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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土地的旧俗

    破除封建迷信, 难处通常不在砸像上,而是在信徒上,老百姓扑过去以肉身挡像, 还能把?他们砸烂吗?

    杜容和听?过不少?乡人把?衙役砍了头吊在衙门口示威的事?, 虽然老百姓手无寸铁, 但事?实说?明, 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轻易触怒他们为妙。

    何妈看着人这?么凶, 心里怎么都想不明白, 缩着脖子在后头骂他们不知好歹, 鸡蛋收就收了, 怎么还真信了呢?

    今天收三清的鸡蛋,明天收如?来的鸡蛋,才是最?好的啊!信了,那?就只有一家鸡蛋能收了。

    何妈:“太亏了!”

    楚韵本来没往心上去, 就是现代练气?|功, 养小|鬼的人都那?么多,还有许多人放火烧自己求来生的, 对古代人, 信神佛更是喝水一样简单。

    她比较奇怪的是, 竟然有这?么多村民?愿意不祭祖、砸掉祖宗牌位,只供奉外头的神。

    杜容和看着也?奇怪,他说?:“为了教堂对付旗人,没有哪个种地的汉农会做。”想了想,他揽着楚韵漫不经心道:“或许神像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想让咱们知道呢?”

    村民?拿着锄头看起来凶巴巴,一等他们说?不拆了, 脸上立刻就有笑容了,领头的那?个还问他们要不要来家里歇着, 乡里可以招待他们吃饭。

    杜容和没同意,他怕是鸿门宴,一群人要走,村民?也?不拦着,就这?么站着看他们往回走。

    拆庙的事?暂时耽搁下来,这?么回去心里又不对劲,楚韵和杜容和商量了一下,就暂时溜到村口陆家歇着想法子去了。

    李佑纯看得稀奇,要是他来做这?个事?,绝不可能就这?么回来。一个村再多能有多少?人,他可以带更多的家丁,更多的兵丁,甚至可以直接去骁骑营借人把?村子围了。

    这?么做,半日就能把?差了了,外头还不会有半个不字。

    他奉命结交的许多文人都是嘴里说?着爱民?,绝不容许民?真的在自己的地盘胡乱撒野,强娶民?女,践踏禾苗的事?,他们又不是没做过!

    李佑纯想——这?两个人真有耐心,人家让他们走,他们竟然就真的走了。

    陆家宅子已经封了,但他们家西墙还是破着,一群人很容易就能钻进去住着,跟着一起过来的葵娘熟门熟路地跑到厨房烧水沏茶给大家喝。

    她进去就吓了一跳,陆家跟蝗虫过境似的,什么都没剩下来!什么多子多福帐、青瓦大鱼缸,通通不见了,就连灶上的柴都不知道被谁抬走了。

    何妈小声嘀咕:“没了陆五还有张六,狗肉不上桌的东西,哪里杀得完?”

    几个人叽咕一回,葵娘翻箱倒柜才找出一包碎茶叶,朱雀白鹭看着不像话,就回马车上把?自己的茶叶带过来,只是陆家的水都是井水,用不了特意买的好水,喝起来有垢,味道也?苦。

    两个丫头就跟葵娘一遍一遍去沫,让何妈把?清亮的茶汤送过去。

    楚韵也?不嫌这?个,她在乡下泥巴水都喝过,杜容和和李佑纯就无论如?何不肯喝了,两个人都在陆家院子里溜达。

    本来就破败的陆家一下没了主人立马就变得更破败了,到处都是蜘蛛网。或许是跟传教士打过交道的缘故,宅子里还有股说?不出的香料味,杜容和故意逗他说?是人肉上开出的花就是这?个味。

    李佑纯嘴里不肯说?怕,脸早就白了,陆家藏在槐树林里,风水本来就不好,远远看着跟坟包儿似的,想着这?里死了那?么多人,陆五还老在家对着院子里兄友弟恭地说?“大哥,你回来了?”“二哥,来吃饭吧”,谁想到这?个心里不发毛?

    两个人溜达了两圈,那?头在宅子里乱窜的杜密跑过来气?呼呼地扯着杜容和的袖子道:“三叔,里头有个没穿衣服的神像。你去把?它?砸了吧。”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这?个像被藏在空心老槐树树?*? 心里,是被那?些笔墨纸砚到处乱窜画画的杜韶找出来的。

    楚韵听?了也?跑过去看,跟着一起来的下人家丁已经把?像搬出来了。

    这?个是泥的,看着很简陋,但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圣母像,上半身裸着,下半身穿了条希腊风的裙子,怀里还抱着个小婴儿。

    杜韶拉着她笑嘻嘻地说?:“这?个像有点儿奇怪,头上破了一块,我看里头似乎有头发,婶婶,你说?里头是不是藏了个人啊?”

    她这?话是说?笑的,但一下就让楚韵打了个哆嗦。

    城隍庙里那?么多神像,村民?们无论如?何都不许他们砸像的举动。

    难不成,他们把?来这边的传教士都刀了?

    楚韵吞了吞口水,她怕吓着杜韶,搂着人往何妈怀里送,道:“可能是陆五太坏了,把?兄弟们的头发割下来藏在神像里,想让神像记恨那?些兄弟,让他们投不了好胎。”

    杜韶有点儿醒过神了,她怯怯地看着楚韵,问:“真的不是里边藏了个人吗?”

    楚韵笑:“藏了!”

    人就是这?么贱,她说?没有杜韶还在怀疑,她说?有人,杜韶迅速就放下了,还好笑地说?她:“婶婶又想吓我。”

    说?着,拉着杜薇跑了。

    何妈和两个丫头跟在后边,不许她们走远了。

    楚韵这?才转身去看那?尊像。

    下人已经把?像砸开了,里头确实有个人,或者说?是一具白骨,头发也?是黄的,身长还穿着袍子。

    淡淡的腐烂味传出来,楚韵用帕子捂住鼻子往后退了几步,她没见过尸体,想想还是有些怕。

    杜容和把?她拉过来挡着不要她看。

    楚韵转头去看李佑纯,她发现李佑纯一点也?不怕这?个,她这?时才意识到,李二少?爷手里其实见过不少?血,他怕鬼但并不怕人。

    李佑纯还想起什么似的跟他们说?陆五杀传教士的原因,——他说?自己杀传教士,没想太多,就是看不惯家里的哥哥们,就想先杀两个人练练手,看看自己会不会害怕。

    这?人杀兄弟杀父亲,大家听?了都没觉得奇怪。

    现在一看,问题大了去了。杜容和小声道:“杀传教士的事?,或许不是他一个人做的,而是这?个村所?有人联合起来一起做的。”

    他还觉得城隍庙里都跟陆家这?尊佛像差不多,里头都有人。

    楚韵震惊了,她第一反应是——这?村子都这?么危险了,你还敢把?咱们一家老小全带过来!

    杜容和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前头没想到这?里来,谁知道这?是一个乡的人一起做的呢?

    楚韵又把?葵娘叫过来问,问她有没有见过乡里人拜外来佛。

    葵娘摇头,她说?:“没有!庙子里有那?些东西我看着还纳闷儿呢!他们从来都不喜欢黄毛鬼,陆五开始跟他们称兄道弟,后来黄毛怪要让他砸祠堂,他就再也?没说?过这?两个人一句好话,甚至每次这?些人来了后他都要请人回来做法事?。”

    楚韵问她:“你知道来做法事?的有哪些人吗?”

    葵娘被关?在屋子里,只能透过窗户朦胧地看看外头的动?静,但她听?声音能听?出来一两个,她说?:“应该都是乡里的人。”

    楚韵迅速明白了今天乡民?拦他们的古怪之处古怪在哪里。

    她就说?嘛,老百姓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砸祠堂信外来佛。

    杜容和对这?些人也?很了解,道:“传教士内部也?不团结,有的人会因地制宜,发鸡蛋吸引信徒,甚至允许老百姓祭奠祖宗。”

    如?果来的是这?样的传教士,乡里老百姓能接受也?不奇怪。

    楚韵不信,她胡扯了一个在陕西乡下遇见的传教士,道:“这?些人的佛跟我们的佛不同,他们的佛排他性很强,只允许善男信女拜他们,不许拜别人,祖宗在他们那?儿也?是‘野神’,允许善男信女拜祖宗的传教士回到老家。会被推上断头台。”

    “你们说?的都对。”李佑纯也?想起一件事?,道:“这?些传教士如?今分成了好几派,小部分在宫里吃皇粮,小部分在京里大张旗鼓地招收香徒信众,还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在忍辱负重四处隐秘地传教,这?部分人跟大部分的传教士来往都不密切。”

    楚韵想了想,道:“那?这?些忍辱负重单独行动?的族群,即使?消失个把?人,京里被圈养起来的传教士也?根本不会去找,——他们巴不得这?些人彻底死绝。”

    杜容和听?到这?里简直哭笑不得,他道:“京里前些年是有这?么一伙人,但不知怎的,近几年竟然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以为他们回老家去了。”

    如?今一想庙子里的神像,他想,搞不好这?些人全在三亩园被杀光了。

    这?些来阻止他们推屋子的村民?,不是有多信这?个,他们是怕自己罪行败露。

    楚韵一点也?不同情这?些传教士,心里巴不得他们全死完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茫然道:“所?以,这?两个带了罂粟花过来,想用花控制人的传教士自以为在三亩园找到了一片净土。结果却被村民?守株待兔杀得干干净净了?”

    老百姓真是太牛了!

    至于三亩园的乡民?知不知道陆五利用罂栗花杀人,这?个还需要再抓两个人审一下。

    杜容和还在震惊,他没有见过民?间这?么激烈地反抗传教士。

    楚韵也?很唏嘘,她是现代人当然能看得很清楚,但小荷是古代人,大家的经历不同。

    她道:“佛教传过来这?么多年,跟道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都是好兄弟。老百姓几千年都是满天神佛随便信,听?说?南边渡口还有老百姓主动?在庙子道馆里给他们挪位置,让他们把?自己的佛搬进去的。”

    小荷老师也?是这?样的古人,他跟这?时的大部分老百姓都一样,把?外来的人视作可以友好相处的“客人”,对客人赶尽杀绝,他做不出自然也?想不到。

    杜容和看过这?本南边游记,他慢慢记起来上头记了一件事?。

    说?是那?些传教士过来,当地的官都很欢迎,还办了个香会迎接、祝福这?些传教士。

    结果这?些传教士脸色难看得像死了爹娘似的,说?什么都不肯搬进去,就这?样,当地的县官还给他们单独挪了屋子住着清修。

    民?间对这?些人害怕归害怕,但真相处起来,老百姓是真的又热心又善良,他们能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他沉着脸半天不说?话。

    楚韵也?明白这?个原因,此地的百姓从唐朝就开始接受番邦和尚,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老百姓自然会本能的以为这?回来的也?差不多。

    但有了清人入关?的事?,事?情一下就不同了。强制他们不许祭祖,不许遵循自己的旧俗,很容易让老百姓回忆起自己寄人篱下的现状。

    这?种屈辱,连陆五都不能忍受。

    杜容和沉着脸想了半天,才跟楚韵道:“难怪上边这?么警惕南边。”

    两个不让老百姓祭祖的传教士都能引起乡里集体犯罪,让他们剃发易服的满人,如?果一不留神,勾起了他们痛苦的回忆,下场又会怎么样呢?

    楚韵问他这?个要不要跟老麻子说?。

    杜容和:“他想知道的就是小民?为什么犯罪。”

    即使?他不说?,李佑纯也?会说?,李佑纯不说?,也?难保乡里没有其他耳目。

    杜容和叹了口气?,这?种处于监视之下的日子,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如?果集体作案的事?件,其他人都说?了,而他小荷没有说?,会引发什么后果呢?

    是你不忠心还是你不想忠心?

    第082章 好坏参半

    未免村民真的大开杀戒, ——这也没什么不?敢的,前头不?知道?多少传教士都被他们?杀了。

    李佑纯提议要?回去,君子不?立危墙, 在危险中行走不?是他的作?风, 他们?这样的人家, 做事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楚韵想?着来?都来?了, 干脆道?:“不?如我们?路上记一记, 看从三亩园到大王庄, 路上有多少野神正庙。”

    正庙是过了明路皇家允许的庙, 野庙则是路两边小小矮矮的神, 看起来?跟小花的鸡窝差不?多大,里边只住了一尊神。大部分都是土地?庙和?金花娘娘。

    一个保佑土地?连年丰收,一个保佑家中子嗣绵延。

    楚韵:“看来?这附近的农户本性?淳朴,不?拜财神拜土地?。”

    像何妈, 其?他神那都是随便拜拜, 唯一被她敲锣打鼓从庙子里迎回来?的只有两个神,一个是财神爷, 一个是药王爷。

    杜容和?是第一个答应的, 他马上就想?到, 一个地?方的老百姓是怎么想?的,就要?看他们?拜的是什么神,很有趣,不?是吗?

