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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chapter 13

    午后云淡光薄, 且惠手里摇着枝绿叶,在他身后慢慢走。

    沈宗良听着草丛窸窣,有意放缓了脚步, 但还是不见她追上来。

    这姑娘走路也是够慢的。他这么想着,回头看了一眼她。

    哪知道人根本没动,就那么定在一棵树下,仰着头,附庸风雅地赏花呢。

    沈宗良倒了几步回去, 站到她身后:“在看什么?”

    且惠指了指头上,答非所问:“想不到这里居然有。”

    沈宗良对花知之甚少,唯一的交流就是吩咐秘书,定时送一束给他母亲。

    他啧了一声, “也不很香,怪蓝的。”

    对于这么奇怪的形容,且惠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她说:“它就叫蓝楹花树啊。”

    说完, 她转过头冲他提要求,“麻烦你,帮我摘一枝下来好吗?”

    沈宗良目测了一下距离, “眼前就有,你自己摘不到吗?”

    且惠托起他的手腕, 恳求的口气,“这枝不好,我想要那一大丛,可不可以?”

    “那得爬树上去!你有那么喜欢吗?就非它不可了?”

    她双手合十, 很虔诚地点头,“是的, 我有。”

    沈宗良垂眸看她一眼,有些无奈的,扶稳了树干就往上爬。

    这都小时候干的事儿了,长久不练,他还真有点怕跌份子。

    因此,在上树之前,沈宗良胸前很明显一道起落的脉息,像在酝酿什么。

    那个使唤他的人,在他攀上树梢的那一刻,很有良心地在树下喊:“小心啊。”

    沈宗良没法子,就近掰下一大团,丢下去。

    且惠从草坪上捡起来,喜滋滋的,“就是这个,谢谢小叔叔!”

    他顺利落下来,拍了拍掌心里的花粉,阴阳怪气,“没事,大侄女高兴就好。”

    可人家的眼睛一直在花枝上,根本就没听见,就连谢谢也是不怎么走心的。

    沈宗良觑着她笑出的两点梨涡,盛着小女孩独有的稚气和纯真。

    他也没有忍住,带着气哼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腕,“走了。”

    且惠被他带着往前走,这才想起来问:“刚才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里太大,我怕你走丢,”沈宗良停顿了一下,“毕竟是我带你出来的。”

    且惠说:“不会,我记得回去的路。”

    “噢,是吗?”他忽然停了下来,松开她,“那你指个路。”

    她站在远处,手掌搭在眉骨处望了望,胡乱一戳:“呃,那边。”

    “跟上我,走快点。”

    沈宗良重新拉过她,大步流星的,朝另外一边走去。

    “”

    他们到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已经玩累了,三三两两地坐在伞下。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杨雨濛,她是第一个看到的。

    沈棠因还在和庄齐说话,她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低低骂了一句。

    且惠抬头的瞬间,看见数不清的目光从前方投来,落在她被沈宗良握着的手腕上。

    她赶紧挣了下,又恢复了拘谨模样,小心翼翼叫了句沈总。

    沈宗良倒是一脸的坦荡,冷淡地松开她,总算能撂了差事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好了,去玩儿你的吧。”

    “嗯,谢谢你帮我摘花。”

    且惠感激地点了下头,怀里抱着她的战利品,飞快地走到幼圆身边。

    好事的人太多,都伸长了耳朵听她们说什么,冯幼圆对这些心思了如指掌。

    但这是且惠的事,不管对方是不是沈宗良,她都没义务要分享。

    所以她什么也不问,只是接过且惠的花:“好漂亮,回家插起来。”

    且惠拧开瓶水喝了一口,“是啊,就用那个白釉瓶插好了。”

    “嗯,一会儿回去,就这么办。”

    等着听八卦的人扑了个空,心里腹诽这姐俩儿嘴真严。

    杨雨濛气得牙根痒痒:“我说什么来着?人钟小姐有的是手段。”

    沈棠因环视一圈:“别胡说了。也不怕人看笑话。”

    这时,一个服务生端来一份沙拉,位置太窄,不小心碰到了杨雨濛肩膀。

    她当场发飙,“你干什么?这么不小心!”

    服务生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杨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杨雨濛不依不饶地说:“不是故意的你就可以弄脏我衣服吗?”

    “这好像也没有弄脏吧?有必要大呼小叫的吗?”

    冯幼圆撇了一眼她的白色针织衫,很看不惯地说。

    杨雨濛回头,狠狠刮了她们两个一眼:“又关你什么事啊?”

    那一下子,且惠目睹了她眼里蹦出的凶光,确定她是冲自己来的。

    杨雨濛的眼神盯死了她,长久的敌对之下,也只看得见她眸中的坚韧。

    那张温柔知性的脸上,不见半点犹豫退却,反而是轻蔑。

    一种明知道对方在气什么,也不想多解释半句的蔑视,由得你炮火纷飞。

    要说从小到大,钟且惠哪里最令她讨厌,就在于这点上。

    小时候也就算了,不知道她现在还有什么好高傲的!

    庄齐拉了雨濛坐下,劝了两句:“好了,大家都是同学,你这像什么话啊。”

    沈棠因用眼神示意服务生下去,不必站在这里了。

    闹了这么一出,再坐着也没什么意思,都纷纷打道回府。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魏晋丰小声说:“想不到嘿,杨雨濛醋劲儿还这么大。”

    “这八字还没一撇,她就不许沈总和人亲近了,要是订婚了还了得?”

    魏晋丰撇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他们订不了婚,近几年杨家行市不行了。”

    看庄新华不吱声,沉默地走着路,他又勾肩搭背地说:“我就说且惠不简单,老沈是什么人,还能去给她摘花呢!”

    雷谦明笑:“且惠要想拿下谁,那真是轻而易举。身上没什么定力的,单听她说上两句话,骨头就轻了。”

    到停车场了,庄新华拨开他俩的手,“老说一件事儿,你们烦不烦哪?”

    前头且惠没站多远,就在他们车边,不偏不倚地听见这句。

    她抱着臂,扭头冲谦明来了句:“雷少爷,我大活人就在这儿,您指着我说多过瘾。”

    “哎唷,对不住对不住。”

    撞枪口上了,雷谦明笑嘻嘻地冲她作揖赔礼,“当我嘴碎,瞎说的。”

    此刻沈宗良倒车出来,开了窗,停在路边等着唐纳言。

    就听见且惠在生气,“好嘛,我清汤寡水地活着,到你们嘴里,被造谣成花蝴蝶了!”

    在江城待得久了,她这不伦不类的京腔听得沈宗良想笑。

    他就知道,在他面前的毕恭毕敬都是装出来的,这才是她呢。

    果真,且惠在注意到他的瞬间,抱着的手臂就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点了一个头。

    沈宗良坐在车里,淡嗤了一下,旋即转开了视线。

    直到唐纳言坐上来,他踩下油门,缓缓开出了球场。

    唐纳言歇了一下,喝了半瓶水,说:“沈总一场球也没打,净哄小姑娘了。”

    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心情不错地勾唇,“我要下场开盘了,你们还打什么?”

    “别太狂了啊,等我练个三年五年的。”

    他根本不信,“你去球场是奔着练球去的?哪回不是谈事儿,一谈就是三个小时,这能练出什么好球来?”

    唐纳言被噎得不轻,他说:“合着好脾气全留给了小姑娘,跟兄弟就这么针针见血是吧?”

    沈宗良斜乜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她脾气好?”

    副驾上的人笑:“看没人理她,硬是带着走了那么远路,还给人摘了老鲜艳的一枝花,这叫不好?”

    “别提了。”沈宗良摆了摆手,说:“我以为这丫头有心事,怕她钻了牛角尖,哪知道根本没有,还能使唤我去爬树呢。”

    唐纳言故意挑话说:“她钻她的,就算是最后命不济,那又关你什么事儿?你也从来不在女人身上用心的,不晓得多少人折你身上了!”

    这么两句话还激不着沈宗良。

    他开着车,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到最后,到唐纳言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轻叹了声:“总觉得她可惜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且惠的过去还是将来。

    见唐纳言手架在车窗上,盯着他,盯得说话的人心里发毛。

    沈宗良命他开口:“别搞欲言又止那一套,有话直说。”

    唐纳言笑,“还是那句话。我真不敢相信,你沈某人还能修出一副慈悲心肠,是不是上年纪了?”

    这回沈宗良没否认。他挑了一下眉,“也许吧。”

    当天晚上,且惠在冯家的园子里吃饭,和幼圆两个人。

    冯校长两口子都不在,厨师特意来问了且惠:“钟小姐,你想吃点什么?”

    且惠已经洗了澡,她坐在桌边复习刑法,说都可以,只要不麻烦到你。

    从回来就睡到日落的冯幼圆终于走下楼来,身上的轻纱拖到地上。

    她索性脱了,换了条薄毯子裹着,在沙发上伸个懒腰。

    幼圆问她,“我睡很久了啊?”

    且惠的长发用根簪子挽了,松松地垂着。

    她低头刷刷写字,“反正你自打进了这屋,就没清醒过。”

    幼圆隔着长桌喊话,“是啊,我险些忘记问你了,跟沈宗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你们怎么是牵着手回来的?”

    且惠她亮出手腕来比了比,“看清了啊,他抓得是我的腕子,和牵手差了十万八千里。因为我走路太慢,他嫌耽误。”

    幼圆觉得她不老实,“是吗?我怎么那么不信!嫌烦带你去散步。”

    “我也不晓得他一开始什么想法。”她手里转着笔,跟幼圆分析起来,“但你知道,他最后那个表情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幼圆凑近了,趴靠在沙发椅背上。

    且惠笃定而自知的口吻,“他一定在想,终于把我这活爹送走了。”

    “不是,你都做什么了?”

    “就是让他爬树呀。喏,花我都已经插上了。”

    幼圆啊的睁大了眼睛,“不会吧?那是沈宗良啊我的天,你奴役他啊!”

    她用了这么夸张且封建的词汇。

    且惠有些心虚地问:“沈宗良怎么了嘛?什么人呀他是!”

    冯幼圆想也没想,“一个注定一辈子坐在神台上的人。”

    至少她们这圈小女生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们能随时随地拿庄新华作筏子,敢挖苦魏晋丰,偶尔也能够讲一讲唐纳言的笑话。

    却绝没有哪一个,敢对沈宗良有一言半语的不敬,即便是私底下。

    沈宗良那副孤寡样,就注定了他不适合被拿来玩笑,也无人敢开他玩笑。

    “夸张。”

    且惠用笔杆撑下巴,也后悔不迭的样子,“我当时就、就太想要这个花了嘛,没有考虑那么多。”

    “行吧。”幼圆停了停,说:“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

    “说。”

    幼圆对着头顶的灯发了个誓,“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站你。但我得享有全部的知情权。”

    且惠哎唷了一下,“我和他能有什么呀,真能扯。”

    “不管,你答应我。”

    “答应答应。”

    第二天要去学校,且惠没在冯家久留,吃完饭就回去了。

    她背着包,打袁奶奶家过时,看见她孙子抱着奥赛书出来,说要去找老师。

    且惠半躬着身体,手搭在膝盖上问:“丁丁,是哪道题不会啊?”

    小胖丁指了一行给她看:“就这个,姐姐你会做吗?”

    “会啊。”且惠读完题就冲他笑,拉着他坐到石桌边,“我教你。”

    袁奶奶走出来,催促着他,“怎么还不上车啊?司机等你呢。”

    胖丁坐在院子里,举起书告诉奶奶,“不用去了,钟姐姐比老师讲得好,讲得妙!”

    被童言童语这么夸,她还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笑了笑。

    袁奶奶手里拿着孙子的外套,说:“我一个老太婆也教不出,还准备送去他班主任那里,谢谢你啊且惠。”

    她儿子儿媳都在宁省,胖丁留在京里读小学,平时都是袁奶奶照应。

    另外,家里有一个做饭的阿姨,和专门接送孩子的司机,是她儿子上任前安排好的。

    且惠摆摆手,“没事,教个作业而已。”

    袁奶奶说:“这两天啊,我就让陈校长去给他请个家教,省了往外跑。”

    “那样最好了。”她了一下头,提议说:“但今天的话,不如到我那里写作业?天快黑了,来来去去的不方便。”

    他奶奶还在思量的时候,胖丁已经高兴地蹦起来:“好,我要去姐姐那里。”

    袁奶奶只好答应:“那你要乖一点,不许吵到姐姐学习。”

    且惠抿了抿唇,“不会,我们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那真是麻烦你了,且惠。”

    “没事儿的奶奶,我正好有个伴,您快点进去吧。做完以后我送他回来。”

    且惠领着胖丁进门,家里没有这么大的拖鞋,她说:“就这么进吧,不用脱。”

    胖丁走进来,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一下,茶几上堆着的书也太高了,那么厚一摞。

    如果不小心砸下来的话,应该能把他给就地埋了。

    他不禁打了个抖:“姐姐,这些都是你的啊?”

    且惠说:“是啊,那边资料有点多,你来坐这儿。”

    她收拾出长餐桌,和胖丁面对面坐了,她复习法考,他则专心写习题册。

    时不时的,碰到不懂的地方,小学生就来请教她。

    半路且惠去切了个橙子,削了皮,把黄澄澄的果肉摆好。

    她端给胖丁,同时递过纸巾盒:“来,小竞赛生,补充点维C。”

    “嗯,姐姐,你帮我检查一下吧。”

    “好的。”

    且惠很仔细地看过去,比起他们读三年级时来说,题目的难度又上了一层楼。

    她检查完,把两道错题给他讲了一遍,问胖丁懂了没有?

    小男孩点头,有点懵懂茫然地问:“姐姐,我好累啊。到底为什么要读书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

    还只有丁点大的时候,且惠也不知道,家里都那么有钱了,她怎么不能痛快地玩?

    董玉书还要逼着她上电视,参加比赛,做一切她认为有必要的事情。

    且惠很不理解,为这个没少起争执,说这违背了她意愿,妈妈真是太专横了。

    直到后来钟家落败了,是且惠自己忽然意识到,她只有读书一条路了。

    她必须要自立,早一天从妈妈手里接过家庭的重担。

    是形势逼她,是现实残忍地教会她,抽了她两个耳刮子后,命令她清醒一点。

    真希望小胖丁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要有。

    瀑布般飞流直下的命运,足以淹灭每个人的意志。

    对于无情地被冲到最下游的人来说,那份绝望是滔天的。

    所以且惠只扶着他的手臂说:“我想,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

    第14章 chapter 14

    到九点半, 她帮胖丁收拾好课本,领着他回家,送到他奶奶手里。

    且惠走出去时, 正碰上沈宗良从外面进来,手里抽着一支烟。

    看见她从院子里出来,他踏灭了烟:“怎么会在袁主任家里?”

    路灯灰蒙蒙的,一大团细小的飞虫追逐着光圈,投下昏黄的斑块。

    且惠逆着光, 眯了下眼才看清是他,连忙点头致意。

    她快步过去,在沈宗良面前站定,“教胖丁写了几道作业。”

    他换了件黑衬衫, 挺括的衣料勾勒出笔直的身形,如月下昂然的翠竹。

    沈宗良的衣摆鼓着风,他漫不经心地下定论,“你好像很喜欢教小朋友。”

    她顺嘴答得快, “和小朋友相处比较轻松,比大人强多了。”

    沈宗良皱了下眉,偏过头, “比如呢,哪个大人?”

