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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冰城

    化鹤退了两步, 挡在了临予跟前,哂笑道:“要抓人就亲自来,扔几个废物来是什么意思?”

    霜云眉头微蹙, 同情到不忍看他:“你怎么可以胆大包天到戏弄母神呢?你当真有些无法无天了, 你以为随便造个和你模样一样的傀儡扔上山,就能蒙骗过我们吗?”

    化鹤身后传来“哈”的声,影子倏然从临予脚下站立起来。炎师现身在两人之间,面朝临予微笑道:“这位小友好啊, 我见你体内的灵力越发纯净充沛, 想来生活过得很如意啊。”

    临予神色微变, 炎师又转向化鹤,依然和颜悦色:“小友不明白禁忌, 难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适才被粘在天上的八名白袍人下饺子似的落到霜云身后,正要告状,霜云却挥了挥手, 一脸愁容:“这里不再劳烦你们, 回去吧。”

    待白袍人退下, 霜云才轻声说:“不可与真灵往来,千万年来你虽小有叛逆, 却从没出现过大篓子,如今怎么突然糊涂了?化鹤, 这要我和炎师如何救你呢?”

    “救我干吗?你们是想救自己吧, 毕竟看管我不到位, 也是会受罚的吧。”化鹤散漫挥手, 像是在驱赶苍蝇, “无论真假,也感谢你们有这心了, 不过恐怕要让老师们心愿落空了,他可不是什么真灵,不过是一具假的行尸走肉罢了。”

    霜云轻轻“哎呀”了声,低声道:“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炎师笑容满面,“小化鹤可出息得很,既能做到以假乱真,又何尝不能以真乱假呢?”

    化鹤眨眨眼,觉得很好笑:“是吗,有多真?你的真业火能烧掉世间假象,就算你现在伸手将他焚了,我也不会觉得可惜。这样的东西,我想要一百就有一百,想有一千我就造一千。”

    霜云轻声细语,对炎师道:“你不要上当啦,他这样说,岂不是笃定你不敢下手?要知道,规则可约定了,既不容许神祇与真灵混迹在一起,又不允许神祇滥杀真灵,当然,化鹤还笃定算你我用手段探查,也查不出想要的结果。”

    她自顾自地、鬼鬼祟祟地说:“奇怪?化鹤为何这样有底气呢,炎师,你是不是在这之前已经动过手了?”

    怪不得霜云性格怯懦,却仍能做让化鹤胆寒的老师,她机敏且诡异的洞察力蔓延而来之时,仿佛毒蛇游过后颈。

    果不其然,炎师一挥拂尘,点头认下了:“不错,化鹤下山镇鬼的那段时日里,我曾数次造访他的住所——”

    化鹤泰然自若:“不轨就是不轨,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此言差矣,师长关怀弟子之事,怎么能叫不轨呢?”炎师心安理得,以如同传教般的口吻继续道,“你虽时常在你的住处设下自创的禁咒与结界,但却习惯性忘记你的咒法是谁教的,况且你这位好友十分坐不住,你一走他便寝食难安,你和他之间以傀丝相连,时刻都在联系,可是化鹤,你以为只有你会这种手法吗?你屋中的陈设布帛,皆是我们打造,是不是你、谁碰了你的东西,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有病,那我日常沐浴,你们也要看咯?”化鹤明白她的意思后并不讶然,反而道,“你看吧,千万年来我是个什么活法?被窥视、监管,还要被约束惩戒,这么无趣的日子,我造个用来取乐的人偶怎么了?凡间妃嫔还要取悦帝王,人偶奉承我不过之于妓子献媚昏官,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官有官的道理,我不想为这类无心之物受罚。想来你们不信,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掏了他的心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临予原本还能自若,却在化鹤的言语中逐渐凝结了表情。

    霜云捂住口鼻,被化鹤的脱口之词惊了一下又一下,她眼波震颤:“你……住口……你是神祇,怎么能说这样的、这样粗鄙的话?”!

    炎师的笑也淡了:“带走……带走!关进禁室……大逆不道!”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化鹤身形不动,手中却结印,“自己说过的话便要应允,规则之下,不容出错,我定要掏出他的心给你们看看。”

    他眼中赤红如火,显然是动了真怒。

    化鹤说:“临予,你过来。”

    临予心中咒令响起,他无法控制地答了声“主人”,而后朝化鹤走去。

    究竟是怎么动手的,化鹤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血溅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化鹤唯一能肯定的是,原来自一具身体中掏心不其实需要用很多咒力,但却需要好大的力气。

    临予分明是真灵,胸膛却如纸一样薄。不过没关系,只要临予是被他亲手杀的,没有经别人之手,那么他的魂就能保得住。

    可是临予如今的魂魄不似多年前的魂火一般具有残力和灵识,他的魂魄葬在那具傀儡身中,只剩虚无,若不及时做些什么,恐怕很快就将消散。

    心掏了,傀丝也断了,炎、霜无可追究,就算再怎么追着不放,却也招架不住小神发疯阻挠。

    她们最终没有干涉化鹤对傀儡尸骸的处理。

    化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心悸得厉害,一直六神无主,心里盘算着自己需要造一个能护住碎魂的袋子。

    可是炎师和霜云还是小看了他,正如化鹤自己所说,他既然能造成一个,就能造出第二个,于是他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为临予的碎魂造出了新的身体,也牵出了新的傀丝。

    他将临予的傀身养在护心池中,然而当临予附魂没几天后,化鹤却感知到了他的逃走。

    化鹤探到他的踪迹,却没有立刻就追,因为这个期间发生了一件事——百鬼之战。疫鬼遍布尘世,甚至孕育出了一个鬼王,母神率领四大古族出征,在外杀得昏天黑地。炎师和霜云则闭塞在山上,将自己置身于世外之地,只负责日复一日地给化鹤上课。

    这段时间十分折磨,神地对化鹤全面禁足,等到化鹤再次下山见他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百年。

    他近日做了新衣裳,正在镜前打理自己的模样,临行前忽然听到了叩门声。

    化鹤心情不错:“进。”

    门推开,进来个臂弯中揽瓷瓶的女子,名唤“水茗祈”。她声音清冷,却是个懂规矩的,止步在门口处:“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化鹤艴然不悦:“不去。”

    水茗祈充耳不闻,自顾自说了下去:“凡间的东南之地有处荒寞的雪原,此地的前身曾是疫鬼的盘踞地之一,这里有不仅大战留下的硝烟痕迹,还有疫鬼吞吃活人留下的尸骨,气象混乱,终年严寒,寸草不生。其上建立起了一座冰城,不过近年来城中不太平,许多百姓和修士同行求助无门,已经将请愿送到了你跟前。”

    化鹤道:“我没看见啊。”

    水茗祈点头:“所以我照单全收了。”

    “”化鹤道,“好吧,具体是如何不太平呢?”

    水茗祈洞悉他心思:“不棘手。你听好,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冰城外有三座并排的雪山,经年来被改造成了葬身疫鬼和疫邪的坟冢,集天下修士以咒术封锁,然而近年来却多有猎者发现山中多数坟被人掏空,更诡异的是,疫鬼和疫邪肉身长存,不知为何,竟全都化成了腐水,只剩森森白骨。”

    “听你这话,想来不是自然风土的原因。”化鹤道,“那就是人为了。”

    水茗祈道:“不错,雪山中常有非人脚印,咒力四散,不似寻常野兽。许多百姓都曾见过一身躯高大的黑影穿梭于林间,行踪扭曲诡异,搞得人心惶惶。”

    化鹤摆摆手:“烟雾弹太多了,仅是这些风声就叫人害怕,要受人驱逐?这雪原原先就不是给人住的,说不准是侵犯了人家的领地呢?我只问一句,它害过人吗?当然,吓死人不算。”

    水茗祈思索片刻:“这个不曾听闻。但是化鹤,百鬼一役过去不久,对于作祟的妖魔鬼怪,大家还是颇为敏感。你此去调查一番,算作考核成绩。”

    化鹤整装完毕,眯起眼睛:“我有说要去吗?”

    “当然,这是你的休息时间,随你安排,我承诺过你,我不会像先前两位那样时刻管束着你。但你若不去,就不必听我说这么多。”水茗祈让开身,“我若猜得不错,此行恰好与你要去的地方顺路。”

    “不错。”化鹤心情很好,潇潇洒洒就出了门,“你且等着消息,不过啊——”

    他离去时衣袂纷飞,兴致很高:“既是公事,记得延假哦——!”

    正如水茗祈所言,化鹤凭借傀丝的指引,直奔冰城。有了先前的教训,他在傀丝上附下的咒法更加隐蔽,不出半日,化鹤来到冰城城外。

    城如其名,里面的雕梁画栋、一砖一瓦无不是寒冰雕刻。其中的百姓个个都裹着厚皮袄和大衣,面带喜色,像是并不为这极寒恶劣的气候所困扰。

    城门排查森严,化鹤顺着傀丝找到了人,怎么可能再守规矩?他毫不吝啬咒法,也不遮掩身影,果不其然,三两下就撞进了机关——

    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头雪狮,追上化鹤,一口咬断了他的脚筋。

    鲜血淋漓之下,他反倒不觉得很痛了。

    因为雪狮身后挡住个红轿,四面红纱幔帐吹起,里面的人正抱着一只兔子,似在借此取暖。

    四目相对的瞬间,化鹤一点也不意外,倒是瞧见轿中人愣神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

    化鹤有些高兴:“你还记得我,我是——”

    话没说完,里面的人仓皇道:“打死,带回去!”