    李佑纯一个人势单力薄,也只能跟着同意,不?过他都是站得远远的, 一点也不?肯靠近。

    杜韶画画上似乎有些?天赋,两三笔就能轻松勾勒出一个神像, 不?精细,但神韵姿态都在。

    何妈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她还悄悄用手指去刮,看人家身上有没有金粉。

    乡野之地?,自然都是泥塑木胎。

    何妈一下就对这些?神看不?大起了,之前家里两个孩子说要?推神像,她心里还哆嗦了一会儿。

    杜家姐弟都很稀奇,他们?没听说过谁家出门踏青是这样踏的,杜薇拉着妹妹道?:“不?像踏青,像游学了。”

    杜韶停住手啊了一声?,道?:“这就是游学?难怪娘说江南的舅舅们?都喜欢游学,一出去就找不?见人了。”

    杜薇了解得更清楚,这些?江南纨绔子弟人生多惬意,杜老爷都跟她说得明明白白,她小声?道?:“一路走一路玩,看见壁画吟诗作?对,看见美人风花雪月,家里还有数不?尽的钱送给他们?花,能不?喜欢游学吗?”

    杜韶:“如果我是舅舅,也愿意天天游学。”

    这是不?可能的,只有男人中的读书人能这么做,旗人生来?就有口粮也不?必科举,连杜容和?也没有游学过,他长到十九岁,都是在亲戚堆里打转,就连当差,也是从一个宅子换到了更大的宅子。

    知道?是“游学”后,两个姑娘画画就更认真了,她们?还自发?地?问旁边做活、休息的妇女,这个野神是谁,都是怎么来?的。

    大家很快就发?现,大庙的神动辄就开天辟地?时就在。

    坟包般小小的神像就朴素多了,几年的有,几十年的也有,甚至大部分都是本地?人。

    而?且大部分都是本地?的女眷。

    比如这个金花娘娘原身就叫翁老太,翁老太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还养大了!顿时威名震八方,死?了后自然而?然就成了当地?野神,而?且只保佑这一地?的妇女生育。

    杜韶问了回来?有样学样道?:“还有几代单传人丁稀薄的人家为了生孩子,专门让儿子跑到翁老太家附近入赘,两家人约定说好了,生下来?头一个孩子给女家,第二个孩子给男家带回去继承香火。”

    不?过有许多人家说话不?算数,生了孩子后就想?方设法不?做赘婿了。村民说到这个都很气愤。

    住在翁老太故居附近的姑娘,都金贵着呢!

    听说后来?这两家人就成了世仇,年年春天引水都要?打架,里正看中村中人丁——村中人口不?足百户就有可能要?被别的村吞并,他随后不?再允许两个地?方的男女再通婚,接着又发?生青年男女冲破世仇在一起的故事。

    两个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杜韶咂嘴道?:“奶奶的,这不?比娘和?老太太说的为朵花儿打起来?的故事好听多了?”

    路边大部分的野神都跟翁老太差不?多,像求子求容颜的野神,乡里就少。

    何妈道?:“要?青春貌美要?胎胎是儿子,哪里这么容易?王母娘娘都只生了七仙女!谁家说保生儿子,准是孤魂野鬼!”

    杜容和?凑过来?道?:“实?则这类神大多都是淫|祀,十分邪门。”

    他记得以前郎舅舅的妾回娘家吃饭,妾的老娘为了让女儿生儿子,特意去了一趟这种野庙,庙边有个卖煮饽饽的老妈子,收了她许多钱,最后给了她一碗粉嫩的煮饽饽让带回去给这个妾吃。

    这个妾吃了两口就吃着骨头了,小小细细的一点,看着像是煮熟的田鸡手。这个妾直接吓到出家做尼姑去了。

    郎舅舅带了许多大头兵浩浩荡荡地?去乡下把那个求子野庙打得稀巴烂,庙底下还挖出了不?少细细的田鸡骨头。

    十几个壮汉都吐了一地。

    世道?重儿的风气拦不?住,野庙不?让拜。大家就悄悄拜合法的萨满、密佛去了。

    三亩园到大王庄的路上,很少看到密佛像,但不?是没有,他们?特征很明显。

    许多菩萨金刚都不?穿衣服,皮肤青青绿绿的一片,供奉的也不?是花果,而?是恶臭扑鼻看不?出样子的东西。

    像生内脏发酵了的味道。

    楚韵拉着杜容和?在前边打头阵,遇见这种,他们?远远的就绕开了,只有确认没有可怕的东西后,才?会让几个孩子过去。

    这样的小神像,村民果然就不?拦了。

    楚韵也不?会闲得发?疯见神就砸,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不?管好的坏的,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只要?不?是需要?人命祭祀的淫|祀,都犯不?着去管。

    这么走了半天,楚韵发?现,这里的外来?神像还不?少。

    杜容和?:“路边的居住环境虽然简陋,毕竟也是单独的小屋子,鸠占鹊巢也不?奇怪。”

    楚韵就让李佑纯拿着锄头砸这种神像,这下村民头都没抬一下。

    大家对外来?神的态度很微妙——既不?排斥也不?亲热,看着神像被砸,许多过路的还现在旁边凑热闹。

    李佑纯砸得很卖力,这些?像都是泥巴做的,很容易就坏了,但他却一下比一下敲得更用力。

    宝相庄严的神像顷刻间就身首异处,尘土飞扬。

    这是大不?敬。

    即使不?是本土神,也是神,神为天地?使者?。

    他的老师告诉他,天地?君亲师,要?尊敬祖宗,要?尊敬天地?,连皇帝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他们?会去泰山封禅。

    但他砸下去了!

    一种很轻的碎裂声?在李佑纯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地?就这么轻易地?碎了,心里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原来?砸神像真的很痛快,原来?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李佑纯打地?鼠似的在乡下蹿开了,也不?怕眼如铜铃的神像了,还专门砸着玩。

    楚韵赶紧叫了几个人跟着他,自己呢,就拉着小荷慢慢散步。

    她道?:“我就说人憋太久了容易变态吧?”

    尤其?是憋太久的、做孙子太久的、光棍太久的男人!

    李佑纯简直把几个必要?条件都凑齐了。

    杜容和?听得开心极了,一路上拉着人时不?时哈哈两声?。

    何妈在旁边想?了想?楚韵说的条件,心想?,我的娘,他们?家三爷哪一条也没落下啊。

    把沿路的外来?佛拆了以后没两天,张枇杷又带了几个兄弟审了三亩园的村民,村民确实?不?知道?陆五杀兄杀父的事,大家只是合在一起把那些?黄毛鬼杀了,陆五是出主意的人,是他说的要?人装在神像里的话。

    审出这个话之后,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了。

    杜容和?后边再带着人过去,很轻松就把神像砸了,把里头的尸体搬了出来?,随便找个坑埋了。

    这事一做完,上头交代下来?的事就算做了一大半了。

    杜容和?上书说了这些?事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消息,楚韵也跟着提心吊胆。

    三亩园的村民有错,但她并不?想?这些?人出事,这些?人以后要?做的孽罄竹难书!

    杜容和?认为乡里不?可能出事,法不?责众,最多陆五一家倒霉。

    最后也果真是这样,陆五这一支已经死?绝了,陆家旁支还在,陆五的叔叔们?还有妻子儿女在世,祸不?及出嫁女,家里的男丁就都要?人头落地?。

    这毕竟是丑事,大清子民捏葡萄似的捏了一串传教士,往高了说也是外交问题。

    事情就只能悄悄的办。

    楚韵觉得上边对这件事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这老黄毛把自己老家说得天花乱坠,过来?还不?是被一刀一个切西瓜似的切开了?看来?还是我们?带清比较厉害嘛。

    另一方面就是之前说的,反了天了,愚昧小民竟然敢集体闯下塌天大祸。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陆家人只好再死?一遍,为了跟明朝皇帝诛方孝儒九族的残暴做区别,清不?诛九族,而?且每次诛三族、五族,都要?提一下方孝儒,说明自己已经开了天恩。

    陆家是翻开清律随便找了两条严重的罪判的,而?且秋天真是砍头的好日子,没几天地?上就滚了一片人头。

    三亩园的村民劫后余生,都缩得鹌鹑似的。

    杜容和?道?:“他们?如今活下来?,但不?出三代,这个地?方就会消失了。”

    外边人都知道?三亩园有重犯,周围人不?会跟他们?通婚,五服内不?婚,同姓不?婚。

    三亩园的女人只能往外嫁,男人要?娶媳妇只能花钱买,农人买不?起媳妇。

    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流入豪族为奴为婢。

    楚韵想?明白后,也叹息:“再过一些?年,这里就全是官吏住所了?”

    杜容和?:“对,京中人多,宅子渐渐不?够赐了,等三亩园村民走了以后,这里多半会变成皇庄,接着慢慢送给有功之臣。”

    楚韵一下也不?知道?这个结局是好是坏了,往好了说,乡民至少保住了命不?是吗?

    但往坏了说,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生似乎也不?值得太高兴。

    楚韵把这些?狗官狗洋人骂了一万遍。

    那边杜老爷来?信催他们?赶紧回去了。

    第083章 反过来的关系

    杜老爷在家?起了要让杜韵给李佑纯做媳妇的念头, 后脚郎氏就把二?儿子叫过来说了。

    杜容泰眼前浮现出杜韶在院子里捉着鸡尾巴说要骑的样?子,差点笑出声,道:“这还是个孩子呢, 怎么就婚不婚的了?”

    郎氏心里不舒服, 但也要维护丈夫的颜面, 道:“有好人家?, 年纪也不是事, 咱们旗人家?里多的是女儿十?岁出头就订婚的, 十?三岁一过立刻成婚的也不少, 你不也是十?三岁成婚, 十?六岁当爹的?”

    她不高兴的原因?是男人太老,不是姑娘太小,帝后从前不也是十?岁成婚的?

    魏佳氏是十?六岁嫁过来的,十?七岁生的头一个女儿, 杜容泰道:“比不了, 她进?门?人都长开了,葵水也来了, 韶姐儿才多大, 花骨朵都还不是就要她瓜熟蒂落, 不是让大哥大嫂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还有句话他没?说,人家?李佑纯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们家?黄毛丫头啊。人家?往前这么多年,就没?看得上?杜家?过!

    郎氏不爱听这个,也不愿意承认杜家?低人一头,她道:“要是让韶姐儿在家?多留几年,咱们提前给男方多送几个捏着身契的妾呢?”

    杜容泰傻眼了, 他没?想到家?里都考虑到男人的房里事上?头了,赶紧问了一遍家?里有没?有跟韶姐儿父母说, 看到郎氏摇头,他又吓了一跳。

    谁家?亲姑娘的婚事不先跟亲爹娘说,先跟隔房小叔子讨论的?

    郎氏不着调惯了,还拉着杜容泰问他行不行,道:“老三说,让我在家?凡事多问问你,你说行才行。”

    听到这里杜容泰就笑了,转头在心里想,自家?老娘就是个糊涂美人,对亲事糊涂,对家?事糊涂,对孩子也糊涂,老三在家?时不见她多上?心,人走了反而念起来了。

    杜容泰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说李二?年纪大,又觉得做媳妇的哪能不听丈夫的呢?

    杜容泰笑:“爹不让你窜门?说闲话,你还不是跑得飞快?”

    郎氏美目一瞪,噎道:“那不一样?!”

    一个是小事一个是大事,大事怎么能不听自家?爷们儿的呢?

    杜容泰脑子里转着她偷摸送到二?姐手上?的钱想还真没?什么不一样?的,家?里的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只要不出错,不折腾出大乱子,杜容泰素来不愿意插手,不过自己亲娘开口,他还真不能拒绝。

    他手背在身后不住地搓自己的小辫子想,自己跟大哥是亲兄弟,好兄弟,从感情上?说他也愿意一辈子养着大哥。

    家?里给大哥钱,供着他吃喝玩乐,他觉得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知怎么,杜容泰从小看着大哥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就觉得有趣,心情也好,用老话说,这个就叫“怪逗闷儿”的。

    至于大哥的女儿,那还真要隔上?一层,远远不如他们两兄弟亲了。

    除非大哥也不想韶姐儿嫁过去。

    杜容泰先把郎氏安慰了一番,让她在家?等两天消息,自己抬脚就找杜容锦去了。

    杜容锦送走了两个女儿,在家?茶不思饭不想,每天定时定点写篇思女诗,不到一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他生得文弱,一瘦下来更?如病西施一般,闵氏晚间?跟他相处都多了些。

    杜容锦也不是个傻子,看妻子喜欢,他还刻意饮风喝露减了些肉,杜容泰进?来就笑他是软骨头。

    杜容锦慢条斯理地问:“怎么了二?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杜容泰坐下来就给他说了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嫁了个二?十?多的老菜帮子,最后举家?飞黄腾达的故事,问他怎么想的。

    杜容锦一匹写满了风花雪月的锦缎,他听了就骂那个爹猪狗不如,道:“差十?几岁的夫妻,这跟把闺女送过去做童养媳有什么分别?这都是穷人家?没?钱娶媳妇,不得不换亲才做得出来的事。”

    话说到这里,杜容泰就明白了大哥不会愿意女儿嫁给老男人,既然他不愿意,那就不能勉强。

    但要怎么解决老爷子插手孙女婚配的问题呢?

