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若素

    须发尽白的老军医被寒英从军帐中拖出来时万分不满, 再一听是要做蒙汗药这种腌臜东西,举着拐杖就想往寒英身上甩,但好歹愿意卖穆谦几分面子, 又听要求这蒙汗药不能伤人, 还只是两个人的用量, 不情不愿的帮了这个忙。

    寅时一刻, 蒙汗药做好, 寒英带着来到穆谦军帐时,穆谦已经写好了两封信, 手里握着扇子一端,瞧着扇子下的玉坠子发呆。

    翌日清晨,黎梨正伺候黎至清穿戴,穆谦携了寒英拎着食盒进了黎至清的军帐。

    平日里, 穆谦经常唤黎至清去他的军帐一同进膳, 却极少来黎至清这里, 这一大早还冒着雨, 让黎至清着实诧异。

    “这么大的雨, 殿下怎么过来了?”

    穆谦一夜未眠,脸色并不好看, 但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本王饿了, 就让寒英去城内寻些吃食, 傻小子一下子买多了, 别浪费了,来跟至清一起吃。”

    穆谦说话地功夫, 寒英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完桌。

    穆谦在案前落座,招呼黎至清, “至清,快来坐。”

    两人已共同用膳多次,黎至清也不矫情,几步走到案前,竟有满满一桌子早点,黎至清一手虚扶着腰肋,缓缓坐下,“这么丰盛?那黎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肋骨伤着了?”穆谦见状蹙起眉头,说话间将一碗热腾腾地红豆粥摆到了黎至清跟前,转身招呼寒英,“去陪阿梨姑娘一起吃一点。”

    寒英一顿,点了点头,拎着剩下的食盒,跟黎梨来到了一边的小几旁坐定。

    黎至清见寒英和黎梨已经安顿好,笑着摇了摇头,“老毛病,不碍事。”

    穆谦见他不想细说,大约也猜到是肺腑间的旧疾,想等来日再寻个大夫好好替他诊治一番,可一想到,可能没有来日,一时间惆怅起来。

    “殿下有心事?”黎至清敏锐地捕捉到了穆谦有些低落的的情绪。

    穆谦索性将昨日与谢淳的对话,隐去谢淳劝说逃跑一事,大略讲了一遍。

    黎至清听着,脸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算算日子,金吉照似乎比咱们得到消息的日子更早,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举兵压境了。早知道当初就再逼一下徐彪,说不定还能把京畿那人揪出来。”

    黎至清语气中难掩懊恼,穆谦以为黎至清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将话题拽回,“至清,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军粮!若是咱们断了后方补给,纵然有狼牙拍守城,也坚持不了几天。”

    关于军粮,黎至清心中早有计较,此刻并不着急表态,问道:“殿下昨日得了消息,想必已经想了一夜,军粮一事,殿下有何打算?”

    穆谦道:“这粮若是京畿不能支援,咱们就得自行筹措了。京畿诸州的麦现下时节已经成熟,缴完赋税,当有盈余,京畿不肯作为,本王打算自行发函借粮,待京畿军粮到了,再悉数还上。如此,若一切顺利,又能再维持个十数日。若是不顺利,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穆谦还想到了西境,郭大帅一直对狼牙拍有意,若以狼牙拍图纸换军粮,亦或许能解燃眉之急,但狼牙拍就失了庇护之用。穆谦思虑再三,将这个想法吞回了肚子里。

    黎至清听罢,微微颔首,“此外,殿下切莫忘了向京畿发函求援,自今日起,每日一封,莫要间断,亦莫要提及北境筹粮举措,只坦言北境守军粮草难以为继的窘境即可。”

    “这是为何?”穆谦心中不解,“照谢淳的说法,有了闵州灾情,京畿已经自顾不暇,这般急迫求援,是何道理?”

    “不仅是求援,也是示弱。”黎至清轻叹一声,四境求援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北境的命脉、穆谦的命脉都系在了京畿一念之间。一想到京畿那群弄权的世家,黎至清不禁想到了肖瑜,“肖若素呢?他不是被派到了闵州处理灾情,怎么放任闵州乱成这样?”

    *

    闵州,知州府。

    披着外袍的肖瑜正在黎晗的搀扶下慢慢挪着步子,雪白的里衣上透出鲜红的血渍。

    “看天色,一会儿怕会再下雨,今天活动的差不多了,歇会儿吧。”黎晗温声劝着,说完还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肖瑜额头的汗水。

    “好。”肖瑜从善如流,被黎晗搀扶到院中石凳旁坐下来。肖瑜侧头,看到黎晗眼下的乌青,知他得知自己遇刺的消息,为即刻赶到闵州,不眠不休打马跑了五日,心下愧疚,“成瑾,辛苦你了。”

    黎晗走到肖瑜面前,蹲下身子,将肖瑜的外袍裹了裹。眼见四下无人,黎晗本打算把眼前人好生骂一顿,但摸到肖瑜冰凉的双手,一时之间又舍不得了,叹息道:

    “若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之前离开登州时,明明答应我不去北境冒险,结果转头就跑到了闵州,还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种得罪人的事,我不来,京畿现在哪有人肯来。”冰凉的双手被黎晗握在手中,肖瑜心中莫名安定。

    黎晗在肖瑜面前的石凳上落座,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血色还强撑的人,有些气恼,“你也知道是得罪人的事,刺伤你的人抓到没有,打算怎么处置?用不用我去帮你审。”

    “算了,不过就是些走投无路的灾民罢了。”肖瑜轻轻一笑,“你当个个都是黎豫么,在你黎侯爷的手段下还能咬紧牙关,闭口不言。”

    “别提那个混账东西,当初要不是你非要留他一命,他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安国侯府的水牢。”黎晗现在想起家门逆子,仍恨得咬牙切齿,“等再抓到那个混账,他若乖乖配合也就罢了,否则……”

    黎晗的话戛然而止,这种喊打喊杀的事,他不愿在肖瑜面前提,但眸子里皆是狠厉。

    黎晗的情绪变化被肖瑜尽收眼底,肖瑜犹豫了半晌,到底没把黎豫可能在北境的消息说出来,只道:“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我这个当师兄的,自然得看顾一二。改日你若捉了他,不妨先把人交给我,我帮你问问看。”

    肖瑜的心思,黎晗自然知道,无非是想回护黎豫,也不戳穿,头疼道:“我的祖宗,先顾好你自己吧,没有人被人当胸砍了一刀,还不当回事的。听说这次你出门带得禁军都是沉戟的亲信,怎么还这般懈怠!”

    “自然是亲信,要不然哪能这么听话。闵州的府库早就空了,如今这一闹洪水,再加上时疫,若是没有粮食,只会死更多的人。而军粮,不就是粮食么?”肖瑜笑着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泛着慧黠的光。

    这话听得黎晗一惊,“这么说,军粮在闵州地界被抢,是你有意为之?”

    “侯爷说话可要当心,莫要冤枉了下官!”肖瑜促狭一笑,明显拿起腔调来,“这粮明明是受难的百姓难忍饥饿自己抢得,下官为了守护军粮,还受了重伤,至今伤势未愈,怎么说是下官有意为之。”

    听完这话,黎晗心中已将肖瑜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肖瑜这步棋,走得是险招。闵州和北境的百姓,于肖瑜而言,都是同胞,都必须要救,但肖瑜纵然再有本事,也不是神人,没办法两边兼顾。如今闵州空虚,想要救济成千上万的受灾百姓,只有先挪用为北境筹措的军粮。因着一般军粮都有余量,北境军粮不至于即刻告罄,肖瑜先顾闵州眼下灾情,也就能理解了。

    黎晗回过味来了,为了赈灾的同时把自己摘干净,肖瑜这是玩了一手苦肉计!

    看着肖瑜胸前渗着血的纱布,黎晗心中怒火中烧,可眼前人又虚弱至极,现在还骂不得,只得埋怨起来,“你何苦要受这一遭罪!你堂堂相府公子,本就不是为了押送军粮来的,军粮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抢,也碍不着你的事。”

    肖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次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闵州地方势力错综复杂,这次若不放任灾民哄抢,后面常备军怕是要为了粮跟禁军起冲突了。届时,若是军队之间起了龃龉,那性质就严重了,到时候闵州才是真乱了。而且,京畿还有一票人等着抓我的错处,跟这群人斗,必须得万分小心,自然也得用些手段,否则,哪里能斗得过他们?”

    肖瑜说完,自嘲地笑了笑,闵州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棘手得多,京畿又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

    肖瑜不笑还好,一笑嘴唇更没了血色。黎晗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一把把人打横抱起,向着堂屋走去,“你这一手,倒是稳住了闵州,那北境怎么办?总不能沉戟不在北境,你就不管北境守军死活了吧。”

    黎晗这话纯属调侃,他眼中的肖瑜,一直是个心中有家国、将黎民百姓看得比世家利益还重的人,不可能只顾闵州不顾北境。

    肖瑜用苦肉计把自己伤成这样,本就理亏,知道黎晗肚子里肯定憋了火,也不敢惹他,眼见四下无人,虽然于礼不合,也顺从地任由他抱起。

    肖瑜把头轻轻地靠在黎晗身上,嘴角轻抿,眼中泛着寒光,“闵州三大世家,富甲一方,眼见着百姓受灾,却都视而不见,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既然赈灾他们不肯出力,那这军粮,就不能怪我让他们出血了!”

    黎晗微微诧异,“你的意思是,军粮能按时给北境送过去?”

    肖瑜冷哼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第062章 剖白

    滂沱的雨幕中, 马车已经停在了黎至清的军帐门口,寒英撑着伞,穆谦径直把人抱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穆谦当初作为监军来北境时, 兵部专门置备的那一辆, 车内宽敞舒适, 软枕暖榻一应俱全。榻下塞了几个药匣子, 匣子里装满了从京畿和冀州置办的润肺益气的药材。

    穆谦把黎至清放置在暖榻上, 扯过一条薄毯轻轻搭在他身上,然后颓然坐在了榻边。

    对着黎至清安静地睡颜盯了半晌, 穆谦才轻轻握住了黎至清外侧的手,这只手冰凉湿润,昭示着主人的身躯并不强健。穆谦把黎至清的手放在脸侧,轻轻捂着, 眸子里都是不舍。

    轻轻抚了抚黎至清的脸颊, 有些情愫呼之欲出, 穆谦喃喃道:

    “至清, 有些话, 本王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本王又有点怕, 怕你听后生气, 就不愿搭理本王了, 所以本王一直畏畏缩缩。可是, 如果再不告诉你, 怕是这辈子也没机会跟你说了。”穆谦知道,借粮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权宜之计, 能否借成,谁也不敢保证, 将希望寄托于京畿诸州,本就是一场豪赌。

    “至清,本王今天想跟你讲心里话,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你听了不许恼!呐,你不说话,本王就当你答应了,那本王可说了!”穆谦对着黎至清安静的睡颜,如同一个傻子一般,絮絮叨叨,“至清,本王喜欢你!哦对,用你们这儿的话说,是本王心悦你!”

    “哎!”穆谦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皆是苦恼之色,“本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本王就是爱上你了!你明明把本王算计得这么惨,可本王就是忍不住喜欢你!”

    “说起来,你怎么那么狠心,周围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逮住本王一个欺负!”穆谦说着,轻轻捏了捏黎至清的脸,仿佛已经狠狠地惩罚了这人一般。捏完了,又心疼得给揉了揉,“不过,本王大人有大量,就不同你计较了。”

    “方才,但凡你有一丝想离开北境的心,本王就肯定带你一起走了,哪至于出此下策。”穆谦把黎至清的胳膊放回榻上,怕他着凉,赶忙给塞回薄毯里,“本王知道你放心不下北境的百姓,不过,北境哪里轮得到你操心,既然本王接了这个担子,那北境就是本王的事情。万一,本王不是乌鸦嘴啊,本王是说万一,北境要是真不成了,你就好好在西境待着,不要想着给本王报仇……”

    穆谦说完,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本王大概自作多情了,本王在至清心里,大概也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哎,算了,这些就不提了,你要答应本王,好好地活下去。本王可不想刚下去没几年就见到你,到时候你又来算计本王,本王岂不是到了地府还吃亏!所以,你务必得活得久一点才行!”

    “喏,本王的象牙折扇,价值连城,留给你做个念想,万一路上有变,还能换些银两。瞧见没,上面还挂着你的玉坠子。”穆谦把扇子在黎至清面前晃了晃,仿佛睡梦中的人能见到一般,“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家小丫头片子,总是暗搓搓想把坠子讨回去,这次不用她讨了,本王给你就是。不过,要是这次本王大难不死,你得再还给本王!”

    穆谦说完,把折扇塞进了黎至清的前襟里,然后俯身,万般不舍地轻轻在黎至清唇上啄了一下,然后温柔的吐出一句:

    “至清,好好活着!”

    “寒英,我六哥呢?”谢淳的声音自车下传来。

    穆谦掀帘,“都上车吧。”

    谢淳应声先上了车,寒英顺势把黎梨也抱上了马车,安置在了暖榻下首的座位上。

    谢淳看着车上两个昏迷不醒的人,一脸迷惑,“六哥,你这是?”

    “谢淳,收好,这是本王给京畿的信,保你回京不受牵连,等你跟穆谚汇合,就立即启程吧。”穆谦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谢淳。

    “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啊?”谢淳尴尴尬尬地接过信函,眼睛就没离开被安顿在暖榻上的黎至清,“你怎么连蒙汗药都用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拐卖良家妇女呢。”

    穆谦听了这话,抬手作势要扇谢淳,谢淳立马识时务地闭嘴了。穆谦见状,不再理他,又拿出另一封书信递给寒英,“马车到了永宁镇,先送谢二公子与赵王世子汇合。京畿至清是不能去了,你护送他去西境,这信是本王给郭大帅的,务必把人和信一同送到郭大帅面前。”

    “殿下!”寒英哭丧着脸接过信封,显然还有话要说。

    “昨夜定好的事,不许再多言了!”穆谦板着脸喝住寒英,又见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不忍,伸手拍了拍寒英的肩膀,“你和阿梨姑娘的事,本王和至清都知道,他会成全你们的。”

    寒英听了这话,心头更添酸涩,死死攥住穆谦的袖子,他素来木讷,此刻万般滋味在心头,却说不出来,只得喃喃地叫着“殿下”。

    “这一路,无论至清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听,直接把人送到西境。阿梨只听至清的,所以,等到她快醒时,你就把她捆起来,然后把嘴堵上,否则你制不住她。这是本王最后给你的命令,听明白没有。”穆谦难得循循善诱。

    寒英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穆谦欣慰一笑,跳下了马车,对着驾车人打了个手势,“去罢!”

    待马车驶出北境大营,躺在榻上的黎至清立马睁开了双眼,眼神清澈灵动,没有半点被迷晕的迹象。

    黎至清没被蒙汗药撂倒,本打算装睡看看穆谦到底想做什么,没想到方才那些剖白,被一句不漏的收入耳中。

    暖榻下首左右两边的座位,右边躺了黎梨,左边并排坐着谢淳和寒英。

    谢淳担心穆谦,这次来得匆忙,什么打发时光的物件都没带,车外大雨瓢泼,为了防止雨潲进车内,车窗和车帘拉得死死的,连个风景也没法看。

    谢淳无聊的紧,大喇喇靠着车壁,眼神在车内瞎打量,他的座位靠近暖榻,一不小心就跟睁着凤眸的黎至清来了个对视。黎至清眼神凛冽,骇得谢淳一怔。

    “啊啊啊啊!你不是被迷晕了么?这晋王的蒙汗药,怎么不顶事啊!”

    寒英心忧穆谦安危,一直低着头郁郁不乐,听得谢淳叫唤,转头对上黎至清清亮的眸子,也被吓了一个激灵,“黎……黎先生……你……”

    虽然黎至清面上没有多少波澜,但此刻,寒英下意识觉得,黎先生在生闷气。

    黎至清从榻上坐直身子,冷冷地扫了谢淳和寒英一眼,起身从榻上下来,先来到黎梨身边,仔细瞧了瞧她的情况,确认并无大碍只是睡着,瞬间松了一口气,然后一把人抱起来放在榻上,把方才的薄毯仔细地盖在了黎梨身上。

    做完这一切,黎至清这才面无表情地做到了黎梨原来躺得的地方,然后朝谢淳伸出手,“拿来。”

    “什……什么?”谢淳下意识地就把手往前襟捂,那里收着穆谦写给京畿的信。谢淳幼时病弱,其在禁军任职的兄长为了锻炼他的身体,没少带着他习武,是以谢淳虽然拳脚未见得多厉害,但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黎至清是绰绰有余的。可此刻,谢淳面对着黎至清,就是打心底里发憷。

    “你想晋王死还是活?”黎至清不想废话,打蛇直接打七寸。

    谢淳一愣,一咬牙把信从怀里套出来,递给了黎至清。信封上已经打好了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

    黎至清也不犹豫,接过信封直接破了火漆取信,看完后,冷笑一声,“妇人之仁!”

    说着直接把信纸撕成了四片,整个过程从容优雅一气呵成,等谢淳回过神来,信已经撕完了。

    “诶,诶,别撕啊,你撕了我还怎么回京!”谢淳哀嚎一声,然后就想要去撕扯黎至清,被寒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黎至清眼神微眯,冷嗖嗖瞟了谢淳一眼,“二公子就这般回京,都不顾念晋王殿下的生死了么?”

    一听这话,谢淳瞬间泄了气,嘟囔道:“我可是冒着大雨来给晋王殿下通风报信的,他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

    黎至清并无十足把握,试探道:“会有办法的,咱们先回去。”

    方才已经蔫吧了的谢淳瞬间来了精神,“你逗我呢!晋王连蒙汗药都用上了,还不是怕你不肯走,这会儿要是把你送回去,他非宰了我不可!不信你问寒英,他看敢让你回去吗?”

    黎至清一时语塞,瞬间想到了方才穆谦的那些话,心脏仿佛停了一拍。不过,黎至清此刻顾不上思虑感情,眼下黎梨被制,他一个文弱书生,完全不是寒英和谢淳的对手。

    “寒英,晋王殿下一直待你不薄,有功素来厚赏,有错却无重罚,如今连你也要抛下他?”

    这些话说得寒英低下了头,寒英承认,黎至清的话都在理,但是他不能违抗穆谦的命令,也不愿对上黎至清此刻略带期许的眸子,“先生,殿下说了,送您到西境之前,您说的任何话,都不让我听。”

    黎至清:“……”

    第063章 将心

    黎至清被寒英气笑了!心道, 这一年,穆谦别的没长进,拿捏自己人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黎至清暗下决心, 等回头回了北境大营, 一定得把这事找补回来!

    聪明人, 总习惯于权衡利弊得失, 所以, 黎至清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因为以利诱之, 他总能轻而易举的戳中对方软肋。

    而像是寒英这种既有情有义又有些木讷的,就让黎至清甚为头疼了。有情有义之人,利不能夺其节,需缓缓图之;心思憨直之人, 难一点就透, 需娓娓道来。黎至清面对寒英, 实在没有面对穆谦时的好耐性。

    眼下的寒英, 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意思, 着实让黎至清苦恼。黎至清思绪飞转,试图找机会动摇寒英的态度, 奈何那蒙汗药后劲太大, 这会儿他只觉额头酸胀, 脑中一片混沌。再加上对这对主仆的作为颇为不满, 黎至清一时没有主意, 索性直接谴责起人来。

    “寒英,你可知道, 是药三分毒,再康健的身体, 也经不起折腾。阿梨今年才刚满十五岁,晋王殿下下起药来这般没轻没重,也不怕伤了人?暗箭伤人,这难道就是一军主帅的手段吗?”

    黎至清说完,眼带凛冽寒光瞥了寒英一眼,继而转头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黎梨,眼神触及黎梨时,眼神立马变柔和不少。

    “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们殿下绝无伤人之意。”黎至清的话太重,寒英不想穆谦蒙冤,立马辩驳,“这药是专门找军中的老中医配的,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伤了先生身体。得了军医准话,这才敢用在先生和阿梨姑娘身上。不过……先生怎么没事?”

    明明黎先生的身体相较于阿梨姑娘要更差一些!

    黎至清听他解释,知道穆谦这次是顾念着他的,火气被平复了不少。听得寒英疑惑,冷眼一扫,不咸不淡丢出一句,“想知道?让晋王亲自来问!”

    寒英虽然木讷,但也听出黎至清说得是气话,明显这黎先生仍在生气。这话他不敢接,讪讪地看了一眼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又把目光锁定在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黎梨身上。

    寒英瞧见黎梨额头洇着冷汗,有些心疼,想给黎梨擦一擦,又见黎至清面色不豫,不敢放肆,只得僵坐在座位上。

    寒英的踌躇被黎至清尽收眼底,亦瞧见了黎梨额头上的汗珠,赶忙从前襟里掏出帕子,却无意间触到了穆谦的折扇,折扇当即被顺手带了出来。

    穆谦不愧是京畿纨绔里的翘楚,象牙骨扇做工极为华美,扇骨触手生温,剔透如玉,黎至清搭眼一瞧便知此扇名贵异常。扇柄上挂了一个红穗子,穗子上绑着自己先时送他的那块暖玉。

    黎至清学着穆谦往日里悠闲时常做的动作,把扇子捏在手里晃了晃,那坠子便跟着摇动起来。

    穆谦从前总是喜欢盯着这摇晃的的坠子瞧,这坠子有什么好看的?黎至清略带疑惑地也学着盯了那玉坠子须臾,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微微一笑,把扇子重新收进了前襟。然后拿帕子轻轻拭去了黎梨额头的汗水。

    擦完后,黎至清瞧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然后又瞧了一眼干着急却什么也不敢说的寒英,直接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

    “你自求多福吧,等她醒了,黎某会实话实说,告诉她是你把她迷晕的。”

    寒英接了帕子,知道这里黎至清默许自己照顾黎梨了,心中狂喜,刚要开口致谢,却被黎至清后话打入深渊。

    不是说黎先生谦谦君子、明月入怀么?怎么这般记仇?一想到榻上这位小姑奶奶醒后的情景,寒英感觉天都要塌了。心中默道:

    殿下,属下都是为了你,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话分两头,看着马车远远离去的穆谦成为了孤家寡人。玉絮不在身边,谢淳和黎至清被送走了,寒英也走了。纵然身边还有从王府带出来的侍卫,但那些人都不是近前伺候的。

    穆谦回了军帐,想喝杯热茶驱一驱阴雨带来的寒气,待随行的侍卫送上茶水,穆谦抿了一口,才发现茶水已经放温了。

    穆谦轻叹一声,这种孤独的滋味,真不好受!

