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白
望着凌怀苏的神情,镜楚眸光又阴沉了几分。
彼时他被天雷淹没,五感在暴虐的声色下变得迟钝,只来得及看见凌怀苏朝这边扑来,连口型都没看清。
没想到他随口一诈,诈了个正着。
镜楚张了张口,接踵而至的质问险些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装陌生人
是恢复记忆后闭口不谈……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如果不是被我戳破,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镜楚后脊蹿起一层后怕的冷汗,感觉这事不能往深里想。百味杂陈在胸口翻涌搅和,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凌怀苏总是唯一能轻易调动他情绪的那个人。
握着凌怀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手背上的青筋快要顶破皮肤。
镜楚逼视着凌怀苏的双眼,执意要从他嘴里撬出一个答复: “为什么不说看我被蒙在鼓里很有趣”
凌怀苏: “……”
他自知理亏,哑口无言地游移开视线,没想到对方蹬鼻子上脸,强行扭过他的下巴,不依不饶道: “别躲。”
“凌望。”镜楚一字一顿地说, “看着我,回答。”
下颌上的力道箍得凌怀苏一愣。
他活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这样“轻浮无礼”地对待,新鲜得他连心虚也顾不上了,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用眼神将镜楚扫了个遍。
“小狐狸出息了。”凌怀苏保持着被他掰着下巴的姿态,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唔……若你还肯认我这个主人,现在是要造反吗”
镜楚倏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用力闭了闭眼,松开对凌怀苏的禁锢,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视线垂落在医院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观察镜楚的侧脸。
青年收敛了情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并无多少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凌怀苏居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其实凌怀苏大可发挥他舌灿莲花的本领,找补出一百种不重样的理由,将他的动机圆得天衣无缝,有理有据,保准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他素来很会这一套。
可他不想用在镜楚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怀苏比落雪还轻的声音响起: “不与你相认,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闻言,镜楚转过头: “……什么意思”
凌怀苏缓缓正色,轻咳一声,将语气调整到一个近乎诚恳的地步,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小狐狸,我无法长留于世。”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被他轻飘飘地道出,砸得镜楚胸口冰凉一片,没吭声,等他的下文。
凌怀苏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 “那个铃铛,你还留着么”
这话头起得明知故问,凌怀苏比谁都心知肚明,镜楚绝不可能随意乱丢。
但他没想到,镜楚会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镜楚脖子上有个吊坠,平时掩在作战服一丝不茍的领子下,看不出是什么,直到他在裕福商场换了身卫衣,宽松的领口露出一段黑色绳子,衬得锁骨匀长,凌怀苏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是铃铛。
镜楚从颈上取下吊坠,放进凌怀苏手心,那小物件被他体温焐得温热,仿佛含着某种沉甸甸的情谊。
一道柔和的金光闪过,吊坠变大成了颗通体如墨玉的铃铛。
“此物是我小时候一个高人赠予的,说是与我有缘。师父说,它的气息与天音塔相近,应是关系匪浅。”凌怀苏捏着那颗铃铛晃了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四千年前,我……将此物交与你时说,待到它响起,我便会回来,是因为我在里面存放了一缕元神,既然它与天音塔存在深刻感应,如果有人试图打天音塔的主意,会惊动我的元神。”
他说到某处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尽管很短暂,镜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含糊其辞。
镜楚目光阴郁地盯着凌怀苏,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语焉不详的部分: “但你当时并不确定这方法行不行得通,对么”
凌怀苏蹭了蹭鼻子: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魔,经验不足嘛。”
与未开智的低阶魔物不同,像凌怀苏这种应天劫而生的大魔,只要不被触及那个致命的弱点,是杀不死的。而每只魔的弱点各异,只要他没缺心眼到自己暴露死穴,基本只有天道能震慑这逆天的存在。
可魂飞魄散容易,想再聚回来难,这事又一没先例二没老师,凌怀苏迫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分割元神放进铃铛,留了这么个“理论上可行”的后手。
眼见着镜楚面上越发山雨欲来,凌怀苏连忙顺毛: “好了,这不是成功了么,虽然过程艰辛了些——刚刚复生时,我是真的记忆不全,不认得你,约莫是元神离体太久,需要磨合。”
“至于现在……”凌怀苏话锋一转,笑道, “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镜楚猝不及防地受了撩拨,眼皮一颤,一时忽略了他话中的漏洞: “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木偶盒上有个我留下的影场。我在里面看到了你,还有师父和谢胧他们。”说到这,凌怀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好像重温了一遍旧梦,再一睁眼,原来我的狐狸都长这么高了。”
“我仅有一缕残缺的元神,能茍延残喘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大张旗鼓地与你相认完,指不定哪天稍一不慎便灰飞烟灭了。将此事告知于你,除了徒增离别时的悲伤,我想不出有什么益处。”凌怀苏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一番推心置腹, “小狐狸,你要我怎么舍得对你坦白呢”
凌怀苏是从正道堕的魔,中正之气与魔气在他体内两项抗衡,此消彼长,倘若不像其他魔头那样大开杀戒补充戾气,时间一久,暴虐的魔气便隐隐有噬主的征兆。
更遑论灵气稀薄的现代世界,仙门修士都式微了,哪里能容得下一只千年大魔头凌怀苏活得越久,就越举步维艰,就差把“水土不服”刻在脑门上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些前因后果不必细说,镜楚心里自然有数。可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能眼睁睁放任不管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镜楚向来最憎恶“无能为力”四个字。
病床上,年轻的调查官沉默良久,将字句咬得决绝又郑重: “我绝不会让你灰飞烟灭的。”
“你要把我强留于世吗”凌怀苏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守护了四千个春秋的世界,忍心看着它毁于一旦吗”
镜楚颊侧肌肉绷起,半晌,他硬邦邦地说道: “这你无需担心,我自会找到办法。”
“办法”凌怀苏望着镜楚的眼睛,轻声道, “就像你擅自背上度厄印那样么”
“……”
镜楚脊背一僵,睫毛垂落,头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果说最开始发现度厄印时,凌怀苏的心情是火冒三丈的话,一五一十地袒露心迹后,那把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此刻面对镜楚这副样子,更是连死灰复燃也再难做到。
凌怀苏再次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诩没什么“拯救苍生”的高风亮节,之所以死了都要诈尸插手人间,是因为他认为天音塔的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以他这样“天地逆旅一过客”的行事风格,万事尘埃落定后,扪心自问,已做到仁至义尽,无愧于天地亲师友。
他倒是一身轻松,可唯一对不住的,大概就是镜楚了。
狐狸是他亲手养大的,凌怀苏深知他秉性正直,重情重义,却没料到他会重情义到这个地步,守着一句许诺者本人都没把握的承诺,傻里傻气地守了四千年。
“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凌怀苏低声道, “等这些都结束后,一定给你个说法,好不好”
镜楚抬起眼,对上凌怀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心脏仿佛被这人三言两语揉搓成个面团,软得一塌糊涂。
他喉头一动: “怀苏……”
凌怀苏偏头,柔软的青丝垂落过肩: “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煞风景地敲响了。陆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前辈,是我,有个情况我觉得有必要汇报一下!”
东临总部传来紧急消息,可他们处长还不省人事地床上躺着,谈初然,陆祺和程延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先禀报另一位大佬。几人在门口你推我让了半天,最终推出了年纪最小的冤大头敲门。
房门被拉开,陆祺一股脑倒出事先打好的腹稿: “前辈,总部那边有紧急情况……欸老大你醒啦”
就见镜楚面如寒霜地坐在床上,直直看过来,两道冻人的视线格外惹眼。
陆祺无端打了个磕巴,感觉处长的脸色今天格外差。
难道是大病初愈的缘故
镜楚脸色差归差,还是没因情绪落下正事: “什么紧急情况”
程延越过大脑宕机的陆祺,汇报道: “地下九区的禁制被触动了。”
特调处大楼地下有九层特殊仓库,储存着各种重要物证或危险品, 24小时有人看管巡逻,还布着天罗地网般的法阵,连只蚊子飞进去,都能监控出是公是母。
地下九区的安保程度最高,存放的正是316片天音塔残片。
“只是禁制被轻微触动了,没到触发警报的地步,巡逻队员例行检查发现后,整个地下仓库当即进行了排查,并未有物品丢失,也没有发现闯入痕迹,不排除是禁制日积月累产生松动的可能。”程延道, “但您交代过,不管多小的风吹草动都不能忽略,巡逻队就上报了此事。”
禁制法阵虽精密,却也有个度,不会捕捉到一粒灰尘便警铃大作。而且,毕竟是人为控制的死物,安保内部人员也有钻漏子的可能。
特殊仓库门禁森严,固若金汤,三十年来出状况的次数屈指可数,许多人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镜楚敛目忖道: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凌怀苏也发出相同的疑问: “这么巧”
恰好挑他们不在总部,处长还住了院的时候出岔子,如果不是镜楚再三强调过要事无巨细地汇报,巡逻队很可能就忽略了。
可若真是的有人潜入,在严密的安防下,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能说明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且极有可能是特调处内部人员。
镜楚眉头蹙起: “特调处最近来过什么人”
第41章 前尘
特调处是一级保密单位,除了机关内部几乎没人知晓。总部大楼坐落于东临荒郊,层层阵法隐蔽,别说人了,连鸟雀都不大爱往这深山大泽的地飞。外来人员不管出于何种需要前往总部,都必须经过报备审批。
程延摇头: “没有,他们说一切如常。”
空气一时凝重下来。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说明……特调处内部很有可能不干净。
“肃查相关人员,先从特仓工作人员开始。”镜楚眼皮都不眨地拔掉输液针头,不容置疑道, “这几天任何人都不准擅自离开总部,等我回去再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管好九区的东西,这事再发生一次,巡逻队可以集体滚蛋了。”
“头儿,你的伤……”
“没事。”镜楚从病床上下来,无所谓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还有些东西没查清,我们等会回裕福商场一趟。至于你们……”
他一抬眼,对上了几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饱含的期待不言而喻。
镜楚好笑道: “出任务上瘾了”
他们三人中,程延是高级调查员,本来就是闲不住的外勤;谈初然虽然是个技术宅,但实战素质也不差,况且事关陆经纬,她做不到坐视不理;陆祺就更不用说了,两样原因他都占。
程延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 “我们是关心您的身体嘛!”
“裕福商场里什么样你们也看见了,这可不止清清场那么简单。”镜楚未置可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 “此事牵扯复杂,接下来的情况只会更危险,你们不害怕”
问是这么问,镜楚心知肚明,特调处哪个人不是经历关关选拔,签了生死状才留下的怕死的早就打退堂鼓了。
这些人或许会害怕,但绝不会因害怕而退缩。
程延: “特调处不养怂蛋!”
谈初然: “不怕。”
陆祺: “我也不怕!”
镜楚瞥了眼陆祺: “他俩是编内人员,真有三长两短那叫‘因公牺牲’,你一个无业游民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陆祺咧嘴一笑: “凑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老大放心,我坚决不拖后腿,要死也是安静地躺一边死!”