    第92章 除邪

    话音刚落, 便有几位穿着雪袄,虎背熊腰的士兵上前来擒拿。

    化鹤身形不比他们雄壮,力气却更胜一筹。他将围聚上来的士兵挡开, 笑吟吟道:“打死可以, 带回去也可以,但我要和你坐同一顶轿子。”

    就这三两的功夫,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惊了两惊。一惊是这混混毛贼竟长了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二惊是这混混语出骇人, 竟胆敢攀上君皇的坐轿!

    纷纷嘀咕着“君皇能有亲戚吗?”、“他的意思是认识君皇?笑死, 不过这张脸倒是有些说服力。”、“君皇孤寡百年, 哪里来的亲戚,这人碰瓷儿来的!”

    大家言辞不一, 但结果却众望所归。君皇岂容别人这样冒犯?!亲自出手将这妖孽打死装笼,骨碌碌拖了回去。

    化鹤不料临予竟对他用陌生的咒法,一时没个防备。待他再醒来之时, 千万丝线缠身, 他被吊起双手跪在地上。

    然而此处布局精致, 亮堂堂的,里面摆满了各类手工玩偶和书册话本。白色的傀丝正从房梁之上垂下, 如同一场雪瀑。这里不像是地牢,倒像是临予的私殿。

    这个猜测不免让化鹤心里明媚起来, 他双指捏诀, 正要斩断傀丝, 忽然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骚动的银铃碎响。

    化鹤“嗯?”了声, 发现这傀丝上的咒法他根本无从破起, 反而受他方才的咒力侵扰,变得那叫一个“剪不断理还乱”!

    房门被人推开, 化鹤欣喜的神色凝结在脸上,他目光下移,问:“你谁?”

    门口进来个冰清玉洁的小僮,他面容姣好,正抱着一叠洗好的衣物。化鹤盯着那堆衣裳,想也知道……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他见小僮不答话,又说:“你的主人很忙吗?也不来看看我。”

    小僮没理睬,抱着衣物在屋内转悠了几圈,将衣物分类放在了不同的柜子中。化鹤跪着也不觉屈辱,吊着也不生气,他说:“小友,你这脸被雕琢得很好,你主人是单对你这样细心,还是对所有小傀儡都这样?”

    化鹤说:“咦?你也不理我,是你主人吩咐的吗?”

    化鹤忽然哆嗦了下:“小友,你还要转悠多久,想瞧我怎么不看我?这衣裳的款式千篇一律,你到底还要摆几个地方?”

    说完这话,小僮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放下衣裳又拿起,冷脸走至化鹤身前,拽住他周身的傀丝,将人一把拽近:“……你烦不烦?”

    化鹤像是被拉拽的力道愉悦了,他挑衅道:“烦我?烦我怎么还不来看我,怎么还装作看不见我?”

    小僮侧开脸:“主人让我不要理你。”

    化鹤低笑道:“哦?原来你喜欢这种玩法,可我从来没有不让你不看我啊。小临,百年岁月,你过得好,我很欢喜,可你就半分没惦记着我吗?”

    小僮面露震惊之色,与此同时,大殿上走神的君皇忽然手抖了下,那滚烫的茶盏冷不防滚到地上。

    群臣面面相觑。

    “君皇这是又睡了吗?”

    “走神了吧。”

    “要不要叫醒他?这、这事儿商量到一半呢!”

    “算了,随他吧常态。”

    “”

    高殿之上,临予的神识落在另一方,被化鹤搅弄得如同泥浆。小僮紧抿嘴唇,道:“滚开。”

    化鹤说:“我不……”

    他这个“不”字还没说完,浑身上下忽然像刀割一般的疼痛,肋骨似乎都被绞断似的!那千丝万缕的傀线骤然紧绷收缩,将化鹤整个人都朝后拽去。

    两个人立时拉开方寸距离。

    临予扮做的小僮早已冷汗岑岑,松了口气,而后正色道:“母神殒身,炎、霜二神也在一殉葬,世间真灵千千万,你要有人作陪,不过招呼一声的事。如今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疼痛总是慢半拍,化鹤有点像被刀剐,正在受难。可他却半点也不恼怒,温声道:“你不讲道理。”这话让临予发了愣,化鹤淡淡道,“是你最先触及了我的诅咒,让我受尽折磨一百年,如今挥挥手就能说不要我,会不会太刻薄了呢?”

    临予闻言,信了,不禁看他:“什么诅咒?”

    化鹤大言不惭:“我一辈子只能交一个朋友,所以只能和你最最好。”

    “”

    临予动动手指,傀丝紧得险些绷断,电光石火间,化鹤全身离地,被高高悬在房内。临予气得脸黑:“给我撕烂他的嘴!”

    ——臣子随着君皇一起神游天外,正互相商量公事办完后该去哪家酒楼看戏吃茶,不想这时,高殿之上的君皇冷不丁要撕人嘴,吓得群臣齐刷刷跪了一地。

    君皇神识归位,对左右道:“去将我屋内那混帐扒了衣服带来!”

    臣子说:“什么内?”

    臣子又说:“扒什么?”

    臣子叹声:“混帐、果真混帐啊!”

    化鹤浑身千丝万缕,被左右一男一女两名侍从牵着绳头拉进大殿。

    臣子齐齐受惊,退步说:“……妖孽啊。”

    化鹤笑意不减,频频点头,十分好脾气:“你好,你好,你也好。”

    化鹤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嗯?我是谁,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清白?说不上清白,什么关系?我和他啊……”

    君皇说:“跪下!”

    万缕丝线瞬间刀割般勒进化鹤的皮肉,化鹤“扑通”一声跪在殿堂,他在迟来的疼痛里,神情还有些发懵。

    君皇手伏在高座上,森然泛白,压抑着怒意:“……你走不走?”

    化鹤收了笑,正经道:“你怎么了?看见我就会痛吗?”

    君皇招手,挥退了大臣,在这仅剩彼此的方寸之地里,君皇高坐之上,化鹤分明记得临予说了很多话,但在夜幕下,在冰牢之中,他却只记得临予那句“求你”。

    求你放过我。

    化鹤:“……”

    化鹤低垂着头,忽然觉得狼狈。额发挡住了他半张脸,显得他居然有些落寞。他说:“我没有开玩笑。”

    黑暗里,临予拢紧了身上的绒袄,捂着暖手的汤茶,他沉默很久,像是心血来潮般,突然倾身摸向化鹤的右耳:“你带神器来,是为了杀我吗?”

    寒霜的凛风从窗缝钻进来,将化鹤的红石耳珰吹得摇晃不止,仿佛猛兽蛰伏夜间时眼中的凶光。

    “好看吗?”化鹤仰起头,坦率地偏过头向他展示,“这是我为了见你新做的首饰,不过跟着我沾了些神力,算不上什么法器。但穿耳有点儿痛,我劝你不要好奇,也不要尝试。”

    化鹤盯着他,又说:“倘若你喜欢,其实痛一下也不赖——”

    “我不喜欢。”临予正回身体,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黑暗里,重复道,“我不喜欢,你听明白了吗,化鹤。”

    化鹤为自己适才的袒露感到滑稽,他笑了一声,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不在乎:“……嗯,不喜欢还盯着我看?我这耳珰什么都没做,你偏偏要来摸它一下。”这寒夜里的风真他妈冷,化鹤心里有些紧,“你无意招惹,却搞得别人心烦意乱,一点也不公平。”

    化鹤从没体会过这种滋味,他居然难得认可那些狗屁一回,心说:难怪规则之下禁止神祇和真灵一块玩儿,我不过和他在短暂相处了几个凡人的春秋,竟叫我惦念百年之久,还让我心里这么难过!

    正当这时,冰牢外进来一男一女两名侍卫,女侍从端了壶温酒,男侍从则端来一把刀:“君皇身体不好,要喝酒。”

    化鹤刚瞧了一眼,就听临予怒声喝道:“出去!”

    男侍从犹疑道:“可……”

    “定身。”化鹤将断成段的傀丝拎在手中,散漫道,“你说了‘可’这个字,就是要我追究到底的意思。这是什么,我瞧瞧?”

    他轻易地挣脱了临予赋在他身上的傀丝与咒法,站起身来朝着那把“刀”走去。临予动弹不得,只能嘶吼道:“拿出去!你们两个混账!不准给他看!”

    原来化鹤方才那句轻飘飘地“定身”,竟同时让另外三人都受了禁锢。

    “骂人只会骂‘混账’,伤我却是奔着我的命门而去。”化鹤摸到那把刀,忽然神色僵住,“……谁用过这把刀?”

    阒无人声。

    化鹤说:“你不想让我看,却又不告诉我。若是这样,我只好自己看了。”

    “别。不要。”临予说,“是我,我用过。”

    化鹤的脸色登时变了:“嗯?我不明白,这上面有你的血气,你用刀来干吗了?”

    临予:“……”

    化鹤手中咒力不息:“这上面八类诅咒,我却能通晓其中七种,想来是我教过的。”

    临予:“……”

    化鹤不急不慢道:“剩下一种,想必是为了镇压余下七类咒法。”化鹤扔了刀,献身进黑暗里,“你在干什么?这七类诅咒全是血祭之术,你在养什么吗?”化鹤怒火滔天,双目通红,“你看我!”

