真要上台,那达成目的即可,何必要我揭开眼纱,而你,你又管我与她有几分像?”

    “我不过是好奇,而像不像的,这不是忧心你的安危么。”桑沉草收手一哂。

    奉云哀不假思索,完全将这话当作耳旁风,要是真忧心,此女哪还会有如此念头。

    “再往下走,云城可就不远了,是该早做打算。”桑沉草故作好心,将剑柄往草地上一搁,便好似小心翼翼地为对方系好了眼纱。

    系过几次,已是熟能生巧,甚至还能打出个极漂亮的结。

    奉云哀屏息不动,余光暗暗朝此女的手腕睨去,可惜那条蛇完全藏在袖下,已觅不见踪影。

    “秀秀呀。”靛衣人语气含情。

    相处数日,奉云哀很清楚,所谓的有情温吞,都是假的。

    奉云哀隔着面纱冷眼看她。

    “只知道你小名叫秀秀,还不知道奉容给你取的是什么名。”桑沉草慢声,“你我也算患难与共,今后还有的是苦头要一起吃,怎连个本名都不说给我知?”

    奉云哀冷声:“你不率先坦诚,还想我以礼相待?”

    桑沉草笑了,如若是此前,她敢断定,只需稍稍哄骗几句,白衣人就会全盘托出,可惜如今杯弓蛇影,不好哄了。

    奉云哀神色防备,将桑沉草视若虎豹豺狼。

    虽说不过只是一个名字,而这人世间,又只有死去的奉容知道这个名,如此一来,即便名字泄露出去,也无人知晓个中要义。

    “原来是想知道我的名字,怎不坦率些问,我又不会遮遮掩掩,何必这般拐弯抹角。”桑沉草混淆黑白,满嘴瞎话。

    奉云哀欲言又止,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偏这人一副在理的样子,叫她不知如何开口:“我不是……”

    “好了,告诉你也无妨。”桑沉草不紧不慢贴近,气息落在奉云哀耳畔,好似蛇吐信子。

    奉云哀揣度这话中有几分可信。

    桑沉草不咸不淡道:“我姓桑,名沉草,我娘在水中生的我,我恰似薄草一片,故名沉草。”

    话音徐徐,少了几分揶揄,多了几分冷淡和郑重,似乎……

    是真话?

    桑沉草说完便笑了,挑眉道:“你呢,秀秀。”

    又喊得那么柔情似水,似乎依依多情。

    多半是此女吐息太热,奉云哀耳畔不大舒服,不由得侧头避开,思忖了少顷才道:“奉云哀。”

    “哦?”桑沉草兴味满眸,“哪个云,哪个哀。”

    奉云哀不情不愿道:“听闻我诞世那日天色不算好,雨泣云哀。”

    温热的指腹往她眉心上一抵,微微往上提了少许。

    桑沉草悠悠得意,笑道:“看来奉容对你无甚殷切期盼啊,怎取这么郁郁寡欢的名,害得你这人也沉沉闷闷,不讨喜。”

    奉云哀轻拍开那只手,冷声道:“你就讨喜了?”

    桑沉草坐回去,嘴里念念有词:“还是秀秀好听,你说对么,秀秀?”

    奉云哀不想理她。

    是在翌日晨时,桑沉草才松了软剑,上马后往马背上轻轻一拍,扬声道:“秀秀,上马。”

    奉云哀静坐不动,暗暗往颈侧轻按,没想到指腹下竟是光滑的。她一愣,又摩挲了好一阵,仍然摸不着伤口。

    “怎么呆了?”桑沉草在马上问。

    奉云哀投去一眼,还有点迷蒙,不由得想,昨夜被蛇咬伤,莫非是梦?

    不可能,定是因为咬伤痊愈得飞快,如今连疤也没留。

    想必正因如此,她才不知道此女是何时给她下了蛊。

    她没表情了看了桑沉草少顷,终于翻身上马,无意扫见对方袖口下掉出来的一小截蛇尾巴尖。

    第37章 第 37 章

    37

    蛇还在, 看来当真是因为伤口愈合太快,也不知那蛇涎是不是也有奇效。

    想来也有道理,既然问岚心养药人, 或许也会养上些药蛇呢。

    “当真呆了?”桑沉草打趣道。

    奉云哀冷冷看她。

    “再往前多半又要碰到观风门的眼线了,当真阴魂不散。”桑沉草不咸不淡说了一句。

    奉云哀势必是要到云城的,但想到沿途会有人设计陷害, 指不定又要有不少人丧命, 便有些心闷,垂眼道:“可否绕开?”

    “云城十里内俱是人烟, 你是从云城过来的,岂会不知道。”桑沉草轻甩响鞭。

    马嘚嘚奔起,踏得草屑乱飞。

    “我自然知道。”奉云哀微微仰身, 被身前人飞扬的头发刮了脸。

    “还有什么奇思妙想,尽管说来听听。”桑沉草一副大度姿态。

    “你烧蛇窟,当真只是不想毒蛇乱窜?”奉云哀冷不丁问道。

    马刚奔出,便被勒得猛抬前足, 嘶叫着停下脚步。

    桑沉草转过头, 意味深长地问:“前几日不问,怎偏偏这时候问。”

    “突然想起。”奉云哀移开目光, 就算隔着白纱,也不想与此女对视。

    这桑沉草的心思总是缜密古怪,一身功法古怪离奇, 也不知是不是还会那读心勾人的邪术。

    如若真会, 许是一个对视, 便能令人丢盔卸甲地袒露全部。

    就好像……

    奉云哀蓦地想到裘仙珮, 不错,就好像裘仙珮。

    桑沉草哂道:“自然要烧, 那些毒蛇都是问岚心精心饲养的,毒效不一,要是通通钻出黄沙崖,整个中原武林怕是会不攻自破。”

    她停顿,慢悠悠道:“我料想,问岚心应当是不想中原武林大乱的,毕竟她得顾着奉容”

    “你对她这么清楚?你此前好似恨她,如今却帮着她。”奉云哀不太信。

    桑沉草手里响鞭一动,不冷不热的说话声被嘚嘚马蹄淹没,“她那般重视奉容,而当今中原武林,又是在奉容手底下安定下来的,她岂能袖手旁观。我么,我又不是什么恨天恨地之人,做件好事还吓着你了?”