    爹不是儿子能轻易拒绝得了的。

    杜容泰在辗转反侧半夜,终于想起来一个法子能让儿子拒绝爹,——把大哥带上?战场,让他以军功立足。

    只要儿子在外头的权力?超过爹能掌管的权力?,那父子关系就反过来了。

    这是唯一能反抗孝道的法子,到时候大哥想把韶姐儿嫁给叫花子都没?人会反对他,还会夸他品行端正,不嫌贫爱富。

    这么想着,次日一早,洗漱穿戴完,杜容泰就往正院去了。

    郎氏正陪着荣姐儿、月姐儿用早饭,杜老爷穿着夹棉的绸衣乐呵呵地站在廊下逗鸟。

    喜鹊在旁边见他不到一盏茶工夫脸就冻得发红,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心里一惊。

    她觉得杜家?有些事变了。

    别看杜家这么十几二十年都很热闹,但杜家?是有规矩的,三兄弟中最初是二?爷出钱出力?顶了长子的位,但在外头二?爷从来不会给大爷脸色看。三爷话少出来见人的时候也少,他出息了也没?有跟两个哥哥争什么,反而待他们很恭敬。

    三个兄弟对老爷也很服气。

    在喜鹊看来,杜家?女人听男人的,男人是父先于子,兄先于弟,不管家?里怎么闹腾,大事上?头一直这样?,没?有例外。

    但今年很不一样?,三爷先不服大爷惹出事,后来又不服老爷的管,现在更?是直接跑出去不回来了。甚至两个姐儿也跟着跑了出去。

    杜家?如今才是真的乱了。喜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杜老爷,她发现,这个男人“小了”许多,也远远不如以前威严!

    杜老爷的和气在黄米胡同是出了名的,但是从前他就算笑着,家?里也没?人敢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如今他偶尔会流出深沉的样?子,喜鹊反而不怕他了。

    杜老爷老了,她心里唏嘘地想,接着忙从里头递出来一个暖手炉。

    杜老爷用帕子擦着鼻子,看着暖手炉脸色猛然沉了一瞬,喜鹊立马垂着头进?去了。

    杜容泰过来时,杜老爷手上?的暖手炉已经凉了,他搓着僵硬的手,温柔地把儿子叫过来,想关心下他吃了没?。

    等伸手摸到的是年轻温热的皮肤时心思就淡了一层,等见到杜容泰只穿了件单衣还红光满面时,心里更?是猛然升起了一点不痛快。

    他笑着捏捏杜容泰的手道:“长大了,是个男人了,火气旺得连衣服都不多穿一件。”

    他杜淳风已经比不上?这样?的年轻人了。

    所?以下头的孩子们才一个一个都不想服他的管了。

    这是做了一辈子爹的杜老爷最不想见到的场面。

    杜容泰恭敬地叫了声爹。

    杜老爷笑着问他:“大早上?的,怎么不说一声就过来了呢?”

    这话很有讲究,听在人耳朵里跟二?爷没?规矩似的。

    喜鹊胆战心惊地缩在门?边上?竖着听,听完了还把话学给太太。

    郎氏一听这个就皱眉,等父子两个都进?来了,她就看着杜容泰轻声道:“咱家?是礼仪之家?,下回这个时辰过来先让丫头说一声,娘也好给你多备两个好菜。”

    杜容泰也不接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就开始吃饭,一连吃了三个羊肉大葱饼才摸着嘴停下,道:“娘,明年我要带着大哥一起走,昨儿我已经跟营里说好了,他们说让大哥先跟着我,打仗亲兄弟,多好的机会。”

    杜老爷直接傻眼了,但这么多年的演技又让他做不出翻脸的表情,憋了许久才结巴着问:“你让他跟着去做什么?这事你怎么没?先跟我说呢?”

    “大哥这么大年纪,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是我不幸死在外头回不来,下半辈子他怎么办?我想着留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饿死,不如跟着我一起走,要生他以后的路自然好走,要死,我们兄弟一起走了,也省得我做鬼还挂念他。”

    杜容泰夹一筷子菜,半真半假地感叹一番,说得郎氏直掉泪,一把把儿子搂过来心尖子肺叶子的叫。

    她早就知道外头不太平了,只是一直忍着不问,假装不问坏事就不会来而已。

    等儿子真这么说了,郎氏就装不下去了,刀剑无眼,那些蛮子又那么厉害,头一次跟他们打仗,巷子里披麻戴孝的样?子她还没?忘呢,这会儿怎么舍得自己两个儿子都走?

    但郎氏有一点好,她很少干涉儿女的事,尤其大儿子无能,二?儿子顶了家?里七八年的长子之职,她听二?儿子的话都听惯了,闻言虽然心如刀割,但最后仍然没?有拒绝,道:“咱们旗人,不靠这个往上?走靠什么往上?走呢?”

    杜容泰熟知老娘习性,拍着人的背安慰她自己一定会把大哥带回来,再不济还有一字决——跑啊。

    杜容泰:“这可是咱家?不传之秘,娘还要再担心吗?”

    郎氏心里还痛着,脸上?已经被儿子哄出笑声了。

    杜老爷越听越堵什么叫“跑”!

    他深吸一口气,掐断这个话头,仁父般开口:“你跟老大说了吗?生死大事,还是得老大亲自点头才成。”

    杜容泰笑得更?深,道:“我就是防着他听见消息往闵家?跑去躲着不出声,一直没?跟他说,闵家?那一大排人,儿子也打不过啊。干脆把事做绝了再跟他说更?好。”

    杜老爷听到他自己把事情做完了,脸色立刻灰败下来,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往年,杜家?一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大好之家?。

    怎么一下子就全变了呢?

    在杜容和没?起来前,杜容泰对杜家?付出许多,又出钱又出力?,他做的决定,杜家?上?下都习惯听下去了。

    他说要带着大爷打仗,杜家?上?上?下下立马就信了。

    杜老爷都没?想起来先去营里求证一遍,吃了饭就在屋子里想法子一直不出来。

    杜容泰差点笑出声,他都不明白亲爹怎么混到今天的。

    他在这说了半天,家?里人都这么不情愿大哥去战场,怎么就没?一个人跳出来说——不许去呢?

    要是大哥真的反对,那他杜容泰也不是会勉强的人。

    杜容锦还真没?有。

    他对这个弟弟提不起一点脾气,听路过的丫鬟说了后就如丧考批地在院子里开始磨树枝,想自己做把弓,练练手感。

    杜老爷看得生气,他也在想怎么这个家?就没?一个人跳起来反对老二?呢?

    他开始想念老三了,于是情意绵绵地写了封信,天天伸着脖子盼着老三回家?。

    杜容泰立马也跟着写了一封过去。

    杜容和看完家?信,跟楚韵道:“二?哥想带着大哥一起走。”

    杜老爷说杜家?没?有壮年男人很容易受欺负,让他赶紧回去劝劝,旗人之间?,武斗之风盛行。而且,要是他们真走了,家?里就他一个人顶不住啊。

    杜容泰也让杜容和回去,不过他是想把妻子孩子都托付给杜容和。

    楚韵品出味儿了,道:“你二?哥这是做了必死的决心啊。”她问道:“你爹不是传了你们打不过就跑的家?族秘技吗?”

    杜容和失笑,他道:“爹自己是这种?人,却?希望子孙是有骨气的人,他教我们都是往正路上?教,除了对我的教?*? 法有些怪,但在为人处事上?却?没?有错,忠君爱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这些都不是错,错的是他让我样?样?都比着这个来。”

    大哥二?哥的学子生涯都是正常的,爹太精明了,从来不会浪费自己的精力?。

    杜老爷只会对着他认定的人使劲。

    楚韵:“那么,真有危险,二?爷也不会带着大爷跑了?”

    杜容和点头,看着她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回去一趟。”

    万一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呢?

    第084章 吉祥三宝

    楚韵当然知道这个就是著名的康熙三征噶尔丹了?。

    后来康熙熬吴三桂时?, 准噶尔也在熬沙俄那边的鸟枪,康熙熬成了?,他熬不成, 为?了?保命就只有东进?打进?来, 想着要是老家被占了?自己也能有个窝。

    康熙当然不乐意, 这么多年下来, 两?个族群三天两?头就有摩擦, 准噶尔打了?几?次都打不过清兵, 首领噶尔丹战败归后就溜到科布多窝着重整旧部去了?, 不知怎么最近跟沙俄讲和购买了?一批枪炮。

    今年东西一到手, 他就再次发兵两?万说要从东边打进?来。

    这个仗这一年都在陆陆续续的打,只是现在康熙不想忍了?而已。

    杜容和跟她叹:“人家有很多枪,你见过枪吗?比箭射得远多了?,还有石破天惊的爆裂之声, 人在它面前?几?乎没有什么法子。”

    他很担心大哥二?哥过去碰上这个。

    楚韵想说别怕, 最后仗是打赢了?的。

    如此丰功伟绩,作为?清穿女如有机会面圣, 就是马屁必吹题, 说不出来是要被开除清籍的。

    但?话在嘴里转了?两?圈, 她又咽下去了?。

    用现代人的目光看,她知道三场仗都能赢?但?作为?与这些旗兵略有交情的人来说,仗能赢,但?这些人不一定能回来啊。

    胜利是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要许多人的命去填的。

    楚韵只能往好的方向安慰他:“大爷二?爷跟在他们老主?子身边,说不定有机会立功呢?万一再替他破个皮儿什么的, 你们家可就又出小杜老爷啦。”

    杜容和哭笑不得,他发现他们包衣的身份总是如此容易被人忽视, 道:“这样?的好事能轮得上我们做,包衣还会被其他旗人轻视吗?”

    楚韵听他说了?一阵,明白了?,杜容泰和杜容锦是包衣奴才,他们跟着康熙跑,危险性没有那么大,但?他们也捞不到什么油水。

    亲兵是宗室子弟在做,过来镀层金就能节节高升,做到九门提督再做到封疆大吏。

    包衣奴才的路子不是这样?的,他们跟过去主?要是伺候皇帝的衣食起居,跑个腿儿,挨点儿窝心脚,连挡箭这种事都轮不到,皇帝跟前?一溜儿太监丫头奶兄弟等着呢。

    许多包衣随军的下场就是,确实出了?力死了?人,但?几?乎死得跟其他普通的小兵没有什么两?样?,除非军功尤其出众,不然休想有出头的机会。

    楚韵边听杜容和说,边忍不住想,当年杜老爷逃跑能救个贵人还真是让他赶上好时?候了?,难怪那么多人夸他鸿运当头呢。

    两?人说完话,就在家收拾行李了?,两?人来时?空着手,楚韵还以为?东西不多,想租二?辆大马车,没想到屋子里跟无?底洞似的,这里掏一点那里掏一点,最后竟然收拾出了?三四十个箱子!

    “租十辆吧。”李家仆乐呵呵地说。

    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锅碗瓢盆衣裳首饰,还有大王庄妇女送的六十斤棉花,两?大口袋农货,连小花的鸡窝和八哥儿的鸟笼子都多攒了?三个。

    听说都是李佑纯亲手做的,他还挺舍不得这两?只鸟的,甚至还给八哥儿取名叫得胜。

    不知道杜家怎么养的,得胜和小花都机灵大发了?,经常自己溜出去散步,大王庄许多人都认得它们了?。

    傍晚路边有大花环鸡头上站着只鸟逢人就“您老好,给您老请安!”准是小花和得胜。

    大家都舍不得,特意捡了?两?口袋谷子,用百家布缝了?两?个小褂子给它们带着。

    何妈那头是得了?一箱子五花八门的手帕,都是她在乡下认的老姐妹。

    楚韵目瞪口呆,她没想到混得风生水起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这吉祥三宝。

    这边在浩浩荡荡地收拾行李,杜薇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跑开了?。

    她不想回去!

    在郊外,她可以睡到日晒三竿,可以偷偷跑到河边摸鱼摸虾,回去以后就要连看戏逛街都得带一大群人。

    旗人姑娘出行很多都是坐轿子,轿子要十二?个轿夫跟着三班轮着,不然人会累坏。

    杜薇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但?回回出门也有四五个人,起码杜韶朱雀白鹭这三个跟班是甩不掉的,另外还有她娘派出来跟着她们的两?个壮丁。

    这么多人,去哪里都很显眼。

    在郊外她可以一个人待着,躺在草堆上看天、看太阳,一个人多好呀。

    “姐,你不想娘吗?”杜韶当然也不想回去,但?她很想娘!这个月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出来住这么久。

    畅快归畅快,但?越畅快越想念闵氏,因为娘只能在那个小院子,在那几?条小胡同待着,她都不知道田原来这么大,也不知道用脚踩烂泥巴比踩棉花舒服。

    杜韶想快点回去把这些事告诉娘,让她在梦里来一来,或者再求一求爹,让他在打仗前?带着全家出去滚个烂泥滩。

    万一他真的死了?呢?那她们一家子守孝还能出得来吗?

    杜韶思?虑周全,简直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杜薇只听见了前半截杜韶想娘的话,她就想,自己真是太不孝了?,她知道娘过得不痛快——人活在鹌鹑大的地方能痛快吗?

    鹌鹑不闹也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因为?她习惯了?呀!

    杜薇已经不想习惯了?,她想每个人都应该过得高兴一点,如果自己能在外头快快活活的,娘难道还会难过吗?

