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到这里就断了。后面的纸页被齐根撕下,不知所踪。
陆祺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怎么有点渗人呢……恋爱越谈越倒霉,难道这个荣洮命里克她?”
“非也,这是有意为之。”凌怀苏直截了当道,“荣洮偷走了她的气运。”
“偷气运?”陆祺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那条头发编的手链,是不是?班上的女生都是短发,只有聂楠是长头发,成绩还最好,所以荣洮盯上了她!”
陆祺停下来琢磨两秒,认为自己有理有据,对他精湛的推理很是满意,“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这些恩恩怨怨情情爱爱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直接找到镇,毁掉它破场出去不就行了?干吗还在这里耗时间?玩闹鬼版剧本杀啊?——别问我剧本杀是什么。”
“……”被成功预判台词,凌怀苏笑了笑,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有一些事要问问聂楠。”
“可我们从煞场出来,好像就没见过她?”
“别急。”凌怀苏看向中年女人,“这不是还有人么。”
从他们读日记开始,聂楠母亲旁若无人、声泪俱下的控诉就没停过,什么“兔崽子勾引我家乖女儿”“怪不得她越来越沉默寡言,原来在班上受了排挤”“当老师的,不去管带坏人的学生,跑来骂我们家楠楠?”之类的车轱辘话来回滚。
几人听得耳朵起茧子,自动屏蔽了她的话当背景音,只有凌怀苏听了一会,开口问道:“你女儿和冉新月是什么关系?”
“她们是发小,五岁就在一起玩了。”聂楠母亲一脸“全世界都欠我女儿”的愤懑,“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她对我女儿是不是真心的?”
“按理说,她也是聂楠经历里重要的一环。”凌怀苏道,“可我们在场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了,从未见过她,不觉得很奇怪么?”
陆祺想了想:“会不会,她根本不在场里?”
一旁的镜楚忽然开了口:“宿舍。”
“我在办公室找到过一张请假条,5月份冉新月生了病,一连好几天都待在宿舍,没来上课。”镜楚合上日记本,“树人中学当年是全日制寄宿学校,学生周一至周五都住在学校。我猜剩下的日记也在宿舍,上面应该有你想找的内容。”
***
树人中学的建筑风格仍停留在世纪初,外墙灰砖黯淡,楼道里充斥着空气不流通的潮湿气息。
走道中两边挂满了衣服,将原本就不宽裕的空间挤占得更加可怜。一行人里,只有白狐能毫无障碍地通过。像镜楚这种高个子的,必须得全程低着头。
凌怀苏不知第多少次偏头避开垂落的裤脚,表情很是一言难尽:“现在的学生,就住这种地方?”
“人多地少嘛。”陆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里好歹还是六人间,我读的高中十人间呢,十个臭烘烘的男生挤在巴掌大的地儿,没挤死也熏死了,天天都在为‘这是谁的臭袜子’而争论不休……”
凌怀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吐槽,脑海里无端忽然浮现出一座小院。
那是一座四居小院,屋舍清明雅致,紧挨着一大片竹海。
每逢微风穿林而过,总掀起沙沙的声响,风里带着竹叶的冷香。
白天,院里总是聚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他喜欢坐在房顶上,大喊一声“师父来了”,然后欣赏众人手忙脚乱藏起酒坛、抄木剑扎好练剑样式的慌张模样,屡试不爽。
只有到了夜里,等人都散去,空荡荡的小院才有了几分离群索居的味道。
可他从来不觉得孤单。
屋外山风料峭,屋内温暖如春,红泥火炉汩汩煮着新茶,他常常沏两杯,将另一杯递至桌那头。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接过,茶被一饮而尽。
似乎每一个听风而眠的夜晚,都有人陪伴着他。
那个人是谁呢……
“发什么呆?”镜楚突然出声。
凌怀苏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掉到了队伍的末尾。而镜楚站在他前方半步的距离,回头望着他,不知望了多久。
他忽然瞥见对方伸出手,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也是一只很好看的手,薄而干净,和回忆里那只有些像。
那只手在半空调了个向,替凌怀苏拨开挡在面前的衣角。
镜楚说:“过来。”
其实细究起来,这位调查官是有些漂亮的长相,只是他高大的外形和冷峻的气质太惹眼,往往让人忽略了俊秀的五官。
此刻他眼睑低垂地看过来,眸色浅淡,清澈得仿佛只能容下一人。
大概是还沉浸在回忆里没出来,那一刻,凌怀苏脑中又蹦出一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对方低低沉沉地说了句什么。
而他语气含着笑意,一边佯装嗔怪着说“使唤谁呢,没规没矩”,一边口嫌体正直地走了过去。
……
等反应过来时,凌怀苏已经跟着镜楚的脚步抵达了寝室。陆祺勤快地开始四处翻找,凌怀苏站在镜楚身后,不动声色的目光在他背影遛了好几圈。
“找到了!”陆祺效率奇高,从衣柜里扒出几张残页。
这次镜楚十分自觉地接过了日记。
这几页的字迹更凌乱了,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和涂黑的胡言乱语,能看出写字的人状态越来越糟,只草草记录了日期。
“5月11日
原来他是骗我的。
如果那天我没有路过办公室,没有听见那些话,他还要骗我多久?