    “这个嘛”

    其实且惠本意不是说他, 但话赶话到了这里,仿佛就是专程说给他听,点他似的。

    虽然他这个人相处起来也挺累的,实在没冤了他。

    她还在支支吾吾, 袁奶奶已经提着两箱东西出来,要她稍微等一等。

    趁这个机会, 且惠赶紧回过头,忙着推辞起来,“奶奶,您不用这么客气。”

    但袁奶奶坚持要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拿着。”

    黑灯瞎火的,贵不贵重且惠也看不清,她只是本能地想要拒绝。

    辅导胖丁不过就顺手的事,也耽误不了她多少时间,这么弄得好像是另有所图。

    老人家礼数周到,且惠又坚决地不肯收,一时拉扯不下。

    末了,还是沈宗良开了口,“好了,小惠。”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叫她。

    昏茫的夜色中,沈宗良那把动听的嗓音,直观无碍地入了她的耳,她的心。

    钟且惠怔怔望着他,红唇微张,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沈宗良把她拉到身后,伸手接过那两样东西,“那就谢谢袁主任了。”

    且惠的脸剐蹭着他的衬衫,闻见他身上一股洁净的气味,雪一样翩跹落在她的鼻尖。

    听他这么说,且惠拉了拉他的袖子,压着声音:“怎么好收人东西的呀?”

    沈宗良用手肘往后拱了拱。且惠撇撇嘴,听话地安静下来。

    袁奶奶定睛看了看,恍然大悟:“噢,原来是小沈啊,我老眼昏花的,竟没认出你来。”

    他晚辈姿态地恭敬问候:“这么多年不见,您老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也不行了,每天要吃一大把药,”袁奶奶点着掌心数给他听,“补充微量元素的,降血压的,控制血糖的,多得很。”

    沈宗良笑着点下头:“但您还是这院儿里最长寿的,王社长都已经不在了。”

    袁奶奶叹着气说了声是。

    她扫了一眼且惠,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犹豫地问:“你们这是”

    钟且惠刚要说,我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挡在她前面的人,再自洽不过的口吻,“哦,住楼下的小孩子,碰上了,我和她说两句话。”

    袁奶奶没有再问,她说:“好好好,说完话早点回去吧,我不留你们了。”

    沈宗良做了个请回的手势,“天晚了,您也早点休息。”

    目送她进去后,沈宗良又领着且惠走了两步。

    她一句话也没说,方才满腔的不情愿都化为乌有,被树梢的风吹远了。

    没别的,只为沈宗良这番应承,令且惠想起了小时候。

    过年节的日子,钟清源也是这么带着她拜访长辈的。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跟在爸爸身后,听他周全一切。

    沈宗良把两箱东西归拢了提在手里,脚步放得很慢。

    他说:“刚才不是很多意见?怎么不讲了。”

    且惠灰心地自责自纠,“我一开始就不该拒绝。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固执,我们不好和他们一起固执的。”

    这会子倒不用他开口,她自己就先悟出来了。

    沈宗良往下睨一眼,压着笑说:“有时候你还挺聪明。”

    “嗯,我只是不喜欢张扬罢了。”

    “”

    她两只手交在背后,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大方地受了夸。

    进了楼道,沈宗良替她放在了门口,“就这么两样,自己能提进去吧?”

    且惠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说话,一味点头。

    他低下眉头,看向她隐于睫毛下的眼睛,稀薄的山烟一样空洞缥缈。

    沈宗良半眯着眼眸,关心了一句:“从出来到现在,你都在不高兴?”

    沉默的、年轻的小姑娘还是点头。

    她走到过道尽头,从红木八角窗里望出去,轻轻叫了他一句:“沈宗良。”

    话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咏叹和自怜自伤。

    但沈宗良站在她后面,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只听出了撒娇的意味。

    多年以后,唐纳言反复问起他动心的那一刻,钟且惠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这样?

    沈宗良摇头说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那个夜色浓重的晚上,她站在野草横生的窗台边,只轻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仅此而已。

    且惠没发现,沈宗良的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嗯,怎么了?”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好想我爸爸,但他过世很多年了。”

    突然上升到这个高度,出乎了沈宗良的意料。

    沈宗良不明白,她这颗小脑袋瓜是怎么从这两箱东西,联想到亡父的?

    他看了一眼箱身,上面写着——“越南野生洞燕,矿物质含量极高”。

    难道钟清源在世的时候喜欢喝燕窝?不大可能吧。

    就这么原地站了几分钟,他也没想出怎么安慰她好,面上是一片空白的表情。

    他必须承认,在哄小姑娘高兴这一块儿,自己真的毫无天分可言。

    且惠黯然伤了会儿神,又自己平复好心绪,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

    看见沈宗良时她愣一下,半天都没听见说话声,还以为他老早就走了呢。

    受了吓的手抚在胸口,且惠小声问:“你一直都站在这里呀?”

    莫名心虚之下,沈宗良指了指外面,说了句没头尾的话:“这里有窗户。”

    “然后呢?”

    “我怕你想不开,跳下去。”

    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且惠怀疑起自己的认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当真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瞪大眼睛望向他:“这难道不是一楼吗?”

    这种高度,就算是跳下去也不会缺胳膊断腿的好吗?顶多崴了脚。

    沈宗良严谨考据的口吻:“一楼摔死人的案例也不少,2006年,在洛杉矶一个”

    “呃,这大晚上的,沈总,”钟且惠很为难地打断他,“我并不想听这些惨案。”

    十分难得,他竟从善如流地点头,“逝者已矣,不要想七想八的,早点睡。”

    且惠极温顺地哎了一声:“你也是。”

    她同沈宗良道别,回了房间,并没有为这桩插曲费太久神,坐下来就开始看书。

    幼圆说她就这点好,天大的事也影响不了她什么,伤心过了就能翻篇。

    且惠仍旧复习到十二点多,冲了个热水澡,才想起来侍弄那枝蓝楹花。

    好歹是一路警醒抱着,亲手从冯家带回来的。

    借着灯光细看,这花旁边斜出来一支,顶在釉瓶口不大好看,怎么都别扭的样子。

    且惠找来剪子,一刀给咔嚓掉了,唰唰两枝掉下来。

    她另拿了个白瓷瓶装着,比原先的要小得多,却生出不寻常的意趣来。

    且惠端在手里看了看,听着楼上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忽然想送去给沈宗良。

    也不管他白天是怎么形容这束花,会不会喜欢?是不是值得沈总在夜里相看一眼?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沈宗良的家里没什么烟火味,满屋子的单调冷清。

    和他这个人一式一样的单调冷清,没走一点模子的。

    且惠捧着上楼,敲了几下都没人应,猫下身子摁密码时,又从里面推开了。

    沈宗良穿了件黑色丝绸浴袍,手心里掐了一支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布满疑惑不解。

    他应该也刚冲完凉,额前掉落的发丝还沾着水汽,湿漉漉的。

    比起白天不可冒犯的清贵模样,多了几分少年气。

    且惠直起腰来,献宝似的亮出手里的东西,“给你送一瓶花。”

    沈宗良眉心微皱,“进来吧,大半夜的上来,就为这个?”

    “嗯。”且惠端了花往里走,放在了窗前长案上,“就当是答谢。”

    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放下,这姑娘真是一点不避讳的,就那么爱给他送东西。

    大约这就是年纪小的特权,只要钟且惠认为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

    就算教给她,让她去考虑背后更深层次的影响,以她这点脑筋也考虑不出什么来。

    且惠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双手交到背后,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

    沈宗良也望过去,窄瘦的瓶身里插着两支长条粗杆的花,头重脚轻的样子。

    他觉得有点好笑,问了声:“你确定这不会倒秧?能插得稳吗?”

    且惠回过头,神神秘秘的笑了下,“放心吧小叔叔,它比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还要稳,坚固着呢。”

    “大半夜的又喝了是不是?”

    沈宗良走到长案前,站在她的身后,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

    且惠一脸被冤枉的表情,撅了撅唇,“才没有,我一直在复习好不好?”

    卷挟着微弱花香的晚风从窗户里涌入,他在她长久的、委屈的凝视里败下阵来。

    沈宗良无可奈何地笑,“好好好,你没喝。”

    天太晚了,又报了今晚上有雷阵雨,他正想催促钟且惠回去。

    刚抬头,天边打下一个霍闪,骤然擦亮半边夜空。

    还没等沈宗良关窗子,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就落了下来。

    钟且惠背对着外头,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一瞬间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地钻到他怀里。

    而那一秒里,沈宗良竟也自发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揽在胸前。

    仿佛心中早有计较,在来不及采取措施的那零点一秒里,他试想过这种可能。

    而他的本能并不抗拒,所以在钟且惠扑过来的时候,大脑选择了庇护她。

    沈宗良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牢牢掌住她的后脑,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轻揉了下她的头发,“不要怕,打雷而已。”

    且惠心有余悸,瑟缩着不敢出来,“把而已去掉,我最怕的就是打雷。”

    “”

    少女清幽的体香肆无忌惮地向他溢出,如同咆哮的洪水一样夺走他稀薄的空气,一种类似高反的生理性反应。

    令他想起十四岁那年,跟着去考察的爸爸参观布达拉宫,每走一步都胸闷气短。

    沈宗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他察觉到喉咙的干涩,呼吸失去秩序。

    他只能僵硬地维持这个动作,仿佛被人下了降头,钟且惠不出声他就无法解咒。

    过了一分钟,直到那股紧张完全消失,且惠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态,超出了正常社交范围。

    他的掌心贴在她的脖颈处,很宽大,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予人以强烈的安全感。

    且惠的脸渐渐红了,连带着那层薄薄的真丝面料也滚烫起来,几乎要出卖她的心跳。

    她尽了最大努力,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他,胡乱拢了一下头发。

    且惠根本不敢抬头看沈宗良。

    她弯腰点头:“谢谢。刚才刚才”

    她刚才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素日伶俐的口齿消失殆尽,且惠居然只剩下结巴的份。

    沈宗良替她说了,他神色自然且从容,很没有什么的样子。

    灯光下,他温和开口:“不要紧,你刚才只不过是在受惊吓的状态下,做出的应激反应而已。”

    且惠不住点头,“对,我就是。不好意思。”

    “好了,”沈宗良催促她早点回去,“去休息吧,记得锁好门窗。”

    她哎了一声,说:“打扰了,晚安。”

    门被关上很久之后,沈宗良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率逐渐恢复正常。

    他走到茶几边,摸出一包烟来拆了塑封,倒扣在手心里磕了两下,抖出一支。

    点燃后,沈宗良等不及般地深吸两口,吐出浓厚白烟。

    从他成年,懂了几分男女之事起,对女性一直是能避则避的态度,这让他省掉很多麻烦。

    如今他将近而立,没有谁听说他交往过女友,甚至没有固定伴侣,对姑娘出手又阔绰大方。

    这基本上是圈子里评定一个人是否为浪子的全部要素。

    因此,那帮以己度人的小崽子们,纷纷揣测他私下玩得很大。

    在沈宗良是洁身自爱,还是暗度陈仓之间,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至于为什么从无一点流言传出,大概是他的情人们畏惧他的权势,身份使然。

    但他只是习惯了克制自己而已。

    比起逢场作戏,那些只服务于满足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他更吝惜名声。

    他非常讨厌掌控不住欲望的感觉,完全是出于刻意的,在冷淡着万事万物。

    凡人精力有限,而野心需要精力来支撑,亘古不变的定律。

    再直白一点,对他而言,玩弄美色不如玩弄权术。

    能真正给沈宗良带来快乐的,是与自身付出相匹配的名利地位。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尚未醒来的俗人,没外头传得那么持正守则。

    欲望这东西,很自然地会在对权力的角逐中得到舒展,不至于无处发泄。

    唐纳言了解他,对他这一套站不住脚的理论画个问号,说那是因为你还没尝过这里面的味道。

    而沈宗良认为,这根本没什么可尝的。他完全不需要,也提不起兴趣。

    但今晚,钟且惠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抱,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体会。

    隔着单薄宽松的丝质睡裙,她急中带喘的呼吸呵在他胸口,毛茸茸的发顶拱动在他的脖间。

    看似镇定沉默的当口,他只感觉到坚硬的喉结咽了又咽,突兀干涩。

    这种快要打破戒律的反常,对沈宗良来讲晦暗而刺激。

    第15章 chapter 15

    且惠是一路小跑着下楼的, 像一只误闯禁区受了惊吓的小兔,急于逃离雄狮的领地。

    刚才上楼时,门只不过虚掩了一下, 没有完全阖上。

    她跑进去,用力地甩在身后,脱力般地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且惠抚着胸口,试图安抚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它太快太急了,像随时都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酸枝木多宝格里那座自鸣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月光在窗前撒下一片暗影, 她盯着看了许久,气息才渐渐地平和了下来。

    且惠坐到书桌前,拿起笔重新看了眼卷子,继续往下做选择题。

    “张某基于杀害刘某的意思将其勒昏, 误以为他已经死亡,为毁灭证据将刘某扔下悬崖,事后查明, 刘某不是被勒死而是从悬崖坠落致死,关于本案, 哪些选项是正确的?”

    她扫了一眼答案选项,勾了D,张某构成故意杀人既遂。

    但翻过一页,答案还多选了一个A, 张某在本案中存在因果关系的认识错误。

    她敲了敲脑袋,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摆在第一个, 怎么就没有勾上?

    行为人误以为第一种行为造成了危害结果的发生,但实际上危害结果是由第二个行为造成的,这是典型的因果关系认识错误啊,老师讲过好多遍了。

    且惠订正的时候,笔尖忽然在字里行间顿住。

    她心浮气躁地用笔刺了刺书,厚厚的纸张上,戳出几个不规则的小黑点。

    越想越觉得不公平,他的反应怎么就能那么平淡!那么正常地叫她回去休息。

    且惠扯过镜子照了照,黑色长发下一张干净清丽的素颜,明明很好看。

    很快她懂了,人家沈总见过的佳丽太多,自己根本不算什么。

    她忿忿地把镜架倒扣在桌上,关上书去睡觉。

    到睡前,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时,又稀里糊涂地笑出声来。

    且惠觉得她矛盾幼稚,这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沈宗良始终维持着绅士风度,手规规矩矩地放着,没有一时片刻的逾矩还不好?

    足以证明他是正人君子,处变不惊,八风不动,是个性情十分平稳的男人。

    那她是在气什么?气他没做一些登徒子行径?还是气他的视自己如无物。

    难不成她是希望他会怎么样吗?还是她先对他有了别样的心思?

    天,她居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这太可怕了。

    胜负欲也不该用在这么奇怪的点上。

    且惠疯狂地摇了摇头,她不能为这种事分心。

    如今这样的境遇下,又哪里来分心的余地呢?何况对方还是沈宗良。

    她就这么昏沉地睡过去,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晚上。

    以至于那一天到最后,留给她的印象就只剩一点模糊而朦胧的概念,那就是,沈宗良身上清冽安定的气息令她毫无反抗之力。

    倘若他不是这么磊落,倘若他再私心私欲一点,她即刻便要束手就擒。

    从那一晚以后,且惠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在刻意拖长战线。

    且惠常在图书馆泡到深夜,隔着一张白色的挡板,对面的人就没看过她抬头,只有间断的翻书声。

    就连周末这样的日子,辅导完参加演出的小朋友们,且惠也会再回学校去。

    图书馆里找不到位置了,她就去自习教室,学到熄灯赶人才肯走。

    沈宗良手头上事多,但每天日落之前,是雷打不动要回家的,得烧上一炷晚香。

    但次次都不见钟且惠,她那扇菱花窗像永远关上了一样,只剩庭前满架的蔷薇。

    有时候深夜回来,也看不到她房里的灯光,四处是灰蒙蒙的寂静。

    连黄秘书都问:“钟小姐这么晚了还在外头?”