    但?不回去是不可能的,今天不回去,明天也要回去。

    路上杜薇就一言不发,在心里默默想着自己的“不甘愿”。

    这是坏心思?,如果爹娘过得苦,儿女就不应该笑,但?她竟然在外头住了?几?天后就把孝道女戒忘在脑后了?。

    她头一回发现,尊贵的旗人姑娘,其实过得也不是多好的日子。

    楚韵看她不高兴,就拉着她一起给杜家几?个女人挑布,三个人一人一匹,再多的就没有了?,杜家不是那样?可以不把布料当回事的大豪之家。

    杜薇摸着滑溜溜的布笑:“婶婶,以后我还能再出来吗?”

    楚韵哑然,这个要等杜大爷从战场回来才知道,他不聪明人笨,适合做官,但?不适合握权。

    因为?心软,承诺了?的事不管好坏都要说到做到。

    楚韵想了?下还是捡着实话跟她说:“要是你爹之后能弄个小萝卜坑坐,你躲在他后边出主?意,自然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杜薇听了?以后心里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爹跟着二?叔一起走。

    只有他先走,哪怕死在外头,她都能有往外跑的机会,即使爹不成,还有两?个兄弟可以慢慢来。

    事在人为?,她总能让自己、妹妹、娘亲过上仙惠姑娘那样?的好日子。

    十一月初三,杜家下人在屋子里忙个不停,大家都知道三房要回来了?。

    杜老爷一大早就亲自牵着马儿往城外跑,想亲自把老三接回来,轻声慢语地告诉他——你大哥要去立功,以后做爹的再疼你财产也要留给老大了?。

    老三素来看不惯老大,这么一说准得跳起来阻止老大,不让他出门。

    只要亲爹不出门打仗,他就有法子给韶丫头定亲。

    李佑纯不愿意,他就舍下老脸去求一求贵人,李二?再尊贵那也是奴才出身,连个官儿也不是!

    他能得罪爱新觉罗?

    杜老爷乐滋滋地坐在马上想,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不成,自己还有薇丫头,聪明、伶俐、美貌。

    两?样?他总得落一样?吧?

    第085章 强身健体的好日子

    杜老爷的算盘打得高高的, 仿佛韶姐儿已?经顶着红盖头进了李家门,转头又生了儿子守了寡、揣着金珠子回来抱着他?爷啊爷的哭。

    以前岳父问他?要钱还是要权,杜老爷脑门子憋出汗了才说——我只要芝香!

    郎家人都笑他?老实, 说他?这辈子就栽女人手里头了。实际上他?是两头都想要, 怕说了要钱, 权就不来了, 干脆两个都不说。

    毕竟钱权如?筷, 少了谁都夹不起菜。

    家里的丫头杜老爷从来不会亏待, 他?让她们做胡同里过得最高兴的姑娘, 教她们读书习字, 过得比爷们儿还尊贵,但等到她们出嫁,就是孝顺杜家的时候了。

    就是不知道?这回过去这几个孩子,见着李家人没有。

    满胡同人都知道?李家在京里的这个少爷跟杜三?爷来往甚密的事, 平时遛个鸟都有人恭喜。

    姚老爷更是气得在家吃了好几天黄连水。

    杜老爷忍不住冷笑, 狗肉不上桌的东西,光知道?卖女儿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杜容和寄过来的信说的是他?们正午从狸猫胡同穿过来, 杜老爷在外头翘首等了半天, 半个苍蝇都没等到!

    楚韵早防着这老杂毛要过来恶心人, 进城后拉着小荷老师就要直奔大酒楼里吃饭。

    还问他?哪里好吃,她道?:“我想吃烤鸭。”

    杜容和认真想了会儿道?:“全福酒楼的烤鸭最好吃,烤鸭的厨子年年都要去南边爱吃鸭的地方学?艺,他?们烤出来的鸭子味道?也年年都更上一层楼。”

    李叔一听这个,就让载人的车直接往酒楼拐,自己和何?妈则要先跟着后头装货的马车把行李送回家。

    杜薇在车里听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她掀开帘子问他?们会不会出事,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有人出远门回家, 不先回去给爹娘磕头,先大摇大摆出去吃喝玩乐的。

    杜容和也从来没做过“不孝之事”,但不是他?不能做,而?是不想做,他?不好跟侄女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只能笑道?:“孝不孝的,在外人眼里孝了,做儿女的就死?不了。”

    楚韵说得就更直白了,道?:“按礼,咱们都要给未婚夫绣荷包、枕头、被面,换洗的里衣,婆家大大小小亲戚妯娌的见面礼,谁家姑娘真绣了?谁不是丫头婆子绣好交到姑娘手上胡乱摸一下就算自己的了?外头有人说这些媳妇懒惰、不孝吗?”

    根本不会啊!谁也做不到在家绣这么多?花儿朵儿的。同样人人也做不到对父母百依百顺,清朝的逆子也海了去了,关着门你怎么样,人家最多?吃个瓜,根本不会插手。

    只要打起来的时候不要往衙门口、大街上站就行了啊。

    杜薇捂着嘴小声道?:“婶婶你这不是教我阳奉阴违吗?”

    楚韵拍手指着小荷老师,道?:“坏事可都是他?做的啊,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看男人吃饭的小媳妇罢了。”

    杜容和锅从天上来也笑眯眯地接下,道?:“对,是我的错。”为?了坐实是他?的错,他?当着杜薇的面儿,直接拿出了李佑纯给的帖子,——李二说让他?们走了也要隔三?差五地告诉他?“出逃计划”的进展,杜容和算是个搭头,李佑纯更在意楚韵。

    杜容和就毫不客气地要了一些内容空白的帖子,虽然也被李佑纯以“防止你要害我,你也要给我几张写了名字的白纸”要了相?同数量的帖子走,但他?的面子毕竟不如?李二的大,总体?算下来还是他?们占便宜。

    现在便宜不就占上了?

    楚韵看影视剧里行人动辄在酒楼饭馆点两盘卤牛肉,她也是来了才知道?实际并不是这样,古代的饭店几乎都是做私房菜的。

    像京里的馆子就好几等,先是修在精致大宅子里叫什么堂的饭庄,人家只接豪门贵族的席面。

    这样的地方,楚韵临时想去也去不了,她能去的是叫什么楼的饭馆,饭馆比饭庄次一等,场地也小很多?,可以三?五桌一起吃,但人家也不接散客不接受点菜,只接受“席面”。

    现代那种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坐下就能点菜的馆子这会儿还没有,除非你吃的是蔡婆子那样的路边摊,这个倒是能随便点,但光顾的一般都是替少爷奶奶跑腿的丫头婆子和周围的穷苦人家。

    平头百姓即便有钱,若跟饭庄饭馆不熟,其实也不大能坐在铺子里优雅的吃饭。

    杜家不是“人中百姓”,但他?们是“旗中百姓”,好馆子好饭庄杜容和一般也搞不到。

    还好他?们有仁慈多财的李二!

    楚韵附耳过去小小声道?:“李二万岁!”

    杜容和头上立刻就出汗了,也小小声回:“李二哪天驾鹤西去,咱们算是出了大力了。”

    说着,自己也大手一挥直接在帖子上写了要租京里第一等饭馆——满福楼一日。

    接着又跟何妈嘱咐:“妈妈回去跟我娘说,李二少爷在酒楼请家里人吃饭,这事不好声张,让他?们赶紧过来,但不要闹得人尽皆知,否则就要把李家人吓走了。”

    何?妈转转眼珠子,知道?这个要抢在杜老爷回家前做下,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老娘准让他?强身健体?一整日。”跳上自家丈夫的马车就开始往外跑。

    杜薇到这里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感觉李二确实倒了个霉,他?们家老爷肯定也将要倒个霉。

    她一下汗毛就竖起来了,李二她管不着!让杜老爷倒霉她不愿意!诚然她对杜老爷有一些千刀万剐的猜测,但那些都是没有证据的事,再说前头十年的疼爱也是实打实的。

    叔叔婶婶怎么能这么对这个老人家呢?

    杜薇拧眉就想把事情拦下来,嘴巴一张开,看见楚韵关切的脸她又噎住了。

    想,楚韵和杜容和并不是会故意捉弄人的顽劣之徒。他?们如?此对待杜老爷,只有一个可能——杜老爷真不是个好东西。

    杜薇已?经不知道?该信哪个了,她更愿意信自己的眼睛,在没有证据前,她不想做伤杜老爷心的事。

    杜薇憋了半天,最后开口建议道?:“要不还是换我爹顶上吧。”

    不是说父债子还吗?三?叔叔跟亲爹打擂台闹出事就难看了,跟她爹闹出事,闹了也白闹,谁让她爹不争气呢?

    楚韵笑得前仰后合,她搂着杜薇道?:“薇薇,你可真是个活宝贝。”难怪杜老爷这么用心地想把她养成大家闺秀送入宫门。

    就是在现代,能这么快看懂事的姑娘也不多?,她在穿越前都是领导吃饭她转桌的那类人。

    怎么看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都是后来在乡下跟人抢春水学?会的。

    村民为?这个斗起来不比大宅门的段位低。

    但杜薇的建议,他?们没有听。楚韵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啊,在家里好生看着就是了,外头的事有大人在,等你长大了再来操心这些事好吗?”

    楚韵也就比杜薇大五六岁,一米六的个子在京里说不上高,来的时候又瘦,看着跟杜月那样十三?岁上下的京里姑娘差不多?大。

    杜容和看见她躲在人后就如?同看见一枝雨后初绽的野花,想到要跟她行夫妻之事都胆战心惊,就怕这朵花经不起狂风骤雨衰败下去。

    现在楚韵饭吃多?了睡眠足了,又一直在劳作,看着已?经健康多?了,起码杜容和带着她出门不会再有——我拉着个孩子的怪异感了。

    杜薇又是家里长得快的姑娘,她现在就一米五多?了,所以对楚韵没有跟大人相?处的局促,听到楚韵说自己是大人她是小孩,半天都没回出话?,气鼓鼓地拉了帘子闷闷道?:“婶婶说的都对!”

    楚韵跑到车上去挠她,几个姑娘在大街上又不敢笑出声,都憋得脸色通红。

    杜薇不理?解他?们回家屋也不沾一下就要往酒楼跑,杜家上上下下忙着打扫、做饭、想了一肚皮吉祥话?的下人和泪眼汪汪的郎氏也不理?解。

    不过杜家是个要名声的门户,郎氏对下人从来没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心里憋了一肚子火。郎氏还是笑着问:“何?妈妈,怎么个事?是老三?媳妇闹着要去的?那家里的好酒好菜怎么办,难不成都丢了?”

    何?妈把杜容和交代的话?学?了一遍后。郎氏脸上立刻云开雾散,也不提浪费饭菜的事了,丢下一句让丫头们分下去吃,跳起来就要回屋穿上战袍往满福楼里去。

    一屋子女眷都急匆匆地开始收拾,何?妈等了一盏茶工夫,看到郎氏嘟着嘴要让梳头的妈妈把她的复杂的发髻拆了,打算重新盘一个更艳压群芳的。

    她眼皮子就跳个不停!

    这要弄到猴年马月去?何?妈带着喜鹊陈老丫几个婆子,窜进去就围着郎氏,口里叫着太太,这个拽着腿那个拽着胳膊,甜话?说个不停,两三?下就把人架到车里去了。

    闵氏那边是收拾得最快的,——她两个女儿都在外头。

    魏佳氏手脚麻利,只把姑娘重新收拾了下就出来了。

    满福楼大家都听过没去过,还有李家人,想想就激动!

    这么乱哄哄的一片,杜家人你推我我推你的上了马车。

    郎氏坐在车上心如?飞蝶,就是总觉着差了什么人,何?妈防止她想起来,一个劲儿夸她漂亮、好看。

    一日不见年轻十岁,一月不见,皮肤胜似婴儿!

    郎氏被夸得如?登九天,顿时就把差的那个什么人给忘了。

    差的什么人——杜老爷,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看冷风又吹起来了,就叫了个小子过来,让去打听打听,怎么自己在大太阳底下搓着胳膊等了半天都不见老三?一家过来呢?

    小子溜了两圈过来,乐呵呵道?:“老爷,咱们家去吧。三?爷身体?不适,从另一条小道?先家去了,他?还在前头铺子里给咱们留了口信,只是小的办事不力,没往前走,店家没看见,也就没把信传出来。”

    杜老爷立马就觉得这个兔崽子是故意的,他?心里一沉,在外头却不得不维护儿子的德行。

    杜容和的德行就是杜家的德行。

    杜老爷忍着不舒服,嘴里还说:“老三?做事周全也不是一回两回,他?身体?要紧,多?说无益,咱们先家去看看他?。”

    几个仆人连声附和三?爷孝顺老爷仁慈,接着就在后头小跑跟着骑马踱步的杜老爷回去。

    杜老爷听得气不顺。身上也不好受,他?脚瘸,骑马就是活受罪,他?骑这个不过是为?了附和“旗人骑马出行”的圣意,一点颠簸不得,这回念子心切,来的路上就有些急,两只腿都不太舒服。

    等再赶着时候回了黄米胡同,下了地两只腿就站不住了,最后是被人扶着走的。

    两个守门的婆子都惊了,怪道?:“老爷,怎么吃这么快?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呢,就回来了么?”

    就是乡下的猪吃饭都不该这么快,老爷可真是,该不会没去过满福楼,所以吃迷了本性吧?

