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转眼, 隆冬。
宋简进京已一个月。京城多数人?甚至没见过这位盘踞蜀地最大世族的家主,只听说?此人畏寒多病不宜出门。但明里暗里,已与支持土地?清丈的改革派数次交锋。如预料的,改革派被压得死死的。
陈季玉顶着寒风下了马车, 进了郡主府西?院, 到了书房, 脱下大氅递给随从, 便安静地?来到宋晋身后。
宋晋手边一盏茶,正对着一盘棋。
黑白子交错,东南角的表面无事, 南边蠢蠢欲动, 北边强敌环绕。
陈季玉的目光迅速锁定了南方的对峙,苦思破局之法,端到手里的热茶都没有顾上喝。可无论走哪一步,好似都无法破局呢,更别奢谈什么两全其美!陈季玉的面容越发绷紧了, 不由看向了宋晋。
却发现宋晋的目光始终凝着北边!
陈季玉不由出声:“兄长, 眼下南边形势已到了我们?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再拖下去只怕真就乱了”
说?到后来, 他的声音轻了。这一个月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熬尽心血,但相比他们?, 宋晋才?是那?个始终走在刀尖,被人?架在火上烤的人?。如果说?以前,因为他的能干,陛下还会保他。大礼议后, 只怕他有任何差池,都会如同祁国公当日所说?——万劫不复。
宋晋已处在一个不能有一点差池的位置。
想?到这里陈季玉不由着急又喊了一声:“兄长!”
宋晋这才?把目光从棋盘收回, 看向陈季玉:“别皱眉了,想?想?好事。”
好事?没有祸事就不错了!还能有啥好事啊!
陈季玉看着宋晋这段时日又清减了的面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宋晋让他坐下,点了点棋盘北边对他道:“有的。就在一个月前,北地?的周老?将军催粮饷的折子根本没人?理会,眼下朝廷不就往北地?送了物资?至少北地?军士如今都穿上了棉衣。”
经?宋晋提醒,陈季玉点了点头,这倒确实是个好事。他喝了口热茶,只是——,跟眼前的祸端比起来,微不足道。
宋晋似乎知道他所想?,轻轻摇了摇头:“很重?要。季玉,这不仅仅是一批物资的事。而是朝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
陈季玉看着宋晋。
宋晋慢慢道:“他们?看到了俺达贡的野心。”
陈季玉眼前一亮!
面对北地?俺达贡的威胁,祁国公一党一直主和。武宗死在战场,如今的陛下更是不可能御驾亲征。而镇北侯府的周老?将军可是武宗亲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从北地?的周老?将军到京城的镇北侯府,始终没有真正向祁国公府低过头,祁国公根本不可能允许战争发生,让镇北侯府坐大。
这种情?形下,今年?一入冬,俺达贡一封请安信,大周又送去了大量财物帮助他们?过冬。在边境抢了一波的俺达贡收到钱财,立刻就带着人?退兵了。主和的人?更多了。
“可眼下这个月,我想?朝中很多人?都看清了俺达贡的野心:能安抚他的根本不是钱财,而是时机未到。看明白这一点,对将来北方用兵,是难得的好事。”
陈季玉还差点真的要跟着宋晋露出笑容了,才?松了眉头立即意识到自己给对方绕进去了,一张俊脸立即哭丧道:“可重?要的是眼下!眼下你——”
改革一旦被叫停,后头跟着的就是清算。而宋晋,将是正昌帝选择的用以向各地?豪强妥协的祭品。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他就不信宋晋不清楚!
氤氲茶气中,宋晋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意却不在眼中:“我既选了蜀地?,自然是因为我有办法啊。”
轻飘飘一句话?,让陈季玉整个人?都一僵,愣愣看着宋晋:“你一直这么说?真的不是硬撑?”
这样的话?宋晋说?过,不过陈季玉同其他人?一样,一直都以为是说?给祁国公一党人?听的。
“办法?”陈季玉呢喃:“能有什么办法?宋简那?个人?,那?个人?简直!”陈季玉似乎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可脸上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疯子。”宋晋淡淡接声。
陈季玉点头,就特么是一个疯子!
还是一个极其聪明的疯子,一个有权有势有人?盘踞一方的疯子!南蛮那?样的烟瘴之地?,他都敢进去跟人?谈买卖做生意,还把其中一个蛮人?头领的私生子收为义子,他简直!
“疯子啊”宋晋淡淡重?复了一声。
陈季玉狠狠一点头,恨不得把宋简做过的那?些事再说?一遍。可怕的不是他做过的所有可怕的事,可怕的是——
他做过这些事,依然稳稳当着蜀地?宋家的家主!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人?早被推翻一百次一千次,他却稳稳当当在那?个位置坐了快二十年?了,无可撼动!
想?到这些,陈季玉背后一寒,看着宋晋:“真的会有办法吗?”面对这样一个——
宋晋慢慢道:“有的。”
“如何?”陈季玉双目灼灼,紧张地?问。
宋晋轻声:“我在陛下面前就说?过的,与他协商,找到解决办法。”
“哈?”
这个?
宋晋确实说?过,只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个说?法!
陈季玉疑惑至极。
宋晋挑了挑眉,看他:“这是办法。”
*
当天?下午,所有人?就注意到宋晋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宋简宅子前。
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布马车,甚至没有一点装饰之物;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宅邸,甚至连个牌匾都没有。
宋晋还没有下车,所有人?就已都得了消息。
皇宫中,仁寿宫里
月下正攥着太后娘娘的袖子,仰着头问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
这是很多人?此时问出的话?。
永寿宫中祁皇后噗嗤笑了:“会怎样?当然会有好戏看!要是谈有用的话?,还会到今天?!”清丈与否,是改革派与当地?豪强的根本利益之争。
“宋大人?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这件事还有可以商谈的余地??不会吧?”
祁皇后的口气充满了嘲讽。
一旁祁白芷附和点头,想?到什么眉尖儿还是微微蹙了蹙:“娘娘一眼看到骨子里,确是这样没错。只是祖父谨慎,不到最后,还是担心会有变数。”
“变数?怎么变?”祁皇后掩唇笑道:“总不能宋家主跟庆王那?个棒槌一样,突然自请清丈吧?”
这话?说?出来,祁皇后自己都乐了。
“阿芷,回去让家里安心,宋晋是个人?,不是会用妖法的妖!说?起这个宋家主,没有人?比咱们?更了解了。二叔那?样一个人?,还有本宫在后头给他撑腰,这些年?都没从这个宋简手里讨到半分好处!”
这样一个人?!
祁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到底是父亲,放出这样一个人?!咱们?祁家只用在旁边左右为难就好了,都不用吭一声,眼看着这老?的小的一块完!”
“姑母说?的是呢。”
*
天?空阴沉,彤云密布,朔风吹过露出在外的皮肤,已经?是侵肌裂骨的冷。
宋晋已经?下了马车,此时正站在这座被所有人?关注的宅院中。朔风吹动他身上白狐狸毛披风,他一向温和含笑的面容此时没有一点表情?,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院子。
又一阵风过,已经?等了许久的时安不由一瑟,大毛里靴内的脚已经?冻透了。但越冷,时安越是挺直腰背,不肯露出一点缩手缩脚的样子,唯恐露怯。但他从走进这座宅子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毛骨悚然。
不是别的,而是这一院子的绿色。
在京城这样滴水成冰的冬天?,一过二门,迎接他们?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绿。在等待的半个时辰中,他眼睁睁看着才?换上的绿草冻死,然后那?些沉默的匠人?立即换上了新的。
时安眼皮子一跳,看到一队匠人?又过来更换一旁的花木了。
他不由看了自家大人?一眼,见宋晋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时安立刻也学自家大人?样子,努力绷出一张无动于衷的脸。
不可察地?,宋晋皮肤轻轻起着栗。他闭了闭眼,突然,好想?她?啊。眼前铺天?盖地?的绿,一下子有了明艳柔软的红,有花开了。他张开眼睛,彷佛能看到月亮。
他的月亮。
皮肤上的栗慢慢消失了,等待重?新变得,可以忍受。
顺着这片绿色往里,再往里。
春意融融的房中,宋简才?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慢慢洗手漱口更衣。无声鱼贯而入的美貌婢女,又轻巧无声地?鱼贯而出。
管家这才?上前道:“家主,宋大人?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宋简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白瓷罐,闻言不过动了动嘴角:“来了呀。再不来,我都想?回去了。京城没什么好玩的,这个宋晋,玩起来也就那?样吧。”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有点意思,也就有点意思,玩着玩着就腻了。”
说?到这里宋简像孩子一样趴在紫檀木八仙桌上,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抚着眼前的瓷罐,轻声道:“在在,哪里都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到底该做些什么来忍受这样平庸又漫长的人?生啊”
他的指尖眷恋地?滑过瓷罐。
房间里檀香清幽,花木怒放,绿意昂然。
管家垂首等着。
许久,宋简才?起身,懒洋洋道:“去看看这个让我跑了两千多里地?进京的人?吧。”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他要有意思,我就把他带回蜀地?,种在我的天?葵兰下面。”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他配不配得上我的天?葵兰。”
又露出了那?种厌倦的神色:“世人?皆臭,物色了好久,都找不到适合滋养我天?葵兰的人?呢。”
管家应是,还是出声提醒道:“家主,毕竟是朝廷命官,如今又是士林领袖。”
闻言宋简笑了一声:“就是这样才?有资格去配我的天?葵兰呀。”
他慢悠悠道:“忠叔,你只要见过陛下和太子听到这人?——瞬间的反应。对,就是瞬间,无法伪装的完全自然的反应!”
宋简闭眼,在回忆中捕捉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放大,再放大,他睁开眼,确定道:“能让此人?变成花肥的人?,咱们?的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欢喜。”
冷风呼啸,檀香幽幽。
管家高声:
“家主见客!”
宋简低笑:
“在在,一会儿见。”
第 102 章
“宋晋进去了!”