在三道殷切的注视下,镜楚和凌怀苏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妥协地挥了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趁现在该吃吃该喝喝,今晚出发。”
望着三人一窝蜂钻出病房的背影,凌怀苏嘴角不自觉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镜楚被那点笑意晃得一愣: “笑什么”
“想起了一些旧事。”凌怀苏柔声道, “从前在摇光山上,每逢我有事下山,他们三个也是这般软磨硬泡地想要同去,得了准许,也是这般兴奋。哦,那时你还是只狐狸,才这么高一点。”
“他们三个”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摇光派覆灭后,凌怀苏对此事三缄其口,世人一时猜测纷纷,凌怀苏成了魔,更是直接坐实了“欺师灭祖”的罪名。唯有镜楚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只是凌怀苏不说,镜楚自然也不会揭他的伤心事。像这样由凌怀苏主动提及,还是头一遭。
镜楚暗暗心道: “他想摇光山了吗”
“你那是什么眼神”凌怀苏失笑。
镜楚沉吟片刻道: “摇光山旧址上的阵法痕迹,我原以为是你留下的,后来发现似乎不是。”
在魔宫的七年间,凌怀苏行踪不定,常常连着几天都见不到人影。镜楚直到和他重返旧地,才知道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修建了座墓穴,还为摇光山殒命的每人供上了护魂灯,照这样看,给摇光山套上层保护阵法也没什么稀奇了。
护魂灯以心头血为灯芯,每做一盏都是极大的消耗,三百八十八盏……镜楚终于明白为何有段时间凌怀苏身体那么差,以至于魔气的反噬变本加厉了。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理解。
身为天生地养的灵物,镜楚天性坚忍淡薄,喜怒爱憎都不及常人浓烈,说难听点就是薄情寡义,所以才需渡入世劫。对于摇光山的劫难,他虽有痛惜,却也大多是因为凌怀苏的缘故,倘若没有凌怀苏,他其实与这方土地并无太多羁绊,后来也是偶然间才发现摇光山旧址多了层维持原貌的阵法。
大概他这辈子所有浓墨重彩的情绪都给了凌怀苏一个人,因此越发不能体会这种“损己利人”的行为。
——那三百八十八盏灯里,有些人他们甚至连句话都未曾说过。
摇光山之变也不是凌怀苏的错,何必将罪责包揽在自己身上
但镜楚咽下了他的不敢茍同,转而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一路上我们遭遇的各种法阵符咒,手法作风很像一个熟人。”
凌怀苏: “嗯,是钟瓒。”
他取过一杯水倒在桌上,一挥手,清水分成了几滩,分别支出一条细流注入其中一处: “先前我们结合煞场位置与地脉眼推出了聚灵阵,这个没错,但真正的阵眼不在裕福商场——对方故意卖了个破绽,诱使我们陷入圈套。”
凌怀苏又在旁边点了几滴,水滴阵立刻发生变化,细流改道,汇入了另一处。
望着移位的阵眼,镜楚意识到了什么: “他安放了干扰点。”
“正是。”凌怀苏虚虚一抹,桌上的水完成演示后,凭空蒸发了, “商场的煞气来源于那些失踪之人,钟瓒将他们无处安放的怨恨挪到了商场。好一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四千年过去,他的本领见长啊。”
“他到底想要什么”
“那失踪的九十余人,八字为丁巳年甲辰月辛亥日丁酉时——正与小师妹相同。”凌怀苏道, “而‘九十余’这个数目仅包含在煞场附近失踪的,若把范围扩大,实际人数应在一百人。”
镜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百人祭。”
这是要以一百人的性命为祭品,复生云幼屏。
“百人祭需要祭主的骨肉与残魂,一百个与祭主生辰八字相同的祭品,以及一个沟通祭主与祭品的媒介。没猜错的话,这个媒介便是业火蚀心花,所以他才费尽心机地重新培育蛊花幼体。”凌怀苏轻笑一声, “这么久没见,此人还是这般的……一往情深。”
“他在山洞种下蛊花,害死摇光派上下三百八十八人,被你手刃一万次也死不足惜。”镜楚道, “可他当时分明已经气绝身亡,怎么死而复生了”
“阵修的本事大着呢,更何况他还是蚩族人。”凌怀苏悠悠道, “而且,他那座靠山的本事更是通天。”
“靠山”镜楚不明所以。
“……”
凌怀苏一怔,捏了下眉心,这才想起他从未向镜楚提起过此事内幕——一开始是觉得事情已了,不愿用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污了镜楚的心,对方也不该替他背负这么多苦大仇深的东西;后来成日忙着应付反噬的魔气,更是无暇解释了。
没想到曾经躲的懒,终要还回来。
镜楚觑见他的表情便知晓了一切,乜他一眼,凉飕飕地挖苦道: “凌望,你说出口的,可有心里藏着的十分之一么”
“……”凌怀苏心甘情愿地挨了这句数落,轻轻捏了下镜楚的手指,带着劝哄意味说, “我保证,以后一定什么都不瞒你。好狐狸,别生我的气了,嗯”
或许是方才沾了水的缘故,凌怀苏的指尖冰凉。他刚捏上镜楚的手指,后者触电般一颤,飞快抽了回去。
在凌怀苏招蜂引蝶的生涯中,还未遭受过这么不留情面的拒绝,他有点不自在地捻了捻指腹,好在他脸皮厚,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情态,清了清嗓子道: “好了,你想知道什么,今日我一字不落地讲与你听,如何”
镜楚背着手,干巴巴道: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怀苏沉吟半晌,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说起: “你还记得玱琅岛岛主么”
“嗯,琦伏月。”
凌怀苏道: “蛊花爆发的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摇光山,阻拦下失控的我,避免了蛊花扩散出去。之后,他带我在摇光山附近寻了处落脚地,为你查看伤势——你自己看吧。”
凌怀苏抬手打出一道魔气,房间内骤然暗了下去。
一片漆黑中,琦伏月无奈的声音响起: “我已经用仙泪藤吊住了他的心魄,剩下的,就看这灵狐的造化了。”
四周再度缓缓亮起时,已然换了天地。干净宽敞的现代病房陈设不复存在,换成了一间小木屋,镜楚似有所感,循声回头望去。
床榻上,一只生命垂危的白狐蜷缩着,呼吸时断时续。
琦伏月收回手,将爱莫能助的目光投向旁边的青年。
与诈尸后那副弱柳扶风的病弱样不同,四千年前的凌怀苏总是束起高高的马尾,喜欢穿热烈夺目的红色,说不出的骄矜张扬。
但幻境中,那个平常鬓发抽丝都要小题大做地重新梳头的人马尾凌乱,衣袍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样子。听了琦岛主的话,他沉默地盯着白狐,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琦伏月: “若不是令师事先算出门派会遭此一劫,嘱托琦某时刻留意,恐怕今日酿成的祸患会更大。此事太多蹊跷,业火蚀心花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必是有人要蓄意陷害……近日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出入山中”
凌怀苏垂着眼,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压根没听进去。
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颓废样,琦伏月叹了口气,直言道: “小友莫怪琦某说话难听,人死不能复生,小友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快振作起来,找出真凶,还贵派同门一个公道,这样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啊。”
“真凶”二字拨动了凌怀苏脑内的那根弦,他神经质地抬眼: “是,是了……那人既能下蛊,也必定有解蛊的方法,我这就抓他回来!”
凌怀苏说着便要提剑往外冲,被琦伏月拦下: “小友,你冷静些!业火蚀心花吞噬宿主的五脏六腑,这个结果是不可逆转的,要救治中了此花的人,好比要将煮熟的鸡肉恢复成活蹦乱跳的鸡,有违万事万物自然规律,即使施法做到,活过来的也不是原先的人了,除非……”
琦伏月话音一顿,凌怀苏蓦地抬起眼: “除非什么请岛主明示。”
琦伏月迟疑片刻,委婉道: “世间有一物,上承天恩,下接地泽,拥有逆转生死光阴之神力。”
凌怀苏眉心皱起: “你是说天音塔”
“传言塔中有各种绝世法宝,进入天音塔者,便可得偿所愿,别说医死人肉白骨了,便是翻云覆雨一统天下也不在话下……但再玄乎也只是传言,毕竟谁都没有进去过。”
幻境外,镜楚开了口: “我本以为玱琅岛岛主终年隐居海外,应是不问世事之人,没想到他也会对这种谲怪之谈感兴趣。”
一旁的凌怀苏笑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时不好表现出来。再者,我对那破塔实在印象不佳,师父也说过,里头是‘万般虚妄’。”
就见幻境内,凌怀苏随口搪塞了几句,便将话题揭过了。
时间流逝,周遭景象如烟变换,再次定格时仍是木屋内,白狐的状态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凌怀苏的声音带上了焦急: “他怎么还没醒”
“他灵力损耗太严重,灵脉正在以不可挽回之势崩断,仙泪藤只能暂且吊住他最后一口气。”琦伏月道, “这狐狸也是一根筋,若他及时停下自保或许还有救,眼下伤及根本,怕是……回天乏术了。”
凌怀苏沉默了一会,朝琦伏月一拱手: “岛主见多识广,求你再想想办法,什么办法都好,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必定全力以赴。若岛主再帮我这一次,往后,凌望这条性命定任你差遣。”
青年的头伏得很低,镜楚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最后的话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镜楚下意识上前一步,只觉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凌怀苏求人。
一方面,他站在隔着四千年的光阴外,清晰地知道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再怎么样都过去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他知道凌怀苏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才更加痛恨自己彼时的孱弱。
镜楚伸出的手渐渐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
他朝身边瞥了一眼,却见凌怀苏冷眼旁观,神色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好像幻境里那个低声下气求人的人不是他一样。
接到镜楚的目光,凌怀苏才想起什么,淡淡地解说了一句: “哦,那时我已失去了所有人,断不能再失去你了。”
琦伏月很是无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会,实在拗不过他,最后叹道: “他如今灵脉损毁,需要一样强有力的东西替他重筑内基,若是常人,可以千年妖丹一试。”
修士中只有妖修结丹,加上妖修往往作恶多端,杀起来也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
琦伏月话锋一转: “可他是天生灵物,妖力筑起的内基怕是会与他不兼容,只是世上除了妖丹有此功效,便再无合适的了……你又不肯去天音塔。”
凌怀苏的眼神黯了下去: “多谢岛主告知,但晚辈不相信神塔之说。”
琦伏月嗫嚅了一下,似是想要劝说,看见他那副冷石般的姿态,又把话咽了下去: “小友再仔细考虑考虑吧,若你改变主意,琦某愿助你一臂之力。岛上还有些事宜,琦某先告辞了,一个月后再来拜访。”
镜楚看了一会,忍不住问: “一筹莫展之际,你真没有过一丝动摇”
“没有。”凌怀苏不假思索道, “师父他老人家说话不中听,可有一句话深得我心——他说,只要沾上天音塔准没好事。这破塔不得而入时尚引得世人趋之若鹜,有朝一日真打开了,指不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他负手而立,老僧入定般的目光直直穿透出去,落在幻境内一脸若有所思的自己身上, “况且,当时也算不得一筹莫展。”
镜楚意识到了什么,心口冰凉一片: “其实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询问琦伏月仅是为了确认可行与否。”
凌怀苏稍感意外地一歪头,耐人寻味的眼光扫过来: “你倒聪明,这都看出来了。既然你都知道,这段便跳过吧。”
镜楚不由分说按住他的手: “不许动。”
“……”凌怀苏手一哆嗦,魔气倏地散了。
就见四千年前的凌怀苏一动不动地抱着狐狸,狐狸洁白如雪的皮毛被擦拭过,干干净净地躺在他怀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抱着狐狸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神色已然恢复平静,轻拿轻放地松开白狐,转而在榻边一角盘膝入定。
凌怀苏双眼紧闭,飞快掐了个复杂的手诀,一时间,气海门户大开,锐不可当的真元如同开了笼的困兽,不遗余力地四散而出。
剑修暴虐的真元蕴着剑气,在木屋内横冲直撞,门窗被冲撞得摇晃不已,搁在一旁的祝邪似有所感,剑身发出躁动的低鸣。
然而吹毛断发的剑气一挨到狐狸的边,便蓦地软化下去,落成了羽毛似的光,像是某种无声的守护。
凌怀苏坐在满屋子千刀万剐的剑气内,任凭真元洪水似的外泄。额头上很快起了豆大的汗珠,嘴唇也开始褪去血色,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地抬起一只手,扣在胸膛正中央。
体内,那块剑骨正因真元的急速流失而不住震颤着。
剑骨的主人没有一丝犹豫,抓准联系最岌岌可危的那一刻,五指齐齐没入了胸口。
噗嗤一声,鲜血四溅——
凌怀苏捏出的幻境太过逼真,镜楚身临其境,几乎能感到那迸溅的鲜血发出的热气,以及嗅到刺鼻的血腥味。纵然明白眼前只是幻影,镜楚还是不受控制地扑过去,想要阻止,手却徒劳地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剑修的眉目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又旋即被他拉回原位。他紧咬牙关,额角青筋暴起,颤抖的手猛地用力,硬生生从胸腔中抽出了一块骨骼。
染血的白骨形似一把剑,犹在散发着中正的光芒。
幻境外,凌怀苏面无表情地注视自己生取骨肉的行径——他干这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再大的疼痛,隔了几千年回忆起来也变得不痛不痒,可当一切被淋漓尽致地摆在台面上时,他突然觉得画面有点惨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像是刻意卖惨博同情似的。
尽管他本无此意。
难得尴尬的老魔头咳了一声,用故作轻松的语调打趣说: “亲眼一睹自己剑骨的人,我应当是独一无二了吧。”
剑修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血淋淋的剑骨,居然提起苍白的嘴角笑了一下。然而很快,他就为该不要命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剑骨离体的瞬间,凌怀苏仿佛被一并抽走了生命力,撕心裂肺地呛咳出斑斑血迹,身形失去支撑,骤然倒下去,仿佛一片丧失了生气的落叶。
木屋内重归寂静,祝邪彻底停止了嗡鸣。
……
十日后,凌怀苏以剑骨为灵狐重筑内基。
又十日,灵狐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暂无性命之虞。
一个月后,凌怀苏再次回绝了琦伏月前往天音塔的提议,全心全意地守在人事不省的镜楚身边。
只可惜,他没等到白狐睁眼,反而先等到了仙门百家的讨伐。
————————
我来了!!
这波回忆杀不会太长,主要是交代一下主线。以及,对前文进行了一点修改,把修改部分放在这里啦:
1.
修改了对湖底摇光山旧址的描述,增加“阵法痕迹” (第14, 15章);
2.
增加墓穴中护魂灯异常(第16章);
3.
修改百家比试上琦岛主的设定,岛主夫人出场(第26章);
4.
修改隐藏煞场数量(第29章)。
大致就是这些了,没有颠覆性修改,感兴趣可以回去看看,当然不重看也不影响哒
ok,汇报完毕,爱你们!!!
第42章 蚩族
病房外,将镜楚的指示一五一十转达总部后,程延挂断了电话。
陆祺忍不住好奇道: “延哥,九区里有什么啊老大好像很重视的样子。”
程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也就你敢问,换了其他人来打听,绝对要被当成居心叵测给拷起来。”
陆祺从小没妈,陆经纬工作忙不过来的时候,镜楚特准他把孩子带到特调处里照看。那时陆祺才七八岁,特调处的叔叔阿姨一人喂一口,一人教一句,就这么把小崽子拉扯大了,他几岁尿床,几岁有了喜欢的小姑娘,大家比他爹都清楚,算是彻头彻尾的“根正苗红”。
陆祺缩了缩脖子: “这么严重啊。”
程延压低声音道: “九区里存着是的天音塔碎片,懂了么”
陆祺: “就是凌……”
谈初然连忙“嘘”一声: “小点声,你知道就好,可别让处长听见了。”
特调处上下无人不知,他们处长是那位大魔头凌望的头号死忠粉。凡事只要和“凌望”二字沾上边,都能最大程度地引起镜楚的注意。
据说镜楚办公室里还有张凌望的画像,只不过镜楚极少挂出来示人,他们只在偶尔进入办公室时曾见过他对着画像出神。
“我还以为凌望的事迹是后人杜撰编造的,跟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一样是都神话故事,原来真的有天音塔啊!”