    两个婆子心里打着鼓。

    杜老爷愣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扶着腿把事问了一遍,听说家里浩浩荡荡的都跑了简直两眼一黑!

    那么多?人,就没人想起来问他?一句?

    杜老爷痰气上涌,捂着胸口狠命咳了几声。

    旁边伺候他?的家奴也是个不长眼的,这个时候还笑嘻嘻地问:“老爷咱们还去吗?”

    杜老爷瞪眼:“当然要去!”

    他?是一家之主。跟李家人打交道?的大场面自然该他?坐主桌!

    再说等了一早上,又来回跑了一趟,九十九都走了,还差这一哆嗦?

    家奴看看他?的腿问:“老爷,咱们还骑马吗?要不奴才去叫顶轿子吧?”

    轿子抬人是最舒服的,坐车骑马都次一些,人的肩膀软,即使颠簸也不会太难受。

    杜老爷闭眼虚弱道?:“不,骑马过去。”

    他?是旗人,无论如?何?旗人的身份都不能丢。

    第086章 做事周全

    满福楼日日车如流水马如龙, 杜家?人拿了李二的帖子也没办法把整个地方?都占了。

    掌柜的平时卖这些包衣几分颜面,等杜家?下?人捧着帖子进来,他拿起?来一看嘴里吉祥话?说个不停, 立马就收出一个院子让他们坐着慢慢吃。

    等人一走, 就把瓜皮帽脱下?来冷笑道:“连个正经官儿都不是, 就四?处挺腰子, 怪不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说包衣奴才骨头轻。”

    送菜的小二哥在旁边看了半天, 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看掌柜的有些瞧不上这群人的意思支支吾吾蹭过去问:“爷, 咱们还送敬菜吗?”

    这个是京里开门迎客的馆子铺子给贵人的孝敬, 往常李二带着京城文坛过来,他们也要送。

    但李二过来时掌柜的背后没这么拉过脸子,他甚至还会哈巴狗似的求李二少爷赐下?墨宝,最好呢就是在大堂墙壁上里胡乱写?些诗, 好蹭一下?黄鹤楼的东风, 假装自?己是京城小黄鹤楼。

    这个法子出乎意料的不错,小黄鹤楼果然?在京里飞得越来越高了。

    杜三爷是包衣中的文人, 从前他的墨宝可以要。

    但如今掌柜的看不上杜三爷了!

    以前他是笔帖式, 拿不准前途在哪, 现?在满京谁不知道他溜到大王庄看人修桥铺路去了?

    命都是越作?越贱,以前的待遇在他这儿自?然?没有了,但人没跌到泥里去就踩人容易阴沟里翻船。

    掌柜的就笑着点?他笨,道:“傻子,怎么不给,打狗还得看主人人家?的主子是谁?你有几个脑袋敢看不上?爷今儿告诉你, 这些人跟太监似的,戴芝麻大的帽子都小看不得, 但凡他们来了,咱们不仅要给还要给得好,去吧,后厨里捡几样温补的菜送过去。”

    小二哥被稀里糊涂说了一通,接着就跑厨房去陪着笑端送了一品羊肉锅上来。

    羊肉炖得喷香,肉也嫰得紧。

    杜家?人都看在眼里,唯有一个郎氏,满心满眼都在许久不见的儿子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这个。

    她进门就拉着儿子左看右看,一会儿说他瘦了一会儿看着他的掌心说怎么有茧子了,最后才问他李二少爷在哪里。

    楚韵这边,她也就刚进门笑了两句:“老三媳妇你也回来了,好啊好啊。”扭头又?跟和宝一起?坐了。

    楚韵和杜容和前脚扯虎皮,后脚李佑纯就知道了,一个中午愣是没敢出去吃饭,自?己关了门在家?里也叫了只烤鸭吃。

    他人没来,杜容和眉都没皱一下?,道:“娘来晚了,他身上有急差,刚陪着喝了两杯酒已先走了。”

    郎氏大失所望,但人家?的急差多半是给老主子做事她也不好说什么,遗憾道:“日子还长,总有缘吃饭,他既走了,咱们自?家?便松快些,你过来靠着娘吃这顿饭。”

    杜容和没法子,只能陪着一起?坐。

    杜容锦杜容泰两兄弟都被冷落在一边,郎氏一个眼风都没扫过来,还好这两个人也不太在意老娘抽风,听到李二又?走了也没多嘴。

    李二是老三认识的,做兄长的多问反而显得居心叵测,杜容泰带着杜容锦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儿招呼两个侄女儿,笑着说她们又?乖了,漂亮了,问在外头好不好玩。

    杜薇杜韶挨个发自?己在外边买的鸡零狗碎的礼物,什么泥塑猴子,粗布做的荷包,收到的好看不好吃的喜糖等等。

    楚韵在一边坐着,看着几个小的互相送这些不值钱的礼物,再看桌子上的敬菜,一下?就回神?了。

    奶奶的,他们这是被小看了啊?

    旗人送礼不是这么送的,越尊贵反而越不好,意思是你是客,咱们亲疏有别。京里人打交道,纵然?八辈子不相干,见面了也得往亲兄弟上扯,哪有头回就客气的呢?

    她头回去李家?,李佑纯都是和他们交换的便宜的下?饭菜。掌柜的送来的一品羊肉,一下?就打眼起?来。

    楚韵看了眼衣衫整洁的小荷老师,心里像被锤了一拳,一个饭店老板都这么轻视他了,那他在自?己本身的族群中又?会受到什么对待呢?

    杜容和嘴里在回娘的话?,余光时不时往楚韵身上跑,看她盯着敬菜眼神?从茫然?到清醒,嘴角扯得更开了。

    他在外头走惯了路,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的待遇跌了一截。

    楚韵在看郎氏。

    郎氏对和宝一如往常,在她心里她的几个宝就没有不好的时候,若是有就是有人刻意中伤。

    楚韵就放心了一点?,太太再坏她也是小荷老师的亲娘,一个不得父母喜爱的人,终究是可怜的。

    杜容和看她这么紧张,心里倒愿意让皇帝当着楚韵的面亲自?给自?己一个巴掌。

    其实,他没想过要把场地都占了,无非是怕拜高踩低的生意人不愿意给挪地方?,所以先抬了个价。

    杜容和最初还想过店家?或许只舍得一个包厢,现?在给了一个院子都算赚的了,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京里这些人会怎么看自?己,杜容和在跪小黑屋那晚就想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但他心里也不是没想法。一个习惯了吃肉的人突然?改吃素,不管决心有多大,也会想念肉味。

    尤其,他除了下跪的那晚之外就没有吃过素,因为,很快他们就溜到大王庄去了。

    在京郊,没有人比杜三爷楚奶奶更尊贵,周围人都捧着他们,李二待人也客气,所以杜容和也就没有尝到“身份大跌”的落差。

    楚韵看他跟在郎氏身边笑着说话?,趁着添茶的空儿,附耳过去悄声道:“你没有做错事,我也没有,咱们都要把腰挺起?来,满福楼看不上咱们,下?回咱们不来了呗。”她转转眼珠子又?道:“这顿咱们也不给钱,记在你爹账上!”

    杜容和看她义愤填膺地说着话?,笑着点?头,小声道:“好,不来了,不给钱。”

    楚韵松了口?气,看他陪着太太说了半天话?都没吃上,就站起?来给郎氏、两个嫂子、几个侄女儿各包了一个鸭肉卷儿,最后才包了一个都是脆鸭皮和黄瓜丝的卷儿送到杜容和手?上。

    杜容和看她为了要送自?己一个卷儿,送了满屋子人卷儿,身上最后一点?不痛快也散干净了。

    他吃着烤鸭想,难怪人要成婚,成婚就是找一个能够说知心话?,能够分担痛苦的意中人。

    能够分担痛苦,这点?太重要了,它能让人把黄连水喝出一点?甜,让人甘愿。

    郎氏吃着烤鸭,笑着夸楚韵懂事了,接着又?转着眼珠子看了下?周围,问杜容和:“你爹呢?”

    杜容和擦着手?笑,半只鸭子都吃了才想起?人来,这也太迟钝了,他拧眉道:“儿子在胡同里等了爹许久都不见他踪影,这边李二少爷又?催得急,儿子只好给他留了个话?头先走了,儿子再叫两个人去家?里和胡同里寻爹。”

    郎氏听得半真半假地上火,小声跟杜容和咕哝:“他不知道怎么了,撞了鬼似的,你在家?吧他要说你,你走了他又?念得慌,一大早就起?来,穿了新马褂新靴子说要去接你,接这么半天人又?不知道接哪里去了!”

    杜容和连连点?头,道:“我们是亲父子,亲父子都是这样,娘不说儿子也知道。”

    郎氏看他神?色不似做伪,吃完了手?上的鸭子就停了筷子还拉着人一起?等。

    等了半天始终不见人过来,反而跑腿的小子说:“老爷骑着马往家?里去了。”

    郎氏看菜都要凉了,便做了个主道:“吃吧,老爷想是有事,咱们娘儿几个先吃,等他来了再治一席菜陪着也就是了。”

    魏佳氏听到这里抬头道:“娘,还是等爹一起?来吧,谁家?也没有一家?之主不在,儿子儿媳就动筷子的礼。”

    郎氏本来拿不定主意,一听儿媳妇这么说了,立刻拍桌道:“你爹仁慈,哪能让咱们为了他挨饿?”说着自?己又?夹了一筷子片得薄薄的鸭皮,包在面皮里小口?往嘴里送。

    她一吃,孝子贤孙自?然?也要跟着吃,不然?不就坐实了太太失礼吗?

    楚韵巴不得早点?吃完早点?回家?躺着睡大觉,两只手?都忙得蝴蝶似的上下?翻飞,这个时候烤鸭味道已经跟现?代的很像。

    鸭皮都烤成金黄色,鸭架子照样用酸萝卜熬成浓浓的白汤。

    几个孩子在家?吃的都是从外头打包买回来的,始终不如店里新做的好,两桌子人很快就吃完了三五只鸭子。

    郎氏只吃去了白肥油的鸭子皮,慢条斯理地吃了有五分饱,停了筷子看杜老爷还没来,真有些上火了,这会儿跟一旁的孙婆子吐了句真话?,道:“老爷始终是包衣,不如郎家?尊贵有礼节,瞧这事儿做得,一点?儿规矩没有。”

    孙婆子哪里敢接这个话?,只低着头一个劲儿说鸭子香。

    吃完了饭,楚韵拉着人就要开溜,这时别说郎氏,就连大房二房都以为老爷今儿有事不来了。

    四?下?一合计便溜得个底朝天。

    大家?也想不到三房有这个胆子不请自?己亲爹。

    楚韵和杜容和真有这个胆子!

    所以杜老爷在胡同里扑了个空,又?在自?家?扑了个空,好不容易挺着身子骨跌跌撞撞地来了满福楼,下?了马第一句就问迎客的小二:“李二少爷在吗?”

    小二哥知道杜家?人?*? 是拿的李二少爷的帖子来,至于李二少爷人来没来他就不知道了,有钱人都喜欢微服私巡,他不好说没来又?不好说来了,唯有含糊着告诉他:“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呢?杜家?人吃完饭走都走了!”

    杜老爷脑子一晕,浑身像被雷劈了震个不停,他大惊失色道:“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就走了?他们没说要等什么人?”

    他当爹的都没来,小辈就敢吃饱了回家??

    小二愣了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那头给杜家?桌上送羊肉锅的小二走过来解释了一遍,笑眯眯道:“来的是杜老爷吧,杜三爷在屋子里等了半天不见老爷过来,叫了好几个人去寻,太太让先开了饭,给老爷留了一席菜,说要是老爷过来,就让老爷用点?儿,要是没来,就让咱们送到杜家?去。”

    小二说到这里就问他:“杜老爷,您是在这儿用还是打包带走?”

    杜老爷就剩一口?气了,听到这里直接往后一倒,几个狗腿子连抬带抢好歹先把人扶进院子里歇着。”

    杜老爷在里头喝茶顺气,再一看账单,直接气昏过去了,晕倒前嘴里还道:“——逆、逆子!”

    跟着他的跟班儿在外头跟小二唠嗑,听见这蚊子一般的叫声,还问小二哥听清楚了没。

    这小二还不算太笨,看杜老爷跑得嗓子冒烟儿都没见着儿子也没吃上饭,闷声闷气道:“许是在夸杜三爷做事周全。”

    杜老爷早上刚说了这个,跟班儿连声道:“对对对,指定是这个!我们家?三爷三奶奶那可真是——孝到家?了。”

    第087章 略吃小瓜

    杜家人笑着?回了杜家仍是没有见到?杜老爷, 再听?守门的婆子一说杜老爷往楼里去了,一群人脸色就都变了。

    魏佳氏扶着?婆婆问她要怎么办?

    郎氏骨嘟着?嘴不出?声,还是杜容锦掉头说自己去把爹带回来, 到?时候全家给他磕头请罪。

    郎氏听?到?这里就伸手把儿子拦下来, 嗔怪道:“锦儿, 外头风大, 你不在家养身体多练身手, 跑出?去吹冷风做什么。那头又不是没人伺候, 还用得着?你去做孝子?”

