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地
白露,寅时,天穹未醒。
未月之后一连过去了好几场雨,夏月的燥也被雨给浇湿了,很快就入了秋。
秋后天气凉了些,萧楚几乎每天都睡神机营里,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府上的王管事给缠上。
萧楚脸上盖了本薄书,正躺在主位上小憩。
“主子,宫里的人来了!”
随着明夷一声大喊,萧楚脸上的书慢慢滑落下去,差点要碰到地面时被他两指一夹给接住了。
白露是祀前一日,他要随圣驾一同出午门,去往望仙台,在日月天坛进行斋戒。
萧楚打了个呵欠起身去了帐外,发现明夷已经备好马车,手里拿着马鞭冲他做了个口型:陈喜的干儿子!
萧楚看过去,他身边站了个狭眼的小太监,一见萧楚掀帘子出来,就匆匆上前说道:“侯爷,天子口谕,召您现在就去太极殿,随圣驾一同往望仙台去。”
萧楚道:“百官现在都在午门候着了?”
太监道:“回侯爷,都候着了。”
萧楚应了声,提脚就上了马车,还不忘热心地冲这小太监说:“这趟辛苦,捎你一程?”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说道:“不不不,侯爷您说笑了,奴婢不敢。”
“行,”萧楚放了帘子下去,打了下明夷的脑袋,“走吧,宫里还有个臭脚等我捧。”
明夷揉了揉头,一边挥动了马鞭,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撵着地面的砂砾往前驰去。
他幽怨地提醒了一句:“主子,你注意着点吧,我真怕你到了天子跟前也一口一个臭脚的。”
萧楚头挨着车厢睡了,懒得回他话。
马车停到武宣门前,萧楚下来自个儿进了太极殿,皇帝还没见着就又被一个老太监拦住了,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陈喜。
裴钰就站在他身边,目光冷冽地盯着自己看。
萧楚随意地作了个揖,说:“见过二位。”
陈喜也朝萧楚致礼,缓缓说道:“侯爷,陛下正在走卦,现在外头候着吧。”
他点了点头,刻意没去看裴钰,这反而叫裴钰有些在意起来。
自从萧楚把裴钰关了一夜之后,京中关于他二人的风言风语都快吹出花儿了,有说他们因恨生爱的,也有说萧楚求爱不得恼羞成怒的。
萧楚倒是洒脱,两眼一闭鸟事不管,反而裴钰这几日常常被人投以关怀的眼神,叫人觉得他真被占了什么便宜。
今天一见萧楚忽然爱答不理的样子,裴钰就更是窝火,若不是人在太极殿,他很想现在就揪着萧楚的耳朵问他要个说法。
萧楚像是猜到了裴钰想问什么,笑着说:“连着辟谷了七日,哪怕你贴着我,我也一点儿欲望都没有。”
言下之意,前几回都有。
陈喜听到萧楚这番话,轻咳了一声。
一直等到卯时,圣驾才动,除了萧楚和裴钰外,太极殿里还出来了个道士,正是礼部尚书邵玄。
大驾卤薄浩浩荡荡过了午门,百官在午门前叩首送行,萧楚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朱色官袍、蓝色官袍都跪伏在身后山呼万岁,声响震得人心撼动。
他在心底嗤笑了声,转回了身,跟身边的裴钰说话。
“梅党用什么法子引荐的这神棍,倒是把天子哄开心了。”
裴钰目视前方,答道:“邵玄,天子叫他邵神仙,白云观的道士,听闻这几日往御前送了几本道经孤本,这才得了青眼。”
“这年头,神棍也能当官了,”萧楚啧声道,“方才看到梅渡川他爹了,年纪挺大啊,半只脚进棺材了吧?”
裴钰冷笑道:“手眼通天,哪怕他死了,魂依旧在。”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梅党的根不在于梅知节,而在于这些抱团取暖的梅党势力,吏治的问题倘若不能解决,京州城永远都是长夜难明。
萧楚小声调侃道:“我记得咱们头回见面时,你说要砍下他的头,现在还作数么?”
裴钰这回没责骂他口出狂言,沉默了会儿,留下一句:
“作数。”
御驾到了祀门,按照礼法,天子需要为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上香,萧楚和裴钰就在祀门外的香炉边等着。
“二位大人,”邵玄挥了下拂尘,将手中的几支线香递给了他们,说,“和天子一并祈福吧。”
朱漆祀门前的青铜香炉里焚满了经灰,一阵秋风扫过就会吹出那些余烬的气味来。
萧楚往裴钰的香烛上借了火,点燃了手中的三根线香,面向祀门,随口说了句:
“在雁州成亲,就是这样拜天地的。”
裴钰放下香烛,没吭声。
良久,只听一声钟磬鸣响,二人对着古柳高槐,齐肩并站,攥着三线香弓腰拜礼。
几缕薄烟升入半空,缠绕到了一起。
***
望仙台建在京师内外城的交界之处,按照天子的旨意,中心的两重坛墙分成了“日”和“月”,也称日月天坛,可以吸纳天地灵韵,每年白露,天子领祁国万民在这里祭天、祈谷、求雨。
天坛中心摆着一泓圆池,从这里援引了天山上游的水下来,也就是五年前裴钰和孟秋所勘察水质的地方。
天子入了斋宫后,萧楚和裴钰今日便没什么事,待在了各自的静室中。
萧楚打了个坐,习武之人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最是了解,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一靠近裴钰就心跳加速,一远离就焦躁不安。
调整了半天,这心思也没掰正,萧楚烦躁地睁开眼,翻起身,打算溜出去走走。
天坛里可以活动的空间很小,况且身负着要职,他不能离天子太远,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地方可以去了。
他停在一座殿宇前,抬首望了望那块牌匾。
这地方叫祈年殿,鎏金宝顶蓝瓦红柱,一般是正月祈谷时的地方,秋祀便没有开启。
然而此时,殿门却渗开了一小条门缝。
萧楚狐疑着推开了门,里面的裴钰正巧回过身来,和他对上了目光。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怎么在这儿?”
“你来做什么?”
萧楚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随后背手把殿门给关上了,笑道:“打发时间,怎么了?”
他以为裴钰这么循规蹈矩的人,定然会乖乖在静室里打坐冥想,哪想到他也是个不听话的主。
“我也打发时间,”裴钰睨了他一眼,说道,“你该去守着斋宫,护好天子周全。”
萧楚摊了摊手,走上前说道:“这不还没开始么,天子身边就一个邵玄,难不成这道士还想谋逆啊?天子可是他的贵人。”
说话间,他顺手就靠住了裴钰面前的柱子,凑在他身边,调侃道:“听闻世外之人多修无情道,小裴大人跟别人有过肌肤之亲吗?”
裴钰瞪了他一眼,道:“肃穆之地,不可秽语。”
“那怎么了,我又不信这个。”萧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男人之间,这点事儿怎么说不得了,你不会喜欢男人吧?”
裴钰道:“我喜欢什么人,和你有关系?”
萧楚越逗他越乐,忍不住想上手揉他,伸到半空被他强行按捺住了,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边跟他胡扯。
“当然有关系,按雁州人的风俗,第一次亲吻的人都是要成亲的,小裴大人,你先前误打误撞亲了我,不打算对我负责?”
他谎话编得信手拈来,只想着调侃裴钰,可裴钰听了他这话,眼睛微微睁大,面色复杂地看向萧楚。
萧楚眨了眨眼,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真的?”
萧楚盯着他看,缓缓说道:“真的,小裴大人,我要嫁不出去了。”
裴钰慌了一瞬,赶紧低下头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你别把话说这么死。”
“哎呀,不行不行,我爹娘都很守旧的,要是被他们知道,我被人亲了还不跟人家成亲,我名儿都要从族谱抹了。”
“我没说不负责,实在不行,我……我去同你家人解释。”
他自顾自嘟囔了半天,萧楚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不忍着了,直接晃了晃裴钰的肩,把他唤回神来。
“裴怜之,该不会我继续说下去,你就要答应和我成亲了?”
裴钰还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意思?”
“谁会因为亲了个嘴就要成亲啊,”萧楚笑得揉了揉眼睛,“小裴大人,你怎么比雁州的小孩还单纯?”
裴钰终于意识到萧楚的戏弄,脸颊顿时起了一阵臊红。
他真的胡思乱想到了成亲的地步,甚至纠结了方才那一拜到底算不算成亲的礼节,被这么一戳穿,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他忍了忍,越想越气,手里的扇子直接就往萧楚面门砸过去。
“萧承礼!”
萧楚一惊,偏过头去,这扇子“啪嗒”一声砸到了他身后的金漆柱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你要杀我啊?”萧楚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小坑,说道,“用这么大劲儿,我要血洒祈年殿了。”
裴钰也惊愕了一下,手指蜷了蜷,盯着柱子上的那块凹陷看,像是没料到自己用了这么大力气。
他思索了半晌,忽然沉声道:“太轻了。”
萧楚道:“这还轻?我差点就没躲过去。”
“不是这个。”
裴钰从地上捡起折扇,手覆上了那根金漆柱子的纹路,停留在凹陷处,眉间蹙起。
“这柱子太轻了。”
第62章 秉烛
“祈年殿一共二十八根支柱,”裴钰手指在金漆上按了按,这坑洞旋即陷得更深,“四根钻金柱,十二根金柱和十二根檐柱,分别代表四季、十二月和十二时辰。”
裴钰敲了敲那根钻金柱,发出脆脆的响声。
萧楚也敲了敲自己边上那根,发出了类似的声音。
“听着也没什么不同。”
裴钰收回手看向萧楚,说:“再试试别的。”
两人把殿内东南西北四根钻金柱都听了个响,最后停在北边的柱子上,这一根与其他三根声音都不大一样。
“钻金柱用金丝楠木,”裴钰敲了敲,是闷钝的响声,“这根没有问题。”
“都是木头,这么讲究。”萧楚听得认真,指了指对过那根,说道,“我猜,这就是梅知节急着让邵玄来接替礼部尚书位置的原因。”
“猜得不错,”裴钰扇子往手心打了打,分析道,“每年立秋,望仙台都要赶在秋祀之前修整,我做过一段时间的监修,却没发现过什么猫腻,可见礼部被渗透得很彻底。”
萧楚接他的话说:“借秋祀的由头,偷偷替换这里的木料,每年能捞得不少。”
说罢,他朝北边的钻金柱抬了抬头,问道:“他们拿什么换的?”
裴钰道:“大概是杉木。”
萧楚啧声道:“太贪了,杉木值几个钱,天子的殿宇这么寒碜,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没面子。”
“不仅如此。”裴钰看向萧楚,面色有些严肃,“这里临近泷水上游,植被丰富,杉木虽比起金丝楠木价钱更低廉,却易遭虫蚁啃噬,方才这么轻轻一砸,就像纸壳一样,若是多下几场雨,恐怕……”
“会坍塌。”
他们同时说出结论。
这下萧楚表情也严肃了些,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秋后一连下过好几场雨,谁都不知道这岌岌可危的殿宇什么时候会支撑不住,倒塌下去。
望仙台在内外城交界处,建筑大多高大,一旦倒塌,外城的百姓都会遭殃,更何况天子如今就身在危楼中,每一刻都是刀尖上走。
萧楚道:“现在去知会锦衣卫,把望仙台的危楼都给封锁拆除还来得及。”
裴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没那么简单,萧承礼,大祁每年都会有秋祀,望仙台这些事情难道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
“小裴大人……”
萧楚忽然走近了些。
“一直没人发现,大概是因为往年没有像我们这般到处乱走的。”
但他,裴怜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走出静室,出现在祈年殿?
裴钰摇了摇头,道:“那也不可能,每年望仙台都会监修,不会没人注意到这些。”
“那我知道了,又是你们清流和梅党斗法,对吧?”萧楚摊了摊手道,“可惜我来京州不过五年,不懂这个。”
裴钰讽刺他:“五年时间,够你学的了。”
“没人教我呀,”萧楚不生气,反而凑近裴钰,满眼期待地看他,“你教过孟秋的,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裴钰最受不了他这眼神,嗔怪似地推了推他,小声道:“就简单说两句,学不会便不再教了。”
萧楚认真地点了点头。
裴钰于是收起扇子摊开手心,露出三枚铜钱来。
“收买我呀,三文钱会不会太少了?”
“蠢货。”裴钰骂了一声,继续说,“这代表本筹。京州两党分庭抗礼,此消彼长,天子的制衡之道能暂时维\稳朝局,但这太理想化了,两党相争,争的就是‘三权’。”
他扇尖点了其中一枚。
“我们先说财权,如今天子的心病就是国库亏空,京州的财库在梅渡川手里,而各地方州府又遍布了梅党的人,所以只有梅知节出面,才能收到税款,填充国库,这也就是为什么天子不敢碰梅党,他们对财库的掌控太大,从这一权来讲,清流输了。”
“其二是兵权,这一点你比较清楚。”
“挖苦我啊,小裴大人,”萧楚拿起第二枚在指尖转了转,解嘲道,“京营的兵权在天子手里,梅党和清流都碰不了,这算平局。”
裴钰收起手,继续说:“其三,五年前在槽岭,我提了改稻为棉的新政,最初天子大力推行新政,清流党在内阁的份量很重。”
“我知道,这五年你都在帮你爹做事。”萧楚故意说道,“裴钰,你爹不是个好东西。”
“对子骂父,则是无礼。”裴钰点了下萧楚的额心,严肃地说,“若是再说,便不必合作了。”
萧楚轻轻把他的手拨下来,道:“我错了。”
不过他的确觉得裴广不是个好东西,可偏偏这样的爹,养出了这么铁骨铮铮的裴怜之。
“梅党和清流竞争的核心,就在于财政两权,新政这一场较量中,梅知节输了,再加上望仙台如今的颓势,一旦被纠察出来,梅党很可能会倒台。”
而且还长得这样漂亮。
裴钰一边同他耐心分析着,萧楚一边不自觉地盯着裴钰看,看得有点恍神。
裴钰注意到萧楚走神了,冷不丁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你是不是长得像你母亲?”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裴钰见他不着调,脸色有点生气,“你到底想不想听?”