陆祺短暂地震惊了片刻,但好在他接受能力良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世界观的崩塌与重建,随后更加好奇地追问道, “对了延哥,你研究生是不是读的神话学专业课上是怎么讲这位的他相貌如何,生平有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啊”
“……我们钻研是的神话背后反映的社会思想文化,不研究花边新闻。”程延无语道, “你脑子里一天天装的什么!”
陆祺振振有词: “延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凌望留给后世的多是负面形象,但老大却对他情有独钟,说明他一定有过人之处,我了解这个,也能和老大有共同话题嘛。”
程延说不过他,扭脸转向谈初然告状: “你看看,这谁惯的臭毛病”
谈初然: “实不相瞒,他说的我也好奇很久了。”
程延: “……”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片刻后长出一口气道: “算了,跟你们讲讲也无妨。”
陆祺和谈初然立刻洗耳恭听。
“据一些不可考的野书记载,凌望本是富贵人家出身,因体弱多病被送去修仙,后来家人惨遭构陷被灭门,有人就推测这为他后来成魔埋下了伏笔。”专业对口,程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 “课本上对他的描述不外乎你们听到的那些,说他是个典型的悖逆角色,悲剧性反英雄人物,身负剑骨,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肩担重任,原应恪守师道,修己安世,以正其道,然其悖逆人伦,欺师灭祖,仗剑逞凶,屠戮摇光派同门三百余众,手段残忍,实乃败类之行……”
玱琅岛公审殿内,仙门百家派来的代表井然列坐堂上,凌怀苏跪在中央,面无表情地听仙使宣读自己的罪状。除了“欺师灭祖”这一条,竟还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他从入门以来所有大大小小的“罪行”,偷鸡摸狗,恃强凌弱,轻薄女修……有些苦主的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过,也难为他们搜罗出这么多了。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罪不容诛。”仙使合上罪状书,公事公办地问话, “凌望,对此罪状,你可有异议”
凌怀苏不语,偏头扫视过堂上一众门派代表,有些人对上他的目光立刻躲闪着移开脸,他心里有了数,忍不住冷笑出声,随后懒洋洋道: “罪定得这样快,想必已是证据确凿吧,我有没有异议还重要么”
堂上有个长老一拍桌案: “竖子无礼!”
那长老境界不低,这一怒喝出声,其中的威压将场上所有人都震得一激灵。
凌怀苏首当其冲,却忽地哂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 “瞧长老这话说得,我可是十恶不赦之人, ‘无礼’岂非情理之中长老要治我的罪,也换个新鲜点的吧,否则大家听着也没趣儿不是”
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险些当场羽化登仙。
有个年轻修士愤愤不平道: “凌望,你嚣张成这样,不就是仗着自己长了根剑骨,目中无人么今天各派高手齐聚于此,难道还降服不了你一人别以为你有些天赋便能为所欲为,修仙界从不助长恃强凌弱之风!”
“说得好!”
此番抨击慷慨激昂,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那人朝为他喝彩的人一拱手,出谋划策道: “依我看,此等不知悔改之人,不如先剔了他的剑骨,灭灭他的威风,以儆效尤!”
“我同意!”
“有道理,剑骨生在此人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眼见着众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琦伏月越众而出,打了个圆场: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可容琦某说两句”
玱琅岛岛主一向避世,除了举行仙门大会很少插手修仙界事宜,为人谦和,称得上德高望重,加上这里是他的主场,他说话众人必然会给面子,躁动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琦伏月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不紧不慢道: “我虽与凌小友不过数面之缘,但能看出他赤子心性,不像残忍之人,想来弑师屠门一事疑点颇多。前些时日,我派人去摇光山勘察,在雪下的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物。”
仙使应声呈上一个托盘,众人定睛瞧去,只见盘上透明琉璃罐中,封着一段枯萎的花枝。
一人认出这是什么,惊恐叫道: “这是……业火蚀心花!”
此言一出,四下骇然。刚才还嚷嚷着要剔凌怀苏剑骨的那个修士唰地色变,连忙后退两步,捂着口鼻道: “岛主这是何意”
琦伏月笑吟吟道: “诸位不要怕。蛊花被寒冰积雪掩盖足足一月,早已化作死物,无须惊慌。”
“一月你是说……”
“正是。这株业火蚀心花被精心培育过,繁殖能力极强,能够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刻意将其种在了摇光山上。”
激愤的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惊疑不定地指出: “业火蚀心花是蚩族秘术,难道此事和蚩族有关”
*
“课本上只说凌望将师门葬于冰雪之下,对于他的动机却一字未提,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程延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 “摇光派有将近四百人,大佬数不胜数,怎么可能乖乖等着被雪崩掩埋呢我翻阅过很大资料,发现了一种说法,说是当时山上出现了一种蛊花,名为业火蚀心花。”
“关于这个蛊花,你们可以理解成一种病毒,被感染后内脏会遭到腐蚀,还会做出违背意志的行为。摇光山的当时的蛊花异常凶险,不仅能够人传人,感染者还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就类似于丧尸病毒。”
谈初然若有所思道: “所以,凌望那样做是迫不得已,为了避免蛊花散播出去……”
陆祺: “等等,这个什么火什么花,我好像见过!”
“在哪”
“就在树人中学的煞场里,整个班的学生都被种了这种花,后来被大火烧死,焦黑的身体里还挤满了花朵……不行,我现在想起那个画面还心里发毛。”陆祺哆嗦了一下, “只不过山神灵前辈说那花是幼体,传播力度不大,要不然就不止一个班沦陷那么简单了。”
“你说大火”程延皱起眉, “难怪……”
“怎么了”
程延说: “业火蚀心花遇冷则弱,遇热则强,经过烈火焚烧,幼体才可能进化成熟,一般来说,三昧真火的效果是最好的——那场火灾是人为的吗”
陆祺恍惚道: “是……”
“我想起来了。”谈初然插话道, “查找数据时,我记得树人中学的教学楼是砖混结构,火势不该起这么大,消防设施也算完备。调查结果把伤亡惨重的原因归结于抬头率,如今看来,可能并非那么简单。”
陆祺稍一思索,登时汗毛倒竖。他以为聂楠选择放火是因为方便快捷,可除了这些外,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聂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纵火,那把火还烧得如此顺利,真的是普通的火吗
他忽地想起什么,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也就是说,这个病毒花不仅没被烧成灰灭绝,还很有可能进化得更变态了就在我们身边”
程延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
陆祺两眼一黑: “这特么是当代生化危机啊!我现在囤粮还来得及吗”
“放心,老大知道这件事,肯定有解决办法,不会陪你演丧尸围城的。”程延拍拍他的肩, “再说真爆发生化危机了,以你的生存能力,肯定是第一波‘打不过就加入’的,操心那么多有点多余哈。”
陆祺: “……”
这么一插诨打科,原先被阴谋笼罩的阴霾散去不少,连谈初然都忍俊不禁地翘起了嘴角,笑完回归正题: “业火蚀心花有什么破解方法吗”
程延摇头: “它是蚩族的一种秘术,世代相传,根据目前公开的资料来看,似乎除了畏寒没有别的弱点,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逆的。”
“蚩族是巫歧那一片的少数民族吗”
“不完全一样,神话传说里的古蚩族与其说是民族,不如说是个种族。人,魔,妖和蚩人是那时的四大种族。蚩人外貌上与人类相同,却像是某种进化不完全的人类,他们经脉天生闭塞,往往灵智不全,还保留着动物的本能。”
“动物的本能”
“对,比如觉醒了血脉的蚩人可以召集同胞,而低等的蚩人会本能性服从高等。蚩人有人的孱弱,魔的劣性,妖的本能,可以说是取其糟粕,弃其精华,于修仙之路上天生比其他族类差一截。书上记载,修仙界曾有条歧视链:正道修士在最顶端,然后是魔修,妖修,凡人,最后才是蚩人,可见他们有多不受待见。”
听完,陆祺啧啧叹道: “种族歧视啊……”
谈初然则冷静地推了下黑框眼镜: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蚩人没在一开始灭绝,一定有其保命的长处,业火蚀心花这类秘术就是其中之一吧”
程延肯定道: “没错,蚩族擅蛊惑人心,虽然武力值低,血条也不高,他们对各种秘术的精通却是融在血脉里的,无需传授就能领悟,除此之外,他们在一些能工巧匠的事上也颇有天赋,譬如阵法符咒。”
陆祺: “话说回来,所以摇光山的灾难是蚩人在捣鬼那凌望的罪名不就可以洗清了”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程延道, “那个时候,蚩族早就在明面上灭绝了,死无对证。他们蛊惑人心的力量太危险,看似依附,实则掌控,引起了其他种族尤其是妖族的恐慌。大约在四千三百年前,修仙界爆发了一场大屠杀,以妖族为首,众族空前联合,对蚩人赶尽杀绝。”
明知程延口中的故事隔了数千年,于他们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听到“大屠杀”三个字,陆祺和谈初然还是不约而同地蹙了下眉,有点于心不忍。
“因为相貌与凡人无异,许多想要平安度日的蚩人会选择对他们的后代隐瞒身份,把孩子当作凡人养。在大屠杀中,无数不清楚自己身世的蚩人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被杀害了。仅仅三百多年,蚩人的数量锐减,直至销声匿迹。”
程延顿了顿, “而且,就算摇光山的事的确和蚩族人有关,也不能证明凌望毫无嫌疑。”
*
短暂的惊疑过后,公审堂内,很快有人不遗余力地继续泼脏水: “好罢,即使山上当真出现了业火蚀心花,又怎能确定,那花不是凌望自己种下的呢”
其他人纷纷回神: “就是!”
“别人都中了蛊花,为何他偏偏安然无恙”
“再说,如果不是凌望做的,为何他刚刚不辩驳怕不是心虚。”
更有甚者直接扣帽子: “依我看,说不定是凌望和蚩人余孽串通好了,或者他自己就是蚩人后代!”
理智尚存的人听不下去,忍不住反驳道: “……我看凌望不像蚩人吧,蚩人不是经脉闭塞么,怎么可能剑术那么厉害”
先前那人冷哼道: “蚩人都奸诈得很,用什么邪术秘法养出来个剑骨,强提修为,也不是不可能啊。”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程延语气幽幽, “即便发现了业火蚀心花也于事无补,当时凌望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摇光山的事,他必须给一个交代。”
“如果他真是冤枉的,成魔也没什么奇怪的了。”陆祺打抱不平道, “自己的师父弟妹被陷害,他还有苦说不出,被污蔑成罪人……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换我我也黑化。”
“嗯,这件事之后就是蛮荒之战——凌望在蛮荒谷前造反,屠戮仙门百余人,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他跳入谷中,四十九天后堕魔归来。”
谈初然听得认真,立刻发出疑问: “蛮荒谷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问得好!”程延激动地一拍大腿, “最开始读到这里时我也纳闷,仙门百家把凌望带到玱琅岛关押审判,不久后便发生了蛮荒之战,书上对其中经过一笔带过,只提到‘于蛮荒谷鏖战’——玱琅岛和蛮荒谷隔了两千多公里,他们在玱琅岛待得好好的,干吗突然跑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打架”
陆祺困惑地说: “对啊,为什么”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凌望爬出蛮荒谷后,才想通这一点,关键就在于天音塔。”
陆祺: “这个我知道,凌望这个魔头干过的最出名的事情之一就是‘妄图强吞神塔’!”