    说着?, 就带着?一家子人进去了。

    楚韵冷不丁感觉自己又吃了个瓜。

    她还以?为郎氏跟杜老爷如胶似漆几十年呢, 怎么这会儿细看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杜家院子里就这么大,郎氏没走几步就把子女安顿好了,她冷着?脸回屋就倒在床上叹气?,吩咐妈妈儿弄热奶过?来补身。

    妈妈儿领命而去, 屋子里剩了郎氏一个人, 她又忍不住爬起来坐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

    她老了,一笑眼角皱纹就出?来了, 但在同龄的姐妹妯娌中, 自己的脸仍是最?美最?年轻的。

    这都是因为外头看着?是她顺杜老爷, 实际关?起门来都是杜老爷顺她,——是她的姓氏和出?身把整个杜家往上抬了一截,有娘家做靠山的好处就在这里。

    郎氏在杜家过?得好,对丈夫也不是没有感情,但她还是有不顺心的事,还是偶尔会想起自己在郎家的大院子。

    郎家院子里有假山有阁楼, 人从大门进到?她的闺房要过?五六道门。

    伺候她的嬷嬷说,这个都是少的, 以?后她还会进宫门,几十道门一重一重地开,那个才叫庭院深深。

    来了杜家以?后,这个希望就彻底破灭了,郎家只是二进的宅子,过?三道门就能?看见她的院子。

    郎氏不爱出?门也不只是因为自己腿瘸,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嫌家里门少,走一会儿就让她想起在娘家的好日子。

    门是一桩不顺心的事,还有杜老爷时不时在行为举止间露出?那种小门小户的低贱之态,也是一件让她不顺心的事。

    像今日,丈夫就很低贱。

    郎氏看他带着?瓜皮帽穿着?马褂出?门接个儿子都能?颠三倒四接个三五回,还没接着?就觉得丢脸。

    她不是不知道丈夫不愿意儿子去打?仗,可能?是太爱儿子,太舍不得儿子了吧?

    但满人的天下不就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吗?

    而且,要是他真的不想让儿子去,为什么不找她母家呢?郎家在军中也有职位,这次打?仗,她的几个侄儿原本也要跟着?父亲一起去,后来她大哥在外头奔走好几日,费了不少功夫后也把其中一个换了下来。

    丈夫为什么不去求大哥,反而眼巴巴的盼着?老三回来,想让他把大哥弄下去呢?

    她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老爷还是看不起郎家,看不起郎家的血统!

    这么多年了,他们生了那么多孩子,孩子的孩子都要长大了,他还是打?心底里看不上满人。

    究竟为什么?郎芝香想不明白,如今是满人的天下,满人富有四海,他们的子孙不用努力就有收获,上了战场就有军功。

    到?底是哪里让老爷不满意呢?

    喜鹊端了热奶进来,笑道:“太太,喝吧。”

    郎氏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茫然地叹息:“或许是杜家的血脉就是这么低贱吧,不然怎么会看见郎家就躲呢?”

    喜鹊从小伺候她,把太太当做半个娘看待,娘心里想什么女儿都知道,她吓得跳了起来,恨不得伸手去捂太太的嘴,就怕外头的丫头婆子听?见了跑出?去说闲话。

    最?后,喜鹊才从嗓子眼挤出?了话,道:“太太,或许是有些人看见尊贵的人就自惭形秽,窘迫得不知道该怎么交往。”

    郎氏听?她这么一说,自己闷头想了半天,道:“郎家又不会吃人,他怕什么?”

    他怕什么呢?郎氏喃喃地问了一句,想着?晚上等老爷回来问他一问,再劝一劝他别跟郎家人较劲。

    郎家是天,杜家是地,天地又不会倒转,他再自惭形愧也是没法子的事,为什么不放宽心呢?

    喜鹊这回就不说话了,打?心眼里觉得这两?口子怪,看着?亲热,愣是一点儿知心话不说。

    或者说老爷压根不和太太说!

    喜鹊觉得,有些话不让太太知道反而更好,这么一想,她打?了个招呼就溜到?三房帮忙收拾屋子去了。

    楚韵略吃小瓜,回去想躺着?歇一会儿,结果一时半刻也没得闲,胡同里的宅子都旧,卧室修得小,除了床榻、两个衣柜就什么都放不下了,人一走就容易朽坏。

    一个多月不住,屋子里就有味了。楚韵自己收拾卧室,何?妈李叔收拾另外几间屋子。

    ——回来她们就发现三房的院子让人用了,听?喜鹊说是月姐儿和荣姐儿上个月就被?挪到?这头来念书了。

    这还是杜老爷吩咐的,说这头地方大,总之老三一家不在,用一用也没什么。

    用一用确实没什么,但楚韵就觉得杜容和在杜老爷这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人还没真走呢,家里已经没他的屋子了。

    虽然他们如今回来家里还照样给他们挪屋子,真认真说起来,里头的差别大了去了。

    楚韵边铺床边问杜容和:“该不会你爹放弃你了吧?”

    如果是真的,这说起来就是喜事了。

    杜容和对杜老爷的了解比楚韵更深,他摇头道:“他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咱们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屋子他能?拿走、钱财他也能?拿走,父母在无私财,不分家这么住在一起就是这样。

    子女就得缩着?脖子做人。

    但要说这个爹不好,杜月和荣姐儿日日在宽敞的地儿念书,郎氏也落个清静日子,院子里风平浪静哪里不好呢?只能?是你杜容和不愿意让亲娘清静,不愿意兄弟姐妹长进。

    这就是个哑巴亏,跟他把妻子在家中慢慢变成一个坏人的招数一样。

    郎氏呢人傻,平时老爷说送这个什么她就送什么,牛脾气?一起来马上就要翻脸,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一翻脸坏人就做定了,杜老爷又挺着?腰子出?来做和事佬。

    日子一久,人人都不喜欢郎氏,她就只剩丈夫一个可心人了,所以?什么事都跟杜老爷说,连着?郎家那头在杜老爷这都没一点秘密。

    楚韵冷笑:“要不是大爷突然要打?仗去了,咱们真回来了,这屋子挪得也不会这么痛快。”

    杜容和嗯了一声,叹息道:“其实我不介意她们在这头念书,姑娘家能?在家里留多久呢?他以?为我会为这个争,真是小看了我。”

    杜老爷也是今天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儿子。

    以?前杜容和是家里最?乖最?听?话的儿子,他从来没这么胆大包天过?!

    他已经?变成了第二个二姐!

    杜老爷躺不住了,挣扎着?爬起来后,到?底叫了顶软轿,两?个小子把他支进去躺在浅蓝色的靠枕上,身旁放了两?个圆肚子大木盒,里头都是打?包的烤鸭什么的。

    杜老爷这会儿胳膊都还有些抬不起来,只能?歪在榻上静静地闻着?盒子里传出?来的饭菜香。

    香味很淡很淡,但杜老爷胃里一阵翻涌。

    这是剩菜的味道,他做了几十年杜老爷就有几十年没吃过?剩菜。

    上回他吃剩菜是什么时候?

    杜老爷努力地想着?,快到?家门口了他才想起来。

    是三十年前在郎家!郎家兄弟让他吃了妻子碗里剩下来的两?个煮饽饽。

    那是粉条猪肉馅儿的,咽了这两?个煮饽饽,往后三十年他都没再吃过?粉条和猪肉。

    第088章 通通记在他账上

    杜老爷嗅着剩菜味, 脑子里转啊转的?就转到自己这桩婚事上去了。

    他瘸了脚,上不了战场了,也找不着好人家的?姑娘做媳妇, 媒人介绍来的?都是歪瓜裂枣的?老姑娘, 甚至还有拖儿带女的?寡妇。

    杜老爷在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娶一个满人姑娘扬眉吐气。

    可?这满人姑娘又不是大街上的?萝卜随便就能找到, 人家好几代人过的?都是关起门互相联姻的?日子, 看到汉人就跟看到一只脏臭的?灰老鼠似的?, 挥着鞭子就要?打过来。

    带着汉人血统的?旗人, 大家脸色要?好看许多, 甚至能混在一起称兄道弟, 但要?说到婚嫁,依然?是上三旗一个圈,外八旗一个圈。

    杜老爷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有个汉籍满人的?郎家在城里四处招风, 非说自己祖姓钮祜禄, 他观察了一两年,看没人把郎家抓起来砍了, 自己心里也有点信了, 接着就整日在郎家宅子外转悠, 想?娶人家家里的?姑娘。

    杜老爷以为娶郎家的?姑娘会?容易一点,祖上是满人现在又不是了!

    有贵人做媒,郎家最后也只把瘸了腿的?郎氏嫁了过来。

    郎氏从少女时就生得美?貌,一点轻微的?腿疾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美?,甚至还更添风情,床上怎么摆弄她都没法子拒绝。

    这个念头在新婚夜就大打折扣, 这个娇小姐在床上第一句话就是——青天大老爷,我本该在深门大院做贵妇, 怎么就落到你这粗汉子手里了?

    接着就把杜老爷挠得满脸花,然?后钻到嬷嬷怀里去了。

    当时伺候郎氏的?嬷嬷还是喜鹊的?娘孔春花。

    孔春花是汉籍满人的?奴才,身份下?贱,但她也拽得用两只鼻孔看人,好像就是满人的?狗也比他杜老爷尊贵。

    这个极为厉害的?老婆子,两个膀子比烧火棍都粗,直接就把杜老爷这个姑爷扯出?来推到厢房去了。

    杜老爷是回门前跟郎氏圆的?房,——拖到这里已经不行了,不然?郎老太太问起来她没法子交代。

    到了郎家后,杜老爷就跟郎家人露了些口?风,结果郎家老太太一个字也没说闺女,郎家兄弟还给他端了郎氏剩下?的?煮饽饽让他吃。

    杜老爷从这就知道,要?想?自己做大王,这个家里就不能有小王。他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宫里那么忌惮蒙古那头的?嫔妃。

    大家都是男人,容忍不了妻子一家在自己头上拉屎。

    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个,回去后就想?着再尊贵不也是他杜家的?女人了吗?女人天生就向?着男人,只要?郎氏向?着他,郎家想?插手也没法!

    接着,两个人孩子一窝一窝的?生,生得越多,杜老爷就越有一家之主的?感受。

    他常常搂着大肚子的?郎氏笑:“老爷疼不疼你?咱们家干净得雪洞似的?,一只母蚊子都没有,你再看看大哥大嫂呢?”

    郎氏迷失在他的?温柔乡里,逐渐把一颗心都放到他身上来了,慢慢的?,她习惯把什么话都跟他说,而不是先跟娘家人商量。

    即使她骨子里仍瞧不起自己的?血统,但她也已经是杜家人了,——郎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这个蠢笨的?女儿密切往来,似乎都快忘了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

    杜老爷从吃人剩饭的?大头兵变成了救了贵人的?忠义之士,他的?儿孙跟爱新觉罗有了“更密切交往”的?机会?。等?到娶了郎氏,杜家地位就更高了,胡同?里没人再敢轻视他,轻视他就等?于轻视他背后的?郎家。

    杜老爷还是不满足,他想?往上爬得更高,高到郎家人见了他只能躬身请安,高到沈阳的?杜家再也不敢打趣他的?祖先是满人的?走狗,而他杜淳风也只是个吃软饭上位的?男人。

    杜家,三房的?院子终于收拾好了。

    两株罂栗花楚韵也找了地方种着,她怕哪天真遇上什么事,自己打是打不过的?,也就只有指望这些东西了。

    杜容和躺在自己喜欢的?躺椅上头,看着海棠花树轻轻地摇,楚韵的?两株罂栗花仍跟向?日葵似的?种在海棠树下?头。

    这两棵树长得实在繁茂,楚韵捧着碗何妈做给她的?芝麻汤圆,拖了个小板凳坐着边吃边看。

    她道:“以后咱们搬走了这两颗树也一起挪走吧。”

    杜容和怕这么大的?树挪了活不了,道:“难不成还千里迢迢送到金陵去,山山水水的?它怎么受得了?”

    楚韵道:“有我在不会?让它们死的?,再说真死了,心爱的?东西死在自己手中也比毁在别人手里强。”

    说着,她就把芝麻汤圆递给杜容和,让他拿一会?儿,自己溜到海棠树底下看这个树如果要?挪还怎么挖才不会?把树挖死。

    杜容和被人当个托盘小厮,闭着眼躺在摇椅上没敢动了。

    两人在这头想?着搬家的?美?好生活,那边杜老爷已经被人扶着进了家门。

    喜鹊再次溜过来叫这对刚回家的?小夫妻去给老爷磕头时,一进门就见着三爷在吃三奶奶剩下?的?半碗汤圆。

    喜鹊拽着何妈的?手眼珠子都鼓起来了,小声问:“妈妈儿你怎么也不多做点,看咱们三爷可?怜得!”

    何妈白?眼都翻上天了,一撇嘴道:“还不多?厨房做了一整锅都没人吃!人家就爱抢一碗怎么办?”接着又上下?扫她一眼道:“太太给你说人家了吗?即便没说,你就没个喜欢的?人?”