萧楚回过神,道:“我听着呢。”
裴钰收回眼神,说:“梅知节一定想靠秋祀自救,但他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们得找到线索。”
萧楚这才重新跟上了思路,他摸了摸下巴,推测道:“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就会用甜言蜜语,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当替死鬼。”
裴钰挑眉道:“心甘情愿?”
萧楚道:“礼部侍郎周学汝死了,望仙台的烂摊子没人接手,这个时候梅知节若是说,他要给一个道士白送银子白送官职,恐怕整个道观的道士都得还了俗跑来吧。”
裴钰说:“按照你这个说法,邵玄,是被梅知节骗来的替死鬼?”
萧楚说:“是,他是梅知节引荐的人,也是最可能被梅知节当作弃子的人。”
“邵玄再是蠢,也不可能白白背这个锅,死前一定会伸冤,”裴钰说,“梅知节要怎么堵上他的嘴,让他死得合情合理?”
萧楚想了会儿,忽然心念一动,看向裴钰。
“行刺。”
“方才我们搞错了一件事,邵玄不一定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很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梅知节给陷害了,但他已经授了官受了贿,此刻没法跳船。”
“所以,梅知节就告诉他,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不如拼死一试。”
裴钰听完还是觉得荒谬,说道:“哪怕行刺成功,他也是死路一条,邵玄难道愚笨至此?”
萧楚笑道:“左右都是死,万一呢,总比坐着等死好,目前只有这个说法,能解释一切的疑点。”
裴钰沉默了很久,才勉强接受了他的猜想。
“如果真是如此,那梅知节一定会在行刺途中趁乱解决掉邵玄的性命,我们不能让邵玄死。”
两人如此一通分析后,局势瞬间明朗了起来,很快就确认了明日的目标,但说话一停,才发现两人为了压低声音,已经挨得这般近,萧楚为了听清他的话一直低着头,此刻甚至能碰到他的头发。
“小裴大人,你确实适合当师父,”他装作随意地拨了下裴钰的刘海,说,“教了我这么多,我也教你点儿东西,好不好?”
裴钰感觉萧楚轻盈地撩拨了一下他的心,微不足道,也心荡神驰。
他侧过脸,拿合起的扇子抵着下巴,说道:“当作回报,也未尝不可,说说看。”
萧楚自然地拿走了他的折扇,说:“我记得你有热疾,这病难治,得调理,要不我教教你学武?”
裴钰有些兴趣,问道:“学武于此能有所裨益?”
折扇往半空一抛,打了个旋落回萧楚手里。
“你太瘦了,我就没生过什么病。”萧楚扇子一横,从裴钰的腰窝滑到胯上,“我敢说,你这腰我单手就能握住。”
裴钰被激了一下,警告道:“我劝你,最好别碰我。”
“我不碰你,你来碰我吧。”萧楚走近他半步,声音低了些,“怎么样?这机会可难得,你要学武,当然得有个模子。”
裴钰半晌不说话,犹豫了半天,最后侧过脸,嘟囔了一句:“就一会儿。”
“多了我还收你钱呢,怎么跟我占你便宜似地。”
萧楚笑他,一边解开了中衣,随后拉过他的手按到自己脖颈。
一下子触碰到萧楚的皮肤,裴钰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赶紧侧过脸不去看他,萧楚炽热的身体不断往他掌心传递过来温度。
这个人还颇是坦然地讲解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看着眼花缭乱,但万法归宗,都是从吐故纳新开始的,也就是——呼吸。”
说到“呼吸”二字时,裴钰的指腹扫过萧楚的喉结,这块地方随着张口的动作,隐隐似在滚动。
裴钰知道这块地方是人的弱点,但萧楚全然信任他,甚至主动让他触摸。
萧楚继续解释道:“行气之法是以鼻纳气,以口呼气,其要义在——”
“深。”
在这个短促的字眼里,萧楚带着他的手,抚摸到自己的锁骨处,这里有一块凹陷,指稍轻轻扫过去,能感觉到他深呼吸了下,气息盖到了裴钰的手背上。
“缓。”
再往下,就摸到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萧楚特意停留了会儿,像是要他认真感受这伤口的细节,裴钰沿着伤痕缓缓划过去,又慢慢划回来。
摸完这里,裴钰心跳得更快了,总觉得他字里行间在暗示着什么。
萧楚吐出第三个字:“匀。”
说到“匀”,裴钰正巧就把他的胸膛摸了个遍,线条很匀称,虽然痕迹不少,但从裴钰的角度来看,这几道疤痕并不能算美中不足,反而有点锦上添花的意味。
到这儿的时候裴钰感觉自己快冒烟了,他觉得自己就不该一时冲动答应萧楚这种荒谬的要求。
自投罗网!
“细。”
但萧楚还让他摸,再往下摸就是腰腹,比起肩背,他的腰算是窄的了,腹部的肌理线条也很流畅。
这地方论谁被碰到都要怕痒,裴钰感觉指下的皮肤颤动了一下。
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乱颤。
萧楚好像一副很坦然的模样:“最后就是气沉丹田,方才这口气就顺着你的掌心走了一遍,有没有感觉到?”
听完这句,裴钰这才惊觉自己把萧楚说的每一个字都联想到了有点色.情的地方。
从上到下,他都快分不清是萧楚身上烫,还是自己早就灼热难耐起来,他的手腕被萧楚攥着,停留在腰上,一股劲直往上窜。
裴钰假装好学地问道:“丹田,在哪?”
萧楚沉默了会儿,带着裴钰的手往下,摸到了下小腹的位置,低声说:
“这里。”
窜出来的火星一下子被他全点了。
裴钰身子一激,绯红瞬间从脖颈弥漫到耳尖,他推开萧楚的手,恼羞成怒地掀袍坐下,说道:“不学了!”
“裴钰,你……”
“闭嘴!”
***
夜色渐浓,祈年殿本就大门紧闭,眼下更是一丝光都渗不进来了,好在萧楚寻了柄烛台过来,借着微弱的烛火,还依稀能看清些对方的相貌。
他们本来面对面坐着,不知不觉,裴钰就靠到了那根柱子边上,他们絮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像是贴着耳在低语。
裴钰的作息雷打不动,一到亥时就要睡觉,所以眼下正困顿着,声音越说越轻,都快听不见了。
萧楚往他那儿挪了挪身子,说道:“小裴大人不如先睡了,我替你守……”
没等他话说完,就觉得肩上一沉,裴钰的头发扫到了他脸颊边上。
裴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萧楚愣了会儿神,这才敢借着温吞的火光,放心去看裴钰的脸,因为这相貌对萧楚而言,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
他认识裴钰快五年了,虽然除了头回见面,鲜少有这般深入交谈的机会,俩人在朝局里也不对头,一直没熟络起来。
直到今天,他们彻夜长谈之后,五年前的回忆也跟着被勾了起来,或说他压根忘不掉那个吻,它像一把火钳,不停地往自己心里的火添薪加柴,萧楚怀疑这把火迟早要把自己烧干。
但他却没什么危机感,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裴钰是狐狸精,所以早就做好防备了。
萧楚如是自信道。
第63章 三清
萧楚安置好裴钰之后,悄无声息地走出祈年殿,回到了他那间静室门口。
裴钰身上还是有不少蹊跷,他的心究竟向着哪一边也未可知,有些事情他要自己亲自去查,若是能抓到裴钰的把柄就再好不过。
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手指顺着门缝滑了下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反复几次后他才收了手,面色有些严肃起来。
萧楚临走前留了几根棉线卡在门缝里,但此回摸过去,这几根线已经了无踪迹。
门被开过。
邵玄编排的刺杀做得事无巨细,误打误撞,萧楚他们今夜留在祈年殿是正确的决定,若非如此,夜深时他们就会动手,那么裴钰此时恐怕已经丧命了。
但知道萧楚人不在静室之后,这群刺客便不敢贸然行动。
萧楚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几步。
看过了静室,他现在要去一趟日月天坛。
望仙台的构造并不复杂,但它与寻常的建筑群不大一样,外围殿宇高,中心是坛墙划分出来的祭坛,这里也是明日李元泽要行法事的地方。
萧楚走的路线,正是从外围的斋宫由内,他一路走,一路观察着四周的桂殿兰宫,心下细细思量着。
梅知节最大的心病,就是这座望仙台,长年累月的挖空已经让它到了临界点,随时可能崩塌,而一旦塌陷,哪怕他在朝野再是遮天蔽日,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他们今天分析的东西,虽然说得通,但狡兔三窟,他依稀觉得梅知节不会只留一条路走。
他会用什么办法,把望仙台的肮脏给销毁掉?
他的轻功很好,借着黑夜的掩护,他很快就躲过锦衣卫的耳目,寻到了日月天坛。
这座祭坛架在三层玉台之上,日天坛中盛的是被焚烧过的经灰,月天坛中盛的是泷河引来的水。
萧楚绕着祭坛转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到了日天坛中。
他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味。
望仙台香火气重,这很正常,倘若有人想借香火气去掩盖一些别的味道也很容易,但对于嗅着硝烟长大的人来说,这个味道太突兀了。
这是火药的气味。
萧楚自语道:“梅知节……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又绕着祭坛转了一圈,这回手摸在坛墙上,仔细寻找着机关,最后终于发现了一条缝隙的破绽。
他抽出雁翎刀,往这条缝隙处卡了进去,随后用力一撬,果真把下边的机关给撬出来了。
成功了!
两个坛墙中间开始缓缓下陷,露出一层又一层的石阶,那股硝烟味也逐渐浓烈了起来。
萧楚面露喜色,随着石板的开启,刚要探身往下看去,一张人脸猝然出现在了面前,距离他仅仅咫尺之距。
“啊!”他短促地喊了一声,下意识骂道,“……你他妈会飞吗?”
裴钰也被他吓得不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互相斥责完,两个人对视了良久,气氛忽然变得尴尬了起来。
很显然,他想背着裴钰查东西,裴钰也是这么想的。
良久,裴钰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何在此?”
萧楚立刻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睡不着,出来赏月。”
裴钰抬头望了眼万里无月的天空,回身就走。
“诶诶诶,等等!”萧楚见状赶紧跟着裴钰下了阶梯,赶忙给自己找补,“这不是没寻着月亮,才跑到这儿来散散心。”
裴钰嘲讽他:“真是闲情雅致。”
“小裴大人,想不到你轻功这么好啊,”萧楚解释了两句又开始嬉皮笑脸,“既然你本就会武,刚刚干嘛还让我教你,不会就是想摸我身子吧?”
裴钰一下红了脸,回头瞪他一眼:“胡说八道!”
萧楚继续缠问:“你能避开锦衣卫就算了,我怎么也没见着你的身影?”
裴钰咽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这座地宫修筑了些年,从祈年殿的暗道下来到此处更近。”
走了一会儿两人才踩到地宫的地面,这里只点了一盏烛灯,萤火幽幽,只能照开一小块地方,萧楚依稀能辨认出周遭的环境。
他们面前是一口巨大的圆形池子,池上有一块青色假石,上边朱字篆刻了一些符纹,周遭的墙垣也稀稀落落贴了很多张符箓,像是要镇压住什么东西。
这里一点都不像福地洞天,反而有些诡谲妖异的感觉。
裴钰拿了张地图出来,借着烛火,两人头靠着头观察着地宫的布局。
“地宫的中心叫做雷池,以这一点分别往东南西北有一条窄道,各自有一个入口,我是从北边的祈年殿下来的。”
萧楚站在裴钰身后一点儿的地方,稍稍俯下了点身子,指向地图的中心,说:“所以眼下,我们正在此处。”
裴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半步:“你离我太近了。”
萧楚不听,还跟上去。
裴钰放下地图,抬高了一点烛台,指向北方的通道,说:“我一路从祈年殿的通道过来,发现了很多火药桶,已经设好了引线,恐怕这才是梅知节的真实目的。”
“真是火药啊,”萧楚摸着下巴思索道,“难不成,他们怕刺杀不成功,要玉石俱焚?”
他们往反方向的通道走,边走边说。
“说不好,”裴钰停在一个木桶边上蹲下身子,一边朝萧楚伸手,“刀。”
萧楚随手拿了把匕首给他,继续说道:“这些火药,莫非也是销赃的一部分?”
“怎么说?”
萧楚言简意赅道:“趁刺杀时引爆望仙台地宫的火药,这样一来贪污的证据就被销毁了,他再把邵玄杀了,让他死无对证。”
梅知节不光要邵玄当替死鬼,还要除掉望仙台这个心腹大患,更要十指不沾阳春水,把刺杀和销赃的全部罪责都推到邵玄身上。
“不论是何原因,这些火药绝对不能被引爆,”裴钰也不正面回答,他敲开木板割断了引线,又往下一处去,“外城的百姓离得太近,很容易遭殃。”
“这里也真够冷的,”萧楚替裴钰举着烛台,一边抱怨道,“那梅知节怎么不派人守着地宫?”