“宋简见?客了!”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京城各大宅院、皇宫。
玄色大氅趁着宋简那张苍白?至极的脸, 他行过的地方俱都是?一片无声。所有人都立即垂头,好?像宋府的下人都有一种本事,能够立即与周围的物件融为一体,在家主经过的地方, 化作一个没有生命力的物件。
宋简眼前除了漫天绿色, 好?像看不到任何人。他带着淡淡的厌倦, 看着这些单调的绿色, 无论他怎样努力,请到多么厉害的匠人,都再也种不出他渴望的那个夏天。
他是时间的囚徒, 是?徒劳的奴隶。
宋简看着眼前的绿, 嘴角自嘲地一勾:好?在这世间的囚徒不止他一个,命运玩弄他,他可以玩弄其他人的命运。不然,真不敢想象要如何熬过这看不到尽头的岁月。
眼下,不就又有一个送上门。
“这个——宋。”
“宋晋, 字子礼, 时?年二十四?岁,户部左侍郎。正?昌三年进士, 点探花郎,正?昌四?年”管家一一道来。
宋简面无表情地听着, 最后?吐出两?个字:“无聊。”
模板一样的精彩人生,无聊得让他反胃。
他苍白?的指尖从黑色狐狸毛下抬起,点了点:“叫阿美来,我可能有点想吐”
宋简突然之?间觉得厌倦极了, 只想早点了事。他有些想念蜀地的夏天了,如果不是?为了打发长日漫漫, 根本没有必要见?这个宋晋——二十四?岁的户部左侍郎,二十岁点探花,做郡马。
关于他的一切,此时?都让宋简觉得无趣至极。
“忠叔,你代我去听听他有什么废话要说——”
说到这里宋简停了停,“就说我——反胃,卧床起不来了。这么聪明的人该明白?的,我们蜀人,适应不了京城的干冷,尤其我身子又弱,有病!”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脸上画出一个笑,好?像又找到一点趣味:“就跟他说,我有——大病!”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活脱就是?一个疯子。
其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铺天盖地的绿色。
无声的匠人又开?始更换冻坏了的草木。
这时?候小塔一样高壮的阿宽挠了挠头,憨直道:“家主还是?去见?见?吧,这位宋大人怪好?看的。”
宋简停了笑声,像突然开?始笑一样,突然没了一点笑意,好?像刚才那个笑得厉害的人不是?他一样。他撩起眼皮看阿宽:“你喜欢他?”
阿宽顿了顿,点了点头。
“喜欢他什么?”宋简再次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了。
阿宽想说,他觉得这位宋大人像——主母,像极了。那个画像挂满了蜀地宋家整整一栋楼的女子。只是?这样的话,就是?阿宽也知道不能说。
他只低声道:“家主还是?自己看看吧。”
宋简苍白?修长的手拍了拍阿宽:“成吧,看看去。”
阿宽悄悄看了家主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宋简大步转过花墙,到了待客的花厅。
他在门口突然停了步子。
跟着他的忠叔也立即停了下来。
花厅里一袭月白?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他们而立,显然在看花厅墙上那幅蜀地山水图。
画上烟雾茫茫,到处都是?苍茫湿漉漉的绿。画的是?蜀地山雨后?。
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莫名?觉得他前面那幅巨大的蜀地山雨都是?为了衬他。
立在花厅门口的宋简不自觉蹙了蹙眉头,他一面伸手去解身上玄色大氅,一面讥诮开?了口:“有劳左侍郎大人久——”
那个满寒讥诮的“等”突然消了声。
大氅落了地。
正?垂首伸手等着接过大氅的管家疑惑地抬头,惊恐发现?自家大人一张脸——
他从未想过人的脸可以白?成这样!
他从未想过还有比苍白?更苍白?的脸色!
宋晋在宋简开?口时?转了身,此时?他静静立在蜀地山雨之?中,淡淡看着前方的人,温和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见?过宋家主。”
管家目光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又落回自家家主身上,他顿时?更惊了:家主的唇在颤!不,不,不,家主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
许久,宋简才无比艰难地挤出一个“你”。
宋晋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声音:“宋晋,字子礼,户部左侍郎。”
宋简只觉得整个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在翻转,转得让他站不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等到他终于按捺下这种眩晕,重新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他那颗跟死了一样的心脏在狂跳,他引以为傲地自制力在这种狂跳面前简直好?像一个笑话。
跳得他额际有了冷汗,跳得他手脚冰冷,控制不住哆嗦。
“你——”宋简再次开?口。
宋晋轻声:“晚辈为蜀地土地清丈而来。”
不知哪个字彷佛针一样,扎得宋简整个神经都是?一跳。宋简苍白?的手克制地攥着手边的茶碗,慢慢道:“是?了,土地清丈。”
他看向宋晋,很突兀道:“你怎么不喝茶?”
宋晋并没有动手边的茶碗,答:“晚辈不渴。”
不管是?时?安还是?管家都是?眼皮子一跳。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宋简。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
宋简脸上画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轻声道:“我也是?。”说着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把话说完:“我从不喝别人家的茶。”
“晚辈不是?。晚辈只是?,不渴。”
花厅里一时?间静极了。
谁也没有想到安静过后?,宋简的话是?:“你怎么不喝茶?”
时?安:
他终于亲眼见?到这位宋家主发疯呢。
宋简又喝了一口,看向宋晋:“不喝茶,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小心翼翼地,试探。
让宋简身后?的管家再次一惊。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自己会更震惊。
闻言的宋晋起身,“如此,晚辈告辞。”
说完一礼,竟然真的带着人离开?了。
作为宋简身边的管家,忠叔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时?看着宋晋离开?的背影,震惊了。
宋简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背影,直到宋晋转过花墙,他突然站起来,快步追出了花厅的门,又骤然停下。
管家抱着大氅跟上。
宋简立在寒风中,苍白?着一张脸。
管家把大氅为家主披上。
宋简开?口了:“你,放下所有事,马上让人去荆州,查——”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面皮都在抖。
“查宋晋的——母亲,事无巨细。”
如同泣血的声音。
管家一凛,立即去办。
宋简始终站在原地,大氅下整个人都在颤抖。
京城所有人都在等这场会谈的结果,虽然都知道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到底能坏到什么地步,还是?让人期待的。
祁国公府书房里就坐着期待结果的一群人。
此时?听到来人回话,祁青斌直接笑出了声。
“等了快两?个时?辰,进去不到一盏茶就出来了!哈哈哈哈,这真是?今年最好?看的笑话!”
祁青宴也笑向祁国公道:“祖父这下子可以放心了,让孙儿说,祖父也不必这样亲自盯着了,该好?好?歇息才是?。”
祁国公一张深沉的老脸上神色也松了松。
一旁山羊谋士捋着胡子道:“只等蜀地清丈彻底一停,属下就立刻让咱们在两?湖和两?江的人闹起来。”
“闹!闹得越大越好?!让他们看看,宋晋这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丈量他们的土地多硬气,在宋家主面前就多软!咱们也找会写书的,会作诗的,会——!”祁青斌兴奋地脸都红了,却被祁国公打断:
“行了,什么作诗说书,这是?国事!让陛下知道你这个样子,陛下会怎么想!”
祁青斌闭了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陛下还能怎么想?宋晋他们就差直接踩到陛下脸上了,把献太妃都气病了,陛下想他们死,陛下还能怎么想!”
祁国公呵斥:“谨言慎行!说了多少遍就是?记不住!陛下是?盛德君父,爱民如子。赵大人乃三代老臣,为我大周呕心沥血。就是?宋子礼也是?我大周能臣,百姓心中的青天,好?官!陛下怎么会想他们死,说什么疯话!陛下肯定爱重老臣,爱惜能臣,奈何大局为重,就是?有那么一天,也是?陛下无奈,实在保不住了,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天下平稳为重!”
铿锵有力。
书房里其他人俱都点头受教。
只祁青斌低头的时?候不以为然撇了撇嘴:皇帝姑父想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祁国公苍老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到这时?候,咱们越要大局为重。咱们祁家不阻拦清丈,也是?为百姓考虑的,只是?正?因为为百姓考虑才当大局为重!时?机不成熟,一味改革,这不是?作乱作祸吗?哎,待到这件事解决了,咱们祁家正?该站出来,为陛下把这大周一十三省的担子挑起来!”
“国公/祖父教导的是?!”
祁国公府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祥和的空气了,就连脾气不好?的老太太,这些日子脾气都和顺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无事发生。
所有对峙好?似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整个京城都被这种诡异的平静笼罩。
所有人都在等。
风暴的中心是?最安静的。
这种安静正?宣示着最后?风暴的到来。
众人瞩目的蜀地宋家宅子也都在等。
宅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只知道他们家主在等。
家主从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哪怕当初在南蛮,他们都未见?过家主这样等过——
等什么呢?
等一件事?还是?等一个人?
宋简在等。
这日傍晚,跑坏了三匹汗血宝马的信,终于送到了蜀地宋在京城的宅中。
管家拿着封存的资料袋,不安地往内院走去。
内院中
宋简在等。
第 103 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脚步, 一直到宋简内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压着步子,进了房中。
屏风前, 紫檀木桌上放着那个莹润的白瓷罐, 宋简坐在另一边。
闻声?, 他慢慢抬起?眼, 死死盯着管家怀里并不多的资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调查回的资料呈上。
宋简的目光轻轻一动。
他整个人却是静止了一样,一种无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触到油纸袋时轻轻一缩, 然后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打开,取出内中信纸:不足五页,其中有四页还是官府所录其他人的供词。
属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页,寥寥数行。
第一条就是关?于她的样子:面有疤, 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条是她的来?历:非当地?人, 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随外出做工的宋茂而?归。
第三条就是她的生平:寡言, 不与人交,其婆母甚恶之, 动辄咒骂。其夫每醉,辄辱之,殴之,常年带伤。
宋简看着, 整个人呈现一种去除生命力?的冷静,同时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痉挛。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 这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房中线香燃尽,紫檀木上白瓷罐发?着莹润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宋晋如同一个静止在时间长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静静侍立。房外,冬日夕阳无限,笼罩天地?。
官府的供词是旧年宋茂卖儿子引起?的债务纠纷。村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异常沉默的女人会说话,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过半张脸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个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说买卖合同违背《大?周律》,根据《大?周律》142条、176条,当判无效。
最终她要回了儿子,时年,宋晋三岁。从此,本就在村中鲜少露面的人,更是连宋家院门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个怪人不过长得确实俊,要不然宋大?茂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领回她来?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长得好又能干,可?孝顺!估摸就是这回亲事娶坏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顺心呀,要是顺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听他娘的,好好娶个当地?好姑娘,也?不会闹到这样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们都是看着大?茂长起?来?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顺!那么小就知道?帮他娘干活,可?能干!”
