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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三十一章:辨心意

    梁映的回答着实晦涩难明。

    林清樾还是没?能听出他一夜转变, 针对林樾的理由为何,但从好的方向?想,至少不是再对她身份起疑。

    “能考入长衡的,皆是有志有才之人, 多多结交无可厚非。与你而言也是一样的, 往后的路, 人脉也是你要上的课。”

    虽说书院为了让太子练就文韬武略, 无有不通, 痛下功夫。

    但人无完人。

    要以后能在朝堂吃人的权势纠葛之中立住脚,就算少年在书院练就了三头六臂的力量,可一个?人依旧是不成的。

    他需要知?根知?底, 完全只为他所用的力量。

    面前?的这些未曾受过权力摘选的书院学子便是最好的选择。

    而要林清樾说,祝虞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据她所查, 祝虞仁、智、忠、廉。

    对于他们这位心思阴郁诡谲的殿下来说,若能培养起来,收入麾下,势必能成为日后回归东宫之位,重掌大权的一大助力。

    林清樾是诚心建议。

    但她想, 她这位独来独往惯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与什么争斗的太子殿下,根本没?把这两句话?放在心上。

    因为, 林清樾听到梁映下一句回的是:

    “我想练武。”

    “……”

    不是林清樾有意瞧不起。

    “你这根骨已经长成,现在学起不一定……”

    “就算只能强一分也好。”

    梁映截住少女话?头, 语意坚定。

    阿清的话?他听懂了,但他不是林樾那般的人。比起招拢志同道合之人, 现在的他更渴望拥有自己能掌握的力量。

    即要加注,就得付诸行动?。

    “白日要上课, 入夜后我可以加练。”

    藏在帷帽之下的眉角微微上挑。

    “要我教你?你不一定有力气?还能第二?天去上课。”

    “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梁映记得八年前?,他每次去见女孩时?,尽管衣服把一切伤痕遮掩得都很好,但他都能在她的身上多多少少闻到一些血腥味。

    血腥味重的时?候,她拿着话?本,读着读着会睡着。

    彼时?梁映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什么,再赶来遵守他们两人不成契的约定。

    现在,他想通了。

    拂云楼的游刃有余,便是在这些血泪中磨砺出来的。

    林清樾呼吸停了停,被她藏在记忆之后的阴暗一角,缓缓蜿蜒出一条碎裂的缝隙。

    她及时?将气?息稳住,转身望向?月下的少年。

    隔着白色纱帘,她却也能领略到深邃眉眼下,那分不再躲藏的少年锐气?。

    也好,多会两分,也不用总让她分心照顾。

    “……开始了,就不要后悔。”

    待少年的背影渐渐在月色下淡去。

    还坐在崖壁的少女忽然捶了一下手?边的地面。

    啧,她后悔了。

    她刚刚好像把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睡觉时?间搭进去了。

    这日后每隔一日的晚上。

    她必须先?在梁映面前?装睡,在他出门后,用轻功赶到山上。事后再从山上赶回来,抓紧时?间差,装回林樾。

    真是没?有最累,只有更累。

    这活怎么越干越多??

    越想越绝望的林清樾,最后发现自己竟

    然只能寄希望于冯晏。

    但愿他能在景王麾下,找到合适的机会将“林樾”杀了。

    饶她一条牛马命吧-

    两人选定日后练武的地方就在这后山山崖。

    原因简单,是因为从书院后山到玄英斋舍房,有一条不用怎么绕路的小道。中间不会经过其他舍房和斋堂,梁映回来的一路上都很是隐秘,不用担心被发现。

    而路的尽头刚好是舍房的后窗。

    梁映推窗翻入屋内时?,将脚步放得很轻。

    只有床边的烛光因为掀起的风流摇曳了一瞬。

    即使只有这点动?静,梁映还是在原地等了等。深沉的眸光掺杂一点亮色,悄悄立于阴影之中看向?那一边卧榻之上的身影。

    他睡姿一向?是安稳的,不喜翻动?,也不喜起夜。

    柔光镀着铺陈在枕边的墨发,因还未被束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这一抹黑色就变得温馨可亲,像一团梦。

    梁映回神时?,他已经走到了林樾的榻前?。

    指尖碾起了一缕长发。

    那细碎缠绕着指根的痒意,是一模一样的。

    梁映花了一天的时?间想将梦境和现实区分开。

    但到头来,只要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就功亏一篑。

    这算什么呢?

    素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梁映,第一次有些迷茫。

    为何他会因听到有人要杀林樾,心下一紧。

    又为何拂云楼与他共患难的阿清,他不曾梦见,却梦见了他?

    是因为,他欠林樾一条命?

    还是因为,除了阿婆,不曾有谁这样看着他,切实地想要留住他……

    又或是……

    梁映脑海猝然划过,今日午后,他于竹林深处窥探又被人群簇拥着的林樾时?,听到的那一句玩笑?

    ——龙阳之好。

    他对林樾……吗?

    理了一天也没?有解开的乱麻心绪陡然被寻到一个?近乎荒谬的源头。

    他未来得及梳理,眼睁睁看着这纷乱的心绪就此结成蛛网,并于体内的每一寸脉络里疯狂蔓延,将一分战颤化为千万分震荡开来。

    梁映垂眸。

    指根处的发丝正随着震荡,化成淬着火意的灼人铁链。

    按理,他应该为这份致命的灼热而放手?。

    可……他好像不想讲理。

    锐利的光芒迎着昏暗的烛光一闪而逝。

    梁映收拢手?掌,缓缓从这一室中的唯一光亮处退回属于他的阴影之中。

    晨光涌入室内,驱散开一夜晦暗是三个?时?辰后。

    梁映比晨起的钟声醒得早,在他出门洗漱时?,林清樾顶着略微青黑的眼圈从自己的榻上翻坐起来。

    她不急着下榻,而是伸手?拢过自己耳后的发,摸了又摸,终于确定——梁映这小子昨夜在她床前?,真的割了她的一缕发。

    不是不起疑了么。

    竟然还用割发的法子试探她是不是醒着!

    幸好,她也没?有全信他,放下警惕。

    就知?道这太子殿下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林清樾揉了揉隐隐泛疼的眉心起身换衣,刚理好腰间丝绦,洗漱完的梁映也踏步进来。

    今日格外昳丽的眉眼扫过林清樾腰间那天水碧的丝绦,微不可查地浮现一丝沉翳。

    转而又被故作?的轻松覆盖。

    “阿樾,帮我。”

    少年宽大的掌心摆着她送的白玉簪,向?她的方向?递来。

    林清樾则被这隔日就天差地别的态度又弄得一愣。

    “阿……樾?”

    “是啊,阿樾。”少年长睫将素来疏离阴沉的眸色掩映,只看那唇角提起的一点笑?意,倒和寻常朝气?少年别无二?致。

    “我见你也这么喊过别人,不能这么喊你吗?”

    “自是可以……”

    林清樾拿过梁映手?中的簪子,没?看见少年转过身后得逞的眸光,只一边替他束发,一边煞有其事地认定。

    太子殿下在每次试探完之后都会变得乖巧些。

    乖巧是好,但也耐不住次次试探。

    也不知?这次能维持多久……

    林清樾有心记了记。

    今日的邵安课上,梁映很认真。

    前?一日写?的策论竟被邵安点了名念出,虽然是批驳的语句更多,但至少已经能入得邵安的眼中。

    邵安骂得最难听的,还是梁映的字迹。

    林清樾想了想,先?行中断了自己笔头的事儿?,把练字一事加在了给梁映每日背诵的课业之后。

    这才继续提笔在案上的纸页上描绘着。

    比起其他学子记得满是释义?和领悟的卷面,林清樾面前?的纸张上,更多的是只有她自己明白是何种意义?的线条和字符。

    邵安摇着羽扇,瞥过那最后一排靠着窗边的身影。不是看不出来其没?有认真听他讲学,但不管他随意抽问抽背什么,都对答如流的优等学子。

    他还是愿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下学的钟声响起,林清樾也收起桌上不知?不觉写?了一小沓的纸页。

    “饿死我了,吃饭去。”

    “走吧。”

    林清樾抬头,瞿正阳和梁映两个?身高八尺的身板一同围在她的桌案前?,一下就占据了她大半的视线。

    “正好,你们二?人一道去吧。”林清樾难得婉拒,“我有事要找山长一趟。”

    瞿正阳噢了一声便退开,手?臂刚想揽上旁边的梁映,谁知?这小子跟水里捞出来的鳝鱼似的,身形一晃,他竟没?挨住。

    再定睛一看,人已经跟着林清樾走了一步。

    “上山路绕,我领你去吧。”

    林清樾回身,摇了摇头。

    “我已经找了学录带我。你用过晚膳,还要抓紧背完两篇文章,你这字今日也要开始加练了。时?间紧,不要耽误在无用的地方。”

    梁映似是明白了,微微颔首,又问。

    “那文章我今日可以不用背给你听?”

    林清樾自然不会应允这偷懒的可能。

    “还是要背的,宵禁前?我就回来了。”

    “好。”梁映提起唇角应声。

    林清樾是有事,但这事山长帮不了忙。

    所以,她不是上山,是下山。

    山长的济善堂路不好找,可去山门的路自出明心堂,百来级石阶铺就着,好认得很。

    过了一处树林,将身上的学服换下。

    林清樾着方便夜中行走的夜行衣,一路轻功往扶风镇一处其貌不扬的钱庄赶去。

    过了街市热闹的时?辰,钱庄内冷清得很,有客人进门,也没?有一个?伙计招呼。

    林清樾却不在意,从怀中拿出一块刻有林樾二?字的牙牌拍在钱庄的高案上。

    “掌柜的,支钱。”

    半响柜案后,一只手?伸了出来,把给出的牙牌拿进去看。

    下一刻,林清樾便被请进了钱庄里间。

    掌柜的是个?看着颇为老实的中年男人。

    “大人要支多少?”

    这语意是认下了林樾这林氏身份的。

    要支多少呢。

    林清樾想了想她在课上画下的特制兵器草图。

    梁映的学武提得突然,从零给他练根骨,太慢,也不一定有多大成效。

    但若只要他能自保,又或者在危难时?,能出其不意,不再完全受制于人,而不是突然成为什么武林高手?,其实不难。

    剑走偏锋就是了。

    夜里没?能睡好的林清樾想起她当年送给他的那把小刀,那刀如今小了已经不适合他了。

    但她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做一把用法更为诡谲的兵器,再按着兵器的用法,调整他的身法。

    这样一来。

    只要有一把兵器足够隐秘、诡谲就能事半功倍。

    但好料子肯定是缺不了的。

    “五百两。”

    “支不了。”掌柜想也不想就道。

    “什么?”林清樾皱了皱眉。她也没?有狮子大开口,这一通花销都是用在材料上,都没?算上她自己的工费呢。

    “我之前?也支过五百两,为何如今支不了。”

    掌柜的只把牙牌重新?递了回来。

    “以前?是以前?,这规矩也是今日刚下来

    的,往后,您这牌子最多一次只能支百两。”

    “您还支吗?”

    “……支。”

    “族中说,若您这样还是执意支用,便让我给您带句话?。”适才还在灯下低眉顺眼的掌柜忽然眼露寒光,掷地有声道。

    “今日朝堂,林琅被参,景王责令罚俸半年。望大人日后行事勿张扬,避祸端。”

    林琅,她那远在京都的便宜爹被人参了?

    林清樾握着牙牌,半响轻笑?了一声。

    冯晏啊冯晏。

    你还真是一口气?都憋不下呢。

    第032章 第三十二章:避祸端

    今日, 玄英斋要上的礼乐两?艺。

    上午的礼课,有了上次的教训,玄英斋学子刚坐下就互相检查起了彼此,从发冠到鞋履, 从站姿到坐姿。

    林清樾也顺势看向梁映。

    身侧的少年把路上时那几分伛偻不?羁尽数藏了起来。正襟危坐下, 挺直的脊背更显少年高大的身形气宇轩昂。

    昳丽眉眼?凝在书册的字迹之上, 那钻研时萧疏的神情, 倒让林清樾好似一下透过斗转星移, 窥见了日后将头戴十二旒冕的九五之尊,手拿奏章,定天下权倾的幻影。

    “怎么了, 哪里不?对?”