    人都走了,穆谦的心也孤独起来!越是这样,穆谦越能清醒的分析眼前的形势,虽然不想承认,但此刻他无疑是北境处境最危险的人。抛开大军压境的险境,按照谢淳的说法和这些年的传闻,一旦北境军饷和粮草被拖欠,京畿派驻的亲贵首当其冲成为北境挟制京畿的对象,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

    可是,要让穆谦不声不响就随谢淳逃了,穆谦是决计不肯做的。这种没有担当的事情,就算放在现代社会,穆谦也做不出来。更何况,这里还有对他寄予厚望的百姓,有从京畿来的禁军。禁军的几个指挥使都是世家子,一旦事情处理不好,他们也会受到牵连,更严重的,边防军和禁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融洽局面也会不复存在。北境守军自己先乱了,那平陵城、并州乃至北境都将拱手让人。

    穆谦最终还是决定自己留下稳住局面,并在有限范围内和盘托出内情,即便这个决定可能会为他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谢淳和黎至清已经被送走了,穆谦心中没了牵挂,一个人撑着油纸伞伞,冒着倾盆的大雨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路上,遇到了带着一队人进行巡防的苏淮和刘戍。两人见到穆谦,拱手行了个礼,面对着打在身上有些疼的倾盆大雨,他们没有丝毫的怨怼,还在大雨中送给穆谦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离队,跟着穆谦一起前往中军大帐,准备一早的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穆谦毫无隐瞒,将获知的信息毫无保留的告知众人,说完后,穆谦愧疚地低下头,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将代表京畿做好被众人唾骂的准备。

    众将面面相觑半晌,无人开口,一时之间军帐中陷入沉默。

    “京畿这群文官也忒不是东西了,粮草到不了,竟然连句屁都不放!”赵卫年纪大,资历深,又是个藏不住话的糙汉子,他受不了尴尬的气氛,率先开口了。

    “难怪黎先生来了就让开垦土地,这粮草还是得把握在自己手里!”老大哥开了口,刘戍立马接上,说着还顺手一巴掌拍在了站在他身边的苏淮的后脑勺上,“你瞧瞧你们京畿这群办事不利的,京畿诸州也没一个成器的!真不知道咱们北境的屏障,庇护了些什么玩意!”

    前些时日作战,穆谦总是将苏淮与刘戍放在一处,苏淮是个直脾气,与刘戍这种糙汉子相处起来非常容易,久而久之就两人熟识起来,时不时喜欢互呛几句,一吵必争个长短。这次被刘戍迁怒,却没狡辩,取而代之的是对京畿的寒心,自嘲道:

    “京畿世家想得都是相互倾轧,然后踩着对方向上爬,哪里有肯真办事的。若不是受不了那些腌臜事,谁乐意冒险跑北境来。”

    容修听得这话,也是百感交集。他与苏淮一般同出世家,但不是长房嫡出,素来不受重视,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从武,以期出人头地。

    众将发泄一通,赵卫见穆谦一直不说话,冲着穆谦道:“我老赵只会打仗,这种事也没啥主意,殿下,咱们听您的,您说咋办,只要不让老赵跟胡旗人投降,怎么着都成!”

    “对,听殿下的!”

    “殿下,您拿个主意吧!咱们都听您的!”

    “怎么不见黎先生,请先生拿个主意也成!”

    想象中的背叛和抛弃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条件的信任和依靠,穆谦百感交集。

    或许,京畿一直以来都是错的,京畿的世家认为北境边防军颟顸无知,把出身草根的他们当作北境的看门狗,危急时用他们抵御外侮,待到无暇顾及时,他们便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贱民。也正是京畿对边防军的这种态度,才会下意识在认知中将边防军塑造成野蛮不堪、不守律法、对京畿权贵随意杀戮的恶人。

    此刻,这群简单率直、对国家有着一腔热忱的糙汉子,用充满赤诚和希冀的目光看着穆谦,他们说,殿下,我们听您的!

    上一次,穆谦感到被给予无条件的信任,是他带兵打退胡旗军三十里后,平陵城夹道欢呼的百姓给予他的,而这一次,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袍给予他的。相较于未知全貌便全身心托付的百姓,这些朝夕相处的同袍的信任,让他更加感动,也让他更加坚定,他要撑起北境的一片天。

    穆谦从主座起身,向着众位将领抱拳一礼,“谦来北境,自愧尝怀游戏推诿之心!承蒙诸君不弃,并肩作战几十日,固城防杀仇寇,得一夕安寝。今危急存亡之秋,谦定当罄竭心力,马革裹尸,亦无二话。愿诸君与谦上下一心,同仇偕行,共御外侮!”

    第064章 将心(下)

    为了筹集军粮, 穆谦可谓煞费苦心。

    明路上,按照与黎至清商议的,紧急向京畿发信求援, 每日一封力陈当前战事形势, 劝说京畿不可因着军粮贻误战机, 导致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与此同时, 穆谦以北境守军的名义, 向诸州发函借粮,并允诺待军粮到位, 悉数奉还。

    在大营内,将全部限闲置的铁器悉数折价变卖,并将现下已经划拨但尚未购置军械耗材、草药的银两悉数统筹,两部分银合计不到一万两由刘戍和苏淮带着, 择北境并州、雍州、坝州临近诸镇, 就近购买粮草。

    同时, 经过与李守协商测算, 先应下南境世家狼牙拍的需求五十架, 合银五万两,由南境一次性以银票付讫, 待战事了解后, 北境分三批交付。

    一连三日, 京畿杳无音信, 诸州借故推托。倒是刘戍和苏淮得用, 传信回来,已购得粮食两万石, 正快马加鞭连夜往平陵城运。

    穆谦接到南境世家的回函时,穆谦脸都气绿了。这会子南境世家竟然趁火打劫, 将原来信中允诺的每架狼牙拍一千两砍为五百两,并且第一次只愿意付一半的银两,待到收到五十架狼牙拍,才肯付讫另一半。

    “这起子趁人之危的小人!”站在主位一侧的容修,看完信函后,把信纸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李守这三日一直与穆谦盘算狼牙拍,得知南境的小人行径,也气恼非常,“要论起来,咱们狼牙拍的成本倒是不足五百两,若放在平日里,都是为了御敌,这个价给他们也不是不成,可他们眼见着北境遭了难,来落井下石,未免也忒龌龊了些。”

    穆谦并未将愤怒宣之于口,可隐隐跳动地眉峰却昭示着主人的怒意。穆谦转头看到手侧的茶杯,摸起来想要往地上砸,手抬到半空,突然想到什么,又堪堪放下。

    穆谦忍了忍,最终还是拿起毛笔,用案上的宣纸写了回函,写罢顺手给了身边的容修,“再待个十日,若诸州还未有回应,就给南境回函。”

    容修接过,不用猜也知道,穆谦肯定是迫于无奈同意了,看着心中穆谦谦卑的辞藻,容修瞬间气红了眼,“殿下,我容修宁愿饿死在这北境,也不想你受这群人的嗟来之食!”

    一见容修这么大反应,赵卫也拿过信函略略一看,不满道:“殿下,咱们还真惯南境世家的臭毛病啊?”

    “哪天北境失守了,胡旗南下攻到南境怎么也得几个月,不是切肤之痛,没人在意的。”穆谦冲着赵卫疲惫一笑,然后起身,安慰般拍了拍容修的肩膀,“别赌气,你饿死倒是逞英雄了,这二十万北境守军怎么办?”

    这一拍,让容修心中更为难过,他明明在替穆谦不值,却反过来被穆谦安慰,一时之间红着眼眶抿着嘴,不肯吱声了。

    赵卫继续骂道:“妈的,京畿诸州的世家也忒不是东西,明显就是怕他们支援的粮食有来无回才借故推三阻四!”

    这一句点醒了穆谦,世家皆是无利不早起,若是利够重,就不怕他们不肯就范。穆谦转身回到军帐主位,又起了封信函,继续向京畿诸州借粮,并开出了优惠的条件:

    以晋王府房舍田产作抵,诸州粮草十日内能到者,得三分利,二十日能到者,得二分利,月内能到者,得一分利,最多十万石,余者勿取。

    做完这一切,穆谦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等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穆谦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瘫坐在了主位上。于人前,他是北境的希望,是支撑北境将士的信仰,他不能累,不能泄气,更不能认输,所以,他只能在没人时,悄悄地软弱一下。

    军帐外的雨还在下,不过这两日,雨势渐收,时雨时停,看样子,这雨也持续不了几日了。穆谦怔怔地盯着帐外的雨幕,他此刻竟生出了感恩的情绪,若非这雨下着,胡旗军队怕是早就挥师叩关了,哪容他这几日专心应对粮草的问题。

    穆谦挥退了侍卫,自己穿了一件蓑衣,骑着风驰出了大营。穆谦迎着雨幕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西城门。穆谦勒住了风驰,然后慢慢地进了瓮城。

    穆谦扫视了一圈这座空空的瓮城,月前,就是在这座瓮城外的沙地上,他为救寒英,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诱敌深入;也是在这座瓮城的城墙上,和黎至清一起,灭了胡旗的突击旗而一战成名,那时候肖沉戟虽然重伤,但人还在。

    如今,肖沉戟因伤回京,黎至清被送走,寒英被指派去护卫黎至清,只剩了他自己,孤零零地扛着北境的担子,守着这座残败不堪的平陵城。

    穆谦强迫自己打断思绪,挥鞭打马,从瓮城的外城门出了城,沿着城墙在雨幕中狂奔起来。雨水虽然已经小了,但雨滴刮在脸上,还是会疼;雨水浸湿了衣衫,再被冷风一吹,还是会冷,但穆谦此刻顾不得那么多,这些痛感、这份冷意,只让他觉得痛快!

    穆谦绕着城,甩着马鞭,以风驰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疾驰!他太需要发泄了!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未有如此大的担子压在肩上,更没有走入如今这般的绝境。

    无论是在现代社会,还是书中的大成,穆谦如今不过未及弱冠的年纪。

    城墙上巡防的士兵早就发现了穆谦,但都默契的没有去打扰他,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大帅,需要一个人宣泄一下情绪。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到风驰速度逐渐慢下来,穆谦才渐渐冷静下来。不远处,就是南城门,穆谦知道风驰也累了,索性进了城。

    甫一跑进城门,风驰前蹄跪地,跌在地上,也把穆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穆谦匍匐在地,雨水混着泥泞溅在他脸上、身上,然后自暴自弃般闭上眼睛,太累了,就疯这一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穆谦感觉雨水不再往身上砸,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锻靴映入眼帘。这双锻靴的款式穆谦再熟悉不过,是他往日里常用的款式,除了他自己,只给那个曾经借住他府上的人做过,那这双鞋子的主人……

    穆谦抬头,黎至清身着一袭月白长衫,举着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他身上,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黎至清平日里喜穿米色、瓷白,今日一袭月白,映着雨幕,让穆谦看怔住了,面对着黎至清伸出的手,迟迟未有动作,半晌才吐出一句:“至清,你回来了……”

    黎至清温润一笑,把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是呀,怕再不回来,殿下就傻乎乎的把身家都搭进北境了。”

    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穆谦缓缓地伸出手,握住黎至清时,发现那只手是温热的,黎至清身体孱弱,素来手脚冰凉,被穆谦打趣过多次。可此刻,就是这只往日里冰凉的手,把穆谦从指尖到心头都暖热了,然后把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拖了回来。

    借着黎至清的力道,穆谦从地上挣扎起身,不顾一身泥水,一把把黎至清拥进了怀里。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比上一次黎至清被徐彪劫持时更甚。

    穆谦把头搭在黎至清的肩膀上,口中喃喃道:“至清……至清……至清……”

    等回了北境大营,穆谦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窝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黎梨黑着脸煮得姜汤,而黎至清就坐在旁边的杌子上陪着。

    黎至清见黎梨摆了臭脸,知道她还在生气蒙汗药的事,又见穆谦整个人已经缓了过来,开始翻起了旧账,“黎某倒不知道,殿下还学过江湖门道?”

    “若本王直说,你肯定不走!”穆谦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想着赶紧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在军帐内环视一周,这才发现寒英没回来,忙问道:“寒英呢?”

    *

    一日前,永宁镇驿馆内。

    穆谚和黎至清分别坐于上首,谢淳挨着穆谚坐在下首,黎梨抱胸站在黎至清身侧,堂内左右站了两排赵王府的亲兵,而大堂上跪着被捆成粽子的寒英。

    寒英遵照穆谦的吩咐,一路无论黎至清说什么,寒英都未置可否,只依着命令,先把谢淳送到了永宁镇,然后打算从永宁镇入雍州,再从雍州取道并州,再入西境。

    可寒英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黎至清能在永宁镇与穆谚短暂的照面中,说服穆谚留下,并让穆谚站在了他那边。

    穆谚虽然于堂上高坐,但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倒是黎至清手里悠闲地晃着穆谦的那把折扇,嘴角带着笑意开口了。

    “寒英,这平陵城黎某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你为晋王殿下尽忠,黎某也不怪你。此刻黎某不为难你,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你即刻动身去西境送信,要么黎某把你绑回平陵城,等到了平陵城,黎某说服晋王殿下,届时再派你去西境。只不过,这一来一回,要耽搁几日,黎某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这平陵城的军粮能不能撑得住!”

    第065章 瑾瑜

    黎晗端着金疮药和纱布进门时, 肖瑜正在榻上,侧身支着手臂,拿着个小酒坛子, 悠哉悠哉喝着酒。因着知道马上要换药, 里衣并未系牢。领口处一片春光, 右边锁骨若隐若现。整个人懒懒散散, 看上去十分惬意, 如果胸前里衣没有隐约透出来殷红的纱布就更好了。

    黎晗一见肖瑜这副不拿身体当回事的模样就来气,把托盘放在案上, 走上前去在肖瑜眼前抬起胳膊,作势要反手抽人,面上还配合着做出了凶狠的表情。

    肖瑜早见惯了黎晗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知道他虽然行事狠厉, 但手段从未用在自己身上, 浑不在意地冲人一笑。

    黎晗的巴掌果然是抽不下来的, 肖瑜这一笑更让他泄了气, 只能无奈地、故作凶狠地瞪了肖瑜一眼。

    肖瑜被他这装腔作势的模样逗得心情大好, 当即笑出了声。

    “还喝酒,是怕伤好的慢不成?”黎晗再也忍不住, 上手夺了肖瑜的酒瓶, “你这副懒散模样, 说出去谁敢相信这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肖若素。”

    肖瑜正喝得尽兴, 乍被夺了酒壶, 眉毛一挑,不满道:“这楷模谁乐意做谁做去!整日里端着, 就在你跟前才宽松些,怎么, 你还嫌弃我?”

    “我可不敢。”黎晗早被肖瑜磨得没了脾气,又好气又好笑,“真该把你这副模样告诉肖相,看不把你发落到宗祠罚跪去!”

    “侯爷只管告状去,您若真有本事,就把咱俩的事通盘告诉父亲,到时候别说跪宗祠,家法打断了都是轻的。”肖瑜说罢,拿手朝着门口慵懒一指,“门在那儿,侯爷快去罢,现在启程,快马加鞭,说不定赶得上陪相爷用个晚膳。”

    “看你厉害的!”黎晗说着就动手拧上了肖瑜的脸颊,力道不算轻,还往外扯了扯。

    肖瑜吃痛,一巴掌打在黎晗的手背上,“松开,疼!”

    “你说郁相那般人物,怎么教出你们两个混账东西,整天就知道气我!”黎晗欺负够了人,慨叹一句便松了手,回身把酒瓶放在案上,端起伤药折回榻边,在肖瑜侧腰拍了拍,“坐起来,换药了。”

    肖瑜听话地坐直身子,把两条胳膊往身侧一抬,等着黎晗伺候,嘴上还不忘促狭,“侯爷好大的威风,连太子爷都敢骂!”

    世人皆知,郁弘毅离世前有两个名满天下的学生,一个是当今太子,另一个就是肖家大公子。而在登州收的黎豫这个关门弟子,却从未对外公开。

    “我说得是谁,你心里清楚。”黎晗说着解开了肖瑜里衣的系带,想了想,只把雪白的里衣松了松,没有直接脱下来。

    “那孩子从登州出走时,带着那么重的刑伤,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你还不死心又给京畿和四境诸州发了函,毁了他清誉,这还不解恨?”肖瑜有心误导,希望黎晗以为黎豫已死,不再追究,也算完成了对先生的承诺:无论将来发生何事,要保黎豫一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动了黎氏的根本,该吐的,我必要他吐出来。我已经答应你饶他一命,旁的你别操心了。”纱布缠得细密,黎晗隔着里衣,颇为麻烦地环着肖瑜的腰,一圈一圈解着纱布。这是个精细活,黎晗耐着性子,手上动作轻柔细致,没有丝毫不耐。

    倒是肖瑜先沉不住气了,自己动手脱了里衣,再加上方才黎晗的话不甚中听,开口就带了点脾气,“直接脱了不成?非要这么麻烦?”

    黎晗按住肖瑜,把里衣给他搭回肩上,曲起右手食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老实点,闵州湿冷,你又受了伤,再着凉了怎么办?现在还有时疫,当心招了你。”

    “得了时疫也不错,那我就在这闵州住下了,省得回了京畿,还得去应付老爷子挑得那些名门闺秀。”

    黎晗听得这话眉头直皱,开始怀疑肖瑜这次受伤,是否仅为在粮草被劫一事中摘干净自己。此时,正巧拆完了纱布,一条三寸长的刀伤映入眼帘,经过几日调养,大部分已经收了口,只有中间划得较深的地方,还洇着血。

    这条刀口,这几日换药时都能见到,本该习以为常,可黎晗还是忍不住心揪着疼了起来。

    “若素,相爷也是为了你好。等闵州事了,早些回回京畿,娶个名门闺秀,于你仕途有益。”

    “你让我去娶妻?”肖瑜不可置信的瞪大了星目,心头一怒,抬脚就往黎晗肚子上踹,“你方才也说了,我是世家弟子的楷模,呵!我自小聪慧,又勤奋好学,夙兴夜寐,寒暑不缀,先生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更别说责罚,如今为了你,我愿意回家挨老爷子的家法,你却劝我去娶妻?”

    肖瑜伤着,这一脚根本使不上力。黎晗只因着力被蹬退了两步,丝毫感觉不到痛。

    黎晗当然知道肖瑜的心思,肖瑜素来自爱,虽然有时不守规矩,但行事从不出阁,如今肯为了自己,打定主意向肖相明言,着实难得。可现下坦白,于两人均无助益,是以黎晗并不赞同。

    黎晗见肖瑜气白了脸色,只得又凑上来温声哄道,“别恼,别恼,还没包扎好……”

    肖瑜直接抢过纱布,斥道:“爷又不是女人,用得着你这般温言软语地哄?惺惺作态给谁看?滚!”

    “肖平!”肖瑜随手把纱布在身上胡乱缠了几圈,扬声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进门,“闵州三大世家的人还没到齐吗?”

    肖平入内,眼观鼻鼻观心,回道:“齐了,知道公子伤得重,都说要等您换完药,不着急。”

    肖瑜从榻上下来,蹬上靴子,走路还故意使劲撞了一下站在榻边的黎晗,走到衣架旁取下外袍披上,“他们不着急,爷着急!他们能等,北境等不了!走,去会会他们!”

    肖瑜说着,也不搭理黎晗,自顾出了门。肖平回头瞅了瞅被冷落的黎侯爷,露出一个可怜但爱莫能助的表情,然后快步跟上肖瑜的脚步。

    看着远去的肖瑜,黎晗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也跟了上去。

    肖瑜雷霆手段,来到闵州,立马让禁军围了知州府,拿了知州、通判等一干官员,下到了大狱里。闵州下级官员奏报诸事,治水、救灾和抗疫事宜,由肖瑜直接问询,其余事项由各级官员便宜行事。

    肖瑜毕竟是肉体凡胎,一应事务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遇袭受伤,一直没顾上与闵州三大家族照面。肖瑜本打算等把百姓安置妥当后再慢慢收拾这三大家族,没想到北境的军粮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再加上三家拜帖递了多次,肖瑜也无法对他们视而不见。

    肖瑜自打出了卧房,便没了方才的慵懒倜傥,端得一副世家公子从容得体的做派,举手投足间尽显谦和儒雅。黎晗瞧着肖瑜判若两人的模样,摇着头笑起来,携了随从,落后了十步远的距离跟着他。

    肖瑜知道那人在身后跟着,嘴角轻轻勾了勾,径直向前厅走去。

    肖瑜甫一入前厅,原本在下首安坐的三大世家镇国候府严氏、辅国侯府徐氏和忠义伯爵府成氏的当家人皆起身相迎。

    肖瑜面上露出温润的笑意,朝着三人拱手行了一个时揖礼,温声言道:“末学来迟,侯爷、伯爷莫怪。”

    “哪里,哪里,听闻若素受伤,我等皆忧心不已,如今登门叨扰,是我等冒昧了。”镇国候严敬率先开口,一脸担忧之色恰到好处。

    肖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严敬,其人约摸不惑之年,面容虽和煦,但眼神透着阴鸷。肖瑜心中暗暗揣度,既然此人先开口,那这三家当以其为尊。

    “若素,你还伤着,快坐下歇歇。”辅国侯徐齐要比严敬年长个几岁,眼神里没严敬那么多心思,热切地搀着肖瑜送到了主位。

    肖瑜稍作推辞,便于上首大方落座。待肖瑜坐定,徐齐转身才见到了刚进门的黎晗,见黎晗气宇轩昂,一身滚着暗线云纹的银白长衫华贵异常,便知此人来头不小,笑着问道:“不知这位是?”