“卖儿子?那肯定是有咱们不知道?的谁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来?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谁背井离乡的,是不是?”
提供供词的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从来?都不哭,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是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个外乡来?的宋家娘子是哑巴的原因。
“打成那样,俺们听着都发?毛,她怎么就能一点都不喊呢”
“她为啥不哭她不正常”
“见了人也?不看人,平时也?不跟人来?往,她绝对不正常!”
“有时候就见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着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没有,你说她看啥?要咱们说,她可?能能看见阴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个样打她?大?茂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阳光冷冰冰照入窗棂。
管家低着头,静静立在一边。
宋简忽然动了,很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慢慢蹲下来?,把寥寥几张字纸送入红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声?惊呼。
原来?是红炭得到字纸,火苗一下子扑上来?老高,几乎笼住了宋简上方的手。
宋简依然是安静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那么看着红色火苗就着他的手慢慢把字纸吞尽。
管家紧绷着身?子,再不敢开腔。
房中一时间有肌肤撩烧的味道?。
宋简慢慢起?身?,来?到窗边,他推开窗,外头是茫茫的绿。宋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外头那片绿,日光下他本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狈至极。他轻轻闭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铺天盖地?的绿。
“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她凝视许久,对他道?。
“我总觉得,草,未必是绿色的。”
她的声?音真好听,怎么有人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不爱笑,可?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来?这么温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斗,都在争,只有她只关?心草到底是不是绿的。
她的记性好的吓人,可?偏偏就是记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却是一个走路都会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离开很久以后,宋简想起?来?都会发?笑。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呀,笨得这么招人喜欢。
所以,她到底怎么从蜀地?走到荆州的。
两千里,她到底怎么走到那里的。
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她该多怕呀——,她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接受宋茂——,她——
她——
“噗”
一口鲜血呕出,宋简再撑不住,扑倒在地?。
往事如流水。
“在在,再等等我。”
“再等等。”
“不是他死就是我——,如果我败了,你——”
“等他一死,我就娶你。”
“在在,别怕。”他轻吻她的眉头,却没看到她落在小腹上的手。她等不了了。
蜀地?大?族许家,她的生母生产当日而?亡,她是大?族许家庶第四十九女,生来?的不祥之人,许在在。
往事如烟。散了,就是散了。
如同那个白瓷骨灰罐,砰一声?被狠狠摔碎,里头不知何人的骨灰飞散。
宋简泣血的声?音:
“许家,尔敢欺我!”
*
这日朝会,太监一声?“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殿门处。
他们即将见到那位自来?京城始终借口养病深居浅出的宋家主?,那个一手掌控蜀地?和南蛮经济动脉的人,让南蛮王都叹服的人。
冬日日光中,宋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过于俊美。
过于苍白。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只身?入瘴疠之地?,最后让那个凶悍狡诈的南蛮王要结异姓兄弟。
尤其显眼的是他一头被玉簪束起?的白发?,趁着他那张谪仙脸庞,让他愈发?莫测难辨。
君臣见礼,正昌帝非常亲切道?:“宋家主?多病,本当在京城将养,奈何蛮地?动乱,还得劳动宋家主?作为我大?周特使,再入蛮地?。宋家主?于国有功,又深知蜀地?民情,关?于治蜀,愿闻其详。”
满朝人的目光嗖一下都看向了宋简。
宋简的目光却往人群中宋晋身?上轻落。
圆领绯袍,器宇轩昂。
二十岁点探花,二十二岁立功东南,二十四岁正三品右侍郎。
宋简只觉这疮痍满地?面目模糊的人间,他是唯一的亮点,如此璀璨。
祁国公一党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这时站出来?道?:“陛下所言甚是,宋家主?如此孱弱,还要为我大?周奔赴烟瘴毒虫之地?,如此大?功之人,之前却被人屡屡针对,陛下当为宋家主?做主?,惩戒这引起?南地?动乱之人!”
直指宋晋。
气氛顿时紧张。
宋简淡淡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宋简心坎上,愈发?兴奋道?:“臣以为——”
宋简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打断,出声?: “陛下,臣愿代表蜀地?宋家,自请清丈。”
说着深深一礼。
清清淡淡一句话,普普通通一个恭敬的见礼,却如平地?一声?雷。
好一会儿朝堂上人都没有反应,他们都疑心自己根本没听清,被这一句话给击懵了。
尤其是祁国公一党,这时候好几个都傻愣愣张着嘴,看向宋简,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就连祁国公党人的定海神针祁国公,始终老神在在垂着头,听到这话的瞬间也?抬起?了头,先看向了身?边人,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才看向了宋简。
“哦?”
正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愿闻其详。”
宋简一礼,温声?道?:“陛下圣明?,臣鄙陋,先前短视,为一方私利蒙蔽。经宋——”宋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都轻了一分,继续道?:“幸有宋大?人耐心开导,方明?白土地?清丈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臣方恍然大?悟,迷途知返。”
听闻这话,朝堂更静了。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从宋简到宋晋,又从宋晋到宋简。
耐心开导?
他们好想知道?宋晋到底怎么耐心开导的?!
这简直——
简直离谱!
离谱给他娘开门的耐心开导!
离谱他爹到家的迷途知返!
就——
离谱!
祁青宴的脑子已经乱了,他差点当众失态,总觉得脚底下的金砖不平,让他站不稳
别说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慕元直和沈罡风等人,这时看向宋简的目光也?透着不可?思议
沈罡风冷静地?抽了口气,看着前方那个最让自己骄傲的学生:每当他以为看到了人类的上限的时候,他总能给他刷出新的惊喜。
宋晋低眉顺眼,安静站立。
满朝狐疑的目光,神色各异。那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们到底还记得这是在朝堂,尚能稳得住脸色不变。但?年轻一些的,可?个个都变了脸色。其中最显眼的,一是祁青宴瞬间白透了的脸,一是陈奕兴奋得瞬间红光满面的脸!
终于有人想起?来?发?问了:“宋家主?,您这可?是深思?这土地?清丈可?不是小事,当深思,考虑周全,顾全大?局!”
说话的人着急,险些语无伦次。
祁国公一党的人都知宋简行事诡谲,一听这话,不少人都望着宋简,眼巴巴等着宋简话头一转,局势翻转!对,宋简必是这个打算,先予以敌人喘息,然后调转剑锋予以迎头痛击!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宋简正色回道?:“就是深思过,微臣才自请清丈的。以前微臣局限蜀地?一隅,未能放眼大?局,臣之过也?。好在宋大?人不嫌微臣乃蜀地?一隅鄙陋之人,肯耐心、耐心言说,微臣眼界既开,岂能再顾惜一己、一族、一地?之私利!”
朝堂再次一静。
祁国公一党所有人的脸都黑了!
还特么等翻转?!这是连他们吃饭的碗都端起?来?砸了!
一席话瞬间就把阻拦土地?清丈的都打成是为一己私利的!
这人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狠起?来?连自己都骂上呀!
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断呀!
这何止是当场倒戈,这甚至是当场要与一切阻挠土地?清账的你死我活?!
朝堂上静极了。
很多人不是不想说话,是真的傻眼了,蒙了,彻底蒙了都呆呆看着人群中的宋简,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
宋简原来?真是个疯子!
这特么不是形容,是陈述呀!
祁国公再站不住了,他必须出来?了。他看向了宋简,慢慢道?:
“敢问宋家主?,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家主?一人能决定的吧?”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蜀地?还有许家,还有他们祁家!他们两家只是旁观,不是死了!
宋简看向祁国公:“国公所在的祁家是赞同清丈的呀!”
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祁国公顿时意识到不好,果然就听宋简慢慢道?:“就是知道?祁家赞成清丈,只是碍于蜀地?复杂,左右为难,故,本家主?作为蜀地?家主?,斗胆站了出来?,免祁家为难,自请清丈,谁敢阻拦,本家主?为陛下料理他。国公爷,如此,您也?不必左右为难了吧?都让晚辈来?!”
再次,祁国公被堵得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毕竟之前的漂亮话,都是他们祁家说出去的。但?那也?只是漂亮话!是他们既不想亲自下场,又想挽回一些在百姓心中的口碑本想坐收渔利,谁知道?!
祁国公一口老痰差点当场咳了出来?,死死憋了下去,才能开口道?:“这不是,还有许家!是否当三思再定夺,以免再生乱子?”
只要不当场定下来?,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一旦有余地?,结果如何,就未可?知!
两边人都看向宋简。
祁国公老眼也?盯着宋简。
宋简哦了一声?,淡淡道?:“许-家?”
轻而?短促的两个字,却让祁国公一颤,带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简道?:“许家,出事了。只怕——自身?-难保,管不了土地?清丈的国事了。”
又是清清淡淡一句话,又如平地?一声?雷。
祁国公乱颤。
众人惊愕。
许家出事了?
没听说呀!
祁国公颤声?问了出来?。
宋简回:“是马上,马上就出事了。”
说着,宋简恭谨向上首陛下一礼,缓声?道?:“陛下,微臣掌握了许家不臣的证据,证据齐全,确凿,已准备呈请陛下过目。此番回蜀地?,定然为陛下清除乱臣,族灭之!”