    临予应声,迎上化鹤目光。

    只是这一对视,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溅在化鹤头上,化鹤看得怔了,用咒力将窗封死,又燃了串指尖火。

    临予的面庞被暖光映照,他嗤笑道:“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满头白发是月华的色泽吗?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怪物吗?今日来不是正为了除掉我这个邪祟吗?”临予的满头花白,他全身骨骼正在发出“咔咔”的声响,似乎正在生长,即将刺破皮囊。

    化鹤果决道:“我能救你。”

    “你能救我吗?”临予道,“你这次下山来,不是有任务的吗?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需要你除的那个邪祟就是我。”

    不等他说完,化鹤忽然扣住他的手。

    临予一怔,只见化鹤双瞳赤红色明艳,他立刻明白了——神祇生灵瞳,窃命数以窥命数。

    然而临予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过往的种种都暴露在化鹤眼前。几乎在开灵眼的瞬间,一滴滚烫的血泪忽然咬着化鹤的眼尾,而后落了下来——

    原来当年临予下山寻他之前,就已经被炎师一把真火给烧死了。

    然而出乎炎师意料的是,临予的残魂竟扛过了真火的炙烤。炎师觉得心奇,便问:“你执念如此坚固,是为化鹤留下的吗?”

    临予说:“我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他也很纳闷,自己和化鹤还没熟到可以互相交付性命的程度,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不了呢?

    既然他自个儿都稀里糊涂的,炎师可更没什么悲悯之心了。只知道这真灵和化鹤有染,还染得浓烈,是最坏规则的。一次烧不死,二次还不行吗?

    炎师当即就要烧第二次,这次那团散魂却忽然说:“请等一等。”

    炎师便等了。

    临予说:“我不想走。”

    炎师哈哈笑说:“小鬼,这坏了规矩,下场很惨的。”

    临予并未被恐吓住,而是思路新奇道:“原来下场很惨就可以坏规矩吗?”

    炎师也很少和真灵打交道,她从未设想过真灵口中的法子,一时大为震骇:“可是小鬼呀……这是谬论,若是天底下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乱套了吗?”

    临予说:“不会的,很惨的下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受的,只有我这样傻。”

    炎师略一思索,觉得这个也很有道理:“那好,既然如此公平,你便告诉我你要如何坏规矩。”

    临予说:“我想留下。”

    炎师摇头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永远留下。”

    临予说:“那就留一年,一月,一日。”

    “这样吧,我有个办法,若你运气好,便能留久一些。”炎师道,“你受我一道诅咒,每逢白昼你将受业火焚心,每逢夜里你将会极寒噬心,这两道咒于你体内相撞,其一,你的外形会受其影响,变得可怖畸形;其二,这两咒相生相克,你所有的痛楚来源于你自身的存在,而同时,你倚靠痛苦才得以存活,而痛苦并非无药可解,吃活肉,喝活血便能缓解。”

    临予思索了半晌,就在炎师以为他会被此类后果吓退之时,临予忽然认真地问道:“久一些,是多久呢?”

    炎师对他有些青睐了,笑呵呵地说:“你傻得可怜,我说了那么多,你还听不明白吗?这样的你,已经是一类为祸人间的邪祟了。”

    临予说:“谁说一定得为祸人间呢?”

    “……”炎师微笑说,“好的。”

    炎师像输了一筹似的,生硬地说:“嗯……你问我能活多久是吧。”

    炎师说:“活到化鹤下山降妖除魔那天。”

    第93章 求神

    炎师扔了一把刀:“小鬼, 我们做神的向来很慷慨。这把刀便是你的解脱,嗯?不是要你自戕的意思,你要杀人放血, 须得一把趁手的武器, 刀上有附着神祇赐咒,经由这把刀的亡魂可自渡,免去了自身化作厉鬼的风险。”

    炎师神情自若:“以上是为你缓解疼痛之法。这把刀的第二个作用,便是为你疗愈外相之苦。小鬼, 我明白你, 什么命啊情啊, 你都不在乎,可若要出现在他跟前, 你最怕自己依然是个发疯的怪物,不过这也好说,万灵源自原生之血, 只需饮下男女的交/媾之血, 便可维持两个时辰的原貌和识智, 让你不那么狼狈。这原本是古籍中的诅咒之法,如今用作疗愈, 更能事半功倍。”

    魂火闪烁,临予沉吟片刻, 费解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他跟前呢?”

    炎师盯着那团小鬼火, 笑又僵了:“什么意思?”

    临予道:“能留下就很好了。若是我的心愿坏了你们的规矩, 又何必再给他带去困扰呢?”

    炎师仍是不懂:“你与规则对抗一遭, 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吗?我不明白。”

    临予叹息道:“我也不明白自己,这个执念就像诅咒一样缠着我。”

    所有过往如走马灯一样穿梭而过, 化鹤缓过神来,临予早已如老者一般支撑在木椅上,即便容颜未变,神态却步入萎靡。

    化鹤依旧没放手,坚定道:“我能救你。”

    他的咒力如汹涌的黑浪,又如温润的甘霖,不带任何保留地注入临予体内。可临予的身体却像漏沙一般,流失了所有的能量。

    临予叹了口气,轻轻拨开化鹤的手:“徒劳而已……”

    化鹤几乎踉跄了一下,颤声说:“你骗我!”

    临予明白他的意有所指:“我可不骗人,是殿上那些老匹夫骗了你。寒心咒只是我吓唬他们的手段,没有人会中这个诅咒。”

    “……只有你会死。”化鹤说,“你逃到这里,住在寒冰造就的屋子,不过是为了用极寒压制炎师留在你体内的焚火。”

    临予像是被他的思路逗笑了:“根本不是,你适才不是已经瞧见了她告诉我的解法吗?这把刀——”

    化鹤说:“这把刀只沾过你的血肉。”

    “……”临予垂下脑袋,懊丧道,“哦,我反应好迟,忘了你已经知道了。”

    化鹤盯着他,说:“很痛。”

    临予下意识否决:“不——”

    “我很痛。”化鹤发恨地瞧着他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你让我很痛。”

    临予:“……”

    化鹤说:“炎师会的诅咒,我一定有解开的方法。她是我的老师,她什么都教给我了……”

    “没用的。”临予淡声道,“你别这样。”

    临予的身体如同一个吞噬咒力的无底深渊,咒力流失到无尽之处,这让化鹤心慌,也让化鹤变得执拗:“刀上七中诅咒,我全破了……你是我造就的傀儡,我一定明白如何治好你……”

    “化鹤,化鹤?”临予轻声问,“别说了可以吗?”

    化鹤充耳不闻,恨道:“你不准这样害我难过得要死,却再也不管我了!”

    “我让你别说了!”临予骤然推开他,但由于身体近乎朽迈,他径直从座位上摔下来,跌进化鹤的怀里。

    他的白发有月的光泽,身体也像月一样冷:“我真的……很讨厌你!”

    临予胡乱推搡:“……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不准看我……不准……”他慌乱粗鲁地去遮化鹤的眼睛,近乎失控地啜泣道,“恨你……这幅样子……都是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化鹤垂下眸光,临予像他那颗坏掉的心脏,他必须很有耐心地安抚:“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要闹误会好吗?我适才说的都不是空话,我一定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我可是……我可是神——”

    话音未落,化鹤骤然如轰雷掣电,惊愣当场!

    顷刻间,时间如同撕扯的伤口般被无限拉长,所有事物都以一种极度缓慢甚至停滞的速度前进、演绎。

    临予从身体僵直到双目涣散,再到他如同断线的木偶倒在化鹤的肩上……

    “……”

    究竟是怎么从冰城中离开的,化鹤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他顶着寒霜,脊背微曲,保持着背人的姿势,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后唯余一背空空的风雪。

    化鹤只能模糊记起一些残片,那个瞬间好像没有血出现,只有一缕乍现的红光。

    化鹤大致能明白这短短一瞬发生了什么,炎师或者母神兴许早就算好了今天,但他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枚耳珰分明是他亲手做的,怎么就真成了法器?

    他一路走出城门,那座冰做的城池和宫殿在白茫茫的涡流中坍塌、陨落,这里飞舞的每一片细雪都在啜泣。

    化鹤跪倒在风雪里,听着虚无的泣音,眼前是一片红雾,他明白是自己在哭,却只有一滴猩红的泪。

    雪粒织就的雾中显现出一个人影,水茗祈咳嗽了两声,最终扔了件衣裳过来:“冰城邪祟仍有残留,雪中有恶诅,披上,起来,然后回去。”

    化鹤:“……”

    水茗祈等了片刻,明白如果自己不说清楚真相,化鹤是绝不会走的,于是她陈述道:“炎师和霜云殒身之时,曾将自己的武器留给了你,为的是来日护你周全。你不知神祇遗物大多积赞了主人的生灵,断然封了武器,因而其意志化作诅咒,如影随形,常伴你身侧。若今日你并未身处险境,是绝不可能触发诅咒的。正是因为感知到杀意,为了护你性命,才反杀凶手,她们的苦心,你要明白。傀儡而已,莫要因小失大,寒了先辈的心。”

    ——事实原是如此。

    化鹤垂眸,淡淡地盯着自己左胸上的刀刃。

    哦,他险些忘了,难怪这一路都很痛,原来这刀一直刺着他的心。

    他想起来了,临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诅咒让我留下,既如此,我也化作你的诅咒好了。

    ……嗯,他似乎还说了什么。

    是在喊我的名字吗?还是在说他其实也舍不得——

    哦,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

    化鹤。

    我太想走了。

    化鹤抬起头,没什么情绪地望着水茗祈:“他不是傀儡。”

    水茗祈说:“我不想为这事罚你第二次。”

    化鹤说:“他……”

    水茗祈道:“他只能是傀儡。”

    “不,不是不是!”化鹤双目布满血丝,恼怒道,“他不是傀儡,他是真实,他是有心的!都是你们的错,水茗祈!都是你们的错!!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化鹤仓皇地挥洒着咒力,那风雪咆哮着攻向水茗祈:“狗屁神!我不做!!我不要!!我不要做神!!”

    咒力操控着风霜,浩浩荡荡地袭来!

    “他有心,我也有心的啊!”化鹤声嘶力竭道,“你们还给我!还给我!”