“是,天音塔紧挨着蛮荒谷,凌望成魔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吞并天音塔,吞并不成引来天雷,他负伤惨重,塔也被劈得土崩瓦解——如今碎片被我们收集在九区里。”
“天音塔的传说你们都很清楚,我不再多说了,不过有一点你们应该没听过,这座神塔也和蚩族人有关。传说蚩人被屠灭迫害时,悲愤的族人曾举行祭礼,向上天祈祷。祭礼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祈福还是诅咒已不可知,但在那不久后,天音塔就降了世。”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去蛮荒谷,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程延深吸一口气道, “这一切都是蚩人从中作梗,目的就是借凌望之力开启天音塔。”
陆祺和谈初然同时睁大了眼。
“在屠杀中幸存下来的蚩人笃信,天音塔是上天的响应,为他们降下福音。至于那个蚩人为什么觉得凌望能开启天音塔,也许因为凌望身负剑骨,天生的剑修有着至盛至强之力,又也许那蚩人是通过别的办法得知……我不确定,所以说是大胆的猜测。”
“假设这个前提成立,那么当时在玱琅岛上,一定有人提议前往天音塔,不管说辞是什么,只要这样提议,就必定和蚩族脱不开干系。”
程延缓缓道出自己的推测, “而这个人,必须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一定的威望与地位,看似公正,才有话语权。”
*
“各位,先冷静一些。”
乱哄哄的殿堂内,琦伏月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抬手往两边一压, “依琦某之见,凌小友与业火蚀心花毫不相干。但各位若是执意不相信,琦某倒是有一法子,可以验明凌小友是否为蚩人,也好还小友一个清白。”
*
—— “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玱琅岛岛主,琦伏月。”
程延掷地有声地道。
第43章 剑骨
公审殿堂内的骚乱一刻未停。
那大胡子长老面露迟疑: “天音塔能验明蚩族血脉岛主真是见多识广,老朽倒是闻所未闻啊。”
“真人说笑了。”琦伏月不疾不徐地说, “天音塔乃是神塔,又是应蚩人祭礼而降,琦某偶然听闻,只要蚩人的血沾染上塔身,神塔便会产生异状。”
琦伏月若有似无地朝人群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使个眼色,那边立刻响起几道附和的声音:
“这种说法,在下曾略有耳闻。”
“我好像也在哪本书卷里读到过。”
“我也是。”
琦伏月微微一笑: “况且,传言虽不知真假,试一试也无妨,不是么”
那长老有些被说动了,冷哼一声,朝台下道: “既如此,凌望,你可敢一试”
即便跪着时,凌怀苏的脊背也是笔直挺拔的。闻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着扫了琦伏月一眼。
琦伏月还以为他是紧张,立刻私下传音道: “小友莫怕,我知道你与蚩族绝无半点关系,只须去走个过场,先打消旁人的疑虑,剩下的事,琦某会尽力护你周全的。”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回答。
对着四千年前的幻影,镜楚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低声脱口而出: “别去。”
琦伏月变着花样地把凌怀苏往天音塔送,此行必定凶多吉少,可镜楚心知肚明,处境摆在那里,不去反而坐实了罪名。
幻境里的人听不到他徒劳的阻挠,倒是身边的凌怀苏好整以暇地开了口: “岛主谋划了大半辈子,大功即将告成,早就心急如焚,按捺不住了——从他撺掇钟瓒给我下套失败开始,之后的每一步都是剑走偏锋。”
镜楚立刻串起了前因后果: “他想毁掉你的修为,夺走你的剑骨,一计不成,便让钟瓒播下业火蚀心花,以摇光派所有人的性命为筹码,引诱你主动开启天音塔。”
“我以为钟瓒只是一时胡涂,念他修为尽失,惩罚已受,盼他能在摇光山上好好思过,没想到反而便利了他们里应外合。”凌怀苏露出一个苦笑, “那小子说我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自大害死,还真给他说中了,只是……”
只是他一人遭报应也就罢了,却连累了师门那么多无辜的人。
镜楚敏锐地听出他断掉的话音,低沉道: “不是你的错。”
凌怀苏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 “也是我识人不清,没早查出他是蚩族后代,才让琦伏月挑明了他的身份,哄得他心甘情愿地给人当刀使。”
镜楚: “琦伏月是蚩人”
蚩人经脉滞涩,能达到的境界十分有限,可琦伏月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大能,他的实力有目共睹。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镜楚脑中成形,他蓦地看向画面上的琦伏月。
说话间,幻境场景再次变换。乌泱泱的修士聚集在天音塔下,无一不抻长了脖子,望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琦伏月率先做示范,划破掌心覆在塔上,毫无变化。他又请了两位长老上前试验,也都无事发生。
琦伏月一摊手: “凌小友,请吧。”
凌怀苏并指割破手掌,背对着众人,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塔身。鲜血沿着指尖滴落,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见状,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琦伏月出言催促道: “小友”
凌怀苏抹了一下指尖的血,忽地拢了拢袖子,转过身缓声说: “天音塔究竟能不能验证蚩人我不清楚,但这塔身上动的手脚,我还是能猜出一二的。”
“只可惜……”还未等众人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凌怀苏蓦地抬手压在塔上, “岛主慧眼如炬,难道就没看出,剑骨不在我身上么”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去——鲜血顺着塔身纹路蜿蜒而下,什么异状都没有。
琦伏月瞳孔一缩。
凌怀苏从容不迫的嗓音仍在继续: “巧取豪夺,威逼利诱,剔骨之刑……各种手段都用尽,为了区区一块骨头,岛主殚精竭虑,蛰伏多年,可真叫在下惶恐。”
话说到这份上,再愚笨的人也听懂了,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鼎沸,乱成一片。
琦伏月脸上挂着八风不动的假笑: “小友这是什么意思是认为琦某所做一切皆是别有所图吗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凌怀苏笑了笑: “还不够明白么那我换个称呼好了——夙夫人,这具夺舍而来的身体,可还用得习惯啊”
*
“说到琦伏月这个人,就不得不提他的妻子,夙雾。”
病房外,程延放下水杯,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 “相传琦伏月年轻时风流成性,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遇到夙雾后突然转了性,浪子回头,为她安定下来,两人同居玱琅岛,恩爱非常。传言琦岛主重伤闭关,是他这位妻子豁出命救了他,从那以后,两人更是如胶似漆,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后来夙雾在蛮荒之战中殒命,玱琅岛就成了带头围剿魔头凌望的门派。”
“浪子回头”谈初然不以为然地嗤一声, “我只相信狗改不了吃屎。”
“……”程延噎了一下, “话糙理不糙,如果琦伏月不是所谓的‘浪子回头’,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夙雾其实是蚩人,很可能用了什么方法蛊惑琦伏月,琦伏月重伤闭关实则是被夺了舍。夙雾假借他的身份操纵了这一切,而蛮荒之战的真相……”
*
天音塔下,琦伏月定定地注视着凌怀苏,半晌,他缓缓提起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小友聪明过人,可为何最简单的道理反而不明白呢”
他伸手拂过近在咫尺的塔身,像在抚摸一件至宝,动作中饱含无限眷恋, “你看,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机,只要你我连手,大道,权力,生死,哪样不是唾手可得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师父,师弟师妹吗”
“哦,还有钟瓒,那个摇光山的叛徒,只要你说出剑骨的下落,我可以把他交出来,要杀要剐,任你解恨。”
琦伏月的话毫无保留传进了所有人耳中,凌怀苏还没言声,其他人猜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真相,难以置信地炸开了锅,随即,愤怒的痛斥声四起。
“夙雾才是蚩人,我们被她骗了!”这是先前谴责凌怀苏的修士。
“夙雾,岛主待你情深义重,你怎能……怎能做出此等卑鄙无耻之事狼心狗肺的东西!”这是不知情的玱琅岛弟子。
“好一出鸠占鹊巢,今天我便替摇光山枉死的道友,替无辜的琦岛主,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罪族余孽。”这是那大胡子长老。
夙雾神色自若,耐心听完这些义愤填膺的声讨,才一字一句地回禀道: “这副躯壳是你们岛主心甘情愿献出来的,我担不起‘卑鄙无耻’四字,若真论起来,我所做的一切,和你们当年屠杀蚩人的残忍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大胡子长老一挥拂尘,大喝道: “废话恁多,先把这邪道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修士们纷纷擎起武器蜂拥而上。
夙雾冷笑道: “自不量力。”
就见人群中,几十人毫无征兆地倒戈暴起,向身边毫无防备的同道发难。大胡子长老被一剑刺穿后心,回头看清执剑的爱徒时,眼球几乎掉出眼眶。
一番变故如兔起鹘落,一时间,修士乱作一团,很快溃不成军。
然而这完不算还,随着地面阵法红光亮起,无数只罗摩破土而出,潮水般包围了慌乱的修士们,不分敌我地见人便咬。其中一个来不及躲,被生生撕扯下一条胳膊,惨叫连连,血流成河。
“最后一次机会……”混乱之外,夙雾收回目光,对凌怀苏轻声道, “剑骨在哪”
凌怀苏二话不说,抬手打出一道快准狠的罡风,直击她面门。夙雾下意识躲避,罡风却擦着她耳边掉了个向,箭似的冲进人群,击中了一只正欲扑食的罗摩。
等夙雾怒目圆睁地回过头来,凌怀苏已然消失不见了。
凌怀苏身形起落,还没跑出多远便猛然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得可怕——他刚失了剑骨,虚弱无比,那一道色厉内荏的罡风已经透支了所有气力。
眼下情形不容耽搁,他强撑着起身,想去最近的门派搬救兵,走了半天发现始终在附近打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蛮荒谷。
望着幻境内没头苍蝇般乱撞的自己,四千年后的凌怀苏无波无澜地解说道: “夙雾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事成,则名正言顺地实施剔骨之刑;若我鱼死网破,她就强行取走,再灭了这些人的口。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剑骨不在我这里——你还留着吧”
剑骨自带的强悍真气可以帮助内府重筑,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自始至终提供的都是支撑作用,崩断的经脉修复如初后并不会与之融合,再强行取出来也不是不可。
不过一般也没这个必要,骨头在身体里长得好好的,哪个正常人会抽风把它挖出来吃饱了撑得
凌怀苏随口问完,手忽然被镜楚牵去,郑重其事地覆在后者胸膛。
镜楚一说话,震动的触感就共振到凌怀苏手心: “你把它给了我,我若连保管都做不好,就该以死谢罪了。”
凌怀苏: “……”
他手指无意识一蜷,欲盖弥彰地摸起了骨,这么三心二意地摸是摸不出来什么的,倒是指尖被震出的酥麻经久不散。
最后,他在镜楚胸口拍了拍,喉头干涩地“嗯”一声: “感觉到了,温养得不错,留着吧,不必还我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还看么”
镜楚斩钉截铁地说: “看。”
“看我怎么狼狈跳崖的么”凌怀苏调笑道, “怪难为情的。”
镜楚没吭声,转头一言不发地将目光投向幻境。凌怀苏无奈,只得偷偷掐了个手诀,加快了画面——
夙雾很快追上来,凭借琦伏月身体的深厚内力,将凌怀苏逼退至悬崖边,不遗余力地劝他说出剑骨在哪。
凌怀苏剎住脚步,偏头看着深不见底的漆黑山谷,随后他朝胜券在握的夙雾撇去一眼,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纵身跳了下去。
幻境戛然而止。
周遭恢复成整洁的病房,镜楚呆在原地,眼前仍是那人红衣翩然翻飞,坠入深渊的画面。
“得了,回魂儿。”凌怀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好笑道, “我那点黑历史你还看不够了”
镜楚缓缓扭过头,浅色眼珠紧盯着凌怀苏,里头盛满了幽暗的情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怀苏,你……”
凌怀苏等半天没等到下文: “嗯”
“……没什么。”镜楚睫翼一垂,那些情绪就被恰到好处地克制回去了,他整理着思绪, “所以当年的幕后主谋是夙雾,现如今发生的事也和她有关”
“对,她应该也通过某种方式,和我一样,保留了元神。”凌怀苏道, “不过,我从未听说蚩人还有长生不死的秘法,普通修士也无法轻易做到借元神重生,即便她有琦伏月的修为也很难。我更倾向于认为,她是在机缘巧合下,元神被吸进了某种载体。”
镜楚略一思忖,毫无障碍地跟上了他的思路: “天音塔”
凌怀苏点头: “我借天雷之力摧毁天音塔时,夙雾也在天雷余威下丧命。那时还以为她被雷劈得魂飞魄散了,现在想来还有另一种可能——你还记得聂楠日记里提到的神秘人么”
镜楚: “嗯,那个把蛊花种给她的人。据她描述,是个面目模糊,雌雄难辨,声音是女性的人。”
“百棺村里有一尊山神像,也是雌雄莫辨,天音塔碎片便封存于神像内。你觉得这是巧合么”
“夺舍太久,元神相会与旧主融合,变得模糊不清。”镜楚沉吟片刻,得出推断, “是夙雾制造了这些隐藏煞场。”
凌怀苏补充说: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煞场里的镇物应当都是天音塔碎片。聚灵阵的大方向没错,她的意图就很明显了——重建天音塔。”
“我现在就派人过去。”
“等等。”凌怀苏拉住镜楚的胳膊肘, “先不论来不来得及,我们连着端了夙雾两个地盘,她肯定有所察觉,设计了不少圈套,只等我们上钩呢。不如等她坐不住了有所动作,再一网打尽。”
夙雾的元神随着天音塔碎片辗转于世,吸食了几千年的煞气,估计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又是个凡是都要做好万全准备的人,其狡猾程度令凌怀苏印象深刻,很难说这样的人不会留后手。
凌怀苏话锋一转: “不过,有一点我挺在意的。”
“什么”
“天音塔被炸了个稀巴烂,谁知道一共多少块,夙雾哪来的信心能毫无遗漏地收集完毕”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说道,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镜楚神色严肃起来: “除非重聚天音塔根本无需集齐所有残片,只要雏形初成,其他残片会自动归位。”
他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么说,九区的禁制……”
“没错,故意为之。为了混淆视听,误导我们将注意力放在已有的碎片上。”
“那九区的看守还加强么”
“加,只不过要换种方式。”凌怀苏神秘一笑, “戏台既已搭好,我们何不配合演出呢”
他朝镜楚勾勾手,示意他过来: “来,按我说的做。”
***
偌大的地下洞穴内,岩浆缓缓滚动,时不时发出毕剥声响。
除了岩浆经过的地方有些许红光外,熔洞内的绝大部分都被黑暗笼罩,闷热而压抑。
岩浆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道人影静悄悄坐着。
他身上没有一丝生气,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此时正注视着面前的一盏灯。那灯以莲花为体,外形与护魂灯极为相似,不同的是,火苗上方还悬着一小团黯淡的光芒,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微弱的光芒勾勒出那人的下巴,他的目光落在光团上,似是全神贯注,又像魂不守舍。
突然,他身后发出一阵响动。
石壁之上,竟缓缓浮现出一座神像,似喜似悲,雌雄难辨,与百棺村里那尊如出一辙。
一道声音从石像中传来,语气很是不满: “又在发什么呆交给你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闻声,那人头都未回,冷淡道: “急什么。”
“你倒是淡定。”石像讥笑道, “凌望怎么没如你所言,被殄元咒化成一滩血水啊钟瓒,四千年过去了,你终究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钟瓒咬紧后槽牙,蓦地抬起眼皮: “有话直说。”
石像居高临下地质问道: “阵灵为什么还少一只!”
钟瓒: “我说过,等我的事办成了,才会和你进行下一步合作。”
“愚蠢。”石像道, “你们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为何总是为了旁人要死要活更何况,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她没有!!”