5月13日
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5月14日
她说荣洮夺走了我的气运,导致我阳气太弱才能看见她。我不信,跑去找荣洮对质。
他承认了。
5月16日
她说可以帮我实现愿望。只要我把那盆花放在班里。”
接下来,笔画变工整了许多,记录也更加详尽了。
“5月19日星期五晴
他们……好像真的变了?荣洮主动找我道了歉,今天我在讲台滑了一跤,一堆人冲上来扶我。班主任也变得和颜悦色了,因为我不想自习,还特地允许全班下去上体育课。
有时候在班上,我甚至觉得自己成了样貌正常的人,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没有排挤和孤立。
是我的错觉吗?
5月22日星期一晴
不,不是错觉,他们真的围着我转,还夸我是六班的吉祥物。
我好喜欢现在的大家,我有了好多朋友。
5月23日星期二多云
还剩15天就要毕业了,我不想和大家分开。
她告诉了我一个方法。
5月25日星期四晴
来地狱陪我吧。”
陆祺又困惑了,指着纸上问:“这个神秘人‘她’是谁?既知道荣洮的阴谋,又把蛊花给了聂楠,不简单啊。”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凌怀苏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陆祺翻了翻日记:“我记得,教室里黑板上的倒计时是不是13来着?”
镜楚:“是。”
也就意味着,聂楠写完这篇日记就一把火烧了学校。煞气成场,被烧死的人永远留在了她身边。
“这个聂楠还真是……可悲又可恨。”
陆祺顺嘴吐槽完,才想起吐槽对象的母亲就在旁边。
聂楠母亲勃然变色:“他们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该!你这臭小子,会不会说话,没家教的东西!”
原本陆祺懒得和她争论,听到后半句却登时来了气,梗着脖子反驳道:“说谁没家教呢!你这么疼自己的宝贝女儿,她被车撞时你干吗去了?怎么不见她在日记里提一句你的好?”
女人脸色一变,仿佛霎时被戳中痛处,不言声了。
“她当然不会提起母亲的好了。因为她母亲从来都没关心过她,连晚饭都不会给她准备。”凌怀苏掷地有声道,“我说得对么,阿姨?不对,应该叫你聂楠吧?”
此话就像个深水炸弹,整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中年女人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凌怀苏毫不留情地拆穿:“对你这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来说,戴着面具很有意思吧。恐怕有时候演着演着,把自己都骗到了。妹妹,做人还是真诚些好。”
女人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成拳,控制不住地颤抖。
良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五官迅速褪去,最终定格在照片墙上那张形容可怖的脸。
她最真实的模样。
聂楠闭了闭眼,忽然苦笑了一声。
——是啊,她的妈妈怎么会为她出头呢?
在她被背叛、被欺骗、霉运连连,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在做什么?
哦,他们在为刚出生的弟弟举办百日宴。
十岁那年一场意外的大火,夺走了她的脸,也给她的人生宣判死刑。
亲戚朋友都劝聂楠的父母再生一个。但因为聂楠母亲很难再怀孕,这件事便不了了之。没想到去年,他们如愿以偿了。
所有人都在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欢呼,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为什么?
她只不过,想多要一些关心和陪伴啊……
泪水夺眶而出,聂楠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整栋宿舍楼摇摇欲坠——这是幻场崩塌的前兆。
铺天盖地的煞气从聂楠身上迸散出来,连带着积攒多年的委屈与怨恨。
黑气在屋内横冲直撞,划过身上是刀割般的疼。所经之处,双人床轰然倒塌,玻璃碎裂,势要将所有入侵者千刀万剐!
那黑雾来势汹汹,从宣泄到席卷不过眨眼之间,凌怀苏避之不及,下意识偏头闭上眼睛,颧骨处被割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就在他手指微动,准备召出祝邪时,忽然听到一声弦音。
深沉的音色在空气中缓缓回荡,尾音悠扬,如潺潺流水,在场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就连被剜肉的痛楚都减轻了。
弦音涤荡,在汹涌的黑气中撑起无形的屏障,严丝合缝地将所有人护在其中。
浓稠的怨念被隔绝开来,凌怀苏循着声音源头看去,望见了镜楚锋利的侧脸轮廓。
他无端想起了镜楚那根琴弦的名称——“不禁”。
“差点以为我要被剔成肉架了。”陆祺痛苦地龇牙道,“她这是暴走了?现在怎么办?”
劈头盖脸的煞气一波接一波撞在屏障上,大有不把房子冲塌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翻山倒海的黑雾中,传来一道叹息似的女声:
“楠楠,收手吧。”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滚滚怨气一滞,居然奇迹般消停了下来。
聂楠愕然盯着眼前,废墟之上,少女半透明的身影渐渐成形。
她个头和聂楠差不多高,却更加消瘦。苍白纤弱的脖颈上有一道不容忽视的勒痕。
冉新月叹了口气,轻轻拉住聂楠伤痕累累的手:“收手吧,别再伤害无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