    喜鹊:“……没有。”

    她今年都十六七了,还没找着好人家,郎氏说要?给她在下?人堆里留一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喜鹊也愿意,但胡同?里污猫皂狗的?事太多,她既不想?嫁给主子也不想?嫁给奴才,所以在感情上一直是个呆瓜。

    但再呆被何妈这么一点也明白?过来,脸立刻红了,但还是咕哝:“我这辈子才不会?吃口?水饭!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吃!”

    何妈都懒得理她,道:“你来做什么?”

    喜鹊把老爷回来要?他们过去请安的?话说了一遍,何妈想?起正院那么点大的?屋子要?站那么多人就不痛快,道:“你先去请大房,再去请二?房,他们挨个去过了,我们再去,又不是死了人全家祭祖,这么多人去做什么?等?着上坟怎的??”

    打发走喜鹊后,何妈就过来把事跟楚韵和杜容和说了一遍。

    杜容和道:“过去就得跪着给他磕头。”

    他跪习惯了对这些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楚韵不愿意啊,这老杂毛谁啊,她连皇帝都还没跪过,就要?让他跪这老杂毛!

    她连见都不想?见这个贱人!

    楚韵眼珠子一转,道:“妈妈儿,我不想?跪那老杂毛,指不定他待会?儿还要?使坏,你去胡同?里溜达一圈,把大姑娘小媳妇都带家里来坐着吃茶。”

    何妈老奸巨猾,她想?了想?自己亲自出?门恐怕要?被太太老爷事后一叉,直接就跑到黄太太常带着女儿洗衣服的?那堵墙边咳嗽两声,大声道:“哎呀,你说陆五?这个我知道,他们家邪得哟!——不行不行,我不能说!”

    黄太太这回没洗衣裳,她也躺在树下?请了个小丫头捶腿。

    一边享受一边想?着孙子怎么还不回来。

    但又张不开这个口?去问杜容和,——人家每个月都给了黄家不少养家银,每个月也有商人带了儿子口?信回来。

    会?不会?一问这个话,这份养家银就断了?

    一听陆五,黄太太就诈尸般跳起来了,这下?有借口?往杜家去探口?风了。她擦了手带着这个新买的?丫头就往胡同?里蹿,一路上东家敲门西家念经,不到一刻钟,杜家门口?就来了许多太太。

    大家都竖着耳朵,大包小包地提着果子糕儿的?要?往三房钻,想?听陆五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些日子城里城外都传遍了,说是他们在郊外遇见个凶案,案情十分惊险,听说杜三爷和杜三奶奶差点被郊外的?夜叉活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些人都让何妈留下?来吃果子吃糕了。

    杜容和看了就偷笑,知道何妈和小韵是怕杜老爷回来后要?打杀人,故意把奶奶太太都留着做保命符。

    做爹娘的?打儿女都是这样,关起门下?死手,但凡有个外人在多少气都得往肚子里咽。

    楚韵让小荷老师进屋大姑娘似的?躲着,自己在外头跟这些太太奶奶打牌,吃瓜,说闲话。

    至于杜老爷发出?的?磕头邀请。

    楚韵表示:——宾客盈门,老爷贤媳实在走不开呀。

    正院里,大房拖家带口?地来了一趟,二?房也拖家带口?地来了一趟。

    杜老爷大腿骨磨得生疼,膝盖更痛得发抖,他要?脸,不肯露丑态,白?着脸坐在椅子上,仍不肯放下?慈父的?脸面,挨个儿跟孙子孙女们说话。

    杜家小孩儿一个两个都往爷爷身上跳,口?水舔得他满脸都是,杜老爷人都快被压去阎罗殿了,手上还拍着孙子们的?背笑他们“小猪儿”。

    等?一茬一茬的?孩子走得一干二?净,杜老爷彻底动不了了,只能支着脖子跟郎氏说话。

    他想?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怎么自己爷们儿都没来她就开始吃了呢?

    郎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先吃一顿饭又不会?少块肉,她更担心老爷看不上郎家的?事。

    郎氏娇嗔道:“老爷,你是不是不想?老大出?去打仗?你要?是这么想?,何必等?老三回来呢?要?是早跟郎家说,这会?儿老大媳妇都又怀上了。再说郎家门第比杜家高也不是一天两天,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你怎么还想?不开呢?去说两句软话又怎么了?我刚嫁进来时,你不是每天都伏低做小地说软话吗?这会?儿怎么不行了?”

    杜老爷唯一的?念头是,真想?把郎氏毒哑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张嘴,什么事都会?说出?刺人心窝子的?话。

    杜老爷憋着气不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要?骂人,这么一憋,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郎氏再笨也看出?他不舒服了,不过她以为这是饿的?,马上就叫来跟着他的?小子问老爷吃了没,小子说老爷想?着家里,不喜欢一个人在外头吃。

    郎氏就喜笑颜开地吩咐喜鹊把满福楼的?食盒打开,想?着自己多少陪着他用点儿。

    杜老爷冷不丁一闻见这个味儿,被恶心得直接吐了一地。

    郎氏吓了一跳,赶紧捧着水让他漱口?,眼泪汪汪地问:“老爷,究竟怎么了,要?不要?请个大夫回来?”

    “不要?紧,就是有些晕轿子,我歇会?儿就成。”杜老爷知道自己是心病,看大夫没用,他看着她焦急的?神色直摇头,漱了口?也不提她为什么不等?自己的?话了。

    他不再企图跟郎氏说知心话,他宁愿他们夫妻就这么貌合神离地过一辈子!

    郎氏听他这么说竟然?也肯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慌,总感觉丈夫有什么话没跟她说似的?。

    杜老爷直接截过话头,转头问道:“老三一家怎么还没来,我还有话想?要?问他们。”

    喜鹊离了八丈远在门口?大声道:“回老爷的?话,三爷三奶奶屋子里来了许多贵客,都是胡同?里的?老街坊,她们都拉着三爷三奶奶不让走。三奶奶说,请老爷派几个人过去把那些小蹄子老蹄子都撵走,她一个小媳妇实难把一屋子人都推出?去!”

    郎氏倒是想?去撵人,杜老爷浑身一个激灵,愣是跳起来说了句:“谁也不准去!”

    要?是郎氏去了,他这个当就上定了!

    郎氏对丈夫这个反应二?丈摸不着头脑,又凑过来轻轻给他摸着胸口?顺气,道:“不去就不去呗,怎么生怎么大的?气呢?”

    只有杜老爷自己知道,——这个手段他太熟悉了!

    人家一屋子人玩得好好的?,他为了让老三一家过来磕头,就愣把街坊邻居都赶出?去,这不是让他和街坊结仇吗?

    即便不结仇,名?声也会?受到损害,得多厉害的?爹才会?这么对儿子儿媳?

    杜老爷生平最在乎的?就三个东西,名?声、权势、金钱。

    少一个都是在他心口?插刀。

    杜老爷越想?越气,实在没憋住喉头一甜,怕被郎氏看见,他又悄悄咽了下?去。

    他道:“拿点儿好吃的?好喝的?送过去,让他们慢慢玩,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都能见,好好待客才是正理。”

    楚韵听见喜鹊这么说,毫不客气地道:“那就来六包沙琪玛吧。”

    胡同?里的?太太嘴刁,一个个都爱吃加了葡萄干的?沙琪玛。

    这东西贵得惊人,想?到自己和小荷要?攒钱买房搬出?去,楚韵更不想?多掏一个子儿,就通通记在杜老爷账上。

    子债父偿嘛,该他给!这个贵,她可?舍不得这个钱!

    第089章 二姐下落

    一屋子过来听故事的姑娘媳妇戏听得过瘾, 吃也吃得过瘾,走前一直夸楚韵大方。

    唯一让人心烦的就是杜三爷太小家子气,一直躲在帘子里不冒头。

    大家都是成了婚的姑娘, 难道还能吃了他?出来让她?们看看怎么了?

    杜容和怕被人扯出去猴般戏耍, 最后是跳窗溜到二哥院子里去的。

    何妈一直把人留到快吃晚饭才放人出去。

    胡同里逐渐传来饭菜香, 郎氏又派人过来了一趟, 丫头手上?提着大食盒, 中午吃了大荤, 晚上?做的就全是清粥小菜。

    丫头跟他们说郎氏说这边灶上?空了太久不易冒然动火, 让明天祭了灶神再开火。

    黄太太在里头坐着一直没挪屁股,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楚韵一看就知道黄太太是想孙子平儿又不好开口问,女人不能问男人外头的事,就是男人惹了祸死在外头了,也只?有扶灵哭泣的份儿。

    楚韵问来问去的杜容和已经习惯了, 他现在什么都跟她?说。她?知道平儿是给杜容和去外边找二姐去了, 为?了快一点?儿走的还是水路。

    这一想,平儿走了好几个月都没个动静确实怪吓人的, 也难怪黄太太跟着担心。

    楚韵不好意思?地?拉着黄太太先开口, 道:“平儿前些日子来了信, 说赶着年?前回来,太太别担心,他在外头衣食住行都有三爷故旧照顾,吃不了什么亏。”

    黄太太听到这个话,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杜容和看着被丫头伺候得年?轻了五六岁,手上?老?茧都消了些的黄太太, 掀开帘子过去就叹气,道:“这回真苦了平儿, 等他回来,咱们得多给他一些银子,最好再给他找个媳妇。”

    楚韵嗯了一声?,小声?问道:“平儿真遇见采生折割了?”

    说到这个她?就哆嗦。

    杜容和把人搂过来先不说真假,反而温言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楚韵抽了口冷气。

    这东西?比现代在东南亚被迫烫面?要饭的人都吓人。

    她?打开饭菜,往碗里夹了一筷子油煸茄子,低声?道:“我在京里远远的看见过一次。”

    那会儿她?还住在楚东陵家那间窄小的耳房,日日天不亮就要起床买菜做饭,有天一大早,胡同里来了个老?男人在遛狗。

    旗丁只?管内城的胡同,外城穷胡同里就是闹鬼他们都懒得来看。

    这个陌生的老?男人很?容易就钻进来了。

    他人长得面?善,就是手里的狗看着很?奇怪,它比寻常的土狗体型大一些,前两只?前脚爪子也更长,奇怪的是它的后脚,两只?都很?壮硕看着有成年?男人的腿大,只?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棕毛。

    鼻子耳朵眼睛眉毛都跟人似的,脸上?也不长狗毛,还能唱戏作曲。

    清人爱狗,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大家呢也爱逗狗玩儿,胡同里许多孩子都溜过去看这只?狗,让它唱歌,——这个要给钱。

    楚宗保也偷了他爹三个子的酒钱拉着楚韵过去,这个钱人家狗主人不让唱,他们都是带着狗出入富豪之家,千金万贯唱一曲。

    楚韵听着就差点?吓尿了,她?马上?就想起看过的一个电影,电影里说的是一个变态把一个男人跟海豹缝在一起。

    她?觉得这只?狗就是这种玩意儿,拉着楚宗保不要命的跑。

    事后楚东陵知道了,连夜给祖宗上?了一屋子香,甚至破天荒请楚韵吃了碗胡辣汤和放了大块猪肉的荤面?。

    胡同里没多少人认字,也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仿佛人一辈子就是为?了吃饭睡觉生孩子。

    楚东陵怕这些人再来,满胡同人还让孩子跟着玩儿,就挨家挨户敲开门跟大家说这个叫“采生割耳”,拆了动物皮毛缝在人身上?,说是香火越旺盛的地?方这些东西?就越多。

    京里人人都有庙门要拜,香火能不多吗?

    而且要做这个狗都得从小孩儿抓,大人骨头硬了容易把身上?的狗皮撑坏,当然还有做成人老?虎人黑熊的。

    楚韵没看见那只?狗还不算太怕,唯一的印象是——古代太吓人了。

    一个人要活到老?死,疾病反而是最小的因?素。每天走在街上?都有人惦记你的心肝脾肺肾,打也打不过来,牙行多的是被拐走的姑娘男孩子,也没人去打抱不平啊。

    楚韵这头只?是无限感慨,偷听他们谈话的楚宗保却吓得起了热,从此看见狗就躲。

    杜容和那时候还没做包打听,他不知道这桩子事,这几年?宫里恨毒了这些有伤天和的毒人,京里打得厉害,也没再出过这种事。

    他一想自己头回去楚家胡同,路两边都探出脑袋来瞧。当时他以为?这些人是喜欢凑热闹。

    现在一想,杜容和觉得是误会了,人家应该是在看他是不是坏水种子。

    楚韵定定神:“平儿十五六了,他还能被拐走?”