    奉云哀心说倒是没被吓到,不过好事待议,好人也待议。

    然后她立刻想到,黄沙崖暗室里的那些画像。

    画像中应当有奉容年少时候的,有些画中甚至还有另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也不知画的是不是问岚心自己。

    问岚心连个自己的清晰画像都没有,却将奉容的画藏在最隐秘之地,在黄沙崖的最底下,一个不受纷扰的地方。

    只可惜,那么个绝尘之地,还是被掘出来了。

    此等复杂心思,奉云哀始终参不透,她只觉得,问岚心对奉容应当不是恨,恨不该埋藏,而应该……

    像桑沉草这般,将人视若眼中钉,当作肉中刺。

    奉云哀回神,狐疑道:“可那是黄沙崖,就算蛇凭空长了双翼,也未必能瞬息间掠到中原,又如何害得了中原武林?休想骗我。”

    “秀秀真聪明,这都被你识破了。”桑沉草低低笑着,策马道:“其实就是我想将它们毁了,我恨屋及乌,既然是问岚心养的东西,我自然不会留。”

    奉云哀根本不信,这话多半又是半真半假。

    “难不成你那菩萨心忽然蹦了出来,嫌我残害无辜了?”桑沉草扬眉,“蛇也算无辜?”

    奉云哀索性道:“你定还藏了别的心眼,烧蛇窟却留一条在身侧,不知你究竟想做什么。”

    “猜不到就莫要猜了。”桑沉草气定神闲,“省得想坏了脑子,等到云城,可就无力应敌了。”

    “莫非那些蛇特殊,而你不想旁人也将之占有?”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轻哼,只手牵着缰绳,抬臂令腕上的黑蛇钻出袖管,道:“如若你身怀独门绝技,是藏着掖着,还是公之于众?”

    奉云哀愣住,她想到奉容。

    天下第一剑的奉容,只将孤锋剑法传授予她,而不会昭告天下。

    黑蛇探出箭尖般的头,嘶一声吐出开叉的信子。

    睨了这蛇一眼,桑沉草垂下手道:“想来你心里也清楚。”

    奉云哀与那黑蛇堪堪对视了一眼,单一个对视,她便觉得体内蛊虫又开始躁动,越发肯定,母蛊就在黑蛇身上。

    她随之又觉得奇怪,在昨夜之前,她还从未见过此女喂蛇,而在第一次要去云城的路上,她中毒后无端端昏睡……

    白纱下,奉云哀两眼虚眯,目光冰冷道:“你中途折回黄沙崖,特地找来蛇给我下蛊,你心里清楚蛇巢里的蛇并未死绝,所以你前面说不想毒蛇出逃,根本就是假话。”

    “知道母蛊在黑蛇身上了?”桑沉草佯装讶异。

    “我猜的。”奉云哀目光飘开,不想对方知道昨夜之事。

    “秀秀好会猜。”桑沉草笑说,“再猜猜,我烧蛇窟的本意是什么?”

    “那般难得的蛇,烧死委实可惜,你想将它们驱散开来,省得被外人瞧见。”奉云哀斩钉截铁,“你就是不想那些蛇被他人占有。”

    桑沉草嗯了一声,欣然道:“你看,我前边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但你总不信我。”

    奉云哀腹诽,不全是假话,那也不全是真话,她拿什么信?

    疾风过耳,四处寂寂。

    此时离云城还有数日的脚程,那些蛊虫也不知能活多久。

    奉云哀想,蛊虫不死,那她势必要被这人压制着登上试剑台台,她可不想上。她紧抿的唇一动,徐徐问:“你给我施的蛊,能活多久?”

    “你尽管猜。”桑沉草卖起关子。

    “同一个窝蛊,能同时下给几人?”奉云哀锲而不舍。

    “那便要看,同一窝有几只了。”桑沉草答得不清不楚。

    奉云哀皱眉,接着问:“离远了,如若两蛊被绊住脚,长久不能相遇,那宿主会如何?”

    靛衣人轻声一笑:“秀秀,你问好多,怎的,想摆脱我了?”

    “我受此蛊束缚,你总不能让我一直这么蒙头转向。”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微微侧头,余光斜向背后,不疾不徐道:“说得这般无措,都叫我心怜了。”

    “知道了,你不愿说。”奉云哀听不出半分爱怜,也不想同她拉扯些有的没的。

    “气了?”桑沉草双眼噙笑,不娇不柔,威迫力十足,“告诉你也无妨。”

    奉云哀警惕侧耳,以分辨真真假假。

    前边人靛色衣袂迎风而扬,拉成的语调缓缓入耳。

    “两蛊相离,承幼蛊者势必浑身难耐,焦灼伤心,有如天塌地陷,躯壳四分五裂,重者承受不得,恨不得自取性命。”桑沉草愉悦道。

    奉云哀愣住,想必昨日她再走得远一些,就不单是浑身酸痒那么简单了。

    寄主这般难受,是不是因幼蛊也苦痛不安?

    奉云哀生怕这是桑沉草胡编的,狐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曾亲身感受过?”

    “若我说是,秀秀又将如何?”桑沉草道。

    奉云哀抿一下唇,改而问:“寄主若能忍住不自绝,体内幼蛊又将如何?”