    黎晗朝着三人颔首一笑,“逼人黎晗,登州人士。袭爵时,承蒙镇国候、辅国侯和忠义伯送来贺礼,尚未当面道谢,失礼了。”

    登州黎氏的安国候爵位,由老侯爷做主,跳过了儿子,直接传到了孙子手上。闵州三位家主之间迅速交换了眼神,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就是黎氏的新任家主安国候黎晗。早闻名满天下的肖若素与登州黎氏公子有旧,原以为肖若素来闵州,只带了禁军造势,没想到竟然还有黎候不远千里来为他撑腰。

    登州与闵州整体状况旗鼓相当,不同的是,登州以黎氏一家独大,而闵州则是由严氏、徐氏和成氏三分天下。如此论起来,三人虽然年长与黎晗,但实实在在比黎晗矮了一头。

    “原来是黎候,失敬失敬,怎么到了闵州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好叫咱们尽尽地主之谊。”老狐狸严敬再次开口,“黎候远道是客,也请上座罢。”

    第066章 布局

    到了平陵城, 众将各司其职,无人陪着谢淳玩闹,谢淳只能穆谦与穆谚的军帐两头跑。本以为穆谚好玩, 能相互做个伴解闷, 谁知道穆谚现在整日里就在军帐中闷着, 要么发呆, 要么就对着一篇《千字文》练字, 反反复复地写,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谢淳无法, 只得偶尔挑穆谦得空的时候,去他军帐中聊闲天。

    “啧啧,六哥,你是不知道你这个幕僚多威风, 在永宁镇把穆谚怼得脸色都不好了, 寒英也只有被他吓得哆嗦的份儿!”

    谢淳在一边聒噪, 穆谦一直充耳不闻, 专心致志的看军报, 直到听到这句,意识到谢淳口中的幕僚是黎至清, 才抬起头来,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本王也没顾上问, 至清放不下北境也就算了, 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还说呢,一路上黎先生那表情太简直要冻死个人!”谢淳一边说, 一边比划,整个人很是亢奋, 企图将方才的问话蒙过去,“幸好你给了他把扇子,他玩了半路,脸色才好点。”

    穆谦一听黎至清喜欢那把折扇,心情大好,把军报往边上一放,“说重点,不是让你跟穆谚回京么?”

    穆谦对这几个与自己一起玩闹到大的兄弟还是很了解的,有着世家子弟的世故圆滑,但也有大部分世家公子已经丢了的赤诚和仗义。穆谦一直知道,他们待自己有情有义,但这份情谊也只限于,谢淳会在收到消息后即刻冒雨前来通风报信,但他绝对不会陪着自己等死。所以,能将谢淳留在北境的,必然有其他原因。

    谢淳见穆谦执着,瞬间安静下来,认真道:“六哥,虽然黎先生看着不大好相处,但他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样回京,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前途必毁于一旦。对我而言,前途如镜花水月,只要衣食无忧,旁的我不在乎。可临阵脱逃是大罪,搭上的不止我的将来,还有父兄的大好前程,甚至还会连累整个谢家。”

    穆谦听罢便确定,这般分析出自黎至清之口。黎至清为人处世从不咄咄逼人,只冷静地陈述眼前利弊得失,等他讲完,听得人基本上已经认清了形势,心中也有了决定。

    谢淳继续道:“这些年,我仰赖父兄宠爱,惹是生非恣意妄为,本就混账至极。此次爹爹爱子情切,家书言明危机形势,言辞迫切命我回京,却只字不提阵前脱逃会累及父兄。当时我头脑混沌、颟顸无知,完全不顾父兄安危,只一心逃离北境,实在是不孝不悌,幸得黎先生一语点醒。我无心向学,难以致仕,于父兄全无助益,如今更不能再令他们蒙羞了。”

    这番话从谢淳口中说出,让穆谦惊诧不已,走上前去,搂着人的肩膀拍了拍,欣慰道:“长大了。”

    谢淳性格素来跳脱,活得也通透,极少这般剖白,如今又被穆谦带着老父亲般的语气表扬一句,谢淳立马脸红起来,梗着脖子转移话题:

    “六哥,你整得那蒙汗药可真不好使,刚上了官道,我就发现黎先生竟然睁着眼,着实骇着我了!”

    “什么?”穆谦听了一惊,那蒙汗药足够睡到永宁镇,怎么他这么快就醒了?那当时自己的表白,他听到了多少?“他是在哪里醒的?”

    谢淳努力思索半晌,无奈道:“记不得了,大约是刚出北境大营不久。”

    穆谦听罢,心中稍定,又问:“那黎梨姑娘呢?”

    “黎梨姑娘是咱们跟穆谚汇合后才醒的,你不知道,一路上黎先生每每瞧见昏睡的黎梨姑娘,那表情就恨不得要杀人。”

    那黎梨能睡到永宁镇,证明药效没问题,要论身体底子,黎至清似乎还没身边的小丫头好,那他怎么醒的这般早?穆谦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抬手在鼻梁上挠了挠,随口道:

    “净瞎说,他若生气了,顶多面上冷些,哪至于要杀人。穆谚回来,也跟你是一样的考量?”

    “大抵是!”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拧了起来,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大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诶诶,六哥,你别瞪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瞪眼可吓人了!之前在中军大帐也是,威严异常。”谢淳被穆谦瞪得缩了缩脖子。

    穆谦自己都没意识到,北境岁月的磨砺,让他不知不觉中沉淀出了一方霸主的气场。

    穆谦板着脸,“刚才问得你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聊时,避开我了。”

    那日马车上了同往平陵城的官道,黎至清多次尝试说服寒英,可寒英这个一根筋全然不听,实在觉得要被黎至清说服了,寒英就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装死,着实让黎至清伤脑筋。最终,黎至清铩羽,就把矛头转向了谢淳,一直把谢淳说到动摇为止。

    到了永宁镇,黎至清见到穆谚后,并未当着众人的面与穆谚详谈,邀了穆谚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丈远,具体聊了些什么,谢淳并未听到。但远远瞧着,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穆谚的脸色就变了几变,回来后更是直接让人拿了寒英。

    “穆谚如今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而且还油盐不进。啧啧,不得不承认,黎先生是这个。”谢淳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瞥了瞥嘴,在穆谦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然后道:“你要想知道,不如问问黎先生,我瞧着他待你可不一般。”

    穆谦对“不一般”这个词很是满意,正要问谢淳黎至清哪里待他不一般了,还未开口,如今给穆谦当亲卫的银粟进帐,行了个礼,恭敬道:“殿下,赵王世子差人送了密函,请您过目。”

    银粟说着,将一封尚未打火漆的信函呈给了穆谦。穆谦没接,搭眼瞧了一眼那个信封,便知道这是监军给要给京畿的密报,这些日子,穆谚发密报,必先差人呈给穆谦过目,而后由穆谦的人打上火漆,再送往京畿。

    穆谦一挥手,“不看了,打上火漆,发出去罢。”

    银粟刚领命要退出去,却被谢淳拦住了去路,“六哥,还是看一眼,万一他算准了你后来就不看了,在信里阴你呢!最好也把信请黎先生看看,咱读书少,别有些文字游戏瞧不出来。”

    一听这话,穆谦便乐了,“读书方面,穆谚与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他能玩啥文字游戏。你方才不是说怕他么,怎么现在半句不离黎至清了?”

    穆谦打趣完,冲着银粟给了个眼神,银粟会意,立马把信函交到了穆谦手上。

    “我只是觉得,他能帮你,再说了,我怕他和我佩服他,这不冲突啊!”谢淳一脸满不在意,并不在乎穆谦的打趣。谢淳见到穆谦看了信函,面色不似方才轻松,赶忙问道:“怎么?他真阴你了?”

    “没有,算是帮忙了。”穆谦摇了摇头,然后把信函递给了谢淳。穆谚在信中除了往日的保平安之外,更是将北境粮草困局再三申明,言辞激进到穆谦都觉得有些过了。

    “哦,原来是粮草啊?”谢淳看过信函,面上并不惊讶,“我们从永宁镇动身时,他已经修书一封给赵王了,信中早就提及,请赵王在朝中协助从旁周旋。”

    穆谦看了看眼前的谢淳,穆谚做的事,谢淳同样也做了。

    如今,穆谦终于明白,黎至清为什么非要把穆谚和谢淳留在北境。也明白,当初自己决定助二人回京畿就是在自掘坟墓。赵王对这穆谚这个嫡子异常疼爱,如今穆谚在北境,遇到了粮草之困,赵王必定在京畿尽全力张罗此事,而赵王作为今上胞弟,在京畿分量举足轻重。而圈住了谢淳,就相当于将谢家拉了进来,而谢淳的亲爹当朝枢密使,那西府也势必要为北境出力,此外,怕是秦王为了拉拢谢家,也得装模作样出一份力。

    如此看来,此时的北境,在京畿就变得重要异常,甚至北境的安危已经远超闵州了。黎至清的这般用心,让穆谦很是窝心。穆谦突然发现,自从昨日在雨中被黎至清捡回来后,今日还未见过他,索性丢下谢淳,向着黎至清的军帐走去。

    今日雨势渐歇,如今午时刚过,天上只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穆谦撑着昨日黎至清落下的油纸伞,脑中皆是黎至清一袭月白长袍,将他从泥泞中拉起来的画面。

    黎至清的军帐,从前允许将士随意入内,后来被穆谦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硬闯,就变成了只能穆谦一人随意入内。穆谦掀帘,甫一入内先见到守在门口的黎梨。

    黎梨见到穆谦,立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朝着桌案方向指了指。

    穆谦顺着黎梨的方向看去,见黎至清披着一件外袍,伏在案上。穆谦立马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低头审视着眼前的人,见他面色柔和,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

    穆谦想了想,心一横,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第067章 怂了

    黎至清素来浅眠, 在穆谦手触到身体的那刻,他已经醒了。那日穆谦的剖白言犹在耳,黎至清没想明白听到那些话自己是什么感觉。羞恼是有的, 自己堂堂七尺男儿, 岂能被旁人当成女子惦记!此外,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回旋, 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又堵在胸口,让他莫名心安, 又有些彷徨。

    如此亲密的肢体碰触下,黎至清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面对穆谦。一耳光扇过去,骂他无耻?这种贞洁烈妇的行径,若是做了, 跟一个恼羞成怒的女人有什么分别?顺从的接受他的好意, 把这当作是知己兄弟间的善意?明明穆谦的心思没那么单纯!

    黎至清纠结须臾, 最终没出息地选择了逃避, 闭着眼只当是睡熟了, 反正上次也是这样做的!

    黎至清此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从前,在黎氏宗祠内公开受审, 他没怂;被关进专门为他准备的水牢, 他没怂;逼供的酷刑加身, 他没怂。此刻, 面对人畜无害的穆谦, 他却怂了。

    黎至清觉得丢脸,待被安置在榻上, 立刻假意在梦中翻了个身,面朝内沉沉睡去。

    也多亏穆谦是个不拘小节的, 否则此刻肯定能看到黎至清通红的耳廓。

    穆谦安顿好黎至清,转头看向黎梨,眼神中探寻的意味明显,怎么放任他伏在案上睡了?

    黎梨压低嗓音道:“从前我家公子睡着后,但凡将他唤醒,他就不肯再睡了,更别说去榻上了。”

    穆谦听了这话,不知道该心疼黎至清自律还是该笑他傻,都累得睡着了,去榻上躺一会儿怎么了?这话穆谦不想当着黎梨说,只由衷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黎梨听罢直接撇嘴,“那可不,只花了一日功夫就赶回来了!偏偏有些人,好心当成驴肝肺,给我们下蒙汗药。”

    穆谦瞬间尴尬,在脖颈后抓了抓,“那啥,既然至清睡着,本王就不扰他好眠了。”

    说罢,逃也似的出了军帐。

    待穆谦离去,黎至清轻轻转过身来,坐直身子,“以后别拿着蒙汗药的事挤兑人家了,他也是一片好意。”

    “哎呦,公子,你醒了!”黎梨目光本来都在穆谦身上,转头见到黎至清醒了,着实吓了一跳,“您这无声无息的,可有点吓人了,前几日寒英被您吓得好几日没睡好。”

    “哦?他没睡好,你怎么知道的?”黎至清眸子里蕴着笑意。

    黎梨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自那日被蒙汗药迷晕在永宁镇醒来后,着实给了寒英不少脸色瞧。

    寒英自知理亏,本想找机会慢慢哄人,可立马要被黎至清派去西境,怕动身之前哄不好黎梨,等回来之后小姑奶奶会更生气,急得团团转。寒英素来老实,也从不拈花惹草,于男女之事上,只对黎梨一人动过心,动身在即,他却仍束手无策。还是谢淳这个情场老手,见寒英受着夹板气,着实可怜,教了他几招,让他去黎梨面前卖惨,黎梨这才不情不愿地原谅了他。

    这没睡好,自然是寒英卖惨的说辞。黎梨听着黎至清打趣,面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公子这么欺负人,我可生气了!”

    黎至清眼中笑意更甚,“生气了可怎么办才好?等寒英回来,说不定该去他年前告状了!”

    黎梨对黎至清那是绝对的好性子,要是寒英敢这样,黎梨早就把人的脸挠花了。而现在,她只是面上更红了,气得直跺脚,樱桃小口一噘,“公子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别气别气,我不说了。”黎至清玩笑够了,也怕小丫头真恼了,立马敛了促狭之心。想了想又正色道:

    “阿梨,寒英为人老实忠义,是个值得托付的。从前我曾试探过晋王,他也同意你跟寒英的事。我想着,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去同晋王商议,让他为寒英谋个安稳些的职位。你们早些成个家,过自己的日子去罢,别再跟着我们奔波。有人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些。”

    黎梨听着,面上红霞逐渐消减。黎至清的话黎梨听明白了,他是想让自己跟寒英远离这些纷争,“公子,你不要我了?”

    “傻丫头,我这身子骨,你晓得的,没法子看顾你一辈子。”黎至清温润一笑,他的肺腑早在黎氏的水牢里被搞垮了,如今又点灯熬油般费心劳神,年命不永已是不争的事实。小丫头在身边费心照顾了他几年,他自然要为她谋划好将来。

    黎梨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想法,眼眶中瞬间蓄满了晶莹,“公子别说丧气话,晋王待你这般上心,肯定能治好你的!你没瞧见,咱们那辆马车,车座底下全都是治疗肺腑的药材,寒英说都是晋王从冀州买的,一直带到了并州,又塞进了咱们马车。公子你别泄气呀,慢慢养肯定能好起来的。”

    一听到穆谦的名字和那些药材,黎至清眼神一黯,见小丫头一时激动还急红了眼眶,赶紧笑着安慰,“好,听你的,慢慢养。”

    只是这笑容里,掺杂着些苦涩。

    *

    话分两头,与三大世家寒暄,肖瑜面上一直噙着温润的笑意,举手投足尽显世家公子的优雅得体。一盏茶功夫,从先贤巨著到稗官野史,从天文历法到山河地理,无论话题起到何处,肖瑜总能对答如流,黎晗间或插上一两句,众人相谈甚欢,却没有一句涉及闵州政事。

    在座五人仿佛已经达成默契,谁先开口,便失了先机。眼见着太阳西斜,肖瑜先前失血过多,体力已经有些不支,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耐着性子与三位老狐狸周旋。

    肖瑜虽面上装得好,外人难以瞧出端倪,但一言一行落在黎晗眼中已尽显疲态。

    黎晗心疼不已,决定推上一把,“想来侯爷和伯爷都同本侯一样,今日聊得很是尽兴!不过天色已晚,若素还伤着,咱们今日就到这儿罢!反正若素这些日子都在闵州,跑不了!”

    肖瑜与黎晗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说起来,末学案上还积了几份公文,还有关于北境军粮的札子今日要报给京畿,就先失陪了。”

    肖瑜说着,装模作样地起身向三人告辞,起步就要向门口走。

    三个老狐狸彼此快速交换了眼神,如今粮食和药材短缺,肖瑜为了重修堤坝、抗洪救灾和应对时疫,势必有求于他们,此刻他们尚有筹码与肖瑜谈判。肖瑜有京畿做后盾,等他从邻近诸州得了支援,解决了这三件大事,他们手里就没有牌可以打了。

    为见肖瑜一面,他们已经等了数日,肖瑜不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做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他行事果决,雷厉风行,再等下去,他就能腾出手来处置被他扣起来的地方官了。而三大世家早就与州府相互渗透,州府官员,他们不能不保。

    最终,还是严敬先开口了,“若素留步!想来这公文绕不开闵州的灾情,严氏受这一方水土滋养,也想为闵州的百姓尽一份心力!”

    “哦?”肖瑜闻言驻步,又坐回上首,“严侯有何打算?”

    严敬咬了咬牙,“洪水过后,数万亩成熟在即的夏稻被毁,先时囤积的粮食,被洪水一泡,也都发霉发芽,不能再食用了。为了救助灾民,严氏愿捐粮一万石,虽然于灾民而言,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也时严氏的一番心意。”

    肖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未置可否,面上也是淡淡的,不喜不怒,让人瞧不出态度。

    徐齐摸不透肖瑜的意思,继续道:“徐氏亦有为灾民尽一份心的打算,如今徐氏商铺刚从邻近州府进了一批清热解毒的药材,打算全部捐给州府,助若素一臂之力。”

    肖瑜微微一笑,这笑三家方才都已见了多次,无他意,仅为礼貌罢了。

    两位侯爷都开了口,仅有伯爵爵位的成氏也坐不住了,成芮立马道:“我成氏亦有此心,但成氏不比严徐二府,家中生意不涉粮药,以布匹居多。此刻正值夏季,想来布匹并非急需,思来想后,决定直接捐银五千两,由若素便宜行事罢。”

    肖瑜听罢,亦朝其微笑颔首。

    粮食、药材和银两?当下粮价两石米卖一两银,严氏所出,折合现银五千两,而成氏直言五千两,徐氏的药材虽未明言多少,但想来也是照着这个数来的。三家所出,不多不少都是五千两,显然是早有预谋!不过严氏和徐氏,一家贩粮,一家售药,于他们而言,市价卖到五千两的粮食和药材,定然不值这么多,如此观之,倒是直接拿出五千两的成氏,要厚道许多。

    “如此,末学就代闵州百姓谢过侯爷和伯爷了。”肖瑜面上谦恭有礼,心中已将这三家鄙夷到了极点,这三家家大业大,商路走一回,所赚至少有几万两,拿出五千两,也当真好意思。肖瑜转头看向一边坐在一边喝茶的黎晗,“对了,黎侯昨日不是说要效法先祖,为北境出一份心力?”

    第068章 推拉

    黎晗听罢只愣了一瞬, 立马回过神来。心中暗骂,这个小狐狸,肯定知道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不会拆他的台, 这才把自己也放进了局里。

    黎晗面上不显, 心思已经转了几转, 当下情景, 这戏得硬着头皮陪着人唱完了,“没错, 当年先祖于微时,曾捐粮一万石,支援北境,后蒙受皇恩, 又得先祖庇佑, 才有今日基业。心怀北境以报皇恩, 乃先祖遗志, 我辈绝不敢忘, 此次北境粮草遭劫,黎氏欲出粮两万石, 助北境解粮草之困, 聊表心意。”

    听罢, 肖瑜会心一笑, 黎晗果然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

    肖瑜心里痛快了, 可闵州三大世家面上挂不住了,他们三个口口声声念及闵州父老, 原为闵州百姓尽力,可所出不过是人家跨州驰援的半数。

    “说到北境, 这三十万石军粮在闵州地界被哄抢了一多半,着实让人愤慨。闵州隶属京畿周边诸州,拱卫京畿,民风怎的如此不开化?”肖瑜面上故作疑惑之色,起身在三人面前踱了几步,不待众人反馈,立马添油加醋道:“还是说闵州为政者不修理政,失了民心,将百姓逼上穷途末路,这才奋手一搏?”

    黎晗面上立马表现出义愤填膺,“若真是后者,那这知州、通判等人简直失德失义,逼得百姓不顾家国安危,哄抢军粮,而且还行刺朝廷命官!若素,你须得好好问讯处置此事才行!严侯,你说是吧?”

    肖瑜与黎晗一唱一和,听得三大世家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乍一被黎晗提及,严敬拿袖子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喏喏道:“是是,黎侯说得有理,是该好好整治!”

    肖瑜温润一笑,可唇上尽失血色,“毁堤运石之事都能做出,这行刺就算不得什么了——”

    徐齐一听这话,面色变了几变,肖瑜此举显然是将州府毁堤与百姓行刺混为一谈,这样行刺之事也被栽在了原州府官员身上。此事若是他们应承了,那这州府的地方官就更不好往外捞了!徐齐刚要开口找补两句,就见肖瑜眼睛一闭,直直向地板栽去。

    黎晗本来面上挂着隔岸观火的笑意,见肖瑜昏倒,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快速起身上前一步拖住了肖瑜摇摇欲坠的身体,急道:“若素!若素!别吓我!快,请大夫!”

    黎晗说罢,立马将人打横抱起,向着卧房狂奔而去。谁知刚入卧房,肖瑜便睁开了眼睛,面色苍白疲惫,但眼睛明亮有神。

    肖瑜促狭一笑,“我累了,不想跟这群老狐狸周旋了,留下一句让他们自己琢磨罢,琢磨好了再来!”

    黎晗见状,知道肖瑜方才是在装晕,瞬间松了一口气!想把人狠狠地摔在榻上,到底念着他身上的伤,没做出这般粗鲁的动作,皱眉抱怨道:“怎么连我也骗?也不怕给我吓出个好歹。”

    黎晗一边说,一边还喘着粗气。显然方才那几步,跑得有些急了。

    “这样才显得真切。政事堂肖给事中与闵州镇国候府、辅国侯府和忠义伯爵府议事,论及军粮被劫一案,心绪翻腾,血气上涌,于议事堂晕厥,成稿之日尚在救治中,安危未知。多好的一段奏报!”肖瑜抬眸,促狭一笑,伸手抚了抚黎晗尚在起伏的胸口,继而转头对随行的肖平道:“记下了么,转述给肖安,让他按照这个意思,起个札子,发京畿去!”

    黎晗听着直蹙眉,“你这又闹什么?你若没事,我就差人让大夫回去了。”

    肖瑜把帷幕拉下来,然后于榻上躺平,还自己把薄毯搭在了身上,“那三只老狐狸还候在堂上等信儿。我昏迷未醒,等大夫来了,就请进来瞧病罢,想来不得个大夫的准信儿,那三只老狐狸不会走的。”

    黎晗向前两步,坐在榻边,把半个身子探入帷幕,伸手拧上了肖瑜的脸颊,手劲儿不重,但警告的意味甚弄,“你胆子不小,吓唬他们也就算了,刚才在堂上,连我也敢算计!”