“被业火蚀心花吞噬的痛苦非一般人可承受,她本就修为低微,中了蛊又偏要强行对抗,魂魄必定受不了,早碎裂消散了。”石像冷嘲热讽道, “若非如此,你召魂至今,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少自欺欺人了。”
钟瓒大吼道: “这一切还不都拜你所赐!如若不是你骗我种下那花……”
“拜我所赐”石像里的女声忍不住冷笑, “业火蚀心花的效力随种花者而定,是你内心深处希望摇光派灭亡,希望那些看不上你的人付出代价,蛊花才会致死,钟瓒,是你害死了她啊……”
“住口!”钟瓒痛苦地抱头嘶吼, “我没有,没有!那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别说了!”
女声果真住了口,石质眼珠投下来的目光近乎悲悯。
等他稍微平复情绪,才换上和缓的语气继续说: “你信不过我,执意要自己举行祭祀,我没有异议,蛊花不也给你了吗只是你要记住,如今这条命是我给你的。当年若不是我从阵中唤醒你,恐怕你和云幼屏的尸身仍埋在黄土之下,永不能重见天日。”
“……”
“我希望你能分清轻重缓急,你我的目标并不冲突。”石像柔声道, “天启日就快到了,我们筹谋千年,成败在此一举。倘若出了差池,你和她就再无重逢的可能了。”
随着石像轻轻吐出每一个字,钟瓒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那是来自蚩人血脉里,对高等族人的本能服从。
他额间一道图腾似的金色纹路一闪而过,片刻后木然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
“很好。”石像中,夙雾满意地勾唇, “凌望应该已经猜出你我身份了,如果他们追到这里……”
女人尾音含着温柔的笑,却字字淬毒, “不要让他们死得太轻松。”
第44章 背影
临走,镜楚把程延单独叫到房间,安排他回特调处一趟,着手处理九区的肃查事宜。
“你亲自去趟查看现场情况,召集技术部对地仓做一次全面安全评估,不管评估结果如何,都把整个地仓的安全等级提升一级。巡逻队的人隔离起来,逐一审问,换一批人替换上去。还有,向所有员工通报这次事件。”
程延自认为临危受命,边听边嗯嗯点头,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的严肃表情: “我明白老大,重点在于提升大家的安全意识,确保地仓安全无虞。”
“不。”镜楚纠正道, “重点在于‘让大家以为我很重视这件事’。”
程延啄米似的头一顿: “……啊”
“彻查的架势做足,结果不重要。新换的巡逻队要选那些底子干净,经验欠缺的,戒严一段时间后,默许守卫恢复常态,甚至有意放松九区的门禁。”镜楚已经换上了崭新的作战服,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表面看起来就像新人队员因不理解我大题小做而松懈了一样。”
“还有这个。”镜楚修长的两指一并,指间光芒闪过,凭空生出张符纸, “放进碎片里,别被任何人看见。”
在公务上,镜楚从不刻意避着他们。对于处长的“特异功能”,程延早就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还没胆大到敢刨根问底的地步。
接过那张符,程延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奉命惟谨的良好素养让他忍住了疑问,认真地点了下头: “好,您放心。”
当晚十点,程延离开金州赶往东临,与此同时,镜楚一行人也重返裕福商场。
肆虐的天外雷火下,任何咒文都不堪一击,可怜大楼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本就废弃的楼体被燎成了黑乎乎的骨架,这下真成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在月色下显得更荒凉了。
陆祺拈轻怕重地扒开炭化的残骸,被飞舞的烟灰呛出了眼泪: “咳咳……老大,我们回来干什么考古还是挖坟”
镜楚言简意赅道: “抓人。”
“抓谁”
“布置这里的人,也即制造失踪案的人。”镜楚琴弦一甩,前路的金属架被毫不留情扫开,他微微偏头避开四散的尘土,提醒道, “我们要开启池底的法阵,这次通往何处未知,但危险是必定的。既然要跟,就跟紧点。”
布置失踪案
这两者是怎么扯上联系的
陆祺一头雾水,宛如听见学霸三两句讲完题时绝望的学渣,张了张嘴想追问,望见镜楚目不斜视专心开路的背影,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镜楚担任处长那年,陆祺十七岁,恰逢英雄憧憬泛滥的年纪。这位首席调查官的杀伐果决完美契合了陆祺热血的幻想,亲眼目睹镜楚是怎么单手拧断罗摩的脖子,又是怎么一边擦拭手上血迹,一边冷脸训话下属后,中二病少年摇身一变,彻底成了镜楚的铁杆粉丝。
后来他死心塌地想进特调处,也有追随“偶像”的原因在。
可若非要说偶像有什么缺点,大概也是……太杀伐果决了。
镜楚习惯于独断专行,能亲力亲为的事绝不交付他人,好像由凡人经手不放心似的。陆祺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身为处长不能搞一言堂,他可能都懒得对他们这群凡人解释任务内容,直接单枪匹马上阵了,效率肯定更高。
因此陆祺不敢多问,生怕秃噜出句蠢问题踩中这位的雷区。
有时陆祺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他们老大仿佛是丛林中某种独来独往的兽类动物,世间条条锁链,无一能桎梏他的自由。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仔细想想,自从他们在百棺村遇到那位山神灵,老大似乎就没和他分开过。一开始陆祺以为镜楚是在监视他,因为对方身上疑点颇多,可看多了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陆祺不由自主朝后面瞥了一眼——凌怀苏正迈着悠悠的四方步,闲庭信步缀在队伍末尾,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些翻飞的灰尘居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隔绝出一小块干净地,凌怀苏衣不沾尘,光彩照人地穿行其间,还顺手搀了把险些被绊倒的谈初然,很有绅士风度……哪有半分被监视的样子
可怪就怪在这人与他们萍水相逢,没道理跟着出生入死。
再咂摸他们老大的态度,就更加耐人寻味了——寸步不离,言听计从,连对凌怀苏说话的语气都明显比对别人温柔几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大那位白月光从画里爬出来了呢……
陆祺正在那开着脑洞,恰在这时,凌怀苏微一抬眼,对上了陆祺直眉楞眼的视线。
陆祺眼皮重重一跳,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倏地涌上心头。
那幅画像他见过的次数不多,他们老大宝贝得很,极少拿出来示人,他只偶然间远远瞅过一眼,依稀记得画中人一袭红衣,执剑而立,飞扬肆意的马尾似要冲出画面。
而某一瞬间,青年侧脸的角度与如瀑的青丝,竟与画上那位离奇地重合了!
陆祺使劲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凌怀苏,想要仔细确认一番。
错觉……一定是错觉吧
可能他表情太迷茫,视线也过于求知若渴,凌怀苏误会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简单解释了一下商场里的恶咒与阵法,又说: “那煞气是由别处传送而来的,能来,便能反向寻去,因此可从法阵追溯煞气的源头,明白了么”
“明……”陆祺一愣, “白”字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等会,您说什么追溯煞气的源头”
那些煞气里也有陆经纬的一部分,追溯煞气,岂不是意味着……
凌怀苏看穿他心中所想,温声道: “没错,或许能寻到你父亲的下落。所以,还要劳烦你带路。”
陆祺精神一振,当场无暇他顾了,手忙脚乱地跳起来: “我要怎么做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地下一层,在大火过后的一地狼藉里找到了观赏水池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余烬的味道,池壁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灰,石面碎的碎裂的裂。
镜楚围着水池绕了两转,掸去某处的灰尘,在上面徒手画了个铭文。
下一刻,池壁碎石簌簌掉落,池底死灰复燃般涌起一团黑气,逐渐浮现出法阵纹路。
做完这一切后,镜楚这才转过身,回答了陆祺的疑问: “手伸出来,咬破中指。”
陆祺依言照做,镜楚捏住他指腹,伤口渗出的血珠浮至半空。
镜楚另只手掌心一托,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罗盘,不偏不倚接住了那滴血,随后,他朝队伍末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凌怀苏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水池黑气里凭空一搓,煞气分出一缕拧成细线,注入罗盘,与血滴两相结合,共同凝成了枚红色指针,在罗盘中央左右摇摆地不住转动着。
陆祺小心翼翼从镜楚手中接过罗盘,听见凌怀苏和缓的声音: “千里心犹萦,思绪绕双亲。血浓于水的挂牵,会指引你找到想找的人。”
闻言,陆祺愣愣地注视着那罗盘,大气都不敢出,犹如捧住了三年来沉甸甸的思念与寻找。
他本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旁的谈初然先有了动静。
“可是……”
只见谈初然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她欲言又止地抬起头,目光从陆祺移到凌怀苏身上,又移向镜楚,嘴唇嚅动,似乎想要提醒什么。
然后她看见镜楚对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事”。
见处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谈初然稍稍放下心来,再去看陆祺,后者正以一种顶礼膜拜的虔诚姿势托着罗盘,神色庄重地闭上眼,睁开的那刻,指针竟真的停止了晃动,慢慢稳定下来,直指水池的方向。
“老大!”陆祺兴奋到一半又立刻老实下来,谨慎地捧好宝贝,喜不自胜的脸色却挥之不去, “真的有用!”
看样子,若不是怀里的罗盘,这小年轻可能要当场一蹦三尺高。这种不加掩饰的雀跃情绪太具感染力,连带着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
谈初然先前的紧张一扫而空,激动道: “太好了!”
“行了,别嘚瑟了。”镜楚笑着拍拍陆祺的背, “带路。”
像这种单向传送阵,两个地点之间只有一条通路,顺行容易,逆推却难。若想逆向而行,必须在一片漆黑的阵法空间里摸索前进,而为了反追踪,布阵者通常会设置无数条岔路,稍有不慎走错一步,踏进了阵法死地,便是万劫不复,要在哪里困上一辈子了。
保险起见,镜楚给每个人都系了一道琴弦,确保几人不会走散。
池底黑气翻滚,一眼望不见尽头。陆祺作为带路的,第一个跳进入口,谈初然紧随其后。
两人下饺子似的没入黑暗,地面上只剩下凌怀苏和镜楚。
轮到凌怀苏时,他后退一步,虚虚推了下镜楚的腰: “你先。”
镜楚原先打算殿后,听到这话挑起一边眉,探究的视线落在凌怀苏脸上: “理由”
“哪来那么多理由,想便是了。非要说的话……对充当人肉垫子没兴趣,算不算理由”凌怀苏抬起手腕,笑得无可奈何, “何况,你绑这么多,我还能跑了不成”
他指了指腕上的银丝——方才镜楚硬是也给他系了一根,尽管两人之间早已缠着另一条更为紧密的。
凌怀苏晃动手腕,感觉整个人此时与提线木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深刻地自我反思了一番,没能记起他到底哪里给镜楚留下了“不靠谱,随时可能开溜”的印象,导致镜楚至今不肯解开不禁。
“我说,小狐狸。”凌怀苏压低了声音,在镜楚耳边揶揄道, “莫非你是在报以前被拴绳的仇一根不够,还要两根这就有些公报私仇了吧”
“……”镜楚没什么信服力地辩解道, “功能不一样。”
“我就说嘛。”凌怀苏粲然一笑,眼尾翘起个轻佻的弧度,他朝一侧仰起下巴,露出白皙的脖子,喉结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动, “喏,要报仇,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绑这里才对。”
“……”
论耍流氓,镜楚从来不是这厮的对手,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凌怀苏袒露的脖颈,复又像被烫到般匆匆移开视线,成功败下阵来,没再跟他争先后,转身进了法阵。
看着镜楚的身形消失,凌怀苏的笑意渐渐淡去。
走在最后的理由还真有一个,很简单,他却不可能宣之于口。
所有记忆里,镜楚总是默默跟在自己背后,而他则出于各种原因,很少回头,只留给对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伤痕累累,望尘莫及,亦或是……义无反顾地跳下蛮荒谷。
他其实非常不想让镜楚看到这些。他宁愿永远将狐狸护在臂弯下,亲手为他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
可惜命运不允,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再让镜楚看着自己的背影罢了。
凌怀苏没有耽搁太久,跟着跳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里面没有看起来那么深,却远比想象中暗。他很快落了地,眼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如同陷进了凝滞的墨里。
此情此景,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蛮荒谷,跳下去时,那里也是这样的景象。
一样的死寂,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危机四伏。
当时他也曾真的一度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人间的太阳了。
迷阵空间内步步险境,不宜妄动,凌怀苏抬指搓了朵电火花,电光颤颤巍巍,仅能照亮脚下一块地方。
人呢
忽然,手腕被什么轻轻牵扯了一下,凌怀苏低头一瞧,终于明白过来镜楚那句“功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腕上缠绕的琴弦散发出平静的微光,向后方延伸而去,在险象环生的浓稠黑暗里,尽忠职守地充当着引路灯。
凌怀苏的心便安定下去,琴弦的光芒映在他带着笑的瞳孔里。
他勾了下那条琴弦,心说: “还是和蛮荒谷不一样的。”
这次,有人在等他。
正欲转身,他的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那只手干燥而温热,指节匀长,将凌怀苏冰凉的五指拢至掌心。