    “秀秀。”桑沉草不笑了,声音低低地道:“你猜猜呢。”

    奉云哀直觉,幼蛊必也落不到好下场,不过……或许挨过那一遭,就能将体内蛊虫通通熬死。

    “秀秀,别想着跑。”桑沉草嗤笑,“想来奉容也没责罚过你,那等难耐是你不曾经受过的,会让你此生难忘。”

    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确实没痛过几次,顶多被树枝刮伤,又或者在舞剑时,误将自己划上轻轻一道。

    奉云哀莫名觉得这人话里暗含调侃,皱眉道:“那又如何,痛都忍不得,如何习武。”

    “不见棺材不掉泪。”桑沉草语气轻飘,“说来,我似乎不曾说过,我到底给你下了几只蛊。一只分离,便已是一等一的痛,两只翻番,三只……更加苦不堪言。”

    奉云哀心跳骤急,不过也只急了一须臾。

    在昨夜黑蛇咬上她颈侧的时候,她的蛊似乎已沿着伤处悄悄钻走了不少。

    奉云哀装作忌惮,也不管装得像不像了,冷哼道:“你好歹毒的心思。”

    “这才哪到哪,这就歹毒了?”桑沉草揶揄,“裘仙珮和殷无路二人才是最歹毒的。”

    “我早和他们没有瓜葛!”奉云哀烦不胜烦。

    “那你摘下眼纱试试呢,看旁人信不信。”桑沉草出声调侃。

    奉云哀蓦然抬剑,冰冷剑鞘抵上身前人的脖颈。

    不料桑沉草不光不气,还笑道:“就这么举着吧,凉飕飕的,舒服。”

    奉云哀将剑鞘收了回去,不想此女这般舒服。

    一路安宁,却也令人胆战心惊,就怕安宁是假,其实危机早就潜伏在身侧。

    奉云哀本就提心吊胆,还要被这人屡屡逗弄。

    “风动而草动,你说那观风门会不会早就找过来了?”桑沉草道。

    奉云哀屏息不动,生怕错过一点点轻微的动静。

    马倏然抬起前足,好像身临悬崖,猛地一顿,惊得她错愕瞪眼。

    本以为观风门的人当真来了,策马之人却道:“哎呀,小马受惊了,险些踩着小虫。”

    奉云哀又将剑鞘搁到了桑沉草的肩上,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垂下手。

    桑沉草悠悠问:“我这剑架子,好用不好用?”

    奉云哀才不应声。

    是在路过一必经树林时,两人才觉察到,身后当真跟了尾巴,这次的风动草动,已不是桑沉草故意倒腾出来的。

    几乎是在林间鸟雀振翅之时,奉云哀破例垂下了握剑的手。

    桑沉草没有慢下马速,散漫神色微微一敛。

    辰时日光明媚,只是此间林木茂盛,斑驳树影碎了遍地,也不知林荫下藏了多少人。

    刹那间,数枚暗器从天而降,好像天女散花,将本就倾泻不多的天光遮了个遍。

    奉云哀无暇思索,抬臂旋动寂胆剑鞘,将兜头盖脸砸落的暗器统统击飞。

    “有埋伏?”桑沉草冷笑。

    暗器击打在剑鞘上,砸得叮当响。

    奉云哀有一瞬失神,有点想借机将此女甩开,只是如此一来,对方肯定会因为她深陷泥潭。

    她飞快睨了桑沉草一眼。

    第38章 第 38 章

    38

    暗器如若是天罗, 那九宫阵便是地网。

    在暗器叮铃几声被击落在地的时候,奉云哀陡然回神,她已踏入他人陷阱。

    这九宫阵在江湖册上也有记录, 此阵是穿云宗的独门秘法,比金身罗汉阵更难破。

    当年外疆魔头入侵中原,接连数个门派惨遭洗劫, 而穿云宗能全身远害, 便得亏有这九宫阵。

    阵法一成,进犯者胆敢擅闯, 就会立刻陷入迷神之境,甚至会变作傀儡,犹像失去三魂七魄。

    那年传闻穿云宗外有还魂尸结伴出行, 其实就是因为,魔教之徒受这九宫阵摄魂,失了神志。

    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不曾读过几册民间话本, 但对于此类江湖奇闻和各方秘术, 她已熟记在心。

    所以在暗器落地,恰好飞入九宫之中时, 她便有所警觉。

    可古怪的是……

    当时在黄沙崖下,穿云宗不是早就领着人离开了么,如今怎又与这些人结盟?

    难不成当时的争吵是假的, 又或许, 穿云宗的人被说服了?

    奉云哀想不通,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暗处定然有人,且不止一人。

    从天而降的暗器是在声东击西, 既能引得她们方寸大乱,又能借以开阵。

    暗器被击飞的瞬息,受暗中人气劲的牵引,飞速将九宫阵的最后一步补齐。

    桑沉草虚眯起眼,本想将最后一枚自眼前飞过的暗器擒住,不料操纵者更胜一筹,拍出气劲就将暗器击落在地。

    “有阵。”奉云哀冷声。

    桑沉草嗤笑道:“还以为这一路是碰不到人了,没想到你我的行迹早被拿捏,此番即便绕开,前路怕也是机关重重。”

    此话有理有据,奉云哀沉着面色,一瞬间好似听见花开。

    明明在此之前,此地还是草木清香,不过一弹指,鼻边竟花香馥郁。

    不对,花开是什么声音?

    此前在听雁峰上时,花开是有声音的么。

    奉云哀毫无印象,似乎花悄无声息就开了,等她练完剑,花已是硕大饱满的一朵。

    她脸上本就蒙着白纱,可刹那间,眼前更是烟影蒙蒙,隐约间好似能看见山雾。

    那斑驳树影成了看不清的远山,山巅上还有鸟雀嘹唳而过。

    不对,既不是花开,也没有鸟雀,早在那些人出手的瞬间,林中鸟便已齐齐振翅飞远。

    那是——

    暗器的声音!