“这就是天子在跟他掰腕子了。”裴钰拍了拍手起身道,“锦衣卫里有奸细,所以天子这回出行带的人很少,无暇顾及此处,便给我们创造了机会。”
说话间,萧楚一仰头,注意到裴钰头顶的墙面贴着一张符箓。
这张符长得跟别的黄纸很不一样,上边没有画乱七八糟的道道,而是规整地写了几行字。
“拿好了怜之。”
他随手把烛台塞进裴钰手里,抓了符的一角,努力去辨认那上边写了什么。
裴钰站起身后,他们便在这狭窄的通道里挨得格外近,他的去路被萧楚拦着,身后就靠着一堵墙,此刻便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干等着萧楚看完。
符纸贴得有些高,萧楚垫了垫脚,身子往前压了些。
他照本念道:“乾坤既颠倒,顺势则无为……”
裴钰一声不吭,乖乖捧着烛台,脸颊都感觉被烛火给烧烫了。
“铜钱开雷池,心诚则显灵。”
念完以后,萧楚笑了两声,低下头去看裴钰,跟他打趣道:“诶,你说这东西到底灵不——”
灵。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讲不出口了。
裴钰躲在这小小的一隅里,正垂眼看着手中的烛台,不知是不是离那烛焰太近的缘故,他的脸像泛醉一样绯红,像极了羞赧的模样。
五年前被掩在土壤地下的情思忽然开始疯长,贪婪又凶戾地撕扯开了伪装。
在这一瞬间,萧楚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以前一直觉得,最适合用来形容裴钰的东西就是火药,一点就着,再不然就是容易生气的嗔鱼,戳一下就会鼓起脸来,只不过他恶劣的性子恰巧喜欢逗弄这样的人,所以才对裴钰这般上心。
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到了雪梅。
裴钰听着萧楚的声音抬起眼,他们的目光缱绻地织到了一起,像两个交颈缠绵的情人。
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往裴钰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就在唇贴上温热的皮肤的那一刻,萧楚就像被迎头泼了一脸的冷水,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怎么就亲上去了?!
他被鬼上身了吗!亲了一次不算还要亲第二次?!
裴钰也被他胆大包天的举动给惊到了,正混乱间,手中的烛台一下子没拿稳,从掌心滑落了下去,眼看就要烧到一旁的火药桶上。
萧楚面色一惊,赶忙抬手给拎住了,那焰尖离了几寸,差点就要一尸两命。
“好险好险,”萧楚捂了捂胸口,说,“怜之,咱们刚刚差点一块儿死了。”
裴钰摸了摸唇,这才回过神来,胡乱应道:“啊,嗯。”
萧楚难得尴尬了一下,让了让身子,说道:“你先走吧,怜……呃,小裴大人。”
裴钰逃似地跑了。
***
他们尴尬了很久,可又忙于干正事,所以默契地假装方才的事情没发生过,把剩下的引线给断完后,回到了入口的那池子处。
“这口雷池写得这么玄乎,莫不是真有法门。”萧楚拿方才那片符箓对准了雷池,自言自语道,“都说心诚则灵,可我实在不信这个,恐怕许了愿也难以灵验。”
裴钰问道:“民间百姓崇道的不少,雁州不是如此?”
萧楚道:“小时候也喜欢求仙拜祖,但满天神佛从来没搭理过我,慢慢地就不信了。”
裴钰回身就往阶梯上走,留下一句:“不信便不求,求了也没用。”
“是这么个道理。”
萧楚一边随口应声,一边盯着那池清水看。
他看了良久,最终还是从身上摸索出来了裴钰的那枚铜钱,在指尖一弹,它就打了个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个小水花。
萧楚闭上眼默念道:
道法通天的三清尊神,我给你们烧过不少年的高香,你们可从来没搭理过我,这次管你们讨颗后悔仙丹,不算过分吧?
念到这里,他忽然又觉得这种灵丹妙药用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上,多少有点暴殄天物了。
他于是晃了晃头,重新许愿道:
以后吧,若我以后实在做了追悔莫及的事情,就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头来过。
第64章 楚王
第二日寅时三刻,萧楚是被裴钰给推醒的,他一睁眼,就对上一张冷冰冰的脸,正拿扇子用力戳着自己的脸颊。
“威震北境的神武将军,你再不醒,天子头七都过了。”
“谁讲话这么讨喜啊,”萧楚困顿着,睡眼惺忪地揉了揉发麻的肩,说道,“小裴大人,你醒好早。”
“对于在白樊楼昼夜颠倒的人来说,确实很早。”
裴钰看了他两眼,扇子又挪到萧楚的耳坠上随意拨弄了下,坠子撞来撞去,响得欢悦,像个小铜铃。
“萧承礼,”裴钰侧了下目光,说道,“你府上是不是养狗了?”
萧楚还没清醒呢,冲他眨了眨眼睛。
“啊?”
裴钰强忍住笑意,轻咳一声,改口道:“卯时鸣钟,天子会乘礼舆出斋宫,我们要一路随行到祭坛,这段时间得想想,刺客都藏在哪里。”
萧楚翻起身,跟着裴钰往外走,边走边说:“天子带的锦衣卫人数不多,大概五六十个,过会儿跟着文武百官一块儿来的也有五十个,我估摸着,都藏在锦衣卫里。”
裴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以一挡百行不行?”
“你一个我都挡不住了,”萧楚装作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道,“瞧见没有,身后就有一个,北镇抚司的腰牌,要不要套套话?”
裴钰也看了眼,道:“锦衣卫跟着祭祀执事,说怪也不怪。”
“还是有些奇怪的,”萧楚说,“昨夜去地宫前,我回了一趟静室,发现有人迹,估计是准备伏击我的,没成功,便一直跟着了。”
“他们都跟到祈年殿来了,为什么晚上不下手?”
萧楚甜丝丝地说:“我守着你,后半夜一直没睡呢。”
裴钰手指蜷了下,把话题扯了回来:“看样子他现在也不打算动手。”
萧楚哼了声,说道:“他不动手,我要动手。”
话音刚落,他就从背后开出了半截刀口,锦衣卫敏锐地听到了刮鞘声,手立刻覆上绣春刀,警觉地盯着萧楚看。
“看好了。”
裴钰刚要回过身,只听耳边轻飘飘一句“借我一用”,手中的扇子就被萧楚夺了去,他往那锦衣卫额心一掷,随后抢在他闪避的间隙,萧楚的雁翎刀随之也刺了过来。
他身影闪动得快,眨眼就到了跟前,连那扇子都未落地。
萧楚一手接住裴钰的扇子,一手不忘近身出快刀,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趁人反应的空档,他抛了一连串的问题出来。
“你是镇抚司,还是东厂的人?你主是陈喜,梅知节还是邵玄?什么时候入的军户,什么时候编入卫所的?”
“说话!”
“这儿可有个都察御史在,你不老实回答,他要缉拿你的。”
裴钰忍不住骂了一句:“萧楚,废话太多了!”
他废话多,可这锦衣卫却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和他对招,萧楚觉着奇怪,拿折扇用力一敲这人的下颌,他吃痛张了口,往里一看,果然没有舌头。
“哟,不会说话啊?”萧楚啧声道,“那就没必要套话了,去死吧。”
说罢,他就不再收敛刀势了,每刀都往要害而去,这锦衣卫不算弱,尚且能接下几招,而且此人攻法实在诡谲,几乎是贴着萧楚在打,还总是要借机绕到他身后点刺出刀。
可无奈绣春刀的长度压根不适合贴身战,好几次萧楚甚至没有还击,此人就已经失手了,破绽尽显。
“太长的刀可不适合偷袭,干这行不久吧,还是说——”萧楚一个上挑打飞了他的绣春刀,拿左手接住了,“你是冒名顶替的?”
随着这声结束,绣春刀“噗嗤”一声刺入了这锦衣卫自己的腹中,雁翎刀则是一转,没有沾上一滴血,安然收入鞘中。
裴钰近距离看完了这场堪称碾压的交锋,差点没忍住要给萧楚拊掌欢呼,但一想到这人得意的姿态,便给按捺了下去。
萧楚身子半蹲,微喘着气把折扇递给裴钰:“谢了,小裴大人。”
随后他拔出绣春刀扔在一边,把这死人翻了过去,扯开他的后领,只见尸体的颈上隐隐露出来一道黑痕,像条蟒蛇盘虬在皮肤上。
“刺青?”裴钰也蹲下身,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在后颈处?”
“后颈的刺青是为了适应他的作战方式,”萧楚松开手看向裴钰,说道,“发现了么?方才此人多绕背攻我身后,正是因为他长年累月都习惯于背后偷袭,后颈的刺青能在确认同伙的同时不耽误作战,很方便。”
“那他们的用刀习惯应该也会有所不同。”
“厉害啊,小裴大人,”萧楚拍了拍裴钰的头,赞许道,“这人出刀个人风格太强烈,可以看出来,绝对不是北镇抚司带出来的人。”
他说着,从腰后把自己的雁翎刀抽了出来,和锦衣卫的绣春刀放到了一起。
萧楚抓过裴钰的手,带着他在雁翎刀的刀背上滑下来,一边解释道:“雁翎刀的刀身非常平直,一直到刀尖处,才会有细小的弧度。”
“这把也一样。”萧楚又带他刮过绣春刀的刀身,耐心解释道,“这两类刀,都适合劈、砍这样的进攻方式,而绣春刀的弧度相较于雁翎刀更大,所以效果尤甚。”
“而方才这人攻我时,用的最多的姿势就是——”萧楚整个覆住了裴钰的手背,让他抓握刀柄,“背手拿刀。”
裴钰皱眉道:“这人善用短兵器?”
“不错,他是江湖中人,估摸着是专门拿赏金的刺客。”
“梅党做事滴水不漏,得想办法证明,这些人是梅知节所指使的。”
“这没法证明,”萧楚摊了摊手,无奈道,“邵玄行刺已成定局,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会当场被锦衣卫斩首,最后真相就会变成——自始至终都是邵玄在买凶杀人,。”
“所以我们要保住邵玄的命,”裴钰定定地看着萧楚,说出了结论,“你来搞定刺客,护住天子,我来搞定邵玄。”
他们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假锦衣卫扔了进去,随后二人一同赶往了斋宫。
此时将近卯时,文武百官已经齐整地站在宫外了,旌旗飘飘,冠盖云集,每个人都脱去官帽,头戴花冠,垂首恭候圣驾。
裴钰走到雕栏后边一处隐蔽的地方,在一棵槐树后稍稍驻足了会儿,没立刻赶上去。
“你爹在那儿呢。”萧楚忽然从他身后凑了上来,说道:“你说他看到咱俩在一起,会不会生气?”
裴钰下意识回了一句:“谁和你在一起了。”
萧楚愣了愣神,随后拿脸颊轻蹭了一下他的耳朵,说道:“想入非非了,小裴大人。”
想入非非。
四个字把裴钰的耳根都烧红了,他羞愤地往萧楚腹上打了一下,被萧楚给及时拦住了。
“别总动手动脚的,我得多想。”萧楚上前了半步,跟他对肩站着,“小裴大人,我记得你是陵州人?”
“是,怎么了。”
“难怪呢,江南总是不下雪,”萧楚慨然道,“记不记得去岁,咱们在梅园遇见了,一起看的雪,那时候感觉你心里喜欢得紧。”
裴钰冷哼了声,说道:“照你这么说,雁州更不下雪,为什么你不喜欢看?”
“我没说不喜欢,”萧楚撇了撇嘴,眼神有点儿飘,“那今年呢?”
“今年怎么了?”
“今年你还去不去看?”萧楚装作无意地试探了一句,“听闻今年,梅园还有戏班子去唱曲儿。”
裴钰瞥了他一眼,道:“我不爱听曲儿。”
萧楚“哦”了声,靴子撵了撵地上的石子,不再继续说话了。
裴钰沉默了会儿,又添上一句:“赏梅,我倒是每年都去。”
萧楚的动作顿了顿,又“哦”了一声,好像浑不在意的模样,继续踢那小石子。
踢了会儿,嘴角就泛起笑意来。
他们又待了片刻,只见百官中起了一阵骚动,萧楚定睛看去,一座朱红色的轿子落在了祭坛附近,文武官员纷纷让道,从里边慢悠悠地走出来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内阁首辅梅知节姗姗来迟,人群里迎上一个年轻人替他佩戴好花冠,领着他到了前边的位置。
萧楚摸着下巴琢磨道:“那个是孟秋吧,他不是工部的吗?怎么兼了礼部的活儿?”
裴钰道:“礼部侍郎周学汝死了,礼部尚书邵玄要主持,自然无人,就让工部顶上了。”
说到这儿,萧楚又开始嬉皮笑脸地调侃裴钰:“小裴大人,早同你说过了,我天资聪颖,玩儿了这么些年还有本事在身,你合该收我为徒,孟秋这人脑子转不过弯来。”
“没见着聪颖,但确实混账,”裴钰白他一眼,说,“况且凭你方才查那锦衣卫的敏锐度,我不信你这些年都在市井厮混。”
萧楚无所谓道:“这些都是天生的,你若想学,我只教你两句话便好了。”
裴钰挑眉道:“哪两句?”