凌怀苏睫毛很轻地一颤。
下一秒,镜楚冷调的嗓音自后响起,低低沉沉落在耳里。
他说: “别再走散了。”
第45章 肖想
凌怀苏常年握剑,手并不算小,此刻却被镜楚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是一个坚定而温柔的方式。
这里太黑了,黑到肌肤上每一寸触感都被无限放大,对方温凉的指尖,指掌上的薄茧,以及交握的力度,都分毫毕现地沿着相贴的地方传来。
凌怀苏僵硬的手指无意识蜷了一下。
他就着这个姿势半转过身,在黑暗中望向牵他的人。
光线晦暗,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谁都没有说话,耳畔落针可闻。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镜楚握得并不紧,片刻后便主动松开了手,仿佛这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只是为了提醒“我在这里”。
他顺手替凌怀苏理好盘绕的琴弦,手指沿着丝线捻过,所经之处,光亮大作,方才难以言语的暧昧氛围一扫而空。
镜楚扯了扯弦的那端: “走吧。”
凌怀苏: “……嗯。”
循着不禁的联系,他们很快与陆祺与谈初然会合。
陆祺端着指路罗盘走在最前方,谈初然打着手电筒走在中间,凌怀苏和镜楚则顺理成章殿后,落在了队伍末尾。
“这黑咕隆咚的。”罗盘近在眼前,就有一部分隐没在暗色里,陆祺小声嘟囔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到外层空间了呢。”
谈初然: “外层空间至少还有恒星——你看着点指针,别走歪。”
别说普通人肉眼看不清,就连修士的神识在此地都滞涩无比,难以外放,好像所有的光与声音皆被吞进了凝滞的黑暗里。
几人徐步行出一段距离,谈初然忽然道: “是我看花眼吗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定睛看去,只见斜前方似有黑魆魆的影子如沧海暗潮般不停变换,俱是黯淡无光,影影绰绰,又因为没有参照物辨不出距离,看上去随时都会到跟前来。
那影子时而像缥缈的雾,时而又像莫测的火,单是远远地看着,便令人升起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恐惧之余,那东西又像有难以抗拒的魔力一般,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两眼,盯着稍稍出神片刻,便不由得神思恍惚,没来由有种被全世界抛弃,孤零零流放至宇宙尽头的错觉,打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怆。
突然,谈初然腕上的弦用力收紧,镜楚的声音拽回了她的神智: “不可走神。”
谈初然乍然回神,惊觉脸上湿凉一片。
她居然无声无息地哭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旁陆祺抽鼻子的声响,后者闷闷地说: “好奇怪,我刚才无缘无故地想哭。”
“那里就是死地。”凌怀苏道, “不要盯着看,继续走。聊会天吧,转移注意力。”
陆祺连忙收回目光,蛇行鼠步地往前挪着: “聊,聊什么”
谈初然举着手电筒照明: “随便。”
“那就……”陆祺想了想, “初然姐,你为什么选择来特调处啊”
这个问题陆祺曾经问过很多人。他小时候坚信特调处是电视剧里那种神秘组织,在特调处工作的人个个都有飞天遁地之能,于是最爱采访他们不为人知的“英雄往事”,譬如有什么志向,为什么来这里等等。
当时谈初然怎么说的来着哦,她白了陆祺一眼,嫌弃地拨开话筒: “废话,不上班怎么挣钱”
成功把中二少年拉回了一地鸡毛的现实。
然而这次,谈初然沉默了一瞬,给出了和以往不同的答案: “不是选择,是必定的唯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明确知道特调处是我人生的归宿。因为陆哥。”
陆祺讶然,下意识回头: “我爸”
“看路。”谈初然把他的脑袋强行扳回去, “我是福利院长大的,从小性格孤僻没朋友,体质也不好,算命的说我魂魄不稳,总爱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初二那年误打误撞进了一个煞场,都以为要死在那了,特调处的人来了,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就是陆哥。”
陆祺怔怔“啊”一声。
“普通人进煞场,出来后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我却什么都记得。陆哥怕我留下心理阴影,经常来福利院看望我,即使那并不是他的职责。一来二去,有了联系。”谈初然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就立志,将来一定要进特调处,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她语速很慢,调门不高,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认真,清晰落进每个人耳中。
陆祺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缘分在,默然好半天,哑声道: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听我爸提起过一个福利院的小姑娘。”
谈初然一愣: “真的他怎么说的”
俩人你一搭我一搭地开始回忆旧事,越聊越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后面另外两个人的异常。
镜楚松开了凌怀苏的手,却没松开弦。琴弦松松垮垮地坠在两人之间,一头被镜楚牵着,另一头绕在凌怀苏的手腕上。
手电筒光亮照不到后面,维系着他们的不禁成了唯一的光源。直到这时,凌怀苏才发觉独特之处。
系着陆祺与谈初然的琴弦都是隐形的,只有他的这条在发光。
又或者是,除了镜楚,只有他能看到。
镜楚走得很慢,凌怀苏跟在他后面,垂目望着那随着步伐而晃动的弦,此情此景,令他无端想起了那日在镜楚识海里看到的梦。
那个新娘……究竟是谁
或许是死地多多少少也干扰了他的理智,等凌怀苏反应过来时,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那天……在你的识海里看到了些东西。”
“度厄印”镜楚步履不停地说, “此事我的确欠你一个解释,但话说在前头,法印已经烙下,是不可能消除的。”
“……不止这个。”凌怀苏低声道, “还有一场梦,在露华浓里。”
镜楚蓦地停步,回过头来: “什么梦”
凌怀苏竖起两根手指: “事先声明,本人并非有意窥探隐私,是你那团梦自己撞上来的。”
镜楚不依不饶地追问: “到底看见什么了”
“这样紧张作甚看来那梦是真的咯”凌怀苏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跟上队伍,同时故意拖长了调子,慢慢悠悠道, “看见某人一身喜服,与他相好拜堂成亲。放着那么多风水宝地不去,偏偏在我的露华浓里,也不知什么癖好。”
他本意是想佯装责怪的语气挖苦一下对方,不知为何,闻言,镜楚反倒像是稍稍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 “没别的了”
联想到那梦之后的内容,凌怀苏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又迅速调整好表情: “还能有什么洞房么——说说,何时的事”
镜楚静默了一会,回答道: “很久之前了。”
闻言,凌怀苏心里仿佛卡了块大石头,一时间不上不下的。
他没滋没味地点了下头,一时有些语塞: “你小子,情根深种啊……那人我认识么”
镜楚: “嗯。”
认识
凌怀苏飞快回忆了一圈,难道是摇光派的
“那你们如今……”
镜楚再次站住,望向凌怀苏。
两人相隔只有半步,近到能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次镜楚没有开口回答,而是用了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传音。
镜楚半垂着眼,低沉的声音直达凌怀苏耳畔: “我单相思,肖想了他几千年,直到现在也死性不改。”
末了,他抬眸看了凌怀苏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改。”
有些人平时看着是个闷葫芦,实际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似沉着冷静,实则一干就是票大的。
镜楚显然就是这种。
凌怀苏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袒露震撼得呆在原地,感觉此人动个情颇有视死如归的架势,无言以对半晌,干巴巴挤出一句: “感情的事你情我愿,何来‘肖想’之说”
镜楚不置可否。
凌怀苏: “你……就没想过把这些话告诉对方”
“想过。”镜楚道,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出事了。后来我收起了所有痴心妄想,满心只剩一个念头,只盼再见他一面。”
凌怀苏: “……”
没想到他家狐狸还是个情种。
按道理讲,这对镜楚而言是好事,恰好应了入红尘的第二劫,若能安然度过,说不定就能修成正果,得道飞升。
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凌怀苏心里乱成一锅粥,没感受到丝毫喜悦。
他勉强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心情复杂地拍拍镜楚的肩,以表安慰。
本以为话题就此结束,凌怀苏刚走出两步,又听见镜楚在身后兀地道: “他说他会回来,我便等了四千年。”
“可当他终于再度站在我面前时,只是客气冷淡地道了句‘多谢’。”
凌怀苏心口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
他分明站在那里没动,却仿佛被蛊人心智的死地黑影晃了眼,霎那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镜楚不去看他的反应,以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自顾自说道: “于是我又不满足于见一面了。想要他记起我,想要他永远留在身边,再胆大包天一点,想要他知晓我的全部,哪怕……君心不如我意。”
说到这,他似是自嘲般轻笑了一声, “然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的本性是贪得无厌,什么天生灵物,皆难以免俗。”
凌怀苏: “……”
一番大起大落来得过于惊心骇神,他脊背僵硬,连回头也做不到了。
镜楚上前一步,拢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同于上次,镜楚攥得极紧,五指不容拒绝地扣进他指间,像是抓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
“现在你告诉我,我对他的感情,还是‘肖想’么”
第46章 回避
话音落地,两厢缄默,氛围顿时被拉扯得很紧。
阵法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丝风也没有,静得凌怀苏能清晰听到自己锣鼓喧天的心跳。
多新鲜,死了几千年的魔头也有心么
镜楚仍紧紧抓着他的手,一言不发等他的态度。
与凌怀苏用魔气堆起来,风一吹就散了般的虚弱体质相比,狐狸这具得天独厚的人身简直是压倒性的矫健。他本就高出凌怀苏一头,又多经历了四千年风吹日晒的锤炼,此刻距离贴近,压迫感呼之欲出。
手掌像是烧红的铁,饱含孤注一掷的炙热。
凌怀苏喉头微动,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那双浅金色的眼睛是如何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逼视的视线存在感过强,如同一头等待狩猎,伺机而动的野兽。
然而纵使镜楚表面四平八稳,凌怀苏却能从他手心的细微颤抖中,得知此人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
凌怀苏也一样。
这位前纨绔冲别人拨云撩雨的油嘴滑舌功夫在此刻集体出逃,活像被喂了哑药,搜肠刮肚地过了一番,挑拣出的句句不合时宜。
凌怀苏嘴唇动了动,一句话几乎顺势而出,他猛地咬住舌尖,在满口血腥味中逼迫自己把话咽了回去。
不……不可。
凌怀苏狠狠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镜楚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时脑热的一天,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然而毕竟是骑虎难下,只得强撑住表面的镇定。
每一秒沉默都被无限拉长出了僵持的意味。镜楚牙关紧咬,两颊绷出凌厉的线条,忐忑不安地等待判词之际,就感觉凌怀苏终于有了动作,另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他的手背,然后……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了他。
镜楚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听见凌怀苏和风细雨般的声音响起: “想不到死地这般厉害,连你都受了干扰。胆真是肥了,竟敢拿我开涮”
凌怀苏转过身,凤眼里已经端好了惯有的好整以暇,他露出一个招牌式的混不吝笑容,把自己拉扯回风流倜傥的形象,故作轻松道: “走吧,这次不和你计较。”
谁知台阶都递到脸上了,镜楚却没有就坡下驴的意思。
不同于凌怀苏,镜楚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倘若凌怀苏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不仅痛斥他有多荒谬,还失望于他暗自滋生的非分之想,兴许镜楚会“幡然悔悟”,彻底断了那些不安分的念想,从此不再纠缠,只默默守着他便好。
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可凌怀苏拐弯抹角的回避,反而给了镜楚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太了解这个人。如果这番话踩中了凌怀苏的底线,他必定不会收着,该翻脸就翻脸。
但凌怀苏没有动怒,没有鄙夷,连质问也不曾。如此这般,恰恰说明他是不抵触的,阻挠他的还有别的原因。
镜楚拽住凌怀苏的肩膀,双眼眨都不眨地盯视着对方,像是要明察秋毫地挖出他内心真实想法,不达目的不罢休: “你知道我并非戏言。”
棒槌似的一句话,把凌怀苏铺好的台阶一脚踹了个稀巴烂。
凌怀苏: “……”
无法无天了!
他挣开镜楚,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愣是没敢再对上镜楚的视线,同时在心里祈祷这不识好歹的家伙不要再得寸进尺。
好在这时有人解救了他。
陆祺的呼唤如及时雨降临,划破了二人之间的尴尬: “老大,你们人呢快来,有新发现了!”