    沈宗良沉着脸没应这句,只吩咐他早点下班回去。

    女孩儿家的心思海水一样深,捞也捞不到,谁知道是哪里逆了她的骨头了。

    又一个周六下午,且惠对着一群小女孩,十分严格地纠正舞姿,一点偏差都不许有。

    她多次跟她们强调,这是登台演出,稍微一点点的不整齐,都会被无限放大。

    否则怎么说台下十年功呢?观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要禁得起检验不容易。

    不光孩子们辛苦,且惠也心力交瘁,她反反复复地做规范演示,不厌其烦地教她们。

    一个简单的动作,有时候甚至要做上十来遍,才能达到她预期的效果。

    有女孩累得受不住,坐在教室的地面上,瘪着小嘴说:“早知道不报名了。”

    且惠听了,蹲下去给她揉腿,她手法和力道都合适,小女孩冲她笑了笑。

    她看了一圈旁边的人,“但是你们想啊,学了这么久芭蕾,有一天出现在电视直播的晚会里,被你的亲人还有老师同学们看见,心里是不是很骄傲?”

    说出这些话来,且惠也隐隐为自己脸红,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哄小孩的大人。

    但小姑娘们都大声地笑着喊:“是!”

    且惠点头,拍了拍掌:“好,休息十分钟,我们再练最后一次,就可以回家了。”

    “耶!”

    这堂课上到将近七点,家长们早就在门外等着了,也都知道是为了晚会集训,因此并无什么牢骚,反而钟老师长、钟老师短的,钟老师辛苦了。

    且惠送走学生们,她也回到淋浴间,换下舞服,快速冲了一个澡。

    她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在物品柜前收拾东西时,看见教室忽然停电的通知,今晚只能回大院里去了。

    出了地铁口,且惠抄近路蹿进一道胡同,没多久就看见大院的门。

    看见路边大而红的糖葫芦,上面裹着一层晶莹微黄的糖浆,还特地停下来买了一串。

    且惠走进大院时,正赶上广场舞的时间,中心花坛那片空地上,站满了大爷大妈。

    她路过,冲几个眼熟的奶奶弯腰点头,笑了一下。

    刚要转头,就看见沈宗良离她只剩几步之遥。

    他穿着西装,脖间的领带系得十分饱满,擦着树梢上的白花瓣走来,文质彬彬的模样。

    应该是赶回来给他爸爸烧香的,这是沈总每天傍晚必做的功课。

    躲是躲不过去了,钟且惠只能生硬地问好,“沈总。”

    这么多天不见,她好像又活回去了。

    且惠表现得仍像最开始时一样,几乎被他无从收敛的气场吓到。

    她背着双肩包,大拇指卷吊住一根袋子,手上举了根糖葫芦,因为紧张而瞪大了眼睛,活脱一个中学生。

    沈宗良倒不见异样,照常寒暄,“回来了。”

    她点头,脚趾头不安地拱动,“嗯,今天学校停电,早点回家。”

    沈宗良冷淡地嗯一声,“日日不见你人,还以为你不住这里了。”

    他的声音始终沉稳,不含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令她想起高中班主任训话。

    且惠清凌凌地笑了一下,“是有这个打算的,我迟早都要搬走。”

    他掸了掸肩上沾着的花瓣,“当然,你我都是要走的,谁还在这长住么?”

    没想到被他客观也无情地顶了这么一句回来。

    且惠低垂着的一张莹润小脸,一瞬间青白交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要换了旁人或许还好些,偏偏沈宗良是个最会听信听音的,她还惹不起。

    二人正僵持着,袁奶奶过来叫她,“且惠,你会不会跳《沂蒙颂》?我们正排练呢。”

    这段日子下来,她对且惠的情况大致了解,也知道她在教孩子们跳舞。

    且惠懵了几秒,举着糖葫芦不知所措,她说:“会倒是会,但我今天有别的”

    袁奶奶急吼吼地扯过她,“会就行了,你来给我们讲一讲,这个转圈是这样吗?”

    或许她们真的着急解决这问题,且惠想,反正示范一遍也不要很长时间。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音响和演出服,问:“奶奶,你们是要去比赛吗?”

    “对呀,请的老师还要明天才能来,你先给我们示范一遍好了。”

    且惠哦了一声,她脱下双肩包来,不知道往哪儿放。

    因为心里存了份惧怕,连左顾右盼找地方时都避着沈宗良,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但对面已经伸出一只手,指骨分明而白净,握住了包上的两根肩带。

    沈宗良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去跳,我帮你拿着。”

    才惹他不高兴,且惠哪里还敢有半个不字,她索性把糖葫芦也给了他。

    她小声说:“辛苦你,我很快就好。”

    很意外,沈宗良的脸色竟柔和下来,他说:“没事。”

    且惠边走边把头发缠起来,扯了扯身上的一字肩短T,“各位奶奶,我给大家跳一遍,水平也不是很高,勉强看一看,多见谅吧。”

    她声音轻柔,俏皮话也说得好听,逗得长辈们都笑了。

    音乐响起来,且惠踩着节拍优美摇动手臂,轻盈,灵动,纤软的腰肢如风中的垂柳。

    她踩着小碎步,高抬着手往前那一下,冷不丁打在杏树垂下的枝条上,扑簌簌落了一阵花雨。

    且惠专注着跳舞没在意,倒是远观的沈宗良心颤了一下,仿佛被花淋到的人是他。

    他想到她刚才低眉顺目说辛苦你的样子,怯生生的。

    沈宗良破天荒地反思起来,他的语气是否太凶了一点?

    她回不回家,在这里住多久,几时候搬走,都是她的自由。

    他有什么资格为这些细枝末节动气?未免太霸道。

    再说了,他动的究竟是哪门子气!就因为十来天没见她,一见面话讲得就不好听?

    细究起来,钟且惠好像也没说什么,她无非陈述了一遍事实。

    他正盯着且惠出神,肩膀忽地被谁重重拍了一下,是寻过来的唐纳言。

    唐公子出口抱怨,“在门口等你半小时了,您老人家是左也不出来,右也不出来。我还当您给人扣下了呢,合着是在看姑娘跳舞啊?”

    沈宗良狂妄不羁的语气,“怎么,这世上还有人敢扣我呢?”

    唐纳言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唷嗬,这不且惠吗?”

    “是她。”身边人出声肯定。

    沈宗良举着糖葫芦,姿势看上去蹩脚拧巴极了,像橱窗里穿错时装的模特。

    目光逡逡巡巡,唐纳言欣赏了一番他这造型,权当个新鲜事儿看。

    他明知故问:“这包儿,这糖果子,也是她的东西?”

    沈宗良给了他一个白眼,“那还能是我的?”

    唐纳言笑:“推倒油瓶都不扶的沈总,居然给姑娘拎起包来了,好好好。”

    他漫不经心地解释,“事赶事到了这地步,不为别的。”

    “对,就你和她的事特别多,咱小庄来了都要靠边。”

    沈宗良没回嘴,眉目却舒展了几分,勾唇笑了下。

    且惠不敢叫他久等,跳完后,认真指点了一下奶奶们,就飞快过来。

    半壁斜阳里,沈宗良的身形笔挺而优越,站在郁郁葱葱的古槐底下,落满一身斑驳晃动的树影。

    每一次撞见他,且惠都能浅显直观地感受到,沈宗良就是那一类,永远站在被爱的上风口的人。

    可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免俗,不要钻进华而不实的套子里。

    他的家世过分高了,爱上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全都知道,全都明白。

    但她也知道,明白归明白,世上的事并非明白就能完全做到,这是两码事。

    见唐纳言也在,且惠喘吁吁地问了个好,“纳言哥哥来了。”

    然后略带歉疚的,主动从沈宗良手里接过她的东西。

    唐纳言素性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且惠,最近还好吗?”

    “挺不错的。”

    且惠说着,看沈宗良捋开了肩带,她会意地转了一个身,由着他挂在她肩上。

    而后听见他父亲式的口吻,“这里头放了多少本书?怎么那么重!你天天就这么受罪呢?”

    语气里,是连无心之人都能感受到的亲近,不同寻常。

    弄得且惠有些羞赧地望了一眼唐纳言。希望他不要误会。

    她轻声:“不是的,因为要写一篇小论文,明天我放下两本好了。”

    沈宗良指了下她的手,“刚才打到树枝那一下,检查看看。”

    且惠抬起手腕,白皙的手背上果真有道红色划痕,只是不太深。

    她低头瞧了一眼,说:“不要紧,回家洗洗就好了。”

    沈宗良叮嘱道:“那也不要掉以轻心,擦点药。”

    “嗯,我晓得了。”

    下一秒,唐纳言清了清嗓子,当了个不解风情的角儿,打破这份暧昧流动。

    他附到沈宗良耳边说:“您再舍不下,有话也回来说成吗?今儿这局可迟不得。”

    “别急,”沈宗良伸手拧了下领带,“天塌不下来。”

    且惠看着两人走远,他们的对话她没能全听清,唯独装进了那一句舍不下。

    舍不下什么?沈宗良有什么可舍不下的?是她吗?

    讲什么地狱笑话。

    第16章 chapter 16

    怅然站了一会儿, 且惠才失落地转身,糖葫芦也不想吃了。

    兴致勃勃买来,最后也只是咬了一口糖衣, 就丢进了垃圾桶。

    微微呛人的杨花飞过来,被她不小心揉进眼睛里,一股昏沉的目眩。

    她好像是忽然变难过的,不要说吃这些,就是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

    且惠回到家, 把包里的书都拿出来,打开电脑把那篇小论文写完,老师说周一要交的。

    其实也不差多少了,她昨天晚上熬了一个大夜, 现在只需收个尾。

    安静无风的客厅里,不时传出敲击薄膜键盘的声音,窗外是落日洒下的细碎金黄。

    最后一行写完,且惠把鼻梁上的镜架摘下来, 丢在书桌上。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凑得离电脑近了些,检查有无拼写错误。

    这门课的老师很严格, 虽然都知道本科的论文水,但好学的态度要有的。

    更何况, 法学院很多门课都是论文结课的,好坏与期末成绩挂钩。

    且惠通读了一遍后,没再犹豫,点开邮箱发送出去。

    这篇写得简单应付, 不比她上学期参加最高法征文比赛的那一份,是下了大功夫的。

    天气太闷了, 刚下班时洗过的澡,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又出一背汗。

    她锨了锨自己的领口散热,身上黏黏的,像黄梅天沤下的一缸子水。

    且惠去阳台上收睡裙,坐在沙发上折起来的空档,庄新华打了个电话来。

    她手里拆着衣架,点开外放,“怎么着庄公子,什么指示?”

    那头是魏晋丰的声音,他说:“你家庄新华喝多了,地址我发给你了啊,赶紧来。”

    没等且惠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就着急忙慌地把电话挂了。

    本来就不高兴的她,就着忙音牢骚了句:“冒昧的家伙,你是真的很冒昧。”

    且惠对庄新华身边这帮哥们儿的作派,那是一刻都不敢恭维。

    永远在发号施令,喝了酒就喜欢开一些引人不适的低级玩笑,走马灯似的换女伴。

    要问他们究竟爱哪一个,是欲望上头还是怦然心动,只怕都还差得远。

    他们只是不习惯寂寞,小孩子一样不知如何自处,需要有人在身边,源源不断地提供情绪价值,方式还得到位。

    所以才会在私底下,在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开拉风的跑车,戴昂贵的腕表,花样百出地与女模特、小明星们厮混,开年份最佳的红酒,极其讲究所谓的排场。

    真论起来,庄新华算是矬子里拔出的将军,身上毛病要少多了。

    从前且惠看他们也还算顺眼,觉得这个圈子的风气就这样,不必她来唱众人皆醉我独醒。

    但认识沈宗良以后,她才领略到,原不是人人如此的。

    他冷静、沉稳也从容,身上一道浑然的上位者气势,眼睛里是岁月洗礼出的深邃,清正地让人望而却步。

    想到这里,且惠心烦意乱地丢下手里的活儿,拿上裙子去浴室洗澡。

    好像每一次都是,不管什么事儿沾上了沈宗良,情绪就会轻而易举地被影响。

    且惠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她也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她洗完澡,顶着一张纯白细嫩的面孔,穿了条真丝提花连衣裙,清爽地出现在胡同里。

    这里是魏家的老宅,改换门庭之后成了私人餐厅,只是不对外营业。

    且惠跟幼圆来过两次,门口的服务生认得她,喊了声钟小姐。

    长廊下,堆花红砖大柱撑起一道拱门,一树的梧桐枯枝子高举到天际,月色下别有意趣。

    她提起裙子,微微抬腿迈过门槛,柔声问:“庄新华在哪儿呢?”

    服务生指了指里面,“在西厢房里,和魏公子一块儿。”

    且惠道声谢,“我自己进去吧,辛苦你了。”

    “好。不过钟小姐,二楼有一桌贵宾,您尽量别上去。”

    且惠点点头,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派这么个用场的,有着普通人想象不出的精巧和奢靡。

    她对此已经不感到意外,点点头,“知道了,我会小心。”

    这时已经快八点,宴席都吃到了尾声,座位上零零散散的,没几个人了。

    且惠进去时,眼见沈棠因坐在主位,和杨雨濛并着头,不知在说什么体己话。

    她也不方便打搅,只得绕过身后的仙鹤松绿翡翠插屏,去休息室找一找。

    “胡峰,你拿多少本钱和我打赌,今儿我要是说对了呢?”

    说话的是打电话给她的魏晋丰,此刻他摸着空空如也的下巴,装模作样地拈了一把须。

    这俩估计也没少喝,不然不能醉成这样。

    一眼望过去,正对着屏风的雪白墙面上,挂了一副《江堤晚景图》,仿古画的大手笔。

    胡峰摘了嘴边的烟,指了指这幅售价过亿的画,“就今晚的酒钱,怎么样?”

    魏晋丰比了个三,“那我也占你太多了,这怎么好意思呢?就这个数不再喊了。”

    他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宛如三十万已经落了袋。

    魏晋丰囫囵出口,“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郑板桥画的,像他的风格。”

    胡峰看起来更有自信多了,“我认为是齐白石,郑老板画兰花的。”

    说到兰花的时候,他的手腕还端起来描了两下。

    且惠实在听不下去了,小小地清了一下嗓子。

    俩文盲头子,还站这儿有板有眼地对上错误答案了。

    胡峰回过头,“哎,疏月,正好你来了,你说说,这谁画的。”

    她无语到极点,“那个,我是钟且惠,还同学呢,看看清楚好吧。”

    听见动静,幼圆端了杯清茶走过来,“我真是吐了,两句话得罪三个画家,这是张大师的好不好!”

    且惠接过来喝了一口,笑说:“正常,连人都分不清了,何况是画呢。”

    幼圆问:“欸,不是说最近忙嘛,怎么过来了?”

    “庄庄是不是喝多了?”且惠指了下魏晋丰的背,“他打电话让我来的。”

    幼圆瞥了一眼洗手间,“是,在里面吐着呢,我正要送他回去,你和我一起呗。”

    且惠笑着把杯子放桌上,“那我来的正好了,你一个人怎么弄得了他。”

    哪知道魏晋丰忽然喊一嗓子:“不行!让且惠单独去。”

    “为什么?”