    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放下手里的书册看过来。不?过抬眼?之间, 他眉间冷寂尽数消散,眼?里只倒映着林清樾的模样。

    “不?曾。”

    林清樾发现自己可能累活干多了,竟不?太习惯少年的乖巧。

    今日早上也是如此。

    许是她昨日回来得有些晚,夜里帮梁映温书时面上露了些许疲色。翌日林清樾早起时,发现梁映自己坐在镜前正鼓捣着束发, 遮痣。

    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相较十天之前,变化喜人。

    只是最后, 少年仍会俯首低肩站在她的身前,让她做最后一点校正。

    又像是, 不?能完全离了她。

    “大老远就听你们斋堂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们——”

    周景一手抱着书册走进来, 习惯了要发难的嘴刚要指名道姓几个,却蓦然发现, 底下学子就在他进来的瞬间霎时安静,各个坐姿端正,目不?斜视。

    一眼?望下去,竟是一个错也没能挑出来。

    “行,看来这个艺长?没让你们斋的白?当?。”周景对着角落里那个最是挺拔的身影轻轻哼了声,算是放过。

    周景虽为人苛刻了些,但讲起礼制还是十分详尽的。因为曾亲身经历许多,说到细微处,比起书上的寥寥几字,更让这些未曾经历过太多盛典的平民学子有了切实的理解和感受。

    等到下课,林樾还凭借艺长?之便?,讨要到了周景曾作礼部尚书的心得手札。

    这份手札,宝贝似的在玄英斋的众人手里流传了一遍,因最多只能留两?日便?要归还,为了以后也能常常翻阅,最终确定由?书艺最好的两?位学子,誊抄下来。

    为此,这两?个学子午膳也不?吃了,一个从前誊,一个往后翻,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要不?是林清樾提醒,下一堂是最厌恶迟到和脏污的乐课教谕元瞻的课,恐怕这两?人还要拿着笔沾着墨,抄到上课的最后一刻。

    上次乐课的教训可比礼课更记忆犹新。

    况且,这一堂还要与那朱明斋的同上,他们决不?能再在他们面前出丑记学册。

    这一天的午膳,玄英斋每个人不?约而?同的盛的都是油渍荤腥最少的笋丝藕丝。临去乐课的竹林前,更是确保不?会出错地,换上了前两?日,斋长?慷慨为他们买下的新衣。

    如此这般,玄英斋一行人自认是无可挑剔的提前一刻到了竹林。

    可他们未曾想到,朱明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的二十床琴前竟都摆满了香炉,随着袅袅烟起,清幽的梅花冷香随之萦绕,虽处处燃香,可这香味并未因交叠而?显得浓稠。

    至始至终,都犹如皑皑春雪下,刚盛开的一枝寒梅,一寸幽香恰好,使人神清气爽。

    “是藏春香。”关道宁喃喃,“这香一钱便?要百文?,这二十炉香同燃……”

    关道宁不?敢再算下去。

    而?听清的玄英斋弟子也没有再敢往下想的。

    这股子沉默颇得朱明斋正中位置的冯晏欢喜,他展开折扇将鼻尖以下微微遮住,状似对他身边学子玩笑?,可毫不?避讳地嗤笑?,指向明显。

    “我?说哪来的穷酸味,区区藏春而?已,比起献于教谕的清雁实在算不?得什么。”

    藏春香虽然贵重,坊市之间,有钱倒也能买下。

    但是清雁就不?同了,那是宫中御制香,民间香铺不?得贩卖,几乎只在达官贵人之间流通。

    元瞻曾是宫中待诏琴师,清雁该是用惯了的。朱明斋便?是瞅准这一点,把离开宫后难得的清雁再次奉上,便?是摆明了要讨教谕欢心。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想和我?们争这最后一门?艺课的艺长?。”

    看明白?的瞿正阳道。

    玄英斋学子一凛,这点人情世故,他们斋是永远比不?上朱明斋的。

    林清樾无视了冯晏的挑衅,微微侧头笑?着安抚。

    “坐吧,以元教谕的性子,最重要的还是琴艺。”

    也是。

    元瞻教谕的性子上次大家有目共睹,应该不?会被朱明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了。

    两?边学子坐好,不?远处,元瞻也背着他琴匣刚好走到。

    他甫一坐下,便?见着书院为教谕安置的桌案上,多了份黑檀螺钿宝匣。他随手打开,一颗颗覆以金箔的香丸整齐摆放,气息馥郁的香丸,还未燃起便?已沁人心脾。

    “清雁?倒是许久未见了。”

    元瞻果然认得,他眉峰一挑,将宝匣捧起,下一刻却弃如敝履一般,看也不?看朝身后的草地中一扔。

    “先前闻着就头晕,原以为是宫中奏琴心烦,原来是这香难闻。”

    玄英斋眼?睁睁看着刚要邀功的朱明斋学子嘴张了一半,生生闭上。那滑稽的模样,实在让他们有些憋不?住笑?。

    冯晏捏着扇柄的指节紧了紧。

    长?衡书院请的教谕都是什么怪胎。

    朱明斋学子见冯晏如此,也不?敢再提,只是按照先前计划,对着元瞻拜道。

    “教谕,其?他五艺艺长?已定,学生斗胆,想请教谕今日择定,看我?朱明斋中是否有资格胜任乐艺艺长?。”

    “艺长??哦,我?想起来了,听许徽说过,能把我?课上省去不?少事儿?。”元瞻瞥过朱明斋蓄势待发的样子,“也罢,那便?选了吧。”

    “不?过我?的艺长?可没那么好当?,若你们能弹好《水云间》,我?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朱明斋中的袁二郎与冯晏交换过一个眼?神,看样子是准备充足。

    《水云间》是历代琴中难曲,除了技艺变化万千外,更注重的是透过纵情山水的气韵,显出不?入俗流的高洁。

    这曲子讲究意境,稍有偏差,便?会功亏一篑。

    不?仅考验技法,也考验琴师的心境。

    林清樾微微一顿,没想到元瞻选了这首。

    本欲应声的嗓子终究是没有发出声响。

    偏是这时,等着袁二郎活动指节的元瞻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对上玄英斋席中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

    “林家的,你也试试吧?上次未曾完整听过你的琴艺,我?有些好奇到底师从何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境界。”

    这话确实,不?光是元瞻好奇,玄英斋的众学子也好奇。上次斋长?光是替他们纠正琴音,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就让他们足够惊艳。

    这次完整一曲,想必就算朱明斋再耍些小聪明也无用。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林清樾却虚握掌心低头答道。“实属旧伤未愈,教谕不?若看看我?斋学子关道宁,其?琴艺卓绝也可代玄英斋一试艺长?之席。”

    说着,她侧身转向关道宁。

    “我??”突然被点名的关道宁懵懂地抬头,似一点也没想通怎么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了。

    玄英斋其?他人也愣了愣,都没

    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斋长?竟选了这个理由?。

    梁映的眸光自然而?然落向林清樾的手掌。

    早上他为自己束发时,他才见过,那掌心里只留下了一条细细淡红色的疤痕。

    林樾是故意推拒。

    元瞻此人虽脾气古怪,却也没有逼人奏琴的嗜好,见林清樾无意与朱明斋相争,便?兴致缺缺地挪开视线。

    “也是,《水云间》可是那年琼林宴后再无人敢奏的乐曲,若非胜券在握,可轻易不?敢弹呢。”

    冯晏又在那儿?,看热闹似的一语双关。

    林清樾温和的眼?底划过一抹倒胃口。

    杀人不?敢杀,恶心人的事儿?倒得心应手。

    勿张扬,避祸端。

    林清樾记得自己在那小小的林氏钱庄反问掌柜。

    “若我?不?避呢?”

    “族中看重大人,自是会保大人无忧,但与大人相关者便?不?好说了。”

    ……

    冯晏便?知道林樾定是收到了林家的警告,他扳回一城地弯起唇角,阴阳怪气道。

    “林斋长?怎的如此娇贵,艺长?之席先前你们玄英斋不?是连命都敢豁出去争,倒在这点小伤上,是瞧不?起我?们朱明斋呢?还是看不?上元教谕的乐艺课呢?”

    真是得寸进尺。

    林清樾微微敛眸,刚要说什么,关道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过来,附耳道。

    “斋长?,我?这琴艺虽凑合,可是我?通晓的那些曲调实在上不?了台面,硬要去比,恐怕要惹元瞻直接给?咱们斋学册上每人记上一笔。要不?……还是您上吧?”

    林清樾扭头,从关道宁的身后看到了一众学子担心的眸光,稍顷,她颔首轻道。

    “……好,我?知道了。”

    “噢?又要比了?”元瞻看林清樾动手调整琴身,那垂眸时清正之态,倒让他想起一位故人。“那便?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本事吧?”

    先演奏的是朱明斋的袁二郎。

    他的技艺确实有几分天赋,一曲之中高水流水之状真的豁然眼?前。

    教授此曲的琴师更是与袁二郎说过演奏此曲的小捷径,那便?是宁可放弃花哨的手法和音准,也要将这曲中之意尽数表达。

    而?这,也正是对准了元瞻的喜好。

    上堂课后,袁二郎便?发现元瞻弹琴并不?注重刻板的曲谱,而?是随心而?发,这份洒脱飘逸才是成功之必然。

    袁二郎一曲结束,果然看到了元瞻认同的眸光。

    接下来就是林樾。

    只是曲中才刚过了三分之一,冯晏便?有些憋不?住畅快地打起了折扇。

    林樾果然没有张扬,选择了用最规矩的手法弹奏。初听和袁二郎差别不?大,但一看内行人的元瞻表情便?知,这不?是他想要的琴声。

    冯晏还当?林樾有多不?屈的骨气。

    面对权势,还不?照样要向他俯首。

    两?者演奏完毕,元瞻微微拧着眉头看着缓缓收回手掌,安静跽坐的少年。

    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琴音。

    “你这曲《水云间》虽完美无缺,可空剩技巧,琴声无趣至极。还不?如朱明斋,虽有不?及,但志在高远。”

    “艺长?便?由?你来当?吧。”

    被元瞻指明的袁二郎喜不?自胜,连忙谢过。

    竟然输了。

    玄英斋大多学子不?懂元瞻说得什么琴声无趣,在他们听来明明斋长?手下传出的琴音也足够恢弘震撼,怎么可能比不?过朱明斋。

    下了课,眼?见朱明斋小人得志,竟和学录申请,要将林中四十床琴尽数搬回他们的朱明斋中,玄英斋终是忍无可忍。

    “定是你们耍了花招,我?们斋长?的琴艺哪里输了你们!”

    “怎么,输不?起便?要血口喷人了?”冯晏嬉笑?着扇着折扇,睥睨着玄英斋无知的面孔。

    “你们真当?林樾是什么神人?”

    “不?过是没有父母教养,养在穷乡僻壤的棺材子。在京都,林家甚至都不?愿提及。你们这样上杆子巴结,他身上除了那点林家愧疚给?的钱财,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霎时间,刚刚还替林樾不?平,吵闹成一片的玄英斋学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向了人群之后,向来光风霁月的身影。

    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将那明朗尽数吞没。

    这该是林家家私,不?可宣扬的隐秘。

    却在此刻,被公之于众。

    第033章 第三十三章:嫡惨子

    棺材子, 代表着孩子是伴着鬼气降生?的。

    天生?的灾厄之相,但凡面世,便不可避免被人人唾骂、嫌恶、避之不及。

    天知?道,当冯晏从?先生?那里打听来?林樾的真实身世有多兴奋。

    自那一刻起, 他?便期待着亲手将那无数追捧的无瑕白玉, 贬为不值一文的恶石的瞬间到?来?。

    可事态的发展, 好像和他?想象之中的场面不太一样。

    一片被贸然的隐秘砸中的沉寂中, 一具高大的身影盖过所有望来?的视线, 从?阴影中踏步而出。阴沉天际下,一向沉郁的双眸竟明亮锐利,犹如利刃出鞘。

    “看来?你也很清楚, 现在与你为伍之人,在意的只是你通判之子的名头, 而非你冯晏这个人。”

    那是也不顾及一点?隐晦的直白说辞。

    大胆犀利,又诡异的,无人第一时间反驳。

    在朱明斋学子彼此还?在看眼色犹豫着怎么找补时,冯晏眼里的笑意已?然散尽,只有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扯着。

    “你说什?么?”

    梁映似一点?也没察觉冯晏溢出的阴翳和威胁, 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故作的单纯。

    “礼、书、射、御这四艺艺长?,你是因为不想才不当的吗?”

    朱明斋的呼吸声更静,几乎到?了停滞的地步。

    骨节在冯晏掌中嘎吱作响。

    梁映知?道自己成功地踩中了冯晏的痛处。

    因为家世, 从?来?是林樾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而这一点?又恰巧是全斋, 乃至全书院公?认的事实。

    冯晏真是挑错了人。

    玄英斋的学子一个个收回初时讶异的眸光,他?们没有继续沉默, 而是接二连三地与梁映一道,细密地将林樾围拢在最中心, 就像林樾曾经站在他?们身前,替他?们挡下羞辱的视线,为他?们撑腰。

    他?们好说也是十几个人,怎么会挡不住刺向一个人的辛锐。

    “我们从?未想着斋长?身上?贪图过什?么,叫一声斋长?是我们敬林樾的德行,不管日后学测结束,玄英斋是否分开,我们都会认林樾是斋长?。”

    “是啊,哪像你们,溜须拍马。以前是衙内,如今是冯晏,谁知?道明日会换成谁?”

    “不过一个乐艺艺长?,你们要当便当去。别到?头来?,借着艺长?的便利收罗走了琴具,却依旧不如我们玄英斋。”

    冯晏冷笑着看着这场面,似没想过有这么多人敢和他?对峙。

    狠毒的目光在每一个平凡不起眼的脸上?扫过。

    “好你们个玄英斋,若真是这么有义气,月底之时,他?走,你们能和他?一起滚出书院吗?”

    “那你们朱明斋若是比不过我们,又作如何说?你们要是敢走,我们又有何不敢?”

    “痴心妄想。”

    冯晏冷笑一声,拂袖离开。在他?身后朱明斋的学子只逞凶得瞪了几眼,就忙着各自起身抱起两张琴,遵循冯晏的命令,绝不给玄英斋一丝余地,迅速把所有琴具清理一空。

    直待朱明斋学子走尽,一直挺直腰板,屏着一口气的玄英斋弟子面对偌大一片空空荡荡的坐席,突然一个个泄了气蹲下身子,徒劳地挠着头。

    “天爷啊,我刚刚怎么敢的啊!冯晏的眼神感觉要把我们吃了!”

    “这么多琴全给搬走了!早知?道我刚刚就不干瞪眼,去抢一张了!他?们这么搬回去,也不怕其?他?斋告到?山长?哪里去。”

    “其?他?斋还?可以讨好他?们,借一借琴,但我们斋就别想了。”

    “呵~”

    融在一声声懊恼中,夹杂着低浅笑意的嗓音轻轻响起。“要不要,我帮你们把朱明斋追回来??”

    众人一惊!

    回首发现是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斋长?林樾。

    他?们这才恍然意识

    到?,这脱口而出的懊恼有不妥之处,又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

    “斋长?你别误会,我们不是后悔的意思。”

    “对对对,斋长?今日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们刚刚就是冲动了,觉得没有发挥好,让朱明斋捡了便宜,这才这么说呢!”

    “斋长?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斋长?,那些乱吠的胡言乱语我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众人小心地观察着林樾神情,一群人却凑不了几句不同的安慰,说多了怕错,只能口齿愚笨地来?回嚼着那几个词。

    林清樾笑了笑,比起讳莫如深,她的眼中更多的是在平静地观察。

    “若我说,冯晏说的是真的呢。”

    “真……真的?”

