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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那天,班长很没新意地组织大家k歌聚餐。角落里,闻笙只喝了一点果酒,却好像不胜酒力,醉得厉害。
她手臂半勾着迟绛脖颈,目光暗含哀怨:“迟绛,此后不用被我管着,很开心吧?”
迟绛被问得心虚,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却大胆停留在闻笙的唇畔。
“在盯哪里?”闻笙伸手,指腹抵在迟绛嘴边。
沉默半晌,又缩回手,有气无力拜托道:“我头有些晕,等下,也许要麻烦你送我回家。”
迟绛不蠢,看得出闻笙假装醉酒。不过既然闻笙愿意演戏,她也乐得奉陪,搀着闻笙摇摇晃晃走出包间。
夜行的出租车上,厚玻璃映出两人侧脸的叠影。
到底是担心闻笙在酒后吹风着凉,迟绛脱了校服外套,犹豫一下,小心盖在闻笙身上。
闻笙抬头:“你在关心我吗?”
迟绛不回答,只是抬手替她摆正坐姿。
刚走出考场时的畅快舒心已荡然无存,看着闻笙微蹙眉头的神情,迟绛只觉得心里一阵闷堵。
高考结束,大约是没有多少机会再见了吧?
过了今晚,为期三年的暗恋也该画个休止符——反正闻笙冷淡,薄情,她连友谊都不需要,就更别说什么飘渺的爱情。
迟绛切段思绪看向窗外,有线耳机里播放的还是校园广播常放的歌。大约三首歌的时间,车子就开进闻笙居住的小区。
这里全是老居民楼,外观陈旧朴素,但因为是学区房而身价倍增。小区楼房最高的只有六层,没有电梯。
下了车的闻笙仍在装醉,非要迟绛搀着胳膊,踉踉跄跄往楼上走。
“演得有点过了。”迟绛腹诽。扶住闻笙的手臂,却更有力量。
总算走到五层。推开门,房间里有好闻的香气,和闻笙校服上常年沾染的气味相同,闻起来令人安心。
窗外正下着暴雨,雷电交加,雨声造访空荡荡的房间。
闻笙忽然分一只耳机给迟绛:“迟绛,一起听。”
她们于是在暴雨中集中精神听音乐。
可耳朵却分外机敏,明明饱受暴雨混声的干扰,却还是能隐约听见彼此心跳的巨响。
两人原本只是并排坐在床的边缘听歌赏雨,偏偏一声惊雷响过,于是四目相对。
一点怨恨,交杂着一丝留恋,也许还有长久以来避而不谈的思念,两人又稀里糊涂接吻。
笨拙生涩,然而渐入佳境。
双方缄默不言,全靠唇舌交换信息。
直到又一个惊雷响起,亲吻戛然而止。
湿润的唇瓣还恋恋不舍渴求着摩擦与升温,她们却默契地觉得亲吻应当停在此处。
雨还在下,两人微微喘着粗气,双颊纷纷爬上一层绯红。
同桌难道可以接吻吗?
我们连好朋友都不是怎么可以接吻呢?
有些要紧事尚未来得及说清,雷电中的亲吻有名无份。
闻笙轻轻推开迟绛。两人之间,也许还差一叠情书,一次约会和一次告白。
因为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亲吻,她终日祈盼的,是亲吻时呢喃出彼此好听的名字。
*
闻笙对感情是缺乏基本信任的。
“去甲肾上腺素是大脑里产生的一种神经递质,情绪的唤醒与之紧密相关,紧随而来的是那些双颊泛红、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的害羞反应。”
闻笙在第一次因同桌的靠近而感到脸红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神经科学知识。
“一切只是生理反应”,闻笙劝诫自己。
她像一台会透视的扫描仪那样冷峻地观看自己的大脑,将青春期的初次悸动归结为身体的非理性。
而在她左手边,那位撩拨闻笙心跳变速的的小同桌此刻正低着头,神神秘秘捣鼓着茶叶、鲜牛奶和葡萄汁,美其名曰什么魔法配方,可以提升记忆力和专注度。
玻璃杯内的深紫色液体安全性未可知。
闻笙紧皱着眉头盯着搅拌棒转动而不敢呼吸。
她生怕惊扰到同桌的饮品研发,更怕同桌哪天死于自酿的暗黑饮料。
“大功告成!”迟绛用搅拌棒将液体拌匀,微笑一下,仰头将液体一饮而尽。
咕咚一声下咽过后,同桌擦擦嘴角,随后微笑凝固,微笑苦涩,微笑消失——
“yue……!”