    杜容和:“哪有这么大的狗皮给他穿?他能被人盯上多半跟二姐有关。”

    说着,他回屋把信拿出来给楚韵瞧。

    信是一个多月前寄过来的。

    平儿要在过年?前回来。但他在外头过的可不是什么好日子,这孩子自从登了船就病了。

    第二个月到了地?方养好了病,他还是住在庙子里跟和尚赊账差人送的信回来。

    平儿会说满语不会写满语,他寄过来的信都是狗爬式的汉字。

    这还是皇帝的家奴。

    楚韵一看就笑:“你们说要遵循满俗,依我看以后不要多少年?,满文说不好都得绝迹。”

    杜容和道:“总归不管谁占上?风,也少不了咱们一口饭吃。”

    平儿两边的饭都不想吃,他想吃杜容和的饭,活少钱多离家近,抬腿儿就能回家猫着。

    所以给杜容和做事,他一直很?用心,写信也是事无巨细地?交代。

    平儿说自己一路上?都在向金陵口音江苏口音的客人慢慢打听二姐的消息。

    打听消息也有讲究,不能到了人家地?盘上?再打听,而是要由?远及近由?下到上?慢慢问。

    杜容和跟他说过二姐的丈夫是个大官儿,平儿怕被人掐死说话用词一直很?小心,结果还真让他打听出一件事。

    船上?的人说这个道台婆娘死了五六年?,家里莺莺燕燕不少,可压根就没再娶什么大夫人。

    更别说什么京里人,道台原来的家仆全被卖了,如今家里伺候的都是他在任上?新买的本地?人。

    本地?人有的做的是雇佣工,大家逢年?过节都要回家,所以宅子里的话隔三差五也能传出来。

    平儿听来听去心里已经笃定二姐人没了,这一趟多半要白跑。

    但就这么回去也不好交差,等身体好了以后,平儿就租了套衣裳人模狗样地?溜到道台家后门上?,按着孙良教的那一套敲门、说话。

    门口没多久就钻出个描眉画眼的青衣小丫头问他怎么眼生。平儿鬼话说了一箩筐才把人哄住。

    那丫头又伸手问平儿要银子,手上?还拿着封写好的信。

    这时平儿就多嘴问了丫头两句,问能?*? 不能让他见二姐。

    那小丫头就用大唾沫呸他道:“狗肉不上?桌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下流种子,过来不说多磕几个头还想见道台内眷。”

    平儿是旗人,他从来没被奴才这么骂过。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带着瓜皮帽灰溜溜地?走了。

    他也没放弃,还想着什么时候翻墙进去看一看。

    要是人死了,就抓两把土回去给郎氏。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家男人大多死在沙场,尸首都找不着,祖母去世前都闭不上?眼。

    结果当晚他住的庙子就把他赶出来了。

    平儿在城里四?处晃荡都找不着睡觉的地?方,实在没法子,只?能挤到乞丐堆里混吃混喝,顺变等杜容和捎银子过去。

    这些热心的乞丐养了许多高壮的大狗,人要饭要累了就让狗去要,人家不给就放狗咬人,回回都一要得盆满钵满地?回来。

    平儿看着有趣,这些人又经常跟他说道台家的事,日子一久他都不想走了,还跟这些人称兄道弟起来。

    后来有一天,他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看到几个乞丐在挑跟他差不多大的狗,说“这个年?纪大些,只?能勉强多用两只?狗试一试。”

    平儿不是无知小儿,他走前杜容和把外头的骗局给他整了一大本书?,交代在路上?看。

    这些乞丐一说话,平儿就知道这些人想把他变成狗了。

    杀人容易,难的是毁尸灭迹。

    人要是没死那就没有尸体,事就好做多了。

    平儿尿了一□□,天一亮就胡乱跳了艘船往外跑。

    这只?船去的是苏州,苏州是温柔水乡,四?处都是绣房,平儿过去后找了个跑腿送生丝的活儿做些玩儿。

    ——他仍不敢轻易跑出来,怕被道台抓住做成狗儿猫儿。

    杜容和当时看到这里,心里就觉得二姐还没死:“一个死人不值得别人为?她?费这么大的工夫。”

    楚韵问他:“平儿那边怎么办。”

    杜容和原本想的是托个镖局什么的把人带回来,但平儿似乎不太愿意。

    平儿这回是托人带的口信,告诉杜容和他在那头找着二姐了。

    这姑娘快活得不得了,不知怎么从道台家钻了出来,接着在苏州顶了间小铺子做织纺。

    人家从五张织机都攒到一百张了,丈夫也换了好几个,都是年?轻俊秀的后生。

    第090章 三六九等

    二姐的事说到这里就完了, 来传话的也跟着经商的队伍回了南边。

    杜容和得了信没跟楚韵说,是心里不太信这个传话的,还?想着再等等看能不能等到平儿的手信。

    在大王庄他还?能稳如?泰山, 回来黄米胡同看到黄太太这样思念孙子的祖母, 那?些“再等等”的心思就散了。

    楚韵心里猫爪般难受, 她?很想知道二姐是怎么跳到苏州去风流快活的。

    这个事不一定真, 但她?倒宁愿是真的, 毕竟她?跟二姐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二姐惹出来的麻烦还?不至于她?盼着这个人死, 这一屋子人真要?死一个的话, 该死的也另有其人。

    楚韵思来想去都觉得二姐、道台和那?个采生折耳脱不了干系。

    杜容和也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怀疑这个道台当年跟二姐认识就有蹊跷,何妈以前还?怀疑过这就是个人贩子。

    但在大王庄他借着监督的身份问周围乡县借阅了不少乡志县志,什么有关这个道台的奇闻异事都没翻到,只有道台老家还?有人说他的孝子事迹。

    楚韵想着二姐年年写信回来的习惯, 道:“二姐当年的旧物还?在吗?咱们去翻出来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呢?”

    二姐离开家时杜容和太小了,她?的东西?家里还?有没有又放在哪里, 他也不清楚。

    杜容和道:“等会儿我去问问娘。”

    缩着脖子在外偷听的何妈这会儿插话道:“不用找, 二姐的旧物就在咱们院子里。”

    二姐从前的闺房后来都指名道姓给了杜容和。她?溜走时除了钱什么都没带, 杜老爷既在外是慈父,闺女的旧物当然不会丢。

    但他也不想见到这些东西?,郎氏也怕睹物思人,就把?东西?全收拾在箱子里锁起来了。

    杜容和之前是一个繁忙的光棍,成天?只顾着往家里搂钱,几个库房摆了多少箱子他也不清楚。

    何妈:“以前二姐的旧物多, 太太隔三差五就要?来拿件她?的衣裳走,人走了这么多年, 再贵的料子也禁不起放,衣裳都坏完逐渐丢干净了。就剩下几个大箱子的书,笔墨更容易坏,太太怕再坏了,从来不开那?个箱子。”

    放的日子越久,郎氏就越把?这头的东西?忘了似的,这两年更是半句话都不提了。

    何妈有过孩子,孩子走了以后她?也从来不提。一个母亲能明白另一个母亲,她?叹气道:“太太是怕打开看到的是一堆烂纸,要?是永远不去打开它看,那?它就能一直好下去。”

    楚韵一听就来劲了,她?感觉二姐的秘密越来越近了!

    问了何妈东西?在哪,就拖着杜容和过去了。

    二姐的东西?被放在抬楚韵进门?的花轿里。

    花轿停在第二间?库房的屏风后小小的一个,木头有些发乌,但上头雕了不少石榴花,看起来很精致,也看得出来放的时间?很久了。

    杜容和摸着上边大朵大朵的红绸花,道:“这个花轿是舅舅专门?找人给她?打的,郎家姑娘出门?都要?配一个花轿,郎家说是他们家姑娘是新人自然不坐旧轿子。”

    他们三兄弟娶媳妇用的都是这个花轿,娘传给儿子,不是旧,是血脉传承。

    只是其他两个哥哥屋子太小,放不下这个轿子,娘就一股脑儿塞到他这头来了。

    轿子里有两个大樟木箱子,箱子上上了把?黄铜大锁,钥匙在郎氏手里,何妈没有。

    杜容和用针往钻了几下,箱子就被打开了。

    楚韵惊讶地看着他。

    杜容和笑:“在内务府当差的人,谁不会干这个?”

    两个大箱子装的都是书,大部分都没有坏,杜容和伸手在书面上摸了两下,道:“爹娘果然疼爱二姐,她?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即便在家里再放几十年也不会坏。”

    他幼时念书也没有用过这么好的东西?,连纸都是写了正面写反面,用完了才许丢。

    可?见杜老爷为了养这个姑娘花了多少银子,难怪他对小荷这么狠。

    估计是在二姐手上栽疼了。

    楚韵轻手轻脚地在里边翻动,她?发现杜文并不是虚有其表的才女。

    这个姑娘满文汉文都学?得不错,她?的书箱里有各地的游记、风俗记,各个朝代的史记——虽然大部分都是野史,还?有许多医术和农书。

    这个姑娘爱恨分明。四书五经,她?念过,但自己没有留下。女德女训的书更没有了。两个箱子里唯一跟德行?有关的书是她?自己留下的一个英文单词——不驯。

    楚韵打开了不驯这本书,发现这本书是杜文逃脱指南,整本书用的都是中英满三语。

    这样要?不是同样会使用这三种文字的人,拿到东西?也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

    杜容和不会说洋人的语言,他只能连蒙带猜看懂六成,但文字本来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本职做的就是这上头的事,更加不敢小看。

    他道:“明日我去找几个洋人,问问他们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楚韵终于回了神,抓住他的手道:“……我先看看。”

    她?脑子差点?就转不过来了,还?想这姑娘是不是也是穿来的。

    但想来想去,楚韵最后还?是觉得不是,康熙幼年时代就有洋人师傅教导他天?文地理。

    杜文也不是普通的姑娘,她?聪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这里会写一两个英文单词,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

    而且,也没有道理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古代人就把?人往现代文明上拉,本来历朝历代都有陈胜吴广。

    杜容和跟着她?一起看,他没有想过楚韵看得懂洋人的文字,只是想着两个人一起猜猜看。

    楚韵在蜡烛上罩了块杜容和以前顺回来的琉璃,防止蜡烛倒下来烧了书,

    ——百宝箱内库万岁!

    杜文把?这本书起名叫《不驯》,但内容并不是她?骂天?骂地的日记,而是一本早期田野调查。

    书里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周围的人是怎么从各种各样的环境中成功脱险的。

    如?果让楚韵来起名字,她?会叫这本书《古代大逃亡》。

    楚韵想,虽然小荷老师不喜欢这个姐姐,但从局外人的角度看,这两姐弟在学?问上真有几分相似。

    ——都是学?者派。

    杜文甚至在每篇文章后写了自己的考察年份。

    楚韵在封面的“不驯”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年份,按照推算来看,杜文是从七岁起就开始提笔记录这本书了。

    楚韵余光扫了一眼杜容和。

    他已经是她?见过非常聪明的人,但杜文看起来也不比小荷老师差。

    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已经察觉到了亲爹的不对劲。

    这样的孩子,郎太太爱她?疼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都盼着她?活着也很正常。人都有爱才之心,何况是寄托了自己愿望的女儿。

    以下是杜文笔述。

    “我出生在一个旗人家庭,我的母亲从小告诉我,旗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群,而我流着满人的血,在旗人中身份也更贵重。不过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在黄米胡同这件事也难说。”

    “在我逐渐长?大后,怪异的感受越发明显。娘想要?我做妃嫔,但郎家兄弟姐妹们都跟我说——‘包衣只能趴在地上当哈巴狗儿’。虽然郎家舅舅对我很好,回头就打了兄弟们给我出气。但我依然觉得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这样的格格不入,是因为人分高低贵贱。在满人眼中,满人是第一等,旗籍满人是第二等,旗籍蒙人是第三等,旗籍汉人是第四等,包衣汉人是第五等,蒙人是第六等,汉人是第七等。这样来看,杜家是五等人,郎家是四等人。

    这是血脉决定的,从下往上走,难如?登天?,除非有人能换掉自己的血。但爹娘总认为我们本来就该混到第一等去。我真不知道怎么混,难不成竟是要?我要?了大清的命,让他登基吗?”

    “我不想做这些无聊的事。我心里也不认可?满人的秩序。我是个姑娘家,嫁人比天?大,姑且就按照嫁人的等级来分一分三六九等。

    在我眼里,第一等人是商人,商人经常出门?,嫁给他们有钱花,还?不用常常伺候丈夫。第二等人是落魄儒林,酸秀才志存高远又始终不得志,大多只能寄情?山水之间?。游山玩水是人间?一大乐事。第三等人是官员,姑娘家嫁过去只能做个管家妇,一生再难出门?。这三类人尚且可?嫁,剩下的便不值一提。

    至于爹娘看重的爱新觉罗,我认为是下等人,宫门?一入深似海,再出宫门?是枯骨。嫁给下等人,我宁愿现在就下地狱。”

    看完了这个楚韵终于笃定了,二姐确实?是古代人,不然她?在自己定等级时,一定会把?自己定成人上人,而不是让其他人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

    同时她?也知道了杜文为什么头一次成婚会跟着绸缎庄的少东家跑,对她?来说——这是上等婚,可?遇不可?求。

    过去后她?最初也如?计划般过得如?鱼得水,除了没料到男人会变心。

    至于她?选的第二任丈夫,也完美符合二姐的择偶条件,——寄情?山水的落魄孝子。

    他混上了道台,事业更上一层楼了,但在二姐眼里这支股票却贬值了,男人也跟着不值钱了。

    楚韵跟杜容和道:“说不定传话过来的真是平儿。”

    之前她?不理解二姐做事的理由,现在知道了一点?,楚韵想这确实?是二姐做得出来的事。

    这个姑娘从七岁就认为父母铆足了劲想让她?嫁的爱新觉罗是下等人,她?依然说什么都要?跑。

    她?真的认为这是折辱。

    楚韵想放声大笑,不管二姐做得对不对,但她?七岁时写下的这句话还?是爽到了自己。

    当然,她?不是针对爱新觉罗,她?是针对所有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