    奉云哀气息骤急,极想扯下白纱将暗器看清,所幸她还留得寸毫清明,硬是忍住了。

    她蓦地抬臂,听着那暗器破空之声,用剑鞘将之震飞,转而将余光瞥向马背上的另一人。

    这靛衣人坐着不动,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已被迷魂。

    看着有多厉害,还不是身陷九宫阵不能自拔?

    奉云哀对这九宫阵不甚了解,但心知她还没有被彻底迷晕,那些人便不会涉入阵中,省得他们自己也被祸及。

    那群人根本就是打着要将她们活擒的心思,到时候不管桑沉草答不答应,都必将坐实问岚心的身份。

    不过既然是阵,就一定有破阵之法。

    江湖中人人都以为奉容只痴迷剑法,却不知她对各门秘术,其实多少都有涉猎。

    此前奉云哀只觉得奉容厉害,猜想是各宗门的人心存仰慕,心甘情愿将门内奇术奉上,所以奉容才什么都懂。

    而今她才知道,哪会有人无端端将自己的绝技奉出,奉容懂那么多,根本是因为……

    奉容出身明月门,而明月门便是以掳掠且精通各门宝典扬名,这比观风门技高一筹,是观风门永世不可企及的。

    九宫阵……

    奉云哀苦思冥想,似乎在她年幼时,奉容曾提起过此阵,此阵破解的关键就在阵内,而非阵外。

    只是阵内之人轻易便被迷乱心智,压根留意不到阵中破绽。

    关键在于,要令一人镇住西南,再施以万剑直插泥地以隔断暗器,而此地林木葱郁,恰好能令九宫阵破漏百出。

    无需另寻木剑木枝直入地面,这遍野的树便是剑。

    奉云哀抿住唇,深深看了桑沉草一眼,遂翻身下马,一掌拍向马身,迫得它奔向西南。

    此法能令九宫阵的东北面打开,开口恰在镇阵之人的对角处。

    不过这也意味着,除非阵法彻底破除,否则西南面的人必将永生受困。

    奉云哀想,她先走一步,在外面另寻办法也不迟,这应当不算背信弃义。

    定神后,朦胧的远山又变回树影,鸟雀变回暗器,花开的声音也随之销匿。

    她看那马已将桑沉草送到西南面,便施出真气,令其固在原地。

    此时她内息已乱,而因为和那妖女离远了少许,体内蛊虫竟又蠢蠢欲动。

    几乎使尽全力,她才将随手拈起的叶掷向桑沉草的后脑。

    裹在叶片上的气劲不算凌厉,不会伤人性命,只会在击中桑沉草时,将她的神思牵回当下。

    西南已被踩中,暗器定会密集如雨,此时如果桑沉草不醒神,那她必死无疑。

    奉云哀抿着唇望过去,心中有一瞬动摇,奉容从未教过她枉顾他人性命,而她如今……

    似乎太过残忍。

    马上之人冷不丁回头,脸上却没有刚回神时的无所适从。

    桑沉草神色清明,粲然笑着的双眼刁滑如蛇。

    奉云哀怔住,这人根本就没被迷住,难不成是装的?

    为何装模作样,单是想看她如何应对么?

    奉云哀气从心起,深觉得又被此女捉弄,在看见对方灵巧避开乱雨般的暗器时,想也不想便掠向东北面。

    身后传来声音。

    “走吧秀秀,我来为你殿后,见你平安,我也算心安。”

    语气幽幽慢慢,何等矫揉造作,分明是* 故意说的。

    就这么一句话,将奉云哀心下那点忐忑都给刮净了,只余下一腔冰冷空荡。

    “还不走,莫非舍不得我?尽管走就是,走了可别念着我。”

    说着,桑沉草还轻笑一声。

    奉云哀咬牙离开,头也不回。

    就是此时!

    有气劲逼近,如同白浪掀天,瞬间沙石扑面。

    奉云哀执剑劈开狂流,素色衣袂被削成破烂布条,可见此风之烈。

    一步越出,林中草木簌簌,突如其来的静谧好似两耳失聪。

    停滞的这顷刻间,奉云哀仰头看了一眼天。

    繁茂的树叶间有光洒落,天隐约是蔚蓝的,何等惬意宁静。

    但这全都是假象,除了穿云宗,定还有其它宗门潜伏在暗处。

    奉云哀想到桑沉草的戏谑,总觉得此女不会轻易赴死。

    像桑沉草这样的人,乐于落井下石,用旁人取乐,又常出其不意、攻旁人所不备,她定有破阵之法,方才假装失陷,不过是寻欢作乐。

    看似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眼底,其实是太过胸有成竹,不屑旁人的一举一动。

    就连在此时,桑沉草也不见怕,说不定那暗中之人也被她糊弄过去了。

    一股气劲浑然不觉地笼上前,像是虎狼步步进犯,稳而不疾,好似如来一掌。

    但这其中并无玄妙佛意,亦非全然宁静,不过是照猫画虎,只像了个形。

    还是观风门!

    观风门似已知道奉云哀和桑沉草二人与萃雨寺交过手,刻意将学来的形逐一展示,以迷惑二人视线。

    可惜奉云哀一下就识破了,她不拔剑,定定站在苍青树林间,孤寂身影蓦然一动,甩动剑鞘劈开了按向颅顶的“掌印”。

    亦非佛门掌印,不过是用内力凝聚而成的影,一拍即散。

    奉云哀侧耳细听身后动静,随即足尖点地,飞快掠向前,沉重剑鞘在她手中轻如薄木,每旋一圈,便有一道气劲拦截向前,刮得巨木摇曳。

    旁人看她身姿如仙,殊不知她内息已乱到难以理顺,周身还因蛊虫钻动而酸痒难耐。

    若非她定得住神,说不定一招半式里得有个百千错漏。

    但奉云哀依旧不敢使出全力,多年下来,孤锋剑法与她恍如一体,她单是挽个剑花,剑中也有孤锋剑法的影子。

    她可不能被人认出,她使的是奉容的孤锋剑法。

    忽有人道:“活捉问岚心!”