    “这样斋长?,我这有个我娘给我的护身符你拿着压压祟。”

    “我听闻啊塑像供奉有功德,咱们之前一直就想拜拜斋长求个好名次来?着,我今天晚上?就给斋长刻个小像抵了那些晦气!”

    不着调的言论越来越离谱的方?向走着。

    林清樾却于这之间,看清了那些平凡面目之下的颗颗真心。

    于是,她不再沉默让他?们担心,而是用素来?清朗温和的声音道。

    “琴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们只管专心温书。”

    不过是输了一个艺长?,又不代表什?么。

    只有冯晏会沾沾自喜,还?以为她是因为他?的“威胁”而妥协。

    他?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懂得,无论是假爹林琅,还?是林氏暗部,她从?未有一刻想过借由他?们的力?量保全自己。

    这世上?,她最大的靠山,向来?是她自己。

    林清樾没有和玄英斋一道去膳堂,说是去为琴想办法。

    但刚出这样的事儿,坐在膳堂中的玄英斋众人颇有些食不知?味。

    尤其?是周围几斋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他?们玄英斋方?向投来?,议论纷纷。显然是朱明斋有几个没良心的,已?经将林樾的身世传了出去。

    “衙内,那冯晏又未去过京都怎么知?道林家的事儿。这事有蹊跷,咱们不能任由谣言散播,得想法子帮帮斋长?啊。”

    唯一能在京都有人脉的高泰安被大家薅了起来?。

    “哪个好人家的孩子敢和御史?中丞的林家走得近啊,前一天说的小话,说不定后一日就被呈到?朝堂,递了谏言。”

    “不过冯晏这么提,我倒确实想起来?关于林家发迹前的传言了。”

    “林家现在的家主林琅入仕时便爱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人。当年?甚至有一次满门下大狱,他?的第一位夫人好像就是在那时丢了性命,据说当时正是十月怀胎。”

    “……那不会就是斋长?的生?母吧……”

    “现在看来?确有可能了。后来?林家沉冤得雪,将这位夫人送回故里厚葬了。三年?后又新?娶了夫人,有了一个女儿,府中很是疼爱。及笄礼时,几乎京中一半的贵人都去了林府参礼。提到?林府,大家都是只知?道这位嫡女,从?未听过嫡子……”

    “所以……冯晏说的林府愧疚给的钱财就是因为这……”

    高衙内叹了口气,确实无法否认冯晏说的话。

    “倘若是我,我恐怕早就对林家怨恨至极了,根本无法想象林樾是怎么长?成如此光风霁月的模样……”

    众人心掉下了大半。

    “怪不得我初次见斋长?在客栈时,虽气度非凡,出手阔绰,但不见他?身边有多少小厮伺候……”

    “你这样一说,我也想起来?,斋长?常说交友不论出身……也是因为这些事吧……”

    众人说着说着沉默了下来?。

    他?们对斋长?的事儿知?道的真是太少了,帮也帮不上?忙。

    “梁映?你自己不吃?”

    瞿正阳看着自和林樾分开后就又重归阴沉的少年?,就算坐在膳堂之中,他?却没给自己拿饭,一边听着他?们小声商讨斋长?的身世,一边将不同的菜拨进干净的菜碟中。

    这会儿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他?也分完了菜,拿了个食盒装好便要往膳堂外走。

    回答瞿正阳的只有梁映匆匆的背影,瞿正阳无奈地坐回,完全不理解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吃饭。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呢?

    旁边的关道宁咽下一口肉,安慰道。

    “算啦,我们之中,梁兄也是受斋长?助益良多,担心而已?。”

    梁映走在回舍房的路上?,耳边却还?滞留着衙内遗憾叹息的语气。

    林樾从?未说过他?的身世。

    而梁映一直以为能养出林樾这般人物的家世,该是父母双全,对他?千珍万爱的。

    就像他?幼时隐约期盼过的最美好的出身。

    可竟没有。

    他?不禁去想,那些与阿婆在一起,他?仍偶尔会觉得孤寂的长?夜里,林樾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夜里不曾熄灭的灯,是唯一陪伴他?的光亮么?

    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却还?一无所知?地庆幸。

    认为自己离他?足够近,总是会比别人更了解他?一些。

    梁映心口仿佛被深深重重地沁在水中,吸满了水,拔不出又陷不下去,吊在一处,微微撕拽的钝痛让他?迫切地想找到?那个人。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直到?在他?们两人燃起烛光的舍房门口停下。

    林樾在里面。

    没有完全掩起的门扉竟泄露出一段琴音。

    虽然音色远没有在乐艺课上?听到?的那般悠远绵长?,但也足够听出音阶和曲意。

    梁映发现这乐声,他?竟认得。

    是课上?元瞻用作择定艺长?的曲目——《水云间》

    但和彼时林樾课上?所奏的乐声并不全然相同。

    梁映的琴艺未曾熟稔习透,但赏析过元瞻那样高超的琴声,也明白一窍不通的杂音是什?么样,现在要他?细辨琴声,分辨出音色音阶之间的差异,并不算难。

    在选艺长?时,林樾抚琴确实中规中矩,比起舒意,更像是数着音阶一个个划过,毫无该有的抑扬顿挫,就算是著名曲谱听起来?也一样平平无奇。

    元瞻所评的那句“无趣至极”,并不无辜。

    可现在却不同。

    明明那琴的音色不及课上?半分,但如今听来?却质朴得,更符合山野的旷达自在。琴声中的高山流水,非但没有将雅俗分裂,而是化为万物向春。

    肆意生?长?,无拘无束。

    这才像是这首曲子真正该表达的真意,不知?比朱明斋那刻意端着的高雅尊贵,高明多少倍。

    浓烈激荡的琴音直至收手,仍在耳畔留有回响。

    一阵晚风吹动木门间隙,吱呀一声将那条窄缝拉大。门内一双似因怀念而爬上?几分怅然若失的眼,就这么猝不及防和门外晦涩深幽的眼对上?了个正着。

    “原来?,你能赢。”

    第034章 第三十四章:第一个

    梁映没见过林樾对谁流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一层浓重的阴影在那双以?温润作底的眼里如此?明显, 好?像占据了林樾整个人?生的大半重量。

    比起困惑琴音,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掠过梁映心头。

    但他遮掩得很好?,他拎着食盒,推门上前, 又回头平静地将?门关实。

    一抬头, 琴前的少年已经将?神?色收敛如常。

    林清樾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膳堂用饭的梁映会这么快回来。还恰好?撞见了她为了试音随手弹起的《水云间》。

    此?刻再装作技艺不精, 就未免太瞧不起梁映了。

    她拂过手边琴弦, 轻轻道。

    “你知道么, 当琴师能被世人?所认可时,往往都?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的琴风,就像……”

    “就像铁匠会在自己锻造的兵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独一无二,一看便知。”

    林清樾微微一怔抬起头。

    明黄色的烛光将?走近的梁映轮廓映衬得柔和, 就算她说?着毫不相关的话,他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她的话意?,一点就透了她想要?说?的。

    那眉宇之间,林清樾找不到一丝对她隐瞒琴技的责怪、探究, 而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就好?像哪怕她今日和冯晏站到一块儿,他也会相信她是有自己的盘算。

    “你不想叫别人?发现教你弹琴的琴师?”

    林清樾提了提唇角,她的太子殿下

    果然聪慧。

    “正是。有关他的事儿, 最好?都?不要?提及,因为很容易惹祸事上身。所以?梁兄应该能明白, 一时的输赢不重要?,这不是照样也有琴可练么?”

    梁映目光落到林清樾指向的琴。

    这琴十分“新鲜”, 桌案下的地面还堆积着木屑,刻痕和凹槽显然都?是不久之前才新增的。

    看着比起课上的琴还差了许多, 但至少也有了雏形,拿来练手,用到月底学测之前应该也是够用了。

    “我本来是上山想砍块木头拿来斫琴,不过路上走歪了,幸而碰见了邵教谕。他好?心将?他手上一把斫了一半的琴拿给了我,虽改得还是粗糙了些,但大致练练无妨。”

    林樾言出?必行,梁映并不惊讶。

    他很快就从堪称神?迹之速修好?的琴身移回目光。

    “他……对你很重要??”

    梁映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在桌案下的指尖在看不到地方,一点点陷进皮肉。

    林清樾尚在介绍琴身的手蓦地停下,转而抬眸看了过来。

    那眸光似明晰,又似混杂几?分晦暗,梁映被看得喉间微微干涩之际,就听那声音并未完全避讳他的问题,轻轻道。

    “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他教会我的不止是琴艺……”

    话意?刻意?在舌尖顿了顿,林清樾望着少年追寻而来的视线,戛然而止地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但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隐秘。”

    “想必梁兄能理解,若是有朝一日能说?了,届时,我再第一个告诉梁兄,好?吗?”

    明明没有一个确切的交代。

    有朝一日,也不知是有生之年的哪一日。

    可梁映的耳畔却被“第一个”这三个咬字填满,平平无奇的字眼他无声重复在自己的齿间,竟升起微微的热度,将?他前一刻还无法不在意?的心口熨得服帖沉静。

    梁映想,来日方长。

    林清樾本还想再替这把临时做成的琴仔细调下音阶,可梁映却不让,举手将?琴从桌案上收走,又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铺开。

    “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先前林清樾送给梁映的话,这会用回了她自己的身上。

    乖乖吃了饭,林清樾便在烛光下时不时弹拨琴弦,校正琴音,而梁映则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认真研读。

    这时辰两人?一时都?没注意?,直到上半夜才堪堪结束。

    等到林樾那厢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梁映才敢从床榻之上起身。

    梁映没有忘记今日是和阿清约好?习武的日子。

    但一直拖延到现在,已经晚了许久,梁映担心以?阿清的性子,不一定还会在山崖等他。

    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梁映还是摸黑上了山。

    果然清冷月色下,空寂一片,不见少女?。

    只是在她先前坐下的位子有些突兀地摆着一块略显笨重的石头。梁映挪开一看,石头底下竟是压着一本薄薄的手札。

    他随手翻阅,上面字数倒不多,更多的是些寥寥几笔就勾画出的习武小人?,将?一套基础的步伐招式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这倒像她的作风。

    怪不得会放心离开,有了这样详细的描述,就算是毫无习武经验,也能很快领悟,而不会出?现太大偏差。

    梁映对着月光,把手札上的内容记熟后,便开始一招一式地付诸于行动?地练了起来。

    高悬的明月,将?少年一人?孤寂练习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少年却像是察觉不到这般苦寂,一遍又一遍,毫不在意?爬上额角脊背的层层汗意?,务求将?每一个步伐的方位和角度都?踩到最精确。

    其实按照少女?在手札上留下的字迹,并未要?求他一口吃成个胖子,第一日他只需要?大致记住步伐就行。

    可梁映无法就此甘心。

    他稍稍闭眼,冯晏今日的猖狂神色便出现在眼前。

    拂云楼那包含杀意?的字眼已经初步浮现出了痕迹。

    他不会允许。

    ……

    夜色消逝,晨钟又响。

    林清樾因为前夜的‘偷懒’之举得了个好?觉,起床时感觉自己精神?稍霁,因而心情都?不错了些。

    拢好?衣襟,却不想刚绕出?床榻就看见一衣冠端正的少年,正坐在书案旁边,借着晨光,捧着书认真看着。

    面对这样的勤奋,林清樾微微惊愕。

    她没记错的话,少年是清晨才从山上回来的。

    “怎么了?”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左右看了眼自己身上,“是哪里有错?”

    林清樾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羡慕这样不用睡觉的精神?头。

    不像她,稍微少了些觉,就容易头疼。

    今日书数两课,便没有昨日的提心吊胆。

    就是林清樾在人?来人?往的书院斋堂里行走时,不免碰上许多异样的目光。

    她的身边除了玄英斋的学子,几?乎没有人?再靠近,仿佛她是什么身染恶疾的病人?。

    林清樾本人?对此?倒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玄英斋的众人?颇有些为她打抱不平的埋怨。而这一点,尤其在晚课时,祝虞找过来说?暂不能帮玄英斋温习功课时尤甚。

    “不是吧?祝兄,怎么连你也这样?”

    “亏平时斋长对你这么好?……”

    “没想到……哎,是我们看错人?了……”

    祝虞找来玄英斋时本就血色不足的脸,被学子们你一眼我一句的说?得更加苍白。细直的眉越听拧的越紧,但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小话,这才抬眼看着林清樾,哑着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

    “真的假的?整个学院都?朱明斋那帮碎嘴子传遍了,你不知道?”

    玄英斋学子看了又看,虽然难以?置信,但祝虞好?像真的不知道冯晏做的那档子事儿。

    怕勾起林清樾心中不快,瞿正阳偷偷贴到祝虞耳边解释了两句,祝虞听明白后,那一双素来沉静的双眼霎时睁大,又无措地看向林清樾。

    “我真的不知道。实在是最近……有些琐事缠身,抽不出?空来玄英斋了。我……我还备了些平日读书的心得,并非是因为冯晏之故才——”

    “我知道。”

    林清樾看祝虞一时心急,想从怀里掏出?什么证明自己的话,但越掏反而越找不到,急得鼻尖一瞬都?开始冒汗,她忙伸手拍了拍祝虞的肩,柔声道。

    “你有事就先忙,斋中都?知道你的好?,不会真误会的。”

    祝虞还在怀中寻摸的手渐渐在这轻缓的嗓音和力度中,安静了下来。

    她一点不认为什么棺材子的身世能把这样一个人?轻易埋没了去。

    比起她这般疲于奔命维持谎言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结识更有前途的人?才是。

    “我才想起心得我没带……之后再给林兄拿来吧……”

    祝虞不太会撒谎,低头快速说?完便想转身就走。

    可谁料,不注意?从怀中抽出?的手竟带出?了许多不该出?现在书院的纸页,分扬飘然着落到地上,那些悉心隐藏,难以?启齿的隐秘此?刻尽数落在人?前。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祝虞脸色彻底白了下来。

    她尽可能快地在所有人?还没看清的时候,蹲下身将?纸页一一收拢,可还是不如众人?这么一打眼……

    “呀,这上面画的是春|宫……”

    “这字……好?像是祝虞的?”