    且惠和幼圆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

    魏晋丰大手一挥,“别管!照做就行。”

    “神经吧他。”幼圆暗暗呸了一下。

    且惠根本不往心里去,“别理他们,送完他我们说会儿话。”

    “嗯。”

    魏晋丰走到洗手间门口,手脚不利索地掀翻了烛台,踹了两下门。

    他朝里面喊:“你死里头了是吧?还出不出来了!且惠可要走了啊。”

    下一秒,水晶折门从里面打开,庄新华虚弱地扶墙而出。

    他涣散的眼神四处搜寻着,“且惠在哪儿呢?”

    “我在这里,”且惠走上前扶住他,“大哥,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庄新华朦朦胧胧地笑了,“没多少,他们都趴下了,只有我还清醒。”

    一嘴的酒气熏过来,且惠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臭死了。

    她懒得和他争,“行行行就你最厉害,走吧,清醒的人该回家了。”

    “切,路都走不动了还嘴硬,”幼圆拿了车钥匙,“我把车开到门口等你们。”

    “好。”

    她扶着庄新华往外走,不时地喂一声,提醒他小心脚下台阶。

    他高出且惠许多,半边身子挂在她身上,走起来很吃力。

    里面全是一帮指望不上的酒鬼。且惠招手叫了别人,“麻烦你,帮着我一点儿。”

    两个服务生立刻过来搀好了,“钟小姐,交给我们吧。”

    这下倒没且惠的事了。

    她晃了晃酸麻的胳膊,一转头,看见二楼的露台上,一张古意质朴的茶桌旁,坐了三两客人。

    当中便有沈宗良,他就靠着黄杨木阑干的外沿,两盏琉璃宫灯悬吊在头顶。

    煌煌光影里,且惠瞧不真切他的眉眼,只觉得他靠在圈椅上不言不语的样子,有种近乎刻板的严肃冷清。

    身边人拢了火,沈宗良闲散靠在太师椅上,指间夹着一支烟,偏过头点燃。

    她没看过酒局上的沈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浑身上下流淌着清贵气。

    满院烟霭中,且惠抬着下巴,远眺高坐亭台之上的沈宗良,像凝望天边那轮高举的明月。

    对她来说,一样的引人入胜,一样的遥不可及。

    是对她这种只顾着低头赶路的人来说,于所有风景中注定被错过的那一道。

    察觉到他也在往下面看,且惠按捺住盛放的心跳,莞尔一笑。

    沈宗良还是沉着模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沉稳朝她点了一个头。

    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让眼前这个男人乱了阵脚。

    门口幼圆摁了一声喇叭,“且惠,快点!”

    “来了。”

    嘴里这么应着,走到门口她又扶着门框回头,像旧时贪看春色的侯门小姐。

    但沈宗良已经撇过眼,笑着和人说事情了,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且惠打开门,自觉坐到后排照顾庄新华。

    幼圆扶着方向盘问:“我们送他去万和吧?这个样子回家,郝阿姨要数落他的。”

    “嗯,可以。”

    没注意到且惠的走神。幼圆喋喋不休地投诉庄新华,“他就喜欢这样,偏偏司机休假的时候喝醉,累得我们送他!”

    且惠从包里拿出湿巾,抽了一张给庄新华擦手,擦完丢进了车载垃圾桶。

    她心不在焉地笑:“不过偶尔一两次嘛,不要紧。”

    万和酒店在一处朝南的高地上,有着山明水秀的爽朗之气,琉璃灯罩晃动在楼台凉风里。

    冯幼圆招呼值班经理,“你叫几个人过来,把这酒鬼送到房里去。”

    很快涌来几个保安,且惠扶了车门站在一旁,道了三四句小心。

    她们跟在后面,路过灯火辉煌的大厅时,幼圆用手肘掣了下且惠,“哎,看那儿。”

    且惠嗯一声,尾音上扬,眼珠子满世界乱转,也没找到焦点。

    “你这目标也太大了点儿,生怕人看不见是怎么着,就在靠落地窗的茶座上。”冯幼圆提醒了句。

    窗边一个穿黑色吊带的姑娘,栗色的法式大卷铺到腰际,抹着大红嘴唇,旁若无人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在水晶灯下看来靡丽至极。

    下一秒,那男人使坏地朝她脸上吹了一口烟。被她笑着躲了,“讨厌,熏死人家啦。”

    且惠看了一分多钟才辨出来,不可思议地跟冯幼圆求证:“这是……冷双月?”

    再杵在这儿,那边就要发现她们了,都是熟人,面子上终归不好看。

    冯幼圆拉她进了电梯,“想不到吧?会在这里碰到冷小姐。”

    当年冷家倒台,因无人肯从中做保,下场是最惨的一个。

    冷父受不过讯问,几次在看押的地方寻死,一次是用偷藏的牙签刺伤手腕,一次是试图咬断舌头,但最终被救下来,判了无期。

    每次想到冷伯伯,且惠都觉得爸爸还算幸运的,因为牵扯不深,到最后也只落了个家财散尽。

    小时候,冷双月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单是家世和样貌这两项,便足以让全校女生艳羡不已。

    偏她性子又孤冷,一身富裕底子里浸润出的高傲,追她的人能凑出一场足球赛。

    且惠还记得,那时候魏晋丰很喜欢她,常争着要送她回家。可冷双月呢,上下打量一眼他家的轿车,很看不上地说:“我才不坐。”说完,转身上了自家的红旗。

    且惠捉着她的手腕问:“冷双月在这里做什么?她不上学了嘛。”

    “她高中就辍学了好不好?”幼圆瞥了她一眼说:“人现在当模特呢,混得还挺不错的。”

    “那个男的我怎么看着面善呀?在哪见过。”

    幼圆哼了一声:“因为你见过很多次,他不就是魏晋丰的舅舅吗!瑞新传媒的董事长。”

    不用再往下展开,且惠在这方面再迟钝,也品出来是什么内情。

    年轻性感的女模特,和手握大把时尚资源的中年男老板,还能是什么事情?

    冯幼圆径直走进房间,啧了声:“就凭她冷双月的长相和谈吐,对付这些人还不是手拿把掐。”

    唏嘘片刻,且惠也不再问长问短的了,心内升起物伤其类的凄婉。

    她并不是那么眷恋富贵的人,但在这一刻,也有一种强烈的世态炎凉之感。

    人生境遇怎么能相差如此之大?人的性格怎么会一下变这么多?

    这样突兀的夜晚,看着坐在魏晋丰舅舅大腿上的冷双月,且惠已经想象不出当年那个眼眉矜贵,说我才不坐你家车子的冷小姐是什么样了。

    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冷双月想起当年魏晋丰的种种示好,会不会觉得刺心。

    保安们把庄新华放在床上后就走了。

    且惠上前给他脱了鞋,盖好薄毯,坐在床尾凳上照顾他。

    幼圆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最近都在忙什么,半个多月不见你人影。”

    且惠摆了下手没接,她神色怏怏地撑坐着,像个懒骨头,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

    她望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回:“还能忙什么?写论文,准备模拟法庭的辩论,教小朋友跳舞,复习法考和雅思,还有……”

    听见她停顿下来,幼圆拨了下她的发梢问:“还有什么?”

    且惠叹了声气,“还有就是……躲着沈宗良。”

    “啊?”幼圆结巴的差点咬着舌头,“我我我我没听错吧。”

    她已经捕捉到了这个平淡夜晚的绝佳八卦。

    兴奋之余,幼圆屈着两只手攀附过来,“你干什么要躲着沈总呀?”

    且惠好笑地斜了一眼,“我说,就这么想听是吧?”

    水晶灯光璀璨无比,冯小姐郑重地点头,“想。”

    第17章 chapter 17

    窗外的月光冷沉沉的, 照在绿荫常驻的四合院落里,泛着幽凉的清光。

    说话时,且惠那双纤细的脚从高跟鞋里抬出来, 盘在蓝丝绒床尾凳上。

    她的声音轻而小,删繁就简地讲了这些天的事,越说头垂得越低。

    到最后几乎是抬不起来了,心有旁骛的,一味地盯着细长的指尖看, 脸色苍白。

    临了,且惠吸了一口气,“就是这样,我抱完了他, 就不敢再见他了,总是亏心。”

    幼圆听不过了,骂道:“亏什么心啊!你因为害怕主动抱他,是他占了便宜好不好!”

    真是这样吗?

    那沈宗良可丝毫没有占便宜的觉悟, 反倒能训一训她的话,把她吓得避猫鼠一般站那儿不敢动。

    且惠摇摇头,她想的是另一层, “不管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我都要早点搬走。”

    幼年的经历作祟, 她习惯性地躲避一切对自己有干扰的人和事,哪怕是她很喜欢的。

    她相信,人生一定是越聚焦越好,越简单越好的。

    “干嘛要搬走啊?”幼圆和她的看法不一样,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茫然地扭头问道:“什么机会?”

    “去牛津的好机会啊。”

    且惠立马否定了这个提议, “我当时也就那么随口一提,不是真要去。”

    就算是要去,也不必靠沈宗良的关系。

    远大前程,她自己可以挣。

    她心里真正想的,其实是回江城去读研,反正哪儿都卷得厉害。

    如果不是董玉书非要她考,且惠可能连雅思都不会报。

    就算她短视好了,她实在不愿妈妈做力不能支的事,花了大价钱出国的背后,一定是比现实价码更高的期许,因为过程太艰难,妈妈会无限扩大对她职业起点的期望值,她承担不起。

    董玉书为了她隐忍太多、牺牲太多,她的希冀凌驾于其他任何事情之上,把且惠高高地架起来。

    这么多年,她完全以自身为受力面,在承受着生活的全部剧情。犹如置于炭火之中,快要烤坏了。

    她不想出国这件事成为一把烧毁她们母女关系的大火。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谧,随后,响起幼圆的辩证分析。

    她说:“反正我没听过谁能近得了沈宗良的身,今晚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那种情况下,你随便抱个人啊、靠枕啊都不奇怪,怪的是他居然没有推开你。”

    说了那么久口都渴了,且惠拧开了瓶盖,送到唇边刚要喝水。她接着往下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落针可闻的室内,幼圆打了个极亮的响指,笃定地告诉她:“沈宗良他喜欢你。”

    “噗!”且惠一口水喷在了她脸上。

    旁边就是纸巾盒,幼圆不慌不忙地抽出两张,镇定地擦干净。

    且惠忙放下手里的玻璃瓶,“没事吧,真不是故意的。”

    幼圆露出诡异的笑容,“故意的也没事,闺蜜就是用来互相伤害的,您说呢小婶婶?”

    “少来。”

    静默半晌,且惠才老实地承认:“幼圆,但我的确被他吸引。”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她孟浪地喜欢上沈宗良。

    一个这世上她最不应该喜欢,极大可能给她带来痛苦的人。

    但他高大、英俊,有年岁里沉淀下的沉稳历练,襟怀坦白、修身以德,为人又有妙趣。

    就像一个耀眼的梦,忽然横插进她漫长的黑夜里,强烈的光芒照得她睁不开眼。

    幼圆撑着头,她问:“那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不开玩笑的说。”

    这个问题且惠在夜里想过很多次。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说不好。”

    “什么叫说不好?”

    且惠站起来,赤脚踩上地毯,走到窗边,“他对我是不大一样,但又好像和逗弄路边的小猫没什么不同,也许就只是可怜我。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驾轻就熟的样子,我猜不出他的想法。我只知道,要是我真把这份怜悯当成是喜欢,或者觉得自己能和他有什么结果,那才好笑呢。”

    路灯下,窗外湿漉的青石路闪着幽光,白色唐菖蒲在风中轻轻晃动。

    冯幼圆也收起了笑容。她思索片刻,“犯不着那么悲观,更不用想得太远。”

    “嗯,我知道。”

    //

    她在庄新华这里待了个把小时,确定他没事后,掩上门静悄悄地走了。

    半小时前,幼圆接了电话要去赶下一个局,且惠是独自出来的。

    清秋素白的夜晚,她裹紧了外套慢慢走过廊桥,隔着沙汀鸟闲,透过稀疏宽大的黄木皎纱窗,能看见筵席上的人频频举杯。

    这座记载了岁月史书的超星级宾馆,即便是在最紧张、最恐慌的年代里,都照样歌舞升平。

    伴随权力更迭,每一天都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在这个地方上演,日夜不休。

    且惠迈上石阶,看见桥头站了一位姑娘,她手里夹着支女士香烟,抽得眉头紧皱。

    她认清了是冷双月,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客气地点了个头。

    虽然不知道,冷小姐是不是还认得她这位故人。

    且惠打算走开时,身后人忽然叫她:“钟且惠,我们俩一块儿走走吧。”

    她犹豫了片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又能有什么话要说呢。

    冷双月误以为她不敢,掐了烟说:“放心吧,我还能拐了你不成?庄新华也不饶我啊。”

    且惠解释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

    桥边垂柳拂水,且惠扭头冲冷双月微笑,“不耽误你时间的话,就一起走走吧。”

    “你还是老样子啊且惠,”冷双月笑着赶了上去,“永远这么的乖巧温柔。”

    且惠细白的指尖抓着手机,她说:“你倒是成熟很多,刚才我都不敢认。”

    她很审慎地用词,怕哪里说得不对不好,伤了冷双月。

    但这份感慨也是由衷而发。

    冷双月听后就笑了,“你直接说是堕落好了!我又不会生气。”

    且惠说:“不是这么说,每个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是你的自由。”

    魏晋丰的舅舅离异后单身至今,男未婚女未嫁,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无人能置喙。

    倒不需要用到堕落这么严重且贬义的词汇。

    她们走到东门边,那棵百年古松越回廊而入,针叶在秋风中簌簌颤动。

    一声脚底摩擦的响动,树下有名哨兵冲她们敬了个礼。

    冷双月忽然有些苍凉地扯下唇角,自顾自地说:“你还记得这些吗?敬礼的警卫,内部特供,出入专车,院子里等待差遣的厨师、花匠,站得整整齐齐。”

    这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且惠摇摇头,“我不想再记得了。”

    总是对这些念念不忘的话,她怀疑她是否能活到现在。

    爷爷一死,爸爸的集团破产,就已经宣告了她的人生不可能再是坦途,路上鲜花着锦。

    冷双月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爸爸被抓起来以后,妈妈把我放到了外婆家,自己去了香港嫁人。我舅舅游手好闲,吞了我妈留下的抚养费,叫我别上学了。”

    这番遭遇听得且惠义愤填膺,“没有告诉你妈妈吗?她也不管管你舅舅!”