    然而咒力实际毫无章法,水茗祈轻而易举就破除了,她将地上的衣服踢过去:“穿上。”

    就在她说完这两个字的同时,身后的风暴竟在顷刻间趋于平静。化鹤想要拔出胸口的刀,却仿佛失了所有力气,他懊恼地垂着脑袋。

    “……”

    不知这样跪了多久。

    水茗祈没有催,怀中的瓷瓶映出里面的火影,她抬手将衣裳扔在了化鹤的身上,不是很有耐心,而是很有自信。

    傀儡而已,她笃定化鹤不敢发一辈子疯。

    四周风停雪停,天地苍茫间,罪神已经尝到了破坏规则的苦果。

    果然,就在两人即将与风雪融为一体之时,化鹤忽然轻声开口了,他卑微道:“老师……”

    他说:“对不起,我错了……”

    化鹤喃喃道:“老师,我知错了。”

    化鹤道:“我会受罚,我会听话,我再也不胡闹了,老师……老师,你可以救救我吗……求你救救我………”

    化鹤说:“我好痛……这里痛,这里也痛,我好像要死了……”

    化鹤说:“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痛……我,我根本受不了……怎么会这么痛……我再也不玩了……求你原谅我,救救我……我生病了……求你给我解药……”

    水茗祈冷声道:“真灵之祸,因果之苦,非疾非病,你本不该动乱心思,如今醒悟就好,来日不久就会痊愈。”

    化鹤了无生气地点点头,顺从地披上了衣裳,跟随水茗祈回到神地。但他此番作为实在太过火,除了自食恶果,还须得遵守规矩,面壁思过一百五十年之久。

    一百五十年后,化鹤出关,他自知真灵是苦果,有了教训,他再也不敢逾矩,乖乖呆在规则框条之内。同过去万万年一样,他平日里除了上课,便是以折纸为乐,耗费光阴。逐渐地,山间再次被他的纸傀儡填满。

    红衣从树上垂下,仿佛摇摇晃晃的幔帐,他时常躺在树上打盹,喝着花露和果浆酿造的酒,有时很快活,有时却很失意。

    树底下有名打伞的白衣傀儡小僮,路过之时被化鹤倾洒的酒滴淋到。他仰高伞面,瞧见树上的人,习以为常道:“化鹤,你又喝酒了。”

    化鹤扔了酒壶,从树上落下来,他层层叠叠的红衫绽放而下。

    小僮后退两步避开,化鹤就罩了层结界,他说:“你怎么你怎么不藏一下呢?”

    小僮目光冷淡淡:“有什么好藏的,反正只有你能瞧见我。”

    “放肆,你太放肆了!”化鹤跌跌撞撞,扶着树犯头疼,“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只有我能瞧见?”

    小僮不厌其烦地说:“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化鹤目光震颤,登时酒醒。

    “住口!混账!你胆敢——”他一把掐住小僮的脖子,在对方毫无搏动的脉搏里,终于想起来了。

    他之所以能独自活得潇洒,是因为在这百年间,临予从没有离开过。起初的二十年里,化鹤被胸口的疼痛折磨到甚至无法起身。他躺在暗无天日的禁室里吃过很多药,一遍遍忏悔,好像这样就能求得保佑和宽恕,以减轻痛楚。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神啊。

    水茗祈骗他。

    吃药也痛,不吃药也痛。

    他的心口永久地留下了诅咒之刃的伤口,一天比一天空落落。要说他这个人也真是很可笑,既无法承受这样的苦痛,又不愿将痛楚的源头治好。

    后来的几十年,化鹤总算琢磨出了减轻疼痛的办法——他按照临予的模样,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彻彻底底的假傀儡。

    白昼将来之时,傀儡陪在他的身侧,化鹤蜷缩在傀儡身侧,不敢惊动这场梦。夜里他清醒了,便亲手将傀儡销毁,等待水茗祈每日的审查。

    化鹤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傀儡就是临予。

    而现在天色将歇,化鹤必须重复无数次的做法,将傀儡焚毁。小僮说:“你糊涂了吗?”

    化鹤说:“我清醒了。”

    小僮提醒道:“你心口流血了。”

    化鹤拢紧衣裳,遮住那里空洞的窟窿:“我会好的。”

    小僮扔了伞,在日落之时化成了一捧灰。化鹤捂住心口,在迎接审视到来的同时,也做好了迎接绞痛到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的准备。

    这样的日子过了过了多久?直到心口的诅咒和疼痛已经无法再令他发疯,生活仿佛回归正轨,然而世人可求得神祇保佑,神祇却面对死门无果。

    水茗祈的瓷瓶中焚毁了数十万的傀儡,每个傀儡都是临予的模样。终于在化鹤与她刀剑相向之时,她明白了什么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不再同先前两位一样,出了事就将化鹤关禁闭。水茗祈想了个新的法子,她将瓷瓶中的甘露尽数倾倒,化作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神山间被暴雨冲出一座大坑,又被雨水填满,成了座湖泊。湖泊仿佛一面镜子,之下有座幻相化作的领域,所有想念的、执着的、刻骨的岁月都装进蜃镜内。

    水茗祈道:“你不是放不下吗?多看看吧,看到你厌倦为止。”

    于是最让罪神长记性的惩罚从那一刻开始。

    往事斑驳,如同院墙上剥落而下的尘泥。这点碎屑落到晏安的肩头,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晏安睁眼,发现自己的额头有血流下。火云雀不知什么时候踩上了他的脑袋,俯身狠狠啄烂他的额心,这才将他唤醒。

    云雀是他就在宫中的眼睛,若非有大凶之事发生,它是绝不可能离开靖京的。

    晏安有些受惊,需要极力克制才没有推开化鹤。

    他说:“老师,醒醒。”

    化鹤失了力气,将脑袋埋在晏安的肩头,闷声道:“我痛得动不了……你不要管我了。”

    晏安心里沉沉:“此时此刻,你就不要闹脾气了好吗?我不会不管你,但靖京中——”

    话没说完,化鹤却拉住了他。

    化鹤愤恨地抬起头,他双目赤红,将晏安的手用力摁进自己的胸口,那里血气浓郁,湿漉漉的。

    “你说得好容易,却诅咒了我六千年……”化鹤盯着他,目光阴郁,一字一句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第94章 幽怨

    “你看我!这个可怜虫……”化鹤愤红了眼, 大笑道,“好可笑的神!心都伤透了,胸腔都空了!竟流不出一滴眼泪。你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晏安快被化鹤的神情击碎了。他注视着化鹤, 忽然深吸一口气, 再缓缓吐出,压着情绪道:“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你吗?”

    化鹤不看他。

    “我只是有点生气,气竟然连你也一声不吭就将我丢下。”晏安顿了下,“父母如此, 兄弟如此你怎么可以也这样?”

    正说着, 飞了老远的云雀忽然又拍着翅膀折回来。它落到晏安的头顶, 叽叽喳喳地蹦跳,仿佛晏安的懈怠令它怒火滔天。

    化鹤抬起头, 目光沉郁:“吵什么吵?把它扔了,我重新为你折一只。”

    说着已经抬手,晏安赶紧摁住化鹤的动作:“你打它干吗?我走的时候宫中已出现些前兆, 在这耽搁的这些时候, 不知山下已过了几时, 它平日里学你吃吃睡睡,很少沉不住气。恐怕宫中异变已生!”晏安垂眸, 轻声问,“宫中肯定派人来寻我了, 我来之后, 你在山下设了结界对不对?”

    化鹤抵回晏安的肩, 蔫了吧唧地“嗯”了声:“怎么办?”

    “打开结界, 我得回去。”晏安一手轻拍化鹤的背, 一手安抚头顶的云雀,心里暗自叫苦:怎么两只鸟都难哄?

    “不是说这个。”化鹤有些幽怨地抬起头, “皇帝将逆反的缘由推到我身上怎么说呢?他应当是明白我不把尘蚁的小算计放在眼里,又或者是背后有什么妖魔鬼怪撑腰,因此不怕得罪我,总之他猜准了,我的确懒得插手尘世争斗之事。”

    化鹤抹了眼角,恢复些活力,柔声道:“你是太子,我是神祇,天下人之于你我皆是苍生。可独独不同的是,你是凡尘身,就要管凡尘事,还要受凡尘事牵连,参与凡尘因果。一言蔽之,你现在回去,铁定完蛋!说不准整个国家都在通缉你我!”

    云雀闭着眼狂扇翅膀,刚要起飞又被拽下来。晏安直视他,说:“不。”

    “倘若你被万人唾弃,我被人人喊打,那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如此……”晏安说,“同流合污吧老师。”

    “……”

    化鹤怔忡在原地,片刻后,他才低笑一声,心情终于舒坦了:“我罚戒未完,真身又受损,此时下山容易暴露命门,况且蜃镜强行禁锢着我的魂魄,没办法脱身。不过你不要怕,我会和来时一样,分出灵识附身在它……呃,”化鹤瞥了眼正在吃晏安头发的火云雀,真诚地说,“我重新为你折只猫吧,我说真的,猫多可爱。”

    晏安制止道:“好了,你不要闹了。可爱不是重点不是,你别难过,我的意思是,是你就好不是,也别笑?”

    晏安语无伦次地将自己说红了,又扶额道:“我不说了,你懂我意思就好。”

    化鹤听得身心舒畅,胸口也没那么疼了,他笑起来,风流得很:“记得你说的话,忘掉的人要受一千年折磨。走吧,结界开了,我能感知到,山下那群凶神恶煞之众已经到了,千万小心。”

    话音刚落,化鹤的散灵就附进了云雀身体。晏安借用了化鹤的羽扇,扇掉了途中的浓雾。

    一路上云雀都叽叽喳喳,化鹤说个不停,热情似火,倒显得晏安很沉闷似的。

    晏安听着那些重复的盘问,道:“你能不能留些力气?”