    是了,就算是假的,这些人也要令假成真,生生要将桑沉草掰作问岚心。

    此时桑沉草还被困在阵中,擒她倒是轻松,比与奉云哀周旋要轻松多了。

    奉云哀合眼思索,双眼刚一闭上,眼前就浮现出桑沉草那嘲弄的笑颜,登时觉得自己多虑了。

    她转身腾身,借树影藏身,如鸟雀般飞掠林冠。

    有人忽道:“你可看得出,刚才那女子是哪门哪派的,她眼遮白纱,莫非是秋水斋?”

    “不是秋水斋的身法,她看似翩跹如蝶,其实凛冽干脆。”

    “拦不拦?她不拔剑,窥不清她功法的全部,莫让她背后的宗门成了咱们的拦路石。”

    “无暇拦她。”说话人微顿,“捉问岚心才是首要!”

    离远后,奉云哀也便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胸口下一颗心猛跳不停,那古怪的焦灼又漫遍全身。

    那些蛊又在胡窜,撞得她本就失控的内息越发凌乱,身上不光痒麻,奇经八脉还齐齐发痛。

    奉云哀点住穴道,脸色苍白如纸,得扶着树才能站稳,本就纤细的身量看起来更加不堪一击。

    蛊越是不安,意味着她离桑沉草越远,或许再远些,她当真能将这些幼蛊熬死。

    思及此,她紧咬牙关,施出轻功又往前掠,一时间麻木到失神,似乎已身在云端。

    蛊虫不死,她怕是没法好好查清奉容的死因,而且还会被那人拉下水。

    就在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时,那在她身体里钻动的酸痒忽然沉寂,她的神魂也好像抽离。

    奉云哀愣住,还未回神,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湖畔边。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她耳畔道:“怎如此可怜,倚在这不动,莫非是在等我来?”

    奉云哀意识不清地想,此女当真没死,也未被捉走,真是厉害。

    第39章 第 39 章

    39

    湖水静谧, 周遭无风。

    好似世外无人之地,连水纹漾动都轻得离奇。

    奉云哀几乎陷在这静谧中,恍惚觉得, 这或许是梦。

    那九宫阵就连奉容也没能同她说清,桑沉草又如何能轻松逃离,甚至还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她的所在。

    是梦吧。

    偏偏一炙热的触感落在她脸上, 湿淋淋的, 从她眼梢滑向下颌,迫得她略微仰头。

    不是蛇, 冰冷的蛇留不下如此滚烫的碰触。

    随之,那如沸水般熟悉的气息逼至她唇边,近到几乎没有间距。

    奉云哀眼睫颤动, 睁眼时看到模糊的一片影,本以为自己瞎了眼,回神才想起,模糊是因为她眼前还挂着白纱。

    果真不是蛇, 钳在她下巴上的, 是桑沉草的两根手指。

    桑沉草哂了一声道:“累成这副模样,要不多睡一会儿?省得到云城后提不起劲。”

    奉云哀吃力抬手, 将眼前白纱勾落,露出一双冰冷的灰瞳,一瞬不瞬地将人盯着。

    还真就是这人, 没有旁人相助, 她是如何逃脱的?

    “傻眼了?”桑沉草从发丝到鞋都是湿的, 似乎刚从湖水下钻出来。她鬓边发丝贴在脸上, 肤色虽没有被泡得发白,乍一看却还是好像水鬼。

    尤其她虚眯着眼, 神色狡诈玩味,和鬼魅无甚不同。

    奉云哀皱起眉头,错愕道:“你从哪里过来的?”

    桑沉草往身侧湖水一指,悠悠道:“喏。”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奉云哀将人上下打量,有些难以置信。

    桑沉草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明月门,岂会猜不到问岚心的神通?不过奉容在瀚天盟呆了十八年,怕是连她也不清楚,问岚心在这十八年里做了什么,你猜不到也不奇怪。”

    奉云哀微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桑沉草用湿润又滚烫的手,摸着奉云哀的侧颊道:“世人皆以为问岚心避世不出,当她已经改邪归正,其实只要明月门还在世一日,她便不会真的避世。”

    “难不成,问岚心将如今江湖上所有的门派都摸清摸透了?”奉云哀惶惶道。

    “秀秀好聪明。”桑沉草连夸人都好似蜜里调油,显得浓情蜜意的,“所以他们想捉问岚心,可比捉我还难,问岚心是教了我不少,不过我想,她多半还给自己留了后手。”

    “刚才在阵中,你早知道我想驱你驻阵!”奉云哀神色冰冷。

    桑沉草开怀笑了,此时日光正好,连带着她眼下的两颗痣也没那么阴森了。

    从大漠来的人,肤色比寻常人要暗上许多,偏她一笑,好似比云城的人还要明媚。

    “你捉弄我。”奉云哀又道。

    “我没有。”桑沉草无奈道:“是秀秀你要利用我,我不过是甘心入瓮,怎就成我捉弄你了?”

    奉云哀无力与此女掰扯,她如今浑身乏力,内息还乱着。

    桑沉草径自伸手,并起的两指似鱼一般,飞快从奉云哀身上几处划过,不算诧异地说:“你置我不顾,就是为了将这些小玩意熬死?”