他抬手揽住了裴钰的腰,说道:“物尽其用,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不是摸我的腰。”
“带楚字儿的都好这口,”萧楚腆着脸继续摸,“没人看着,让我体会体会,雁州没见过这么细的腰。”
裴钰忍着不发作,说道:“出斋宫后先请乐,请乐之后就是迎神献祭,天子三上香的时候要独自上祭坛,按往年秋祀的仪式,邵玄会站在他身边跪读祝文,他这时候恐怕会动手。”
“嗯,”萧楚忍不住往他腹上摸,声音低了点儿,“我觉着,他下手应该没我的刀快。”
裴钰打他的手,骂了一声:“摸够了没有!”
萧楚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手,小声嘟囔了一句:“确实不一样。”
第65章 七杀
俩人心照不宣地在远处耽误了会儿时间,随后才步入斋宫之外。
裴钰一靠近百官,就像是怕被人发现和萧楚有关系似地,心虚又飞快地掠过了孟秋身边。
而萧楚则是慢悠悠地朝孟秋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观生。”
孟秋也笑着朝萧楚行礼,朝他递来两只花冠:“见过侯爷,这是秋祀需要佩戴的花冠,二位大人请。”
萧楚点了点头,顺手拉住了裴钰。
“戴着这个,怜之。”
裴钰还没回身,就觉得头上轻轻一沉,萧楚随意从孟秋手中拿过花冠,搁在了裴钰头上,随后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说道:“其实我觉得,你戴着比他们都好看。”
听到这话,裴钰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萧楚,他的花冠都戴歪了,还朝自己微笑着,梨涡深深。
裴钰怕被人发现似地,极快上手替他正了一下。
裴钰和萧楚作为文武官之首,站在了最前边,一直等到宫钟鸣响,百官下跪叩首,礼舆才缓缓抬出,落在了众人面前。
李元泽下了礼舆,又踏上另一座玉辇,随着玉辇一沉一晃,绵延数里的宫扇和伞盖也跟在天子身后,一路踏着钟声往祭坛而去。
这一路上,萧楚一直观察着四周锦衣卫的动向,根据先前那个锦衣卫的刺青,他很快就辨认出了一些行踪有异的人,悄悄给处理掉了。
裴钰则是一直注意着邵玄的动向。
从此刻开始,邵玄头上就悬着铡刀,能不能保住他的命,全看萧楚和裴钰昨夜拟定的计划能不能成。
圣驾很快就到了日月天坛。
日月天坛在三层玉台之上,每一层都站满了歌舞娱神的舞者,李元泽和邵玄一前一后,沿着汉白雕栏踏到祭坛前,面向了文武百官,所有人齐齐下跪,行九叩之礼。
李元泽昂着首,缓缓说道:“朕奉天之命,敬祭皇天上帝,元始天尊,以祈大祁来年风调雨顺,瑞雪兆丰。”
话音刚落,邵玄跪在李元泽跟前,手中礼器往地上一敲,霎时钟鼓齐鸣,雕栏的第一层舞者开始起八佾舞,一圈跳完后逐层往上,颇是壮观。
由此,请乐之礼开始了。
请乐仪式上本该肃穆噤声,以示对什么三清什么元始天尊的虔敬,但萧楚压根不信这个,他和裴钰站得离天子远了些,隔着乐声,两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
“你说,李元泽每年搞这个什么秋祀,要花多少银子?”
裴钰如实答道:“大祁秋祀规模至高,开支要比冬季的祭祀高出五成。”
“那你猜猜,李元泽每年给雁州多少军饷?”萧楚盯着天子的侧面看,眼神阴翳了些,“去岁年关,雁军退回天秋关了,我姐受了伤。”
裴钰皱眉,疑惑道:“可我听闻近日蜀州求援于京,天子还是指派了雁军去援。”
“没办法,我走了之后,雁州就她一个了,不过她这么恐怖的女人,估计还得吓唬北狄百八十年的。”萧楚收敛了下表情,故作轻松地调侃裴钰,“咱们这回合作了,下次要是你爹让你害我,你还会不会手下留情?”
裴钰反问道:“你若不做错事,我何故要害你?”
“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去,”萧楚轻叹了口气,笑着说,“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信你。”
他们说了没几句,鼓乐渐息,起舞之众也弓腰退去,孟秋垂首踏上雕栏,给李元泽呈递三根线香,以供祭拜。
邵玄依旧保持着跪姿,开始宣读起青词,李元泽手中捏着三根线香,在邵玄的声音中缓缓登上祭坛。
“洛水玄龟初献瑞……”[1]
“有动静了。”萧楚一边听着邵玄的声音,一边辨认着身后逐渐开始躁动的气息,“你只用对付他一个,其他的交给我。”
裴钰沉默了会儿,叮嘱道:“千万小心。”
“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萧楚逐渐换成了半跪的姿势,手覆上了雁翎刀的刀柄,他屏息凝神,感受着背后逐渐压抑过来的杀机。
“岐山丹凤两呈祥……”
李元泽面色有些紧张,步子不禁放慢了些,裴钰也开始抬头望向祭坛中央,邵玄依旧额头点地,手中的法器横在身前,身体隐约在发抖。
“声闻于天,天生广德皇帝。”
裴钰袖中的匕首悄无声息落入掌心。
“万寿无——”
“疆”字未出,寒芒毕露,在邵玄起身奔向天子的那一瞬间,环抱祭坛的锦衣卫中飞身跃起数道黑影,个个面覆黑纱,如同蛛网铺设下来。
萧楚足尖一点,疾步跃至细窄的雕栏之上,随后一脚踩上邵玄的头,借力跃到天子跟前。
他清喝一声:“护驾!”
其余锦衣卫这才反应过来,极快地抽出绣春刀,几个动作迅速的已经跟到萧楚边上。
梅知节立刻跟着喊了一句:“护驾!”
锦衣卫中藏的刺青只听梅知节的命令,这一声显然是杀掉邵玄的讯号,绣春刀的刀口顿时往邵玄身上而去。
邵玄双目圆睁,只来得及看梅知节一眼,甚至忘了去避刀子,裴钰趁乱跃身,抱住邵玄翻滚了一圈,躲过了这波攻势。
梅知节见状,很快转变了矛头,对身边的裴广冷嘲热讽:“看看你的好儿子,这刺客谋逆,你儿子竟然还要护着他?”
“裴钰,你给我下来!”台下的裴广被身边的侍卫极力拉扯住,见裴钰此举,也是朝他呵斥道,“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
“闭嘴!”
萧楚深陷乱战中,无暇顾及这么多,情急之下只能一声喊停了裴广和梅知节。
邵玄手中的短刃乱挥一通,想去刺裴钰,裴钰立刻翻过身压住他,手中的匕首抵住他的后颈,狠声道:“邵玄,你伙同梅知节谋划行刺,该当何罪?”
“冤枉,冤枉啊!”邵玄被摁在地上,狡辩起来,“不是我做的!”
裴钰的匕首逼近了几寸,划破他的皮肤,他压低了声道:“梅知节不会保你,今日行刺失败,你的命留不得,但我能保你!只要你如实说出一切,至少这条命不会丢!”
邵玄见计划败露,心急如焚,干脆闭上眼骂道:“梅知节许诺我,让我当官发财,谁知道这他妈是个火坑!”
“然后呢!”
“低头!”
萧楚一声高喊,裴钰想也不想,直接低伏下身,只听噌然一声,几枚短刀从他头顶挂掠过去,被萧楚迎面击落。
扔刀那人足尖踩在雕栏上,身上穿着锦衣卫的行装,他停留在战场后方,目光紧盯着邵玄。
裴钰稍稍回头,一下就认出了这人。
他似乎没有伤害裴钰的意思,而一直在等着杀掉邵玄的时机。
萧楚等人背靠天子,严丝合缝地形成合围,可这也让刺客的阵势愈发收紧,萧楚活动的范围更是不易,没办法兼顾保住裴钰和邵玄的性命!
“承礼,”李元泽还算镇定,拍了拍萧楚的肩,说道,“此处人手够了。”
萧楚低声应道:“陛下,您的安危最重要。”
李元泽还有闲心笑两声,说道:“无碍,做你该做的。”
听罢此话,萧楚算是在天子面前讨了允准,小声叮嘱了一声身边的锦衣卫:“护好天子。”
随后,他立刻动身脱离了合围,来到裴钰身侧,他要留住邵玄的性命,同时扩大合围范围,给天子创造逃跑的机会。
梅知节挤在混乱的人堆里,又指着萧楚开始对裴广借题发挥:“看到没有,看到没有,你的好儿子跟神武侯一起造反了!”
裴广性子易怒,被这么一激,更是面色铁青,恨不得冲上台前去抽裴钰一巴掌。
“裴怜之,你再不滚下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裴钰听着裴广这番话,更是心焦,不停地催促邵玄:“梅知节不可能没留后手,他还让你做了什么?”
“坍塌,望仙台要坍塌了,”邵玄脖颈已经被匕首滑进去了,万般恐惧之下,只好吐出真相,“梅知节想借这次行刺,顺道引发坍塌,把在望仙台贪过的公款一汪水盖过去……”
“他打算怎么引发倾塌?”裴钰继续逼问道,“用火药?”
“是,”邵玄喉咙滚了滚,冷汗涔涔,“望仙台下有地宫,引线已经埋好了,行刺一旦开始就会引爆,你们都得死!”
听到这里,萧楚忽然插话道:“诶,你是修道的,地宫那口雷池,到底有没有用?许的愿能实现吗?”
邵玄听到此话,面色忽然一白,努力偏过头看向萧楚,颤声道:“那些东西……你发现了?”
“不难发现,要我说,派几个人守着不行么?”萧楚双手抓刀往后刺死一人,一边说道,“虽然有人守着,也照样会被我杀。”
裴钰道:“今日行刺的计划已经失败,跟刑部交代清楚一切,我保你不死!”
邵玄本就是无头苍蝇死路一条,裴钰说得这般坚定,反而让他抓到了一线生机,他喘着气看向裴钰,急声道:“大人,小裴大人,我想回白云观,我什么都告诉你!”
裴钰还未应声,只听雕栏上蹲伏的那人打了一声哨,那些有刺青的锦衣卫忽然拉开了阵型,往裴钰这边扑杀过来。
裴钰见状,一提邵玄,带着人滚落下玉台,数把刀接连插到他身后的地上,离裴钰不过几寸,已经把他的衣袍给割破了。
他重新护住邵玄,一仰颈看向萧楚,顿时瞳孔一缩。
“萧楚,当心!”
虽然预先处理掉了不少人,但这群人和晨间那个假锦衣卫一样,喜欢搞偷袭,打法缠人无比,萧楚一时没注意到身后,绣春刀的刀口眼看就要劈下。
只听“噗嗤”一声,一个黑影拦在了萧楚背后,这刺客替萧楚挡下了一刀。
萧楚看着他倒下的身影,有一瞬错愕。
下一刻,只听梅知节冲裴广喊道:“裴阁老,你可看看清楚了,这群刺客拼了死也要护住神武侯,你还说他们不是同伙?”
裴广也是不服他,道:“梅阁老,是不是谋逆,得看三法司怎么说,难不成这大祁律法,不及您一句话来得有用?”
“我何时这样说过!”
说着说着,两个中年人就动起手来,裴广一把揪住梅知节的头发,指着他鼻子就骂。
“怎么没有!况且他们护着神武侯,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啊!”梅知节被扯得直叫唤,也去撕他耳朵,骂道,“蠢猪!你儿子早就跟萧楚睡了,你还说没关系!”
还没等裴广回话,那群刺客像是印证梅知节的话语一般,放弃了刺杀,齐齐围到萧楚和裴钰身遭,开始与锦衣卫缠斗起来。
“老狐狸……”萧楚攥紧了刀,对裴钰说道,“梅知节料到我们的行动了,有没有什么法子脱困,小裴大人?”
“只有一个。”
裴钰听着身边皮肉破开的声音,冷汗直冒。
“把他们都杀了。”
“难为人了啊,”萧楚听了之后居然被逗笑了,“那你给我什么好处,让我为你拼死一试。”
“也没什么好处,”裴钰手中的力道松了松,咬牙道,“就我这条命,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
听罢,萧楚转了转刀,重新看向外围。
“听上去不怎么诱人,还不如说以身相许呢。”
李元泽已经被北镇抚司给带走了,眼下祭坛上下除了搅局的裴广和梅知节,就只剩下乱成一锅粥的群臣,他们自然听信梅知节的话,把萧楚和裴钰全部指成了反贼。
萧楚当耳旁风听,一旦进入状态就会愈战愈酣,他把目力和耳力都用到了极致,反应比先前还要快上一倍,不管是锦衣卫和刺客,都源源不断地倒在雁翎刀下。
方才雕栏上打哨之人见势不妙,正要张口再次下令。
裴钰见状,手中匕首对准他竭力一掷,随后嘶吼了一声。
“江流!”
这人终于把目光转到了裴钰身上,看清裴钰的面容后,他立刻暗骂一声,飞身几步就往后跃去,很快消失了踪影。
群龙无首,扑杀而来的人愈发减少,萧楚站在刀光血影间,雁翎刀的花铁被鲜血涤得更是程亮。
梅知节三两步跨到一个蟒袍锦衣卫边上,指着萧楚急声道:“沈指挥使,不必活捉了,此三人共同谋划刺杀圣上,应该就地处决!”