再次一个惊雷炸开,让其他人彻底失声?。
就连上首的正昌帝眼前琉珠也?是一晃,发?出一声?轻响。
就听宋简慢慢说完:“为陛下为大?周,微臣定不会徇私,不留活口。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保蜀地?平稳,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满朝再次彻底失声?,只能跟着宋简跪下,齐声?道?:“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祁国公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才感觉到周身?寒意!宋简这是才小小拂逆了陛下,立即就送上族灭许家的大?礼。曾经为了蜀地?夺权,他们祁家可?是没少在陛下那里给许家下眼药,陛下心里早烦许家了,只是碍于蜀地?复杂,不能如何罢了。也?正是因为陛下撑腰,蜀地?根基最弱的祁家才能越过许家,坐稳蜀地?第二把交椅。论理,他们一直靠拢宋家,踩下许家,跟许家明?争暗斗,他们祁家才是最见不得许家好的?!
可?见不得对方好,也?不是一张嘴就族灭?
蜀地?宗族关?系越复杂,才能越远离大?周朝廷的制约,不是吗?!
人精一样的祁国公已经糊涂了!
宋简真是疯子呀!
就听这位疯子向人群中的宋晋温声?道?:
“宋大?人,是不是希望、为人臣者都当如此为我主?效力??”
语气中竟是说不出的挚诚,要不是众人知道?宋简此人,单看眼前,真要以为宋简真的是一心报国无门的忠贞老实人了,如今老实人找到了报国之门,孩童一样诚挚,急着为大?周忘我奉献
人群呆呆看着这位苍白俊美的蜀地?家主?——宋简。
人群呆呆地?看着始终安静低眉的俊美右侍郎——宋晋。
本该斗得你死我说的两个人,此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
诡异的——和谐。
宋晋并没有看宋简,只垂眸道?:
“宋家主?忠心为君,正当如此。”
宋简看着人群中的宋晋,宋晋依然如前,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笏板。
冬日的风吹过,大?殿前硕大?青铜香炉的烟被风吹向一边。
大?殿内,众人寂声?。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刀光剑影的对峙,最终以一个谁也?算不着、料不到的走向——收尾。
祁国公老眼看向宋晋,浑浊的眸中翻涌:眼前一切,是如他所料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
这个人!
祁国公紧紧握着笏板,垂下老眼,眸中云涌,然后慢慢平静:
没关?系,他们还有太子。
第 104 章
一场大朝, 来自蜀地的神秘宋家家主宋简,留下一片震动?,踏上了回程。大周还指望这位莫测的宋家主,为它平稳骚动?的蛮人。
晴好的冬日, 离人的长亭。
归蜀的马车远远行来, 马车上宋简始终微微阖目, 似乎很平静。但深知家主的管家却紧绷着, 目光始终望着车外,紧张地。
直到他看到冬日枯槁背景中,那个挺拔又安静的身影——
管家紧绷的老脸一松, 还没等他?露出笑?模样, 就?听到马车外一声?呼哨。
是阿宽。
显然,阿宽也看到了长亭中的人。
马车上宋简骤然睁开了眼睛,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管家第一次从?家主看过来的目光中,察觉到紧张、无措,这些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宋简嘴唇蠕动?, 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忠叔, 你说他?——”
他?什么?
管家恭敬听着,宋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 紧绷。
马车停了。
宋简低头整理衣服,然后?起身, 手落在车帘上的时候又顿了顿,回头看向一旁的管家:“忠叔,你看我——”
这次忠叔听懂了,点了点头。
宋简这才掀开车帘, 下了车。抬起的目光看向长亭,玄色靴子踩在京城冷硬的土地上, 宋简有一瞬间的恍惚。
长亭中的人抬眸看过来。
宋简脚步狠狠一滞,近乎僵硬地回视。他?自诩有一双能看人心的眼,可?这次,在对方?看过来的目光中,他?什么都看不到。
似乎,只?有平静。
让宋简步履几乎踉跄的平静。
长亭中宋晋长揖。
宋简镇定着自己,可?谁又知道,他?那颗早已死了的心此时撕裂般膨胀跳动?,好似有无数酸涩要从?中满溢出。
他?一步步往前?,靠近。
如同亡灵般活在人群中的宋简,这一次,每一步,都在靠近一个人。
他?知道,这短暂的靠近,也许将是今后?一生?他?距离一个人,最?近的距离。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长亭中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宋简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人间一抹亡魂。
宋简看着眼前?年轻人长揖,看着他?直起身,看着他?平静地看过来。
他?清清楚楚看到对方?左眼下眼睑处,那颗小小的淡灰色痣。
看到的瞬间,宋简闭了眼睛,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
好在这是一个冬日,一个足够寒冷,足够让人冷静的时节。
宋简睁开眼,看着宋晋,声?音里依然有他?压不下去的轻颤:“你——”
宋晋开口:“晚辈感激宋家主放弃一己私利,行大义?,为国为民。”
冬日阳光冷冷洒下。
宋简后?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他?,也透过他?看到他?的在在。
听到眼前?人说:“晚辈在此,恭送家主离京。”
这就?是送客了。
宋简苍白的唇动?了动?,拼命扯住话头,不让离开马上发生?:“宋大人,你到过蜀地没?蜀地,蜀地到处都是参天古木,连绵的山,连绵的绿,千山万山,充满了子规的啼叫。一夜大雨后?,千山树梢一动?,就?好像千百条泉水从?天而降”
说到后?来,宋简声?音低了一些,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轻声?问:“你,你见过没有?”
“见过。宋家主忘了,晚辈十?九岁那年曾游学蜀地。”
宋简几乎要一把攥住宋晋的手,对方?目光的冷静止住了他?的动?作。宋简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向宋晋道:“是不是她——”他?苍白的唇哆嗦着,“是不是你的、你的母亲,告诉你——”
狠狠一哽,宋简望着宋晋:“你,你才会?去蜀地”
风吹动?枯树枝,嘎吱嘎吱,独属于冬日萧索单调的响声?。
宋晋说:“是。”
宋简的脸上顿时画出一个任由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那一瞬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腾起又被压下。
他?是南境的独裁者,是统御自己的暴君。他?从?不放任自己的激动?,他?从?有记忆开始,从?未落过泪,从?未失态过。即使此时,他?最?终也压下所有,不曾失态人前?。
他?不问宋晋为何不去找他?,他?不问宋晋他?的在在。
他?只?轻轻点头,平静道:“好。”
他?看着眼前?人与自己的距离。或许,还可?以逾距多问一句。对世人,他?足够癫狂,但从?未逾距。可?这次,不一样。毕竟,毕竟他?是他?的——
宋简喉结滚动?,小小纵容了自己。
他?小心又小心地开口,涉及了眼前?年轻人的私事:
“你和郡主——”宋简凝视宋晋,慢慢道:“如你有其他?想法,我可?助你另娶。”
话落,看到宋晋抬起目光的瞬间,宋简立刻道:“好,我明白了。”
转而道:“南地宝物无数,听说郡主好奇珍美服——”
宋晋打断了他?的话:“她,什么都有。”
闻言,宋简的心几乎轻轻一疼:他?的儿子,也并没有比他?幸运多少。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读懂了宋晋重?重?自持背后?的无能为力: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爱上大周无所不有的明珠。
他?一下子就?好似亲眼看到:入京的宋晋,发现自己心动?的瞬间。那一瞬间,他?的儿子,该是多么——绝望。
宋简再次轻轻闭了闭眼,平稳了呼吸,看向宋晋,愈发小心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有。郡主喜欢什么,你也都可?以给她。你——,配得上的。”
宋晋看向他?的目光,让宋简的心一紧。
宋晋的目光非常平静,平静到让宋简心慌。
他?第一次觉得,宋晋动?了情绪。对面?人不动?声?色地,克制地,压制骤然而起的情绪。
宋简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平静背后?的东西——
黑暗,庞大。
宋简面?色愈发苍白,看着眼前?人。
在外人看来,亭中两个男人俱都是平静得体的样子。
回头看了一眼的阿宽,放心地收回了目光,坐在路旁的马车前?辕上,放松地伸开了长腿。管家陈叔依然恭敬地侍立一旁,目光不曾旁顾。
好一会?儿,亭子中都很安静。
只?有宋简觉得自己好似牙齿都在打着冷战。
宋晋目光平静到似乎一无所有,他?平静的声?音道:“宋家主真的觉得我配?”
宋简的心剧烈跳动?着,面?色完全苍白。
宋晋看着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平静道:“我杀了他?。”
血脉相连,同样的见微知著,敏感异常。
几乎一瞬间,宋简就?明白了。
他?用尽全部力量挤出一句话,挤出一个虚弱至极的抚慰:“没事的,你知道的,他?不是你的——”
弑父,十?恶之首。
《大周律》中,不赦之罪。
孝道,是大周一切统治的根基,一切德性的根本。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就?是世人唾弃。一旦坐实罪名,人人得而诛之。
宋简这次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心,疼得厉害。如同他?不敢去想在在从?蜀地到荆州的两千里,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件他?不敢触碰的想象:他?不敢想,当年才十?三岁的宋晋,一路走来,怀揣着怎样的罪恶感和恐惧。
尤其,宋晋与他?不同。在在的儿子,流淌着她干净的血液,在这污浊世间,本该注定清白,温柔,从?容。
宋简艰难强调道:“他?不是——”
宋晋轻轻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对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轻声?道:“我杀的时候,他?是。”
狼皮大氅都无法掩盖宋简的颤抖。
他?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告诉我,你当时没有——”他?的嘴唇抖得如同秋天风中最?后?的树叶:“没有亲眼看着——”
宋晋看着宋简,轻声?回:“我用的锤头,你知道,我那时候没有机会?接触隐秘的毒。”
宋简一颤。
一切却只?是开始,其后?黑暗浓厚异常,陡然扑出,让习惯黑暗的宋简一颗心战栗不已。
宋晋的声?音又轻又淡,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分尸——”
宋简的瞳孔骤然放大,心缩到极致,几近窒息。
就?听宋晋慢慢道:“是最?困难的。所有的刀都不够锋利,很容易就?,卷刃,你知道。”
砰一声?——
宋简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胸膛中有什么在爆裂。
宋晋的声?音愈发轻了:“我得确保,万无一失。他?已毁掉了我母亲的一生?,我得确保他?的死,绝不能毁掉我的。”
宋简如同溺水般,拼命呼吸,胸膛急剧起伏。
他?用过锤头的,他?太清楚,对方?的血将会?如何涌出,溅射。
他?也——杀过,父亲。
他?太知道,背负弑父,是怎样一种?无法逃脱的罪孽。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他?跟别人再也不一样了,甚至他?有时候都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还在人的范畴里。
注定噩梦不断。
注定罪孽缠身。
他?的梦中,他?那个冷漠的父亲一次次对他?温柔笑?着,轻轻点着棋盘,看着他?说:“放在这里,是不是会?好一些?”