    “你太冷淡了!”化鹤也是忍了一路似的,咕哝道,“分明瞧见了那么多就算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能半点不关心吧!”

    一提这个,晏安的脑子就顿时变得稀里糊涂。他不是没看见那位叫“临予”的傀儡的模样,也不是毫无疑虑,晏安头疼地说:“我们先不要说这件事了,给我一些时日捋一捋,眼下还有十万火急的事。”

    化鹤哼了两声,又开始了别的话题。

    几息过后,两人来到山脚,果真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排列规整的武器寒光。

    前有文臣老将焦头烂额,后有千军万马整装待发。

    晏安刹住步子,惊愣道:“这么多?!”

    化鹤像在说风凉话:“打不过吧?”

    晏安道:“你在幸灾乐祸什么?”

    “打不过就逃,不要管他们了!我们回山上过逍遥日子去吧,我早就不想做神了。”化鹤态度潇洒,“反正老师都死光了,谁也管不着我!天下各有其主,鬼怪伏诛受封,除了富贵发财,姻缘求子,世人其实根本不需要神祇。”

    化鹤原本站在晏安的肩头说话,不料他声音不大,却听得对面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

    为首的老臣几欲落泪:“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我等奉旨前来接殿下回宫!”

    “太子殿下受苦了!”

    “吾皇英明!太后退位,余党肃清,再无外戚干政。殿下流落在外,圣上日夜忧思,挂念殿下安危,如今河清海晏,殿下可随臣等回到圣上身边,承欢膝下!”

    “你们没睡醒吗?在说什么屁——”化鹤骤然飞起来,又被晏安捉住藏进袖兜里。

    晏安面色不改,恭敬道:“有劳诸位,正要回去……嗯?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臣欲言又止,擦着额角:“那个……殿下那位……”

    晏安回身说:“哪位?”

    他这声轻巧落下,却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群臣又齐刷刷跪下:“是……是姣子。陛下有言,当初未能好好款待姣子,若有机会,或再请姣子下山,陛下决计着好好赔礼。”

    晏安垂着袖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云雀的脑袋。他静立良久没说话,静得众人冷汗涔涔,背脊发凉。

    半晌后,晏安转身:“诸位久等,我适才通灵问了姣子,我走后他便开始了闭关修行,不管天下事。”

    晏安纳闷了。

    自己说的句句话都很和气,这群老顽固到底在搞什么草木皆兵,他这话刚说完,众人又是齐齐“啊”了声,脸全白了。

    晏安瞧出蹊跷,沉声问:“我料想诸君前来不会是为接太子,出什么事了?需要惊动姣子?”

    众人被戳穿心思,脸更白了。一是尴尬,二是惊惶,他们觌面相觑良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浑身抖得像筛子:“鬼……殿下……有鬼……”

    “你罗里吧嗦说什么呢!”旁边有个人将他撞开,自个儿挤到晏安跟前,声音铿锵,“殿下!靖京中混迹了疫鬼,城中瘟疫肆意,大伙儿自相残杀,早已血流成河!陛下虽和太后争了输赢,却滋生了心病,身体每况愈下!”

    晏安勃然变色,厉声道:“这种事还支支吾吾干什么?!”

    老臣狡辩道:“因为殿下您不在京中啊!”

    晏安冷道:“推得倒是干净!你们今日才到,到这里不过半日马程!若不是放任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之地,你们一个个岂非还在事不关己?!滚开!”

    这一声如雷霆敕令,唬得旁边牵马的随从手一抖,松了缰绳。晏安翻身上马,听到文臣拉长的声音“殿下——有轿——!”

    晏安充耳不闻,纵马在这林间穿梭。

    怪不得化鹤及时断了幻境,还放任云雀进入结界,原来是火烧了那么久,今日终于烧到了这群迂夫子屁股上,这才急了。

    左右两侧如箭一般冲来两名侍卫,晏安目不斜视,寒声说:“不必管这些老匹夫!今日记我一罪,我绝无怨言!不过如今长话短说,先将国中现状禀来!”

    侍卫迎着风声,说明了近来的情况。

    那日晏安出京过了没几天,皇帝便物尽其用,利用天象有异,放任民声哀怨。外戚干政,皇帝忍辱负重,手中握了不知收集了多少年的证据,在朝堂上和太后势力针锋相对,与此同时,对外的军队联合东起的义兵,将太后的亲兵尽数围剿。

    不过一日昼夜,靖京城中风云换变,朝中全然大洗牌。太后退让后宫,皇帝重掌政权,原本浑水摸鱼的昏官奸佞被一锅端,所谓国泰民安之象,原本该从那时候起。

    可没两日,城中忽然死了三户人,全家上百口人,竟一个不留。等仵作查验之时,才发现这些人身上有的溃烂生疮,有的化骨为水,有的手脚长出反趾……各型各类的怪相层不出穷,大多是面目全非,令人十分不适的死相。

    然而最蹊跷的并不在这儿,而是死无全貌之人当中,却有一部分人面容完好,除了浑身散发些病气外,并无其他怪异。

    然而不怪就是最怪。

    如此一来,不似寻仇,甚至不似人为,初步断案是死于某些疫病,但也无法排除是有人刻意传播疫病。

    然而还没等到查出死因,仅过了一夜,城里又是五家人户灭门死绝……一个时辰后,又是两户……疫病传播的速度快到骇人,前去调查的官员全死在了办案途中。

    疫病不可控,发疯似的从靖京往城外蔓延,整个列修近乎全部沦陷,而能自主操控疫病本领的,除了疫鬼作乱,众人想不出别的。

    发丝横过面颊时如刀割一般,晏安几乎是咬着牙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没事?!”

    左边的侍卫仿佛有难言之隐:“因为……因为……”

    右边的喝道:“都这个时候了,别再耽误事儿了!!殿下,是这样的,这场瘟疫并不是无差别蔓延,方才诸位安然无恙,是因为只有一个地方没有受疫病侵害,那就是皇宫。”

    左边的赶忙附和:“对对……这中缘由我们也不清楚……”

    耳边风声渐烈,袖口中的云雀爪子收紧,抓牢了晏安的衣袖,而与此同时,化鹤的声音钻入晏安的识海。

    化鹤道:“他们不清楚吗?他们最清楚了。为何瘟疫蔓不进皇宫,不会当真以为那些尘俗的砖瓦高墙有神通吧?当然是因为宫中供奉着姣子神像,姣子坐镇,八方邪祟谁敢近身。”

    晏安心跳如鼓,说:“世间供奉姣子的庙宇和神龛多了去了,难道你只显灵宫中那个?”

    “喂喂……我才不是‘权’字当头的神祇!”云雀在袖中乱挠,“哪怕是棺材里供我,我也会保佑他死得瞑目。为什么只显灵宫中,当然因为那里有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姣子神像,你忘了吗?那时我可没让他们称心如意。”

    晏安说:“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化鹤散漫道:“你要问我吗?当然可以,不过何不先问问你身旁这两位,最开始死的那三户人家里都有谁呢?”

    第95章 下怀

    经他提点, 晏安甚至不用问就反应过来,笃定道:“是祝家。”

    化鹤道:“不错。祝衫清曾收纳过冰晶碎片,冰晶之中什么污浊都有。若是这样倒还容易解决, 就怕这其中是黑心肝作祟, 真召唤了疫鬼。”

    晏安与他心有灵犀,沉声说:“追本溯源,遇归也是神祇,他同疫鬼一派狼狈为奸, 规则不是惩戒他吗?”

    “惩戒?他?!这坏家伙根本不受规则束缚!他手段又多又狠, 和邪祟为伍, 根本无所忌惮,谁都敢杀, 力量自然强大很多!哪管你什么烂规则?”化鹤用脑袋贴近晏安的骨节,有些郁闷,“不过这也只是种猜想。没办法……遇归阴晴不定的, 我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晏安道:“嗯。”

    他停顿了下, 又说:“老师, 若仅靠你的神像庇佑就能抵抗疫病蔓延的话,这些迂夫子就不会来寻你了。若是真有人设计, 我猜老臣们找到你这里,正是这名幕后黑手想要的结果。”

    这也太巧了。

    怎么会恰好在世间人推倒了姣子的神像后, 疫病就凭空滋生并大肆蔓延?偏偏宫廷内还存有最后一尊姣子神像, 受姣子庇佑, 更偏偏只剩这一隅之地不受疫病侵害, 引得众人追悔莫及, 只好又求到化鹤脚下。

    化鹤欣然,笑说道:“你猜得不错, 这怎么看,都太像心胸狭隘的小气神在蓄意报复。”

    晏安郑重道:“这很严重,并不好笑。”

    快马穿梭如风,等入靖京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不过几日,靖京已然变成了浩劫后的硝烟之所。

    昔日霞灯流转的烟火京都,如今俨然失了色彩,穹顶灰扑扑,城墙似乎被火烧过,焦炭的黑影高耸。其内酒幡杯盅、茶摊桌椅东倒西歪,烈日照亮大路,晒干的地面不是血与脓,就是各种呕吐的污物。

    抬眼所见除了灰,灰,灰……还是灰。遍地都是饿殍,一路上流民、疫民如同乱世中的浮萍,婴儿老人的尸首散在各处。

    有好几次,晏安都险些为惊彻天地的哭声缓下脚步。

    他疾驰在前,骑的是最快的一匹马,跟在他身侧的只有两名将士。晏安浑身都在发冷,进靖京没几步,左边的将士忽然夹紧马肚狂追,摸出张纸页似的东西拦在晏安身前:“殿下请等一等——”

    右边的那个同晏安一样,直接视而不见,绕过他。右边的将士说:“不必用此物!殿下乃是姣子的学生,定有神气护体,何须……”

    他话未说完,识海中传来化鹤一阵嗤笑,晏安骤然勒马,冷声道:“拿出来。”

    左边的将士得令,重新摸出那张纸页。晏安一眼就认出这并非什么普通宣纸,上面有红朱砂和蓝雀石为墨绘制的繁复图案,是姣子神座下的符纸。

    果不其然,左边的将士嘴快,忧心忡忡地交待了:“我就说贴上更为妥当一点!这是姣子的驱鬼符!靖京是疫源,其疫病不比城外,威力要大许多,神气未必能抵过疫病,须得请真姣子漏面镇鬼。”

    右边的将士只好继续解释道:“各位重臣和将军未受疫病侵扰,正是因为都携带了姣子的符纸。”

    化鹤听了,简直要笑死了:“瞎扯。”

    晏安接过那符,攥得骨节泛白。他火气越大,声音越寒:“……既然这符纸能抵挡瘟疫,为何不散发给百姓?”