    奉云哀拂开对方的手,盘膝坐正身,一言不发地调息。

    嘶的一声,是那盘在桑沉草腕上的蛇探出了头。

    桑沉草与蛇相视一眼,笑道:“好啊,秀秀是个倔的,宁可自己吃些苦头,也不肯软声求求我。”

    奉云哀不出声,入定后几乎听不见耳畔的声音。

    她将凌乱的气息缓慢捋顺,如今再试探经脉,果真已寻不见那几缕倏忽远逝的古怪存在。

    体内幼蛊,的确都死了。

    不过,此前留下来的那股炙热真气还在,如今她内息凌乱,这真气便好似伺机作案,突然到处乱窜。

    桑沉草看她额上冷汗直流,一张好看的脸何其惨白,好像她在大漠时常常凝视着的朦胧月色。

    过一阵,桑沉草索性抬臂,往奉云哀后背上轻飘飘地拍去一掌。

    只一下,那股真气竟被拍散,完完全全融入奉云哀的丹田。

    原来不是它不可控,只是它只听任其主。

    奉云哀当即睁眼,猛转头看向桑沉草,不知她怎忽然就不使坏了。

    “方才一路过来,秀秀一定难受至极吧,难受时曾不曾念着我的安危?”桑沉草姿态闲散地倚在磐石前,就这么湿淋淋坐着,也不驱动内力将衣裙发丝烘干。

    “不曾。”奉云哀直勾勾看她。

    那盘在桑沉草腕上的蛇好似掣电一般,嘶一声挺身,逼近奉云哀颈侧。

    奉云哀僵身不动,余光微微下瞥。

    桑沉草笑着将蛇擒回去,两指轻飘飘捏在蛇首上,道:“莫怕,子蛊已亡,还得费些时日,蛇身内的母蛊才能生出新的幼蛊,这期间它就算随意咬人,也压制不了你。”

    奉云哀半信半疑,移开目光道:“那你将它给我。”

    “真厉害呢秀秀,生怕遭我暗算,宁可自己收着这毒蛇?”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奉云哀心道,她再信此女,往后必有的是苦头。

    “不给你。”桑沉草将蛇收回袖中,起身将人俯视,悠悠道:“你不会养,养死了如何是好,我可不想再回一次黄沙崖了。”

    本以为这是仅剩的。

    奉云哀愣愣问:“黄沙崖还有?”

    “或许有,只是不用虫哨的话,它们未必会露头。”桑沉草的衣裙都贴着身,玲珑身姿勾勒出来,高挑而不瘦弱,很是好看。

    奉云哀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倒是把气捋顺了,但后劲未消,身子还不够爽利。

    桑沉草将身后水涔涔垂着的头发提了起来,眉梢一抬:“此番再去云城,应当碰不到他们了。”

    “为何?”奉云哀不信,那观风门既然能找到这,想必还有其它的追踪妙法。

    桑沉草冷笑说:“我破开九宫阵,他们四处找我,我将计就计,逮到其中一人,将之易容成我的模样。那易容术是明月门传下来的,要么硬生生熬过一段时日,要么得经受火燎才解得开,寻常人想不到这个办法。”

    “你这岂不是……”奉云哀抿唇。

    岂不是害人。

    桑沉草躬身,伸手将对方凌乱的额发拨开,笑说:“秀秀呀,是他们先犯了我们,我不过是略施小计脱身罢了,你怎么只光心疼旁人?”

    奉云哀合起眼,掩耳盗铃般,假意没听见。

    “易容在身,就算那人解释得再清,也未必人人都信,那人兴许还会被拿来杀鸡儆猴。”桑沉草拉长调子,“不想被杀,就只能四处逃窜。”

    奉云哀早知道此女并非善类,如今听到,还是不免腹诽,当真歹毒。

    “逃窜也好,替我们争到不少进城的好时机。”桑沉草很是愉悦。

    奉云哀只盼那人能挺过这段时日,别无端端被当成问岚心杀掉。

    “你……”奉云哀索性改口,“你还未说,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生怕自己身上,还被此女下了蛊虫以外的东西。

    桑沉草轻笑道:“秀秀安心,没给你下药,那幼蛊是死了,但气味仍在,母蛊只稍一嗅,就能找过来。”

    奉云哀狐疑扭头,往自己肩上闻了一下,防备地问:“什么气味?”

    靛衣女倏然弯腰靠近,闻着她的头发说:“嗯……怎么说,有几分像昙香,好清冽,很衬你。”

    “假话?”奉云哀已不会中计。

    “秀秀扫兴了。”桑沉草退回去,拧了下发丝上的水,这才驱动内力蒸干衣裙,边道:“说都说了,姑且当作真的成不成?”

    这称呼何等亲昵,奉云哀听得两耳生茧,已不愿与之计较。

    她眼看着这人水涔涔的衣裙又在风中曳动,才起身说:“事已至此,我们早些去云城。”

    “嗯,我们。”桑沉草语气愉悦。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然后便看见,此女自顾自取出人皮面具,不紧不慢地按在脸上。

    桑沉草道:“虽说已有人乔装成我,我也得小心些才好。”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抚上自己脸面。

    “有眼纱遮着,旁人不识你真容,无妨。”桑沉草微顿,别有深意道:“那秋水斋的岁见雪也用目遮,不过么,和你不同,她生来就是个盲的。”

    奉云哀不解其意。

    桑沉草便接着道:“岁见雪心善,所以秋水斋收了不少眼睛不好使的,江湖中人多少都会敬秋水斋几分,未必会在云城给你下绊子。”

    江湖册上也有关于秋水斋的记载,这的确是个善意满怀的宗门,收入门中的多是自幼残疾且孤苦无依的小孩儿。

    “你要我蒙骗旁人?”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哧笑:“又不叫你四处胡言,只是旁人怎么想,是旁人的事,你如若出面解释,说不定还弄巧成拙呢。”

    奉云哀心觉不安,更不愿多说,转身说:“要去云城便尽快,快些也许能在日暮前到。”