    祝虞惨白的脸在轻微的言语声中又涨成不自然的红色,掌心的纸张终究因为主?人?的羞愤而被捏得骤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偏偏在她最想保住体面的人?面前……

    祝虞近乎自暴自弃,收起纸页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可耳边却还是在传来窸窸窣窣的纸页声音。

    祝虞怔忪间抬头,却看到一群弯下身替他捡起纸页的玄英斋学子们。

    “这可要?收好?了,别让教谕看见。”

    瞿正

    阳嬉皮笑脸地把他收起的纸页递到祝虞手中。

    “不必慌张,祝兄,这事儿书院开始不就经历过了,也没什么的。”关道宁也把自己捡起的东西交给祝虞,末了还附耳悄声道。

    “都?是糊口,我懂得。画着这么多得费不少功夫吧……下次别一个人?弄了。”

    林清樾收拢起其他人?手里的最后几?张放到祝虞手中,又把祝虞从地上扶起来。

    “你若有什么不便,别一个人?扛,可以?来找我们。”

    祝虞捏着重新回到她手中纸页,媚俗露骨的颜色却在这些人?面前黯然失色。

    她盯着林清樾温和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嗫嚅着“多谢”两个字,便匆匆离开。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啊。”

    瞿正阳喟叹道。

    “就你会说?,今日琴有了,可不能托词没得练了。”

    林清樾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回到了先前她在斋中拿出?的新琴之上。

    “斋长,退一万步来说?,学测的时候真的不能把你的脑子和手得借我使使吗?”

    “附议!”

    ……

    这一天?也是没少学。

    林清樾下了晚课才在舍房坐下,便见一同回来的梁映还有要?拿书温习的劲头,她都?有些替他头疼了。

    一炉迷香点上,林清樾伸手在撑着下颌,就这么靠着书案边睡着的少年面前晃了晃,确定睡死过后,才算松了口气。

    让你好?好?学,也没让你不要?命的学啊。

    再这么放哨,那把武器她可怎么抽时间打出?来……

    林清樾换上夜行衣,转瞬往山脚镇中一处铁匠铺直奔。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传流言

    层云飘忽不断, 将月色搅得稀薄。

    一抹人影在扶风镇的各处屋脊房顶穿梭跃动,散落的几?缕碎发在夜风吹拂下,掠过一双明亮沉静的眼眸。

    三更更声在林清樾身下人迹稀少的街道上被打?更人缓缓敲响。

    她找去的铁匠铺处在扶风镇偏郊,从书院过去的路上要穿过大半个扶风镇。

    不过好处是, 这家铁匠是个酒鬼, 只要奉上两坛好酒, 这铁匠便会抱着酒坛醉上一整夜, 丝毫不在意铺中炉火是否有人动过。

    宵禁时刻已响过更声, 街上应是万籁俱静。

    却在林清樾经过一处幽香四溢,灯火通明的里坊时,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外街上的宁静。

    “好你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没钱还敢骗吃骗喝点?姑娘!当我兰香坊是吃素的啊!来人啊,给我上!”

    一声令下, 四五个手持长棍的壮汉从侧门装扮浓艳的中年女子身侧绕出,满面凶狠。

    而那?被扔倒在地上的人见那?举到半空的木棍,心神一颤,顶着醉红的脸顾也不顾大叫道:“你不能动我!我可是长衡书院甲等青阳斋的!”

    林清樾脚步一缓,朝那?吵闹处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被那?门前幽幽红灯笼照亮的半张男子面孔竟是祝虞的模样!

    这厢兰香坊的老?鸨根本不在乎男子醉呼呼的说辞。

    “又一个吃醉酒说大话?的!那?长衡书院连我都知道是一州府学?,规矩森严,还青阳斋!我呸!没钱编个读书人的名头就以为我能放过你了?”

    “我早晚会是!那?书院里的不过就是替我念着书, 我拿着她命脉呢,往后那?值钱的好处都是我的!这点?钱算什么……”

    “我管你什么命脉, 什么好处!姑奶奶我要的只有钱!没有,你就等着给我脱一层皮吧!”

    “有有有!呃~你们听我的, 送信去长衡,就说, 她若不把?钱筹来,我就把?她是女子这事儿捅到书院山长面前!”

    男子说着说着还打?着酒嗝,女人听完怒极反笑?。

    “女子上学?堂?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看你就是不想?给钱!”

    四五乱棍眼看丝毫不讲理地兜头罩下,男子被酒灌得懵懵的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抱着头缩成一团。

    可男子等来的却不是乱棍的疼痛,而是耳畔响起的一片清脆碎裂之声。

    地上男子睁眼一看,面前大汉皆是捂着脑袋躺倒在地上哀嚎成一片,而造成此景除了地上碎开的青色屋瓦,别无他想?。

    “谁?是谁在我兰香坊闹事!……你,你等着!”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老?鸨四处找了一圈,非但没找到肇事者?,深深的夜色里凉风一吹,灯火照不到的远处,浓墨一样的黑像是能把?人吞吃了一般。

    老?鸨忽觉自己形单影只,不敢再在门口多待,丢下一句话?便逃也似的回?了内门。

    地上男子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却在下一刻,他面前一片黑影略过。

    来人看不清面目,只在他面前弯腰,单手钳着他的下颚左右转了一遍。看完,那?手便甩开,女声颇为不屑地在耳边响起。

    “空有皮相相似,内里却烂得厉害。”

    祝平皱了皱眉,从没被女的如此骑在头上过,刚要发怒。他胸口却被狠狠踩上一脚,那?脚碾着他皮下骨肉,闷坠得发疼。

    他双手试图移开那?作?恶的腿,却发现他根本撼动不了丝毫。而且他越挣扎,那?脚便碾得越重,他平时引以为豪的那?点?力气竟是徒劳。

    祝平只觉自己连气都吸不上,忙不再反抗,讨饶喊着“大侠饶命!”

    “很好,看来你酒醒了,不该说的话?再让我听到,别怪我把?你舌头绞了。”

    女声凉薄冷漠,像冰一样砸到祝平头上。

    祝平呆了呆,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刚刚在外人面前都说了什么胡话?。若是那?老?鸨真信了,现在毁了祝虞的名声,他拿什么向贵人交差!

    一阵冷汗冒出,祝平彻底褪了酒意。

    却在他思考之际,那?悄无声息出现的女子,也走得悄无声息。

    祝平回?神时,眼前除了还倒在地上的大汉证明着发生过的事儿,那?女子别的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他一边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在兰香坊门口逗留。一边却后知后觉地察觉,这陌生女子怎么竟像知道这隐秘一样,如此威胁于他……

    祝平一时没想?通,却终归还是躲过了须臾之后,带着数十大汉重返侧门的兰香坊老?鸨。

    “啧!逃得倒快!”

    气急的老?鸨气在门口叉着腰干骂了几?句,才指挥着人把?地上几?个没用的家伙抬回?门内。

    伙计听着数落的话?,又看了看地上这四五个本是老?鸨身边最得力的护院,不由得好奇起那?逃单的客人来。

    兰香坊没有不透风的墙,隔天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兰香坊。

    第二日?一早。

    兰香坊采买每日菜蔬的厨娘在菜铺专门守了一会儿,一看到穿着标志性的烟青色外衫的书院采买厨娘,忙旋开一抹笑?迎了上去。

    “哎,听说你们书院可不得了,有女子在里面上课呢?”

    刘瑞娥放下手里挑着的冬瓜。

    “你在说什么浑话??书院里怎么可能有女子?”

    “是真没有还是你没发现?书院那?么多学?生呢,就没个瘦了些的,声音细了些的?或者?……”那?兰香坊的厨娘压低了嗓音,贴耳道,“胸前鼓了些的?”

    刘瑞娥默了默,懂了她的意思是在说,有女子把?自己装作?男子的模样,偷偷以男子的身份在书院念书。

    可这事儿岂不滑稽?

    以长衡书院筛选学?子的法子,能留下的各个都是奔着仕途去的,这女子就算混得了一时,她还能混得了一世?

    还想?入仕做官不成?

    刘瑞娥摇摇头没把?这事当回?事儿,回?了书院,还把?这事儿当成笑?话?讲给帮她打?下手的小厮说起。

    小厮也笑?,“姐姐哪听来的,这可太好笑?了。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如此胆大,这在书院可是要和?男子同吃同住的,要被人知道这日?后清白还要不要了?”

    “可不是嘛,那?胡三娘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咱们青阳斋的学?子。”刘瑞娥摘着菜,继续闲话?道。

    “这更可

    乐了,那?青阳斋里各个都快学?疯了,吃饭都不忘拿着书,还有拿着饼子沾着墨就往嘴里送的。女子能这样学??”

    ……

    “阿虞?阿虞!”

    祝虞顶着青黑的眼圈艰难地从书册中抽回?思绪,双目无神地找着唤她名字的方向。

    原是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清隽少年。

    “林兄?”

    林清樾看着越发憔悴的祝虞,颇有些无奈地递出手里的锦帕。

    “嘴上沾到墨了。”

    祝虞啊了一声,这才转过浑噩的脑筋往自己吃饭的桌案上看去。

    为了节省用饭的时间,她就拿了一个干饼和?葱酱,葱酱的碟子旁边就是墨碟,方便她随时拿笔在书上圈画。

    她手上的干饼此刻湿漉漉的,吸满的却是黑色的墨汁。后知后觉,祝虞才觉得嘴里嚼着的饼带着墨的苦味。

    放下饼子,祝虞却没伸手接过林清樾手里看着就金贵,价值不菲的帕子。而是把?学?服下自己的袖角拽出来些许,胡乱擦了擦。

    “有劳林兄提醒。”

    祝虞低着头说完,把?笔墨一收。林清樾抬起的手还来不及阻止,就看着祝虞把?手上沾墨的饼子匆匆几?口吞下,抱着自己书箱又急匆匆地跑不见了身影。

    “我长得很吓人吗?”

    林清樾转头问?打?饭回?来的梁映,疑惑地问?。

    梁映将两人份的饭菜一一摆好在桌案上,坐了下来,话?意却有些冷淡。

    “他忙他的,你总管他做什么。”

    情谊,当属人于微末之时结交最为深刻。

    她明明是想?帮太子殿下多多招揽人才,可没有一点?私心呐。

    林清樾一边接过梁映递过来的筷子,一边试图引导两人关系。

    “阿虞瞧着脸色不好,你先前不也帮过他,不若下了晚课一道去青阳斋看看?”

    梁映知道林樾是指之前在膳堂出手帮祝虞脱困的事儿。

    可眼前这人好似完全不知,他是为了谁才决定出手的。

    放下了手中筷子,梁映单手手背支着下颌,把?脸抬起。

    “学?测将近,学?子个个苦读,我的脸色难道算好吗?”

    林清樾微微眯着眼打?量起眼前少年。

    虽说白日?苦读典籍,夜里苦练步伐,确实未曾好好休息,但这张脸着实生得很好。

    就算脸色苍白了些,眼下阴影重了些,却只加重了他眉眼的秾丽,甚至比之从前,还多了三分上位者?才有凌厉疏冷之色。

    真要她说。

    祝虞那?脸色看着好像一拍就要散架了。

    而梁映的脸色,像是能把?祝虞拍散架的。

    “确实有些差,这几?日?你是辛苦了……

    林清樾违心地在梁映越来越阴沉的眸光里点?了点?头,却又话?意一转。“所以,正好去青阳斋,权当散——”

    “什么青阳斋?你们也要去青阳斋凑热闹吗?”

    瞿正阳也不知道从哪儿摸过来,手上抓着一个鸡腿来不及吃,就一脸兴奋地挤到林清樾身边的位子上。

    “什么热闹?”林清樾一见瞿正阳这样,便知道一定是他又探听到了新传言。

    果然,瞿正阳立马迫不及待分享。

    “据说,咱们书院里有女子,就混在青阳斋中!”

    林清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你从哪儿听说的?”

    瞿正阳不在意地摆摆手,“谁知道啊,我刚坐下整个膳堂就在讨论这件事儿。不过现在青阳斋的,各个发了疯一样的学?,在膳堂根本逮不住他们。要想?知道这热闹是不是真的,只有亲自去青阳斋看看了。”

    “怎么看?难道要扒开所有青阳斋学?子的衣服瞧瞧?”

    “唉——”瞿正阳没听出林清樾语气里一丝冷意,“无凭无据当然不能这么做了!不过我听朱明和?白藏斋那?几?个好事的,说是曾在学?舍后幽潭旁,夜半十分远远见着过有人影悄悄洗漱。”

    “如果不是女子要避嫌,何苦要洗那?冰冷的溪水,在学?舍里的水房用热汤不就好了?”

    “所以,我刚刚听闻,他们计划着要去潭水边蹲人呢。”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攻以毒

    长衡书院山涧不少。

    但要数能?凝成深潭, 又在学舍附近的,那便只能?是老舍房所在,如今玄英斋的舍房背后。

    那处幽潭约有二?十亩地大?,虽说挨在玄英斋的舍房后, 但因为潭面宽阔, 一直延伸至树林更深处。

    确实是个能?避着人洗漱的好地方。

    但梁映皱了皱眉, 怎么谭边洗漱就是女子为了避嫌?

    他与林樾在水房的浴桶没有修好之前, 都是就近去潭边洗漱的。

    难不成, 他和林樾之间还有人是女子?

    梁映刚对这想?法嗤之以鼻,却见对面之人眼底划过一缕厌恶,仅仅是一瞬, 鸦羽般纤长眼睫上下扇动?,便又将一切掩在他温润的眸光之后。

    若不是他近来时刻关?注, 几乎就要错过。

    林清樾抬眼看?向瞿正阳,笑着问。

    “怎么,正阳也打算凑一凑这热闹?”