    “侯爷手下留情,脸要是捏红了,等下大夫来了,就瞧不出病态了!”肖瑜抬手把黎晗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促狭一笑,“再说了,你先时惹我不痛快,让你出点钱哄一哄我,你还不乐意?”

    “方才是谁说的,不需要人哄!”黎晗收了手,无奈地瞧着已经在榻上躺好的人,“不过,你要真恼了,区区一万两算不得什么,我得拿点好东西才行!黎喜,去把东西拿来。”

    一直跟着黎晗的小厮黎喜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肖瑜眨了眨眼,把双腿一叠,胳膊往胸前悠闲一抱,笑得轻松,“侯爷这是得了什么好物件了?不过,您可别想贿赂我,我在京畿是人微言轻!”

    黎晗被这玩笑话逗乐了,若是连肖瑜都人微言轻,那年轻一代的世家公子就没有成器的人了!黎晗伸手在肖瑜脸颊上抚了抚,“本想着今年你生辰时拿给你,但听说你受伤,我便带过来了,想着先拿给你压压惊!”

    正说着,黎喜已经捧了个紫檀木匣子进门,恭顺地走到榻边递给黎晗,然后立马退到门口守着。同样在门口候着的,还有肖瑜的小厮肖平。

    黎晗打开木匣,从匣子里取出一块莹润剔透的白玉,掀起肖瑜搭在腰腹的薄毯,伸手探向了腰间的玉带,想给人把玉佩系上。

    肖瑜一把按住黎晗的手,“光天化日,侯爷不打算与我肖家结亲,就想给人解腰带?”

    “胡扯些什么!”黎晗听肖瑜打趣,立马瞪了人一眼,然后把玉送到肖瑜眼前,“我寻这玉胎有些年头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仅得了,而且玉胎还不小,正好打了一对玉佩,另一块我留下了。”

    肖瑜一听这玉跟黎晗是一对的,这才心满意足地接过来,白玉无暇,触手生温,遍寻京畿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料。肖瑜把玉佩拿在手上摩挲把玩,玉佩呈圆形,圆周被雕刻成祥云状,中间为方形九宫,上刻洛书之象。

    “京畿都寻不到这样的好料了,而且,这是洛书的图案啊……”肖瑜盯着玉佩瞧了半晌,不由得发出一句感慨。

    “不错,另一块刻得是河图。”黎晗说着,从肖瑜手中拿过玉佩,为他系在了玉带上,然后取下了肖瑜腰间正佩戴的玉,放进了木匣里。

    肖瑜噗嗤一声笑起来,未再阻拦黎晗,乖乖躺着任由他折腾,嘴上不忘打趣:“成瑾啊,让我说你什么好。老侯爷不过送了黎豫一个玉坠子,你就寻个七八年,非要找到一块成色更好的玉胎,打成玉佩;老侯爷在坠子上刻个豫卦的卦象图,代替他的名字,你就在玉佩上刻上河图洛书,又生生压了那卦象一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胜心这般强!”

    “当年那枚坠子,惹得黎氏上下满是流言蜚语,连家主之位要旁落的说法都有,他区区一个旁支庶子,凭什么!”黎晗想起往事,面色阴沉起来。

    “别想那些事了,都过去了。”肖瑜知道黎氏旧事是黎晗的心头刺,不想他沉溺于往昔自苦,坐起身子,把黎晗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眼眸转了转,笑道,“我不气了,侯爷若是恼了,换我来哄哄侯爷罢。”

    往日里相处,黎晗与在外人面前相差不大,反倒是肖瑜,背着人时总喜欢同他嬉闹。如今,难得肖瑜说句软话哄他,黎晗心中倍感暖意,故意端着道:“我可不敢,万一被肖大公子哄上两句,回头又坑我几万石粮食,登州黎氏再厚的家底,也扛不住这么折腾。”

    明明这两万石粮食跟价值连城的美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黎晗偏偏只字不提,只提着两万石粮食,肖瑜知道自己还是得给人一个交代的,笑道:

    “登州这两万石粮食,京畿不会白要,一来黎氏起了头,其他世家也得做做样子!”

    黎晗闻言,故作大骇状,“那我这岂不是还当了出头鸟,要被各家记恨死了!”

    肖瑜一听这语气就知道黎晗是在装相,区区两万石粮食,不过白银一万两,叫得出名姓的世家,哪个会真放在眼里。肖瑜也不理他,继续道:

    “再者,前些日子,你登州察举上来一个太学生,我看过他的策论,言辞犀利针砭时弊,来闵州前,曾借机与他聊了一次,此人胸有山河谈吐不凡,好好磨练两年,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朝廷栋梁。他言语之间,对你颇为感恩,说是能有今日,全仰仗你的不吝栽培。”

    黎晗皱了皱眉头,“我也是怀了惜才之心,见他家境贫寒,才资助他读了几年书,又写了荐函送入了太学。没想到他是个有福气的,今年被察举到京畿后,竟然得了你的青眼!不过,若素,地方察举之事里面门道太多,如今你来闵州就差点出事,察举的事,你莫要过问了罢!”

    第069章 自嘲

    “那可不成, 等闵州事了,就得回去处理这事了。再说,不为了你登州那个太学生, 我何苦坑你这两万石粮。”肖瑜说着, 又在榻上躺下, 还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

    黎晗一听这话, 明白肖瑜心中早有打算, 他既然拿定主意,是不会听别人的, 只得不情不愿接受了这一现实,“你这算不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黎晗刚说完,瞧见肖瑜翘起的二郎腿, 脑仁开始突突直跳, 立马又接了一句:

    “你可仔细些, 别在外懒散惯了, 回了京畿改不过来, 在肖相面前漏了陷,有你好受的!”

    肖瑜懒洋洋道:“侯爷有空多读读书, 别总想着做生意, 钻进钱眼里搞得一身铜臭味, 却连句话都说不好。”

    黎晗不明所以, 瞪他一眼。

    肖瑜眉毛一扬, “谁拿人钱财了?你那粮要是有分毫落到我私账上,我立马辞官归隐, 再不入朝堂半步!”

    黎晗知道肖瑜心中皆是公义,所作所为却从不顾念自身, 忍不住劝道:“你这般费尽心思,自己却讨不得半点好,何必呢!再说了,那太学生自有他自己的造化,值得你这般为他筹谋?”

    “如你所说,惜才罢了。他虽出身于登州,得你黎氏资助,但不过就是个寒门子弟。京畿世家林立,各州又源源不断向京畿输送颇有北境的世家子弟,若等他出头,还不知道要到何时,平白埋没了这么个人才。”肖瑜面上未起波澜,维持着方才的笑意,娓娓而谈。

    黎晗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眉头尚未舒展,面上皆是哭笑不得,“你说谁能相信,世人口中的谦谦君子肖若素,也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肖瑜瞬间笑出了声,“不碍事,话我只同你说透,在旁人面前,我还是那个谦谦君子!再说,现下朝廷这形势,要跟那群各自为政的世家斗,须得比他们更奸才行,要不然岂不白白送死。”

    “说到把话说透,你方才让肖安起得札子又是为哪般?”

    肖瑜叹了口气,面上不似先前轻松,“一来北境粮草被劫,确实是我为了先解闵州之困,有心放水,晋王毕竟是今上亲子,赵王世子和谢家老二也都在北境,我可不想一下得罪这么多人,戏还是得做全了;再者,这个札子报上去,也是给三家施压,别以为区区五千两就能就算了,他们每年从闵州地界上搜刮的,不止十倍之数,这北境的军粮,我非要从他们身上筹出来!最后,那札子也是个铺垫,等回头消息在京畿传得满城皆知时,也不算突兀。”

    前半部分,黎晗听得明白,到了后面如堕云中,“你打算散步个什么消息?先时怎么没听你提?”

    “我没跟你提过?”肖瑜露出疑惑之色,歪着头想了想,又道:“这消息自然是肖若素于闵州遇刺,未调养好身体,留下弱症,此生不宜娶妻!”

    黎晗闻言怔住,先时他只当肖瑜是玩笑,没想到肖瑜是认真地,还不惜以自污的方式,“你这……”

    肖瑜自嘲一笑,“侯爷,您能一边与我相知,一边又议着亲。我肖瑜的心可没那么大,做不到侯爷这般洒脱!待您哪日真成亲时,记得给我肖家递个帖子,让我断了这份念想。侯爷放心,我肖瑜不是痴缠之人,到时候定然备一份大礼,祝您和新妇百年好合。”

    黎晗自认待肖瑜是真心的,但想着娶妻生子也是实实在在的想法,在他看来,他们彼此两个各自成家才是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肖瑜对待感情这般纯粹。

    “若素,你何苦这样……”

    肖瑜嗤笑一声,不再言语。此时,恰好屋外黎喜扬声向屋内道:“侯爷,大夫到了!”

    “快请!”黎晗说着,把肖瑜的二郎腿摆正,又把薄毯给人盖好。肖瑜则配合地继续“昏迷”了。

    并州风雨已停,虽然金乌未在天空显露,天色依旧阴沉,但已经不妨碍胡旗人举兵进犯大成,黑压压的大军再次压到了平陵城下。

    此次,穆谦选择守城不出,站在城楼上与城下的金吉照对峙!本来瞧着城下密麻麻的敌军,是城中守军两倍之数,穆谦心中有些焦虑,但见到陪在身侧面如沉水的黎至清,心突然安定下来。

    “晋王,你速速开城门投降,派使臣前来议和,并且放了我们的阿克善将军,我们绝对不伤你性命!”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金吉照立于阵前,朝着城楼上的穆谦大喊。

    穆谦轻蔑一笑,“金吉照,你现在下马受缚,跪在地上给本王叩三个响头,唤本王一声亲爹,那本王也绝对不伤你的性命!”

    金吉照作为胡旗人,汉话虽学得不多,但也知道穆谦是在侮辱人,立即回呛道:“我才是你亲爹!”

    “是什么?”穆谦灵光一闪,想到在现代看得武侠小说中的一幕,立马把手放在耳边,作努力听声状。

    “亲爹!”金吉照大喊。

    “诶!”穆谦立马扯着嗓子应了一声,“想不到本王尚未娶妻,儿子都会骑马打仗了!本王就算阵前战死,也没有遗憾了!”

    黎至清闻言,面上微微诧异,而后轻垂眼睑,不留痕迹地勾了勾嘴角,这晋王,嘴也忒贫了点!

    城楼上的士兵没有黎至清这般好修养,穆谦的话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金吉照所学汉话,大多是汉人的经史子集,对嬉笑怒骂的市井之语鲜有涉及,被穆谦一挤兑,再加上周围的哄笑声,立马脸上挂不住了,怒道:“给我杀!”

    金吉照一声令下,胡旗士兵纷纷逼近至城墙下,借着云梯盾牌开始向城墙上攀爬。穆谦一挥手,城楼之上的狼牙拍开始朝着城墙上的胡旗士兵狠狠地砸下来。

    在砸到城墙根的瞬间,立马有数名守在一旁持盾的胡旗士兵跳上拍板,企图踩着拍板被拉上城墙。可是跳上拍板的那一刹那,他们便后悔了!拍板上稀疏的铁钉涂了漆,本就显得若有似无,再加上天色阴暗,胡旗士兵更难察举,一个个被铁钉刺穿了脚底,痛得滚下拍板来。

    就这样胡旗士兵强攻了两个时辰,死伤数千人,平陵城却依旧固若金汤。夜幕降临,金吉照无功而返,思及前些日子攻城,在平陵城下被包了饺子,心有余悸,率兵退后了五里,以防穆谦夜里偷袭。

    穆谦与黎至清并肩而行,沿着城墙巡视,虽然胡旗人没有攻克城池,但北境的守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经过两个时辰不间断地拉起释放狼牙拍,操作的士兵胳膊已经止不住地发抖,更有甚至已经不敢动弹,经过军医诊治,若要完全恢复,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穆谦能等,粮草等不了,胡旗人更不会等!穆谦当即下令,再次守城,狼牙拍操作,每半个时辰换一次人,务必保障战力的可持续性。

    “粮草还能撑几日?”穆谦问道。

    “不足十日。”黎至清想了想,“不过,刘戍他们这一两日就能回来,又能再延个十日。”

    穆谦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凝重,面对着眼前缺粮的形势和一众受伤的士兵,他实在笑不出来。

    此刻穆谦心中的压力,黎至清能够深切领会。外有强敌,内有隐忧,还得打起精神以安军心,这个主帅做得,实属不易。

    黎至清朝着穆谦微微一笑,“殿下,方才登楼前,京畿来了一封札子,里面写登州安国侯府为北境捐粮两万石,已经在路上了。咱们一队人去迎一下,快马加鞭往北境赶,在刘戍的粮耗尽之前,应该能到。”

    穆谦瞧见黎至清的笑意,不自觉地也勾起了嘴角,“至清,你若无事,就多冲着本王笑笑,你一笑,本王就不紧张了。”

    黎至清微微一愣,而后点了点头,“好。”

    “至清,你害怕么?”穆谦轻声问。

    黎至清看了看城墙下那些断肢残骸,又瞧了瞧城墙上相互搀扶着去休息的守城士兵,方才唇畔的笑意明显蕴上了苦涩,“当然怕,并州以平陵城为关隘,北境以并州为屏障。平陵城破,并州不保,则北境危矣!更有甚者,四年前三州被焚的北境再次上演,届时,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北境百姓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再进一步,若不能驱除胡虏,京畿势必议和,岁币必不可免,京畿要给岁币,那必然重赋税,受苦的还是百姓。”

    穆谦摇了摇头,“本王是问,你——怕么?”不考虑家国,不考虑百姓,就考虑你自己,至清,你怕么?

    “我?”黎至清面上露出疑惑之色,而后眉头轻蹙,开始思考起来。

    穆谦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这个问题,他先前从未考虑过。

    “大抵是怕的。不过,经历过一次生死,就发现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黎至清面色温和,似是在转述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更何况殿下知道的,黎某年命不永,黎某更怕有生之年有负百姓,愧对先生教诲。”

    第070章 再邀

    黎至清的话让穆谦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一方面,黎至清心中装得全都是百姓、都是大义,穆谦很想知道, 他的心可有那么一点点分给了自己;另一方面, 一想到黎至清身体底子毁了, 又觉得心头泛堵。

    若是黎至清身体康健, 朝夕相伴之下, 说不定能日久生情。可如今黎至清自认年命不永,想在有生之年为黎民苍生多做些实事, 全部心思都放在北境百姓身上,哪有功夫留意情爱?

    战事焦灼,情感不顺,穿入书中的北境生活, 又给穆谦带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与之前的志得意满不同, 这次是挫败感!

    “至清。”穆谦突然驻足。

    黎至清随着穆谦停了脚步, 转头看向穆谦, 眼中蕴着温润的笑意, 等着穆谦的后话。

    “你为何要回来?除了你口中的大义,可有想到本王分毫?”

    黎至清瞬间想到了那日穆谦的剖白, 也明白了穆谦问这话的意思。黎至清在登州时, 日子过得如清水一般, 从未对人产生过绮念, 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何种滋味。可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 穆谦在他心中跟旁人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一样的情愫, 黎至清不知道是什么、又源自何处。

    但黎至清知道,大成虽然不禁男风, 甚至京畿世家子弟还会养些男宠,但两名男子想要堂堂正正结亲,还是不合礼数的。而且,自己被旧疾所缠,也给不了穆谦长长久久。

    黎至清本能地想要找些冷硬的话驳了穆谦,断了这份没有未来的念想。可瞧见穆谦眼下的乌青,知道他这些日子着实受了不少委屈,话到嘴边不自觉地就暖了几分。

    “殿下如今陷入进退两难之地,黎某难辞其咎,自然不能一走了之,弃殿下于不顾。”

    “只是因为这个?至清除了愧疚,对本王就没有旁的情谊了?”穆谦穷追不舍,眼神中多了几分殷勤。

    黎至清顿了顿,又道,“大概,殿下是黎某第一个想要深交的朋友罢。”

    穆谦是个容易满足的,虽然只是朋友,但被列为“第一个”,穆谦心中堵着的那口气突然通了。他自我安慰着,黎至清大概是不懂男人之间的爱情的,所以,对感情的认知只能局限在友情范围内,假以时日,他定然能生出些其他情愫!

    想到这些,穆谦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又迈开步子向前走,还时不时向着城内外眺望。城墙外漆黑一片,虽然瞧不真切,但穆谦知道,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沙草地,白日厮杀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正时不时飘上城楼;而城墙内,此刻已经亮起点点灯火,还有袅袅炊烟,如同一幅温馨的画卷。

    “其实,刚开始被你推到这个位子上,本王是很不满的,甚至本王都有点恨你。”穆谦低头,看着脚下,这一道历经风霜的城墙,将战火隔在了城外,给了城内百姓一份短暂的安宁,又转头看了一眼黎至清的脸色,见他愧疚之色比之方才更甚,决定不再遮掩,率直道:

    “不过,每次本王出战回来,看到城内百姓脸上充满希冀的表情,本王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位置——这个能够守护他们,带给他们安定的位置。如阜城外,你曾对本王说,若来日高居庙堂,可为万民谋福祉。本王决定一试!你以后也无需再为此事愧疚,这事虽是你开得头,至于止于何处,由本王做主!”

    话到此处,先前穆谦的颓丧之色已经消失殆尽,虽然面上仍挂着些疲态,可眼中泛着精光,在夜色中显得明亮不已。穆谦就用这双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黎至清,问道:

    “出城诱敌前夜,你答应本王,只要本王接下这担子,北境之内,你将任本王驱策;那日清晨,本王领兵归来,问你的话,本王现在想再问一遍:现在本王正式向你承诺,允你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你可愿追随本王?”

    黎至清自幼所愿,寻一明主,当一治世能臣,外平三境之患,内除文臣弄权,根治世家嫡庶倾轧之邪风,整肃诸州各自为政之乱局,以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若择一主公,穆谦远胜太子和秦王,可此刻让黎至清正式拜入穆谦麾下,他却踌躇起来。

    从前的纨绔王爷,此刻有了建功立业之心,黎至清并不意外,甚至如他先时算计的那般,穆谦已经无法对北境的军权放手。黎至清当初敢冒风险,把一个无心权位的人推上北境主帅之位,是因为他一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哪个男人,在真正拥有权力、享受过权利带来的荣耀后,还能不动心!

    黎至清自负慧眼识人,可此刻他实在分辨不清,这次穆谦的招揽,有几分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又有几分是为了那份不能见光的感情。

    黎至清又如在城门口那般,低下头,沉默不语。

    “至清。”穆谦唤了一句,并不打算放过他。

    黎至清叹了一口气,“殿下人中龙凤,若有此心,天下必定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一个黎至清,当真不值得殿下这般看中。”

    这便是婉拒了。

    穆谦听罢,不由得失落起来。自从那日送走黎至清,穆谦的心情便一直起起落落。不过,穆谦素来心大,再不痛快也不会朝着黎至清撒邪火,见他实在为难,不忍勉强,打算将此事翻篇,自嘲一句,“连本王以身家做抵,京畿诸州都借不来军粮,更别说让他们追随本王了。”

    黎至清听后,面露几分古怪,有些不好意思道:

    “那日黎某回营,正好赶上军中士兵要往外发那封以晋王府房舍田产作抵筹粮的函,黎某把函扣下了。如今,这几日京畿没有动静,不是殿下威望不够,是函根本就没有发出去。”

    穆谦这才想起来那日雨中,黎至清说得那句“把身家搭进北境”,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他已经看到了信函的内容。

    “为何?以利相诱他们都未必肯支援,跟别说什么都不给了。”

    “诱之以利本没有错,但殿下以晋王府家底作保,黎某以为不妥。”黎至清见穆谦仍旧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并未因着信函未发出而大发雷霆,坦言道:“殿下纨绔之名在外,与诸州鲜少打交道,一旦京畿筹粮失败,殿下无粮可还,是否真能变卖晋王府田产,谁也说不好,诸州必然不敢冒险。”

    穆谦听了这话,不满起来,“本王难道还能赖账不成?”

    黎至清轻轻一笑,“虽然我等相信殿下一诺千金,可诸州世家并不了解殿下秉性。且殿下乃今上亲子,在京畿虽无实权,但身份尊贵,届时假若殿下仗着身份,真赖了这笔账,诸州世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这种事坑诸州的事,京畿权贵可没少做,他们也怕了。”

    黎至清的顾虑穆谦听明白了,穆谦要权无权,要声望无声望,也未曾与诸州打过交道,没有旧例作保,就算给予厚利,诸州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援手。

    “直接扣下信函是否武断了些,为什么不试试?”

    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下头,踌躇须臾,决定把话说透,“恕黎某直言,殿下现在虽有建功立业之心,但在京畿内,尚无一争之力。”

    黎至清说话素来婉转,无论面对的是达官显贵还是清贫闾左,从不直接下人面子,能说出这般露骨的话,倒是让穆谦意外。这话不中听,穆谦却未觉得被冒犯,反倒是心中窃喜,黎至清竟然有不打太极的时候,认真地点了点头。

    “本王知道。”

    黎至清打量了穆谦的神色,如他所料,穆谦的确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继续道:

    “殿下此函一出,倒是能得北境军民之心,但于京畿而言,殿下志在天下的心思曝露无疑。先时,殿下不过是一个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出任北境主帅的可怜人,若此函传到京畿,殿下则变为一个意在收买人心、收服北境的野心勃勃的亲王。”

    穆谦活了十八载,皆是单纯的学生生活,对这些权谋人心之事,听得懵懵懂懂,面露疑惑之色,“为何这样说?”

    “若只求高官厚禄,无心天下,那散尽家财又为哪般?岂不与初衷相悖。”黎至清以上皆是诛心之语,他当然明白穆谦没那么深的心思,但防不住他人以小人之心揣度穆谦,“黎某知道,殿下写函时,只一心以重利求粮,并无笼络人心之意。可太子和秦王不会这样想,东西两府不会这样想。殿下能在北境站稳脚跟,靠得是一身真本事和一刻坦率赤诚之心,但回了京畿,这些就不够用了。若求至治之世,殿下又怎会止步于北境?”