    “莫急,我刚换了脸,你且多看我两眼,省得待会认错人。”桑沉草拉着奉云哀,令之转向自己。

    奉云哀烦不胜烦,不得不看了过去,当即一愣。

    这易容术当真精妙,她端详片刻竟也找不到丝毫破绽,仿佛就是生来如此。

    乍一看甚是寡淡木讷,偏那双蛇般精明轻微一转,便又令人觉得危机重重。

    “如何?”桑沉草问。

    “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奉云哀不由得问。

    桑沉草乐呵着说:“秀秀,这是夸耀么,我爱听。”

    奉云哀不愿再讲。

    此地离荒林得有三里路,恰好能绕过去。

    只是如今马没了,两人只能凭轻功赶路,所幸离云城越近,附近歇脚的地方越多。

    两人在茶铺小歇,看到几个衣着利落轻便的,似也是正在赶往云城的江湖中人。

    奉云哀不清楚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观风门的眼线,静坐时连茶都未多喝一口。

    桑沉草倒是自然,端起杯子就往她嘴边送,边道:“秀秀,润润喉。”

    奉云哀无心推拒,想来她避向另一面,茶杯也会从那面逼近,这样左右推脱,更容易引人起疑。

    她索性浅抿一口,淡声道:“够了。”

    桑沉草便垂下手,暗暗将铺子中人打量了个遍。

    有人忽然道:“听说了么,寻英会提前了!”

    第40章 第 40 章

    40

    按照以往, 寻英会是万不可能提前的。

    寻英会上众豪杰奋力以夺的赤颈连珠花九载一开,花季恰好就在寻英会前夕。

    此种植株极为稀少,开花既不会提早, 亦不会拖延,如若擅自加以药物,花不但开不成, 连根茎都会腐烂在泥土中。

    而这赤颈连珠花, 便是奉容当年铲除魔教之时,作为战利品被带回来的。

    寻英会其实不过开过两回, 此番为第三回,但用赤颈连珠花当作彩头,已是武林中约定成俗的事情, 也顺道纪念当年疆外的大战。

    提前万不可能,除非,今年的寻英会已不会再用赤颈连珠花。

    奉云哀沉着脸,所幸有白纱遮眼, 不会令旁人觉察到半分蹊跷。

    她隐约觉得, 周妫等人已急不可耐,等不及赤颈连珠花绽放, 宁可将之换成其它花。

    不过也可能,今年的寻英会根本没有折花这一项。

    就好像奉容一死,连带着她立下的所有规矩都被推翻, 她的所有影, 都被大水覆没, 无人能找到她遗落在世的痕迹。

    那些人分明是要将奉容完全抹去, 从此以往,江湖中怕是连奉容一名都再难听到。

    桑沉草抿了一口茶, 用那双和易容面貌毫不搭调的眼睨了过去,悠悠到:“提前了?哪儿传出来的消息。”

    方才说话的人道:“还不是云城,我等刚从云城出来,就为了透口气。”

    “怎么,在云城里不快活么。”桑沉草又哂。

    那人道:“看来你是不清楚奉盟主惨死一事。”

    “哦?”桑沉草面露讶异,佯装不知。

    “奉容死了!”说话人压嗓掩嘴,“似乎是被问岚心害死的,瀚天盟如今正派人四处搜找那歹人呢,正因如此,寻英会不得不提上日程。”

    桑沉草眼眸一转,“竟然是问岚心,问釜海一战得是多少年前了,那问岚心究竟和奉容有何恩怨,犯得着这样么。”

    “我倒是略有耳闻。”另一人冷不丁出声。

    隔着白纱,奉云哀寒凉的眼波荡了过去。

    “听说奉容和问岚心关系匪浅,两人似乎是故知,并非江湖中人尽皆知的宿敌。”那人斟酌一番,接着道:“所以奉容成立瀚天盟其实早有预谋,瀚天盟如今人心不齐,武林有意创立新盟,所以才得提早招揽英杰,寻个新的领头人,寻英会便也不得不提前了。”

    果不其然,此事必会流传出去。

    奉云哀紧抿嘴唇,心里已是风起云涌。

    桑沉草却还是气定神闲的,纳闷道:“既然是旧识,问岚心为何要杀奉容?当年的釜海之战,难道是装装样子,演给众人看的?”

    “怕是两人间有了分歧!”又一人出声,“财权都在奉容手中,问岚心又如何沉得住气,所以这不就……出手了么。”

    “一派胡言。”奉云哀冷声。

    旁人也不出奇,笑笑道:“你们啊,都被奉容蒙骗了,还当她是什么神仙人物,我在瀚天盟内有些个熟人,我可听说,奉容在创立瀚天盟前,是明月门的门人!”

    茶铺内众人瞠目结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云城数里外的茶铺已是如此,其余的饭馆酒肆怕是更加,有人之地,从来不缺此等真假难辨的流言蜚语。

    奉云哀胸口发闷,听不得旁人如此诋毁奉容,偏她不便多言多行,否则必将功亏一篑。

    众人只当这蒙着眼的白衣女子接受不得星月陨落,多看一眼,又暗暗赞叹,好一翩翩清冷的白衣仙。

    最起先说话的人沉沉叹气,喝了一口茶道:“人心当真是海底针,谁能料到奉盟主竟是那样的人,如今云城四处都是巡逻之人,整座云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要将问岚心,奉容的旧属全部捉拿,连个无辜路过的,都要被审问一番,便是如此,我等才不得不出城透气。”

    众人纷纷欷歔长叹,一边忧心江湖武林。

    “明月门当真有这么吓人么,奉容可是为中原武林击退了外敌啊。”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都觉得明月门可怕,但谁也无法细说。

    久久,有人道:“外疆魔教的确罪该万死,但明月门……也并非至善之辈。如果真如传言一般,奉容收养了殷无路的女儿,那奉容可能和魔教早有勾结,只是奉容并未如约,后来事成,她心里过不去,才将那襁褓带走。”