    “她已经在那边嫁了个小富商,生了两个孩子,哪里还会有精神来管我呢?”冷双月的笑悲哀而无力,她说:“不读就不读吧,我当时想,没有学历我也能混个出人头地。可是太难了,且惠,真的太难了。”

    且惠点头,“嗯,我明白。”

    家里破败后,许多人都对她不再恭敬,甚至不肯稍微和气一点。

    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这个世界的势利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冷双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会所里推销酒,一晚上被人摸了十次大腿也没卖出去一瓶,后来还因为得罪客人被赶出来,工资也没给我。零下十度的天气,半夜我舍不得打车回家,是走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让自己比今天更惨。我还要等爸爸出来呢。你不知道吧,他在牢里表现出色,减刑了。”

    回廊内光影昏淡,冷双月艳丽昂贵的衣裙花朵一样被吹开,像个欲望过盛而资质不足的野心家。

    且惠看见一种冷硬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中里闪烁。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撑着这么一口气。

    且惠的眼角悄悄湿了,她太能感同身受冷双月的遭遇,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

    幸运的是,妈妈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不易而放弃她。

    她沉下一口气笑笑:“那太好了,祝你们能早日团聚。”

    路快走完了,金色匾额横空出现在她们上方。

    冷双月在大门口站定,她说:“且惠,你也要好好的,振作起精神来。”

    且惠用力地嗯一声,“谢谢。”

    她手里拿着包,正要跨过大门迈出去,一抬眼,看见沈宗良站在门口。

    古树底下,他仍穿着酒局上的黑衬衫,右手拢了烟倚在车门边,肩上担着浓郁夜色,一派深沉的温柔。

    只是看了一眼,且惠便陷入混乱的心跳里。

    身边的冷双月笑着问:“沈先生是专门来接你的?”

    她吃惊地啊了一句,“不不知道啊。”

    且惠哪里还敢这么看?兴许他只是有事情吧。

    即便被内啡肽支配,她也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会更加深陷泥潭不可自救的。

    但沈宗良已开口叫她,“小惠,回家了。”

    冷双月敬慎地冲他点头致意。

    然后用手拱了下且惠,笑着八了她一段:“快去吧。要不怎么都说你俩有事儿呢。”

    且惠想要争辩,想问你从哪里听说的,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只好一笑置之。

    脖间那根动脉跳动激烈,使她生理性地干咽两下。

    这段路并不长,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她既要藏好心事,又不能走出洋相,太为难她了。

    第18章 chapter 18

    好不容易挨到沈宗良面前, 且惠抬眼看他,夜里孤魂游荡一样的目光。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宗良, 你怎么在这儿?”

    沈宗良不动声色,借着月色端详她,“送了一位叔叔过来,等一等你。”

    他是说了,且惠也没聋, 她听得很清。

    她更不傻,明白沈宗良话里话外捎带手的人情,其实是特意为她而做。

    试问还能有什么人需要他亲自送?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来接她呢。

    干嘛总是给她不容拒绝的照料?

    她很怕。

    怕这一份越来越明朗的心动, 会将自己引入歧途。

    且惠捏着拳头,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就是说啊,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等我?”

    她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后, 一张素白的脸浴在月光里,耳尖上缀着圆润的珍珠。

    那对珠子品相不错,光泽感极佳, 却仍比不过她雪白的脸。

    沈宗良看着她这副较真的模样,一时想笑。

    他眼中聚起稀薄的雾气, 盯着她说:“我就是想要等你,行吗?”

    方才情绪波动太狠了,且惠整个人都显得份外不讲理,不懂得变通圆融。

    又或许是极度矛盾下催生出的勇气。她重复了两遍, “不行,这不行的。”

    沈宗良垂眸看她, 眼中风云突变,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他,目光越来越沉。

    对她,他好像总是有足够多的耐心。

    浓密的云层被吹开,舒朗月色下,沈宗良嗓音倦哑地问:“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末了,他又找补上一句,“小惠,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

    一句话就叫且惠的心陷入柔软而湿滑的沼泽里。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她喜欢,很喜欢。

    但不应该是来自沈宗良。

    她是福薄命舛的人,消受不起。

    且惠今夜仿佛存心和他杠上。

    只是她的语气很弱,“我很安全,打个车就回去了呀。”

    沈宗良嗯了一声,笃定地让她现在就叫车子,“假使你打到了,我走。”

    且惠忽然间泄了气,这里网约车进不来的,她一乱就给忘了。

    她忽然低下头,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白山茶花,凄婉、哀艳。

    红砖绿瓦的倒影中,且惠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太不识好歹了。”

    人家来接她,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感谢的,反倒发起难来,不像话。

    沈宗良面色冷静而温柔,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到。

    他打开车门,声音漫不经心,“没事,上来。”

    且惠点头,乖乖地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刚落了点小雨,车窗上凝结一层薄薄雾气。

    车子发动以后,且惠小心躲避着他的目光,指尖在玻璃上滑动。

    但沈宗良还是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泛红的眼尾。

    他默不作声,仍平稳地开着车,只是不再看她。

    沈宗良自问没有抚平姑娘心事的好手腕,也不敢轻易起这个头。

    他在等着她自己开口,也许她想说了,就会主动向他倾诉的。

    如果不想,起码这个夜晚她也不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沈宗良都发笑,他扶着方向盘,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唇。

    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一个女孩子的小情绪?甘愿沦为陪衬。

    解释不通,也许真应了唐纳言那句,你呀,鬼迷心窍。

    终于且惠转过头,却是笑着的,“你的饭局结束了么?”

    能看出来,她那个笑是很虚浮的,像悬在空中的尘粒,一吹就散了。

    沈宗良开着车,只稍微扫了她一眼,说:“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假装高兴。”

    “我没有。”且惠下意识地反驳。

    沈宗良拐过一个路口,把车停在了路边,忽然解了安全带。

    她愣神的剎那,一只骨瓷般白净的手指伸过来,缓缓揩掉了她眼尾的泪。

    果真,男人不管到多少岁都不晓得,女孩子脸上的泪不可以乱擦。

    他指尖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很粗糙的舒服。

    且惠就这么睁大了眼,在他浅褐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

    柔红的眼底情绪复杂,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又有不可言说的慰足。

    他这样一个漠然的人,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连细枝末叶都关注到了。

    这算不算是他待她的与众不同里,又一份力证呢?

    她犹如一个坐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

    审判长一条一条地,口齿清晰地陈述罪名。

    而喜欢上沈宗良,是她所有的明知故犯里,最重的一条罪。

    她在心里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每反驳一句,就在心里多一分底气,这一局,并不全是她自作多情。

    置身事外如沈总,也要为此负责。

    沈宗良垂眼审视自己的手指,像审判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神色专注。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秒里他看见了什么。

    是远处披绿的山坡,藏在楸树尽头的院子,路旁斜生出的杂草。

    或者,只是衣衫单薄、一脸天真的钟且惠。

    他两根指腹抵了抵,擦去了这份热意,“还说没有?你刚才在哭什么。”

    且惠抽了张纸,迅速地抹了抹,“和冷双月说了一阵子话,有点伤感。”

    沈宗良当然知道是哪档子陈年旧事。

    他说:“觉得和她同病相怜?”

    她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她比我更难多了,也坚强多了。”

    且惠不敢估计,换了是她在冷双月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

    人生有一万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预知和置换。

    “不要去比较,苦难没有什么好比较,也并不值得传颂。”他说。

    沈宗良重新发动车子,他开得很慢,手腕从衬衫袖口捞出来,漏一截子白。

    是的。且惠也这么想。

    因为刚哭过,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懂这些。”

    沈宗良加重了语气,“我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这样的人。”且惠假装听不出,继续说:“绝大多数的上位者,都无法共情普通人的挣扎,他们只有傲慢和庆幸,庆幸自己是如此的会投胎。”

    这话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在了。

    她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也不怕惹恼他。

    岂料沈宗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你这张嘴倒很会骂人。”

    且惠也笑了,斜靠在真皮座椅上,歪了身子看他。

    路灯一盏盏倒退,他的脸浮掠在半边光影之中,午夜的梦一样不真实。

    沈宗良的鼻峰太高,眉骨也那么深,但压低眼睫时,竟有种温润的平和。

    她忽然想,要是这条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车开过东三环的高架,“金悦府”这三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且惠没有避,反而指给沈宗良看,“喏,我爸爸投资开发的小区。”

    “嗯。”沈宗良余光带过一眼,“知道。”

    她细细的指尖抓在皮垫上,兀自懊悔,“其实,我希望当年他没有挣这笔钱,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卷入冷家的事情里。我们一家人仍旧好好的,哪怕穷一点。”

    “他还是会的。”

    沈宗良镇定地开口,他说:“不管有没有尝到甜头,他都会掺和进去。”

    且惠忽然坐正了,“为什么?”

    妈妈从不与她谈当年的案子,仅仅告诉她不要对此发表过多的看法,爸爸就是做错了事。

    她曾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整个集团赔进去也是应该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光影变化里,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冷静对她说:“有人做局,就必须要有人入局。而部分人的加入,从一开始充当的角色,就是替罪羊,或者说是白手套。所以,一定会有人利诱你爸爸的,他也一定会去。这整件事,如果说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钟秘书太早过世了。要是他那时仍在,从旁点破一下你爸爸,兴许不至如此。”

    他不失偏颇的口吻,像法官最后的结案陈词,冰冷而客观。

    霎时间且惠懵了,类似的话她从没有听过。

    陈老也好,董玉书也好,每一个人都不肯同她讲。

    他们不愿告诉她丁点儿实情,由得她整日地假如来假如去,设想这样又设想那样。

    但今天沈宗良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结局都是早注定好的,没有可改的余地。

    也许他残忍、冷酷,但这就是事实,而那些美好童真的幻想,根本不存在。

    她最后的一丁点侥幸也折戟沉沙,如拨云雾见青天。

    沉默良久,她才喃喃说了一句,“谢谢。”

    还以为,她又要点评上一段尖酸话,原来不是。

    话说出口,沈宗良其实是隐隐后悔的,为那一瞬间她苍白的脸色。

    虽然这是一句实话。但实话有的时候,未必就要实说。

    他出言安慰,“既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以后就不要再多想了。”

    且惠哼的一声,“被您一说,悬着的心都已经死了,还能想什么呀。”

    “”

    就她的阴阳怪气永远不会迟到。

    沈宗良似笑非笑,“但现在心情确实好点儿了?”

    “好多了。走出了很多年都出不来的死胡同。”

    且惠说完,肚子不听话地咕叽两声。

    见他撇了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瘪瘪嘴,“我没吃晚饭,饿的。”

    沈宗良故作吃惊,“下午不是举了那么大串糖葫芦?”

    她哎呀一声扭过身子,“我没有吃完,都扔掉了。”

    沈宗良哦了句,学着她的软调子,“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肯浪费粮食的。”

    他拖腔带调的那一下子让且惠想笑。

    要死,不像个年长者的沈宗良,她更喜欢了。

    且惠质问上他,一副不客气的样子,“欸,你说清楚,我是哪种人?”

    她大起胆子凑到身前,沈宗良被拉扯进一团淡淡的香雾里,似乎是格兰维尔玫瑰。

    仿佛只要答错半句,这个越不越不讲理的小姑娘,就要张牙舞爪到他身上来。

    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柔和的,眉头微锁,像二月初的湖畔烟柳,裹着一团未知情绪的轻雾。

    和他独处时,那一点小孩心性才一点点释放出来。

    很会回嘴,还很会呛人,也敢指使他爬树摘花,叫他站树下等着。

    这一点微末的特别之处,竟让沈宗良感到十分受用,如同养了个不省事的妹妹。

    但天可怜见,他那体弱的母亲,根本没条件给他添什么小妹,生下他已是万难。

    唯一的一个侄女棠因,又怕他怕得要死,恨不得躲开他五里地。

    沈宗良低笑一声,胡诌道:“就是像你这种特别有爱心,很喜欢小朋友的女孩子,我想,应该不舍得丢掉甜食的。”

    “嗯。本来是不舍得的。”

    她满意这个回答,脸上是得逞后的笑容,只是心如擂鼓。

    为他居然如此地迁就自己,为车厢内过于浓厚的氛围。

    “想吃什么?”

    且惠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沈宗良说:“不是饿了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有,小馄饨。”说完,且惠看了一眼时间,“不过这么晚了,小吃店应该都关门了。”

    下一个路口,沈宗良平滑地转个弯,“没事,我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里,他的神情在灰暗的光线下,难以辨明。

    且惠雀跃着,用力地嗯了一下。

    就让她短暂地享受这个夜晚,也许很市井,很琐碎。

    但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必考虑。就只是被照料,被应承全部的想法,被宽纵一切的脾气。

    且惠装模作样地当了太久大人了,都忘了自己才十九岁。

    那时的她不懂得,再急促的人生也需要宕开一笔,用来呼吸,用来抒情。她只不过是发自本能的想要接受沈宗良的宠眷。

    像一个久困于沙漠中的人,偶然淋到了一丁点儿小雨,恨不得跳上一场舞。

    第19章 chapter 19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 沈宗良把车停在了一处青砖灰瓦的宅门前。

    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给且惠开门,“到了。”

    且惠走下来, 端着淑女的腔调说:“嗯,谢谢你给我开门。”

    沈宗良一副万不敢当的表情。

    他正经八百地说:“您别客气。没的一会儿又要说我们不近人情了。”

    且惠被这个“您”字闹红了脸。

    她说:“刚才是心情不好,你真跟我计较的啊?”

    月光从门前两棵柿子树上筛下来,绿油油的、宽阔的叶子落在地上,影影绰绰。

    沈宗良抬起手, 最终也只是揉了下她蓬松的发顶,“我也是看你心情好了,跟你讲笑的。”

    她变脸快得很,即刻便仰着脖子欢呼一声, “就知道沈总是最最大方的!”

    沈宗良把手撤回来,负在身后,“类似的马屁少拍,你不擅长。”

    她认真贫上了, 很坚定地表示,“沈总,不擅长我可以学, 我愿意进步。”

    “进去。”

    且惠抿着笑跟在他身后。

    院廊深处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波浪型的短发留到后脑勺, 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快走几步与沈宗良握手,“沈先生大驾,我有失远迎了。”

    沈宗良摆了摆手,“本来也是突然到访, 希望没打搅到你。”

    “哪里。”郭子遇忙递上客气笑容,“我想您还请不到, 今儿用点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身后的人,“小朋友说要吃馄饨,我寻思你这儿江城厨子多,就把她带过来了。”

    郭子遇连喔了好几声,“有,厨子有,我现让他们做去!”

    且惠乖巧地道谢,“不好意思,真是麻烦您了。”

    “不用!一顿宵夜的事儿,”郭子遇懂得卖人情,“要谢啊,你就谢沈先生好了。”

    沈宗良在一张老榆木桌前坐下,笑说:“老郭,你可别招她谢我了。”

    看出二人关系不同,郭子遇乖觉地没有多嘴,只招呼了且惠坐,殷勤倒茶。

    她抚了抚裙面,“沈总禁不起人家谢,他要批评我的,我就谢谢郭老板吧。”

    听了这么大胆的发言,郭子遇再历练,也忍不住去看沈宗良。

    他在京中过了小半辈子,与沈家结交也有十来年,还从没见谁这么唐突过。

    哪知道座上那位更反常,捧着杯茶不怒反笑,一副拿她毫无办法的样子。

    郭子遇面上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

    他在心里道了句,真是怪事,太怪了。

    纵使这姑娘是板板扎扎的漂亮,但四九城里漂亮姑娘也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

    他倒完茶,又风风火火地退了下去,把轩敞前院留给他们两人。

    且惠捧着杯热茶打量这里,三进院的结构,院中塘水碧绿,池面探出数枝晚荷。

    两侧的山墙连着游廊,塘边置了块齐人高的太湖石,四周栽着鸡爪槭。

    她一点疑虑也无,怎么说也是在这座古都里出生、长大的,见惯了这样独门独户的院子拿来充当会所。区别不过在于,你与老板相不相识,人家肯不肯招待你,如何招待你罢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固定的生活圈。

    而她脚下踩的这块地,是沈宗良的圈子。

    且惠低头喝茶的一瞬间,有些娇怯地想,她走到他的地盘上来了呢。

    可能是今晚话说得太多,沈宗良阖眼坐着,靠在背后的玫瑰圈椅上。

    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

    且惠见他这样,也没有多打扰,自顾自地喝茶。

    还是沈宗良觉得太安静,只听得见潺潺流水,和夜风卷起树叶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骨问,“怎么又一句话不说了?”