    听着黎至清的话,穆谦感觉脊背上慢慢地渗出冷汗,幸好信函被黎至清扣下了,否则,不仅粮求不来,自己先成了太子和秦王的眼中钉,到时候若在筹粮之事上从中作梗,那北境才是连一点希望都没了。

    黎至清扣下信函一事,往严重了说,也算阵前抗命。话到此处,穆谦没有丝毫怪罪之意,黎至清略作斟酌,就在这城楼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撩袍冲着穆谦跪倒。

    第071章 偏私

    “黎至清私自扣下信函, 违抗军令,特向主帅领罪。”

    黎至清就这样拱着手,直挺挺地跪在了穆谦面前, 面色淡然平静, 不带丝毫怨怼, 静静地等着穆谦发落。

    方才黎至清的话, 穆谦都听见了心里, 瞬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先前已经在众将面前将函拟好, 以晋王身家作保,可谓收尽人心。如今,信函却没发出去,若对众将没个交代, 那对于穆谦来说, 必定威严有损。可让穆谦以军法处置了黎至清, 穆谦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起来。”穆谦俯身扶住黎至清的胳膊, 想把人搀起来。

    黎至清微微抬头, 对上穆谦那双温暖的眸子,心中一暖, 然后面带温润地朝着穆谦摇了摇头, 星目中皆是不赞同, 仿佛在对穆谦说:在北境, 我既拜你为主, 自然事事要为你考虑周全。

    穆谦眉头瞬间拧到了一起,手上施力, 直接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叹了口气, 认真道:

    “至清这般都是为了本王,本王岂能恩将仇报,更何况,说出来至清可能不相信,我穆谦就算想立威,也绝对不会下你的面子。”

    穆谦顿了顿,又坚定地补了一句,“如今不会,今后更不会!即便来日咱们不同路!”

    曾几何时,不是自己的过错,登州那群嫡出的公子们也会绞尽脑汁将锅扣在自己身上,巴不得自己丢尽颜面。如今,私自拦下信函,未立即向主帅禀报,有错在先,却被穆谦轻轻揭过,黎至清一时之间有些怅惘。

    穆谦的话抽走了黎至清的力气,让他再也跪不住了,索性就着穆谦的力道站起身子,喃喃一声,“殿下……”

    “这事本王自然会同众将解释,至清无需忧心,这北境的人心,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散了。”穆谦说着,蹲下身子为黎至清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衣服都弄脏了,回去也不怕阿梨姑娘念叨你。”

    黎至清心中熨帖,心情也不似方才凝重,面上露出了笑意,打趣道:“那可怪不得黎某,是衣服自己不耐脏。”

    听得黎至清玩笑,穆谦脑中那根紧绷了一日的弦终于也松懈下来,瞧着黎至清今日这一身米白,着实有些无奈,“在晋王府时,照着本王喜欢的款式,给你做了几件常服,也不见你穿,本王记得你走时,都让阿梨姑娘给你带上了。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得多穿些鲜亮的颜色,怎么总喜欢白的?”

    黎至清对于“小孩子”这个词消化良久,本想反唇相讥一句,但良好的修养让他决定不同穆谦一般见识,选择闭口不言。

    “问你话呢,怎么总喜欢穿白的?”穆谦不怀好意的拿食指在下巴上挠了几下,在心中暗揣,该不会是大编剧的小说也不能免俗,男主喜欢穿白衣装逼吧?

    黎至清面色一黯,犹豫半晌,他拿捏不好对于自己的身世,穆谦到底知道多少,但两人于这北境,也算生死之交,又见他追着问,坦言道:

    “黎某自幼失恃失怙,由家兄抚育成人,四年前兄长仙逝,黎某为其守丧三年,这白衣便穿习惯了。”

    听了这话,穆谦这才想起来,原书中提到,黎至清有一位感情极好的兄长死于非命,黎至清为了调查兄长死因,才从登州到了京畿。本想着开个玩笑,却无意间惹他想起了伤心事,穆谦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至清,本王不是故意的。”穆谦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那啥,你穿白的,也不是不好看,看起来还挺仙儿的。”

    黎至清不明白“挺仙儿”是什么意思,也早习惯了穆谦口出怪异辞句,大方一笑,“不碍事,其实黎某也不喜欢穿白的,阿梨裁衣裳裁习惯了,便也一直穿着。”

    啧啧,果然一个倒霉的主子背后,都有一个坑爹货伺候!穆谦暗下决心,一定得跟寒英说,以后成了亲,衣裳得自己裁,这黎梨姑娘不靠谱!

    “那至清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穆谦想了想从前给黎至清做得常服,大多是依着原主的喜好,用紫色、绛色、玄色、石青色、鹦鹉绿等打底,配上金银线绲边,再绣上时兴的花样,华贵有余雅致不足,不过在京畿那种先敬罗裳后敬人的地方,倒是正合时宜。

    黎至清想了想,“月白。”

    “除了月白,就没旁的了?”这月白还是偏淡了点!看起来还是像守丧!当然,这话穆谦可不敢说出口。

    黎至清又想了想,“天青、霁色、竹青色都不错。”

    穆谦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衣裳,没怎么见黎至清穿过了,就没一件他喜欢的颜色!送东西都送不到人家心坎里,活该单身!穆谦暗下决心,等回了京畿,一定要投其所好才行!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玩笑着,暂且将白日里与敌军对阵的紧张和压迫情绪抛诸脑后,相互扶持,苦中作乐。

    两人的笑颜给了守城士兵莫大的安慰,只要有先生在,胡旗就攻不下平陵城,只要有主帅在,胡旗士兵就可以被战胜!

    即便敌军已经兵临城下,即便粮草即将告罄,但主帅和先生还有心玩笑,那他们就肯相信,北境还有希望!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成为了支撑北境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两人走到了西城门时,黎至清体力不支,喘息声略微重了起来,穆谦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戌时。这个时辰,放在平日里,穆谦是不许人去军帐打扰黎至清休息的,而今日却一时兴起,拉了人在外走了那么久。

    穆谦估摸着若是沿路返回到北城门,至少要半个时辰,那着实有些晚了,心思一转,转头朝着黎至清笑道:

    “至清,想不想看焰火?”

    “焰火?”黎至清眼眸一亮,“现在么?”

    见黎至清对此有兴趣,穆谦面上笑意更甚,“对,就现在!别眨眼!”

    说着,穆谦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管和一支火折子,把竹管点上,朝着空中得意一指,当即有一个条带着流星尾的火焰朝着夜空飞去,升到最高处时,瞬间炸开一个明亮的圆环,在夜幕下甚是绚丽。

    黎至清目光随着那火焰一直到了夜空,此刻他仰着头,面上皆是温润的笑意。此刻,焰火映在了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怎么还随身带了焰火?”黎至清话语间难掩欣喜。

    穆谦得意一笑,“这几日都带着,你平日里睡得早,本王已经玩了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微微惊讶,“有些日子了?”

    穆谦忙道,“不是有意不带你玩,只不过前些日子都不是很成功,直到近日才成了。”

    黎至清闻言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那焰火不过普通款式,连登州寻常焰火都做得比这个要精致些,北境虽然相较于东境贫瘠,但是做个这个不难吧?

    黎至清正疑惑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顺带了一声嘶鸣,一匹马听到了西城门内,黎至清定睛一看,那匹马正是穆谦的风驰。

    “风驰?这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穆谦一脸骄傲地瞅着黎至清,“对!风驰可聪明了,训练了月余,就能凭着焰火找到本王的位置。经过几次尝试,这款焰火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黎至清眸子比先前更亮了,显然对此甚是好奇,“成功可能性有多大?”

    穆谦仔细想了想,“五里之内,十之八九,十里之内,得碰运气,若是再远,就不成了。”

    穆谦说完,朝着城楼下的风驰吹了个口哨,然后带着黎至清下了城楼。

    穆谦先翻身上马,继而朝着黎至清伸出了手,“至清,来。”

    黎至清看着穆谦伸出的手,犹豫起来,他可不想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回去,但是与穆谦同乘一骑,若是在平日,也就算了,如今……

    黎至清犹豫之际,穆谦猿臂长舒,揽在黎至清的腰上,直接把人抱上马背,然后把人放在身前,双手把人揽在怀里,握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风驰立马飞奔起来。

    黎至清坐在马背上,轻咬着薄唇不吭声,有些羞恼于穆谦擅作主张,又有些庆幸,穆谦强势地化解了他进退两难的处境。

    似是怕黎至清掉下去,穆谦把黎至清紧紧地箍在怀里,两个人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在长夜里奔袭。

    “至清,跑马好不好玩,上次带你出城,你勒着缰绳,慢慢悠荡,也不见你快跑。”穆谦开口,言辞间皆是兴奋。

    穆谦带着磁性的嗓音伴着风声在黎至清耳边刮过,让他一时有些失神,黎至清稍稳了稳心神才道,“没跑这么快过,的确别有一番情趣。”

    穆谦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得意,又道:“那还想不想更快些?”

    鬼使神差地,黎至清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黎至清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开口拒绝,却见穆谦挥起马鞭,朝着马臀上甩了一鞭子。

    “风驰,快些跑,咱们兜风去咯!”

    第072章 共骑

    风驰立马奋蹄狂奔, 黎至清被马一颠,重重地靠在了穆谦怀里,穆谦呼出暖热的气流, 摩擦着黎至清的耳垂, 穆谦滚烫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 让黎至清的心不住地发痒。

    黎至清心里乱, 但整个人却是僵硬的, 尴尬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左臂虚虚地垂在小腹前, 右手则握在左胳膊肘上,紧张到都快把衣料攥皱了。

    黎至清的反应在穆谦预料之内,早在先前与他相处,黎至清便是这般, 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 穆谦忍不住腹诽, 就黎至清这么拘束的人, 是怎么讨到媳妇儿的, 还有了儿子的?

    虽然黎至清这般无措的模样落在穆谦眼中很是有趣,但穆谦并不打算折腾人取乐, 贴心地起了个话题, 试图转移黎至清的注意力, 以化解尴尬。

    “至清为何骑个马还慢吞吞的?你该不会是怕吧?”

    黎至清用微不可闻的声调发出一声“嗯”, 立马湮灭在风中, 以至于穆谦恍惚到不能断定黎至清到底有没有应他。

    “你真怕骑快马啊?那现在不会也在怕?”

    黎至清立马道:“现在当然没有!”

    穆谦难得聪明了一次,抓住了关键所在, 黎至清害怕一个人骑快马!穆谦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为何会怕?”

    黎至清倒是坦诚, “小时候被摔过,长大了自然就不敢了。”

    “摔疼了?”穆谦不自觉得有些心疼。

    黎至清无奈道:“这倒没有,就是差点破相。”

    穆谦绷不住了,笑出声来,“难怪至清长得这般俊俏,看来是打小就爱惜这张脸。”

    黎至清不理会穆谦的取笑,大大方方坦言道:“少时家贫,难得进了戏班,当了学徒,若是脸毁了,那就连混口饭的指望都没了。”

    黎至清小时候学过唱戏,这是穆谦从小说里从未汲取到的信息,瞬间来了兴致,“你竟然学过戏?什么时候的事?学了多久?唱得什么角?听说学戏要签卖身契,你也卖身了?你登过台么?你都会唱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连个给黎至清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若换个暴躁的,怕是早跳脚了,好在黎至清性情温和,耐心回道:“六岁开始 ,学了不到三年,八岁那年在因缘际会下遇见先生,不曾登台就离了梨园。那会子只是个学徒,倒不至于卖身这般凄惨。若说曲目,如今尚记得的,只剩下一折《乌江自刎》。”

    “改日得闲时,唱一曲如何?”穆谦一时兴起,刚说完就后悔了,世家子弟极重颜面,让一直进退有度的黎至清唱曲,这个要求穆谦自觉有些冒失了。

    谁知黎至清却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不过黎某学艺不精,就私下给殿下唱一曲,切莫再邀旁人了。”

    穆谦一听这话,瞬间来了精神,脑中还脑补起黎至清身穿戏服,面上涂着油彩,扮着虞姬的画面,一时之间激动地眼泪从嘴角流出来,差点滴在黎至清肩膀上。好在穆谦及时回神,要不然就该换穆谦尴尬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黎至清果然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很自然地靠在穆谦怀里,就这样随着穆谦回了军营。

    谁知两人刚进大营,前方又有战报传来。

    退兵不足两个时辰后,胡旗人趁着夜色,再次向平陵城发起进攻。

    “击鼓,准备迎敌!”穆谦吩咐一声,翻身下马,落地之后,却一把按住了正要下马的黎至清,温声道:“回军帐歇着,养足精神,明日还有许多琐事要忙。”

    “这时候你让黎某在后面躲着?”黎至清满脸难以置信。

    穆谦眼珠一转,故意玩笑道:“你提不动刀,杀不了敌,骑不了快马,也不会逃跑,还是乖乖回去睡觉的好!”

    黎至清听了这无赖话,登时被气得脑仁疼。彼此都知道,黎至清从来不是靠身手吃饭的。不就是故意诛心嘛!黎至清自认为在这方面不输穆谦,立马回嘴道:

    “先时,殿下还要招揽黎某入麾下,没想到不过这两个时辰,就开始嫌弃黎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就是晋王礼贤下士的诚意?”

    难得耍嘴皮子被黎至清回应,穆谦也不甘示弱,“你一宿不睡肯定发热,到时候还不是要劳动本王照顾你!”

    黎至清咬着后槽牙道:“没想到堂堂晋王殿下,竟喜欢做伺候人的事,当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怪大成日陵月替!”

    这话逗得穆谦捧腹大笑,若不是战况不容耽搁,他定要再与黎至清大战个三百回合,此刻他只是把缰绳塞到了黎至清手里,然后那舌头在下唇上快速一扫,色气满满地笑道:“至清这话算是说对了,伺候你啊本王甘之如饴!”

    说完,不等黎至清回话,立马照着风驰就是一鞭子。

    风驰一下子窜了出去,风声伴着穆谦方才在话在黎至清耳边一直回荡,让黎至清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黎至清已经对它很熟悉了,这是一种有些恼、有些无奈、心脏稍稍有些激动的感受,这种感受不让人讨厌,甚至还有一点点开心。这种情绪黎至清不懂是什么,这是认识穆谦之后才体会到的。

    风驰极为聪明,不待黎至清发出指令,便一直把人送到了军帐前。

    黎梨见到黎至清骑着穆谦的马回来,登时瞪大了水眸。见状,黎至清有些无奈的从马上跳下来,回头在风驰颈上抚了抚,温声道:“不晓得黎某说话你是否听得懂,且去找你主人罢。”

    风驰极通人性,立马转身跑了。

    黎梨见风驰这般,不由自主地嘟囔一句,“这年头,连马都这么聪明,怎么寒英就一个傻乎乎的?”

    黎至清转头,眼神略带玩味地瞧着黎梨。

    黎梨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说了什么,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

    黎至清笑着摇了摇头,“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公子,您就这么睡了?”黎梨明显有些难以置信,依照自家公子的作风,是绝对不会放任战事不管蒙头大睡的,“方才,我听到击鼓声了。”

    黎至清认真地点了点头,“对,要睡了。从前你不是说,多睡觉能长个么?”

    黎至清说完,掀帘进了军帐。

    “诶诶,公子,那不是我说的,是晋王说的。”黎梨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跟着黎至清进了军帐伺候。

    *

    黎至清一夜好梦,待到第二日卯时一刻,黎至清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黎梨尚在梦中未醒,黎至清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衣衫,出了军帐直奔北城门而去。北城门下,已经听不到任何厮杀的声音,偶有啁啾鸟鸣,在这个寂静地清晨里显得格外响亮。

    黎至清缓步登上城墙,这次城墙之上的士兵远比昨天白日伤亡要多。未受伤的北境守军正有序地清理着城墙之上的战士遗体。

    黎至清远远地瞧见,穆谦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支铁钩,胳膊上胡乱包着一层纱布,若有所思地瞧着城下,城墙之下,一片狼藉,可以想见昨夜战况的惨烈。

    黎至清走上前去,见穆谦眼下的乌青更甚。这一抹青色自打黎至清回来,就没见消下去过,而胳膊上那抹白色更是刺痛了黎至清的眼。

    “昨夜一役,殿下受伤了?”

    温润地嗓音传入耳中,穆谦转头,虽然很是疲惫,却仍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来啦。”

    黎至清环视一周,眼神中充满探寻,“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了?怎得瞧着比白日更为严重。连殿下都受了伤。”

    穆谦把手中的铁钩递了过去,“不知是白日佯攻,还是短短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想出这样的办法。昨夜攻城时,有一支胡旗士兵穿着黑衣,用他们随身的器械,攀上了咱们狼牙拍的锁链。趁着夜色,咱们的士兵也瞧不真切,竟然就将他们拉上了城墙。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伤了好些操作狼牙拍的将士。”

    黎至清将铁钩放在手中把玩,再仔细瞧地上,散落满地的还有胡旗士兵常用的弯刀,各种不知名地带弯的铁器,甚至连毁坏的马镫都有。

    “瞧着这散落一地的器械,到不像是斟酌良久后的样子,反倒像是临时起意。”

    穆谦眉头紧紧蹙着,“本王也觉得是,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能想出这种办法,还借着夜色反将咱们一军,这金吉照脑子有这般好使?”

    “仿佛不大像是他的手笔。”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思索片刻,又道:“若是金吉照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和果断的反应,怎么会一直屈居阿克善之下,金吉照可是老将了。”

    穆谦拿手在下巴上抓了两下,有些自嘲道:“本王总觉得,他们用夜行衣这招,是在嘲讽本王。”

    黎至清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白日里他们在木板背面铺上了刷了漆的钉子,借着视觉的差异,着实坑了一把攻城的胡旗兵,如今不过两个时辰,就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黎至清瞬间对本次出谋划策之人生出好奇之心!

    第073章 巾帼

    “本来, 这背面的细钉,也只是防止敌军踩着狼牙拍背攀上城楼,刷漆不过一次之用。”黎至清打量了一圈城墙上受伤的士兵, 又听穆谦语气中多了些苦涩, 赶忙安慰, “放在白日, 狼牙怕周围有弓箭手支援, 这些弯刀、铁钩之类的悬挂工具,便不得用了, 若有夜战,视野受阻,那出城迎敌便是,殿下放宽心。”

    昨夜, 刚发动突袭时, 胡旗士兵借着装备的精巧上了城楼, 打了北境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胡旗士兵军心大振, 靠着一鼓作气的冲劲,对平陵城一阵猛攻。可毕竟平陵城城墙高耸, 北境守军凝心聚力, 视死如归, 北境守军虽然有所伤亡, 但仍将城墙守得滴水不漏, 先头最猛烈一阵攻势过后,胡旗士兵就后继乏力了。

    穆谦早已认清这形势, 点了点头,黎至清与他想到了一处, “这心思巧妙,却不是长久之计,我猜这出谋划策之人,第一次上战场。”

    穆谦说着,略带玩味地与黎至清对视,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本王想去会会那人。

    只一眼,黎至清便明白,穆谦是想出城迎战,在征求自己的意思,黎至清知他这些日子忍得辛苦,也知道守城不出仅是权宜之计,略作权衡便同意了。

    “苦守数日,又遇上军粮被劫,将士们怕早就憋着火了。若胡旗军队再叩关,殿下率军出城迎战亦未尝不可。不过千万当心,若敌我兵力悬殊过大,切不可太过冒进。”

    穆谦一听这话,知道黎至清这是答应了,面色比先前好看了许多,甚至又不自觉地露出坏笑,“至清想不想知道,藏在胡旗军中的这人是谁?本王把那人逮来如何?”

    巳时刚过,胡旗士兵再次向着平陵城进攻,这次如二人议定的,穆谦率兵出了城。

    阵前三进三出,杀了若干回合,穆谦发现此次胡旗士兵进攻,颇具章法,时而以一字长蛇阵纠缠绞杀,时而以四门兜底阵围追堵截。

    两军初相遇时,穆谦差点吃了亏,好在这些阵型,在下棋时,黎至清借着局势悉数讲过。穆谦按照当时黎至清所述之法,加上临阵变通,在最先的措手不及过后与胡旗军打得有来有回。

    这一场仗比之往常都艰难些,却让穆谦热血沸腾,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在将身边一名胡旗士兵斩落马下后,穆谦环顾战场,目之所及并不见金吉照,反而是远离战场的高处,有三人骑在马上观战。位居左右的两名胡旗士兵彪悍壮硕,衬得居中那人身材极为单薄。在居中那人的指挥之下,左右两名士兵时不时朝着战场上挥动旗帜,随着旗帜的变化,胡旗士兵在战场上不断变化着队形。

    穆谦定睛一看,锁定那身材矮小之人,看来这次战场的变数是他!穆谦一时之间兴奋异常,带了一支小队,打马向那三人冲去。

    那三人远远瞧见穆谦打马跑来,显然意识到来者不善,一扯缰绳,转头便跑。三人撤退的同时,立马有一队胡旗士兵向着他们的方向奔去,意在拖延穆谦的攻势,掩护他们撤退。

    到手的鸭子,穆谦哪能让它就这么飞了,穆谦不理会护卫的士兵,目测了一下距离,双腿施力,夹住风驰的马腹,双手弯弓搭箭,登时两箭并发,朝着三人射去。

    霎时,两声惨叫传来,左右两名守卫中箭,从马上栽了下来,中间那人立马落了单。穆谦瞅准时机,快速带人冲了上去。

    在负重不大的情况下,大宛良马速度远超胡旗马,眼见着穆谦距离那人前后不过三匹马的身位,周围的胡旗士兵仿佛疯了一般,朝着穆谦疯扑过来,丝毫不防守,只顾着进攻,见这架势一定要把穆谦拦下来。

    乍一被一群不要命的胡旗士兵缠住,穆谦只得放慢速度,分心应付起周围的胡旗士兵来。穆谦不欲纠缠,挥起佩剑,下手果决,如砍瓜切菜般一连削了数人首级,只求立马解决了周围的敌人,好去逮那条大鱼。

    奈何周围的胡旗士兵再也不顾队形,一股脑地朝着穆谦涌来,把他围得再难前行半步。眼见着那人即将跑远,穆谦估摸着还在射程范围内,给左右使了眼色,左右立马上前掩护,将其护在中间。穆谦瞅准时机,立马引箭,又是三箭射出。

    谁知那人却极为狡猾,在马上扭曲身子一躲,三支箭竟然全未射中要害:一支射掉了头盔,一支射劈了肩甲,一支射断了束带。

    然后穆谦震惊了,一愣神的功夫还被身侧的胡旗士兵在左下腹划了一刀。除穆谦外,在场的无论是北境边防军还是胡旗士兵,也都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头盔掉落的同时,一头乌发飘然落下,铠甲自肩膀处崩开,又没了束带约束,瞬时在身前散开,而闯入众人视野的,是一块雪白的抹胸,上面还绣着一朵粉色的格桑花。

    先时在战场上指点江山,还打得颇具章法的人,竟然是名女子!

