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安阳公主离开后,不过十日,便有肖府的帖子送上了门,欲延请黎至清为西席,专门教授音律。

    帖子先到了穆谦手里,穆谦盯着那帖子满脸不可置信,教授音律是假,请去做门客出谋划策是真。穆谦气得一拳砸在书桌上,时至今日他才明白,黎至清在见到安阳的那刻,就已经决定要选择肖相,而选择肖相,就意味着选择太子。

    那日书房,穆谦便觉得黎至清表现得有些反常。黎至清为人低调内敛,虚怀若谷,身怀十分才艺,肯于人前显露的不过一二。他知道黎至清精通棋艺,往日里他与黎至清对弈,甚至能赢彩头,不是他的棋艺真得精湛到能与黎至清一较高下,而是黎至清在不着痕迹地相让。

    那日黎至清若是有心让着安阳公主,只需用平日里与穆谦对弈的方式,不着痕迹得输给安阳,让她痛痛快快地赢上几局,一抒胸中愤懑即可。可他偏偏一改往日含蓄内敛的作风,炫技似的连着下了三个平局,比直接赢了安阳更让她印象深刻,临了又为安阳选曲,还出谋划策应对她左右手配合不协的问题,解了新年家族献艺这一心头大患。

    待安阳回了相府,与肖珏共同准备起新年献艺,这些主意和算计必然能在相府传开,传到肖相耳中就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必然对黎至清产生兴趣。

    如今相府延请的帖子已经上了门,黎至清此人当真是好算计!穆谦拿着帖子送到黎至清面前,带着些情绪道:

    “我早该知道,先生不会甘心屈尊于这晋王府邸,整日里只玩些琴棋书画的消遣。”

    想明白真相的穆谦有些生气,但又不明白为何生气,一开口就有了几分抱怨的意味在里头。黎至清要走是迟早的事,他自己无心卷入权利争端,注定跟黎至清走不到一条路上,如今他要走,穆谦没有立场去留,可他就是从心底里不希望黎至清走。

    “晋王府的时日,黎某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愉。”黎至清怎么会听不出穆谦语气里的抱怨。

    穆谦想指责黎至清弃他而去,刚有这种想法就觉得莫名其妙,人家从未允诺拜入晋王麾下,穆谦又想开口挽留,又觉得没有立场。想到《乱世孤雄》书中的故事,黎至清早晚是要入秦王麾下,终于忍不住劝道:

    “先生如今投入相府,意味着站队太子,等来日再改投秦王麾下,太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两人相处这些时日,从来没有把当朝局势摆上台面来说,往日穆谦请教自保之法,两人也多以鹰兔之类作比,不为别的,穆谦绝不肯把自己置身这乱世争权的浑水之中,今日这般露骨的话自他口中吐出,让黎至清有些震惊。

    “祯盈十四年,胡旗与大成那场大战,你想查的东西,不在枢密院。”穆谦不敢看黎至清的眼睛,原来书中黎至清查案的细节穆谦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黎至清开始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枢密院上,结果无功而返。如今,他想把记得的东西都告诉黎至清,但他又没黎至清聪明,他不会打哑谜,又不敢说太多,让黎至清起疑。

    可是这话脱口而出的刹那,黎至清已然起疑,怔怔地瞧着穆谦没说话,似是想通过穆谦的眼睛看透他的内心。

    “本王知道先生心中充满疑惑,但是请先生信本王一次,有些事本王无法同先生解释,只是希望先生知道,本王还是希望先生平安顺遂的。”穆谦说得真诚。

    黎至清沉默半晌,最终轻轻吐出一句:“好。”

    翠竹轩里瞬间陷入沉默,穆谦受不了这寂静的尴尬,双臂在腰侧摇了摇,而后道:“先生打算何时启程?”

    “三日后。”

    “好,届时本王亲自送先生出府!”

    *

    等到黎至清来辞行时,穆谦还是有些不舍,这些日子黎至清对他提点居多,穆谦还是感激黎至清的。

    穆谦笑得有些勉强,“本想着多向先生讨教一些,没想到相聚时光连半年都不到,先生便要走了。”

    黎至清如初见穆谦时那般,行了一个时揖礼:“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些时日承蒙殿下照顾,黎某感激不尽。”

    穆谦见他这般,喃喃喊了一声:“先生……”

    黎至清听他这声,怔了怔:“如今黎即将某投身相府,实在不敢再担王爷一句‘先生’了。你我从来只论风月,不谈其他,黎某何曾是殿下的先生?”