镜楚朝那边扫了眼,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眼凌怀苏,抬步离开了。
凌怀苏这才如蒙大赦,跟了上去。
阵法空间里看似平坦,实则步步暗藏玄机,仿佛有看不见的物质阻隔视线。
陆祺他们走得不快,没费多大力气便追上了。行至某个位置,刚跨出一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副颇为震撼的画面映入眼帘。
只见泼墨般瀚远的黑幕下,有数不胜数的球状光点凭空浮动着,每一颗都沿着既定的轨道缓慢运行,远近不一,互不干扰。
远远望去,犹如银河璀璨的夜空。
“还真是外层空间啊……”陆祺和谈初然不由自主发出感慨。
“阵法一道,包罗万象,天文地理皆蕴含其中。”凌怀苏定了定神,离家出走的理智终于乌龟般爬回了脑壳,他解释道, “此乃星宿门,是传送法阵入口形态的一种,因其数量众多,便于隐藏真正的开口。”
陆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谈初然则略感奇怪地瞟了凌怀苏一眼,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起。
这位前辈,懂得也太多了……
从场的形成机制到法阵符咒,再到蚩族秘术,他好像都信手拈来。一个穷乡僻壤供奉的名不见经传的山神灵,真的有这么博闻强识吗
她忍不住发问: “前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活得久了些而已。”凌怀苏不怎么在意地一笑, “星宿门几千年前便失传了,你们没见过也不稀奇。不过,若论见识,你们处长不在我之下,很多事我还要向他讨教呢。”
陆祺与谈初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镜楚。
镜楚目不斜视,头一次没接凌怀苏的茬,冷淡道: “看什么看。陆祺,确认出口的位置。”
“……哦。”
陆祺端起罗盘,一边挪动位置一边观察指针,扫雷似的来来回回绕了两圈,没过多久锁定了其中一扇星宿门。
陆祺抬头道: “老大,好像是这个。”
镜楚拿过罗盘,在上面点了两下,先前那缕煞气冒出个头,明显飘向门的方向,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
镜楚“嗯”一声,五指一拢,煞气复了位: “没错,是这里。”
陆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望着那直径半人高的微型发光体,忽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那……下一步要怎么做”
镜楚: “我先过去看看,你们留在这里,等待指示。”
说完,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发光体表面,下一刻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
从星宿门那头出来,脚踏实地的同一瞬间,一股不容忽视的热浪扑面而来。
镜楚直起身,在热气里微微眯了下眼,环顾眼前的景象。
这里似乎是一处天然洞穴,黑灯瞎火,只有岩浆翻涌时明明灭灭的火光,可视度并不比法阵空间内好上多少。人在此间,浑身都变得沉甸甸的,心神却隐隐有飘忽之感,不知是不是温度过高的缘故。
不仅如此,他还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独特气味,一时没想起是什么。
镜楚思索片刻,抬手打出一道灵气,落地化作三只白狐。
他对白狐吩咐道: “去看看周围的情况。”
白狐们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兵分三路,轻巧地窜了出去,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而通过它们的眼睛,途经的地方被毫无保留地传递给镜楚。
出乎意料的是,这地方并没想象中大。不到半刻,白狐们触及了熔洞的边缘,兢兢业业地确认完没有危险后,便原路返回,腾空一越,散作细碎的光点回到镜楚身体里。
镜楚飞快整理着看到的画面,皱了皱眉。
确实没有太大的异常,可他总觉得说不出的不对劲。
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寻求凌怀苏。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凌怀苏心有灵犀地传音过来: “怎么样情况如何”
镜楚顿了顿才道: “这地方有些古怪。”
“古怪”
“先别过来,我再四处看看。”
“……好。”
镜楚屏息等了一会,耳边彻底安静了下去。
凌怀苏说完便结束了传音。
……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公事公办地说事,一句拖泥带水的话也没有。
镜楚强行忽略掉心底那点怅然若失,往熔洞深处走去。
按照一般规律,熔岩洞里温度不会太高,也不会有流动的岩浆。暂且不去考虑此类违反自然常理的现象,除此之外,这处洞穴称得上平平无奇,似乎只是一座浑然天成的地理景观。
他将手覆在洞壁上,没有阵法符咒的气息,也没有煞气。
且慢……没有煞气
镜楚蓦地站住脚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他抛诸脑后的问题。
传送阵由此处开往裕福商场,他们追溯煞气而来,星宿门应当不偏不倚地开在煞气的发源地,正如裕福商场的法阵在水池里一样。
可他搜寻了这么久,连那一百个人的影子也没看到。
不仅如此,那股不可名状的气味也越来越浓了。
就在他心思急转之际,身后忽然传来轻而慢的脚步声。
镜楚迅速回身,不禁铮然甩出,就要不留情面地径直劈过去。
然而下一刻看清来人,他心头一跳,立刻眼疾手快地收回琴弦。
不禁堪堪剎住,带起的罡风却去势不减,凌怀苏眼都未眨,颊侧绽开一道细浅的血痕,正在他眼尾小痣的下方,红得如出一辙,触目惊心。
凌怀苏漫不经心地抹去那点血迹,故意“嘶”一声: “下手还挺重。”
镜楚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被误伤的是我,你瞪我作甚”凌怀苏好笑道, “凶巴巴的,连句道歉也没有,啧,真是把你惯坏了。”
镜楚朝他身后扫了一眼,空无一人,语气冷淡地问话: “不是不让你过来么他们人呢”
凌怀苏笑而不答,缓缓靠近道: “我一个人来陪你不好么有人生气,总要我来哄。”
镜楚: “……”
凌怀苏抓住他的小臂,暧昧地攀附而上: “我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先前是我做得不妥,你有这份心,我说不出的欢喜。一时激动说了胡涂话,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小狐狸,”见他没有抗拒,凌怀苏微微倾身,在他耳边用气声说, “我喜欢你。”
镜楚用力闭了闭眼。
青年仍不依不饶,将嗓音压得极低: “别生我的气了,小狐狸,作为补偿,你想做什么都可……呃!”
——镜楚猝不及防地暴起,死死扼住眼前人的咽喉,将他抵在墙上。
“你做什么”凌怀苏见了鬼似的瞪着他,满脸涨红,艰难地去掰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咳咳……放,放开我,要造反么!”
镜楚充耳不闻,目光森寒得可怕,定在那人位置反了的红痣上,一字一顿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扮成他的样子”
五指越收越紧,青筋几乎刺破皮肤。向来七情不上脸的人毫不掩饰此刻的盛怒,凛冽的杀意犹如实质: “我看你他妈是活腻歪了。”
第47章 心魔
闻言, “凌怀苏”脸上的惊愕泡影似的消散,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阴恻恻地勾唇一笑,瞳仁漆黑,犹如两口万劫不复的枯井,上挑的眼尾一丝笑纹都没有。
明明被掐着脖子,命悬一线, “凌怀苏”却毫不慌张,从容不迫地挑衅道: “看着我的这张脸,你当真下得去手”
镜楚咬牙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敢。”
“装什么正人君子。”那人笑道, “若你坦坦荡荡,又怎会看得到我呢”
镜楚: “……”
“凌怀苏”低哑的嗓音仍在继续: “我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不是么”
“不过是心魔瘴气而已。”镜楚忍无可忍,扼住对方脖颈的手倏地用力,收紧到极致,几乎要生生勒断脖颈。
触感过于逼真,以至于镜楚能清晰感觉到手掌下脖颈充血时滚烫的体温,以及隔着单薄皮肉,动脉传来的剧烈搏动。
“凌怀苏”的笑容淡去,显出痛苦的神色,一滴窒息带来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鸦羽般的鬓角。
“……小狐狸,我疼……”
镜楚不由得一愣神,脑中像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恍惚,让心魔钻了空子。 “凌怀苏”浑身化作一团黑气,猛地挣开桎梏。
他桀桀怪笑道: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真有趣,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不妨走着瞧。”
言毕便消失在了半空,满怀恶意的大笑如诅咒般余音绕梁。
与此同时,幻境消散。镜楚身形晃了晃,撑着膝头半跪在地,才发觉手在克制不住地抖。
***
星宿门内。
众人苦等无果,不免有些着急。
陆祺热锅蚂蚁似的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朝入口撇去一眼,终于按捺不住对凌怀苏道: “前辈,还没有老大的消息吗”
凌怀苏似乎正在出神想着什么,闻言回过神: “没有。”
谈初然觑了凌怀苏一眼,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前辈貌似心情不大好。
而刚才镜处长进入星宿门时,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前辈……”谈初然迟疑着开了口, “你和我们处长,以前是不是认识”
凌怀苏垂眸摩挲着食指上的银戒,半边脸隐没于黑暗之中。
他收起了平时那种万事不经心的轻佻,未置可否,反过来问道: “你们对他解多少”
谈初然与陆祺对视一眼。
“不多,老大从不透露私生活。别的领导多多少少都有点兴趣爱好,品茶书法之类的,他一个也没有,导致那些人想巴结也无从下手。”陆祺想到什么,伸手比划了一下, “哦,唯一特别点的,大概是他珍藏了一幅这么大的古画。画的是凌望,前辈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凌望。”
凌怀苏: “……”
凌怀苏: “略有耳闻,你继续。”
“那幅画他宝贝得很,很少拿出来,不过不是喜欢收藏艺术品,而是喜欢画上的人,我说不准,更像是……追星”
凌怀苏不解: “‘追星’那是何物”
陆祺绞尽脑汁,从贫瘠的词汇量里挑拣出一个大差不差的: “崇拜!您就按崇拜来理解吧。凌望名声不大好,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个阴险毒辣的大魔头,我们老大却是他的铁杆迷弟……哦,迷弟就是粉丝,呃,追随者。”
凌怀苏长眉一挑,听得津津有味: “怎么个追随法”
“他好像特别了解凌望的事,也不知道在哪看的。前几年外勤出任务时无意中掘出一座古墓,发现了疑似凌望的佩剑,他二话不说赶到了现场,只看了那古董一眼,就否认了,失望之情还溢于言表。”陆祺滔滔不绝道, “还有一次,一个领导听说他崇拜凌望,不知上哪弄了一尊凌望的复原手办,就是小人偶,想阿谀奉承献给我们老大。结果,被连人带礼物扔出了办公室!那领导后来打了一个月的石膏,从此看见我们老大都绕路走,哈哈哈。”
凌怀苏顺着他的话想象镜楚的情态,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个恍若拈花的温柔笑意,但听着听着,心里又微微一沉,好像灌满了一腔酸水。
他不吝点评道: “你知道得还挺多。”
“那当然,想进特调处,没点本事怎么行”陆祺自豪道, “初然姐是技术达人,程延哥博古通今,打探消息的事就放心交给我!”
“不过。”陆祺蹭了蹭鼻子,话音一转, “除了这些,其他关于老大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比如他的生日籍贯。再加上老大他实在难以亲近,我也不敢多问。”
一直寡言少语的谈初然开了口: “别说陆祺了,就连我和程延都有点怕他。我入职那会,管理特调处的还是上任处长,镜处长是空降过来的。本来见他年轻,我们还有点不服气,没想到他任职第一天就出外勤,直接把当时一个久攻不下的煞场给破了,要知道那个煞场因为太凶险,上任处长束手无策,只能放任它为患了一整年!而且镜处长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处里的情况摸透了,工作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把所有人安排得心服口服。”
凌怀苏含笑道: “嗯,是他的作风。”
谈初然抓住重点: “这么说,前辈您和老大确实很早就认识”
跟随这么久,他们只知道如今的处长不是普通人,身上有点特异功能,搞不好实际岁数远比看起来大。
但如果他与超自然物种关系密切,会不会本身也是个什么神什么灵
凌怀苏沉吟片刻,轻声说: “我与他的确并非初见,不仅是认识,是……”
言至此处,尾音忽地捉襟见肘。
是什么呢熟稔亲近生死与共肝胆相照
凌怀苏好生搜肠刮肚一番,也没能翻出个合适的说辞。
好像什么词都不够准确形容他们的关系,什么词都太草率轻浮,不足以与镜楚的情意相配。
陆祺不知从他断掉的话音里领悟到了什么,当即不遗余力地拍起马屁: “甭管是什么,反正您和老大关系好是货真价实的!难怪我一见到前辈您,就感觉……对,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
想起这人在百棺村初见时对自己的态度,凌怀苏玩味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陆祺: “……”
他摸了摸突然发凉的后颈,无端生出被看穿的错觉。
“说起来,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总觉得前辈很亲切,在哪里见过似的……”谈初然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诚恳道, “总是‘前辈前辈’地叫太没礼貌了,可以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吗”
“免贵姓凌,微名不足挂齿。”凌怀苏微笑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
陆祺: “……”
谈初然: “……”
你再说一遍
虽然“凌”并非什么小众姓氏,两人还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总觉得这位“凌”前辈的后半句话也细思恐极起来。
两人正凌乱着,凌怀苏忽然微微侧头,按了按耳屏,片刻后说: “可以动身了。”
陆祺两眼一亮: “老大回话了”
“嗯。”凌怀苏顿了顿, “他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陆祺和谈初然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两分钟后,他们穿过星宿门,落地见到眼前情形时,才恍然明白什么叫“心理准备”。
心魔幻境已破,他们从岩壁法阵口鱼贯而出,径直来到了煞气发源地,双脚轻触地面,扬起细微的灰烬。
洞穴宽敞而深邃,入目是一大片岩浆湖。火海如沸腾的血液,在幽暗中闪烁着妖异的红光。岩浆湖中心有一处光秃秃的小岛,一道细而长的小路从岛上延伸而出,是熔岩冷却后形成的崎岖小径,直抵岸边。
陆祺震撼道: “这是什么地方”
镜楚不动声色地用眼梢瞟了凌怀苏一眼,继而克制地移开目光,一心二用地回答陆祺的问题: “熔岩洞。”
谈初然推了下黑框眼镜,不可置信地说: “是我看错了吗,那边……好像是人”
举目望去,熔岩洞的另一头仿佛有人影幢幢,黑压压的,好似一片鬼影。
“没看错。”镜楚道, “那是所有在隐藏煞场附近失踪的人。”
陆祺喉头一紧,就在这时,手里的罗盘传来一阵震动,红色指针感应到什么,疯狂旋转起来。
“老大……”
镜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做好心理准备。”
陆祺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冰凉一片。
高悬的洞顶下,那一百人皆是一动不动地闭目而立,面色青白,泛着僵尸似的死气。
指针蓦地停转,直直指向人群中的某处。
陆祺抬起头,一眼望见了那张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亲切面庞。
“爸……”陆祺的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狂跳起来,大喊道, “爸!”