    那女子衣衫被毁,咬着一口银牙,朝着穆谦方向喊道:“登徒子,早晚剥了你的皮!”

    穆谦被骂,瞬间感觉委屈之急,你丫穿着铠甲,本王哪里知道你是个丫头片子!

    这一个插曲给了胡旗士兵可乘之机,众人放弃攻城,皆一心护卫着那名女子向北逃去。

    胡旗士兵性格素来刚硬,宁可战死,绝不投降,故而生擒可远比击杀要难上许多。穆谦方才出营时,在黎至清面前夸下海口,若是在战场上遇到了,必把那出谋划策之人生擒了!如今虽然胡旗军队撤退了,他取得了暂时性胜利,但穆谦心中着实有些不痛快,因为不仅人被逮住,一时大意受了伤,还被人骂是登徒子,这买卖怎么算怎么亏。

    等穆谦骑着马老大不乐意地晃晃悠悠回了军营,方才战场上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在中军大帐前见到黎至清时,后者正一脸玩味的瞧着穆谦。

    得知穆谦受伤了,黎至清早就遣人去请了军中最有资历军医潘老。军帐中,穆谦赤裸着上身在榻上坐着,潘老则坐在一边的杌子上,给他伤口清洗换药。

    一见黎至清,穆谦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立马来了精神。虽然知道传令兵早就已经将前线情况回来通报过了,穆谦还是将前方的情况事无巨细的讲给人听,特别是讲到这次胡旗士兵用得极为精妙的阵型时,一时激动恨不得要站起来给黎至清比划。

    穆谦每次一激动的乱动,潘老的伤药就不能准确的涂到伤口上,虽然不满,可是面对着主帅,潘老敢怒不敢言,只得每次都将就穆谦。偏偏穆谦还相当没有眼力见,若干次以后,潘老终于给这个不老实的主帅上完了药,自己也累出了一额头的汗。等潘老再从药箱中拿起纱布时,面色已经极为难看。

    穆谦粗心大意,但黎至清心细如尘,也着实心疼潘老上了年纪。黎至清若是开口唤穆谦一句,他定然能老实下来,但黎至清从不在外人面前下穆谦的面子,想了想直接把纱布从老军医手中接了过来。

    “剩下的交给黎某,方才帐前候了许久,您老也累了,就请您先回去歇着罢。”

    行军路上黎至清第一发热时,便是这位潘老为他诊治,当时潘老觉得这个孩子强拖病躯上战场纯属逞强。后来才知道他是心系北境百姓,兼又智计无双,用计破了突击旗,生擒阿克善,还绘制出狼牙拍的图纸,因而对黎至清刮目相看。如今又见他这般贴心,心中不禁对这个后生更加喜爱几分。

    潘老将纱布递给了黎至清,然后转头看向穆谦。能被黎至清伺候,穆谦当然求之不得,立马大方地将潘老赶走了。

    黎至清接过纱布,坐在方才潘老坐得杌子上,这次穆谦虽然面上难掩激动之色,但人却老实了许多,没再说着话就从榻上蹿起来。

    黎至清没做过伺候人的活,手上动作并不算温柔,疼得穆谦龇牙咧嘴还不好意思叫出声来,只得继续说这话来转移注意力。

    “啧啧,你不知道,这胡旗的女子有多野,一点女人味都没,穿着铠甲就上了战场,本王一开始都没发现那是个女的!不过她倒是挺会打仗的,刚一对战,本王差点着了她的道,好在至清教得好,本王学得也好,才没吃大亏!她马跑得也贼快,本王追了她好久都没追上,而且身手也不错,本王三箭都没射中她,这在北境战场上,还是头一遭!”

    黎至清听着穆谦絮絮叨叨,话语中还尽是溢美之词,抬眼瞥了他一眼。见穆谦说话时眉飞色舞,一时之间心中竟然有点堵得慌,破天荒地来了一句,“没射中?你不是把人家衣裳都射掉了么?那胡旗的女将军,好看吗?”

    黎梨站在一旁,用略带诧异的眼光瞧了自家公子一眼,虽然自家公子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但黎梨总感觉这里头有股子酸味。

    第074章 先手

    穆谦说到尽兴处, 乍被黎至清一问,不走心地接了一句,“啊?这倒没注意, 光顾着打架了, 下次本王仔细瞧瞧!”

    刚说完, 立马发现黎至清脸色不对, 穆谦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说了什么。穆谦心道, 该死!黎至清谦谦君子,对这些登徒子行径不屑至极!从前, 自己虽然纨绔名声在外,却只限走鸡斗狗吃喝玩乐,鲜有风流韵事流出,如今要是让他误会就不好了, 毕竟自己还未对他表明心迹。

    “不是!没有!下次本王肯定也不瞧她!”穆谦心里一急, 瞬间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那啥, 本王不是那等生冷不忌之人, 随便什么人都放在眼里,本王只对喜欢的人有兴趣, 要不是瞧着她在排兵布阵上有些能耐, 本王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她。”

    黎至清听了这话, 面色稍霁, 眼神微眯, 仍不打算放过穆谦,又煞有介事道:

    “哦, 是了,胡旗的姑娘长在草原戈壁上, 性子粗犷些,还喜欢跨马提刀上战场,自然比不得紫鸢姑娘之流暖玉温香。”

    穆谦从前对外放出风声,说希望成为紫鸢姑娘的座上宾,一来用她当幌子掩饰自己的取向问题,再者,就是为光明正大与黎至清相交,找了个学围棋的理由。

    此刻,这些旧事被黎至清翻出来,穆谦难以明说,不禁懊恼腹诽,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怎么还记得?明明与紫鸢姑娘清清白白的,他怎么就不信呢?

    没逮住趁着夜黑风高让北境守军吃哑巴亏的幕后黑手,穆谦心里本就沮丧,受了伤回来还被黎至清言语挤兑,顿时觉得左下腹的刀伤开始疼了,开口不自觉地就带了些委屈:

    “至清这话可太冤枉人了,本王从前虽然行事荒唐些,可就男女之事也算洁身自好,不兴你这般挤兑本王。而且,本王都受伤了,也不见你心疼本王,缠个纱布手上都没个轻重!”

    些微带着撒娇语调的话让黎至清一愣,这才回过神来,细想方才的话,仿佛是有那么一点不妥!黎至清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人家从战场拼杀归来,兴致勃勃地分享见闻,却被自己拿住不放,挤兑一通,着实有些可怜。

    可是,方才心里就是不痛快,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黎至清一时半刻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觉方才失礼至极,又见穆谦面上皆是委屈之色,心中顿感懊恼和后悔,开口语气便没了方才质问人的气势。

    “我……我这是第一次替人包扎,也不太会,从前只见过阿梨做过,不是有意要弄疼你。要不……要不还是让阿梨来罢。”

    黎至清说着,就要站起来给黎梨让地方,却被穆谦一把按在胳膊上制止了行动。

    “不成!你欺负了本王,自然得负责到底,就你来,轻点就行!”

    穆谦方才一时情急,兼又没有外人,话就说得软了些,还在无意中朝人撒了个娇,却意外地收效不错。此刻,穆谦面上仍维持着一副委屈样儿,但心中已经窃喜起来,经过这事穆谦断定,黎至清这人,竟然是吃软不吃硬的!

    先时,穆谦便早已知晓,黎至清虽脾气温和,却绝不是个好性子,此人总用一层外软内硬的外壳武装自己,处事温文尔雅却时刻拒人千里。穆谦试过以权势相压,黎至清面上虽恭顺谦和进退守礼,骨子里却硬如青竹宁折不弯;穆谦试过日常斗嘴挑衅,黎至清云心月性,不逞口舌之快,偶有回嘴,也是在彼此相熟以后,而且次数寥寥。

    如今,穆谦知道,黎至清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只要稍稍对他示弱,他便能从一个杀伐果断的冷血谋士变成邻家尚未长成的温润如玉少年郎。

    这不,这自称都明显不一样了!

    黎至清被穆谦拦住,抬头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黎梨,见她明显没有要解围的意思,又见穆谦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己,有些手足无措,“那……那要是再疼了,你别忍着,要告诉我。”

    穆谦板着脸,憋着笑,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黎至清接下来果然小心翼翼,生怕手上再没个轻重把人弄疼了,一层一层缠缠得极为用心。

    整个过程穆谦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眯起眼享受着心上人的伺候。

    黎至清为穆谦裹好了纱布,见他还打着赤膊,又从榻边拿起外袍披到了穆谦肩膀上。虽然黎至清没有要伺候他穿衣服的意思,穆谦心中已十分满足,披着外袍走到案前,准备写催粮的札子。

    一想到粮草,穆谦心中又担忧起来,别说当下军粮尚无着落,就算有了着落星夜兼程往北境运,也得二十余日,算上登州捐粮,若是十日内再无音讯,北境怕是真得撑不下去了。这札子穆谦写得颇为郁闷,尚未完成一半,就见玉絮风尘仆仆地进了军帐。

    “殿下,幸不辱命,粮食从西境买回来了!”

    “玉絮!”穆谦面上一喜,当时玉絮被黎至清遣往西境,穆谦本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黎至清多此一举,没想到第一颗定心丸竟然就这么来了。“买回来多少?”

    玉絮一路往返西境,尚不知北境守军大营的军粮之困,如今见穆谦面上大喜,虽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照实禀报道:

    “按照先前先生吩咐,坝州之行所得两万两加上从王府里带出的银钱全部买成粮食,足足有六万石,可供军中一月之用!方才粮车进大营时,属下瞧见刘团练使也押了粮进军营,至少也有十日之用。”

    穆谦一听,刘戍那边的粮草也到了,军中粮草尚能支持十余日,加上已经运入营中的和正在路上的登州捐粮,眼下军粮的问题总算是有着落了。若是月余京畿还不能解决军粮问题,那大成离着亡国也不远了。

    穆谦心中欢喜,立马扔了毛笔,转头对着黎至清笑道:“这札子,就先缓缓吧,每日一封,京畿怕也早就疲了。”

    黎至清面上却没有问题被解的轻松感,起身走到案前,拿起毛笔送至穆谦眼前,“殿下,札子每日一封,在粮草上路之前,万万不可中断。”

    “这是为何?明明已经没那么急迫了。”穆谦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接过了毛笔,一想到当初黎至清极力要求额外购粮的模样,不禁问道:“不过至清,你当时是怎么猜到军粮会出问题的?你别告诉本王,你连天灾人祸都能算到?”

    黎至清轻轻抿了抿嘴唇,“比起天灾人祸,黎某更了解人心。”

    不知是否是错觉,穆谦竟然从这话里听出几分苦涩的味道,明明黎至清面色如常,可穆谦就是觉得他很沮丧。“你这是何意?”

    黎至清长吁一口气,抬头对上穆谦探寻的目光,认真道:“殿下,就算时疫未兴起,不出灾民抢粮之事,军粮在闵州也会出事。”

    穆谦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这话怎么说得本王更糊涂了?你曾经说,肖若素到了闵州,定能稳住局面,为何军粮还会出事?”

    黎至清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但语气难掩惆怅,“就是因为他在,即便没有灾民之事,他也会从中作梗。不过,有一点殿下可以放宽心,肖若素虽然行事出阁,但到底不会过火,如今形势下,筹粮之事交予他办,必将万无一失,但这人也会把节奏捏得死死的,肯定得等到北境山穷水尽时才将军粮送到,绝不会早一刻。”

    “军粮事关北境战局,他都敢耍手段,这还不算过火?”穆谦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肖若素不会用百姓的安危开玩笑,他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说明局势还在他掌控中,殿下再耐心写上几日札子,就能见分晓。”

    穆谦恍然大悟,“所以,这每日一封札子,是在暗示京畿,北境已经陷入绝境?借机逼迫肖若素将军粮赶紧发往北境?”

    黎至清点了点头,“玉絮购粮之事,切不可走漏风声。京畿那边,该示弱就示弱,毕竟殿下本就是临危受命的可怜人!”

    “这么说来,肖若素是敌非友?”按照穆谦从原书和众人口中获取的消息,肖瑜之才不输黎至清,若是添上这个劲敌,那往后路就不好走了。

    黎至清这次摇了摇头,“这倒也未必。殿下于这北境异军突起,京畿各方势力皆摸不清虚实,肖家亦是。军粮之事,应当是肖若素将计就计布下的投石问路之计。黎某猜测,这些日子下去,以肖若素之才,军粮早就筹好了,之所以按而不发,就等着看殿下为北境,能使出多少法子,调动多少人脉。”

    还有半句,到了嘴边被黎至清咽回了肚子里,肖瑜除了要试探穆谦的虚实,还有心试探他黎至清的虚实。军粮之事,也算是肖瑜隔空给黎至清的下马威,为着肖珏,也为着黎晗。

    第075章 败家

    “这厮是探底来了?未免胆子太大了些!”穆谦回过味来了, 先时,黎至清听闻肖瑜去闵州,先是表现得如释重负, 不过半日又开始忧心忡忡, 当时他便猜到肖瑜可能从中作梗。这才有后面有条不紊地将玉絮派往西境, 扣下穆谚和谢淳, 再安排写求助的札子给京畿和诸州。

    “肖若素其人, 虽然谦谦君子贤名在外,可他胆子大起来, 也是敢捅破天的。”黎至清本意调笑,可刚说完,又意识到此事可能惹得穆谦与肖瑜产生龃龉,立马补救一句, “肖若素做事极有分寸, 此番试探过后, 大约不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这次也算殿下抢占先机, 虚晃一枪摆他一道, 您就海量汪涵,别同他计较了罢。”

    穆谦一听这话火气登时上来了, “他设计作践本王、作践北境守军兄弟, 你让本王就这么算了?若不是你事先有所察觉, 这会子北境兄弟们必将胆战心惊, 不知城破被杀和饿死哪天先到, 势必惶惶不可终日。而这些全都拜肖若素所赐!让本王不计较,怎么可能?”

    黎至清心中有些懊恼, 后悔方才一时嘴快将话说透。否则,只要军粮到了, 假做皆大欢喜,此事也就翻篇了。如今,惹得穆谦动了怒,回头若与肖瑜较起真来,两个人无论谁吃了亏,都是黎至清不想见到的。黎至清踌躇半晌,撩袍朝穆谦跪下,恳求道:

    “此事惹得殿下动怒、北境将士忧惧,是黎某先时未曾明言之过,若早些向殿下坦言,事情远不至此,若殿下要追究,黎某愿一力承担。此次,黎某敢为肖若素作保,安国候所赠的军粮耗尽之前,筹粮一定能到北境,绝对不会耽搁。”

    “若这军粮不能按时到,本王说不定还能放他一马,若是按时到了,正说明此人其心可诛!”穆谦一想到这些日子为着粮草殚精竭虑,火气便压不住了,如今又见黎至清为了求情,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更添不快,面色不豫地吐出一句:

    “肖若素到底跟你有什么情分,让你这般袒护他!”

    一方面,以今时今日的心机谋略,若穆谦真与肖瑜针锋相对,穆谦未必能玩得过肖瑜,此刻穆谦正在气头上,这话黎至清不敢明言。另一方面,肖瑜与黎至清系出同门,肖瑜是郁相名正言顺收入门下的,而黎至清并不是,这层师兄弟的关系,更无法向穆谦坦白。黎至清思来想去,难以直言,索性垂下眸子,摇了摇头,闭口不语。

    穆谦一见黎至清这幅隐忍又带了点委屈的模样,气消了大半。若无黎至清机警,先埋下玉絮这步棋,此刻北境军士仍处在忧惧之中;若无黎至清拦下谢淳和穆谚,京畿不会给肖瑜施加这么大的压力敦促他筹粮;若无黎至清要求的一日一封催粮札子,后续北境再想出什么法子,都会暴露在京畿眼前。这事,怎么怪都怪不到黎至清头上。如今,黎至清把责任揽到身上,穆谦只觉头疼,他拿黎至清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是欠了你的!”穆谦认命般嘟囔了一句,俯身把黎至清从地上拽了起来,“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这么算了。但这笔账,本王记下了,回头他要是再敢整幺蛾子,本王必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黎至清瞬间松了一口气,被穆谦掺了起来。

    穆谦见黎至清这幅如释重负的表情,心里更加不悦,面色比之先前添了几分烦躁之气。

    “你才跟肖沉戟认识几天,就这么向着他大哥!本王跟你朝夕相处,也不见你这般向着本王!”穆谦言辞中尽是不满,说到此处,穆谦顿了顿,突然认真问道:

    “若改日易地而处,至清可会这般护着本王?”

    连黎至清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今日拦下穆谦,到底是为着穆谦多些,还是为着肖瑜多些,只就着穆谦的话,顺从了自己的心意,点了点头。

    穆谦见状面色稍霁,肚子里的火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这才顾上搭理一旁的玉絮,“怎么去了这么久?真如当初所说,西境粮食难买?”

    被晾了许久的玉絮已经从银粟口中得知事情原委,知道穆谦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像往日那般插科打诨,赶忙老实回禀道:

    “西境诸州并不禁止粮食买卖,到达西境不过十日,就已经买足了粮食,初时运输极为便利,各个关卡并不设阻,直到到了西境与北境搭界的陇州,才感觉到过关时的吃力。正当咱们打算出陇州、经坝州入北境时,整个车队直接被扣在了陇州。”

    穆谦知道郭晔在西境统兵日久,说一不二,西境诸州世家不成气候,郭晔早就成了西境的无冕之王,问道:“扣人是郭大帅的意思?以什么样的名目?”

    “城防军将士坦言,这的确是郭大帅的军令,西境之内,粮食、木材、铁器可自由买卖,但绝不允运带出西境。其实,在陇州时,负责城防的将士倒是没有难为咱们,只让将粮食全部在西境内换成银钱或其他货物,然后他们边肯放行。”

    “难怪这两年郭大帅只是催饷银的折子上得勤,收到了次等的军袍、粮食也只发札子到京畿骂人,却不再动真格地派人回京畿闹事,看来这西境在积存军用耗资上早就筹谋。这么多粮食留在西境内,万一哪天京畿的补给到不了,驻军可以在西境内随意调配物资,不至于慌了手脚。大帅这这招未雨绸缪,做得妙啊。”穆谦一想到北境寸草不生,这次还差点因为粮草受制于人,不禁羡慕起西境来。

    黎至清从穆谦的话里听出歆羡的同时,还听出了几分惆怅,知道穆谦今日心中不快,不欲他更添愁绪,劝道:

    “西境有今日,并非一日之功,这步棋郭大帅从几年前就开始布局了。其实西境地虽广,但多沙地,更宜林木和棉花种植,真论起来,北境田地要多于西境,他日产粮绝不输西境。如今,刘戍他们已经带着人在开荒了,若殿下有心,再过个三年五载,虽不敢说有多富庶,但军需定能自给自足。”

    穆谦一听,心中有了计较,“对!就要一个自给自足!到时候本王也学郭大帅,把粮食扣在北境。不过既然粮食不让往外运,玉絮,你的是怎么运出来的?”

    玉絮一脸迷惑地看着穆谦,“不是殿下派了寒英去找郭大帅求援吗?郭大帅见到寒英,立马下令放行,还筹备了十万石军粮,由寒英押送,已经在路上了。”

    “十万石?”穆谦瞪大了双眼,着实被这个数目惊着了,惊诧过后便知道这粮食不是白要的,转头问向黎至清,“这是拿什么换的?”

    穆谦写给郭晔的信被黎至清扣下了,只抽出了狼牙拍的图纸交给寒英,让他带往西境,作为北境与西境联盟的诚意,如今被问,黎至清毫不隐瞒:“先前殿下允了西境何物,此次最多也就是何物。”

    穆谦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狼牙拍的图纸乃是他打算留给黎至清的保命符,郭晔素来不与世家为伍,且为人豪迈粗犷,若北境出事,再无人能庇护黎至清,那西境就是最好的归宿,而狼牙拍图纸便是穆谦打算托付黎至清时给郭晔的见面礼。如今这份见面礼,被黎至清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送了出去,穆谦顿时有些生气,嗔怪一句:

    “你个败家玩意,那狼牙拍的图纸怎么说送就送了!”

    黎至清闻言一笑,眸子里亮晶晶的,“黎某瞧上了郭大帅的木幔,先时嘱咐过寒英,狼牙拍图纸可不是白送的,是要大帅拿木幔来换的。寒英的性子殿下知道,若是郭大帅不肯换,那图纸肯定到不了大帅手里。至于这军粮,大帅既然大方,殿下笑纳就是了。”

    “木幔?这是何物?”穆谦一听来了兴致。

    黎至清笑意更甚,“郭大帅前两年琢磨出的攻城车,殿下若心不在北境,早晚有一日能用到。”

    穆谦愣愣地盯着黎至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自己曾坦言有心天下,因着北境之事尚不曾筹谋,可他却抢先一步替自己走在了头里。

    黎至清被穆谦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道:“殿下,为何这样瞧着黎某?”

    穆谦这才回过神来,把手一伸,嘴硬道:“瞧瞧你还能多败家。你的坠子呢?还是本王保存比较好,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又被你送出去了。”

    这一变故惹得黎至清一愣,他着实没想到穆谦思维这般跳脱,不好意思道:“坠子自然是在挂在扇子上的。”

    穆谦又道:“那扇子呢?算了,你若喜欢,扇子可以留给你,把坠子还给本王。”

    黎至清面上有些无奈,“扇子随着寒英去了西境。您也知道,寒英去西境,从前那封信自然是不得用了,若没有什么物件能证实身份,寒英岂不白跑一趟。殿下随身的象牙骨扇名贵异常,一见便是京中稀罕物,不会有假,便让寒英带去了西境自证身份。”

    “不提扇子了,坠子拿来。”穆谦说着,又把手朝着黎至清伸了伸。

    黎至清没办法,只得无奈道:“既然坠子挂在扇子上,自然也随着扇子去了西境。”

    第076章 美人(上)

    “怎么就带到西境去了!丢了怎么办?”穆谦不高兴了, 看到玉絮,想到从前寒英提过剑穗一事,瞬间仿佛找到同盟一般。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从前寒英出门丢了佩剑, 剑能找回来, 穗子却没了。枉费了人家玉絮一番情谊, 对不对, 玉絮?”