裴钰闻声顿时一惊,抬首看向萧楚。
在裴钰的目光里,萧楚打了一个刀花,旋身斩下最后一人的头颅,刺客人头点地的同时,刀锋一甩,砰然入鞘。
这个刀花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但能让他出尽风头。
萧楚把那颗头颅轻轻踢下祭坛,它顺着雕栏滚落到了梅知节的跟前,猩红的断颈缓缓渗出污血,铺在了他的靴底。
越过尸横遍野,萧楚站在血泊中心俯视着玉台下的文武百官,缓缓张口。
“我看谁敢。”
第66章 破军
温热的血逐渐沿着坡道下渗,淌入玉台的缝隙中,整座祭坛的腥风血雨终于随着萧楚的收鞘渐渐停歇。
梅知节挣脱开裴广,从锦衣卫的包围中挤了出来,指着萧楚骂道:“神武侯,你杀锦衣卫,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看好了,”萧楚随手拎了颗头出来,指着它的断颈说道,“这些锦衣卫都是冒名的,脖子上有刺青,你们北镇抚司可历来没有刺青的规矩吧?”
梅知节道:“那侯爷倒是说说看,这些人潜在锦衣卫里做什么?”
“这就要问您了。”萧楚把那颗头往边上扔了去,顺手搀扶起了裴钰,“梅阁老,您放这些刺青在锦衣卫中,是要做什么?”
说完这句,裴广也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他二话不说就冲上台去,扬起手朝裴钰狠狠打了一耳光,清亮的声音听得萧楚都打了个寒战。
“逆子!”
这力道太狠了,裴钰脸上顷刻留下了掌印,但他像是不惧疼,甘心受着,反而抿了抿唇说:“爹。”
萧楚见状,下意识想把裴钰拉过来,却被他轻轻推开了。
他小声道:“你别管。”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广用力攥住了裴钰的手臂,把他掐得眉头紧皱。
“我这么多年教你的,难不成,你全都学进狗肚子里了?谁让你做这些事情的!”
萧楚在边上摆手笑劝道:“裴大人,冷静,冷静啊,大家都看着呢。”
听罢,裴广瞥了一眼萧楚,又望了眼台下看戏的梅知节,果然不再继续说话,一把将裴钰给拉了下去。
萧楚正要跟上去,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喝止了纷乱,蟒袍的锦衣卫疾步小跑过来,高声道:
“圣上口谕!”
掐架的众官于是匆匆收手,掀了袍子半跪在地,垂首屏息等着他后半句话。
指挥使见所有人都跪下后,轻咳一声,严肃地重复了一遍天子的话:
“大家散了吧,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百官:“……”
萧楚立刻腹诽了一句“不靠谱的东西”。
这一趟忙前忙后,说白了都是为了天子办事,方才情急,李元泽那般淡定地让自己退出合围,摆明了一切都心知肚明。
不愧是做帝君的人,端水的本事了得,黑锅全让他和裴钰背了,自个儿装作遇刺受惊全身而退,还不用管这些老东西们的东拉西扯。
萧楚和众锦衣卫护驾及时,李元泽很快就撤出了日月天坛,明夷和弈非等人闻声也赶到了望仙台来。
明夷一路快马加鞭,到萧楚跟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大秋天的,他扶着膝热汗直淌。
“主……主子,没事吧?”
弈非紧跟在后头,看见萧楚一身血污,也是面色一惊,赶忙上手替他把脉。
确认他无碍后,弈非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脉息不乱,主子可有何不适?”
“一个个慌得跟什么似地,”萧楚一脚踩上邵玄的背,说道,“这人捆回去,密谋刺杀天子,背后还有指使,要留条命审出来。”
“梅知节,梅知节你害人不浅!”
邵玄叫唤了两下,明夷立刻应声,手忙脚乱就把人给捆了,其他惊恐未定的文官们也相继被锦衣卫送了回去,来来往往之间,望仙台只剩下了梅知节和裴广。
明夷捆完了邵玄,顺手把他咿呀乱叫的嘴给堵上了。
梅知节官帽都被裴广扯掉了,他勉强整理了下仪容,上前道:“侯爷,此人罪情重大,神武侯府私扣下,恐怕不妥当。”
萧楚上前一步和梅知节对视着,轻松地说道:“梅阁老,本侯也没说要私押此人啊,不过是见锦衣卫人手不够,做个顺水人情,替天子送到诏狱去。”
梅知节咳嗽了两声,身边的人闻声递上茶来。
他喝了一口润完嗓,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大人同去吧。”
他说完,方才传口谕的那锦衣卫就背着手迈上前来。
萧楚认得他,北镇抚司指挥使,沈周。
这人看着就牛逼哄哄的架势,萧楚向来最烦这种人,讲话也就不大客气:“沈指挥使,请吧。”
沈周朝萧楚行了个礼,随后看向明夷,轻慢道:“侯爷,我手下还有几个能动的,不劳驾侯爷的人。”
萧楚暗啧了声,还想回怼,想了想也不知道该骂什么,于是推了把明夷,烦躁地扬了扬手说:“给他吧给他吧。”
明夷一头雾水地把邵玄又给放了下来,沈周亲手给邵玄上了镣铐,带着锦衣卫最后一批人和梅知节一同离开了。
明夷望着他们的背影,挠了挠头发,问道:“陛下心这么大,直接就走了?”
“是啊,那还能怎么办?本来都心知肚明,玩的不就是手段么?”
萧楚回头看了眼裴钰和裴广离开的方向,有点心不在焉。
“在这儿等着。”
***
裴广接完口谕,立刻就把裴钰拉拽到了隐蔽处,盛怒之下又往裴钰脸上抽了一巴掌,随后指着他鼻子斥声责骂。
“裴怜之,我且不管你和萧承礼到底合谋了些什么,秋祀之前,我是不是同你说得清清楚楚,现在是倒梅最关键的时候,不能有闪失!”
他吼完这一段,焦躁地来回踱步,愈说愈急。
“方才你在做什么?你可听到台下的人怎么说的?他们指你和萧楚谋逆!”
“爹,”裴钰被打了也不去碰脸,沉声解释道,“此事并非合谋,我和萧楚发现了梅党在望仙台私替木料的证据,还有梅知节暗中唆使邵玄谋划刺杀一事。”
裴广蹙眉道:“梅知节谋划的?”
裴钰以为他肯听,赶忙道:“我们在地宫发现了火药,梅知节想销赃,只要清流能拿出邵玄收受贿赂的证据,就可以咬定梅知节伙同礼部贪赃枉法的罪。”
裴广像是完全没有听他这番话的含义,复又问道:“那地宫在何处?”
裴钰没立刻应答,而是抬头对上裴广的目光,道:“爹,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裴广又往他脸上打了一耳光,粗暴地阻断了他的话语。
他怒声道:“方才你没看明白吗,梅知节压根就不怕你们,抓一个臭道士,凭他这张嘴还能把梅党的罪给定死了?不可能!”
裴广性情暴躁,一生气就是竖眉怒目的凶相,压根不给裴钰任何多说话的机会。
“说,地宫在哪?我要寻人去处理掉。”
裴钰低着头道:“……在祈年殿。”
“我知道了,”裴广冷漠地应了一句,又说,“往后你别再同那个盲流厮混,他是什么好东西?方才你深陷危局,他可有救你?”
他越说越来气,哪里管得上方才到底看见了什么,只顾一个劲地数落裴钰。
“你们在京州的那些流言蜚语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你不要颜面,也不顾裴家的颜面,不顾我的颜面了?梅党本就气焰嚣张,你方才听见梅知节说的话了没有?”
“怎地我教了你二十余年,你还是学不会慎思慎行?真是……愚不可及!上了梅知节的套竟也不察,你知不知道,若是你真被定了谋反的罪,你的命,我的命,咱们全家的命全都要栽在你手里!”
被他一连串骂了一通,裴钰张了张口,正要辩解什么,萧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出声打断了他。
“裴大人,”他面色很不悦,安抚似地揉了揉裴钰的后心,对裴广毕恭毕敬道,“方才您受惊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可好?”
裴广见状,甩了甩袖子,冷声道:“不必了,裴钰,同我一起回去。”
“别介呀,明夷弈非,送裴大人一程吧,小裴大人我捎回去,咱们还得跟锦衣卫打个照面呢,”
萧楚朝明夷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叮嘱道:“记着别把人冻感冒了。”
明夷立刻会意,笑意盈盈跑到裴广身边,说道:“好嘞,裴大人,咱们走吧!”
“你做什么?别动我!”
“裴大人,我家主子关心您呀,走吧,天凉了,我的衣服先给您披着……”
裴钰愣愣地看着明夷不停地推搡裴广,又不停地给他披了一件又一件的外袍上去,弈非也跟在边上,一个劲给裴广道歉,又一个劲给明夷递衣服,到最后裴广被他们裹成了颗粽子,连话都被闷住了。
相当幼稚的报复方式。
看着看着,裴钰一时没忍住,竟然笑了起来。
萧楚好像听到了他的笑声,知道这回给他解气了,顿时松了口气。
裴广不是个好爹,某种程度上,他和自己的长姐萧仇有些相似之处,从他们的口中永远都听不到什么好话。
不过好在萧楚是个厚脸皮的人,他不受什么鸟气,所以谁骂他,谁夸他,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裴钰不一样。
萧楚跟他认识五年,虽说现在才熟络了些,但他依稀能感觉到,裴钰这个人看似刚强,不可摧折,其实柔软得很。
而这样的人,他需要的东西也很简单。
“怜之,别听你爹胡说。”
萧楚抬起手,犹豫了会儿,还是揉了揉裴钰的头发,温柔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漂亮的人。”
裴钰本还在一边儿忍俊不禁,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抬头望向了萧楚,他也低头看着自己,连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和柔情,深邃得比他见过的任何珠宝都好看。
这下裴钰真的不敢再说话了,因为他一开口,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会露馅。
***
秋祀就在这场荒唐的刺杀案里结束了,锦衣卫受创不少,文武大臣也被吓得不轻,不少人甚至晕厥了过去,方才醒来两条腿都是软的。
出了望仙台后,坐车的坐车,打马的打马,跟风吹似地散开了去,锦衣卫押了邵玄和几个逮到的刺客走在在西一长街,裴钰和萧楚也走这条道,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
两个人晃晃悠悠,散步一样走,完全没人注意到他们。
“怜之,晚上有时间么?”萧楚笑嘻嘻地凑到裴钰边上,碰了碰他的手,“要不要来我家中喝杯茶?”
裴钰抬了抬头,故作矜持地问道:“什么茶,你府上的,我可未必会喜欢。”
萧楚晃着步子说:“什么茶都有,还有,你不是爱吃凉的么,明夷藏了最后几罐酸酪,我寻来给你。”
裴钰冷哼了声,轻推了下萧楚的手,说道:“那,就待一个时辰。”
“好好好,一个时辰,”萧楚试探地勾了勾裴钰的手,小声道,“我头还晕着,怕摸不着北,能不能牵着我?”
裴钰挑眉道:“真晕?”
萧楚认真点头:“真晕。”
萧楚的指尖已经往裴钰掌心里探了,裴钰推拒了下,萧楚还贴上去,这么欲拒还迎几回,他们才慢慢牵住了手。
裴钰的掌心很暖和,十指相扣太亲昵了些,落在满朝文武后边,他们像两个小孩儿,轻轻地搭着手走。
可他们的心思不像孩童这般单纯清白,心跳也因为这个稍稍过界的举动,在同频加快。
萧楚一路上都在跟裴钰聊着天,他们说话很投机,裴钰讲话虽然毒了些,但多数时候,他都听得很认真,也会很真诚地回答萧楚的话,除了偶尔萧楚要犯浑,他才会斥一句“没个正形”。
一路走了半个时辰,夕阳渐落,只见落日熔金。
萧楚道:“怜之,等审完这个案子,我教你点傍身的剑法,别每回都拿把小刀威胁别人了,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
裴钰声音都轻快了些:“同你学了剑,你会不会讨要些别的好处?”
萧楚道:“好处嘛,自然是要的。”
说话间,裴钰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回头朝望仙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正是这一眼,让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
“萧楚……”他瞳孔缩紧,呆滞般地望着远处,口中喃喃道,“望仙台,起雾了。”
这句说完,萧楚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小幅地震动,他顺着裴钰的目光向后看去,望仙台的几座殿宇周遭已经泛起高高的尘雾。
邵玄正被锦衣卫押送着,他带着镣铐吃力地回头,望见这景象后几乎是跌跪在地。
伴随着巨大的闷响,那些桂殿兰宫如同纸一般碎裂开来,向着外城的村镇轰然倒去。
第67章 恨生
望仙台塌了。
这一场大难压死了外城两万的百姓,一时间京州满目疮痍,裴钰和萧楚将两日的见闻和推测悉数秘密呈报给了天子,他们从太极殿一块儿出来的那天,梅知节正双目黯然地跪在殿外。
这桩案子倘若彻查到底,梅党必然走投无路。
裴钰自从上回和裴广大吵一架后,就去了萧楚府上住,一连住了很多日,两人共患难之后关系缓解了不少,甚至有些缓解过头了,没多久就睡到了一张床上。
萧楚在他身上进步得很快,熟练到裴钰真的要信了他“身经百战”的那句屁话。
神武侯府的书房内。
萧楚用身子推开格门,替裴钰抱了几卷书回来。
“刚用过午膳,怎么不休息会儿?”
“望仙台的案子没结,休息不成,”裴钰翻过一页,瞥他一眼,问道,“你从哪儿回来的?”