唯一一次的温情,唯一一次,从?那以后?,却日日夜夜纠缠他?。
直到他?决定,再也不与人为伍。
人的良知,才放过他?。
宋简慢慢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缓缓喘息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你的父亲。
宋简看着宋晋。
“十?六岁,母亲去世前?一刻。”
宋晋看着宋简,同样苍白的面?容,再次轻轻扯了扯嘴角。
宋简本想说些什么,却一动?就?是一个踉跄,他?扶住长亭廊柱,才重?新稳住身体。他?听到他?儿子问他?:
“宋家主,你说,我、我配得上她、她吗?”
从?容如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此时轻声?问他?。
宋简稳定着声?音,看向儿子,努力道:“没事的,会?过去的”
如影相随的一切。
宋晋哦了一声?,轻声?道:“家主,属于你的,过去了吗?”
轰然一击。
宋简整个人全靠身旁廊柱,才能站立。
宋晋看着宋简,目光安静,冰冷,讥诮。
宋简看向宋晋的目光,几乎是祈求,求他?放过他?自己:“人生?长得很”
如果不放过自己,他?要怎么活。他?才二十?四岁,还有十?年,再十?年,才到他?的年纪
宋晋转头,看空中那轮苍白的日头,慢慢道:
“人生?长得很,我选择赎罪赎到哪儿是哪儿”
直到——
遇到她。
他?从?人间的幽灵变成了人,他?看到了月亮,生?了妄想。
他?想——
拥有她。
让她只?看向他?。
冬日惨淡的日光落在宋晋抬起的苍白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轻轻笑?道:“一切,一下子艰难了起来一点都配不上也不能一点都配不上呀”
阳光好似一下子都静默了。
空气好似都静止了。
只?有两个同样俊美静默的男子,苍白在这一刻的长亭中。
宋晋再转头时,已经完全是人前?的温和,平静,与从?容。
他?恭敬一揖,道:“晚辈就?送到这里了。晚辈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眼前?人一眼,转身出了长亭,登上了他?的青布马车,离开了。
长亭中宋简望着他?,然后?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望着他?的马车。直到一切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宋简喃喃道。
他?来到马车前?,明明踩着上车凳,偏偏几次都爬不上去。阿宽忙跳下马车上前?,宋简却抬手止住,他?拖着自己软弱颤抖的身体,爬上了马车,进了车内。
马车开动?,沿着离京的大道,向前?。
马车内,宋简清晰地看到了十?三岁的宋晋,看到了溅上他?的血,看到了他?垂下的颤抖的手。
就?像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一样清晰,清楚。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有东西滑过嘴角。
宋简抬手,触动?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他?把指尖放入唇中,苦涩的,但终归是有味道的。
原来,他?还会?像人一样——流泪。他?身上,还有——人味。
岁月漫长。
他?的心,苏醒了。他?重?新痛楚,也重?新活着。
如今,宋简重?新又有了目标。
宋简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重?又恢复冷静与清淡从?容,无坚不摧。
他?已深陷污浊,但没关系,他?可?以托起他?的儿子。
“在在,他?还有郡主。”
“有欲望,就?能像人一样活。”
“在在啊,我们帮他?,得到——光。”
马车向南,越跑越快。
马车上的人被火燎伤的手慢慢撩起车帘,看向这飞速倒退的树木山川。
第 105 章
郡主府中
月下?带着小安子, 送走了他们能寻到的最后一批神医。
翠珏几人俱都安静地望着郡主。
月下?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连小洛子都是困惑的。他同翠珏几人一样不知道,听完神医的话, 为?什么每一次郡主都异常沉默。这一年来, 他们请来了大周各地, 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的神医。对于太后娘娘, 他们无一例外都给出了几乎差不多的诊断结果?:
保养得宜,身体硬朗,康健。
这, 不是很好吗?
小洛子望着郡主, 先开口?了:“郡主?”
月下?收回落在阴沉天幕上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喃喃道:“如无意外,该是长寿之相能有什么意外呢?”
说到后来,她的目光落在了陈嬷嬷身上, 希望她能以她一向的可靠和睿智, 给她一个答案。
陈嬷嬷心惊不止,但面色沉静, 她早已看出郡主的忧虑:郡主似乎近乎笃定地认为?,太后娘娘不能久寿。
小洛子不想这么多, 他只一个念头?,回答郡主的问题。这时听到郡主询问,他凭直觉脱口?而?出:“毒?”
月下?皱眉,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断然?否定:“郡主勿要?多虑。旁的不敢说, 娘娘宫中,不管是接触还是入口?的东西, 都是周嬷嬷亲自把关。别说不可能有问题,就是真?有问题,也必然?在娘娘接触前就现端倪。”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这也是月下?始终不会往下?毒上联想的原因。而?且,她远比陈嬷嬷知?道的更多。前生祖母——,是张太医带领太医院亲自确认的。月下?看着陈嬷嬷:“嬷嬷,祖母跟我说,张太医是可靠的?”
陈嬷嬷肯定道:“张太医是可靠的。”
月下?再?次轻轻点了点头?。前生张太医带着众多太医诊断得出太后死于心悸,是正常死亡。没有比专门伺候皇族的太医对毒更为?了解的了,可他们排除了毒。
今生所有这些神医,面对她给出的描述,几乎也都是给出同前生的张太医如出一辙的结论:心悸,猝死。可即使在这种可能性下?,他们依然?从当前的外祖母身上探查不出任何异常。
再?次,前生宋晋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难道一个人的死,真?的竟然?能没有任何迹象和端倪?
心悸?
月下?抬手落在自己心口?处:难道真?的是局限于医术?难道真?的是有什么在外祖母这里发生着,可是他们大周这些最好的大夫竟然?一点端倪都查探不出?难道真?的有一种疾病,可以没有任何端倪的,带走一个人?
月下?轻轻喘息着。
距离明年冬天,只有一年时间了。
月下?再?也无法像重生开始一样乐观了,她面对着的彷佛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所有她能寻到的这个领域最杰出的人,都看不见它!
她的身体轻轻发颤,她垂下?的手却再?次攥得死紧。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定——有迹可循!
月下?慢慢道:“继续找,再?找!”
小安子应是,退了下?去?。
这日傍晚,宋婉过来寻月下?说话。
西厢房,火墙火炕把整个暖阁烘得暖洋洋的,催开了暖房培育的兰花,春意融融。
月下?靠着引枕,手里拿着宋婉刺的绣花,心里却始终转着外祖母的种种。
宋婉发现了月下?的心不在焉。
听到宋婉问,月下?开口?道:“是宫里一个嬷嬷的死”
说到“死”,她心口?狠狠一疼,面色几乎是瞬间一白。过了一会儿才能重新开口?:“很是康健的老人,说死就死了,让我心里难受”。
宋婉见月下?样子,心知?必不是无关紧要?的嬷嬷,必然?是郡主非常在乎的人。她不由?多问一句:“怎的就死了?”
月下?苦涩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这样难受。婉婉,人真?的会,说死就死吗?哪怕最厉害的太医,最好的大夫,都看不出一点问题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没有问题,一个人也会突然?死掉吗?”
听到这里,宋婉长睫扑闪了两下?,垂下?目光,慢慢道:“总有原因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
“心悸。突然?的心悸,难道这就是最终的原因?”
月下?的声音,茫然?得厉害。
一声“哎呦”声,让月下?回神。
原来是跟着宋婉过来的老嬷嬷!
月下?看向她。
这位老嬷嬷赶紧欠身一福,,解释道:“郡主见谅!是郡主的话,让咱想起俺们老太太了!”
这位老嬷嬷本来正盯着云霏和翠珏手里的花样子看,这时候见郡主想听,自家小姐垂着眸,也并没有阻止她多话,赶紧道:“俺们、我们老太太也是这样没的!看着多硬实的老太太,先前人都说谁也比不上的长寿相,结果?还不到六十,就黑里乘凉的时候说了句心口?疼,半夜人就没了!人这命呢,脆得嘞!”
以前这位老婆子是不太敢说话的,但这半年多,她胆子也大了一些,见郡主这边上下?都是怜老惜贫的,有时候听着两个年轻的小姐说话,她也就大着胆子敢接上一句两句的了。
月下?听说,看向宋婉:“就是你们那位——,祖母?”
宋婉长睫静静垂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也是后来,才从宋婉处听到了关于她父亲和祖母的一些事。知?道宋婉的这位祖母又凶又刻薄,她伸手握住宋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宋婉这才抬起长睫,神色平静,看向月下?,轻声:“郡主想问,尽管问就是。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不能问的。”
月下?这才又看向脚踏处的老嬷嬷:“真?就除了心口?疼,再?没旁的了?”
