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是一道题,孟揭就是题面下的标准答案。
晏家和孟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两家孩子一个年头出生,一个年尾出生,孟家办起周岁宴的时候,晏家这边刚满月,两家红纸贴了半个月,连墙头攀的花都是并蒂枝。
那时候,住宅区里还没有那么多孩子,两家自然而然地走得更近了,有邻居调侃,不如结个娃娃亲吧。
但晏家孟家父母都只是笑笑,没有回应。年轻人都讲新思想,娃娃亲是旧社会的东西,他们要讲时兴,不肯看后视镜里的旧习。
讲旧习的人,是晏家的老太太。
在六岁以前,晏在舒都以为孟揭是个女孩儿。
尽管大家说他是男孩子,可是晏在舒不信。
在她心里边,男孩子,那得是裴庭那样的,在泥巴地打滚,在沙滩边刨坑,拖着小网兜去捞别人家里的锦鲤,咋咋呼呼,调皮捣蛋。
孟揭呢,孟揭是个混血儿,爸爸是土生土长海市人,妈妈是意法俄混血,小时候性别特征不明显,骨相不突出,白白净净的更像个女孩子。
印象里的孟揭,总是背带裤搭小皮鞋,皮鞋永远锃亮,兜里永远有软乎干净的手帕,任由她编辫子,任由她涂指甲油,甚至晏在舒玩过家家要当骑士的时候,孟揭也二话不说就穿上了公主裙和水晶鞋。
这怎么会是男孩子呢。
孟揭明明是moana公主嘛。
也就是六岁那一年,晏在舒举着三叉戟,穿着骑士服,嚎着不知名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书房,要去解救被困的moana。
可小骑士没刹住车,砰地撞倒了一排矮书架,等俩孩子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后,阿嬷就笑眯眯地倚门站着。
孟揭已经呆了,手足无措地看晏在舒,晏在舒小时候多傻啊,全身上下凑不出一颗心眼儿,还在握着孟揭的手,咻地举起来,大声说:“阿嬷,这是我的moana!超漂亮的moana!”
可她的moana一张脸涨得通红,捞起裙摆就往外冲。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出门就撞上了晏在舒养的那只大鹅,大鹅嚣张惯了,逮着孟揭猛叨一口,小孟揭捂着手臂万念俱灰,彻底崩了。听孟妈妈讲,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掉了半盆眼泪。
那一天,晏在舒失去了她的moana公主,阿嬷却看上了这个外孙女婿。
阿嬷年轻时就很厉害。
当时谢家儿女众多,大环境不好,儿女都逃不脱联姻的命运,但阿嬷偏偏看上了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
这在当时是件惊世骇俗的事儿。
诸如恋爱脑、凤凰男与大小姐、精准扶贫,类似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可她打定主意要嫁,家里也没法子。
没想到呢,穷小子可能真是个清高的,没过几年,就和大小姐离了婚,家里心疼姑娘,让她留在了家里,打理打理家族产业。
不论是出嫁的姑娘,还是娶亲的小子,他们身上都有晦涩不清的利益交缠,只有离了婚的大小姐是一心向家里,人到中年之后,大小姐也磨练出来了,该积累的资源、该踩的坑也都差不多了,也就顺理成章地挑了大梁。
阿嬷是个明白人,她看中孟揭,就意味着想让晏在舒走那条强强联合的路子,中间的原因暂且不能明白,但老太太多精啊,她知道跟晏父晏母、孟父孟母都讲不来这事儿,于是一个电话杀到了孟家老爷子那儿。
晏家拿的是笔杆子,孟家握的是印把子。
两边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孩子又玩得好,两尊大佛一合计,觉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他们做了件聪明事儿,没有把这事按部就班地强压下去,只是把战线拉长,让晏在舒和孟揭在成长过程中,少了很多夹带别样意味的提前社交。
这件事,两边大家长捂了十几年,直到晏在舒十八岁生日才捅出来。
缘由是一件超出社交界限的生日礼物——孟老爷子送过来的。
晏在舒年纪长了,心眼子也跟着长了,当然知道那礼盒是什么意思,再不济电视剧里不都播了么,传家宝是一种象征姻亲的社交符号,送出去,就是盖章定论。
晏在舒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消息就变成一句句带着感叹号的文字,变成一张张匆促拍就的模糊照片,从生日会上的一部部手机里,传开了。
那个学期末,晏在舒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压低的窃谈声,会瞥到一些探究性的目光,也有好奇直白的,拦住她问:“你跟孟揭,在谈恋爱吗?”
晏在舒耐心说没有。
那人以一种“我什么眼力,你就别骗我了”的表情回应,自以为窥破天机地露出晦涩又理解的笑。
然后流言甚嚣尘上。
变成——
“晏在舒和孟揭啊,我知道,人都已经谈了几年了。”
“他俩青梅竹马来着,家里和本人都很低调的,果然好对象不流通于市场。”
“哪个孟揭?”