    若在场的是寒英, 肯定笑笑不接话或者直接傻乎乎地说句“对”。可玉絮为人机敏,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醉翁之意, 眼珠一转,决定帮自家王爷一把,笑道:

    “从前赠寒英的穗子上配了颗白釉珠子,是殿下赏的, 属下极为珍视, 自己舍不得用, 才赠了他, 偏偏被那傻小子弄丢了, 属下看重殿下的情谊,自然生气。如今, 殿下这般焦急, 想来是同样的道理, 殿下甚为珍视这枚坠子, 更珍视赠坠子的人。”

    玉絮早知那枚玉坠是黎至清所赠, 此刻佯装不知,一番话毕, 用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大大方方瞧了一眼穆谦, 又把目光落在了黎至清身上。

    穆谦是个厚脸皮,立马就着玉絮的话接了一句:

    “那是!坠子可是至清送本王的,要是在西境丢了,本王非把西境翻过来不可!”

    玉絮极为配合,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竟然是先生所赠,自然是丢不得的!”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把黎至清哄得既窝心又好笑,见穆谦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外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带尚未系好,还敞着怀,黎至清忍不住直摇头。

    “那殿下先把伤养好,万一这坠子真丢在西境,您才好去跟郭大帅比谁的拳头硬。”黎至清笑意盎然,说话间,穆谦正晃悠到他跟前,黎至清极重仪表,便顺手帮人把外袍系好,还随手理了理前襟,整个过程流畅自然。

    黎至清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穆谦很是受用,嘴角直接咧到了耳后,乐得合不拢嘴。反倒是黎梨,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一眼自家公子。

    如今,有了玉絮购买的粮草再加上西境的支援,北境的军粮之困算是彻底解决了。两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思玩笑几句。

    玩闹须臾,黎至清想着还有优化布防的事情要处理,眼见着穆谦伤势不重,便安心出了军帐。

    甫一出军帐,黎梨便用一副迟疑不决的表情瞅着黎至清,盯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有,与平日里叽叽喳喳相去甚远。

    黎至清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阿梨怎么了?平时有话都直说,怎么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梨鼓着小嘴,皱了皱鼻子,坦言道:

    “不是欲言又止,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又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黎至清待黎梨素来亲厚,不论她是否有正经事,都会耐着性子认真听她讲话,“哪里怪?”

    黎梨秀眉微蹙,想了半晌,“公子,你方才给晋王系衣带了。”

    “是啊。”黎至清点了点头,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方才瞧着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觉得别扭,正巧他走过来,便顺手系上了。”

    黎梨仔细想了想从前黎至清在登州时的模样,摇了摇头,“可是,从前在老侯爷府上也有些公子们不重仪容,公子都是嫌恶地瞧上一眼,转头就走,连半句废话都没有。”

    一句话勾起某些并不愉快的回忆,黎至清淡淡道:“他们是黎氏的长房嫡系,我一个旁支庶子,是没资格置喙什么的。”

    黎梨不禁腹诽,这话骗鬼呢?对安国候府的公子你不敢说什么,那晋王这边就敢直接上手系衣裳?

    自家这公子的性子,别人不晓得,黎梨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黎至清其人,看起来极重嫡庶尊卑,时刻守着规矩,表现得温驯有礼,其实宗法昭穆在他心里连屁都不是,骨子里倨傲至极。想到此处,黎梨撇了撇嘴道:

    “公子贬低自己作甚,您心里想得明明是不屑跟这群人为伍。”

    心思被黎梨一语道破,黎至清只是微微一笑。自己想法从来不瞒着黎梨,她能瞧出来也不足为奇,黎至清伸手在黎梨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温声道:

    “看破不说破,不是教过你么?”

    黎梨歪着小脑袋思索半晌,觉得还是有些别扭,仿佛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公子,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肖二公子,您是欣赏他的对吧?”

    黎至清点了点头,对黎梨的话表示肯定。

    黎梨见黎至清认可,受了鼓舞一般,继续问道:“若是方才披着外袍在您身边来回游荡的人换成肖二公子,您也会帮他系衣裳?”

    这个问题问住了黎至清,就着黎梨的话,开始反思起来。相较于京畿其他不务正业的世家子弟,肖珏务实许多,且为人爽朗耿直,黎至清与他相处很是轻松,再加上肖珏与黎徼有旧,黎至清才与肖珏走得近些。

    但是,若让他给肖珏整理衣衫,且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黎至清自认与肖珏还没亲近到这个地步。可他却给穆谦做了,还未觉得不妥,直到被黎梨点出问题所在,才意识到,这样的作为的确于礼不合。

    穆谦平日里不拘小节,且过分热络,有时还喜欢厚颜无耻的动手动脚,定然是跟穆谦相处久了,被这人带得失了礼数!黎至清想到此处,忍不住“哼”了一声,在心里把锅甩到了穆谦身上。

    没错,都怪穆谦!

    黎梨不知道黎至清心思转了几转,只觉得他已经沉默良久,出声唤他,“公子?”

    黎至清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咬了咬唇内嫩肉,小声嘟囔一句,“不能怪我。”

    说罢,也不管黎梨听没听懂,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

    一连几日,胡旗军队又攻了几次城,每次不过一两万人,也不像先前那般发了疯地往城墙上扑,反倒是拿着撞木直接冲着城门撞,每次都逼迫北境守军出城迎战。

    胡旗军队攻城的领兵将领,这几次都是先前那名女子。穆谦先时射开了人家衣裳,临阵对峙难免尴尬,加之因着此事被黎至清冷嘲热讽一通,穆谦自然不愿再去招惹黎至清不痛快,故而这几场仗开打时,要么坐镇中军大帐,要么登上城楼督战。

    前几次,那女将军还维持着风度,数次之后发现交手对象都不是穆谦,便开始不满起来,直接指挥了手下士兵对着城楼破口大骂。胡旗士兵只通晓简单的汉话,会用的词汇不过就是些“缩头乌龟”、“胆小鬼”之语。

    每次穆谦都一笑了之,有时兴起,还朝着城下与胡旗士兵对骂。穆谦是个嘴贫的,北境边防军这群兵痞子也都是些碎嘴,跟穆谦一逗一捧,好不热闹,每每黎至清上城楼观战,赶上两军的骂战,都哭笑不得。

    “会射箭的王爷就是个胆小鬼,只知道躲在了城楼上,有本事你下来啊!”女将军一声令下,他周围的几个胡旗兵开始冲着城楼叫嚣。

    穆谦不气也不恼,笑嘻嘻道:“本王就不,有本事你们飞上来啊。”

    穆谦说完,赵卫立马扯开了大嗓门,“殿下,他们没本事!”

    穆谦又喊到:“为啥没本事?”

    赵卫大吼道:“飞不上来!”

    李守接了一句:“打不进来!”

    刘戍再接再厉:“还躲女人后面!”

    “谁喜欢躲女人后面啊?”穆谦继续添油加醋。

    赵卫照例第一个响应,“奶娃娃!”

    李守的大嗓门不甘示弱,“穿开裆裤的奶娃娃!”

    刘戍中气十足,“穿开裆裤还尿床的奶娃娃!”

    穆谦被周围三个大嗓门震得耳膜疼,拿手揉了揉耳朵,然后冲着城下的胡旗军队道:“穿开裆裤还尿床的奶娃娃们,快些回家吃奶去,别在本王眼前晃悠,丢人!”

    城下的胡旗士兵气急败坏,一时没有很管用的汉语词汇与楼上对骂,叽里咕噜冲着城楼骂起了胡旗话,一边骂一边口沫横飞,还时不时夹杂几句汉话,骂来骂去就那几句,穆谦都听疲了,在城楼上淡定地抱着胸,丝毫没有要出城迎战的意思。

    楼下的女将军将一切收进眼底,将手中弯刀一抬,霎时间整个胡旗军队安静了。

    “晋王,传闻你骁勇善战,苏迪亚没跟你交过手,才不相信,现在向你下战书,邀你出城一战!你莫非是怕了我一个女孩子不成?”

    苏迪亚?黎至清一瞬间了然这位女将军的身份,原来竟然是胡旗汗王的小公主,胡旗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还是阿克善的未婚妻。让黎至清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竟然还能带兵打仗。

    黎至清在穆谦身边耳语几句,穆谦立马明了眼前形势,面上仍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倒不是,只不过本王只愿陪美人玩!”

    “美人?难道我不够漂亮吗?”苏迪亚说着把铁胄一摘,随着众人的惊呼,一头乌发瞬间散落,苏迪亚的美貌在胡旗首屈一指,她不信这样穆谦都不动心。

    苏迪亚如同皎月,明艳夺目,还带着草原的野性,黎至清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美貌,在大成也是排得着的,不禁转头看向身侧的穆谦。

    此刻,穆谦面上露出从前在京畿当纨绔时的招牌笑意,“不知公主汉话学得如何,有诗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主美则美矣,但与穆谦心中的美人比起来,你还差了点!”

    第077章 美人(下)

    引以为傲的美貌, 此刻却被穆谦嗤之以鼻,苏迪亚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睁大了水眸, 有些不忿地朝城墙上喊道:

    “从前, 你们的使臣来了奉京, 见到我都挪不看眼, 我不信你们大成有女子能比得过我!你肯定是不敢跟出城交手, 才撒谎的。”

    虽然苏迪亚明艳不可方物,但穆谦这些年的纨绔生涯让他着实见识了不少美女, 此刻面对着这个尤物,还这般野蛮泼辣,只觉兴致缺缺。穆谦歪着头,继续抱着胸, 玩味地瞧着城下, 方才胡旗军队在苏迪亚的授意下言语相讥, 如今先恼了的却是苏迪亚, 索性乘胜追击:

    “我大成女子各个花颜月貌, 她们性情温良,秀外慧中, 无论哪个在穆谦心中, 都远胜公主!公主殿下连她们都比不过, 更别说跟穆谦心中的绝世美人比!公主你就省省吧!”

    苏迪亚没想到自己被穆谦贬得一文不值, 自己堂堂公主之尊, 竟然比不上大成的那些贱民?苏迪亚心中不忿,知道大成女子不上战场, 笃定穆谦此刻没办法把人带到眼前,“你们大成人, 不仅狡诈,而且个顶个会撒谎!人又不在此处,随你怎么说都行了!”

    “不信啊?那本王让你瞧瞧,本王心中的绝世美人是什么模样!”穆谦说着,一把扯过站在他身侧的黎至清,“瞧见没,在本王心中,这才是绝世无双!”

    穆谦性子跳脱,平日里经常与众将开玩笑,还捎带着喜欢用言语调戏一下黎至清,众将都习以为常,并未察觉出不妥。如今见穆谦为了戏弄苏迪亚,无赖到又把黎至清卷了进来,一个个跟着起哄!

    “对!我们先生才是绝世无双!”

    “小公主你跟我们先生比还差得远!”

    “黎先生是真绝色!”

    穆谦与苏迪亚斗嘴,黎至清本存了促狭之心在一旁看热闹,没想到聊着聊着,自己竟然被扯进话题中,最后竟然还被推出来跟苏迪亚比美!一时有些恼火,转头无奈地瞪了穆谦一眼,压低声音对穆谦生气道: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穆谦被这略带嗔怪的一眼瞪得心情大好,拽着黎至清的胳膊,继续逗起城楼下的胡旗小公主,“公主殿下,本王军中的先生,是不是远胜于你?”

    苏迪亚骑在高头大马上,扬着天鹅颈努力地向城楼上张望,看到了穆谦身边那个书生打扮的人,模样仿佛很是周正,但由于距离太远,瞧得并不真切。苏迪亚把手掌一摊,立马有胡旗士兵在她手里放了个窥筒。

    苏迪亚透过窥筒望向城楼,城楼之上,穆谦丰神俊朗,黎至清温文尔雅,两个人并肩而立,苏迪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把目光锁定在谁身上。两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在眼前,苏迪亚面色一红,一时间扭捏起来。

    穆谦在城楼上盯着苏迪亚的一举一动,见她拿了窥筒打量黎至清,穆谦仿佛一位把自家背书背得最好的孩子拉出来炫耀的父母,洋洋得意地等着黎至清闪瞎苏迪亚的狗眼。等着等着,穆谦发现不对劲了,这个女人竟然开始害羞了。

    妈的!她那是啥表情?这个女的该不会看上黎至清了吧?

    “城楼上瞧不真切,不如让你们的先生出城,咱们过上两招,缩在城楼上算什么本事。”苏迪亚激不动穆谦,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黎至清。先前,她已经在隔了三丈远处观察过穆谦,此刻,她更想仔细瞧瞧,这位先生是何方神圣。

    黎至清轻蔑一笑,面上尽是不屑,他素来沉得住气,激将法在他身上基本不得用。

    与黎至清的淡定不同,穆谦此刻没了方才的悠闲,心中顿时焦虑起来,这女人竟然开始惦记黎至清了,其心可诛啊!

    “玉絮,城楼上风大,送先生回去休息,别着凉了。”

    这命令虽然是下给玉絮,但黎至清也得遵守。黎至清有些摸不着头脑,穆谦显然有意让自己回避,难道他还怕自己受不了言语相激,出城迎战?

    黎至清并不想在此刻退下去,“殿下,黎某又不会真应她什么。”

    穆谦咬牙切齿道:“至清可别小瞧了这些胡旗人,心思坏得很,尤其是这个公主,鬼心眼多着呢!上次本王出战,就差点着了她的道。”

    见黎至清还是面露诧异,穆谦又哄道:“城楼上交给本王,你先回去歇着,不消片刻,本王便去寻你。”

    虽然没明白穆谦的用意,但见他殷切又笃定,黎至清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玉絮下了城楼。

    黎至清前脚刚走,穆谦立马对着城楼下的苏迪亚一通狂喷,然后亲自带兵出城。

    苏迪亚见穆谦出城,立即打马迎了上去,想要跟穆谦较量一番。但穆谦丝毫未存切磋之心,招招都是杀招,打得苏迪亚节节败退。没了苏迪亚指挥,胡旗军队阵法立马退了一大截,在北境守军处未讨到任何好处。

    又过两日,苏迪亚依旧次次亲自带兵叩关。只要苏迪亚来,穆谦都把黎至清按在中军大帐内,不允许他上城楼。

    每次,穆谦都阴阳怪气地同苏迪亚进行一番唇枪舌战,心里恨不得把这个不怀好意的女人生吞活剥了。可穆谦来自现代社会,是四九城根儿长大的,从小就是一副贫嘴,再难听的话说得也像开玩笑,落在众将眼里跟打情骂俏似的,都当作乐子来瞧。一时之间,大成晋王殿下与胡旗苏迪亚公主的战场二三事,成为平陵城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

    穆谦拦着黎至清,不让他出营,更不允许他见苏迪亚,黎至清只能从传讯兵口中了解前方战况。如今,苏迪亚带兵南侵,每次点到即止,攻城时再不见前些时日金吉照掌军时的凶悍,每次传讯兵能带给黎至清的消息极为有限。

    黎至清总觉得其中有猫腻,他瞧不到战况,又出不得军营,只得把黎梨派了出去。黎梨每次回来,除了战场上的情况,还会把穆谦与苏迪亚的玩笑绘声绘色地讲给黎至清听,听得黎至清脸色越来越黑。

    “一个未出阁还有婚约的姑娘,整日里跟敌方将领调风弄月,简直有伤风化。”黎至清话中是掩不住的冷意。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是嫌弃胡旗公主作风不正,可从前他们见的伤风败俗的女子多了,黎至清总是直接无视,今儿这是怎么了?

    “公子,你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了?”黎梨这话说得小心翼翼。

    黎至清不接黎梨这一茬,直接道:“跟晋王知会一声,去地牢里把阿克善提出来,吊城楼上去!”

    “啊?为什么呀?从前不是说要那他当筹码谈判么?”

    黎至清:“只要是活的,就能当筹码。”

    黎梨愁眉苦脸道:“可把人吊起来,那还有命么?”

    黎至清冷哼一声,“我又没说吊脖子。不会把绳子绑在腕子上?等胳膊脱臼了就换到腰上。想吊人,总归有办法!就让阿克善睁眼瞧瞧,他的未婚妻,整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黎梨实在没明白黎至清这无名火烧自何处,不过既然黎至清吩咐了,她自然得去传话,还没等她出军帐,穆谦便掀帘进来了。

    “呦,至清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黎至清扫了穆谦一眼,并不想接这话。黎梨怕冷场,赶忙将方才黎至清打算处置阿克善的事同穆谦一说。

    “你想吊人就吊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能震慑胡旗军,让他们踌躇不前,怎么还生气了?”局势早就明朗了,只要耗到入冬,胡旗军队势必要退兵,穆谦对此并无异议。

    黎至清到底好修养,稍作平复后才道:“这些日子,苏迪亚公主带兵,明显只是在虚耗时日,殿下同她纠缠作甚?”

    “这个姑娘,用兵倒是有点意思,肯定有关内的高人教过她!”穆谦说着面上露出几分苦恼“至清,本王跟你说,她真不是个好东西,她因着汉话说不明白,才显得发憨,实则肚子里都是心眼。”

    穆谦刚说完,立马就有人印证了他的话——寒英未经通传,就直接掀帘而入了。

    “殿下,出事了!”寒英刚回军营,一打听到穆谦在黎至清这里,立马闯了进来,此刻他带回来的消息,一刻都不能耽搁。

    穆谦一见寒英,知道西境的十万石粮草已然到位,面上一喜,“傻小子,粮草带回来了?怎么还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粮草由郭大帅派兵亲自押运,如今已经进了并州,这一两日功夫就能到平陵城,属下是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有紧急军情向殿下禀报。”寒英顾不上寒暄,从怀中掏出一封紧急军报呈到穆谦面前,“陇州和坝州的侦察兵探得,坝州安新城外胡旗军队正不断集结,近日已达三十余万,不日将挥师攻城,守城将领沈团练使请求殿下派兵支援。”

    第078章 即明

    穆谦与黎至清对视一眼, “难怪金吉照跟失踪了一样,这是带兵西进了。至清,本王没说错吧, 苏迪亚这个丫头片子蔫坏!这段时间叫嚣, 是拖延时间来了。”

    黎至清心道, 你明知她不怀好意, 还日日与她在阵前调笑, 不咸不淡地开口问道:

    “那就此事,殿下有何高见?”

    穆谦微微惊讶地瞅了黎至清一眼,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进帐时,黎至清生气的对象似乎也有自己,不过此刻他顾不上猜测原因, 先就着当前的军报做出打算:

    “先时派了容修和容修带了五万人去巡边, 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坝州了, 能先抵挡一阵。本王打算今日启程, 亲自率兵前去增援安新, 给他们来个东西夹击。”

    黎至清点了点头,以安新城防军的兵力再加上那五万兵马, 难以抵挡胡旗的三十万大军, 如今是一定要增援的, 穆谦作为一军主帅, 主战场转移, 他亲自督战也属正常。

    “黎某与殿下同去可好?”

    “不成!”穆谦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口回绝,“这次驰援坝州, 必定日夜兼程,你的身体恐怕吃不消, 还是留在平陵城为宜。”

    其实,穆谦这话说得心不甘情不愿,他是想带黎至清前往坝州的。一来,黎至清如同一枚定海神针,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他在,穆谦就能气定神闲地解决问题,不至于慌了手脚;二来,一旦穆谦一走,那苏迪亚调戏的对象势必变成了黎至清,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黎至清这副纸糊的身子,一受寒就咳嗽,一受累就发热,身上沉疴旧疾无数,穆谦真不忍心折腾他。

    黎至清倒是没多强求,他对自己的身子知道的一清二楚,若强行西行,指不定又会惹起哪出旧患,到时候不仅于战事无益,还得劳烦军中兄弟照顾,难免会拖累众人,便也同意留守平陵城。

    “殿下打算带多少人前往?”

    “既然有三十万大军在安新城外驻扎,那留在苏迪亚身边的最多也只有十万人,本王留下五万人给平陵城,剩下的带往坝州。”

    黎至清轻拧着眉头踱了几步,“倒不至于五万这么多,突击旗已经折在了殿下手中,平陵城依着城池之势,再配合狼牙拍,守城的情况下,以一敌二显然不成问题,甚至这个比例可以更高。而且,苏迪亚身边未必就真能留十万之数,殿下驰援西境,路上变数太多,还是多带些人去。”

    “不必,平陵城毕竟是北境的门户,要保障此处的稳妥。”更何况,你还在平陵城,本王自然得在此处多上心!穆谦想到此处又道,“至清,不要搭理苏迪亚,她再带兵攻城,你也不许上城楼上见她。”

    “这是为何?殿下难道认为黎某会输给她?”黎至清微微诧异,难道穆谦怀疑自己的能力,他的排兵布阵还是自己教的呢!苏迪亚都是穆谦的手下败将,

    “怎么会!只不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穆谦有口难言,瞬间结巴起来,他想说这个女人在惦记你,但又没法露骨的说出来,最后只得无赖道:“这是本王的军令,至清领命便可!”

    黎至清自打来了北境大营,一直被肖珏看重,等主帅换成了穆谦,对黎至清的重视只增不减,再加上黎至清算无遗策,协助穆谦破了突击旗、活捉阿克善还制出狼牙拍,又未雨绸缪解了军粮之困,虽然数次拒绝穆谦拜他做军师的提议,但已然被北境众将尊称一句“先生”,地位超然。

    穆谦从来不拿身份压他,如今乍一摆起谱来,倒是让黎至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在黎至清看来,苏迪亚不过是个学了一点中原兵发皮毛的野丫头,并不值得黎至清亲自与她过招,而且既然穆谦要摆主帅的威风,黎至清便也顺着他。

    “殿下不喜,黎某听命便是。”

    穆谦见状,立马换上笑脸,一把搂在黎至清的肩膀,“这就对了嘛,至清乖乖留在平陵城等本王的好消息就成了!”

    穆谦喜欢勾肩搭背动手动脚的作风,黎至清已经逐渐适应,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动辄被惊到手足无措,黎至清不着痕迹地把穆谦的胳膊拿下来,直接转了话题。

    “寒英,木幔一事如何?大帅可肯割爱?”

    “大帅就着狼牙拍问了许多,最终允了咱们所求。”寒英说着,在怀中翻找一番,然后掏出一封信函,抽出内芯交到黎至清手里。

    黎至清接过展开一看,正是木幔的图纸!详细程度不亚于狼牙拍的那张图纸,立马喜上眉梢,“殿下,咱们有木幔了!”