宋婉漆黑的眼睛也看向这位老嬷嬷。
老嬷嬷见郡主问,忙回话道:“绝没旁的不好!别的事我不敢说,但我们姑娘知?道,我们这位老太太最爱在村里大槐树下?跟人说话唠嗑,身子但凡哪里有一星半点不舒坦,最能张扬!偏偏她老人家这身子骨是村里有名?的好,平时最多嚷嚷个腿疼,连伤风感?冒都少。谁知?道呢,偏偏那晚阎王爷要?她老人家的命?她娘家人个个可都是长寿的,当时为?了这事,她娘家那边还——”
老人说起当年旧事,兴起,不由?就话多了起来。说到这里,老嬷嬷一住嘴,看向宋婉。
宋婉淡淡道:“说就是,没什么不能跟郡主说的。”
老嬷嬷这才又道:“她娘家人厉害,不愿意!非说是给人害死的!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官府,连仵作?都来了好几个,结果?什么也没有!血口?喷人!后来俺们村都不让她娘家人上门了!他们闹得过分啊!那时候家里就一老一小,就是俺们婉姑娘,还不到十岁的姑娘!亲娘去?年不在了,大公子去?县学堂念书了,每个月就能回来那么几天!郡主您说,老太太那边娘家人是不是血口?喷人?家里连人都没有,谁能害她呀!把俺们村里人给气的!”
过去?这样久,提到当年这些老嬷嬷还气愤呢:“那闹的!其实,谁不知?道因为?啥呀,俺们婉姑娘没爹没娘了,姑娘的婚事老太太想做主——”说到这里老嬷嬷哎了一声:“老太太也是给娘家侄子哄的,非要?把姑娘订给娘家老表的儿子!那样一个人,嗐,不能细说!老太太能糊涂到什么地步呢——,当时连大公子都不知?会,就要?趁着大公子回来之前让那边下?定!姑娘那时候才十岁啊!老太太就是给人哄迷了!说句不好听的,只怕到最后阎王爷都看不下?去?了”
宋婉垂着漆黑的眼睛,静静听着。
月下?紧紧攥着宋婉的手,正想让老嬷嬷别说了,就听到老嬷嬷说:“仵作?查了半天,什么都查不出来!别说中毒的样子,老太太死了反比活着的时候面皮还嫩,尤其那个眼睛,扒开一看,比活着的时候还亮!都不用仵作?,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哪个中毒喝药死的能这样鲜亮?谁没见过中毒死的,一个个不是青就是紫不拉几,银针一进去?黑半截子”
月下?一双眼睛唰一下?盯住了这位嬷嬷。
宋婉能感?觉到月下?攥着自己的手一紧,她静静垂着长睫,听到月下?发颤的声音慢慢问:“死者的眼睛,亮?”
老嬷嬷点头?:“是呢,不知?道姑娘还记得不?”
说着看向宋婉,宋婉轻声道:“当时,好像听谁提了这么一句。”
老嬷嬷赶紧道:“千真?万确,我当年亲眼见的!姑娘那时候年纪小,身子弱,胆子也小,没在跟前。我当时跟着看了,扒开眼皮,真?跟水洗过一样,我还说就是活着都没觉得这么——亮堂,好看”
说到这里老嬷嬷又向月下?道:“村里人都说能这么死也是有福气了要?是心里不甘,能死得这么安详?”
宋婉握着月下?的手,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轻声问:“郡主,宫里那位嬷嬷,也是这样吗?”
月下?唇轻轻颤着:“听说,只在就寝前提了一句心口?不舒服,半夜就去?了。去?后,宛如生时。尤其是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月下?觉得周身发寒,慢慢道:“犹如水洗过一样,安详,好看。”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位深宫中,一位远在千里乡土中。
竟这样巧?
巧到死后都有一双如同水洗过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月下?只觉无边寒意,漫上来。
她抓着宋婉的手。
等?到人都退下?,宋婉才向月下?轻声道:“郡主,我、我后来遇到一个人。”
月下?紧紧盯着宋婉:“这个人——”
宋婉长睫一颤,咽了口?唾沫,只觉嗓子干得厉害。好一会儿,她才能继续道:“这个人,他、他说,他也见过这样的,他说,他知?道——怎么回事。”
月下?一下?子攥紧了宋婉的手。
宋婉慢慢道:“这个人疯疯癫癫的,天天就想着骗人攒钱,想造大船,满嘴疯话郡主要?是愿意见这样一个人,倒是可让人往荆州一寻。我是不信他的话的,郡主愿不愿意信,就看郡主了。”
“他可有名?字?”
“张三。”
月下?立即起身,喊小洛子、小丁子,立刻派人往荆州寻人。
一切安排妥当,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月下?几乎坐不住一样,整个人都在轻颤。
宋婉悄悄看了月下?一眼,不由?轻声问道:“郡主,你、你要?真?的信了那人说法”她轻轻咽了一口?唾沫,才接着道:“要?真?的有这么一种、毒”
月下?一瑟。
宋婉强笑,歪头?问:“郡主觉得,我祖母,会是,给人害死的吗?”
月下?看向宋婉。
宋婉脸上的笑几乎一滞。
就听月下?道:“婉婉,你身子弱胆子又小,就别想这些事了。”
说着,她握住宋婉冰凉的手,慢慢道:“你祖母怎么死的,管她呢。她做了那些事,怎么死的,都不重要?,死了就行?。”
宋婉看着月下?。
月下?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剔透,干净。
此时更是宛如潭水一样,静静看着她。
月下?轻声道:“我只在乎我欢喜的人,至于我不喜的人,管他们呢。”
宋婉长睫再?次一颤,垂眸的瞬间,嘴角轻轻抬起。
她的手轻轻抠着炕桌。房中温暖,兰花散发静静幽香。
*
皇宫,永寿宫
祁皇后才送走了儿子。就听到月下?的人又往荆州寻人,她蹙着的眉头?一挑,狠狠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又找神医?荆州有什么神医,本宫怎么一点没听说过?”
祁皇后说完,只觉得头?更疼了。宋晋就够难缠了,如今就连慕月下?一出一出,都弄得她摸不着头?脑!前头?那个叫什么小丁子的,她倒是往死里查了,可查到如今,屁都没查出来!让她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就头?疼!
如今慕月下?又开始找人,偏偏还是直奔荆州!
荆州这个地方,可是宋晋出来的地方!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回话的人不确定道:“卑职打听过了,就连国公府那边都说,不曾听说荆州有什么神医。”
“那她往荆州找什么?莫不是,荆州也有淮阳逃难的什么小太监不成!”想到可能又是一个怎么查都查不出头?绪的,祁皇后头?疼道。她狠狠一呼吸,按着额角的手一停,狠狠道:“不管她找什么,这次都给我直接弄死,决不能让人来到京城!”
已经有个怎么查都查不出端倪的小太监了,她不想再?让慕月下?弄来一个他们摸不清头?脑的什么人物?了!
回话的人立即道:“遵命!”
见人退下?,一旁郑嬷嬷上前,给半躺下?的祁皇后轻轻揉着额头?。宽慰道:“娘娘,眼下?国公府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暂时的?国公府如今名?声臭的!街头?三岁娃娃都能唱着什么屏风秀女瞎眼睛的童谣嘲!眼下?,就连蜀地也开始失控!”
说到这些,祁皇后哎呦了一声,头?疼,胸口?疼。
郑嬷嬷忙一边揉着,一边道:“只等?殿下?大婚就好了。”
国公府如今时局是艰难了些,等?跟东宫结了亲,立马就能振作?起来!让那些人看清楚,国公府不仅是眼下?的国丈府,也是未来的国丈府!它的地位,绝不容任何人质疑!
闻言,祁皇后胸口?才舒服些,轻哼了一声。
太子府中
萧淮书房里,很安静。
一旁秦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上首的萧淮,自打从永寿宫回来,好似就没改变过姿势:坐在书房上首的扶手椅中,食指抵着唇,桃花眼低垂,看着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桌面。
直到——
有人回:“殿下?,祁小姐来了。”
萧淮这才动了,靠坐在扶手椅上,看向门口?处:“请进来。”
秦兴立即应声。
廊下?等?候的祁白芷,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颊,此时放下?了兜帽,被冷风一吹,才觉得好些。就在今日,祖母明里暗里对她道:皇后要?做主,殿下?该娶妻了。果?然?,很快她就听到太子殿下?进宫的消息。显然?,皇后娘娘寻殿下?也是为?了这桩大事。
殿下?才从宫里出来,就这样着急地要?见她——
想到这里,祁白芷再?次忍不住羞红了脸,咬了唇。
借着冷风,冷静下?来。
见秦公公亲自来接她进去?,祁白芷顿时更加不好意思了。
秦公公恭谨道:“大小姐请吧,殿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祁白芷一颗心一荡,努力按捺,温柔地向秦兴一点头?,款款跟着秦兴走向了太子府书房——这个传闻中,外人绝难进入的地方。
走在这至贵之地,祁白芷觉得她每一步都在走向至高之处。
她愈发挺直了腰背,几乎是以俯瞰的姿态,打量着周围垂首侍立两边的下?人,打量着一旁弓腰带路的秦兴。
一直到踏入书房的门槛,那一步迈进去?,她的心高扬。
这是天下?人,何止女子,都向往的地方。
今日,她走入了。
祁白芷带着温柔的笑,轻轻福身,慢慢抬头?,看向上首——大周至高至贵之人。
目光相接的瞬间,难以扼制的激荡,带来瞬间的眩晕之感?。
这是即将登顶的眩晕,如此美妙。
祁白芷轻轻咬了咬唇,镇定自己。
第 106 章
祁白芷努力镇定着她激荡的心。
然而, 萧淮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激荡的心一滞,顿时彷佛从天下掉在了地上?。
萧淮含笑道:“阿芷,孤许你太子府侧妃之首。”
侧、侧——妃?
一句话,如轰雷掣电, 祁白芷瞬间脸色煞白。
萧淮却好像完全看不见一样, 从扶手椅中站起身, 对?祁白芷继续道:“孤要明珠做孤的太子?妃, 委实棘手了些。好在你又一向聪敏,最是有办法,替孤想想法子?, 好不好?”