    没人敢多言一句,生怕被当成奉容的下属,亦被抓起来审讯。

    “今年上台之人指不定要比往年多很多,如若要成立新盟,怕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奉云哀几乎能想象到云城的现状,当时歌舞升平的城,如今一定是死寂一片,且又憋闷不安。

    宁静已去,奉容创下的安宁被毁于一旦。

    桑沉草寻思着问:“整个瀚天盟几乎都是奉容的旧属,难道所有人都要被关押起来?那如今又是谁来领头呢。”

    “似乎是……周妫长老。”

    奉云哀听到这个名字,双耳都要充血,偏只能静坐不动,将不平通通按捺在心底深处。

    桑沉草眼眸一转,哂着问:“云城如今防备森严,也不知进城是不是还和以往一样。”

    “自然,不过是加强了搜寻,城门其实还和以往那般大敞着,多半是为了瓮中捉鳖。”

    “好一计瓮中捉鳖。”桑沉草惊叹。

    喝完这壶茶,桑沉草径自起身,去跟茶铺的老板买了一匹马。

    马身极瘦,好在背上她们二人也算绰绰有余,所以桑沉草也懒得同老板计较价钱。

    两人晃晃悠悠往云城去,桑沉草嘴里哼着调,闲适得好似出游散心,偏她身后的白衣人冷着脸一声不吭。

    “怎的,气坏了?”桑沉草打趣。

    奉云哀这才动唇,冷冷道:“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是因周妫不想他们知道,这消息说不定已经传了十里远,再下去,怕是寻常百姓也知道了。”桑沉草不疾不徐道。

    “为什么不用赤颈连珠花,当年获胜之日已变得不重要了?我看,周妫才是与疆外魔教勾结之人。”奉云哀斩钉截铁。

    “聪明呀,秀秀。”桑沉草往后斜了一眼,“说不定逐日教还有余孽,就是他们与周妫勾结在一起了,秀秀如今对逐日教有何感想?”

    奉云哀听出此人话里的揶揄,她寒声道:“我还能有何感想?”

    桑沉草轻哧一声,轻飘飘甩动鞭子道:“奉容泉下有知,一定很是欣慰。”

    “闭嘴。”奉云哀忍无可忍,不想听此女以玩笑的腔调提及奉容。

    桑沉草还真不出声了,只是时不时将袖口下的黑蛇拎出来看一眼。

    片刻后,远远能望见云城的高墙,墙上立着几个抱剑之人,而城门当真无遮无挡地大敞着。

    骑马的两人轻而易举就进了城,里边果真寂寂一片,既无彩灯高悬,亦无鼎沸人声。

    当初的乐舞百戏已是杳无踪迹,推车矮棚空无一人,市井烟火好似熄灭。

    桑沉草朝着客栈的方向策马,回头问:“我要住店,你有何计划?”

    奉云哀遥遥望着远处的听雁峰,可惜有白纱遮掩,连轮廓都看不清,半晌才道:“我要进瀚天盟。”

    “你疯了。”桑沉草啧了一声,“罢了,你去,我且先当你死了。”

    听惯了此女无情无礼的话,奉云哀已心如止水,翻身下马道:“我一个人去。”

    “我又未说我会陪你去。”桑沉草哂笑,往远处竖悬着的牌匾指去,说:“我住那一家,如若平安回来,可到那儿找我。”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转身道:“自会平安。”

    不料,一只温热的手将她拉住,那易容到面目全非的人弯腰凑上前,眯眼问:“你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你这身白裙可不光在大漠显眼,在此地也颇为醒目。”

    奉云哀欲言又止,少顷才道:“我自然不走正门,上听雁峰的路有很多,我又不傻。”

    “傻秀秀。”桑沉草乐出声,“你且先说说,你要上听雁峰找什么。”

    奉云哀不言,一瞬间冷下面色,好似拒人千里。

    桑沉草看明白了,压着声道:“你想找奉容的尸?”

    良久,奉云哀才很淡地嗯上一声。

    桑沉草便又笑了,拉着人道:“傻秀秀,不妨先打听打听,奉容的尸还在不在听雁峰上,你贸然回去,也不怕中计?”

    奉云哀定定看此女一阵,忽然问:“不是当我死了么。”

    被驳了一嘴,桑沉草也不慌不忙,乐呵道:“我善心大发,正赶尸呢。”

    奉云哀甩开那擒在她小臂上的五指,冷声:“还真当我是死人了?驭虫赶尸,活脱脱妖女行径。”

    “想激怒我?我可不气。”桑沉草腾身上马,往身后轻拍两下,示意奉云哀坐上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这二字从你口中道出,就变得这么好听呢。”

    这绝对又是嘲弄,奉云哀心道。

    不过她一寻思,觉得有些道理,奉容死了有一段时日了,尸身指不定已经入土,未必就在听雁峰上,她终归还是太急了。

    转而又想,那些人厌奉容恨奉容,当真会让她入土为安么?

    奉云哀上了马,看见远处巷子处有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路过,似是在巡查,但那些人穿的并非瀚天盟的服饰。

    曾经的瀚天盟,似乎真的不复存在了,云城也当真变天了。

    进客栈,堂内竟只有掌柜和小二无聊坐着,一个客也见不着。

    见有人来,掌柜两眼一亮便迎上前问:“住店还是打尖呐。”

    桑沉草在门外拴了马,往里边张望一眼问:“怎这么安静,寻英会不是提前了么,合该有许多江湖人才是。”

    掌柜闷闷道:“提前到十日后了,人大都在城外住着,这几日大肆巡查,在城里住可不比城外安心。”

    桑沉草微微颔首,看了奉云哀一眼道:“住店,且先住个十日。”

    她摸摸钱袋,又看奉云哀一眼,接着道:“一间。”

    奉云哀也看了过去。

    “不然把你的剑当了?”桑沉草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