“哎呀就是初高中免考,各种国赛联赛摘牌,一路攒学分跳级直博的那个啊,高中还是挂我们学校的学籍,长青榜上还有他名儿呢,四舍五入也是学长……”
晏在舒否认一次,流言就往反方向暴涨一波,所以之后她就不回应了。
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真假,大家只是享受臆测和掌控舆论。
而且说实在,moana公主早就脱下了水晶鞋,和欢乐无知的童年一起留在过去,现在那个冷淡又刻薄的浑球,就是孟揭而已。
说他们不熟吧,他们在六岁前都算两小无猜。
说他们熟悉吧,他们之间隔着十来年的往来断层。
晏在舒对他最生动的印象还是在六岁,孟揭被大鹅叨了一口之后,大哭着跑掉的样子。
也是在那个暑假之后,孟揭就随孟父去了中立地区,在超常儿童教育研究部就学,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那里。孟家偏爱这样高效培养子女的方式,就像极大限度剔除外界影响的培养皿,只要根据实验对象的各项特征,定时定量投喂知识点,就能让他们变成一个个高智商的精密机械。
反正晏在舒是这样想的。
因为孟揭变化太大了,他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帅,一年比一年会气人,一年比一年没人性,履历也一年比一年漂亮。
孟揭是个天才,这事儿在小时候就显现出来了。
晏在舒玩过家家时,孟揭会给她设计一套自动化系统,让整间“晏尔玛”超市实现无人经营。
晏在舒在做幼儿园的数学思维训练时,借用他的学习模型,那会儿小,发现他多了几个叫傅立叶、欧几里得的新朋友,为此还咬过他胳膊。
孟揭这种聪明劲儿,伴随高度自律、强专注性,以及对学术那种巨大的兴趣,在晏在舒看来是很反人类的,至少不是温血动物应有的模样。
他应该是个外星人,要么是个机器人,小晏对此深信不疑。
晏在舒不是。
小晏是个体验派,她是科学和人文浇灌出来的好苗子,自由又松弛,清醒又浪漫,讲究吃好玩好,万事尽力但结果随缘。
在孟揭一年年跳级,飞向他喜欢的研究领域的时候,晏在舒在学琵琶,在滑雪,在敲架子鼓,在骑马冲浪爬山,在学做蜂蜜小蛋糕,在动物救助组织做义工。
孟揭习惯坐火箭,心无旁骛地直奔目的地。
晏在舒喜欢碰碰车,什么都沾点儿,刺激又快乐。
他们哪能合得来呢?
晏在舒觉得孟揭虽然有张好面皮,但心地实在不太善良,那智商,全靠中华优良传统美德倒贴。
孟揭看不惯晏在舒散漫,像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偶尔在年节的家宴上相遇,孟揭眼神瞥过来,晏在舒就浑身发毛,俩人真是尤其不对付,讲两句话就要呛起来,长辈们说他俩是欢喜冤家,晏在舒却觉得他俩是前世仇敌。
该的。
小天才忍辱负重,当了几年的moana公主,长大了,晓事了,当然要记仇。
***
会议中心前的小道上,车灯亮着,人群喧嚷着,风被音乐的热潮撺掇,煽着热意往人身上拂。
朋友沉浸在课题讨论里,孟揭吐出一道烟气,在这时候,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晏在舒。
没打招呼,甚至没有表情变化。
隔着喧嚣,两人透过人群对视三秒,三秒后,手机震动,晏在舒的眼神率先转开。
打到车了。
她低头接电话的当口,余光在路对面一扫,那露天停车场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巨幅显示屏上的当红女明星,表情孤单又艳丽,被禁锢在光鲜明亮的方格里。
***
回到老洋房,已经过了子夜,晏在舒冲了凉,穿着件清凉的吊带背心,站在岛台前给自己倒腾宵夜。
宵夜很简单,晏在舒准备煎两个荷包蛋,再煮碗酒酿汤圆。
忙活一晚,是需要这点又甜又软乎的东西补充能量。
熏黄的吊灯悬在头顶,那柔光罩顶淋下来,晏在舒悠哉地搅动着锅底,免得糊了底,然后另架一只平底锅,喷油,两颗蛋对空一敲。
“喀嚓。”
门外,电子锁自动弹开。
“滴滴。”
晏在舒没防备,吓了个激灵,连蛋带壳掉进了锅里,她迅速关火,随手抄起只球棍往客厅走。
夜深了,海风翻动着绿荫,带得孟揭领口也微微翘起,他拉着只行李箱,站在门口,头发丝上还挂着夜里的潮气。
两人都挺意外,那点意外都挂了脸,于是知道对方也并不知情,这就挺有意思了,孟揭还戴着耳机,他收敛了表情,对电话那头继续说,“到了,刚刚看了导航,离校区两公里,嗯,挺清净。”
在通话时,孟揭的眼神缓慢下滑,从晏在舒见了鬼的表情,落在她手里那根棒球棍上。
补一句,“……小区安保有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