萧楚看出他的意图,把书卷放到案上,故意说:“哎哟,大概是去白樊楼吃了顿花酒。”
裴钰刚要抬起头来瞪他,萧楚就赶紧摆手,改口道:“骗你的骗你的,从太极殿回来之后,我去了趟书院,随后就来寻你了。”
裴钰酸他:“这么多姑娘寻你,你找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
“你若愿意嫁我,自然是我唯一的正妻,”萧楚弹了下笔架上挂着的一支毛笔,疑惑道,“这支是昨夜用的?怎么还留着。”
裴钰脸一红,立刻把这支特别的毛笔解下来给扔了。
萧楚不理会,捧着裴钰的脸,往他嘴角上亲,“这几日查案辛苦了,小裴大人,要不要本公子犒劳犒劳你?”
裴钰放下卷宗,嗔怪道:“你这叫犒劳我?”
说罢,他又抱怨似地嘟囔了一句:“腰不舒服。”
“哦,疼了,”萧楚绕到裴钰背后,替他揉了揉腰,“阿怜,休息会儿吧,我不折腾你,就睡一会儿。”
“你唤我阿怜做什么?”裴钰闭上眼,被他揉得舒服,“这是我姐姐叫的。”
萧楚贴到裴钰耳背,低声呢喃道:“因为我也想当你的家人。”
他落下几个吻后,忍不住开始轻咬耳廓,咬得裴钰低哼了几声。
“去上床吧,好不好?”
裴钰感觉腰被环紧了,萧楚整个人搭在他颈窝上,对着脸侧又亲又蹭。
裴钰忍着声音,小声道:“方才不是说,就睡一会儿?”
“嗯,”萧楚声音哑了点,“做完就睡,不然怕你睡不着。”
“……流氓。”
萧楚听他这么一骂,便知道这是应允了,捞起他的身子就往床榻上走,边走边和他接吻,他们才在一起了不久,情意烧得太快,方才这么简单的亲密接触就已经擦起了火,他抱着裴钰让他跨到了自己腰上。
亲了一会儿,他很快就觉察到裴钰的心情有些低落。
“阿怜,阿怜,”萧楚吻了吻裴钰的眼角,柔声道,“不要难过了,等我们把案子结了之后,京州的百姓会沉冤得雪的。”
“承礼,我真的……”裴钰神色黯淡了下,说道,“我梦里都在想,为什么望仙台会塌,是不是我哪里还做的不够细致,哪根引线没有断掉。”
萧楚温柔地安慰他:“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尽力去补救就好了,阿怜,我相信你。”
萧楚吻着他的唇,顺手放下了床帐,随后托着裴钰的背,把他压到身下,开始亲吻他的脖颈和锁骨。
裴钰捏了捏他耳朵上的银坠,提醒道:“别留痕迹,今天要回家的。”
“嗯,我轻一点儿。”
秋后的晌午气温合适,凉风阵阵,吹得床帷晃动起波澜。
萧楚在后边磨着他,贴着他的耳鬓说话:“阿怜,我同你商量个事情,好不好?”
裴钰深呼吸着,小声应允。
“今日李元泽唤我过去,说了件事,跟我阿姐有关系。”
裴钰睁开眼,道:“是蜀州那边出事了?”
“嗯,蜀州几月前求援,我阿姐带兵去了,这几日蜀州的战报送回了京州。”
裴钰隐隐感觉到萧楚的不安,握住了他的手,问道:“情况不好么?”
“前线战事吃紧,她跟北狄在打消耗战。”萧楚说,“蜀王世子,前几日和梅知节的次女完婚了,阿姐去援蜀州,借的都是蜀军辎重,管这批辎重的都是梅二带去的人,我怕……”
裴钰道:“你怕梅知节为了自保,拿雁军当人质。”
萧楚低声“嗯”了一句,说:“我知道你为望仙台的案子殚精竭虑,我这么跟你说会让你为难,但我也很担心我阿姐的安危,她前不久还受了伤。”
萧楚翻过手把裴钰的手给握在掌心,贴到了裴钰的胸口。
“这案子能不能拖一拖,等蜀州一战打完之后,我跟你一块儿把它结了。”
裴钰沉默了会儿,缓缓说道:“承礼,不管怎么样,都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何况萧都督在边境尽心尽力守卫疆土这么多年,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也是我分内之事。”
萧楚耐心地听完,稍稍松了口气。
“好,那咱们快点儿结束吧。”他忽然顶.深了一下,咬住了裴钰的耳垂,“好怜之该睡觉了。”
裴钰吟了几声,就被翻过身子趴在了床上。
白露之后,京州就开始变得更凉了。
萧楚替裴钰披了件厚些的长衫,叮嘱道:“见了你爹,不要受他的气,若是不开心了就回来寻我。”
“毕竟是我爹,总要回去说个清楚,”裴钰握住萧楚的手,往他手心传递着温度,“何况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办的。”
“嗯,”萧楚抱着他,小声道,“我就是不想你受委屈。”
裴钰闻着萧楚身上的气息,方才心中一点儿焦虑的苗头也被抚平了。
裴钰一回裴府,就主动跪在了正堂前。
他攥了攥袍子,低声道:“爹。”
裴广背着手睨视他,说道:“若是我不唤你,你还要在萧承礼身边待多久?”
裴钰抿了抿唇,只说:“对不起。”
裴广这才露出手来,他正拿着一块粗糙的竹板子,上边儿还留着几条没刮干净的倒刺。
这是他常用来训诫人的戒尺。
裴钰见状,主动把上衣脱去了,继续跪在堂前。
裴广极力压抑着愤怒:“对不起什么?”
“是我……”裴钰手攥得更紧,“是我执意如此,和萧楚没关系。”
“裴钰,我怎么会教出来你这样的儿子?”裴广手中的戒尺往裴钰身上打,话语中透着深深的失望,“萧承礼,他是雁州人,他是皇帝的狗!”
裴钰捱着戒尺,咬牙道:“至少这一次,他没做错!”
“你以为……你们耍点小把戏,就能挖梅党的根?”裴广又狠力往他肩上一打,很快就留下一块戒尺痕,“邵玄一个道士,凭他一张嘴,有什么用?”
“刺杀天子的罪行,难道不够三法司彻查此案吗?况且……况且天子知道梅党的罪行,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裴广怒喝道:“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了,天子这把白刃依然狠不下心去!”
裴钰喉口一腥,咳了口血出来,可还是赌气般地一擦嘴角,继续同裴广辩驳:“爹,望仙台下死了那么多的百姓,哪怕不是为了扳倒梅党,我们也要把望仙台的案子查清楚彻查到底,这我知道。”
“但雁军去援蜀州,西蜀有梅党的人,梅知节很可能会拿雁军的命来换自己一条生路,眼下蜀州的战事比这桩案子更重要!”
裴广在裴钰面前踱着步子,说道:“裴钰,照你的说法,梅党渗透的本事不小,查完这桩案子,梅党就会倒台,雁军自然也要吃一场败仗。”
“所以,就等蜀州一战打完再……”
“闭嘴!”裴广的戒尺又往裴钰脸上打,那几根倒刺划过脸颊割破了皮肤,“等蜀州一战打完,梅党早就卷铺盖走光了,所以望仙台的案子必须在这两日堪破!”
说到这儿,裴广忽然突兀地笑了两声,说道:“雁军赢了这么多年,输那么一两场,换回京州的太平,也算是萧承英,功德无量了。”
裴钰听到这句话,瞳孔一缩,猛然抬头看向裴广。
“爹……那日你问我望仙台的地宫在何处,你后来去……去做了什么?”
裴广冷哼了一声,避开裴钰的眼神。
“怎么了?”
“爹,爹你告诉我,”裴钰上前去攥住了裴广的袍子下摆,颤声道,“那些火药,不是您点的,对吧?”
裴广甩开了裴钰的手,转过身背对着裴钰,仰头看向正堂前“明镜高悬”的牌匾。
“我说了,就靠一个刺杀案,定不死梅知节的罪,挖不掉梅党的根。”
他背过手,眼神阴鸷。
“想清吏治,必须有人要牺牲。”
第68章 寤寐
萧楚醒转的时候,夜已经沉了。
裴钰下了狠手,他中的麻药不光让他昏睡过去了两天,浑身上下的脉息也是混乱的,几乎用不上力。
皮肤上一阵冰凉的触感,萧楚低头一看,他的左腕和脖颈都被锁链扣住,拴在了床架上。
他摸着颈上的链条,用力拽动了一下,完全没有动静。
“……拴狗呢。”
萧楚暗啧一声,从床榻上翻起身,四下扫了一圈,这是裴钰平日的寝屋,连被褥里都是他的味道,方才半梦半醒间,竟还以为是裴钰躺在身侧。
他打了个坐,闭上眼感受着真气流动。
睡了一觉,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把从前忘掉的那些东西给一一捋顺了,他的记忆原本像是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块,如今恢复以后,先前想不通的许多地方,现在都明白过来了。
望仙台、蜀州、还有裴钰。
他全都记起来了,因何而爱,因何而恨。
“主子!”
他刚坐了没多久,就听到窗外明夷的声音,他很想去把窗户支起来,可身体被锁着,能活动的范围非常小。
“主子,主子我来了!”
没等萧楚想出法子,只听户外一阵细小的翕动声,那紧闭的窗户被支起了小小一角,明夷的脑袋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萧楚诧异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我在屋里扎了个小草人,江让那蠢货被我骗了。”
明夷朝窗外张望了下,小声招呼萧楚道:“主子,趁现在没人,咱们快走!”
“走不了,”萧楚无奈地扬了扬左手,“锁着呢。”
明夷这才注意到萧楚身上的两道枷锁,他凑上来扯了扯,果然结实得纹丝不动。
“我操……裴钰真够狠的啊,主子你这是被骗色了!”
“谁能想到?”萧楚撑着床板,干脆侧躺了下来,问道,“我睡过去多久了?”
明夷如实答道:“你睡过去两夜了,主子,这些天裴府不知道哪来的官兵,还有不少神机营的人,都是熟面孔,可我唤他们,也没人理我。”
萧楚听后往襟口一摸,果然空落落的,腰牌和虎符都不见了。
他暗啧一声,朝明夷说道:“明夷,眼下我不管你信不信,蜀州求援的消息蹊跷,阿姐和秋梧可能要遭人暗害,我们得尽快从这儿出去。”
“主子,我肯定信你的啊,那你也得想办法说服裴钰,让他放你走。”明夷踩着床头用力地去拽铁链另一端,一边吃力地说,“我的剑也被裴钰给收了,咱们硬闯出去,肯定不行。”
萧楚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褥里,嗅着裴钰的气味。
他闷着声说:“我想到两个办法,要不要听?”
“什么办法?”明夷换了只脚去踩床头,手都给拽红了,“主子,可千万得是个好办法啊!”
“第一个,你现在去外边说,我死了,趁他们来探我脉息的时候,你就赶紧跑出去通风报信。”
明夷气喘吁吁地说:“主子,这把戏太过时了吧?”
“第二个,”萧楚抬了抬头,道,“用这烛台,把床点了,我就出来了。”
明夷迟疑道:“这……要是咱们先被烧死了怎么办?”
萧楚继续蒙在被子里,不吭声了。
他压根没有在认真想办法,心里乱糟糟的,萧仇的事情固然紧迫着,可眼下着急也无济于事,况且在他把前世那些记忆给捋顺之后,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裴钰。
原本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要一码归一码,可谁知命运压根把他蒙在鼓里!
正思索间,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门口的几个卫兵小声地交谈了会儿,依稀辨得清是在叫“小裴大人”。
“不好,主子,估计是裴钰找你来了。”
明夷面色一惊,慌忙松手,三两步跨到窗边,正要翻出去,却见外边忽然来了巡逻的守卫。
他暗骂一声,道:“该来的时候不来!”
“你躲床下吧,”萧楚敲了敲床板,说道,“下边应该有空间。”
明夷应声,身子一伏就滑了进去。
就在他藏好的那一瞬间,格门被打开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进了屋内,萧楚看清来人后,赶紧把手里的被褥给扔了,坐起身来。
他冷漠道:“你拿了我的兵符和腰牌,如今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裴钰不答话,把门阖上了。
萧楚见他不应声,又继续冷嘲他:“我身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不如一并说了,我好拿给你,小裴大人。”
裴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缓缓走到床榻边低头俯视着萧楚。
他静默了良久。
“萧楚。”
“这就是你们裴家人的待客之道?”萧楚扯了扯脖颈的铁链,不耐烦地说道,“放开我。”
裴钰又是半晌不说话,正当萧楚还想继续开口时,裴钰已经上了榻,他直跪在萧楚腿间,捧住了他的脸,一言不发地低头望着他。
萧楚依稀觉察到他情绪的不对劲,下意识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又给噎住了。
裴钰比他先开口,他絮絮道:“萧楚,感觉还好吗?”
萧楚推开了些裴钰,冷声道:“若是你没替我打这针麻药,我估摸着是挺好。”
说罢,他又晃了晃铁链,强调一遍:“你当拴狗呢?快把我放了。”
“我不能放你,萧楚。”
裴钰答得很坚定,指腹顺着他的耳鬓摸到那枚银坠,它在裴钰掌心轻轻晃动了一下。
“你睡过去两天了,饿不饿?”