    左边的将士只听了个皮毛,直言道:“这些符纸数量稀缺,只剩宫中姣子地庙观还存有部分,故而给各路军将和臣子分了——”

    话没说完,晏安忽然从马上跃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左边的将士重踹下马。晏安落到对方的马上,额角青筋隐现:“混账!”

    右边的将士见状不好,立马求情:“殿下息怒!!就算将这些符纸散发出去,救得了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万人啊!到那时,大伙儿只会为了争夺符纸而自相残杀,军将尚有武器傍身,寻常百姓却手无寸铁啊!”

    晏安正要发作,化鹤忽然“哎”了声,将晏安喊住:“虽是借口,但他说的不无道理。若不能全救,那还不如不救,只救一些,这岂非再将得救的人至于险境?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我不是气这个。民与官之间,民在前;民与权之间,民在前。”晏安的头隐隐作痛,道,“对了,这符纸当真是你画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化鹤讶然道:“我?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画出这么标志的符咒,我根本不会画符的!不过符纸上的涂料倒是我平日书写会用的,的确有几分神力。”

    晏安道:“那就奇怪——”

    化鹤说:“那不奇怪。若我猜得没错,现在就是我脚上踩了狗屎,也能被扒拉下来当成救命丹药。”

    “……”

    话糙理不糙。

    晏安没用符纸,将其揉皱扔在了地上。

    根本不是什么符什么咒起的作用,而是这场疫病受人操控,该往什么方向爆发是有目的性的。

    晏安一路驰骋,回了皇宫。意料之中,宫中比从前寂寥了,所剩不多的活下来的仆从也个个蒙着脸,没了活气。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见着晏安好歹会打声招呼了。

    皇帝正在寝殿内等着,臣子无要是不必前来上朝,为了防止疫病的传播,集体会议基本取消。

    晏安见了皇帝。

    皇帝不再是傀儡,却面相灰白得更像纸人了。他躺下床上,看晏安跪他:“父皇。”

    皇帝命宫人挑亮了烛火,拢紧衣裳下床:“皇儿,这么多年——”

    “父皇。”晏安又拜了他,“有些话不必说,我明白。如今疫鬼作乱当前,百姓如临水火,首要之事应是想出解决对策。”

    皇帝佝偻脊背,变得像潮湿洞穴里的残火:“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他自顾自坐下,斟了两盏茶,“此次疫鬼袭城,危及天下,如此事关重大,怎么不见姣子同你一起回来?”

    果然。

    晏安没有喝茶:“老师要静进修为,正在闭关,不过不必担心,解决疫鬼所需的法器和咒术,他都一并教与了我。”

    化鹤闻言,笑个不停。

    “那就好……那就好……”昏暗里,皇帝有些局促,“想你从小便聪颖上进,什么都学得很快,最是省心的一个——”

    “父皇。”晏安捂着茶盏,平声问道,“我听闻城中疫病最先始于三户人家,皆是满门死绝的惨状,此言可真?”

    皇帝被他屡次打断,明白他不愿提这事,叹说:“是这样的,无一例外。”

    晏安说:“这就很蹊跷,将军府不是出了名的无人看守吗?里面没有仆从和管家,祝将军呢,也死了吗?”

    皇帝道:“祝山青的尸骨不在其中,他失踪了。天下纷乱,朕也没有余力去关心他的下落了。”

    这的确很古怪,晏安对外虽如是说,其实心里却在与化鹤讲:“祝衫清不是和花侑同死了吗,她那宅子里从来没有别人,哪有机会死人?”

    化鹤道:“未必就是祝衫清。”

    晏安心里“嗯”了声,还要说什么,却听皇帝侍从提醒,说外面有臣子求见。皇帝撑着脑袋,似乎头痛欲裂,挥了挥手:“此事急不出个结果,你今日赶回来,先回去休息吧。朕……还有得处理些朝政之事,其余的明日再商讨。”

    夜里,宫里比从前多了许多长明灯。呆在这里面的人人都罹患上了头痛症,恶魇连连,难以安眠。

    所幸晏安的寝殿这边向来阒无人声,对比从前也并不萧索多少。

    刚一进屋,云雀就从袖口中钻出来,跳到桌上。晏安眼疾手快,立马捏了咒诀将床上的东西用被子遮起来。

    化鹤语气不羁:“遮掩什么?”

    晏安强作镇静,兀自斟茶:“没什么好看的,傀儡而已,不比老师做的灵活。”

    云雀偏过脑袋瞧他:“这么谦虚做什么?是怕我发现你做得逼真,抢了你的傀儡娃娃吗?”

    晏安手一顿,放下茶盏:“先说正事吧。”

    ——“我了解你的想法,可这皇宫能容得下多少人?”这声音倏忽从门外传来,那门上立了个修长高挑的人影,晏安立马警觉,开门之时,那人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

    哪管三七二十一,晏安拽过人火速关了门。

    这人不是别的谁,正是用了临枫这张假面的化鹤,想来他从云雀转移到了另一个傀儡身上,

    化鹤用手指勾了下对方的下巴,逗猫似的,哈哈笑道:“脸都白了,这么紧张?”

    晏安冷着脸坐下,瞧见桌上的云雀仍旧叽叽喳喳,只不过不像适才那样会说人话了。

    晏安道:“用力量撑起这样大尺寸的傀儡,没问题吗?”

    “我只是容易心碎,又不是酒囊饭袋,你连我万分之一的本领都没见过呢。”化鹤展开双臂,直率道,“没发现我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晏安正为疫鬼的事情烦恼,当下敷衍了句:“会好好穿衣服了。”

    果不其然,化鹤此次的装扮和从前不同,不再是敞着胸口,垮着宽松的袍子的浪荡子模样。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个腰封,上面雕琢着片片枫叶图案,比以往干练多了。

    化鹤也不恼,反而坐在他身侧:“书接上回。小晏,你若想将流民纳入宫内,能解决部分疫病饥荒问题的同时,恐滋生更大的祸患。我一直教你,若不能福泽同享,失了公平的一方总会拿起刀刃向同仁。”

    晏安垂下眸光,有些疲惫:“能救一部分是一部分。”

    化鹤蘸了茶水,连说“不不不”,他将湿润的指尖轻轻点在晏安的额间:“这只是第一个考量。第二个,若这背后真有推手,散播疫病的是他,疗愈疫病也兴许并非姣子的功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流民聚集入宫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正是明白漏洞百出的计划在山穷水尽面前什么都不是,你只有一搏。虽然外面骂声载道,但皇宫的确是最后一处安宁乡,到时候若连皇宫都失守了,岂非正中他下怀?”

    第96章 救世

    “那怎么办……”晦暗的烛火映着他半边脸, 晏安叹了口气,忽然问,“老师, 你还有符纸吗?”

    化鹤从身上摸出厚厚一沓, 压在桌上:“早明白你心思,若真有用,自然万事大吉,我今夜通宵学学。”

    晏安整理桌案, 搬弄烛台:“我也来帮忙……先前那些符纸和涂料都是你座下的, 只有其上的符纹出自他人之手, 我们临摹两三次,兴许能画个大概……嗯?怎么了吗?”