    穆谦见黎至清这般兴奋,心中难免酸涩,明明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谋算事情时却从不计个人得失。以后不论黎至清想改投何处,狼牙拍图纸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敲门砖,如今就这么换了另一份图纸回来,穆谦不知道该笑他傻,还是该感叹他高风亮节。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穆谦恨铁不成钢的给了黎至清一句,然后直接冲着寒英问道:“本王坠子呢?”

    “坠子?什么坠子?”寒英一脸无辜,并不曾记得有这么个物件。

    穆谦急了,赶紧比划了一个扇子下坠子来回摇的动作,“扇坠子!扇子上挂着的那个!”

    “哦!那个呀!”寒英恍然大悟,“在扇子上呢。”

    “那扇子呢?”穆谦说着朝寒英伸出了手,“快拿来。”

    寒英挠了挠头,“扇子被郭大帅扣下了,说没见过这种稀罕物件,让借他把玩几天,等玩够了再给殿下送回来。”

    这话说得,这扇子显然没打算还啊,这郭晔未免欺人太甚!穆谦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北境战事了了,一定得亲赴西境,把东西讨回来!几个事凑在一处,让穆谦不禁感慨一句,“这近来怎么都是堵心事,就没一个好消息呢!”

    玉絮来寻穆谦,进入军帐时正巧听到这句,立马道:

    “若说好消息,现下就有一桩,京畿来函,北境军粮已经筹齐,正发往北境,让殿下耐着性子再等些时日,就不必再每日一封札子催了。”

    穆谦算算日子,等军粮到了北境,安国候府捐的粮应该刚刚耗尽,完全应了先前黎至清的猜测。穆谦心中虽气,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这肖若素,当真是个人才!胆子这么大,也不怕玩脱了!这可是战场啊,他怎么就敢这么胡来呢!”

    穆谦口中喜欢胡来的肖瑜此刻正对着一面铜镜,瞧着镜中人腹部的刀疤,面上流露出嫌恶之情,“真够了难看的,也不知还能不能消下去。”

    黎晗正坐在一旁几案边喝茶,听着这话,不禁劝道:“先前把自己放在局里时,就该想到有今日。落下了疤,还不得你自己受着,旁人又替不得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嗯。”肖瑜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

    黎晗见状,不忍他难过,立马又道:“登州以医药起家,各种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想来一个小小的伤疤,不是难事,回头我帮你留意着伤药,必能消下去的。”

    “倒也不必十分留意,随缘就好,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方才的嫌恶之情稍纵即逝,肖瑜素来不拘小节,一条伤疤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如今疫情已经控制住了,军粮也筹齐了,京畿那边已经连着来了三封函催我回去了。”

    “那你还不赶紧回京畿,这次在你威逼利诱下,闵州三大世家可是出血不少,还迫不得已弃了他们培养多年的棋子,指不定多恨你,再逗留下去,也不怕被他们下黑手!”自肖瑜对三大世家下手,黎晗就开始胆战心惊,生怕三大世家狗急跳墙对肖瑜不利。

    肖瑜面上倒是满不在乎,“闵州被我扣下的这批官员,自然是要依律问罪的,此事我不会退让。他们想保也保不下,倒不如高姿态些,为北境解了军粮之困,这样闵州被察举上来的太学生也能先一步出人头地。在京畿历练个两三年,然后外放到闵州,又能为他们办事,这笔账他们算得过来。”

    “那你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后生身上,有把握么?”黎晗明白,肖瑜是想把闵州察举到京畿的人放在身边亲自教,等把人调教出来,再外放道闵州任上,到时候希望这些后生能够继承肖瑜的意志,为民勤勉,做些实事。

    这次肖瑜没了先前的从容,面上略带了惆怅之色,“没有。闵州那几个后生,现在都是些心思纯良聪慧机敏的好孩子。不知道等他们回来,受了他们父兄的影响后,还能坚持多久了。”

    黎晗走到肖瑜身边,用指腹在他眉间抚了抚,“年纪轻轻,就这般劳神,容易老。”

    “那两万石粮食,你还怪我么?”肖瑜轻轻倚在黎晗身上,难得示弱,“没有那两万石粮食拖延时间,北境的军粮真没法子筹这么快。

    第079章 揣度

    黎晗闻言轻笑, 知道肖瑜又开始钻牛角尖了,把手放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若素才名满天下, 想要追随者不计其数, 以军粮换太学生的前程, 这笔账, 闵州算得过来, 我登州照样算得过来。谢你还来不及,怎么好怪你。”

    “侯爷这般好说话, 也不怕把我惯得无法无天了。”肖瑜抬眸,眸子里尽是温润。

    黎晗见肖瑜面色慢慢变好,停了手上的动作,笑道:“你素来主意正, 手段多, 胆子大。背靠相府, 太子又护着你, 哪里是我惯得?我身体孱弱, 这口大锅扣下来,我可背不动。”

    “你还孱弱?”肖瑜被黎晗逗笑了, 心中的躁郁之气被暂时压了下去, 自顾整理起衣衫, 在往玉带上挂玉佩时, 把黎晗新送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还不忘玩笑,“这么名贵的玉佩, 说送就送,侯爷果真是家大业大, 难怪两万石军粮都不放在眼里。难为下官为着这事,觉得亏欠了侯爷。”

    “亏欠?”黎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夜幕已至,倒是能做些应景之事了!黎晗抿嘴一笑,伸手揽住肖瑜的腰,把人箍到了怀里,“这好说,那请大公子换个法子来补偿本侯。”

    黎晗说完,一个吻便印到了肖瑜唇上。肖瑜一时也情难自禁,深情回应。

    两个人努力争夺着彼此口中的空气,在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后,黎晗把手放在了肖瑜刚系好的玉带上。

    肖瑜一个激灵,喘息着推开了黎晗,“不许!明日要启程了。”

    黎晗虽然被拒绝,到底体谅肖瑜,便也不再勉强他,“打定主意了?”

    肖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还是早回京畿为宜,否则闵州那几个州府官员都是变数,我肯定要绝了三大世家救人的心思。”

    “方才我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让你走是为着这些人吗?”黎晗一听肖瑜顾虑竟还是这些,甚为气恼,屈起食指一下子敲在肖瑜脑门上。虽然知道肖瑜带了禁军,黎晗还是放心不下,顿了顿又道:

    “这样,明日启程,我还是先护送你回京畿,然后再回登州。”

    方才那一下没留手,肖瑜额头登时就被敲红了,还伴着些微疼痛,肖瑜捂着额头不满道:

    “你还真是心狠手黑啊,也不怕把我敲傻了!”

    黎晗泄气,“敲傻了正好,还能消停些,省得我整日里为你提心吊胆,不知道得少活多少年!我这辈子见到的人,除了那个小畜生,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你。”

    “哦?那黎豫的事,侯爷还是晚些解决的好,要不然我岂不成了最让侯爷闹心之人,这可不成!万一侯爷真恼了我,回头再遇上北境缺粮这种事,我坑谁去?”肖瑜虽然嘴上这般打趣,在心中却记下了这桩事,想着来日寻找机会,找黎豫寻个原委,为黎晗拔了这心头刺。

    论嘴皮子,黎晗从来不是肖瑜的对手,此刻只得缴械投降,话里话外都是无奈,“这次连带着把北境折腾一通,也不怕晋王记恨你?前些日子军粮未齐,京畿每每发函催你,后面都背了晋王的札子。看那辞句,这次晋王明显恼了,每天一封加急,把京畿都快逼疯了。”

    一提到北境,肖瑜瞬间敛了促狭之心,正色道:“说到晋王,着实让人意外!从前在京畿,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与我家老三玩闹在一处,平日里走鸡斗狗不务正业,没想到这康王一薨,竟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到了北境就能带兵,还把肖珏挤了下去。这次军粮的事,反应也快,直接扣住了赵王世子和谢家二公子,倒逼京畿来给我施压!”

    “莫非先前一直收敛锋芒,就等着一鸣惊人?”黎晗久在登州,对京畿权贵的了解只限于当权的几位,对默默无闻的晋王,知之甚少,如今所言,只是猜测。

    肖瑜面上也是困惑之色,“不好说,从前肖玥回家,提到的只是他们哥几个去哪儿听了曲,得了个什么新鲜玩意,要么就是晋王又同赵王世子打架了。晋王极少去太学,也从不上校场,京畿纨绔还以他为尊,花费在玩乐上的功夫肯定不少。那他何时学了这一身本事,又师承何人?”

    说到此处,肖瑜眸中寒光一闪,瞬间想到了其中关窍。那人,仿佛是陪着晋王去了北境!这次,自己仿佛被人耍了!

    *

    穆谦为平陵城留下了赵卫和刘戍两员悍将,又留下了寒英保护黎至清,然后带兵星夜向着坝州赶去。刚打马跑了十里地,觉得不太放心,又谴了玉絮返程换了寒英。玉絮一时成了黎至清的小跟班。

    按照黎至清的意思,阿克善第二日要被吊到城楼上,玉絮起了个大早,跑到了地牢里,给人困成了粽子,堵了嘴,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人提了出来。

    自打听了黎梨转述的黎至清的命令,玉絮就明白了个大概,等人押到黎至清面前,玉絮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先生,我家殿下已经出城了,那这人……还吊么?”

    再没人跟那公主逗趣了,那这人还吊么?

    黎至清面色如常,只冷冷地扫了玉絮一眼,玉絮立马感受到一股阴风刮过,明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老气横秋的!明明从前自家王爷在的时候不这样。

    玉絮非常识时务,立马点头哈腰道:“明白,马上把人吊上去!”

    阿克善就这样被绑住手腕,吊在了城楼之上,此举果然对胡旗军队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

    阿克善在城楼上被吊了三天,胡旗军队就消停了三天,军队停驻在平陵城北五里,未再南下。

    第四日一早,胡旗士兵终于等不下去了,在苏迪亚的带领下再次扣关。

    穆谦为着不让苏迪亚与黎至清碰面,把黎至清拘在了大营里。黎至清虽有心上城楼观战,但守着对穆谦的承诺,此刻只能闷在军帐内。

    玉絮见黎至清一脸不耐,眼珠一转,笑道:“其实先生想上城楼,也不是没有法子。”

    黎至清心中一喜,“你有什么办法?”

    “先生稍等片刻。”玉絮说着出了军帐,不多时抱了一件普通士兵穿的军袍回来,“先生换上这件,我领先生上城楼去。”

    黎至清打量着玉絮手中的军袍,面上有些费解,“这能成么?城楼上将领皆是熟悉面孔,这般乔装,又能骗过谁去?”

    玉絮把军袍递到黎梨手中,继而对黎至清恭敬道:“营里自家兄弟,自然是无碍的。”

    “这是何意?”黎至清将信将疑,“先时应了殿下,如今食言,怕是不妥。”

    玉絮闻言笑起来,“先生与他人相与,总会琢磨着对方的用意,有的放矢,怎的到了我家殿下这里,先生便这般老实了。他说什么您连问都不问、连琢磨都不琢磨就应了。我倒觉得,您上不上城楼观不观战都不重要,我家殿下就在乎一点,别让胡旗公主瞧见您就成!”

    玉絮的话已经比较直白,就差直接告诉黎至清,那个公主对你上了心,我家殿下吃醋了,不想让你见她!

    黎至清何等玲珑心思,若此刻再不明白玉絮话中所指,他也不必以谋士身份留在北境了。黎至清没想到穆谦的军令竟有这般意思在里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玩闹归玩闹,黎至清还是能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的,只用了半炷香功夫就就决定接受玉絮的建议,接过那件普通士兵的军袍穿在了身上。

    只要苏迪亚没发现自己,不与自己对话,那应当不算对穆谦食言!

    一盏茶后,黎至清登上了城楼,寻了个相对不显眼的位置,混迹在一众守城士兵中。

    按照穆谦与黎至清商议,穆谦领兵西进期间,除非城池将破,否则北境守军不再出城迎战,依着城墙优势,死守城池。

    这也是为何黎至清此刻还非要把阿克善绑上城池的理由:震慑胡旗士兵,坚持到穆谦归来!

    苏迪亚率军来到平陵城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被吊在城楼上的阿克善,苏迪亚立马勒马,抬手举鞭止了军队前行。

    阿克善被吊了三日,此刻已是筋疲力尽,等他模模糊糊看清来人是谁,眼睛瞬间恢复了光彩,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抖动,被塞着麻布的嘴中发出呜呜声,似是有千言万语要与城下之人讲。

    苏迪亚骑在马上,一双水眸怔怔地盯着被吊在城墙上的未婚夫,明艳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与阿克善的剧烈挣扎不同,苏迪亚安静的如同一幅画,沉静的外表掩饰着她内心的翻腾。

    黎至清抱着胸,冷眼瞧着城下的苏迪亚,没让黎至清等多久,苏迪亚便开口了,朝着阿克善喊道:

    “阿克善!草原上最伟大的猎人,我的太阳!你是胡旗族最了不起的勇士,胡旗会铭记你的名字,你的灵魂会永随长生天!”

    随着苏迪亚话音的落下,阿克善眼中希冀的光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恐惧。

    苏迪亚话音刚落,立马引箭弯弓,一支羽箭立马朝着阿克善飞去。

    第080章 障眼

    苏迪亚出手极快, 没给众人反应时间,羽箭便脱手而出。伴随羽箭的出手,城上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目光随着箭矢而去。

    不过令人尴尬的是, 这一箭射偏了, 堪堪蹭着阿克善的腰眼飞过。

    穆谦带走了所有禁军和部分边防军, 如今剩下的边防军中, 以老大哥赵卫为尊。赵卫于城楼上居中而立,见了这一幕, 不禁面露嫌弃之色,与身旁的刘戍道:

    “这丫头片子水平真次,比起咱们殿下,差忒多了。”

    这句话说到了北境边防军的心坎里, 还不等刘戍应声, 周围众将士先发出了哄笑声。

    其实, 真要论起来, 苏迪亚准头并不差, 箭矢能贴身飞过,足见她是有底子的。只不过北境众人看惯了穆谦百发百中, 眼光被养刁了, 苏迪亚乍一失手, 落在他们眼中就跟玩笑一样。

    黎至清顾不上嘲笑, 眼光始终锁定在苏迪亚身上, 这个女子虽然当众出了丑,却丝毫未露窘态, 气定神闲地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羽箭破风而出, 再次朝着阿克善飞去。

    在众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第二件又射偏了,贴着阿克善的鞋底蹭了过去。

    这次不等赵卫开口调侃,城楼之上又是笑声一片。刘戍见状,忍不住与赵卫打起商量。

    “赵大哥,要不咱先把阿克善拽上来?这胡旗公主摆明了没把她这个未婚夫的性命放在眼里。而且黎先生嘱咐过,不能把人折腾死了。”

    赵卫倒是浑不在意,笑道:“眼下这情况,就算咱们纵着这丫头阵前杀人,她能有这本事?”

    刘戍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可是由着她这么闹,实在尴尬。你说打仗这么严肃一件事,让这个丫头片子搅和的跟玩一样。她要是一直射不中,咱们就一直在这里看乐子?”

    两人话音未落,苏迪亚射出第三箭,这一箭正中阿克善的左肩!

    “呦!中了!”城楼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又惹起一阵哄笑。黎至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城下的苏迪亚,见她此刻仍保持着前两箭射出时的表情,不悲不喜面如沉水。

    “阿克善,我爱你!今日我会退兵,这三箭也算是在长生天面前全了咱俩的情谊。明日我再来时,你将成为我箭下英魂!你放心的上路罢!谁也不能阻挡我胡旗南下的脚步!苏迪亚的未婚夫也不行!”苏迪亚虽然身形娇弱,但底气十足,清亮的嗓音在平陵城外回荡。

    赵卫和刘戍对望一眼,这女人真善变,也真够无情的!

    黎至清想了想,对着玉絮耳语几句,玉絮立马跑到赵卫身边一番交代,赵卫先时心里还犯嘀咕,待顺着玉絮的指尖望见一身兵卒衣裳的黎至清,心领神会地朝着城楼下喊道:

    “公主殿下能大义灭亲,着实让我等大开眼界。今日姑且留下阿克善将军性命,若公主再犯我大成,我等必将阿克善将军直接丢下城楼去,也省下公主一支羽箭。除了阿克善将军,还有二十六名突击旗兄弟在北境大营做客,今后公主来一次,我们便请出一位兄弟祭旗,公主可明了?”

    苏迪亚瞬间变了颜色,冷哼一声,打马离去。

    待城下胡旗兵撤尽,赵卫和刘戍立马走到黎至清身边,上下打量着他。黎至清素来一副世家公子打扮,乍一穿上士兵的军袍,并不显得突兀,落在两人眼中更像是一位儒将。

    玉絮一脸防备地看着赵卫和刘戍,心道幸亏自家殿下不在此处,要不然就冲着他们打量黎先生这几个眼神,肯定得被殿下踹。

    “先生上个城楼,怎么穿成这样?”刘戍因着开荒屯田一时,与黎至清有些交往,说话也放得开些。

    黎至清自嘲一笑,不接这话,只道:“劳烦两位团练差人把阿克善拽上来包扎一下,然后送到黎某军帐来,黎某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军帐中,黎至清正翻着一本《坝州州志》,玉絮和黎梨在一旁闲聊。

    “小丫头片子,咱俩结拜如何,你认我当大哥,回头有我罩着你,寒英绝不敢欺负你!”玉絮自打知道寒英和黎梨互相中意,对待黎梨比往里日走心多了。

    谁料黎梨并不领情,樱桃巧嘴一撇,把拳头攥在玉絮眼前晃了晃,“现在他也不敢欺负我!”

    玉絮拿手轻轻拨开黎梨的小拳头,笑道:“你可别学城外那个蛮女,整日里就知道舞刀弄枪,回头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受苦的还是我兄弟!”

    玉絮刚说完,又觉不妥,说不定寒英就是喜欢黎梨这活泼的性子,正要开口再找补两句,黎梨却开口了,“自然是不会学她的,这般狠厉,连未婚夫都杀,太可怕了!她刚才还好意思喊爱人家!”

    玉絮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个公主是喜欢阿克善的,方才明摆着是不想他死啊。”

    “一连三箭,还放话一定要他的命,怎么可能不想他死!”黎梨不赞同玉絮的说法,打算拉黎至清帮自己说话,“公子,你说是不是?”

    黎至清闻言抬头,他本不想参与这段对话,但见黎梨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只得道:

    “苏迪亚的确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要不然第一箭就射中了。今日退兵,明日再来,是她设下的赌局,赌咱们信了她要大义灭亲的做法,放弃拿阿克善威胁她。”

    黎梨有些不解,“可万一赌输了,阿克善还是难逃一死呀。”

    黎至清面带温润,看向玉絮。

    玉絮见状,也不拿乔,“在苏迪亚的计划中,阿克善本就难逃一死,侥幸赌赢了,让阿克善多活几日,万一赌输了,阿克善登时丧命于城下,她也没亏。”

    黎至清赞许地点了点头,低头继续看手里的书。奈何黎梨却不打算放过黎至清,“那方才说她爱阿克善呢?公子也这样认为?”

    这次黎至清面上带上了迷惘之色,什么是情爱?黎至清不懂,只得坦率地朝黎梨摇了摇头,“我只瞧出苏迪亚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至于旁的,我也不知。”

    黎梨刚想就这个黎至清并不擅长的话题展开讨论,阿克善被送进了军帐,适时为黎至清解了围。黎至清对阿克善的目光从未如此和善过,倒是阿克善一脸凶神恶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恶狠狠地盯着黎至清。

    黎至清将人一番打量,阿克善被捆得死死的,肩膀上缠着纱布,伤势已经处理,左胳膊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贴在身侧,显然左肩伤得不轻。

    “老实点!”玉絮见阿克善直挺挺地梗着脖子,上去一脚就踹在了阿克善的膝弯,把人踹跪在地。

    阿克善极为硬气,膝盖刚一着地,就摇摇晃晃挣扎着要站起来。奈何阿克善被吊了四日,每天只有一顿食水,早已脱力,挣扎了半天又跌了回去。

    黎至清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到阿克善挣扎不动了,才吩咐道:

    “玉絮,把阿克善将军搀起来,黎梨,把杌子搬来给将军坐。”

    黎至清吩咐,玉絮自然照办,像提小鸡仔儿一样拽着阿克善的后领,把人拖到了杌子上。

    黎至清自顾回到了几案后的座位落座,“黎某最近脖颈受寒,抬头或者低头都会酸痛,想来还是平视最舒适。今日请将军前来,不过闲聊几句,将军莫要紧张。”

    身份暴露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人,阿克善对黎至清恨得牙痒痒,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黎至清不以为忤,“如果黎某没记错,再过月余就是阿克登将军的忌辰,阿克善将军莫忘了祭拜。”

    阿克善面露不满,“你提这些做什么?要杀便杀,莫要废话!”

    黎至清难得露出落寞的神情,“没什么,只是感慨一下,将军比黎某要走运许多。”

    “你说一个阶下囚比你走运?”阿克善露出嘲讽之色。

    黎至清落寞神色不减,“最起码,将军知道令兄殁于何时,埋骨何处。而黎某每年只能对着家兄遗物,草草祭奠,算下来已经四个年头了。相较之下,难免对将军生出几分羡慕之情。”

    “哼!”阿克善见黎至清表情不似作伪,虽然面上强撑冷脸,心底已经对他的故事产生兴趣,“四年前那场仗死得人多了。”

    “可唯有你我二人兄长之死,非战之罪。”黎至清语带惆怅,对着阿克善露出一抹苦笑,“令兄亡于汗王猜忌,而家兄亡于同室操戈。”

    阿克善瞬间变了脸色,阿克登因冤被杀之事,让他如鲠在喉。当年,他险些被牵连,好在胡旗大汗顾着苏迪亚,阿克善自己又能征善战,这才侥幸活下来。阿克善一直都明白,若是胡旗大汗对兄长足够信任,那肖珏的反间计根本不足为虑,可偏偏胡旗大汗生性多疑,这才葬送了兄长一条命。这些年,他一直恨意难平,可他人在屋檐下,没办法将这恨意对胡旗大汗宣泄,只能不断蒙蔽自己,将矛头指向大成、指向当年带兵的将军肖珏。

    阿克善一双鹰眸对上黎至清,“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