迟绛脸上终于流露出痛苦表情。
闻笙抿着嘴淡笑着摇摇头,收回目光。
和这样聒噪的危险分子同桌,真不知将来要耽误多少时间。
可十分钟后,当同桌额头冒着汗,捂着小腹可怜巴巴求助说“肚子痛”的时候,闻笙又忍不住心软。
在最看重的物理课上离席,把小同桌搀去医务室。
去医务室的路上,迟绛缠着闻笙,声音软塌塌的:“闻笙,你觉不觉得,我坐在你旁边实在是非常耽误你学习?”
迟绛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摇晃闻笙袖口:“不如这样,你去和严老师说一下嘛,就说你不想和我坐一起,你嫌我烦,我总打扰你。”
“你无论坐在哪里,都会打扰我。”闻笙推开她的手,声音淡淡的:“严老师说让我看管你,你只能和我坐同桌。”
拒绝完迟绛,连闻笙自己都觉得惊异。
不是很讨厌身边这烦人精吗,可为什么方才没有顺口答应她呢?
1
新高一刚开学的时候,迟绛因为太能聊天,屡教不改,接连调了几次座位。
班主任后来无可奈何,把闻笙叫到办公室委以重任,叫她用自己超乎常人的克制力影响迟绛,帮助迟同学走上安安静静好好学习的道路。
对于班主任的委托,闻笙铭记在心:任她迟绛如何折腾,我自岿然不动。
可她实在低估了迟绛。
迟同学并不是嘀嘀咕咕那种扰人心烦,而是用沉默的方式惹人注目。
她安安静静在座位上,无需发出声音,就足够勾人心弦。
就好像演技娴熟的默片演员,迟绛擅用指尖的动作勾起悬念,再用唇角动作和眉毛形状表达情绪。
闻笙觉得她安静得震耳欲聋。
譬如星期一的早晨,在连玩了两通宵植物大战僵尸后,迟绛终于把游戏搬进现实,捧着一个小花盆兴高采烈走进班级。
闻笙亲眼看着她把几张种子卡片埋进土里,然后浇水,再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口中还念念有词——仍旧是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巴开开合合地动作。
闻笙想问她在忙些什么,快开口时,又想起“事不关己”四字诀,遂掐灭好奇,埋头在物理练习册中。
“迟子!你哪里搞来的花盆?”祝羽捷路过迟绛课桌时欣喜尖叫:“这个兔子小农夫画得好可爱,你自己画的吗?你这是在种什么呀,草莓?玉米?西红柿?”
祝羽捷正拿着小花盆转着圈端详,迟绛却伸手抢过花盆抱进怀里。
她看了一眼埋头写题的同桌,又焦急地将食指比在嘴唇正中间:“嘘!”
她只是自己贪玩爱闹,却并不想吵到闻笙。
把花盆重新摆好在桌角,迟绛才起身拉住祝羽捷:“走啦,出去再告诉你。”
“现在都走到班门口了,你赶快告诉我你在种什么。”祝羽捷对迟绛充满好奇。
“我在——种~太~阳~”迟绛左右各歪了一下脑袋,笑容神秘。
关于在教室内培育太阳的可能性问题,祝羽捷和迟绛进行了详细的探讨。
两人聊天手舞足蹈太过忘我,以至于忽视了教室里那束直勾勾的目光。
座位上,闻笙望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得出结论:
迟绛只是不喜欢和我说话。
哦,不说也正好,免得吵闹,耽搁学业。
闻笙偏移目光,看着花盆里湿漉漉的泥土,努力无视掉班门口嘻嘻哈哈的同桌。
奇异的是,看向花盆时,一向沉寂的内心竟有了一丝微澜。
是好奇心的复苏。
她有点期待种子破土发芽的那一天,开始好奇所结果实或花朵的形状。
诸如此类对于美好事物的热切期待,闻笙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
因为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她都只活在母亲的精巧设计之下。如同被写定的程序,严丝合缝地成长,没有期待,也没有惊喜。
她总是努力让自己的生命轨迹去贴合母亲设计的成长曲线。
即使她不喜欢严格的食物营养配比,不喜欢课外书的严格把关,不喜欢……不过,不管闻笙是否喜欢,闻锦女士已经为她安排好了生活的一切。
而她只需要按部就班执行,就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今天的模样。
旁人都以为她绽放得正精彩,她自己才知道根茎险些已腐烂。
“喂,小植物。”闻笙对着迟绛的神秘盆栽打招呼。