    且惠放下茶杯,含着委屈说:“我看沈总很累了,不敢吵到你。”

    沈宗良慢哼一声,“这会儿又比谁都要乖,都要更体统了。”

    真是孩子心性,一会儿一个变。

    且惠伸出皙白的指尖,抹着薄薄一层青色的杯口,“这位郭老板是个文人?”

    他失笑,“他确实是,名头还不小呢,出过书写过诗。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不提,很少有人会认为郭子遇是个学院派,他的行径太混不吝。

    包括郭自己,也从不说自己祖上是做什么的,多么的出名。

    且惠凝着眉想了想,“一种感觉,他身上有中国式学者的摇摆感。”

    也可能因为,虽然他做着讨好沈宗良的事,但腰杆始终挺得笔笔直。

    这种知识分子的拧巴,放在当今的景观社会里,十分融洽。

    沈宗良失笑,“哪有你这么夸人的?不伦不类,听着一点不像好话。”

    “我又不是夸,不过直观陈述而已,”且惠又问,“他姓郭?”

    他淡淡点头,“嗯,你想到谁?”

    且惠想到的,是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提起,曾经很风光,后半生过得如履薄冰的老者。

    她低头,只说:“一个逝世很久的社会贤达,不提也罢。”

    说起来又是无尽的伤感。

    沈宗良举着杯盏,直接点出她心中所想,“是觉得他与你父亲遭遇相近?”

    他总能看穿她全部的心事,每一次且惠坐在他的面前,就感觉自己是透明的。

    且惠轻轻地嗯一声,“所以啊,我不想说了。”

    他不可置否地笑一下,“一个人在名利场中的地位,完全取决于他的用处。进了这个地方,就没有谁能活在权力真空里。我也一样,哪一日沈家站错了队,变得无用武之地,也会被轻易地丢弃掉。也许很残酷,但这就是游戏规则。”

    沈宗良微眯着眼,月色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个倒影,泛着冷茶色。

    和他说话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冷静、理智又犀利。

    左看右看,都有一种世事皆洞明的性感。

    在亲眼目睹过幼年家中的倾覆,从高岸走到低谷后,且惠对这句话有极深刻的体会。

    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竭尽所能也挽不住这艘巨轮的覆灭。

    且惠不想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免得辜负良夜。

    她笑着和他碰了下杯,“不会的,我祝沈总富贵百年。”

    独院深影里,沈宗良把不住想笑,为她幼稚的、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

    他眉眼冷静自持,“好,那就借你吉言。”

    且惠半真半假地说:“嗯,沈总要一直很有钱,我半夜才有馄饨吃。”

    “出息,就为了一碗馄饨,真值当!”沈宗良笑骂道。

    “民以食为天嘛。”

    正说着,郭子遇端了托盘过来,“刚出锅的,您尝尝。”

    且惠取过勺子,说声谢谢,“好香呀。”

    看她等不及往嘴里送,沈宗良拦了一下,“那也慢点吃,太烫。”

    他从且惠手里夺过勺子,在青色高脚瓷碗里搅动几下。

    白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且惠木木地看着,弯了的唇角僵刻在脸上。

    一个人身上超出预期的部分,往往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且惠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他这个样子。

    等到馄饨凉的差不多了。沈宗良推过去,“吃吧。”

    “嗯。”且惠舀了一个吃,才发现只端了她这一碗,“没有做你的吗?”

    他单手撑在桌上,“我没有睡前吃宵夜的习惯,不消化。”

    近来集团事多,沈宗良盯着和德方合作的船舶项目,几乎天天熬大夜。

    一来,德文这块他是个二把刀,只能对比着译后件去看,费时费力。

    再来就是,他是念商科的,于重工技术上较为生疏,只好加紧攻关。

    连董事长都提议,具体落地这方面完全可以交给技术部门,毕竟那帮老少工程师们才是吃这碗饭的。

    但沈宗良觉得不妥,笑着婉拒了。

    他说他是负责人,总不能次次听汇报都一头雾水,叫人看笑话不说,误了事就不妙了。

    接连一个月下来,每次技术部开会沈宗良必在现场。

    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能听懂,还能在关键程序上提出切实意见。

    就连集团里一向寡言的孙总工都说,这位沈总的工作作风,那真是难得一见的细致、务实。

    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不足,沈宗良这几日都不是太舒服。

    尤其他那一颗冷不得也热不得的胃,又金贵地犯病了。

    因此晚上陪客时,他滴酒未沾,只喝了两杯茶表意。

    饶是饿了这么久,且惠吃起来也很慢,小口小口地咽。

    她怕在沈宗良面前出丑,叫他误以为自己是饿死鬼托生,上路前没吃饱饭来投胎的。

    但就是这样,吃这些汤汤水水的小食,还是免不了弄得淌淌滴。

    她正要去抽纸时,面前已递过来一块餐巾。

    且惠羞赧地接过去,小声说:“不好意思,汤有点太多了。”

    “没事,这里还有很多可以擦,够你吃完的。”

    且惠用力磕了一下碗底,“哼,我并不是时刻这样好不好?”

    沈宗良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足的耐性。

    他幽默且警告的口吻,“钟小姐,我在旁边伺候你呢,别恩将仇报。”

    她憋不住笑,馄饨差点从嘴角漏出来,赶紧捂严实了。

    且惠大力咽下去,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的。

    她壮起胆来,报复性地瞪他一眼,又低头不敢看他。

    当晚,且惠是撑着肚子回家的。

    沈宗良停好车,听见她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且惠摸了摸肚子,“吃太饱了,您见笑。”

    他轻嗤了声,“不笑。我那儿有消食片,给你拿来?”

    且惠摇摇手,“不用,我在客厅走两步就好了。”

    可能因为爸爸过世在病房里,她很少吃药,也非常抗拒去医院这种地方,是讳疾忌医的典型。

    加上她这人固执,怎么都讲不通的。

    沈宗良送她到门口,“好,早点休息。”

    “你才是。”且惠贴心地嘱咐他,“你才应该早点睡。”

    这阵子她回来的晚,可沈宗良比她睡得更加晚。

    偶尔凌晨起来,她都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动静。

    有时是一声咳嗽。有时是盘桓不去的脚步,有时是钢笔落地的声音。

    老房子就这点不太好,也是当年建筑条件实在有限,楼层之间几乎不隔音。

    很多个夜晚,且惠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着那些零散的响动,想象沈宗良此刻正做什么。

    熬到这么晚不睡,他究竟还要不要身体了?做工作也不是这个法儿。

    但她是他的什么人哪?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说这个话。

    且惠有自知之明,只能借着互道晚安的关口,稍微地劝一劝他。

    沈宗良手里掐了支烟,背在身后,“你知道我很晚睡?”

    “知道。”且惠指了指楼上,手指微微颤动,“我常听见你在咳嗽,或者把笔捡起来。”

    这么突然地露出了心事的边角,她有些乱了阵仗。

    吃饱了以后,血液全供给到胃部,脑子就不好使了吗?

    天杀的,什么好人才会半夜听邻居壁脚啊,偷窥狂嘛不是。

    且惠在心里啧一声,悔的想拿头去撞墙。

    而事主不言不语,沉默哑口地站在她的面前,挡去了头顶的光线。

    且惠脸红了一大片,她慌不择言地解释,“你放心,我不是变态来的。只是个偶然,千万不要误会,我明天不听了,不!今晚我就把耳朵捂上。”

    说完,也不管沈宗良的反应,丢下句沈总晚安,就逃到门内去了。

    也是他鲜少同异性往来的缘故。沈宗良不懂,谨慎和冒失,乖巧和尖刻,安静和活泼,这么些水火不容的调性,是怎么会同时发生在一个姑娘身上的。到底几个人格啊她。

    大院里的秋夜份外静,墙上的爬山虎垂在窗前,晃悠悠的。

    昏黄的廊灯下,沈宗良僵直地站了会儿,杉树一样笔挺。

    隔了半晌,勾起一侧唇角,低低头,漾出个笑来。

    第20章 chapter 20

    到九月末, 且惠外婆留给她的房子,差不多重装好了。

    只不过墙面重新粉刷过,还有气味残余, 幼圆建议她再稍放一放。

    且惠去取了趟东西,也觉得那儿还住不了人,仍旧回大院里来。

    周三清早下了场小雨,很快就停了,天边氤氲着浓重的雾气。

    且惠加了件薄衫去上课, 课间休息时,给幼圆转了两万块钱。

    再看了眼余额,嗯,下个月吃糠咽菜的话, 应该能挺过去。

    但不转,她总觉得欠着一桩大人情。

    在钱上头,朋友间也不能疏忽大意的,即便好得像一个人, 利益也有不重合的地方。

    要是拖得久了,成了笔扯不清的经济账,彼此心存芥蒂更不好。

    且惠给她发微信:「工人的钱我先给你一部分, 剩下的下月底再转。」

    很快,幼圆就给她退了回来。

    紧接着, 她的电话也到了。

    她身边同学太多,有些还伏在桌子上休息,不好吵到人家。

    且惠捂着耳朵,猫腰穿过一群人, 走到外面去接。

    电话那头快气死了,“你搞什么啊?这点钱还转来转去!”

    且惠说:“我不能总是麻烦你的呀, 铁瓷也不是这样办事的。”

    “要跟我算账是吧?”幼圆说着更来劲了,“那钟叔叔小时候送我的珠宝呢?我全折算给你好了。”

    她低了默了一会儿,“一码归一码,这是另外的。”

    冯幼圆忍不住骂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死倔!”

    快到上课时间了,且惠赶紧进去,“你收着,我不够了再问你。”

    这是句托词,幼圆晓得,她钱不够的时候宁肯煮青菜素面填肚子,也不会开口的。

    挂断电话,且惠重新转了一笔账,是卡着最后半分钟进去的。

    开始上课之前,刑法学教授先宣布了一个获奖事项。

    柯教授扶了扶厚重的镜框,“上次最高法举办的征文比赛,我们班有位同学的论文,得了本科组的一等奖。”

    这个悬念出来,底下坐着的学生们你看我,我又看你。

    相互间口型也出奇地一致,“谁啊?”

    然后耸耸肩,“不知道,我反正没有参加,作业都写不完了。”

    旁边的姜姗问且惠,“会不会是你写的呀?不是熬了那么久嘛。”

    她坐在窗边,刚升起的日头照进来,映出一个瘦白的脸廓。

    且惠笑着摇了一下头,“我们这届人才辈出的,也许是别人。”

    她并非爱夸海口的人,哪怕心里觉得可能是,面上也不会先张狂。

    何况这个比赛是上学年末参加的,评选了这么久,内容忘得差不多了。

    对于结果,且惠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期待。

    柯教授拿出证书来,公布说:“她的选题是《敲诈勒索罪认定当中的合理限缩》,我们祝贺钟且惠同学。”

    “喂,真的是你啊,恭喜恭喜。”

    面对突如其来的掌声,且惠不慌不忙把腿上的书放好,站起来前后各鞠了一躬。

    有人赞叹道:“我连课后作业都写不明白,她怎么这么厉害。”

    “人家成天在图书里泡着,你还在床上赖着的时候,她已经在看书了。”

    “好拼,和这样的卷王在一起真内耗。”

    更有那补刀的,“相信我,半夜你都做梦了,她可能还在看呢。大二下学期我和她选了同一门课,她那篇论文的期末结课成绩是98,全班第一。”

    且惠到台上领证,柯教授看着这个总是坐第一排的女学生,满意地点头。

    她皮肤很白,生了一双水杏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明亮,总是回答她的问题,念起法条来口齿清脆。

    “拿好,以后要继续努力。”她把证书递给且惠。

    且惠弯腰双手接过,“我会的,非常感谢老师的指点。”

    等到她下去,柯教授又说,“除了证书之外,所有的获奖论文都会收录在《东方法制》这本期刊上,对你们将来保研加分是很有帮助的,再有类似的比赛,我希望大家都能踊跃报名。”

    “靠!报名的时候怎么不说能上期刊,要这样老子也去了!”后面有男同学重重摔书,发出不满的抱怨,“钟且惠,这次真是让你给捡着了。”

    一股冲鼻子的酸气,且惠听见这种语气就不爽。

    她翻了一页书,头也没回地说:“嗯,是比你的运气要好点,毕竟我们嘴没那么贱。”

    没错,且惠日常是肯与人为善,温和接物的。

    但她也不是什么任凭揉捏的受气包。

    别人都指名道姓骂上来,泥人也要动土性子了。

    姜珊同样看不惯,她说:“讲的好像你去参加就能选上似的,什么东西。”

    且惠又追了句,“还是书看得少了,多做两套法考卷子,有些人就老实了。”

    说完,两个人对视着笑起来,就差击个掌了。

    硬是把那男同学气个半死。

    上完下午的课,且惠看时间还早,先去了自习室。

    复习到天黑,她才拿起书去赶地铁,回家做点吃的再继续。

    这几天来例假,食堂里那些菜她一闻见就不适,不如拌个沙拉。

    傍晚起了风,院子里的蔷薇花被吹得东倒西歪。

    且惠拎着书包走进楼道,一边应付董玉书的查岗。

    她不时点头,嗯啊上一两句,表示在听。

    好容易那边长篇大完了。

    且惠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油光水滑地保证:“放心吧妈妈,我今天也有努力学习知识,和同学搞好关系,没有顶撞老师,也没有谈恋爱,更没有和男生亲嘴,争取成为一个栋梁之才。好了,我要吃晚饭了,先挂了。”

    她才说完,眼尾余光往楼梯上一剽,被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起,沈宗良站在了这里,浅白衬衫黑西裤,居高含笑。

    一副静静看她发疯的宽和长辈姿态。

    那么,刚才那番胡话他全听到了。

    且惠尴尬到想钻门缝,举了举手机,“沈总好,你出门去啊。”

    “嗯,出门。”沈宗良点了一下头。

    瞧着他快跨出院门了,且惠叫住他,“等下,沈宗良。”

    他端着手机,停下正编辑的短信,“还有事?”

    且惠还是想解释两句,“因为妈妈每次都问很多,我索性一口气回答完。”

    “所以呢?”沈宗良等着她的下文。

    她干巴巴地回,“所以,可能有点癫。”

    说完自己都掌不住,先笑了。

    沈宗良气息都不见任何起伏。

    他完全体谅的口吻,“你这周都上三个早八了,带点情绪很正常。”

    只不过,他越来越同意唐纳言的观点,这丫头的文静大半是装出来的。

    那是钟小姐从小戴惯了的面具,是在初次会面时,她愿意给到陌生人的社交观感。

    确实,这样能省掉很多无价值交谈。

    摸不着她个性的人,看她如此缄默又好静,自然不会前去讨没趣。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自己有种殊途同归的类似。

    沈宗良上车时,回望了一眼菱花窗内的剪影。

    云边渲染出一笔红霞,昏茫日光里,且惠低头翻着一卷书。

    一侧的头发从耳边掉落,她顺手掠了上去,露出半边姣美的下颌。

    蒹葭暮色里,他忽然弯了下唇角。

    到雁山时将近晚上七点。

    远处青翠的山峦连绵,沈宗良走了进去,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

    院子里静悄悄的,盘曲的古树虬枝遮住天日,丛丛绿意随风而动。

    王姨挑了珠帘出来,满脸堆笑,“是宗良来了?”