    瞿正阳却面露嫌弃地摇摇头。

    “我才不去。不管传言真假,这可能?毁人清誉的事都不该是君子所为。”

    “而且那些?人看?女子热闹是其次,各个可都精着呢, 就因为传的是青阳斋。他们实际上打的主意是想?抓着这女子,将人家从青阳斋除名,好给?他们腾出一位子来。”

    闻言, 林清樾挑了挑眉,多看?了瞿正阳一眼。

    没想?到瞿正阳这副憨直粗糙的面皮下, 倒也藏了颗细腻的心。

    “说到底,是这些?人心底怕自己不如女子。”

    少年低沉的嗓音忽而犀利地落了评语。

    林清樾纳罕地转过头, 刚刚还不关?心世事的她的太子殿下,怎么就突然参与这些?闲事的评论了。

    不过, 也算是让人惊喜。

    太子殿下心思敏锐,她本就知道,但这番对待流言的言辞是她未曾想?到的。

    感受到那目光重新?投到了自己身?上,梁映低头吃饭时将唇角那一点微小的弧度藏起。

    用过饭,林清樾刚提步和梁映一道往下午上课的斋堂走?去。玄英斋的学录脚步匆忙,追了上来。

    “林樾,山长要见你。”

    林清樾垂下眼,倒不意外。

    又是绕来绕去的一段上山路,学录敲响济善堂的木门。

    “山长,人带到了。”

    林清樾踏上济善堂地砖时,脚步轻松,和一进屋便看?见的乌云满布的阴沉面孔,截然相反。

    “山长,众目睽睽寻我是否招摇了些??”

    开口,竟然还是林清樾先质疑了山长找她的急躁。

    庄严皱眉沉声?。

    “林清樾!之所以让你女扮男装在这书院里,便是族中?信任你易容伪装之术高超,但如今这满书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估计是动?了真怒,多年被人高高捧作文?坛大?儒的男人话声?如雷振动?,认定了罪责的尖锐怒意在点名道姓之刻喷涌。

    心气稍弱一些?的,恐怕一开始就要被这严厉吓得脑袋一空。

    可林清樾却只是嫌声?响过大?,捂了捂耳朵。

    “山长。”不该出现在书院的清亮女声?,却带着书院最光风霁月学子才拥有的温润知礼,缓声?道。

    庄严一愣,下一句他再听又是瞬间切回来的清朗男声?。

    “这变声?之术,您觉得有问题吗?”

    两?声?之间,天壤之别。

    女声?清亮又夹杂一丝疏离不羁的冷意,而男声?则温润清朗,柔声?发问时,好似能?体会到骨子里的温柔亲和。

    “那你入睡时也可能?掉以轻心——”山长仍不信。

    林清樾早有预料,伸手将自己发间的发簪抽下,顺直乌黑的发一瞬散落在肩头、腰后。林清樾用女子作态,单手拢过自己耳边碎发,将乱发缓缓梳顺。

    “山长瞧着,现下这张脸像女子吗?”

    不像。

    庄严听说暗部从小学习各种易容之术,不只是声?音、容貌、就算身?上的男女器官皆可伪造。但

    现在看?来,林清樾依靠并不单单是这些?浮于表面的伪装。

    纵使长发披散,纵使姿态温顺。

    她就这么站着,无论是体态还是神态,丝毫不符合俗世对女子的定性——娇弱、柔婉、婀娜多姿。

    与其说,林清樾精于伪装之道。

    更该说,她太知道这世间对女子固有的偏见了。

    林清樾真正将男子的伪装刻印在书院每个人心中?,是信手拈来的才情,是正直儒雅的性情,是高门贵族豪奢放逸的身?世。

    只要将这些?俗世认为,不该属于女子的优秀特质加诸在身?,自会有无数男性替她站稳男子的身份。

    庄严逐渐理解为何族中会选中?林清樾成为太子磨刀石了。

    因为她本身?就足够出彩。

    所谓伪装,她除了隐去女子这一性别特质,别的一概无需作伪,那些?都是她自己的,根本不会有破绽。而对于日后的太子来说,女子之身又不会让她“功高盖主”,成为威胁。

    “既然不是你,那这流言因而起?”

    庄严从初听流言时本能的武断清醒了过来。

    林清樾边重新?束发,边漫不经心道。

    “谁知道呢,或许景王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想?出手试探吧。”

    “景王?”庄严倏地肃然。

    “冯晏是景王塞进书院的眼线,现下煽动?他的跟班以流言为名,探查各斋学生也不奇怪吧?”

    “毕竟他坑害我斋学子坠马时,也是这般。”

    轻飘飘的言语却如投掷下一枚攻城石,在庄严心头狠狠一撞。

    “怎么会是冯晏?冯家素来与林氏明部交好——”

    “这就是山长先前保了冯晏的缘由??”

    林清樾打断了庄严,轻笑一声?,“怎么办?看?来冯晏是辜负了山长一片好心,旬休日他还与景王麾下的谋士于拂云楼见了面,以明部之势竟毫无察觉吗?”

    庄严皱了皱眉,只觉得这素来知礼的嗓音听来刺耳。

    “多说无益,谣言已起,疑心已种,现在岌岌可危的是你。”

    “我自有我的法子,只是到了事成之时,望山长别再法外开恩了。”

    “你当如何。”

    “自是要所有居心不正之人付出代价。”

    ……

    嗖,嗖,嗖。

    三声?破空声?响,三个箭靶上的箭矢无一例外都正中?红心。

    “进步神速啊梁兄!上午还只能?五箭中?一呢。”

    梁映放下弓,面对身?边同窗们对自己的鼓励,他只是神色淡淡。

    上午自是不一样?的。

    毕竟上午,林樾还在这儿,教他们练习射艺。

    射艺和其他温书学习的课不同,想?最后能?正中?靶心,要看?你持弓的手稳不稳,张弓的力度是否达标、去瞄准的双眼是否能?与箭只合一……

    只是口头教诲远远不够。

    梁映目睹林樾走?到射艺最差的关?道宁身?边,与他前后脚站着。又看?那白皙的指尖顺着关?道宁的臂膀,又搭又抬,亲切地指正持弓的角度。

    明明知晓林樾清正,一视同仁,可眼瞳里倒映着两?人之间越缩越小的缝隙,好似也成了梁映唯一呼吸的气口。

    越看?,越是难以言喻的窒息之感。

    幽沉的眸光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靶子上,可手上刚刚还射中?一靶红心的准头忽然消失,接连几箭都脱了靶。

    靶场一轮五箭射完,只中?一的惨淡成绩引起了林樾的注意。

    “再射一箭,我瞧瞧。”

    温润如玉的少年一步一步走?来,被风拂动?的袍角纯粹无暇。完全不知自己正如毫无防备的,被人觊觎已久的猎物?,一步步走?进专属于他的陷阱。

    梁映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林樾一整个上午,用以调教他“糟糕透顶”“朽木难雕”的射艺。

    下学之际,林樾还允诺梁映下午继续陪他加练。

    可如今,一整个午后的射御课,林樾都没有回来。

    下了学后,梁映又等了等,实在是瞿正阳饿得不能?在等,梁映才跟着一道去了膳堂。他坐下后,又想?着就算来不及上课,林樾这般三餐准时的人总不会连饭都不吃。

    可偌大?膳堂,人头拥挤,依旧没有林樾的踪影。

    梁映随便吃了几口,独自一人先回了舍房。

    彼时最后一抹晚霞垂挂天际,他们的舍房门扉之后晦暗寂静,未见点燃的烛光,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不知为何期待,又不知为何失落的心口没着没落。

    梁映默默站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推开木门,天边的霞光随之涌进室内,摆设和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不同。

    梁映走?了几步,却眯了眯眼,在林樾常坐的书案边,单膝着地,俯身?在附近一处伸出两?指揩过地面。

    指尖上沾染上的东西,被橘色的霞光照出棕褐的本色。

    是木屑。

    梁映又摸了摸书案边的坐榻,尚有余温。

    说明人离开不久。

    奇怪。

    林樾早已斫完琴,把琴给?了斋中?最需要练习的学子。房中?怎么会有新?的木屑……

    他又在做什么……是为了……给?谁?

    蓦然间,梁映想?到午膳时林樾在他耳边提及的话。

    ——祝虞、青阳斋。

    这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但梁映还是没能?静下心温书。他告诉自己只看?一眼,若是不在,便算他自己定力不够,今夜多罚两?篇策论。

    ……

    青阳斋的晚膳时间,几乎没什么人跑一趟位置有些?远的膳堂,多数人都选择中?午多拿一份干饼,晚上宁愿吃冷的,也要多省出一些?温习的时间。

    林清樾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出来拿上三天食粮的青阳斋学子,跟着一道去了青阳斋。

    晚霞已经落尽,林清樾停在阔别已久的第一间学舍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开门的是孟庆年。

    他原是第三名,林清樾走?了后,他便自然而然搬进了这间学舍。

    比起路上青阳斋学子对她不敢多置一词,孟庆年对她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厌烦愁闷,只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开,顺带叫了祝虞的名字。

    大?概鲜少有人来找祝虞,被喊了名字走?出来的祝虞神情不解,直到看?清是林清樾,二?话不问,便要关?门。

    这一次,林清樾有所准备,鞋履早早卡在门隙之中?,祝虞的力气自然做不到生生将她脚掌压断的事。

    “……阿虞,可是我做了什么惹你憎恨之事?”

    素来温和的眉眼微微下撇,瞧着着实委屈,祝虞莫名不忍,终是缓缓松开手。

    “林兄误会了——”

    可不待祝虞话说完,林清樾得寸进尺,趁着这一刻放松,她偏身?挤了进来,往记忆中?祝虞那半边的床榻走?去。

    这可吓坏了祝虞,她准备出去洗漱的木盆装着新?衣就摆在床边,多走?几步就能?看?到。

    奈何林清樾大?步流星,祝虞只堪堪拦住她的第四步。

    虽未完全靠近塌边,但也足够林清樾瞥见露出一角的木盆。

    果然,祝虞这小呆子,又没听见书院里的最新?传闻。

    “林兄,这是作甚——”本来苍白的小脸,硬生生被林清樾的贸然之举逼出一抹铊红。

    林清樾这才恢复礼数地往外退了两?步。

    到了祝虞能?舒一口气的安全范围,才低声?开口道。

    “阿虞,是这样?,我近来听说了一则怪闻可怕得很,说是书院之中?的深潭有一只似人非人的水鬼,夜里会装作女子模样?洗漱,引诱男子。但若男子真的怀有歹心接近,就会被这水鬼一口吞吃。”

    “你可千万小心。”

    林清樾看?着祝虞的脸色又由?红转白,便知道今日她是不会再去水边了,便功成身?退地朝外走?。

    室内明亮的烛光随着门隙闭拢,最后一缕光消失在林清樾充斥关?心的眼中?,她面上神色骤然冷淡下来。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我帮你

    梁映赶到青阳斋时, 正看见他寻了大半日的人影推门从第?一间舍房走出来。

    也?不知是聊了什?么?,关门送客的祝虞有些?心不在焉,但站在门口的挺拔少年?却被?漏出来的一点光晕,照亮了柔和的笑意。

    那和平日对待众人的笑意并不全然一样, 好似还掺杂的一点……怜惜与宽纵。

    他站

    在稍远处的树影中, 努力辨别着。

    林樾果然待祝虞是不一样的。

    可那是因为什?么?呢?

    是书院开学时那不满一日的同舍之?情, 还是因为祝虞那书院第?一名的才学、正直磊落的性子?

    又或是因为林樾也?知道了。

    祝虞是女子。

    梁映一向不习惯多管别人闲事。

    祝虞与他在赌坊第?一次见面?时, 他虽什?么?都?没说, 但那会儿?他便瞧出了祝虞不是男子。

    其实祝虞已?经努力装得有七八分像了,毕竟十几岁的少年?本就模棱两可。

    那时她?还穿着层层叠叠裹的厚衣,看不出身形, 干惯了苦活的手和脸也?粗糙不堪,察觉不到一丝女儿?家的柔软。

    而她?性子还谨慎, 会刻意压低嗓子说话,而说话的次数也?少,更少了几分破绽。

    可与赌场里癫狂的赌徒一接触,祝虞就漏了陷。未经世面?的她?,在全是戾气和利欲|交缠的场合里, 打?眼一看,那份不安格外明显。

    她?天然害怕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个男子。

    当时梁映觉得,祝虞早晚会装不下去。

    可一步步, 她?不仅能帮他做戏,还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长衡, 甚至能够越发安然地适应在书院里,与男子同舍读书的日子。

    她?的那些?惴惴不安, 好像渐渐被?人抚平,又在书院这般以才学品行为重的地方, 她?的光亮再无人阻挡地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光亮,不如她?的人会心生嫉妒,迫不及待地要她?殒灭。但同样光风霁月的人,大抵会看到是一块珍贵又易碎的珍宝。

    例如,林樾。

    这样一想似乎就能想通林樾那些?处处的优待。

    那自己在林樾的眼里又会是什?么?样呢。

    他长在最混浊的尘世底层,所有的风霜磨难已?经在他骨子里刻印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阴郁和卑劣是他的底色。

    那些?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的姿态,他再怎么?装着八九分像的样子,也?不及本就内心磊落光明的人。

    怎么?才能比过祝虞呢……

    思绪间,门前的人影再次晃动,看着脚步是在往回走。

    照理,人已?经见到,了却了这半日的疑问,梁映知道自己应该在林樾赶回舍房之?前回去,假装他不曾因为莫名的燥意穿过一整片舍房,又躲在阴暗处窥探。

    可心口积蓄的酸涩搅着他比未知时刻,更加心绪不宁。他克制不住跟着那重新走动的步伐,不远不近,刚好能牢牢将那身影锁定自己的视野之?中。

    入夜之?后的书院小道并不好走。

    没有提灯照明,只能借着一点月光和各斋舍房木窗透出的朦胧烛光。

    林樾本就不认路,又在暗中,走得比往日都?谨慎些?,幸而他知道顺着围墙走便能走到玄英斋,故而歩速慢了些?,倒也?不曾迷路。

    只是走到玄英斋后,他却没有往自己的舍房而去,而是选择继续往深处走。

    ——那里是深潭所在。

    梁映看着林樾一直走到谭边树影茂密处才停下。只见他俯身在草丛之?中摸出什?么?东西之?后,竟没再动。而是背靠着身后柳树,席地而坐,藉着月光,似一刻不停地对着刚刚摸出的东西忙碌。

    梁映隔着层层树影看不明晰林樾手中之?物。

    但离得太近又怕察觉,便就这样静静看着。

    直到宵禁的更声响起,潭边的两人才回神?。

    林樾动了动,扶着柳树想要起身,可夜色中的朗月顷刻被?乌云掩盖,月华尽敛,只余一片浓稠的暗色。

    梁映听见衣料摩擦之?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东西大抵是圆的,落地之?后竟还有这咕噜咕噜滚走的声响。

    这般阴暗对梁映而言,早已?适应,可林樾似完全看不清。他生怕那东西滚走,即使看不清也?追着摸了过去,完全不曾注意,几步之?后他的脚已?然踩上了湿滑的泥土边缘。

    倾倒便在一息之?间。

    先前阿清让他练习的步伐在这时初显成效,他急赶之?下,一只手扒着旁边的柳木借力,另一只及时把即将跌落水中的臂膀紧紧攀住。

    月色重新涌现?,两人的模样同时映在彼此眼底。

    “梁兄?你怎么在这儿?”