    化鹤支着脑袋, 眸中有熠熠的光彩,他就这样看着晏安,看了半晌:“没有, 我在想一个问题, 假使我不在, 你独身一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啊……”晏安强打精神,“我会先着手当下。譬如今夜先画完这满桌符纸, 明日再……唔……明日我再带些救济物出宫,民心溃散, 能安抚一些是一些吧。”

    “嗯。”化鹤分散符纸, “不过蚍蜉撼树也有学问, 你要考量后果。你知道吗?虽人人都猜这场灾难和疫鬼有关系, 但自下山以来, 却并没有感知到疫鬼的行迹。瘟疫来得蹊跷,但事实证明它只是寻常疫病, 顺从天地常伦。”

    化鹤停下手中动作,瞧他:“因而我不可轻易插手。从前倒没什么,若规则神罚降下来,我很担心牵扯到无辜之人。”

    晏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嗯”了声。

    化鹤又道:“不过不必忧心,我会在暗处追查。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嗯,我洗个脸。”晏安叫宫人打了盆冷水来,醒了醒神,这才厘清思绪,继续说,“刚说到哪儿了?后果么……我决议替父皇出面赈灾,不单单只是为了收拢民心,也能在借机在明面上查找疫鬼。若真是疫鬼作乱,但你却没有察觉的话,很有可能是混迹到了百姓当中。我知道的,你身为神祇,不能伤苍生,你不能杀的,我来杀。”

    化鹤似乎怔了下,随即低笑道:“殿下如此霸道,让我不油得心生仰慕。若有朝一日,我天命难转,恐怕也只能可怜地等着殿下前来拯救了。”

    晏安画符的手一抖,墨水晕出朵梅。他笑得身子都在发抖,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要对老师说一句‘胡闹’。”

    玩笑过后,晏安和化鹤对坐桌前,画了整宿的符纸。第二日化鹤重新附灵到云雀身上,跟随晏安出宫散发救济品。

    化鹤提议道:“你最好不要直接送人符纸。”

    晏安闻言“嗯”了声,将符纸夹在每份救济品中间:“百姓受灾难重创,朝廷却不作为。如今我再将符纸明晃晃递到他们跟前,更会让他们猜忌君臣无能。”

    化鹤道:“不仅如此。他们推倒了我的神像,不再信奉我,若将我的符纸递出去,怕是要将你毒打一顿。”

    晏安失笑:“如今人人自危,谁还有力气来打我。”

    长街绵延,路中央都行满了装载辎重的马车。

    百姓一双双目光如幽暗的鬼火盯着这边,他们神色怯怯,躲在打翻烧焦的杂物后面,没有人靠近。

    晏安瞧着有些难受,他带着脸帘,出了冷汗,背都打湿了。

    他配合车夫,将一箱箱大物件儿卸下来时,听周围人汇报说:“送往其余州县的物资粮食须得再等上个十天半个月,先前朝廷已经派发过一次救济粮,可天神不佑列修之国,数日秋雨,运去的粮食大半都发霉虫蛀了,如今只能邻近各个州县先互相支援,撑到新粮到的那天。”

    晏安说:“嗯。”

    卸下货物,布置好了几张长桌。晏安这才深吸一口气:“诸位!诸位受苦了,近日粮食物资紧缺,照顾不周——”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冲出来,侍卫立刻挡在晏安身前。

    “太子?!你是太子殿下吗?!”

    他这话如同扔进池子的石块,霎时间在人群里激荡出波纹。

    “太子?!他就是太子?!”

    “太子出面,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不知为何,众人听到他是太子,渐渐围了上来。

    晏安示意随从放开男子,他说:“是我,你病得很严重,这边有药和大夫,待会儿让他们为你治治吧。”

    那人喜悦道:“太好了!这些吃的……”

    “一人一份。”晏安挽起袖子,盛了白粥,“不可拥抢,不可多拿。”

    在场众人无不是面容全毁,浑身脓疮。他们从前虽算不上样貌出众,但至少是五官齐全,皮相端正的,如今受疫病影响,大多都没个人样,因此遮遮掩掩,踌躇不前,生怕晏安被自己的丑陋相貌吓跑了。

    他们饿太久,也被病痛折磨太久了,当前看到晏安跟看到救世主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晏安道:“诸位请先排好队!先领吃食,再看大夫!”

    然而这些人简直失了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几名侍从拦在外面,无数双手从人抢的缝隙中伸出来,如同疯长的枝桠和枯木。

    “殿下!殿下先救我!我快死了!!那个毒疮长到了我的胃里!!!!”

    “救命!殿下救救我的孩子!!”

    “我老婆快不行了!!我们已经十天没吃过东西了殿下!你行行好!!!!”

    “……”

    晏安放下汤勺,捏了咒诀,一道结界将众人隔开。他在结界之中,略微垂眸:“抱歉,请每次最多来五人,若前方哄抢多了,后面的人便少了。”

    这些都是他从宫中带来的精巧点心,海味补品。流民们拄着拐杖上来,晏安便一人发了一份打包好的。

    岂料这些东西很快就没了,很多人捧着碗上前来,乞讨第二份。

    晏安没想过能吃这么快,从前他在宫中之时,这些点心他不爱吃,每次只吃一小口便剩在食盒中。

    仆从们在背地里拿这事儿骂了他好些回。

    不过碍于他明面上的太子身份,众人大多敢怒不敢言。

    晏安抚道:“这个点心没有了,正在派人新做,请稍等一下。”

    面前的小孩眼睛又大又圆,盯着晏安摇摇头。他指着一旁的冷馒头,说:“殿下,可以不要那些点心吗?”

    晏安愣住:“什么?”

    “这些点心虽然滋补身体,可是我哥哥快饿死了。”小孩说着便哭了,“求你了……我不要点心……给我,给我几个馒头吧……我哥哥快饿死了……”

    这一瞬间,晏安的血似乎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有些呼吸不过来,说:“快……快,将我们吃的馒头和干粮都……都散发下去……”

    士兵说:“殿下!他们吃糕点,您吃冷馒头,如今再——”

    “混账。”晏安冷声喝斥了一句,他情绪难抑,脸色发白。半晌后他才挥挥手,道,“……没事,按我说的做。”

    结界一破,百姓仍旧哄抢而上。稻田里的东西种不出来,种子埋在地里泡烂了,晏安已经三天只喝了一碗稀粥,饭都过滤给了百姓。

    果不其然,这些符咒根本没有作用,病情该恶化的仍然恶化。

    夜里,晏安坐在破庙的烛台下,这里面的焚焦气味挥之不去,案几也是发霉的。化鹤变作傀儡,从背后夺了晏安的笔。

    化鹤轻声道:“五日不合眼,和谁比命长呢?”

    晏安没有转身,只是颓然地撑着脑袋:“马上寒风过城,就要到冬天了,疫病能稍稍遏制些,不过到了腊月寒冬……”他明显地停顿了下,长吸一口气,才说,“冬天,冬天更……没有收成……”

    晏安说到这,声音已然变调。

    “怎么了?”化鹤轻轻顺着他的背,“你做得很好,百姓们都在夸你呢。”

    “我知道,没怎么,只是……只是……”晏安撑着头,将脸全然遮挡,只颤声重复道:“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

    晏安抬起头,泪流满面:“……老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以为如今流民体弱……若成日吃些没有滋补的食物,又如何有力气和疫病抗衡……我,我怎么就忘了吃饱才是救命的……对不起,我真的……我明明见到了那么多饿殍……真的……对不起……”

    他伏在桌上,竭力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却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吸着气。

    化鹤只是面色平静,拍着他说:“好了……好了……”

    晏安哭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日天不亮,晏安就惊醒过来,看看天色,心说还好还好,正到晨日熬粥的时节,

    然而晏安醒来之时,无论是人身还是云雀,都已经不在了。他办公的案台上留了封信,上面附有解密,晏安用业火一烧,便显现出一行字来:

    不日而归,勿忧勿念。

    晏安对化鹤做事一向放心,没有多想,他得和手下抓紧煮粥。太子布善的消息传得很快,近两天越来越多的流民往靖京这边聚集,这让晏安的工作量变得繁重,他有些招架不住。

    天气渐寒,疫病传播的速度稍有减缓,晏安派送冬衣棉絮的途中,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对方是个青年,他手里抱着个小孩,身后跟着许多人,看样子像是他的父母和妻子。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围聚过来。晏安左右的侍卫立马丢下手中的衣物,准备拔剑,却见周围的流民齐刷刷跪了下来。

    “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殿下的草药当真有用!家中老母亲的皮肤今日已经精神了许多,偶尔也能下床走路了。”

    “我家也是!什么疫什么鬼的,吃饱饭什么病都没了!”

    “从前对殿下的看法有误会!不曾想殿下如今竟愿意和我们共苦!”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疮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只是能缓轻疼痛,实则那些发烂流血的地方却并没有愈合。

    这时,不知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句:“殿下……殿下!你看我身上的疮已经不痛了,我们有救了对吧?!是不是?”

    晏安忽然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叹了口气:“诸位先起来,有的人膝盖烂了,别将伤弄得更严重了。”

    然而方才那句话却像长了千丝万缕般,将所有人的心提起来,又将所有人的目光拉扯至了晏安一个人身上。

    众人期待道:“殿下?我们是不是有救了?!”

    “我们全家不求妩净,不求姣子,只求你啊太子殿下!”

    “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天天都在喊殿下的名字……殿下能庇佑我们的对吧?!”

    “一定是的对吧?!殿下你……还有你们……疫病都已经治好了,我们是不是也马上就会被治好?!”

    他们哪里知道,身在宫中的人不是治好了病,而是从未得过。晏安心中像压了块大石,沉得他喘不过气来:“诸……诸位……”

    “我们能得救的是不是?太子殿下,你说话啊!你说,我妻儿能得救的对不对,他们可是连睡觉都在念叨你!你说话啊太子殿下!!”

    逐渐地,人群失了耐心,没有人起身。从中冲出来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她跪在晏安的脚边,怎么都不起来。

    “太子殿下,我听这群刁民逼问你,肯定吓到你了!我知道的,你从小都住在皇宫,没有见过我们这种贱民,所以很害怕!我知道的!”

    晏安有些站不住了,因为他垂眸看下去,发现老妇怀里的婴儿面相发灰,气息微弱,已经将死。

    他说:“老人家……”

    老妇受惊似的:“不,我不是老人家!我只是……我只是昨夜突然白了头发!殿下!我……我不会逼你的,求你告诉我,近来我疼痛少了许多,这场瘟疫是不是快过去了!”

    晏安道:“姑娘……”

    谁料那女子忽然“咚”地声拿头撞地,道:“我求你……我求你告诉我啊!我快活不下去了,我家里已经死完了!!我活不下去了,求你说啊!你说啊!”她磕得头破血流,拉扯着晏安的手,失神地望着晏安,“殿下……我刚才差点就死了。”

    听了她这话,晏安才发现女子的脖颈处有一圈被绳索勒过的狰狞的血痕,但由于先前头发的遮挡,晏安没有看见。

    “你说啊殿下!”