    黎至清这句话,就将他的过去与穆谦撇得干干净净,他知道穆谦不想卷入权利的漩涡,而他如今举身赴深渊,自然不能把穆谦再带进去。不论这个称呼含了多少戏谑,又有多少真诚叹服。

    “那,那我唤你一句‘至清’可好?”穆谦这次没有自称“本王”,也没有唤黎至清“先生”,眼神中还蕴含着几分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里居多的是不舍,还有些旁的说不清的。连穆谦自己都没想明白,此刻这杂糅的情绪里,是不想放这个谋士离去的感情多些,还是舍不得这个亦师亦友的朋友多些,又或是还掺杂了些其他?

    黎至清听了,点了点头,然后道:“待黎某走后,殿下不妨多宣扬一下,殿下是如何上树捉鸟,从而踩断了黎某三根肋骨,又如何尽地主之谊,让黎某养伤的。这样,待他日有些什么,也不会连累殿下。”

    穆谦明白,黎至清的意思,还是在将他的过往将自己摘干净。穆谦瞧着黎至清,鬼使神差吐出一句:

    “至清,你为本王取个‘字’吧,也不枉本王喊了你近半年的‘先生’!”

    黎至清听了立马拒绝:“这于礼不合,不妥!”

    “本王说妥便是妥的。”穆谦言之凿凿,“至清只管取便是!”

    黎至清见他如此,沉吟半晌,不再推辞。垂下眼皮细细思索,而后道: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取‘涉川’二字,可好?”黎至清抬头,第一次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穆谦的眸子,他极少这般看人,这一刻似是急切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

    黎至清得到肯定,瞬间展颜,而后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穆谦,“从前答应殿下的,本想着为殿下扫清门前雪,可未曾料到此番变故,是黎某食言了。若是殿下还信得过黎某,得空时不妨看看,希望能为殿下分忧一二。”

    穆谦接过信封,仔细折起来塞进前襟,然后引着黎至清一路行至晋王府正门,相府的马车正停在王府门口。

    穆谦在前面走着,他知道黎至清就跟在他身后,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期望着晋王府大一点,再大一点,这样就可以永远走在这条路上,永远送不了黎至清出门。

    可惜,再长的路都会走完,再不舍的感情也会面临离别。

    在府外,穆谦本想亲自为黎至清掀帘,但他忍住了,他依着黎至清的教诲,保留着一个王爷该有的尊贵和矜持,目送着黎至清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

    “公子,我怎么瞧着你并不高兴。”相府的马车里,黎梨略显担忧地望着黎至清,她能够感受到,自从那日下雪天,他家公子见了那个公主,就一直不开心。

    黎至清正侧头对着车外的街景发愣,从晋王府出来,他的心就感觉空落落的,听到黎梨的话,转过头,面上待着对黎梨一贯的温和,玩笑道:

    “有么?我瞧着是你不高兴,你不是很喜欢晋王么?咱们以后就见不到了他!你会想他吗?”

    黎梨托着腮,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大概会想他的,他是个有趣的人,还会分果子给我吃,还让正初带我出去玩,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黎至清听到黎梨这种评价人的词汇笑了,他有些羡慕心思纯澈的黎梨,天真单纯,能够看到的也是世间最纯澈最美好的东西。

    黎至清又问:“那我呢?阿梨觉得我是好人吗?”

    这次黎梨连想都没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当然,公子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公子!”

    黎至清听了莞尔,不再说话,静静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坏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没见到公子的玉坠子,怕不是落在晋王府了吧?”原本托着腮的黎梨一个激灵直起身子,“不成,我得去找回来。”

    黎梨说着掀帘就要往马车下跳,被黎至清一把拖了回来。

    “没丢,那坠子我前些日子送给穆谦了。”

    黎梨一听急了:“败家公子!你知不知道,那玉坠子——”

    还没等黎梨继续说下去,就被黎至清截住话头:“‘那玉坠子的玉胎罕见,价值连城,是老太爷专门挑了玉胎,请了能工巧匠,打了坠子送给我的,家里长房嫡系那几位兄长都没有,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是老太爷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定要好好保存,不能弄丢了!’行了,我的姑奶奶,我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你这话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那你还送人,不行,我得去讨回来!”黎梨说着又要下车,被黎至清一把按住。

    “送便送了,哪里还有讨回来的道理,再说咱们打扰人家许久,还是要给些谢礼的!”

    黎梨恨铁不成钢,“那你也不能这么大方!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而且方才见到你走时还留个信封给他,是银票吗?”

    黎至清莞尔:“不是,是逮兔子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