    林清樾刚担心自己带着学服落了水,不好同人解释,没想到下一刻冒出的人影,更是直接把这个问题搬到了眼前。

    也?不知梁映是何时来的,怎么?找到的,她竟没有察觉。幸而书院之?中,她?谨记着林樾这身皮下不可做违距之事,应该没有暴露什?么?。

    不然现?下,林清樾就不是发问,而是直接要将人劈晕过去,打?成失忆才算数。

    望着林清樾在重新明朗的月色下那淡淡的疑问,梁映微微移开眼神?,将视线落在了林清樾手里不顾落水也?要捞起的东西上。

    刚刚离得远,又暗,看不清。

    现?下却是一清二楚,那是一个和活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木人头。看得出来,其雕刻技艺颇为精湛,寥寥几刀便能将人的五官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

    更别提,制作之?人还特意上了一层颜色。那颜色调得也?好,盖因才涂上,新鲜得透着一层湿意。木头的本色被?覆盖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像人一般,白皙的肤色,五官也?各有点缀,尤其是那张嘴。

    艳丽的红在洁白的齿间像血一般,配着那刻出的微微上翘的唇角,看久了,竟觉得下一刻这张嘴所笑的弧度再不断地扩大。

    诡谲,阴森。

    拿在林樾的手中更是格格不入。

    但梁映很快就把这木人头和一段记忆契合。

    ——这是,他在舍房所发现?的木屑所归属的成果。

    “拿着这个,你要做什?么??”

    两个问题,谁也?没能拿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还是梁映先在林清樾想着借口的眼底读懂了什?么?,默默让了步。

    “先回舍房吧,一会儿?学录要来查寝了。”

    林清樾点点头,将大致施工完的木人头重新放回草丛之?中,和梁映一道回了舍房。

    “又温书呢,别太晚了。最近就属你们玄英斋和青阳斋的蜡烛用得最快。”

    学录勾完名册,对着书案前认真专注的两个学子劝说道。

    丝毫没有察觉一个翻开书页的指根处沾着一笔鲜红,另一个则对着一本曲谱练着书帖。

    “你在练永字?”待学录离开,松弛下来的林清樾随意朝梁映面?前的纸上看了一眼。

    纸上的字已?经摆脱了初时相见的稚嫩歪扭,有了初步入目疏朗的样子,只是靠着字帖,练得还是慢了些?。

    林清樾不自觉起身,绕到梁映身后,扶着他执笔的手,将那怎么?写都?差了两分意思的撇捺领着,重新写下。

    温软的掌心包裹着梁映冷硬的手背,他先是一僵,被?手心的主人察觉到不好领着施力,便轻轻合拢掌心握了握他。

    他这才放开了对自己的控制,任由自己的手放在林樾的掌心,随着另一道意愿在纸上来回。

    这是比白日教导射艺时更亲近的姿态。

    或许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之?故。

    梁映甚至能清晰地听见靠在他身后的胸腔传来的心脏鼓动声,与他逐渐急促起来的心跳不同,那颗心一直跳得缓慢、平稳,眼里大概只有简简单单的笔画。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这一刻,梁映能真切地体会到,林樾正在他的身边——

    “是这儿?么?……”

    “玄英斋的老舍房可真是破……顾不得理我们斋偏上不少……”

    舍房外传来悉悉索索不该出现?在查寝之?后的动静。

    这声音极小,并不张扬。

    可谁叫屋中的两人耳力都?极佳。

    林清樾登时松开了教梁映运笔的手,眼底划过了然又鄙夷的色彩。

    “我出去一趟,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在林清樾眼中,

    梁映的学册可受不了宵禁之?后的又出门的一笔。

    可梁映却不这么?想。

    盯着自己霎时失去了温度的手背,他抬手捉住了林清樾转身要走的手腕。

    “我帮你。”

    林清樾偏过头,再一次确定自己听到的话。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要帮祝虞。”梁映虽抓着林樾的手,却没有抬头看他,低垂的眼眸被?眼睫覆住,霎那间千回百转的心绪只有他一人知晓。

    “我可以帮你,若你要去水中吓人的话。”

    “为什?么??”

    林清樾竟不知道梁映已?经猜到了这么?多。

    而梁映也?终于转过来,俊美昳丽的脸上未曾见到任何筹谋算计,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说。

    “你不是水性不好么?。”

    林清樾噎了噎。

    偏是这个理由。

    ……

    另一厢,朱明斋伙同白藏斋共五名学子在夜色中,逐渐靠近潭边。此刻的潭面?寂静无波,唯有在夜风中招展的树影,看着空寂森幽。

    “真的会来吗?这传言不少学子都?听见了,她?会不会已?经不敢出门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能直接摸到这里,或许她?还侥幸,想趁着流言没有完全散开,再畅快洗一次呢?”

    “反正今日捉不到也?无所谓,我们再抽时间来就是了,天气渐暖,一个女子总不见得能忍着一直不沐浴吧?”

    “……那我们今夜要等到什?么?时候?逗留太久也?不好,若是被?学录发现?了……那学册……”

    “我说你们白藏斋的就是没出息……”

    几人说话间,泼墨的夜空乌云又聚了起来,尽管转瞬又散开,可失了月光的刹那,几人不约而同都?感觉身边涌上一股凉风。

    还未来得及拢紧衣衫,重新被?月华照亮的水面?却让众人一惊。

    竟是不知什?么?时刻,那里立着一位正在沐浴的美人。

    她?微微仰着头,正掬着一捧水自眉心淋下。水珠成串,在粼粼水光氤氲之?下,自冶丽近妖面?庞滚落,一路向下。

    卷曲的长发在脑后垂落,浸透了水意,映着银白的月光,像是最上等的玄青绸缎,在丝缕的缝隙之?间若有若无地展现?着一寸寸冰肌玉骨。

    众人不由得看得痴了。

    没有一人一时想起他们最重要的目的是检举。

    每个人都?似被?蛊惑了一般,踏入水面?,秉着呼吸轻轻靠近。

    而潭中美人似沉浸在沐浴之?中,未曾注意到周围向她?倾涌而来的手脚,直到不知是谁踩空了一脚,在水面?扑腾了一下。

    荡开的水纹一路送到美人身边。

    被?惊扰的美人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缓缓转过头来,那侧面?看着妖娆的轮廓,正面?细看竟惨白一片,丝毫没有活人的色泽。

    唯有一双唇红如鲜血,伴着森白的牙齿,勾起诡谲的弧度。

    所有人被?这张脸盯得手脚一滞,那美人却又动了,并非害羞逃开,而是以仰头姿势,伸手将脑下的长发拨开。

    这一拨,却不得了。

    所有人心神?俱寒。

    只因为藏在那头发之?下,竟还有一张脸!

    那脸的昳丽不输头顶,此刻唇角也?咧出同样诡谲弧度。就这么?两张脸,在同一具身体之?上,一上一下,一同以怪诞的角度转向这群心怀歹意靠近的人,阴森笑着。

    然后,他们听见底下那张艳丽的脸发出低沉的男声。

    “这么?喜欢看,不如留下来陪我吧?”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紧相逼

    “啊——”

    尖锐凄厉的喊声穿破深沉迷蒙的云层。

    一时间, 离得最近的玄英斋已灭灯就寝的舍房,一间间又重新点起了明烛。

    朱明斋和白?藏斋的五人在月色下的潭边,谁也顾不上谁,只着急忙慌地向四处四散而逃。他们一心想?着, 只要比其他人跑得更快一些, 要死也是别人死……

    可他们还没跑出玄英斋的范围, 四斋学录和学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举着火把将他们无一遗漏地围了起来。

    看着一个两?个两?股战战, 魂飞魄散的模样,为?首的郝北却?只冷酷地落下一句话?。

    “宵禁外出,学册记两?笔。”

    “可, 可学正——有鬼啊!”

    其中?一个学生看起来尚有些理?智,可张嘴就是神鬼, 听得郝北眉间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分明是你心中?有鬼,心思不在读书上,休要怪外物。”

    裁决已下。

    学子们全部被带走?,当夜罚在明心堂写自讨书。

    重归宁静的玄英斋,迟迟没有亮灯的最后一间舍房, 终于在其他舍房又熄下灯火后,亮起了一盏烛光。

    “今日有劳梁兄了。”

    扮水鬼这件事?细数起来要牺牲不少。

    一来,是下到水中?顶着这分量不轻的木人头, 作出魅惑之态时,这需要木头人底下的人佝偻着背, 将颈椎俯到最低才能让木人头的位置肉眼刚好,不会一眼看出破绽。

    二来, 便是下水之后为?了加码蛊惑那些人,免不得要脱掉衣物, 只剩最贴身的一层。

    三?来,便是脸上的妆容。

    为?了能够更加唬人,需要在脸上敷上过白?的铅粉,以及和木人头相?呼应的血红唇色。

    但这点放在梁映身上,比林清樾做来轻松许多。大抵是他那张脸本足够昳丽。唇色一描,这少年便已然是近妖的冶艳。

    尤其是刚刚在岸上旁观的林清樾目睹的少年森冷一笑,完美?契合她看过所有话?本里?,艳鬼描述出来的样子。

    这要不是她自己策划的,陡然让她遇上,怕也免不了要做好几宿噩梦。

    “算不上劳烦,我不做,也是你做。”

    是他自己不想?林樾去当那诱饵。

    梁映换下湿衣,随意披了件里?衣便转过了身。

    明黄的烛光一镀,因对上的是他,梁映眉宇之间的阴森之气彻底消散。艳丽的眼尾幽幽望来,朱红色的唇只显出几分红尘之气。

    尤其是梁映还未系上里?衣,衣襟袒露在两?侧,底下结实精壮的少年躯体?一览无余。

    这一幕的艳光之盛,饶是林清樾见惯了林氏暗部培养出的上等皮相?,猛地一对上,仍不免被晃到。

    她挪开眼,从水盆里?拧了帕子,递了过去。

    “擦擦吧,越看越怪了。”

    梁映接过帕子的手都抬了起来,忽而又像是听不懂林清樾的话?意。

    擦着林清樾举着帕子的手臂,梁映几步步伐走?得奇诡,竟是一晃眼,他就已经到了林清樾跟前。把那张勾魂夺魄的脸凑得很近,嘴上却?和动作的气势汹汹完全不一致,夹杂着莫名的不自信。

    “有……这么丑吗?”

    “倒不是丑……”

    林清樾表情微妙,总不能说堂堂太子殿下有了些勾栏的风气神韵。

    “那比之祝虞,又如?何??”

    祝虞的名字为?何?出现在这儿?

    林清樾百思不得其解,可见少年问得用心,她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

    “梁兄金相?玉质,丰姿佚貌,已是世间难得。”

    这并非场面话?。

    祝虞在林清樾心中?,她的秀丽是清冽的,如?同山林间暗自喷涌的泉水,利万物而不争,又蕴含着水滴石穿的坚毅。

    但梁映不同,他的容色是极具迷惑性?的锋利。

    像是用宝石刀鞘包裹的刀刃,又或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鹤顶红。

    艳丽到,总会让人忘记他可以随时取走?性?命。

    回答完,林清樾自也不愿在这样的锋利下久留。

    她退开一步,回到自己的寝榻之上。

    “梁兄没有别的要问的话?,那便早点休息吧。”

    林清樾以为?梁映至少会对林樾这个堂堂世家公子,亲自装神弄鬼去吓人有所怀疑。

    但意外地,梁映只有一个丑与?好看的问题,问完之后就偃旗息鼓,乖乖回了自己的榻上。

    这不对劲。

    很不对劲。

    林清樾想着或许是对林樾的身份顾虑太多,她决定披着阿清的皮再打探打探。

    后山山崖。

    换过衣服和帷帽的

    林清樾等到了没有一丝惫怠,勤奋来练武的少年。

    见到阿清,少年也没显得多惊喜。

    拉着她,第一件事便是要她检练他的练习成果。

    先前还艳光四射、花枝招展的少年,在阿清面前只剩下专注的冷峻。

    而不知为?何?,林清樾总觉得在林樾手下怎么都要多教许多遍的少年,在这里?一点就透。

    那步伐这才几日,他自己竟然已经摸出了窍门。

    她说怎么今日都不曾察觉梁映的出现,还以为?是天色太黑的缘故,让她少了些对周围的敏锐。

    还真是她太小瞧了他些。

    将少年的步伐指正到了没有任何?可教之处后,林清樾刚想?开口问问今夜潭边的动静,可少年却?不知疲倦,让她又多教起了一些新的套路招式。

    一套好不容易教完,林清樾这才找到今夜唯一的气口,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问出口。

    “潭边的事?儿,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少年手上重复着招式运劲,话?声虽冷淡,但好歹还是对阿清有问必答。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以林樾的性?子怎会装神弄鬼,你就不怀疑他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光风霁月?”