“不饿,窝着火呢。”
萧楚还惦记着怎么说服裴钰把自己放了,没意识到裴钰的反常,他表情有些烦躁,轻轻拨开裴钰的手,不让他碰自己的耳坠。
“不要碰我。”
这个动作好像刺激到了裴钰,他干脆掠过耳坠,去摸萧楚的后颈,像是缱绻的安抚。
萧楚还跟他怄气,侧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裴怜之,我不缺你这么一个床伴。”
“我缺你,萧楚,”裴钰摩挲着萧楚的后颈,眼里有些水光,“我们不是床伴,你说过我们要成亲的。”
萧楚忽然抬眼去看他,随后嗤笑了一声。
“你不都说了,我是下三流,我是骗子,和我成亲不会丢了你爹的脸面么?”
裴钰毫不犹豫道:“他怎么想,我不在乎。”
他跪坐下来,开始亲吻他的耳廓和侧颈,温热的吻落到冰凉的皮肤上,萧楚深吸了口气,强行稳定住了心神。
“你不在乎你爹?这话叫我怎么去信。”
萧楚敲了敲床板,跟床底下的明夷传递着信息,一边跟裴钰周旋。
“这样吧裴怜之,你放了我,我今日就出城去蜀州,你爹的性命暂且留着,若是等到我回来你已经把他送出京州,那便算他好运,一辈子都给我躲着。”
裴钰语气坚决:“你不能出京州,天子下了死令,一旦你跨出城门,就会没命!”
“我不出城门,难道真指望你去救萧承英?”萧楚讥讽他,“你可别忘了,上辈子她的命丢在清流手里。”
“那我把命还你,你还要什么?”
裴钰温柔地吻他额心,又去吻他眼睛,呢喃间都是从未听过的柔情蜜意,听着却叫人背后一寒。
萧楚脸上没有笑意,他想往后退,但是背已经靠上墙面,人又被锁在床上,只能极力偏过头去躲裴钰。
裴钰环住了他的脖颈,触碰着萧楚的颈圈,在他耳边低语:“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萧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好爱你……我爱你,你不要离开我。”
“我说了,我要你放我走,”听到这番话,萧楚终于觉察出了裴钰的异状,攥住了裴钰的手,皱眉问道,“你今夜来找我,到底是要做什么?”
“既然你不理解我,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的神色都变得不大像他自己,什么羞恼和赧然都不见了,只有赤.裸而厚重的情意,眼里闪烁着一点疯狂。
“我们上床。”
说罢这句,裴钰不由分说就捧着萧楚的脸吻下来,他主动送上潮湿的热切,急迫地将自己的欲念倾诉到他的舌腔里。
萧楚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清醒,要么他就是在做梦,要么方才就是听错了,裴钰大概说的是“上船”还是“起床”?
不对,上船和起床为什么要接吻!
湿滑的舌头舔.弄着他的唇齿,像挠痒似地,裴钰主动接吻的方式和萧楚很不一样,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反而充满了诱惑和勾引,好像在引导萧楚主动来攻掠自己。
换平日萧楚早就按着他操了,但今天他实在是没心情,不光是因为记忆刚恢复的问题……
裴钰去舔咬他的下唇,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主动,他一边焦躁地亲吻,一边扯开萧楚的衣襟,手还往他腹下去摸。
萧楚像被蛇给蜇了,轻推开裴钰,惊愕地看着他,说道:“你别这样,床底——”
“为什么我不可以,萧楚?”裴钰有些愠怒起来,冲他喊道,“为什么你可以说恨就恨,说爱就爱,为什么我不可以!”
说罢,他按着萧楚就要继续亲吻下来,萧楚慌乱地想要避开,可一只手被束缚着,竟也阻挡不了裴钰的任性妄为。
“不……不是,唔,你等等,裴钰!”
床底下他妈的还有个人啊!
第69章 承礼
“等一下!”
明夷大喊一声,慌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被亲懵了的萧楚和面色紧张的裴钰,萧楚胸前的衣襟都被扯开了好多,上边已经落下了几个刚印上的吻痕。
“明夷?”裴钰有些错愕地看着明夷,“你怎么出来的?”
“我什么都没看到!”明夷捂住眼睛喊道,“裴御史,你继续吧,反正我主子也逃不出来了,但是我我我真的不能听下去了。”
裴钰从萧楚身上退开了些,皱眉道:“江让呢?”
“主子!”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摔开了。
江让不知为何沾了满脸的墨水,怒气冲冲地扫了一圈屋内,随后冲上去锁住明夷的喉。
他斥骂道:“谁他妈让你跑的!”
“瞎了眼的老鼠,喜不喜欢我扎的草人?”明夷双手抓着江让的手臂,翻身一跃骑到江让脖颈上,死死钳着他,“没看见你家主子忙着呢,快出去!”
江让被他往后拽退了几步,退到门外,明夷正巧就抓着房,一溜烟爬了上去。
他回头对着江让的面门狠狠踹了一脚,随后大喊道:“主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江让抹了把脸,立刻跃上房顶追着明夷而去。
“狗东西……你别跑!”
“我跑又怎么了!”
在他们相互的辱骂声中,格门被“啪”的一声给关住了,这动静声太大,惊落了墙上的一副字画。
萧楚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那画轻盈地飘落在地,随后又看向裴钰,心中泛起一点尴尬。
二人沉默了良久,萧楚先开口道:“你怎么不去把他抓回来?”
“他不重要,”裴钰也重新回头看向萧楚,双手覆上了他的颈侧,拇指蹭弄着萧楚的耳背,“重要的人是你,你不能走。”
“那你就把这锁给我解了。”
萧楚被他摸得心痒难耐,一只手按住裴钰的肩,把他推开了点距离。
“你想拴着恶犬,就别靠得太近,当心被咬死。”
裴钰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要。”
他转了一下腕,把萧楚的手轻轻按了下去,指稍点在他的掌心,随后顺着那根经脉往下,逐渐到了手腕,这里能感觉到剧烈跳动的脉搏。
萧楚的呼吸有些重了,他凶恶地盯着裴钰看。
沿着一条线,裴钰在萧楚的手臂上停留、打转、撩拨。
萧楚脖颈上的铁链此刻仿佛真的成了一个项圈,它把自己控制在了安全的范围里,但裴钰偏偏就要踩进来挑衅他。
是挑衅吗?还是纵容自己被撕烂。
“裴怜之,”萧楚深深地喘息了一下,低哑道,“你出去吧,求你了。”
裴钰装作没听见,另一只手又搭上萧楚被扣住的左腕,指尖缱绻地在他掌心里刮弄,萧楚忍不住蜷了下手,迎合了一下。
“你想要我的,”裴钰抬膝滑到了萧楚腿.间,眼中水光潋滟,“我帮你,好不好?”
他故意蹭着萧楚,暗示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这一趟与其说是来求欢,不如说就是要萧楚对他发泄,他心知肚明,前世那些苦痛根本不是一蹴而就,这些恩怨一旦回忆起来,便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得了的。
萧楚最终默许了裴钰的话,任由他从衣物里滑动着找到了方向,刚被碰到的时候,萧楚呼吸得更重,忍不住吻了下裴钰的颈侧,但很快就收住了这份冲动。
他不想再走一遍这样的路。
恨比爱长久太多了,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纠缠整整十年,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那些事情哪怕说清楚了,又怎么样?
裴钰伤害过他,他也伤害过裴钰,难道也能一句“阴差阳错”轻易带过吗?
萧楚低头抵住了裴钰的肩,闭上眼感受着他替自己纾解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就紧扣住了裴钰的手,在这个动作里,裴钰的表情终于有些不从容了起来,他眼尾染了一层红,像将要哭泣的模样。
“我以前可从没听过这句话,”萧楚的呼吸很浑浊,他说,“你想和我上床。”
裴钰道:“我在心里说过很多遍。”
“说过很多遍,”萧楚凉凉地笑了一声,“真是义正严辞。”
裴钰答不上来,他闭上眼,再次去吻萧楚的唇,这回萧楚没再抗拒,只是更狠戾地回吻了过去,他靠在墙面,气力和自由都被剥夺干净了。
裴钰把他困在枷锁和囚笼里,用这种方式占据了主动权。
他唯一能报复的方式只有亲吻,他像一只恶犬般在撕咬,甚至咬破了裴钰的唇,腥甜的血潮浸染到舌上,刺激着色.欲和渴望,从血肉到骨髓都淌满了憎恨和爱欲,它们被煽动起来的时候永远是一片浑浊不清的雾团。
萧楚努力了两辈子想看清这层雾,他以为这是裴钰遮掩肮脏的手段,所以暴虐地逼迫他把自己脱干净,他要从裴钰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去寻找蛛丝马迹。
他们亲吻了很久,渐渐在灼热里褪去了衣衫,交叠缠绵在一起,萧楚在床榻上问了裴钰很多话,他坐着自己,边起落边回答着,每一个字都真心实意。
“萧楚,萧承礼……”裴钰说,“我想过要杀了你,报复你,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萧楚默默听着,他身上的麻药劲还没过,用不上力气,这回全是靠裴钰在卖力。
萧楚仰靠在墙面张口喘.息,他的头发都浸了汗,两侧的刘海凌乱不堪,连双目里都是混乱失神的情意,脖颈的颈圈小幅晃动着,时不时发出金属的声音,比他的银坠要刺耳许多。
裴钰撑在墙面借力起伏,手掌紧绷到骨节突起,热汗都从皮肤上凝结成细珠,和泪水一起,滑落沾湿了萧楚的衣衫。
借着这滴水,裴钰去偷看了萧楚的表情。
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看见萧楚因为自己而飘飘欲仙的模样,他很早就想这么做,如若不是萧楚在床榻上总是那么主动,自己又总是顾及颜面,他当然也希望能取悦这个人,让他舒服,特别是为了自己而失神,而意乱情迷。
萧楚等他累了就去咬他,他不甘心地被圈锁在那两道铁链里,于是按住裴钰的后颈,更凶狠地啃咬他的肩,恨不能让利齿刺破这里的皮肤,仿佛在责怪他用这种手段囚禁自己。
他闷沉地低喘着,欲.望被渐渐推高。
“裴钰,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也是,裴怜之,所以我们这样的人才会走到一起。
脖颈和手腕的链子撞到一起,都在不停地发出细碎的响声,这些声音中混杂了裴钰的呜咽和哭泣,但他攥住那根铁链不肯松手,好像只要抓住了,萧楚就不会走。
裴钰扶住了萧楚的肩,幅度更大了点,一边说道:“萧楚,别走,别去蜀州,待在我身边,我过会儿就帮你把链子解开。”
裴钰是个很聪明的人,几乎算无遗策,可在感情这方面太单纯了,他不明白他的萧承礼到底想要什么。
他偏执地以为靠这种性的取悦就能挽留住萧楚,就能让他们冰释前嫌,继续好好地在一起,但经年累月的爱恨早就织就到一起了。
萧楚看他是一团雾,他看萧楚又何尝不是如此,伸手去拨,只能摸到烫热的水汽,把自己给灼痛了。
最后,裴钰忽然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别离开我,我爱你。”
萧楚没应声,他在裴钰的动作里高//潮了,水渍很快就顺着裴钰的腿滑了下来,留下一道痕迹。
屋里的线香烧断了最后一截,无声地散落到香炉里。
……
“你放我走吧。”
萧楚替他穿好了衣衫,声音有些淡漠。
“都走到这个份上了,再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裴钰不听他的,自顾自地说:“望仙台的那桩案子,我本答应了你,等蜀州一战结束后再查,但我食言了,我爹和我谎报了蜀州的军情。”
“把邵玄的供状呈上去的那天,我以为萧都督已经凯旋了。”
“后来我对你说那样的话,我不是故意羞辱你的,是我没搞清楚,我不该说你自私自利……”
“嗯,”萧楚轻轻推开他,说道,“我知道了。”
“你还唤我怜之,好不好?”裴钰带了点央求的语气,“不要这样。”
“可以啊,怜之,”听到这句,萧楚笑了一声,讥讽一般叫他名字,“怜之,好怜之,我想你,我爱你怜之。”
裴钰拼命摇头,又去吻他唇,哽咽道:“不对,你平时不是这么叫的。”
萧楚见他要哭了,就觉得心中莫名其妙一阵难受,干脆侧过脸不看他。
“看我呀,承礼,”裴钰赌气似地把他的脸掰正,“重新叫我。”
“我不叫。”
萧楚咽了咽喉咙,缓缓添上一句。
“我不爱你了,你放我走,让我去救我姐。”
裴钰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楚,像是没听懂他后半句话,喃喃道:“你再说一次……”
萧楚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爱你,裴怜之。”
“萧承礼,你再说一次!”
裴钰忽然发了疯地喊了一声,又往萧楚唇上用力地去亲,他们才接过吻,唇还湿润着,甚至裴钰唇上的伤都是鲜红的。
可不管怎么亲吻他,他都没有一点儿动静,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仿佛刚才的亢奋热烈的温情和缠绵,都是大梦一场。
“你再说一次,说啊!”裴钰反复地搓弄着萧楚的脸,都快把他搓红了,“萧楚,你再说一次不爱我了,我就……我就再也不问了,好不好?”
萧楚等他亲完了,揉完了,才强忍下喉咙里那股酸涩的感觉,哑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你了,放我走吧。”
裴钰忽然不喊了,他愣愣地看着萧楚,一直盯到他回避了眼神,才慢慢启唇。
“你一定要走吗?”