    “殿下你快说,我们都信你!”

    “我们有救了对不对?!”

    “……”

    晏安后背全湿了,他勉强稳住身形,艰难道:“会……会有救的。我会想办法……嗯,我一定会救你们的。”他手掌冰凉,将女子扶起来,“你要好好活着……这是冬衣……来年,来年开春,”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众人眼中像骤然燃起来两团火,盯着晏安,要把晏安焚烧干净:“多谢殿下!我知道,殿下日夜都在为我们!”

    “太好了!”

    “殿下真是救世之主!”

    “……”

    当夜,晏安终于病倒了。他烧得恍惚,发狠似的要把这些时日的病全讨回来。

    意识飘忽间,他听到有人开了他的房门,下一瞬,那人来到床边,俯身抵住了他的额头。

    须臾后,那人离开他的额头,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晏安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角,喊:“老师……”

    化鹤说:“我在这。”

    化鹤瞧着床上的人病气环身,想要努力清醒,却反复陷入迷蒙。他轻声抚慰说:“这些事你第一次做,已经做得很好了。”

    晏安摇摇头,泪水立马盈出眼眶,他十分委屈:“怎么办啊……老师……我谁也救不了……”

    化鹤用指腹抹掉他的泪痕:“你要救很多人吗?所有人?”

    晏安啜泣道:“交换……”

    化鹤再次俯低身子,说:“什么?”

    晏安道:“神啊我愿拿我所有的寿数……去救他们。”

    化鹤这下听清楚了,他替晏安掖好被子,笑说:“傻子。”

    他一病三日,卧床不起。百姓一连计入没见着晏安,仿佛失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后面听说他病倒了,又纷纷为他祈福。宫内也被搅和得不安宁,据传闻,有侍女夜里送药,竟见着太子殿下寝殿内有两个高挑人影。

    眼看谣言从“鬼怪”变成“情郎”,越来越荒唐。晏安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下,于是他声称只是在练习老师教的傀儡术,夜晚寂寞,总得有人陪伴。

    许多人讪讪点头,纷纷表示理解。

    晏安瞧着这些表情,总觉得他们理解错了。

    冬天彻底到了,一场一场的厚雪压住枝头,百姓的房屋正在重建,许多从邻国贸易而来的粮食物资也逐渐解了饥荒,然而疫病虽靠气候压制,扼杀了部分散播途径,却始终不见彻底痊愈。凛冬一到,死的人却并未减少。

    答复药师齐聚宫廷,商讨钻研新药,但人才寂寥,许多英才也被瘟疫夺去了性命。

    晏安只生了场小病,很快痊愈。皇帝忧心不已,所有人都在说“幸好”、“幸好”但自那之后,太子整个人都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撑过这个冬日后,活着的还有多少人。

    来年春日,落雨后又是一场未知的劫数。

    然而就在有一天,化鹤却突然带来一个好消息,道:“我搜寻数日,终于找到了驱疫之法。”

    晏安正坐在破庙前,盯着落雪的眼眸里似乎亮了一下。

    化鹤道:“外面天冷,进来说。”

    他抬手捏了个火诀,就地烧了堆火:“母神率四大古族战疫鬼的故事听过吧?”

    “听过。”晏安道,“不过疫鬼未现身,又要如何战。”

    化鹤笑道:“我一介草根废神,可不愿逞这种威风。是这样的,母神殒身的方式和炎师她们一样,径直消散了。不过同样的,祂死前也留了些东西以备后患,从前我不明白,以为祂只留了死个折磨我的严师,如今我才发掘出来,祂留下的是祂自己。”

    晏安疑道:“祂的灵?”

    化鹤道:“也不算,是祂的所有,祂的四肢百骸,血、肉、骨、髓。虽难以考究具体什么部位化作了什么,但至少我知道祂除了造出炎师他们四个以外,还创生了七个新神。这七个新神得祂号令,选了七位接班人,而后周而复始,七神归于天地本初之态,如今已不知所踪。七神分别继承了母神的各类咒灵,成了各司其职的七个继承者。这些继承者需要繁衍,更需要传承,如今尘世间已传承了四个族群,剩下三个神族的弟子还无所踪迹,兴许还未复兴起来。”

    晏安抻直手臂,将手烤得暖和了些:“我听传闻,母神当年战疫鬼,用了一个阵法将疫鬼困住,这个阵法正须四个阵点,是不是和四大古族有关?”

    “孺子可教。”化鹤看他烤火,“我们可以试着复现那道阵法,不过霜云教我的阵法当中没有这一幅,这段时日我尝试通过用法和效力反推,仿拟了三千多种阵法图,筛了很多,猜猜最后还剩几幅?”

    晏安歪过头:“我想想……你这样得意,我猜还剩一百幅?”

    化鹤支着头说:“这么瞧不起我呀?”

    晏安道:“五十?”

    化鹤摇摇头。

    晏安又说:“三十?”

    化鹤说:“再猜。”

    “……莫非仅剩十幅?”晏安深吸一口气,撂担子道,“再错我不猜了。”

    化鹤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你还可以再崇拜一点。”他竖起食指,“只剩一幅。而且我敢保证,这最后一幅绝对和母神当年的四点阵同等效力。”

    晏安凑近,攥住化鹤的手指,配合地说:“是吗?你好厉害啊老师。”

    化鹤挨上了他手的暖意,瞧他眼波平静:“好没诚意啊。”

    晏安冷呵一声,似乎并不将其放在眼里:“我早就猜到了你的本领,老师——”

    他一声“老师”没喊完,就被化鹤反攥进手里。化鹤说:“早猜到还陪我玩儿?我被你耍得团团转……手又冷了,去暖暖。”

    晏安又旋风似的被化鹤推到火堆前,身子在抖。

    化鹤瞧他笑,心情也很好,散漫道:“我虽厉害,但到底比不过母神。我没有那种威力,四个阵点是绝对不够的,我需要十六处阵点,布阵之时这十六处不可有意外。”

    晏安道:“具体的意外是指哪些?”

    化鹤说:“处在十六处阵点中的人必须活着,且我开阵之时须得在祭月之时,也就是来年初秋。”

    晏安道:“这没问题,我可以多造几个傀儡保护。近段时间军营将士也开始重新训练,也能成为帮手。”说到此,晏安又问,“可是神祇插手,没问题吗老师?”

    化鹤说:“你放心好了。若是其中无疫鬼,此阵则单纯的用于驱散疫气;若其中当真有疫鬼,则在阵中必现原型。当下之际,先要请七族助阵。”

    晏安闻言,迫不及待:“现在就去。”

    化鹤说:“不等雪停吗?”

    晏安道:“等不了了。”

    七族之徒散落在世间各处,其中的族落创立者大多脾性古怪,不好相与。化鹤化作云雀陪在身侧,瞧过了太子殿下的委曲求全,霸道横行,厚脸皮有之,一言不合就开打也有之,同时也瞧见了他的坚韧和博爱。

    他们沿途路过了河流与海,千月镇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没有了活人,枯朽破败的房屋变得如同高山的缀饰,一点风浪就能将其全然吹进海里。

    离海进的岛屿上有座高大的石窟,分明从来没人住过,却干净得连蛛网都没有。里面有楼阁和庭院,两株红枫幼树垂着嫩苗,却仿佛千万年都没有成长过。

    化鹤化成临枫的模样,从身后走来,他说:“看这么久,也不过去碰一下吗?”

    晏安环顾这里的老古董,故作警惕道:“坏了要我赔吗?”

    化鹤长长地“嗯——”了声,而后正色道:“赔,得赔!这里可都是我的宝贝,你弄坏了,哪怕是太子殿下也得赔。”

    刚说完,晏安便伸手触碰到其中一株幼枫。只见刹那间,那枫树仿佛得了雨露甘霖般冲破桎梏,迅速生长舒展。

    洞窟内刮起阵冷冽的风,红枫脱离树梢漫天飞舞雀跃,仿若离散的火,太炽烈……

    化鹤凝望片刻,说:“你唤醒了它们,从此便是这里的主人,所有生灵供你驱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常春也可永夏。不过只有一点……”化鹤垂眸,轻声说,“若你热爱春日,这两棵枫树却只能常常繁茂,不随你意。”

    “可惜了。”晏安颇为遗憾,话锋一转,“原本预备了许多珠钗首饰当做赔礼的。”

    化鹤苦恼:“你说得太迟,圆满得太快了。”

    晏安被逗笑了,于是化鹤也笑。

    化鹤说:“此处看你很喜欢,便送你了,我早就想好了,为它提名‘精怪洞’好不好。当做我的见面礼。”

    晏安有些装糊涂,他掐头去尾,道:“既然送我,那我凡夫俗子,怎么取了个这种名字?”

    “非也,此‘精怪’非彼‘精怪’。”化鹤似乎想摸扇子,却想起扇子早送他了,“你如今是个小古板,以后就是大古板、老古板,我取自通俗的‘古灵精怪’,就是想让你活泼些。”

    晏安说:“我近来笑了很多了。”

    化鹤道:“不够,我愿你生生世世都要喜乐。”

    晏安愣了下,又笑:“怎么说得好像要离别了一样?”

    化鹤说:“是要离别,时辰不早,我们得离开这,去继续敲下一位神族长老的门了。”

    他们跑遍世间,晏安时常关注着列修国的事态,所幸虽然没有有效的缓解,却没有明显地恶化。

    化鹤又变成了云雀,陪着晏安当说客。

    有时候化鹤会忍不住好奇,说:“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不恨吗?这样不分昼夜,舍命奔波,值得吗?”

    而后化鹤明白了一个道理。

    世间有许多生灵都比他更适合做神。

    因为他的心向来是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