    “人有千百面,你看到的光风霁月不过是他愿意展示出来的,又并非说明他只能拥有这一面。”

    “自结果来看,他要的依旧是歹人付出代价,这不就还是他吗?”

    林清樾一怔。

    这世上她见过太多人在虚假与?真实之中?执迷不误,甚至耽误终身,便是因为?他们太执着某个一表象,某一个特征。

    可梁映却?不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看惯了谎言和欺骗,他更能看穿藏在结果和手段之后,人的真心。

    看来。

    太子殿下不是不起疑,而是比她想?象之中?更懂林樾。

    ……

    今日青阳斋的课是许徽教谕的射御。

    虽然课是这么排得,但依照许徽教谕的散养态度,青阳斋大多数学子都选择留在斋中?,温习儒经。

    只有一小部分,尚有余力,不想?学测之中?射御成?绩太过难看,还是留在草场勉强练习。

    但这与?读书不同,纯靠技巧和力气。

    文弱的学子们练不了一会儿就手酸胳膊疼的,挨在一起休息了。

    “哎,你听说了没?昨日老舍房那潭边真闹鬼了!朱明斋和白?藏斋说是亲眼所见!”

    “我知道啊,今日一早我还看到他们有两?个告假回家养病了,肯定是吓得不清啊……”

    “也不知那鬼长得什么样,哎,祝虞,我记得你晚上是不是有去过潭边洗漱,你就没撞见过?”

    祝虞手上刚刚搭好的弓箭,因突然的点名被一下放开,可惜力度不足,射到半空就落到了地上。

    看到果然显出心虚来的祝虞,青阳斋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处心积虑的笑。

    前两?天的女子谣言传得热烈,虽说青阳斋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并非所有人皆是。就比如?他们俩,很快就在谣言中?想?到一个人。

    别的斋不一定知道。

    但祝虞作为?青阳斋中?的第一等,一举一动他们免不得都会记下。

    他们便记得有一次撞见了半夜出门的祝虞,一眼就看到她手中?洗漱用的木盆,问起为?何?不在水房中?洗浴。

    那时祝虞回答,是水房的浴桶坏了。

    可后来,他们分明看见搬进这间舍房的孟庆年并没像祝虞这般出门洗漱。彼时的不在意,成?了现在怀疑的最大证据。

    如?今潭边洗漱是不容易抓到人了,但谁说证明女子的法子只有洗漱这一条呢?

    两?人说话?间,一左一右,两?条手臂交错搭在祝虞的肩上,还似有似无地隔着衣衫揉捏了一把。

    “呀,祝兄你这身板是不是有些太虚弱了?”

    “是啊,怎么天气暖了,祝兄反而穿得更多了?瞧瞧这汗流得——”

    恶意的揣测和善意的提醒,祝虞还是分得清的。

    但那样清正关心的光,终究还是少见。

    祝虞将浮现在眼前的温柔双眸甩出脑海,她不能总是仰赖着别人的善意活着。

    尽管腹中?绞痛不止,但祝虞定了定神思,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弓拉到最开,左右转了一圈,尖锐的箭镞差点划破躲闪不及的两?人面颊。

    “你疯了?”两?个学子咽下口水,但因祝虞还拉着弓,他们站也不敢站起,只蹲着身子,仰头大声叫喊道。

    “抱歉,我刚练,还使不来。”

    祝虞这才放下弓箭,说着道歉的话?,可眉眼之间毫无歉意。

    清秀的脸再苍白?,却?并不柔弱。

    祝虞将弓箭还给助教,知道在靶场是不能清净了,便往马厩走?去。

    骑在马上,总不能近身了吧?

    可祝虞还是低估了那两?人的缠人程度,她刚选定一匹马,那两?人也紧跟着她,牵了两?匹马出来。

    祝虞被逼得没法,只得翻身上马,可她骑马也不过这两?节御课所学,这会儿也只能驱着马小跑起来。

    可颠了没两?下,祝虞便知道自己做了个最糟糕的决定。

    一股热流控制不住地往身下涌去,尽管她看不见,但凭多年经验,祝虞知道她提前垫好的布条撑不了多久了。

    而且,随时可能会在那两?人个不肯放过她的人眼皮底下露馅。

    必须要先离开他们的视线。

    祝虞咬牙,更重地抽动了缰绳。

    马背起伏顿时越加猛烈,祝虞单薄的身量被颠得频频离开马鞍。

    追着祝虞的两?人虽不甘,但祝虞实在是存了一股疯劲,风驰电掣,一下拉开了距离,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其中?一人眼神颇为?不错,他眯着眼指着已经快要淡去视线的祝虞背影。

    “你看那马鞍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能是什么……等等,那种位置……是不是女子月事??那就没错了!!快,找到她检举给山长,我们便又多了提举国子监的机会!”

    祝虞也不知自己驱着马在往哪里?跑,只感觉身后没有马蹄声,她才捂着腹部,勉强停了马。

    刚下马,她便看见棕色马鞍上在她刚刚所坐的位置洇出一滩深红。祝虞心下一凉,忙扯出学服之下里?衣的衣角使劲擦拭,可鲜血已然浸透了不少,干燥的擦拭毫不起作用。

    没得选,祝虞只能牵着马往最近的山涧走?去。

    幸而书院山涧多,祝虞也顾不得山涧水寒凉,伸手便掬起一捧水浇在马鞍之上,再次擦拭,可不知那马鞍是什么材质所制,遇血竟难洗得很。

    偏是这时,祝虞身后传来脚步声。

    还来不及把自己身后衣料染上的血迹洗净的祝虞,不曾回头,便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

    ……

    “她还真在这儿!”

    “脏东西自然是要洗的!你不知女子月月如?此,几日不洁,最是难隐藏了。”

    青阳斋的两?人顺着山涧一路寻来,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处看到了正坐在溪流边休息的祝虞。

    旁边的高头大马正俯首吃草。

    两?人对视一笑,一个从前一个绕后,死死抓住一人一马。

    “祝虞!你女子之身逃不掉了!”抓着祝虞衣袖的人似乎已经看到了他顶替祝虞的位子,入学国子监,猖狂笑了两?声。

    而绕到马后的那人也兴奋地挥手大喊。

    “上面真的有血迹!物证都有了!”

    两?人的兴奋,衬得依旧坐在地上,没有反抗挣扎的祝虞平静过了头。

    她看着青阳斋的两?人,不但没怕,还勾起唇角笑了笑。

    “小心些。”

    “小心什么?”

    那两?人奇怪地问。

    而答他们的是一只破空而来的箭矢,它带着凉意,先击穿了捉着祝虞手的学子发冠。一击之后,箭速却?没有缓和,继续逼向马边的学子。

    那一箭擦着学子的心口位置,从他举起手后的腋下穿过。

    生死从未离两?人这么近过,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而他们只听到身后传来,听着和这股杀意完全不符的温润男声。

    “抱歉,看错了。”

    “我还以为?看到了一只狼,一只狈呢。”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明野心

    山林间, 两抹身影一前一后从树荫下走出。

    前者垂手握弓,明丽日光洒落在一身飘逸的烟青学服之上,只衬得温文尔雅的少年如?万条寒玉,清介有守。

    后者右手牵两匹高头大马, 左手虎口掐着?两只死

    雁的雁颈, 新鲜的血顺着?少年指尖一滴一滴落下。

    若说前者似光, 那?后者便似影。明明不逊前者的姿容, 相同样?式的烟青学服穿在后者之身, 却仿若被林中烟气沾湿,和着?那?双深邃阴沉的眸,恍如?一尾蜿蜒游弋在暗处的青蛇, 伺机噬人。

    待这两人走到跟前,刚刚还擒着?祝虞的学子不自觉因这气势往回退了?退, 站到了?另一个?学子身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质疑道。

    “林樾,你怎么?在这儿?今日是我们青阳斋上射御。”

    青阳斋的两人怎会认不出眼前之人。

    之前便听闻祝虞与林樾关系非比寻常,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林清樾微微勾起唇角,坦荡道。

    “许教?谕应允我能随时带玄英斋学子来后山练习。”

    “凭——”

    两人中一人便是一点也?看不惯林清樾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 明明不过是个?被家族抛弃的棺材子,有什么?可神气的?

    可他刚张口,另一个?人就怕他自取其辱地打断了?他, 小声扯着?衣角道。

    “林樾是射御艺长,许徽看重得很, 你忘了??”

    忘了?。

    毕竟书院有女子谣言之前,便是林樾的身世在被所有人嚼舌根。

    听多了?, 他便以为自己也?能把?林樾这个?名字踩在脚底。

    “阿虞,我和梁兄去拾柴的功夫, 可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就见林樾走到祝虞身边,微微俯身问?道。唇边挂着?温柔的笑?容,但那?握弓的手却没有松懈下劲的模样?,好像只要祝虞说个?什么?不好,这弓便能霎时再现刚刚的杀意。

    他们心中一紧,忙不迭盯向祝虞,眼中全是威胁。

    ——若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女子,就给我老实?点!

    可祝虞却全然视而?不见,指尖一抬,指向二人,如?实?相告。

    “他们非说我是女子呢,只因马鞍上沾了?血迹。”

    “血?”林清樾微微挑起眉头,“那?不是我刚刚射雁时,那?雁落到上面沾上的么??”

    青阳斋两人眼睛都瞪直了?,他们看看还在滴血的雁,又看看信口雌黄的林樾,这才明白这三人早就是一伙的了?。

    “哼,是不是女子验明正身就是了?,你们帮她掩盖能掩盖多久?”

    林清樾微微敛眸,笑?意还在,眸光却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非亲非官,凭何让人为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验明正身?”

    “若怀疑,还请拿出实?证才是。”林清樾说着?将弓斜背,看向梁映,梁映便将手边被一箭串起的双雁举了?起来,林清樾抬起指尖就近从梁映手腕内侧抹过一滴雁血,又走到马鞍旁边。

    “据说人血是咸的,和雁血必然不同。既然二位如?此笃定,不如?验证看看?”

    “你要我去尝马鞍上的血?!”青阳斋的人听了?,明明未做,却好像已经?受了?奇耻大辱,一把?想将林樾举在他面前带血的指尖拍落。

    可林清樾的臂力和步伐,又岂是他这般文弱书生能比上的。

    他自己踉跄一步,差点一只手就要按到马鞍之上,他生生后退,一屁股坐在咯人的石滩上,也?没敢让自己的手碰上马鞍。

    另一个?人眼看惹不起,忙将地上的人搀起,双双不甘心地离去。

    确认人走远,祝虞装作风淡云轻的笑?容才缓缓塌陷。

    “多谢。”

    祝虞颤动着?双唇,这两个?字已经?不足以表达林清樾和梁映两人今日对她的恩情,可她却也?实?在不知道别的该说什么?。

    林清樾正从祝虞的马上将马鞍卸下,看着?祝虞白日下愈显糟糕的脸色,便知道是她女子月事不好过。

    她抬脸看向梁映,“梁兄,刚刚那?有片竹林,烦劳你挑个?大些的竹筒来。”

    梁映瞥了?一眼林清樾提着?马鞍站在水边,似要帮着?清洗的模样?,眸色一黯,却还是点了?点头,放下了?马和双雁,转身离开。

    “林兄!”祝虞慢了?半拍,但还是在林清樾蹲下身,搓洗马鞍之前,反应了?过来,大声喊停。“不必如?此!我自己洗就好!”

    “血迹不好洗,这水又寒凉,你还是不要碰了?。”

    林清樾说着双手带着马鞍沁入水中,此时再说什么?都晚了?。

    祝虞张了?张嘴,最?终缓缓低下头,光明正大地捂着抽痛不已的小腹。

    “林兄……是何时发现的?”

    她明明都已经很小心了?。

    月事来临,她夜里睡都不敢睡,深怕床榻上染上血迹。今日射御课,也?是为了?避开在斋堂久坐,才来了?后山上课。

    林清樾熟练地清洗着?血迹,却不答祝虞的话。

    “没有考入长衡之前,你是怎么?读的书?”

    祝虞一呆,却又乖顺地翻找起了?久远的记忆。

    “七岁之前还不分男女,那?时会和村里其他上不起学堂的孩子,偷偷去村里学堂窗户底下偷听。不过多数孩子玩性重坚持不了?多久。但我几乎日日都去,里面学生用笔墨,我便在窗台底下趴着?,用树枝在泥地上勾画。”

    “后来能识字读书了?,也?开始要帮着?家中做农活。忙完家里趁没完全天黑再去山上拣柴卖,攒起来去村中唯一一个?秀才家借书看。一点钱书只能看一会儿,我便让自己背下,回去再默出来……”

    “但每次我都是装作男孩去的,直到家里发现我偷偷读书,把?我是女孩告诉了?秀才,之后再借书就不能了?……”

    祝虞说到这里,眸光沉了?下来。

    她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因为读书一事被父母责罚,被祝平耻笑?,可那?些书中的道理不会骗人,她知道读书一事本身是无错的。

    错的是她的女子之身……

    “林兄,我知这世间女子读一点书是有才情,但女扮男装来书院为入仕读书就成笑?话了?。他们说的也?没错,我这身份早晚会被识破,与其让别人来揭露……不如?让我自己——”

    “谁说女子不能入仕?”