说?着, 一双桃花眼笑吟吟看向祁白芷。
祁白芷浑身冰凉,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淮。
萧淮盯着祁白芷,慢慢笑道:“阿芷,孤——心悦明珠,旁人也许不知, 你是早就知道的。”
祁白芷一个哆嗦, 她当然知道。
“既知道,你又一向体贴, 帮帮孤,好不好?”
祁白芷一瑟, 嘴唇蠕动,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殿下,郡主二嫁之身,即使——, 即使真的和离,只怕也只能?做侧。”
她没有想到?眼前人闻言, 眉头一皱,断然道:
“胡说?。朏朏怎能?给人做侧!”
说?着萧淮目光一柔,轻声?道:“她只能?做我萧淮的妻子?。”
祁白芷只觉得全身血都冷了,一瞬间无数话涌上?来,却只能?强笑道:“就不说?天下人,人言可畏,只怕姑母头一个就不会同意,还有太妃她老?人家”
萧淮打断了她的话:“这就要靠你了!不管母后还是太妃,都最喜欢你,你不是最会开解人?你的道理?,她们?都听的。”萧淮目光凝在祁白芷苍白的脸上?,慢慢道:“还是,你不肯帮孤的忙?”
慢悠悠的语气,暖融融的书?房,却让祁白芷后背一紧。
萧淮带了笑:“孤知道,阿芷最识大体。有些话,孤不好跟别人说?,但跟阿芷,孤却愿意说?实话的。”
说?着萧淮靠近,俯身几?乎是贴着祁白芷耳边道:
“她若不能?做孤的太子?妃,孤——就没有太子?妃!”
祁白芷全身一战。
萧淮直了身子?,叹了口气:“如到?那一日,只怕谁脸上?都不好看。”他轻轻啧了一声?:“孤就是再不忍,也得伤母后的心了。至于祁国公府,这点事都帮孤办不到?,孤还能?指望什么呀!阿芷,是不是呀?”
祁白芷僵住。
书?房静寂。
门边守着的秦兴垂着头,比书?房里的桌椅还像桌椅。
祁白芷整个身体控制不住轻颤。
萧淮依然视而不见,好商好量的口气:“孤就是再舍不得,也知终有一日父皇会离开我,到?那一日——”萧淮看着祁白芷,慢慢道:“孤,许你贵妃之位。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觉得好不好呢?”
祁白芷张了张嘴,苍白地笑了一声?,看向萧淮,不答反道:“殿下如此真心对?郡主,这莫大的福分,让人艳羡。有殿下这样真心,别说?做侧,就是为奴为婢,只怕天下女子?没有不愿意的。想必,郡主也定?然不会计较名分,为了一个名分,让殿下背逆长辈,如此为难吧?”
哪知萧淮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她会!”
祁白芷一滞,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更没想到?,萧淮对?此不仅没有丝毫芥蒂,反而含笑道:“天下女子?都能?做侧,但她可不行!她不能?居其他任何女子?之下!”似乎想到?那人,萧淮的笑越发柔了,“她那个脾气,可受不了这份委屈。阿芷,你知道她的,给孤宠坏了,养得人又娇,脾气又大,还缺心眼,孤不把她高高托起来,孤怎么放得了心!你这样聪敏,后宫里再多弯弯绕绕,孤相信你都游刃有余,可朏朏呀——”
萧淮又笑了:“你信不信,就是给孤当太子?妃当皇后,孤都得帮着她宫斗,让她自己来——”苦恼地笑了一声?:“她就不可能?自己来!”
似乎终于有人能?够说?一说?月下,萧淮笑得越发温柔:“就是许了她太子?妃之位,也得孤为她百般筹谋,她呀,哪怕要她费一点劲儿,她都会立即躺平,宁可不要了”萧淮叹气:“孤没法子?了,只能?拜托阿芷了。”
祁白芷的笑僵如浆糊糊上?去的:“皇后娘娘——”
萧淮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立刻道:“母后那里,确实难办,所以——”
萧淮慢吞吞道:“阿芷要努力啊!”
说?到?这里,萧淮凝视祁白芷,慢慢道:“阿芷会努力的,是不是?”
*
祁白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祁国公府的。等她再回神?,人已经回到?国公府了。
冬日的风呜呜地吹着。
国公府再是富贵,国公府府里的花木到?了冬日,该掉光的叶子?也掉光了。
祁白芷笼着狐狸毛暖袖,纯白的狐狸毛斗篷裹着她整个人,只露出秀美的眼睛,看着呜呜的风吹动光秃秃的枝桠。
随身的丫头垂着头站着,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有眼色的一声?不敢吭。没一会儿,丫头垂下的指尖和露在外?头的鼻尖就被冷风吹红了。
天实在是冷。
就在丫头觉得快冻僵的时候,终于看到?自家大小姐动了。原来是她们?后头有人来,一听这乱糟糟的动静,就知道是府里三公子?。
丫头随着祁白芷转身的动作赶紧动弹了身子?,轻轻跺了跺快冻麻了的脚。
只见被心腹随从簇拥着的祁青斌已经到?了眼前。
祁青斌脸色难看,看到?祁白芷这个大妹妹勉强挤出一个笑,问她大冷天站在这里做什么。
祁白芷随便?答了一句,看着祁青斌脸色,问他这是从哪里触了霉头。
果然,跟祁白芷预料的一样,祁青斌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随从是个机灵的,立即替主子?回道:“回大小姐的话,这满京城,除了郡主府,还有哪儿的人能?给咱们?霉头触的!”嫌命长不是!
听到?郡主府,祁白芷秀美的脸一瞬间抽动了一下。她慢慢道:“总不会鞭子?抽上?瘾,又拿鞭子?对?着三哥你了?”
祁青斌立即脸一黑,整个人身上?都往外?渗着寒气。
还是随从道:“是郡主府养的那群狗奴才!”说?到?这里随从往地上?啐了一口:“以前就是个给人洗脚的,听说?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想舔都赶不上?热乎的,如今——,呵!有郡主撑腰,大小姐您当时是没看见,那狗奴才都敢不把咱们?国公府放眼里了!”
原来,是在皇宫宫门处,祁青斌耍弄几?个小太监玩,末了扔出去一把银子?,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满地捡银子?,逗得祁青斌哈哈大笑。偏偏就有一个,站在墙根处,埋着头,不见动。
祁青斌当时就不高兴了。正要发作,眼睛一斜,却见那小太监小白杨一样的身条,一身太监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穿在旁人身上?不一样。靠近一看,垂下的脖颈,细腻白皙,浑身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干净。
看得祁青斌心里头痒痒的,这怒火就变作了邪火。变着法的找茬去逗弄他,这小太监却始终不卑不亢,不动声?色地保持距离,拒绝一切狎昵。
那清高干净的劲儿——
祁青斌的劲儿越发上?来了,他就喜欢这种调调。结果正上?头的时候,旁边有人提醒说?这是郡主府的人,祁青斌顿时一僵!
让他火大的不仅是游戏玩不下去了,而是旁人的目光,似乎人人都知道只要这句话一出来,他祁青斌就只能?当缩头王八!
一路回来,祁青斌都是压着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难受极了!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鲜少有得不到?的,不管是女人还是男孩!
仅有的两次,都是因为郡主府!偏偏一次是郡主府烧火婆子?家的丫头,这次是郡主府的一个阉人!
仅有的两次丢人也都是因为郡主!
如今更——,就连宫里那些个贱如蝼蚁的阉人也能?拿郡主压他,看他笑话了!
各种火一起涌动,让祁青斌这时候还黑着脸呼呼喘气,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祁青斌咬着牙道:“总有一天——”
祁白芷看着祁青斌,秀美的眼睛闪了一下,慢慢道:“总有一天——眼下,一个阉人,都能?把咱们?不放在眼里了,传出去,咱们?倒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乐子?了。”
祁青斌狠狠一攥手,看向祁白芷。
祁白芷眼睛看向祁青斌:“三哥,妹妹心里替你难受。”
祁青斌的牙咬得愈发响了,呼呼喘着气。
祁白芷轻声?道:“郡主有脾气,难道咱们?就该是面人一样不能?有脾气的?欺人太甚!”说?到?这里,她缩在袖筒中的手,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祁青斌问:“阿芷,你以为?”
祁白芷柔弱苦笑:“我不敢以为。我在郡主面前除了做小伏低,还能?如何呢。”说?到?这里,祁白芷眼中有泪光闪动:“可就是这样,人家还不满意呢,哪次见了不甩脸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欺人太甚!”祁青斌狠狠一咬牙!
“郡主欺负人就算了,可一个阉人也能?在咱们?面前显摆清高了?”说?到?这里祁白芷悲怆一笑:“荒唐,可笑!”
祁青斌一跺脚,恨声?道:“她明珠郡主是先?帝亲封,我让她三分!可要容她府里随便?一个玩意都能?在我面前摆架子?,呵,我这小霸王的名头可就真就成京城笑话了!”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要往回走。
祁白芷忙上?前拦住:“算了吧,三哥!也不是第一回了,咱们?忍忍吧!”
这话让祁青斌顿时更炸了:
“忍?忍她明珠一个就算了,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得忍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他一忍再忍,快忍成旁人眼里的王八羔子?了!
见祁白芷还是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祁青斌转头道:“阿芷,放心,我有数!一个阉人,只要不弄死,郡主她能?怎么着!我倒要看看,这次她是不是又冲着我这张脸抽鞭子?!”
说?到?这里,祁青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到?了墙根处那一低头的白腻,阴沉一笑:“拼着挨了她的鞭子?,我也得让郡主府里的人明白,奴才就是奴才,我祁三爷想动,任他是谁的奴才都不好使!”