那口吻似在提醒植物,也像在提醒自己:
“你虽从名为花盆的器皿里生长,但并不一定要长成花朵。”
2
坐在闻笙旁边,迟绛的确比从前安静了不少。
她了解过闻笙的履历,听说是四年级就当了第一小学的大队长,耀眼的三道杠。小升初时又凭奥数金牌被重点中学点招,初二又和学长出国参赛就拿了金奖,是妥妥的学神。
至于学神为什么没有报考排名第一的精诚中学,而是“流落”到这所次重点,除了闻笙自己,恐怕没有人知道。
但迟绛知道,倘若打扰到身边这只国宝级学霸,班主任定然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
为了保全自己的自由,迟绛竭力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去招惹闻笙,将用不完的精力发泄在各类奇思妙想中。
比如给桌面的文具拍微电影。
她手绘分镜,脑补台词,让铅笔、钢笔、三角尺和橡皮擦演绎出跨越十年的成长型青春大戏。
她脑补得过分投入,险些将自己感动哭。
幸好那节是语文课,老师正讲着现代诗歌,迟绛的眼眶倒也湿润得恰到好处。
“我们班的迟绛同学啊,虽然平日调皮了些,但情感非常细腻的。大家看啊,我讲这首诗的时候就注意到,迟绛同学是非常感动的。”林老师敏锐地捕捉到迟绛的表情,对其反应赞不绝口:“那么迟绛可以分享一下你对这首诗的感受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迟绛慌乱站起来,挠挠脑袋,低头朝同桌求助。
闻笙并不理她。
求助无果,迟绛只好假装自信地微笑一下,再用惯性的套话搪塞老师的问题。梳理文脉,拎出几个意象,再挑拣几个不会出错的情感类型——
这杂糅出的不知所云的答案,居然遭到老师的点头认可。
侥幸逃过一劫后,迟绛忍不住哼唧一声嗔怪:“见死不救。”
闻笙紧抿嘴唇,不回应她。
她当然不会告诉迟绛,在老师喊迟绛起立的那个瞬间,她也没有听讲。
她早已跟随迟绛的镜头走神到文具的小世界里。
脑袋里想起的,是被母亲摔碎在地上的修正带——“没想清楚就落笔?正经考试允许你用修正带吗?!”
那语气好像在说,人生走错一步,就再没有修正的机会。
所以闻笙并非见死不救,她只是在那叮当作响的文具聚会里,不小心想到太多往事,这才愣怔出神。
“迟绛,你不做导演可惜了。”
那是闻笙第一次夸奖迟绛。但她实在是表情过分冷漠,以至迟绛心生误会,把这夸奖当成阴阳怪气。
3
被迫和闻笙坐同桌后,迟绛过得不算自在。
但无论是多不自在的环境,她也总能给自己找到新的乐子。
在迟绛书桌里常年放着一个铁盒,铁盒里收集着撕下来的各类标签。
蜜雪倾城奶茶、红富士苹果、冰美式或者榴莲……一个标签象征着一个身份卡,她每天从中随机抽取一张贴在自己校服上。
“闻笙,你帮我抽一张标签好不好?”早读开始前,迟绛捧着铁盒和闻笙搭话。
“没有时间。”闻笙按捺着心情,冷冷拒绝。
班主任嘱咐过的,不要和迟绛亲近,否则很容易触开她的话匣子。
妈妈也十年如一日在耳边强调,除了学习,不要在任何人或事上耗费精力。
“就抽一下嘛。”迟绛晃晃小盒子,诱惑闻笙:“快,你抽一张,我保证今天一天不说话。”
这样的筹码很是奏效,闻笙没再犹豫,从盒子里摸了一张异形的标签。
“哇——”迟绛开心起来:“我今天是开心果欧包!”
“那你要如何扮演呢?”闻笙下意识问道。
迟绛闻言,扬起下巴,笑容忽然狡黠:“你好奇嘛?你终于想要了解关于我的生命了嘛?闻——笙——同——学~”
她拖着长音,生怕闻笙听不见似的。
“不好奇。”闻笙立刻恢复冷静的常态,捏着细长的黑色笔杆,目光回到自己手写的“解”字上。
旁边,她听见那只开心果欧包忽然咧着嘴笑道:“咿呀,种子好像发芽啦。”
发芽了?什么形状?长得多高?嫩绿还是深绿?
闻笙吞下一肚子的问号,开口提醒迟绛:“欧包不会说话。”
“可我今天原料是开心果。”迟绛嗷呜嗷呜张开嘴,给闻笙科普:“开心果可以开口,可以开心。”
闻笙听了,沉思一下,放下笔。
她柔柔地盯着迟绛看了好一会,忽然伸手摸摸迟绛的头发,缓缓笑道:
“非常蓬松,适合吃掉。”
不苟言笑的人忽然微笑,迟绛浑身一个激灵。她缩缩脖子,不敢再看闻笙,总觉得心头一时间被什么奇异的情感占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