    落寞的语意陡然被一句举重若轻的话打断。

    祝虞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水边的林清樾放下马鞍,望向祝虞的眼睛。

    “女子为官虽不多,但历朝史书不是没有写过,你读过的。”

    祝虞苦笑?了?一声,她是读过,所以才更明白这其中不易。

    “前朝女子为官,除去靠姻亲,靠自己才能的,至多也?只是女史、女医、女祝,诸如?此类的内廷女官。”

    林清樾却听出苦笑?之外的意思。

    “所以你不甘只当这样?的女官。”

    她走进一步,更让祝虞的目光避无可避,替她说道。

    “你想站在朝堂之上。”

    坐在原地的祝虞因林清樾的逼近,微微后仰,五指之下是被她攥出数道褶皱的衣角。

    她这才发现原来林樾的眼底不总是温润,这般洞若观火之刻,竟锐利得将她连父母兄长都不敢言语的心,就这么?剖露了?开。

    但长期以往受到的规训,只让她嗫嚅着?,不敢承认。

    “我不是不甘……”

    “为何不能不甘?女子为何不能有野心?倘若我说能让你实?现这野心呢?”林清樾俯身,在祝虞面前蹲下,让视线与她齐平。

    “野心是妄想,还是坦途,只差一个?明主。倘若你能秋闱得中,我会帮你不让女子之身成为你的阻碍。”

    避无可避的祝虞怔怔地看着?林樾。

    她只感?觉林樾的话,一句更比一句像重锤在她心口砸下。可奇怪的是并不疼,相反,她甚至能感?受到更热烈的,从深处传来的跳动声。

    林樾给她的是非常冒险的提议。

    神智让她有无数问

    ?题想要确认,可看着?林樾的眼睛,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只问?道。

    “为何……是我?”

    “我需要你,与你是男是女无关。”

    一瞬,祝虞好像连呼吸都停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林樾这样?的人呢?

    明明有着?最?得体的表象,却又藏着?跳脱世俗之外的魂灵。

    “那?么?,你愿意信我吗?”

    祝虞目光下移,看着?要与她击掌为誓的少年掌心。

    怎么?能不心动呢。

    野心,她当然有。

    清脆的掌声于两人之间响起。

    但逐渐平静下来的祝虞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秋闱,她刚刚就觉得这个?词有些耳熟。

    祝平那?卖名额之举不也?是要算到秋闱那?时……

    祝平那?模样?所能联系到的贵人,也?不知是何人,背后是何种权势。她这会儿应下,都忘了?问?林樾指的“明主”是谁……

    若是不说清祝平一事,恐怕要埋下祸患……

    “林——”

    “这个?竹筒够大了?吗?”从树影中走出的梁映眸光冷淡,语气生硬,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会儿拿着?两手合握之粗的竹筒一直塞到她和林樾还未分开的手掌之间。

    祝虞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放下手掌。

    林清樾倒没有察觉什么?,只觉得少年这竹筒削得不错,看得出下了?功夫,把?边上的毛刺都处理干净了?,也?算是心细。

    她起身用竹筒打了?水,又生了?火,给祝虞烧起热水。

    “你的学服也?换下来吧。”林清樾说着?脱下自己的学服,递了?过去,不过才递到一半,另一边有人动作比她动作更快。

    “穿我的。”

    梁映把?林清樾的衣服重新拿了?回来,甩回在她的肩上。

    祝虞拿着?梁映的学服微微一愣,而?林清樾也?微妙地多看了?梁映一眼。

    这辈子都未曾受过男子如?此殷勤的祝虞,扯紧了?自己的学服,讪讪道。“坐了?一会我感?觉好多了?,这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

    ……

    天气清朗,日光晒着?湿衣、湿马鞍,溪水折射着?粼粼波光。

    为了?晾衣,选择就近用膳的三人,从溪边抓了?三条鱼。很快,篝火上就架起了?三串烤鱼,寡言的梁映默默转着?穿过烤鱼的木枝,让鱼肉尽可能烤得酥香焦脆。

    而?另一边坐着?的没了?学服外衫的祝虞,有一口每一口喝着?混着?竹子清香的热水,偶尔她转头看向远处树荫下,等着?等着?靠着?树干睡着?的林樾。

    却不料,收回目光时,冷不丁被一股更阴冷的视线摄住。

    “你喜欢林樾?”

    梁映这一不开腔则已,一开腔直接把?祝虞呛得连咳十几声。

    “梁兄这是什么?话……”祝虞不清楚林樾把?关于她的事儿告知给梁映到了?什么?地步,这会儿脑子一乱,惯性地摇着?头否认。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第040章 第四十章:九霄月

    男子怎能喜欢男子。

    梁映也曾用?过一整日去思索这个问?题。

    可?从他这些?年岁一直寡淡贫瘠的心绪中, 并未能得到真正的解答。

    他也是第一次,被一个人如?此?牵动。

    望向那人的眸光所向,窥探那人的心思所在……

    待回?过神来,那人是不是男子好?像就变得并不重要。

    他放任这心思在所有光晕照不到的地方?, 日夜生长, 就算辨不清, 说不明, 日后也不知将长成?什么怪异模样。

    但无碍。

    他本也未对这世俗循规蹈矩过。

    梁映看着祝虞那慌张的模样, 便?知道他与她最大的区别便?是这点。

    她会被束缚,即便?是她已经拥有了不自知的偏爱。

    这与他来说,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好?事。

    他恨不能祝虞再迟钝些?、再作茧自缚些?……

    梁映将眸光收回?, 弯起唇角,看似应和道。

    “是啊, 怎么可?能呢。也怪林樾对谁都这般亲切,容易让人会错意。”

    祝虞倒不否认这点,林樾连对梁映都很温柔。

    若不是刚刚林樾向她提议了女子入仕这条路,她都要怀疑林樾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情意……

    还好?, 她没有自作多情。

    梁映没来之前,她已经看得足够分明,林樾看她的眸光, 有欣赏、有怜惜、有期待,就是没有那最寻常容易勘破的心悦之意。

    这等俗气的眸光也不适合出现在林樾身上。

    祝虞心中, 她也相信,不止在她心中。

    林樾其人, 便?如?九霄明月,高?悬天边。

    他的光亮温柔, 不分贵贱地落下?,但也只能抬头仰望。

    不该被谁摘落。

    祝虞后知后觉梁映问?话的口吻有些?奇怪……

    只是她又不敢细看,离了林樾,梁映身上又涌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的阴沉冷寂,叫人不敢接近。

    沉闷的氛围一直延伸到树荫之下?。

    林清樾睡醒时正听到梁映阴阳怪气地开口,她挑了挑眉。

    竟然背后说她坏话?

    亏她昨天晚上教他练了一夜的招式,现在还头疼呢。

    但林清樾转念一想,平日断然不会多言的太子殿下?,这会儿对着祝虞说了这些?,绝不一般。

    细数梁映和祝虞之间的桩桩件件,从最开始金海楼一命换一命就可?见缘分。后面虽面上不显,却还是出手帮了祝虞,替她膳堂解围。

    若再算上昨日的扮水鬼,他当时说的也是因为知道她要帮的是祝虞才……

    林清樾觉得自己?这一觉醒来,果然神思清明了不少,竟一下?勘破了梁映与祝虞之间还未明说的情意!

    这般话本子里?才能写得出曲折情节,放在别人身上,林清樾定会美滋滋地旁观,但若是她的太子殿下?……

    啧!

    她给太子殿下?选的是能臣,可?不是妃子。

    “两位聊什么呢?”林清樾装作刚醒的样子,伸展着手脚来到溪边,看似自然,实则责任深重地特意选在两人中间坐下?。

    熟不知,她这一坐,两人都松下?一口气。

    “闲聊而已。”梁映分出一串考得最为仔细的烤鱼,顺手递给了林樾。“一串够吗?”

    祝虞瞥了一眼?,话语中恢复了些?许暖意的梁映,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什么隐秘,不敢多言。

    “不患寡,患不均。”林清樾想着一人一串刚好?,笑着便?把梁映递来一串顺手传给了祝虞,转脸再向梁映要她的那串。

    可?梁映定定看了她两眼?,半响才把剩下?一串那给她。

    林清樾吃着鱼,心里?想着梁映真是小心眼?。

    不就是小小剥夺了一个他给祝虞献殷勤的机会嘛。

    三人避人耳目地坐着,也没完全不务正业。

    林樾给祝虞又讲了些?骑射的要点,祝虞也新分享了她上次没能给成?的读书心得。梁映两边听着,也不知是不是感怀自己?与书院第一第二名相差甚远,脸色一直闷闷的。

    一晃眼?,却也是日暮西山,彩霞漫天的光景。

    曾沾染上的血迹再难找寻。

    林清樾和梁映决定送佛送到西,将祝虞一路送回?了青阳斋。

    孟庆年不在,许是去用?晚膳。林清樾便?在祝虞的允许下?,往房间里?的水房走?去。

    青阳斋的水房比玄英斋的要更大些?,不过也只是用?屏风挡着,没有真正能隔绝的门扉。

    祝虞见林清樾在屏风前徘徊,猜他担心,便?宽慰道。“和我?同住的孟兄,虽人冷淡古板了些?,但寝食规律,从无逾距,只要小心些也不会……”

    林清樾点点头,又多踩了两步,不过就是这两步之后,刚刚还坚实的地步忽然有了异响。

    祝虞愣愣地看着不知怎么就在林樾脚下?松动的木板。

    “阿虞,这块木板倒是坏得巧了。”

    是巧了,往后只要有人靠近水房,她都会知道。

    祝虞无奈地抿开唇角笑了。

    “对了,玄英斋还是少不得你。”林清樾从水房绕了出来,瞥见祝虞书案上短得只剩一点的墨条,想起什么,从腰间碧色丝绦上褪下?一块白玉,交到祝虞手心。“这样,也不算你白来。”

    “这……太贵重了。” 受了太多恩惠,祝虞已经不知怎么还清,就算是她答应用?前途交换,也不能坦然再接受了。

    “与你相比,不贵重。”林清樾盯着

    祝虞,话意点到为止,她想祝虞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祝虞很想藏起所有窘迫,再理直气壮一些?。可?惜她不能,若是要选欠谁多一些?,比起祝平,或许还是全然信任于她的林樾要更好?一些?——

    “这,不是挺多钱嘛?”祝虞指头还没碰上白玉,一直在房中没发出声响的梁映冷不丁开口。

    祝虞抬眼?,一看梁映从她床下?拉出来的木盒子,瞳仁不受控地一缩。

    木盒子幡然掀开,明晃晃串起的七贯钱把盒子摆得满满当当。

    那是梁映金海楼后给祝虞的封口费,自上次被学录查到,她更不敢用?,直接把钱放回?了梁映给她的木盒子往床榻底下?藏着。

    这笔钱对祝虞来说,始终是不义之财。

    就算祝平让她日夜颠倒的誊抄临摹那些?图文,她都不曾动这笔钱。

    “有这些?钱存着也不能生钱,阿虞还是用?了吧,免得旁人乱担心。”

    梁映脸上带着笑意,咬着阿虞两个字,可?祝虞听着却和林樾叫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只觉得脖子微微一凉,咬着牙把递到眼?前的白玉重新推了回?去。

    “是了,这是……家中给的盘缠,我?一直舍不得用?差点忘了。”祝虞没得选,这会儿若驳了梁映的话,只怕他要认为她要瞒不住金海楼的事儿,夜里?,她哪能睡得踏实。

    林清樾从善如?流地收回?白玉,没觉得有何不妥。

    若是祝虞有能用?得上的钱,那这钱是她还是梁映的,她倒是无所谓。

    算来,祝虞这里?她确实没有什么能再帮上的,林清樾与梁映在舍房门口与祝虞告了别。

    可?没多走?两步,祝虞突然追了上来。

    看得出来,她有话想说,但眼?色从梁映身上扫过,似乎是找不到理由开口。

    林清樾想着可?能是女儿家的私事不便?开口,便?支远了梁映,让他在五丈开外等着。

    “今日你提议之事,我?答应地有些?匆忙。但我?绝无反悔之意,只是事后想起一些?复杂之处,可?否请林兄,待我?这两日厘清,于后日山门的静心亭再告知于你。”

    林清樾轻轻颌首:“好?。”

    “还有一事……”祝虞犹豫着,好?像在斟酌着用?词。“梁映他……”

    林樾越待她好?,她便?越忍不住提醒他该注意梁映。

    这样一个与命案牵连的人,又心思晦暗难明的人真的该坐视不理,任由他与林樾走?近吗?她怕林樾日后会因此?受伤。

    可?祝虞又想到,那幢命案梁映也是为了活着。

    他没有亲手杀人,也没把她抛下?逃命。

    在书院之中,他也在林樾的引导下?,一点点改变。

    她该相信本性难移,还是该相信月光将照亮夜色中的所有晦暗呢?

    “梁映怎么了?”林清樾看着祝虞神色一会儿红一会白,像极了正事之后,说不出口的女儿家心事,她不免有些?紧张,准备随时把任何萌芽掐死在襁褓里?。

    可?祝虞只是长长喟叹了下?,再抬头看向林清樾,眼?里?有丝挣扎过后的疲倦。

    “没事,我?看他策论行文还不扎实,明日我?去玄英斋再与你细说吧。”

    “你们要聊得真不少。”

    林清樾刚走?回?,梁映看起来等得有些?不耐。

    “也没聊什么,阿虞就说有些?事儿,打算后日再同我?讲,就在山门的静心亭那处。”林清樾没想特意瞒着梁映什么,毕竟以后祝虞才是他身边进臣,现在就滋生了不该有龋语可?不好?。

    林樾答得很快,比梁映想象中的要坦然大方?不少,梁映被微微一噎,倒是显得他刚刚那句酸涩了些?。

    男声突然气势全消地“嗯”了一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

    梁映无意间转头恍然看见,他们背后两道影子竟比主人挨得更近,一高?大,一清隽,倒是极好?认。他暗暗勾起唇角,刻意算起了落日的光,控制着歩速。

    一段山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着不算亲近。

    却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身后的两道影子,每一步的指尖都融在一块。

    ……

    与祝虞说开后,祝虞第二日便?回?到了玄英斋继续当他的小教谕。这可?开心坏了不少玄英斋的人,要知道比起林樾这般天赋使然的教法,显然还是祝虞一点点摸索起来的温书方?法更适合他们。

    眼?见祝虞脸色一日好?过一日,梁映的学识也一日日中变得扎实,林清樾刚觉得日子有些?盼头,正坐在静心亭,哼着曲声,等着祝虞。

    却没想到等来的不仅不是祝虞的坦白。

    而是青阳斋的学录带给她的坏消息。

    “林樾,祝虞一夜未归,今日一整日上课也不见他。你这两日与他走?得近,知道他去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