    沈宗良点头,上前两步,“王姨,妈妈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王姨说:“等着你吃饭呢。”

    他迈上台阶,又问,“大哥来过了吗?”

    王姨哎的一声,“来了,给你爸爸烧过了纸。陪着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好长一会儿?”沈宗良不大信的口吻,笑说:“姚小姐没撂脸色?”

    姚梦是他嫡亲的妈。

    说起姚家夫妇的这个老来女,京里头大概不会有人不知道。

    娇蛮且任性,出嫁前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叫父母兄长宠上了天。

    可就这么个目中无人的大小姐,竟然爱上了大她许多的沈忠常。

    这门婚事,当年沈宗良的外婆是百般不愿的。

    但女儿因一次采访,结识了当时已居高位的沈先生,只是她瞒得死,不敢叫家中知道。

    等到姚母听到风声时,二人已到了相当的程度,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

    无论如何,拆是拆不散这对鸳鸯了。

    何况沈忠常又是那样的身份。

    即便心中有不满,周边人恭敬道起贺来,姚家人还得笑眯眯的。

    为此,姚母成日掉眼泪,劝女儿说:“你真是不听话,找谁不好?就是姑爷穷一点也不打紧,我和你爸爸养着你们就是了。现在好了,你连个深浅也不知道,还偏要去蹚沈家的水!抛开他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不说,有个半大小子的事我也不计较了!祖宗,那是咱们该待的地方吗?他能看得上商人之流?最后憋屈的还不是你自己!”

    看妈妈日夜哭,姚梦也开始跟着哭,哭到沈忠常面前。

    大热的天,她坐在他腿上捶捶打打,“完了,你家我去不了了,我要找别人去嫁。”

    沈忠常抱着她,把秘书们都打发出去,“好了好了,别说小孩子话。”

    老爷子被弄得哭笑不得,隔日登门,亲自提着拜礼,一个秘书和勤务也没带。

    他做足了小辈样,在姚家人面前再三地坚决亮明态度,姚梦他娶定了,也断然不会叫她受委屈。

    姚父姚母无法,凡事只能往益处想,他有这份心总是好的。

    从姚小姐变成沈夫人,只不过换了称呼而已,姚梦还是那个姚梦。

    饶是跟着沈忠常,也没学来多少察言观色,老爷子也肯宠着她。

    到临终前,沈忠常生出几分懊悔,怕她这脾气会惹事,怕自己再也护不到她。

    他握着小妻子的手,断续地说:“我要走了,你这性子也得改改,答应我。”

    泪水堵住了姚梦的嗓子眼儿,她只知道点头。

    没多久,病床上的沈忠常就闭了眼。

    王姨立马卯了卯嘴,“这话也就你敢说了,仔细夫人听见。”

    自来如此,姚梦一见到沈元良,就想到他早逝的母亲,心里就不大闲落。

    沈宗良笑笑,低头跨过了门槛,朗声叫了句妈。

    “老站门口做什么?进来。”

    姚梦坐在沙发上,手里擦着一个旧相框,头也未抬。

    这两个月,她苍老的速度明显加快,人也迟钝了许多。

    仿佛老爷子走了之后,时光也在这栋院子里停滞不前了。

    沈宗良坐过去,手肘闲散地搭在扶手上,架着腿撇了一眼,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在昆明湖边拍的。

    那是爸爸少有的清闲时刻。

    印象里,小时候爸爸总是很忙,开不完的会,休息日也在见下属。

    过年节就更别提了,打着拜访的名义来行奉承之事的,多如牛毛。

    往往这杯热茶还没放凉,又要拨出空去见另一批客,一年到头没个停。

    他笑着喝了口茶,“妈,又在想老头儿了?”

    姚梦放下相框,接过王姨的手帕擦了擦眼尾,瞪他,“三十岁的人了,有正形没有啊你。”

    沈宗良笑笑,“这不是怕您太难受,逗个趣儿嘛。”

    姚梦趁机数落他,“原来你也知道你妈难受,那怎么不见你回来看我?”

    “集团事多。”沈宗良拿话推搪,“今儿不是来了吗?”

    姚梦朝他杀来个眼刀,“今天是你爸的尾七,来也不是为我来的。”

    沈宗良说这话不对,“人都说论心不论迹,就您难伺候。”

    他目光一转,落在北面那架四扇螺钿屏风上。

    明霞余光当中,描金树枝如烟火在漆面上铺开,有一股绵延不尽的富贵典雅。

    说到难伺候,他沉默的当口走了个神,陡然笑了下。

    还有一个比姚小姐更难伺候,更会拿话堵人的。

    她高兴起来,把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一卸,能孩子气地啰嗦上一箩筐。

    那天晚上不就是?听得他烦透了,也莫名舒心透了。

    忽然姚梦叫他,“老二,我同你讲话,你擅自跑什么神?”

    明明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无奈老爷子爱喊他老二,姚梦也跟着叫。

    沈忠常有他的道理,元良虽没了娘,也不能在称呼上显出彼此来,免得大儿子吃心。

    一律按排号是最公平的,不生分,也不疏远。

    沈宗良咳了一句,收回目光,“您说,我听着呢。”

    “在大院里住的还不错?”姚梦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点头,“也就那样吧,孝敬爸爸才是大事,我个人无所谓。”

    姚梦轻哼了声:“你官话说得是越来越漂亮了,和你老子一个德行。”

    “刚还说我没正形呢,自己编排上老头儿了。”

    他妈不理会这些,只挑要紧的问:“听说楼下王社长的房子,搬了个小姑娘来?不是他的宝贝外孙女吧。”

    听姚梦严阵的语气,沈宗良就料到是有人递了话。

    他转了转手中的杯盏,迎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釉色不错。

    沈家曾有不少这样的值钱物件,在一场浩劫中砸的砸、碎的碎,现已不剩多少了。

    沈宗良平静的口吻,“您不如直接问,我楼下住着的小姑娘,是不是叫钟且惠?”

    他一贯讲话的习性,越是动了气,语调就越波澜不惊。

    姚梦和他截然相反的个性,话都还没有听儿子说完,就急吼吼地摇手。

    她说:“我不关心她叫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个人她安不安分。”

    沈宗良不屑地扯了下唇角,“人家安不安分,是我们该评价、能评价的吗?不要太高高在上了。”

    话这么说,意思和道理也全对。

    但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点评钟且惠。

    沈宗良只知道,她温柔、活泼,很会说一些伶俐话,有主见肯上进。

    她有时候很聪明,钻了牛角尖、怕打雷的时候也稚嫩,像个孩子。

    再来才是最无解的,那么多的姑娘趋奉在他身边,只有她最得他的意。

    总之他看到的全然是好处。

    即便是有一些缺点,到了他的私心私情里,也会被歪曲成优点。

    主观性都这么强了,还怎么做到客观地看待,这很难再客观了嘛。

    姚梦咬紧了牙关,冲他发难,“好,好得很!眼见得我是问不出你的话来,也管不了你的事了!”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情绪不显,“我的事您当然能管,可你张口闭口给一小姑娘安罪名,即便是在家里,我看也不太妥当吧。”

    姚梦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儿子,一时失语。

    他长大了,比去美国之前更个性强硬,也更老练世故了。

    非但油盐不进,不要想套出他任何话不说,还端出架子来教训上他妈了。

    她没路可走,又拿出老办法来,“现在你爸爸走了,我就你这么一个依靠,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只好去找你爸爸了。”

    又是这种灰心话,姚小姐这些年空长了岁数,言语上却毫无长进。

    姚梦不知道,这些话能拿捏住她丈夫,却未必唬得了她这儿子。

    沈宗良一听这陈年老调,闭了闭眼,“您要是自戕自残,真到了地底下,爸爸也不一定高兴见你,姥爷更是要责骂心疼的。这话我也不爱听,下次别说了。”

    偏这时候王姨来添新茶,姚梦指着他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哪是跟他妈说话,我看他跟你说话,都比对我要客气多了。”

    王姨取过她的杯子,“夫人哪,您消消火儿,母子好容易见一回面,别为小事不愉快。”

    “你看,”沈宗良立马赞同上了,“人王姨都知道大小之分。”

    姚梦实在气不过,朝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要把我气死啊你。”

    沈宗良嘶的一声,“你这么着,这家我可不敢回了啊。”

    “随你去哪儿,我不管。”姚梦郑重地叮嘱他,“我只告诉你,魏家那丫头我很喜欢,你和人好好处着,听到没有?”

    他斩钉截铁地笑了,“我和她没有相处的必要,也决计处不到一起去的。”

    “时雨那么样地喜欢你,你爸爸去世以后,她比你来看我都勤!再说,她魏家稳打稳扎这么多年,情势大好,她年纪样貌也同你般配!”

    姚梦说完,一口气将半盏茶倒进肚子里。

    沈宗良手里燃着半截烟,“我看魏叔叔这两年的动向,有些贪功冒进了。情势大好这种话不兴说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跌了跟头。“

    “是是是,我老了,说什么都不对,”姚梦气得跳脚,伸手往外面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今天妈妈听了太多话,肝火旺,也易动怒,还是多在家静养吧。我改天得空了再来看您。”

    王姨叹了声气,又为他的婚事闹成这样,回回都是。

    这边晚饭都没来得及叫摆上,客厅里就出了吵架的大动静。

    夫人也是不长记性,从前老二就反复强调,不要在这上头管束他,有合适的他自然会考虑。

    就连老爷子在世,也不起头和二小子聊这些,爷儿俩一向是只谈人事的。

    谁都知道,沈家老二绝不肯被人摆弄。

    尤其他在国外主持了这么多年工作回来,这性子就更独了。

    久不见面,刚坐下就这么浮躁地同他谈结婚人选,时机不对,方式更不对。

    即便是亲母子,说话时也得软和委婉些,偏偏夫人不明白。

    王姨送沈宗良出去,劝说:“你呀,怎么好这样跟夫人顶嘴?要气死她啊。”

    沈宗良吸了口烟,将烟灰弹落在门口的景观盆里,“今天都谁来过?”

    “除了你大哥,就是棠因和杨小姐了,再没别人。”

    他点头,沉默地迈下台阶。

    王姨不放心,在后头叮嘱一声,“你别去责难人姑娘。”

    沈宗良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表示不会。

    他还不至于跟个小孩子过不去。

    王姨又说:“回去给老先生烧一炷香,听见吗?”

    沈宗良背对着他,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烧过了。”

    庭中竹影参差,他大步踏灭了烟,走出去。

    司机在门口等着,不料沈总这么早就出来,忙扔了手上的烟。

    沈宗良笑着从身上摸了包给他,“拿着吧老许,下次可以抽完,不打紧。”

    许师傅恭敬接过,说:“谢谢沈总,您现在去哪儿?”

    “回大院儿吧。”

    车开进市区,吹了一阵冷风后,沈宗良面色稍霁。

    许师傅这才敢开口说话,“还以为要留在家里吃晚饭,这么快出来了。”

    沈宗良不欲多言,“有点事。”

    不要说吃饭,再坐下去多说两句话,他那个妈就要扬桌子了。

    自来就是这样,一两句话不对付了,没可着她的心意了,姚女士就要生气的。

    这怪不得旁人,都是叫他那个位高权重的爹惯出来的,唯我独尊的毛病。

    想想看,强权如沈忠常都要听她指派,她还肯给谁好脸色?

    老爷子临终前的话,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白费了他那点心思。

    沈宗良觉得也怪,从前他对姚小姐一百个和气迎逢,今天怎么就从一开始就呛上了?

    追溯根源,还是起头那一句关于且惠不安分的疑问错了,就这句点着火了。

    无缘无故造人女孩的谣,他听不得这一类的言语,心里不爽利。

    今晚闹得这一大通不痛快,全从这儿来的。

    他到家时,且惠仍坐在桌边温书,背影单单薄薄。

    都老半天了,笔尖立在那儿都没动,被什么难住了的样子。

    沈宗良看了会儿,径自从北面上了楼,踢鞋进门。

    开了灯,他拧松脖间的领带,一把揪下来扔沙发上。

    长茶几上放了杯白兰地,冰块已经消融在烈酒中,快满出来。

    他心里烦,抄起来喝下去半杯,眉头当时就皱成一团。

    冰凉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抵达胃部时有股灼烧感。

    沈宗良扔下杯子,转头进了书房。

    他不喜欢暗沉沉的,到了夜晚总是大灯全开,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打开电脑,里面还有一封待处理的邮件,来自德国合作方。

    他聚精会神地看完,附上审核意见。

    忙到半夜,胃被酒精刺激得剧烈收缩起来,牵连着小腹也痛。

    一开始还不很明显,沈宗良哆嗦着点支烟,抽了两口就摁灭了。

    但没多久,那份被压下去的痛感又卷土重来了,一阵阵地扯着疼。

    沈宗良用拳头抵着腹部,踉跄着出来,走到临窗的长几上翻药箱。

    他脚步虚浮,杂乱地踩在木地板上,几步路走得几近失态。

    到窗边时,一道纤瘦的身影闯入视野,是钟且惠站在院子里。

    她正对着他这面,和靠在竹栅栏旁的庄新华说话。

    那小子穿了件风衣外套,西装领双排扣,被凌厉的夜风吹得微鼓。

    他身板还薄,这样穿着不见得多稳重,倒蛮潇洒。

    隔得远,沈宗良身体也不舒服,听不大清谈话的内容。

    但月下那对人影,看起来倒是很登对,都一样的年纪小,面容鲜亮。

    且惠裹着披肩,抿唇看庄新华凑过来说话时,一股温柔的乖巧。

    忽然间,刚才绞痛着的腹部好像更严重了。

    沈宗良剥出一粒止疼药,放在手心里才想起倒水。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茫茫然地绊上桌腿,趔趄着摔下去。

    这离奇的一幕,且惠是眼睁睁看着的,在她忽然仰头的瞬间。

    她变了神色,急冲冲朝庄新华,“你先回去吧,晚点我再找你。”

    然后就撒腿跑上了楼。

    庄新华在身后喊:“不是,话说到一半你上哪儿去!晚又要到什么时候?”

    回答他的,只有楼道里噔噔噔的跑动声,气得他朝车子轮胎上踹一脚。

    本来聊得挺好,且惠都说国庆去阿那亚过的事情,她可以考虑一下。

    莫名其妙,这是看见什么了,至于急得那样。

    紧接着,车里的手机响起来,他爬上去接。

    也不看来电,开声就骂上了,“有屁就放!”

    魏晋丰在那边催他,“赶紧过来啊,我酒都开好了,你丫干嘛呢!”

    “来了来了!催什么你催。”

    庄新华不甘心,再朝楼上看了一眼,愤愤开走了。

    气归气,他实在不敢去招沈宗良,更不敢上前一探究竟。

    哪怕心里猜疑那位在耍花招。

    看他那样,且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得很。

    弯着腰摁密码时,她的手打着抖,几次都没能输成功。

    不知道是岁数轻没经过事,还是过分地在意了。

    那种情况下,她也没心思去理清这些。

    她进门时,沈宗良已扶着茶几站起来。

    明晃的白灯下,他一绺湿黑发搭落下来,额角隐隐青筋。

    且惠本能地上前扶他,“刚才怎么摔倒了,这么不当心。”

    “没留神那儿有个东西。”沈宗良惨淡笑笑。

    看他额头上冒虚汗,脚步也不似往日健旺。

    且惠又问:“是不是生病了?”