陆经纬双眼紧闭,和周围其他人一样,生气全无。
进来之前,陆祺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理智,要镇定,可当亲眼看见陆经纬站在面前,大脑不受控制地空白一片,离弦箭似的朝前扑去。
然而这时,变故陡生——
一道黑气猝不及防而来,锋不可当地当头砸下,眼看就要击中陆祺!镜楚长弦一收,当即把人拽回,黑气擦着陆祺的脸颊笔直落地,把岩石地面撞出个巨坑,陆祺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脸上被刮破了一层油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待众人齐齐朝黑气打来的方向望去,一道人影已翩然掠至他们身前。
那人周身被黑雾缠裹,目如鹰隼,眼底隐隐闪着不祥的暗红,全然不复少年时的清朗。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身上浓稠的戾气。
凌怀苏皱了皱眉。
钟瓒不怀好意地一笑,朝凌怀苏假模假式地行了个晚辈礼: “别来无恙啊,师兄。”
第48章 祭品
钟瓒身穿看不出制式的黑袍,半张脸隐没在缭绕的煞气里,面对暌违已久的故人,自然而然说出了千年前的古语。
凌怀苏也以古语回敬: “‘无恙’需要我送你块镜子,照照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还是这般犀利。”钟瓒轻蔑一笑, “你总是这样,站在云端俯瞰众生。我真的很好奇,是不是别人在你眼里,都是泥泞中的蝼蚁,阴沟里的老鼠啊”
凌怀苏幽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士别三日,我原以为你能成熟稳重些。显然,是我高估你了。”
钟瓒被那眼神里的哀切与悲悯刺得一痛,咬了咬后槽牙: “也是,你天纵之才,光风霁月,门派上下没人不喜欢你,敬重你,而我不过一介血脉低劣的蚩人……师兄这号人物,怎会明白终日提心吊胆,连为人都不配的感受呢”
他体质孱弱,又是孤儿,在摇光山当道童的日子里受尽了欺负,那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什么脏活累活都留给他。
只有一个人,会对他笑,夸他磨的阵石最趁手。
于是他拼了命地修习,被长老收为正式弟子,终于和她比肩。
“我自知比不上你,也不愿与你争。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
那本是属于他的。
是他如临深渊的人生里,仅存的一丝光亮。
钟瓒蓦地攥紧拳头,低哑的嗓音变得尖锐起来: “可你连这些都要夺走!”
凌怀苏静静听着,神色是冷漠的无动于衷。
钟瓒冷笑连连: “师兄,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那种爱而不得,痛彻心扉的滋味。”
凌怀苏: “这便是你与夙雾勾结,亲手害死同门的理由”
“错,大错特错!如若不是为了控制你,她怎会找上我如若不是你把我关在山上,我又哪来的机会下手”钟瓒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 “师兄,害死他们的人,是你啊。”
凌怀苏: “……”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垂目不语。
钟瓒心知戳中了他的痛处,得意道: “至于摇光派的那些人,我早就看不顺眼,遭此一祸,是他们咎由自取罢了。”
镜楚忽然出声道: “咎由自取么那你为何又大费周折,布阵镇守摇光山之境”
闻言,钟瓒目光微动,又很快被狠戾漫过: “听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算了,费什么口舌,既然你们千里迢迢过来送死,那便为她陪葬吧。”
他腾空跃起,旋身落至岩壁凸出的平台上,长臂一展,一只遍刻符咒的长笛在他手中幻化成形。
钟瓒将笛子送至唇边,随着悠扬的笛声,一百名祭品同时睁开了眼睛!
那早已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涣散,眼球血红。
见陆经纬醒来,陆祺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 “爸”
凌怀苏蹙眉,隐隐察觉到什么,喝道: “别过去!”
钟瓒嘴角勾起一个冷笑,而后手指错落按动,吹出一段古怪的曲调。
乐曲的第一个音节出口,祭品们忽地暴起,集体转向几人,群起而攻之。
电光石火间,镜楚和凌怀苏同一时间有了动作。
凌怀苏食指银戒一闪,数十把元神剑疾风骤雨般飞了出去,剑气如万丈波涛,所向披靡地横扫四方。
与此同时,一条雪亮的琴弦破空而出。剑气与琴弦默契的一左一右扫开,合力将人群撕开一道豁口。
几人拔足冲出包围圈,还未站稳脚步,只听笛声一顿,而后以更高的音调再度响起,饿狼般追随而至的祭品中,打头阵的一人蓦地一僵,紫红色的花朵刺破皮肉,穿胸而出。
业火蚀心花!
陆祺脸色一白。
其他人接二连三地异变,以更凶残的姿态蜂拥而至。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人居然人手一把匕首,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捅来!
在他们胸口,蛊花渐次绽放,纷纷扬扬的花粉无风自动,险恶地飘向新的宿主。
镜楚: “捂住口鼻!”
陆祺和谈初然连忙撕下衣袖布料包住口鼻。
镜楚催动灵力,寒气顺着不禁蔓延,在众人周身形成一方凛冽的保护圈: “后退!”
一百多个穷追不舍的僵尸已经够棘手了,更何况是带着业火蚀心花的,在屏退的同时还要小心防着见血。
剑修横冲直撞容易,适可而止却难。凌怀苏虽能收放自如地控制祝邪扫出的力道,然而身上毕竟还背着条名为“天谴”的红线,调动魔气稍微多点,蓄势待发的天雷第一个不愿意。
而此时,凌怀苏能感觉到,魔气已经临近那个红线了。
放在以前,遭雷劈就遭了,反正挨劈的是他自己。
可因为度厄印的缘故,凌怀苏不得不克制着魔气,转而以元神之力使剑。这对他残缺的元神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滋味,久而久之,鬓角都沁出层冷汗来。
一番追逐战打得很是艰辛。
镜楚一面将意欲扑上来的宿主甩出三丈远,一面荡开寒气抵御花粉,这里到处都是岩浆,寒气被削弱不少。正左支右绌之际,眼角瞥见一抹人影冲了出去。
钟瓒料定了他们不会下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几人节节败退的模样,吹奏的节奏又快了些。
砰!
一颗特制子弹毫无缓冲地向钟瓒疾驰射来,措手不及。
钟瓒瞳孔骤缩,当即闪身避开,没想到那子弹击中岩壁,炸开一团火光,将他握着笛子的手燎了个正着。
钟瓒吃痛,长笛脱手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声枪响,落至半空的笛子被击了个粉碎!
笛音消失的瞬间,祭品们也齐齐停止了攻击,茫然地呆在原地。
谈初然双手稳稳持枪,没有丝毫颤抖。
枪口升起的轻烟袅袅散去,露出一双毅然决绝的眼睛,仿佛经过雪水洗练的黑曜石。
谈初然不动如山: “恶鬼先生,你吹得难听死了。”
钟瓒冷冷道: “找死。”
他没有废话,当即打出一道黑气,势不可挡地朝谈初然袭来。
然而在他出手前,谈初然已经再次扣动扳机。子弹与黑雾短兵相接,竟穿过彼此,去势不减地向两头奔去。
钟瓒躲避不及,生受了这一枪,身形晃了晃。
而另一边,谈初然有心闪躲,常年坐计算机桌缺乏锻炼的四肢却有些力不从心,偏在这时,她耳畔“嗡”地一声,脑海顷刻间地动山摇,控制不住地阵阵发晕。
她潦草地就地一滚,半边肩膀被擦开道狰狞的伤痕,鲜血四溅。
钟瓒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一团更大的黑气旋即在掌心汇聚。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 “这么想死,就成全你。”
钟瓒扬起手臂,就要痛下杀手,动作却倏地一滞。
黑气迅速退散,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护魂灯,控制不住地颤抖。
莲花灯芯上方,那向来黯淡的魂火似有所感,富有规律地明明暗暗,好似在呼吸,光都比平时亮了不少。
“幼屏……”钟瓒瞪圆了眼,眼底渐渐漫上狂喜,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是你吗,幼屏”
他过于痴迷专注,以至于镜楚的琴弦袭至耳边才堪堪察觉,第一反应竟然是将莲花灯揽进怀里,死命护住,任凭不禁在他脸上抽出一道伤可见骨的血痕。
钟瓒回过神,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形似癫狂。
“……”凌怀苏离得远没看清,默然片刻,对镜楚耳语道, “你这宝贝怎的还有把人抽疯的功效”
镜楚: “……”
伤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钟瓒浑不在意。他抱着护魂灯,低声快速念了一段咒语,最后一个音节出口,熔洞地面开始轻微震动起来。
岩浆湖中央的小岛上,一个圆形平台缓缓升起,周围刻画着复杂的符咒,竟是个祭坛。
而当祭坛上的情形彻底浮出地面,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祭坛中央,静静躺着一具保存完好的白骨。
肋骨里,满满簇拥着大朵小朵的……业火蚀心花。根茎错综复杂地缠绕骨骼,攀附而上,支起妖异的花朵。
鲜花与白骨,此番情景若放在艺术展览上,或许还颇有意趣。可在僵尸林立的熔洞里,尤其白骨还被摆在祭坛上,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凌怀苏瞳孔一缩。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云幼屏的尸身。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一转,扫见钟瓒手中闪烁的护魂灯,剎那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一切: “糟了,他要启动祭祀。”
镜楚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窍,不必他提醒,足尖一点,已经朝钟瓒飞身掠去。
钟瓒早有防备,捷足先登,快步沿着崎岖小径登上祭坛。在他身后,岩浆湖上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其他人密不透风地隔绝在外。
一道气贯长虹的剑影陡然成形,无坚不摧地劈向屏障,整个熔岩洞都在剑修的威压下摇了两摇。
“凌怀苏!”钟瓒怒不可遏道, “她是你师妹!你要阻止她复活么!”
又是一道剑影落下,凌怀苏强压下元神的反噬,咬牙道: “你所谓的复活,就是牺牲这么多无辜者的性命”
钟瓒: “你睁大眼看看,他们被蛊花寄生,已经是死人了!”
一口牙被咬出了血味,凌怀苏一言不发,执拗地突破着结界,仿佛回到了十五岁在霜天峰上那年。
镜楚默默看了他一眼。
只有他知道,凌怀苏破的不是屏障,而是心里那道坎。
看着同门被蛊花寄生却无能为力,只得仓促间亲手将他们埋葬在冰雪之下,始终是凌怀苏毕生的隐痛。
他别无选择。可就是因为别无选择,才更悔恨难平。
“蚍蜉撼树。”
钟瓒横了他一眼,小心地捧起护魂灯,将魂火轻柔地引至骨架中。一朵最夺目的业火蚀心花张开花蕊,稳稳当当地接住那团光。
随着魂火毫无阻碍地融入花内,一百名被蛊花寄生的祭品蓦地齐刷刷抬头,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不约而同朝着湖心岛的方向走去。
包括陆经纬。
“不,不要,爸!”
陆祺脸色煞白,下意识要上前阻挠,被镜楚一把拉了回来,喝止道: “你也想变成那样吗!”
一百余人走火入魔似的一步步靠近岩浆,丝毫不惧奔腾的烈火。
“放开我……”陆祺什么都顾不上了,发疯般扑腾起来, “放开!”
第一批人抵达岩浆湖岸边,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匕首,刀刃反射过岩浆的红光,置于喉咙前,随后,干脆利落地划下!
鲜血喷涌而出,最内侧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跃入滚烫的岩浆中。血液与流火交融,形成一条条蜿蜒的红色河流,循着子母花之间的联系,汇聚流向祭坛中央。
每当一股血液注入,那朵托载着魂火的业火蚀心花便膨大一分,颜色也愈发妖冶鲜艳起来,像是吸饱了养分。
钟瓒难以掩饰面上疯狂的喜悦,闭眼将祭词念得语速飞快。
与此同时,白骨上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开始渐渐生出红白的经脉与筋肉!
活灵活现的医死人肉白骨。
随着一批又一批祭品跳入火海,骨架很快初具人形。
陆经纬也在祭品当中,前面的人纷纷献祭,他前仆后继地上前填补空缺,最后在岸边停下。
陆祺看见他举起了匕首。
他呼吸一窒,变本加厉地疯狂挣扎。
“不……住手!”陆祺歇斯底里地喊道, “爸!陆经纬!你醒醒啊!”
危难关头,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真的挣脱了镜楚,不管不顾地拔足向陆经纬跑去。
还未跑出几米远,就狼狈地栽了个跟头,磕得头晕眼花。
陆祺顾不得擦脑门上的血,慌忙抬头朝陆经纬看去。
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熔岩洞: “爸——!”
奇迹般地,陆经纬割喉的动作一顿,缓缓扭头,朝陆祺看来。
有一瞬间,男人空洞的瞳孔有了焦距,犹在微微收缩着,像是身体的主人在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抗争。
陆经纬远远望着儿子,慈祥的眼神一如从前。
透过模糊的视线,陆祺看到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
而后,陆经纬面色一变,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瞳孔再度失焦。
匕首落下。
世界好像被按下静音键,陆祺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只有陆经纬的身影彻底被岩浆吞没的画面。
等他回过神时,谈初然正双目通红地死死抱住他,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声轰然巨响贯穿整个洞穴。不知第几道元神剑影落下,屏障竟真的被凌怀苏砸出个裂口。
结界主人钟瓒猛地吐出一口血,凌怀苏也好不到哪去,面色苍白如纸。
钟瓒抹掉唇边血迹, “啧”一声: “碍事的家伙……大师兄永远都是那么令人憎恶。”
他拔出一朵蛊花,猝不及防向的几人方向掷去。蛊花骤然分裂成几支,密密麻麻的花粉雨点似的兜头倾下。
镜楚猛地收拢不禁,将几人拽出花粉范围,同时撑起一片寒气凝成的保护盾,隔绝开紧追而至的花粉。
然而这完没还,亡命祭品的怨恨形成煞气,源源不断地破岩浆而出,海潮似的涌向擅闯者。
望着被步步逼退的众人,钟瓒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他伸手在祭坛某处一按, “轰隆一声”,一道厚重的石壁毫无征兆地降下,连带着浓稠的煞气,当当正正地把四人围困其中。
铺天盖地的黑暗乍然袭来。伸手不见五指中,一股熟悉的气息席卷过鼻尖,镜楚心都凉了半截。
心魔瘴。
不……
掺杂着近百人的煞气,这是比先前强大百倍的百人心魔瘴。
对着密不透风的石墙,钟瓒眯了眯眼,眼底盛着恶毒的笑。
“诸位,”他轻声说, “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