萧楚“嗯”了一声,把腕子上的锁链呈到他面前,说道:“你想永远这样拴着我也没关系,但我会抓住每一个空隙,每一个机会去逃离你,如果你想,我也不介意。”
听完这些,裴钰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眼里的水雾在一次眨眼间,顷刻化成了泪跌落下来。
等泪珠已经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时,裴钰才惊觉过来,赶紧拿衣袖去擦了擦,哽咽着说道:“好,好,那你就去吧。”
他从身上摸索来摸索去,想寻到那把解开锁的钥匙,平日里裴钰的衣衫永远都穿戴整齐,想寻什么随身的物件,很快就能找到。
可偏偏今天,他往自己襟口里去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把钥匙,好像它就凭空消失了,或者弄丢了,被扔到了永远看不见的地方,萧楚就默默看着他,等着他找。
最后裴钰放弃了,他起身,抬手打翻了那鼎香炉,近乎自暴自弃地摔门而出,半晌过后又拿了一大把钥匙过来,挨个给萧楚试,一直试了半个时辰才解开。
“你的东西。”
临了萧楚走到裴府大门前,裴钰才慢吞吞地把手里的腰牌和兵符递给萧楚,两个人像要分家似的,彼此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此去蜀州,千万小心。”裴钰还是垂首,看着萧楚的掌心,犹豫道,“若是……”
萧楚眼神烁动,耐心地等着他,等他说出那句“若是需要我作陪”,然后再准备一口答应下来。
说出来,我就给你机会。
只要再多说一句,多央求一句就好了。
可裴钰手里的牌子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掌心,把后半句话截断在了这个动作里。
萧楚盯着那块虎符的铜纹看,继续等待裴钰的回音,一直盯到双目出神。
他差点就要主动开口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儿去蜀州。
如果他回不来呢?如果他也和萧仇一样,死在蜀州一战里了呢?裴怜之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难过?
这会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会不会跟自己走,在说了那么多,那么多伤人又口是心非的话语之后。
再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早就落跑到东一长街来了,护城河上是那只日夜不停航的画舫,满船的华灯把河面照得色彩斑斓,入耳就是泷河声声阵阵的渔舟唱晚。
他看着看着,一阵无尽的悲伤忽然从心底泛上来,又把喉咙惹得酸涩无比,他觉得面上一湿,于是很快抹了把脸,低头看去,掌心沾满了水泽。
再看泷河,泼雨成珠,这是京州的甘霖从天而降了,不是他的泪水。
萧楚也躲在这场猝然而至的大雨里失声痛哭了很久,又反复告诫自己这句话。
不是他在哭。
第70章 晦明
亥时,乌云压境。
“弈非!”
明夷“啪”的一声摔开了弈非的房门,急声催道:“快,随我走!”
弈非原本就在屋中来回踱步,神情十分焦躁不安,回身见明夷如此大阵仗,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了?你和主子怎么去裴府待了两日才回来?”
明夷急得心火直蹿,二话不说攥着弈非的护腕就把他往外拉,一边说道:“来不及解释了,弈非,神机营的腰牌,快给我,现在我就去叫人,咱们去劫裴府,把主子救出来!”
“怎么回事,你先别急。”弈非还算镇定,一边跟上明夷的步伐,一边追问道,“主子被谁给关了?”
“还能是谁,裴怜之啊,跟疯了一样,把萧楚的兵符和腰牌全拿走了,俩人还打了一架!”
弈非边走边问:“他们怎么打架的?”
明夷道:“呃……主子掐他,快把人掐死了,然后我情急之下喊了一声,他就去亲裴钰给他渡气儿,把裴钰给救回来了。”
弈非越听越奇怪,问道:“主子先动的手?”
“……是,是!是主子先动的手,不是这重要吗?!现在重要的是咱们去救他,你是不知道——”
明夷停下步,越说越激动,对着自己的脖子和手腕比划。
“这里,还有这里,都被锁给圈着,像圈囚犯一样,不对,像拴狗一样!然后,然后裴钰就来看他,俩人又吵起来,吵着吵着就说要上床,我他妈人还在场呢,我就赶紧跑出来了!”
明夷一口气把来龙去脉给解释清楚了,弈非听得脸上阴晴不定,看着上蹿下跳的明夷沉默了半晌,问道:
“那他们……现在是在上床吗?”
明夷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道:“是吧,主子应该,没这么快……吧?”
弈非迟疑道:“那你确定,要这个时候去?”
明夷顿时惊道:“对啊!我他妈怎么没想到这个!万一咱们闯进去,他们正在做.爱怎么办,我可不想看见那个场面!”
“冷静,”弈非拍了拍明夷的后心,安抚道,“至少裴御史目前不会有什么动作,主子的安危应当没事,我们要做周密的计划。”
“好好好,冷静,冷静。”明夷掌心沉下,长舒一口气,“趁他们上床的时候,咱们想想办法。”
弈非道:“你慢慢说,还听到了什么?”
明夷回忆道:“还听到,他们聊什么前世今生,说上辈子怎么怎么了,还说到萧大帅,说萧大帅死了,这是什么话,咱们前几天还送她出城呢,估摸着是开玩笑的……”
听到这儿,弈非不但没疑惑,反而愁容更深,他抓过明夷的肩,紧张道:“不,不一定是玩笑,听我说明夷。”
“京州,要变天了。”
明夷跟着眉间蹙紧,道:“什么意思?”
弈非面色沉重:“你们这几日不在府上,裴御史将神机营的大半兵力全部都调去了外城,京州的风言风语不少,都传这是主子的意思。”
“什么?”明夷面露惊色,“他要做什么?”
“不少人说,主子这是……这是要反。”
在这一声里,天际白光烁动,一道疾电劈开了沉郁的黑云。
子时,骤雨大作。
靖台书院和东街玉坊的门同时被叩响了。
许观撑了把伞出来,将书院的大门细开了条缝,恭谨道:“书院这几日闭门,若是学生,可等白露之后再来。”
“也算是半个学生吧,”萧楚勉强地扯了个笑出来,朝他作礼道:“许才子,好久不见了。”
许观一听声音,立刻将门拉开了,见外头站着浑身潮湿的萧楚,赶忙将伞搁到他头顶,把人迎了进来。
“侯爷,”许观忙道,“屋里有炭火,我替您把衣服给晾着。”
“不用了,过会儿我就回府。”
萧楚摆了摆手,径直和许观往书院的茶室而去,临了门槛,萧楚在外边拧干衣服,甩了甩头发,这才踏进去。
他从东一长街走到西街的书院,半道上就下起雨来,一路被浇了个彻底。
许观替萧楚沏上热茶,又递了块巾帕过来。
见萧楚模样实在太狼狈,许观心中赧然,惭愧道:“今日仓促,没备上什么好茶,侯爷见谅。”
“怎么还这么见外,秋临,”萧楚散着头发,把巾帕一叠搁到头顶,随后磨了磨茶盖,微笑道,“也不麻烦你多久,我说几句话就走。”
许观于是在萧楚对过坐下了。
“侯爷请说。”
萧楚抿了口茶,说:“弈非应当来寻过你,说钱庄的事情。”
许观点头说:“是,他想借钱庄来买债,从豪绅手里把白银重新填进国库,不过办法粗糙了些,近日来我一直在同他协作。”
萧楚说:“我原本想着,只要拿掉了白樊楼,梅党的根基就能动,但白樊楼焚毁那夜,我才知道没这么容易。”
许观说:“侯爷不必担心,至少京州的财库正在慢慢挪动到您手里,我也会竭尽所能的。”
“这正是本侯今日来寻你的目的。”萧楚面色严肃起来,稍倾了身子,低沉道,“秋猎中,我已经拿到了三大营的兵符。”
许观面色微惊,说:“侯爷,您这是……”
“目下京州暗潮涌动,我只说一句。”
萧楚打断他,收敛起了方才的笑意。
“我要往蜀州去,这段时日,希望你能入主神武侯府。”
这是个相当大胆的决定,但也是极为谨慎的一步棋。
他将许观的姐姐许秋梧引荐给萧仇,一方面当然是看中秋梧的才能,想借机在雁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用她来牵制许观。
许观是如今京州太学的文笔所向,也是他日稳定住京州局势的定海针,是萧楚必须要用的人。
许观思量得很快,他的面色转瞬就从惊愕转为了沉静,萧楚要造反这件事,虽然没同自己直接说明过,但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
他沉默了半晌,说道:“侯爷的吩咐,我自然是要做的,正巧我也有一事要告知侯爷,不知侯爷可愿听个一二。”
萧楚拿起头顶那道巾帕,往发上揉了揉,笑着说:“本侯来寻你,自然是要管你讨些想法来的。”
“那我便直说了,”许观为人谦逊,见萧楚这般没架子,更是推心置腹,“侯爷知道,大祁唯一的皇嗣是皇妃裴婉之子,自天子遣散后宫以来,便常年在东宫闭门不出。”
“是,”萧楚颔首道,“连裴钰也没见过真容,宫中也有传闻说这皇子已经病死东宫了。”
“对,也不对。”许观说,“这位皇子的确不在东宫,应天子的旨意,他被暗中藏匿起来了,内廷便称,皇子已经病故。”
他顿了顿,又说:“但此事如今被内阁次辅裴广知晓了。”
萧楚拿下巾帕,心念一动。
恐怕这就是裴广的最后一步棋,他要找到这个皇嗣,扶持他登顶人极,如此一来朝中便再无分庭抗礼,而是裴氏一家独大。
屋外暴雨如注,一声闷雷乍响,惊灭了一盏烛火,室内顷刻就阴沉下几分。
“侯爷,天子的癔病愈发严重了。”
许观盯着萧楚的眼睛,意味深长道:“若您真的有决心改朝换代,就务必要解决掉这个皇嗣。”
他是和裴钰血脉相连的李氏独苗。
许观说得不无道理,他若想登九五之尊,李氏的血脉就必须要斩草除根,况且京州的“财”和“兵”两权如今皆已落入萧楚之手,得到或消灭所谓的“正统”,就是变革的最后一步。
“这皇子如今身在何处?”
“内廷的消息说,正在蜀州,”许观说,“论年岁,小皇子今年刚过十八,后腰上有一块胎记,侯爷可凭这个去寻人。”
萧楚没应答,转而问道:“秋临,我先前问过你,如若有朝一日我会与裴钰敌对,你会如何选。”
许观立刻搁置了茶盏,起身拱手道:“侯爷与家姐有提携之恩,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这份恩情在下都是要报答的。”
随后他迟疑了一下,这才继续开口:“容在下斗胆一问,您和御史大人是要……分席而坐了吗?”
萧楚也顿住了动作,眼神闪烁不定。
见萧楚不回话,许观心中了然,收起手,回身往书架上寻了份卷轴过来,双手呈递给了萧楚。
“侯爷,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这东西。”
萧楚诧异地接过来端详了会儿,这画轴被养护得很好,除了一些落灰外便看不出年代久远。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卷,画轴里的东西就显山露水,上边画着两张年轻的脸,是他和裴钰,他正揽着裴钰的肩,笑意盈盈地跟他说着话。
“实不相瞒,”许观有点腼腆地抚了抚衣袍,重新坐了下来,“五年前您入京时,我见过您一回,那时候我刚被辞官,还在街上卖字画。”
萧楚面色微惊,道:“那个书生是你?”
许观微笑着点头:“是,那个时候清贫,现在吃胖了。”
萧楚又低头看这字画,它上边的笔墨淡淡的,勾勒的轮廓也很模糊。
许观道:“我这人念旧,画过的东西总喜欢留两份,这卷轴便一直被我留存在书院里了,今日您来,我便顺道物归原主。”
“秋猎前几日我去登门拜访裴御史,还无意在他房中瞧见了这幅画,他匆匆忙忙收了起来,还叮嘱我不要说出去……”
许观看着萧楚,话语真诚恳切。
“侯爷,于公,我理应把这画轴一把火烧了,劝您不要顾念儿女情长,尽早将皇嗣斩除。”
“但于私……我也不希望您做会后悔的事情。”
听罢此话,萧楚不禁动容。
他手指蜷曲了一下,目光顺着卷轴上的笔墨流转下来,好像一笔一画都勾到了他心上,逐渐描绘出了一个不大一样的裴钰,他牵着自己的手,主动带他踏进了那团云雾。
他心心念念了两辈子,想要看清的雾中花,如今终于能窥得真容,方觉爱恨太迟迟。
原来那个时候,裴钰就喜欢他了。
萧楚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前世他分明在裴钰房中瞧见过这个画轴,它甚至堂而皇之地被挂了起来,只不过主人家给自己留了一份体面,将这情思对向墙的那头没有翻过来,瞧不清楚里边的东西。
但那个时候他偏执地认为裴钰对自己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就不肯放一点耐心在他身上,他去寻裴钰,也只不过是要和他上床,或说逼他和自己上床。
那个时候裴钰在想什么?
他受着自己给的痛苦时,会不会也注意到了这幅画卷,会不会也怀恋曾经的时光,他淌下的泪除了恨,会不会也有失望和眷恋。
裴钰分明已经给了那么多暗示,他但凡多一分耐心,肯去掀开那卷轴看一眼,他就能懂裴钰心底汹涌的爱意。
可是上辈子直到死前,他都一意孤行。
骤风大作,又熄一盏灯烛。
屋内彻底涌入了无边的黑暗,一切事物都被浸在弥天长夜中,可萧楚却从未觉得眼前如此敞亮过,所有散落的记忆此刻终于收归自我。
借着这丝光华,他俯首再探红尘,最后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