    “胃疼,老毛病了。”沈宗良缓下一口气说:“不知道有没有发热。”

    他不是个软弱的人,从来不肯在人前抱病喊痛,叫人以为他身子比铁还硬。

    话一出口,倒真有点替自己脸红的意思。

    情急之下,且惠把手覆在他的脑门上探了探。

    沈宗良抬眼看她的剎那,眼底映出头顶的白炽光,清泉一样涌动。

    且惠没察觉,如释重负的口气,“还好,没发烧。”

    她把他扶到沙发上去躺,“你歇着吧,家里有没有药?”

    “有,摔一跤碰掉了。”沈宗良指了一下几案,“那边,药箱里还有。”

    “那你等我一下。”

    且惠细心,先去餐厅转了一圈,这儿连热水都没有。

    她从玻璃推门里探出头,“你再休息会儿,我烧点开水就来。”

    沈宗良平躺着,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好。”

    她从厨房出来,又去关窗,“这么凉的风,怎么能不感冒?”

    他说:“忘记关了,一直在书房,也没出来。”

    且惠啰嗦精一样,扯过毯子给他盖在身上,“肯定没吃晚饭,说不准还吃了老酒呢。”

    她俯身过来时,发丝擦过他的鼻梢,痒痒的。

    沈宗良闻见一道翠绿的清香,像雨后芭蕉。

    他压下眼皮,虚弱地笑,“那么厉害,全叫你说中了。”

    且惠嗔过去一眼,“怎么还笑得出来呀,当你的胃真是倒了大霉!这么受虐待。”

    她巴掌大的面庞,做这个表情太生动漂亮,灯光下娇憨得要命。

    那一刻,沈宗良忽然很想伸手拨一拨她的脸。

    隐忍的情绪几乎全堆聚在了指尖。

    但他克制惯了,咽了咽喉结,手背上的青筋跳动两下,终究没有动。

    她坐了一下,起身去厨房里找杯子,倒开水。

    且惠拧开一瓶矿泉水,掺得温温的才端出来。

    “沈宗良,把药吃了吧。”她轻声喊他。

    沈宗良撑着沙发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药,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且惠有点担心,“这个药有没有效果?要不要去医院?”

    他摆手,“这么点症状还不用,且死不了。”

    “呸。”且惠忍不住骂他,“人生病的时候,不作兴说这个的。”

    沈宗良听得想笑,虚弱道:“小小年纪,哪儿那么迷信。”

    她软绵口吻,不依不饶地要求,“不要管,你快点呸三下,去去霉气。”

    历来没忌讳的,神鬼都不怵的沈总,病恹恹地躺在那儿,勉强牵了下唇。

    “好,我说。”过了会儿,他才小声、吃力地说:“呸,呸,呸。”

    因为疼,字与字之间停顿上许久。

    且惠看他那样子,又后悔不迭地说:“好了好了,休息吧。”

    “哎,不是你非要我说的吗?”

    稍憩片刻后,沈宗良才有精神说句整话。

    她跪坐在地毯上,一边揉着他的胃,“嗯,是我不好。沈宗良,你先别讲话了。”

    且惠似乎被吓到了,比他的脸色还更不好,苍白、恐惧都写在面上。

    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来泪来。

    权衡之下,沈宗良也只是拢了拢她的手背,“我没事,小毛病而已。”

    他还能做什么呢?对着一个小他十岁的姑娘,做什么都像是微妙的引诱。

    而下一秒,她反手握住了他。

    白水鉴心的女孩子,比他这个世故人要直白大胆得多。

    且惠低低地说:“我在这里陪着你,有任何的不舒服告诉我,我们就去医院。”

    她的手很软,放在他掌心里那么小一团,花瓣一样柔滑。

    沈宗良眼神沉沉,如山林中散不开的雾气。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征得他的同意后,且惠摆出照顾人的架势,搬来一张沙发凳。

    她就这么坐在旁边守着他,托腮和他聊天。

    且惠问:“这是怎么落下的病根?在斯坦福念书时候么?”

    她说话时,睫毛眨动在水晶灯下,犹如扑翅的蝴蝶。

    身下的沙发是不是太软了一些?

    沈宗良的身体陷在里面,像躺在覆满淤泥的河床上,一颗心晃荡荡的,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他微笑了下,“是刚进东远纽约分部的时候,工作太忙了。”

    第21章 chapter 21

    且惠关了大灯, 连角落里那盏落地铜灯也调到最末一档。

    客厅里昏柔蒙昧,偶尔流进一丝丝风,卷起白纱帘的一角, 带出幽暗的香气。

    里面的人一坐一卧,夜色里静静地说着话,用最轻的音量。

    彼此都默契地配合,在这样无人打扰的初秋夜晚,掩饰眸光中的轻颤。

    且惠曾查过沈宗良的履历, 对他在东远海外市场做出的成绩十分了解。

    就连他一战成名的视频,那场长达四个小时的质询,她也完整地看过一遍。

    但自己看的,和亲耳听沈宗良说的, 总归不一样。

    他说那时候东远很难,因为风头过劲而举步维艰,经常受到无端指责。

    除下日常工作,沈宗良还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应付国会。

    最多的时候, 每天能安排十二场会议,见不同的人,布置不同的任务。

    那一阵子加班到一两点是常事, 周末也一样,连睡觉都成为一件奢侈的享受。

    沈宗良举了个活例子, “柏文刚到我身边的时候是八十公斤。因为工作强度太大,一时不适应,一个月下来降到七十五,累瘦了十斤。”

    “那我想减肥的时候, 也能去当你秘书吗?”且惠笑着问。

    他敛着眉目,正正经经地回答:“可以。但你掉了秤, 就不能再问我要工资了啊。”

    万恶的资本家。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且惠笑完,叹了一声气,“原来你也需要这么累的,好像比大多数人更拼命。”

    她之前还认为,好命如沈宗良这样的膏粱子弟,争取什么都不必费吹灰之力。

    沈宗良说:“我也不敢说,我全没有得家中一点好处。但要想在位置上坐得稳,不叫人家戳我脊梁骨,就不得不拿出样子来。”

    “有谁敢啊?”且惠撅了一下唇,“恭维巴结你还来不及。”

    但他说:“自己立不住,莫须有的马屁听起来,无异于变相的嚼舌根,我很不喜欢。”

    且惠嘁了一下,没作声。

    她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沈宗良是个很好的人生导师。

    她朦朦胧胧悟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经他的口一说,瞬间清晰明朗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女朋友,是不是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指点一番迷津,好叫她的路走得不那么迷茫。

    且惠这么想着,惶惶仰起头问他,“沈宗良,你谈过恋爱么?”

    沈宗良愣了一下,继而笑出来,“我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不过”

    “不过什么?”且惠竖起耳朵来听,不自觉凑近了他的脸。

    她耳边的长发落下来,几乎遮住眼睛,神态向往而专注。

    他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拨到了后面。

    且惠脸上一红,“你还没有说不过。”

    沈宗良微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脸,柔软的,带着微弱的体温。

    此情此景很适合接吻,且惠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能碰到他的唇。

    事实上,雪白墙面上的两道昏茫剪影,已经吻在了一起。

    甚至,在他刻意慢下来的呼吸里,充满着她年轻蓬勃的香气。

    大约是人在生病的时候容易感性。

    这个念头跳到他脑中时,沈宗良出现片刻的怔忡。

    他望进她的眼睛,“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没碰到你。”

    且惠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来不及咀嚼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头顶就炸开了烟花。

    沈宗良是在说什么呀?

    意思是,如果碰到了她就会有女友?

    他这么个逻辑,是允许存在逆反命题的吗?会不会理解错了。

    估计是错了,且惠想,肯定是哪儿错了。

    就连书上明确写着的法条,她还时常地弄混定义和适用范围,要用大量的实例来填充才能把握。

    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很多的话都晦涩难懂,深奥得很,像破解密码一样复杂,这些都让且惠吃不准。

    且惠尽量自然地说:“我十岁就回江城了,你上哪儿认识我呢。”

    这是她在头昏脑涨里,能快速反应过来的唯一回答,也许不那么恰当。

    “十岁,”沈宗良在心里算了算,“你十岁的时候,我早离开家了。”

    她点头,自嘲地笑笑,“嗯,你二十。你在美国念书,我在车站大哭。”

    沈宗良跟她开玩笑,“是因为漂亮手办带不去江城吗?”

    且惠横他一眼,又陷入惆怅的回忆里。

    她说:“哪里还会有手办呀,裙子也不剩几条了,妈妈说够穿就行,反正以后也用不上。其他都没什么可惜的,只不过那一年的生日礼物,是从荷兰空运来的温血马,我很喜欢,给它取名叫pony。“

    沈宗良听着哪儿不对劲,“等等,小马宝莉知道这个事吗?”

    且惠笑,笑着笑着又低眉,“pony是栗色的,耳朵很软,一点都不怕生,总是冲我摆尾巴。爸爸说它在马的年纪里,比我还要小,能陪着我一起长大呢。可惜我没能和它待多久,临走之前,也没来得及去马场看它。我也不敢开这个口,爸爸养活我都很难了,哪里还管得了马。”

    他无意识地皱眉,眼中有无奈和心疼,“你爸爸很疼你。”

    且惠撑着头,伏在沙发沿上,细声说着,“但头顶的天就是黑下来了呀。再也没有司机开奔驰送我上下学,妈妈也不得不出去找工作,爸爸穿上深蓝色的修理服,在一家汽修厂里,他钻进车底下,抬头就是冰冷泛油的零件,忍受着刺鼻的味道,不停拧螺丝。”

    “每天傍晚,我就背着书包,从学校慢慢走回家,从柜子里端出妈妈留好的饭菜,拨出自己的那一份,用小碗装好,踮着脚去够灶台上的微波炉。在那之前,我从没用过这些电器,也不必学着怎么照顾自己,家里佣人很多。”

    说到热饭,且惠又忽然笑了一下,“那时候太小了,第一次拧微波炉的时候,我不知道不能调太长时间,也不晓得它的威力那么大,能把一只碗弄得滚烫。我就这么伸手去端,被烫得哇啦哇啦直叫,碗也摔碎了。你看,现在这个指头这里还有一道小疤,是被瓷片割的。”

    沈宗良声音清淡,动作却很轻柔的,抬起她的手腕来看,“哪里?”

    在右手食指的侧面,白皙莹润的指腹上,有一条淡淡的细痕。

    他看得太久了,久到且惠因他恍惚的眼神而面颊发热。

    她小心翼翼抽回来,努力翘高将两侧的唇角,“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不但会热菜,还能给爸妈煮泡饭,等着他们下班回来。沈宗良,我是不是很聪明?”

    “嗯,小惠好厉害。”沈宗良低沉的嗓音有点哑,“学什么都有模有样。”

    且惠稚嫩的脸上,两只眼睛睁到最大,泛着点点水光。

    她目光空洞,“其实我可以接受的,是走路还是坐车上学,住在大房子还是小阁楼里,身边有没有人照顾,我都没那么有所谓,真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但是爸爸,为什么留不住爸爸?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有温热的液体滑到沈宗良的手背上。

    他抬起手来,伸出指腹替她揩了揩眼尾,“哎,别哭啊。”

    且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在眼睛上胡乱抹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

    沈宗良的手那么大,足够她将三分之二的脸埋进去。

    她不想哭的,但鼻腔一直很酸,止都止不住。

    且惠躲进他的掌心里,脸颊蹭在那层薄薄的茧上,闻到了模糊的烟草味。

    沈宗良没有动,望着她目光始终很沉静。

    只有昏黄灯光下持续数秒的吞咽,昭示着他隐晦的紧张。

    这份紧张来自于悸动和忐忑,不知道这个时候忽然把她抱紧,会不会吓到她?

    终于哭够了,且惠渐渐安静下来,肩膀也不再抖动。

    她的鼻尖红红的,睫毛被泪珠沾湿,颤声说:“不好意思,我给你擦干净。”

    她抽出纸巾给沈宗良擦手。

    且惠很仔细,一根根擦得很干净,也很慢,连指缝也不放过。

    如同对待一件极珍贵的薄胎汝瓷胚,生怕碰碎了。

    事实上,沈宗良的手也生得很漂亮,白净,指骨分明。

    不难由此推测出这双手主人的斯文清俊。

    沈宗良有些难以忍受的,闭了闭眼。

    他第一次觉得,擦拭这种小事也能让人的身体升温,心跳加快,脉搏变得激烈。

    那份持续的、柔软的触感使他心惊肉跳。

    且惠擦完,哗的一下扔进纸篓里。

    沈宗良悄无声息的,暗中做了个深呼吸,总算是结束了。

    再多几秒,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耐得住,会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钟,“已经很晚了,你有感觉好一点吗?要不要吃东西?”

    沈宗良说:“好多了,我吃不下,你快回去睡觉。”

    且惠有点羞赧,“来照顾你的,结果我先哭上了,真是对不起。”

    他点头,“小孩子家哭哭笑笑的,常有的事。”

    且惠俯身替他盖好毯子,“那你早点休息,我走了,有事也可以叫我。”

    “好。”沈宗良沉吟片刻,“睡觉关好门窗。”

    对于一个正伤心的女孩,好像再说任何话都多余,都只会适得其反。

    她笑着转身,穿好鞋,关上门走了。

    且惠慢慢下楼,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为什么对着沈宗良,她总是很有表达欲,很能敞开紧闭的心扉。

    而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反而第一印象是冷漠的,有种近似于无情的古板。

    后来她明白了,因为她知道这么一个夜晚,是命运额外施舍给他们的。

    也许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的心比她更先反应过来这一点。

    因此,她要向他袒露她的酸楚,讲述她独自翻越过的山路,和围困住她心房的牢笼。

    且惠洗完澡,躺在床上快睡着时,接到庄新华的电话。

    他那边是嘈杂的音乐声,男男女女肆意调笑,一听就不是在正经地方。

    她有气无力地问:“大哥,您知道几点了吗?”

    庄新华更来气,“你也有时间观念哪?说好给我回信儿的,人呢!“

    “哦,真对不住,”且惠直接把这茬忘了,“我十一应该要兼职,没空。”

    他说:“您打工能赚多少钱,我出给你好吧,买通你去阿那亚玩。”

    且惠一听就翻白眼,“你的钱是地上捡的呀,就这样乱花。”

    庄新华说:“我就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太累了。”

    “我真不累,好吧,”且惠急着挂电话,“谢谢你关心我,但真的很晚了。”

    庄新华还是没忍住问,“刚才沈叔叔怎么了?你上楼干嘛!”

    且惠不明白他今晚怎么那么冲,谁又惹着他了。

    她仍柔声解释,“沈宗良胃疼,我看他摔了一跤,上去看看。”

    还没等庄新华继续审问下去。

    且惠打个哈欠,“我要睡觉了,明天还上课呢,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她就切了电话,把手机丢在床头柜上。

    庄新华听着那头传来的忙音,气得把手机掼到地上。

    这动静太大,把他身边那俩姑娘吓得,尖叫着躲开了。

    会所里一时安静下来,魏晋丰挥手把人都弄出去,坐到他身边。

    魏晋丰给他倒了杯酒,“嘛呢你这是,有气也不是这么个撒法。”

    庄新华一口喝光,还嫌不足兴,“且惠不会住着住着,就真喜欢上沈宗良了吧?”

    旁边的雷谦明插进一句,“很有可能,你看小叔叔意气风发那样儿,谁扛得住哇。”

    “把嘴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