说?完,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冷风朔朔,天色阴沉。
祁白芷拢了拢身上?的大毛斗篷,慢声?道:“快该上?灯了吧?怪冷的,咱们?回吧。”
丫头忙诺诺应是,扶着祁白芷,往后院去了。
第 107 章
冷风朔朔, 天气?阴沉。
京城的?冬天,到了夜晚,更是侵肌裂骨的冷。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亥初时分。京城各处, 华灯灿灿。
月下沐浴过, 正在西厢房临窗的?大炕上?, 撑着额头, 对着炕桌上几张纸看着。上面?是自重生以来,历次神医为太后诊断的结果,还有她潦草记下的?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前生关于外祖母离世的种种细节。
外头廊下的?灯照亮了半个院子?, 经过的?丫头婆子?都?快步往前, 搓着手,哈着气?。
是真冷啊。
璎珞带着婆子?拎着食盒进来,对着冰冷的?手呵了呵气?,这才从婆子?手中接过食盒。
西厢房中翠珏掀开厚重的?门帘出来,蹙眉低声道?:“看郡主样子?, 只怕又吃不?下了。”
璎珞一着急, 咬到了舌尖,嘶一声。她最近舌尖上?也起了泡, 上?火!别说她,就是翠珏也明显上?火。她们都?能看出郡主越来越不?安, 这不?安跟宫里的?太后娘娘有关,跟宋大人有关。自从今夏那场暴雨后,好?长一段时间郡主都?多梦难眠,后来眼看越来越好?了。可最近, 郡主再次开始做起噩梦来。到了这几日,郡主连胃口都?坏了起来。
“吃不?下也得劝着郡主多少用一些?!”璎珞嘶着着急道?:“多少吃一些?, 润润燥去去火,也能睡得好?一些?。”
翠珏接过食盒,又问了一声:“宋大人还没回来?”
璎珞低声:“大人还在阁老府上?呢,南边土地一开始量开,大人那边更忙了。”说到这里,璎珞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要是大人能搬回来住就好?了有大人陪着,郡主就不?用怕了不?管郡主担心什么,宋大人这么本事,应该能有法子?吧”
闻言,翠珏看着璎珞,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道?:“我想还是得看郡主”
上?次太子?府梅园,只有她跟在郡主身边,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当前局面?的?复杂。宋大人再厉害,也是臣。而殿下,是君。
如果君要臣死——
翠珏眼皮一跳,不?敢想下去。她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平息了起伏的?心绪,这才同璎珞一起掀开厚帘子?,进了西间。
月下还在对着那一张张字纸看。
她一手按着字纸,另一手不?自觉抠着炕桌边缘。
翠珏和璎珞一起唤了一声。
月下抬头,望着她们,声音轻轻的?:“要是荆州这个人,还是没有头绪,怎么办呢”
转眼正昌七年就要过去了,正昌八年就快来了。正昌八年的?冬天——
只是想到,前生得讯后那种锥心刺骨的?疼就让月下止不?住颤抖。
她还小的?时候,仁宗去世。她只记得那晚皇宫的?惶惶,宫人抱着她来到外祖父床前。她甚至都?记不?清外祖父的?样子?,却?始终记得外祖父握着她的?手,很紧,紧得让她害怕。然后突然,外祖父松了手,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四周就是一片哭声,墙上?是起伏的?巨大影子?,一片混乱,她怕极了,拼命喊外祖父,外祖父不?应她。她往前扑,她怕,她要外祖父保护她。可旁边人却?抱着她,拦着她,任凭她怎么往前,都?离外祖父越来越远。
七岁那年,母亲去世。那晚她本来正在背书还是不?背书之间犹豫,然后陈嬷嬷来了,抱起她进入黑夜。她伏在陈嬷嬷的?肩膀上?,一个大披风罩在她身上?,头顶。黑暗中,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颠一颠的?。陈嬷嬷走得特别急,一直对她说“小郡主,别慌”“别慌”整个世界都?在慌,她耳边只有“别慌”“别慌”。铺天盖地的?白,她跪在那里,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影,看着那口黑洞洞的?棺木。不?知道?谁往她嘴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下一秒,就是骤然暴怒的?父亲,地上?是她嘴里吐出的?食物,她甚至都?没看清自己到底吃的?什么,人已?经趴了上?去,倒在她的?呕吐物上?。身前是母亲漆黑的?棺木,耳边是父亲的?声音,“母丧之哀,三日不?食,你到底还是不?是你母亲的?女儿!她死了,死了,你还吃得下!畜生不?如,你永远让人失望,让人失望”让人失望。
九岁,特别特别疼她的?舅舅去世。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正跟小洛子?学打?络子?阳光特别好?,蜂飞蝶舞。突然之间,他们告诉她,她那个无所不?能的?舅舅不?在了。月下看着自己手中那个复杂无比的?络子?,是她精心给舅舅准备的?礼物——平安络。舅舅出征前,用来络玉佩的?络子?就旧了,可她就是不?准舅舅换,她正苦练本事,要送给舅舅新的?,可不?能让舅舅换上?旁人的?等到舅舅回来,她看着舅舅垂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离开前那个旧络子?——明明已?经说好?的?,不?哭了,等舅舅回来,就不?能再哭了。月下突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一个恐惧就永远压在她心头:外祖母会不?会也离开她,像他们所有人一样,突然就离开她
烛火下,月下愣愣的?,慢慢道?:“一定有法子?一定有”
璎珞已?经端出了银耳雪梨羹,明知郡主根本没心思吃这些?,还是狠心劝道?:“郡主别担心,先吃一些?羹,慢慢想办法”
月下在火盆里点了手头的?几张字纸,看着它?们化作灰烬,这才接过了翠珏手中的?汤匙。
璎珞见郡主这样,还是听劝地搅动汤羹,不?由心头一酸,不?小心又咬到了舌尖,嘶了一声。
月下舀起一勺,正要放进口中——
“郡主!——”
一阵冷气?扑进来,是小洛子?陡然掀开厚帘子?,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璎珞柳眉一竖,正要吵他,就见小洛子?一张脸苍白如鬼。
连进来的?步子?都?是虚的?!
璎珞心头一提,就听
嘡啷一声——
郡主手中汤匙掉在了汤碗里,她看着小洛子?:“出了什么事?”
小洛子?再也撑不?住,往地下一跪,声音里彷佛含着血气?,望着月下:“郡主,小丁子?——,出事了!”
月下再次攥紧了炕桌沿儿:“谁?什么事?小丁子?现在在哪儿?”
“郡主别急——”小洛子?这样说,可却?几乎好?似咬碎了牙,“小丁子?回来了”他抬起的?眼睛含着泪,又几乎要冒出火来,“是祁三,是他!”
说到这里小洛子?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月下已?经下了炕,翠珏和璎珞忙扶住。
她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小洛子?。
璎珞能感觉到月下的?身子?都?在颤,忙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翠珏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直愣愣盯着小洛子?,手死死攥着帕子?:如今,祁国?公府本就与赵阁老和宋大人这边势同水火!太子?殿下又——!眼下,两边好?歹维持着表面?的?安稳,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贸贸然就动手做什么!
翠珏可太怕两边万一有点什么,只怕危如累卵的?局面?就一下子?失衡,到时将会如何,她不?敢想!
月下没说话,一双眼睛盯着小洛子?,等他回话。
小洛子?一咬牙哭道?:“小丁子?晚上?从内书堂回来,中途被祁三的?人绑了去,把他——”
说到这里小洛子?把唇都?咬出了血:“奴才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小丁子?下身都?是血!”
翠珏和璎珞还不?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月下已?经白了一张脸,整个人都?在颤抖:“请大夫没有?请可靠的?人来看。”
小洛子?几乎要哭出来:“郡主放心,请了咱们信得过的?,嘴紧。”
月下一张脸冷白如雪:“他——”
小洛子?哭道?:“郡主,小丁子?说是他不?好?,惹了祸,让郡主别、别担心,会、会好?的?”
月下目光漆黑,问:“祁三,人呢?”
小洛子?哭得更凶了:“都?进了太子?府了!说是醉酒认错了人,犯了错,找太子?请罪去了”
房中安静,只有小洛子?的?哭声。
翠珏和璎珞也跟着白了脸。
月下已?经止住了颤抖的?手,轻声道?:“为我更衣。”
翠珏声音紧绷得发颤:“郡主,已?过了亥时了。”
月下嗯了一声,道?:“更衣,去太子?府。”
说着看向?翠珏:“天色晚了,就不?要惊动旁人了。”
听郡主这样说,翠珏就是再担心,也无话了。
一直到翠珏和璎珞为月下系上?斗篷的?时候,月下的?面?色还是毫无血色的?冷白。
她的?目光漆黑,如同冬日的?夜。
翠珏不?安极了:“郡主?”
月下转过没有血色的?脸,看向?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
太子?府中
哭天抢地的?祁青斌刚刚下去,就剩下一旁的?祁白芷和上?首的?太子?萧淮。
秦兴低着头,抱着拂尘,站在一边。垂下的?脸上?,一副牙疼的?表情。
祁白芷先开口:“殿下?”
萧淮不?耐烦道?:“他既有胆子?做,就自己担着呗。最多一顿抽,又死不?了!大晚上?,往孤这里跑,算怎么回事!”
祁白芷轻声细语道?:“三哥皮糟肉厚,给郡主打?一顿也没什么,也不?是没打?过。只不?过,如今为了下头一个阉人,祁国?公府的?三公子?都?得受鞭子?了,传出去,国?公府的?脸面?——”
萧淮更烦了:“既要脸面?,早干什么去了!京城南园,要什么样的?没有,他脸都?不?要了,随便去挑呗!动谁不?好?,动她的?人?”
祁白芷越发轻声细语了:“殿下这是不?管了?”
“孤管不?了!”萧淮啧了一声,“带回去,交给国?公爷,该罚该打?,自有国?公爷做主。”
祁白芷惨然一笑,看向?萧淮,柔声道?:“只怕三哥这会儿出了太子?府,根本到不?了国?公府。”
萧淮嘁了一声:“都?说了皮糙肉厚,依孤看,脸皮也厚得可以!就是当街给抽一顿,放心吧,朏朏那点劲儿,抽不?烂他那身厚皮的?。而且,别看朏朏任性,她心里比谁都?有数,就是为了太后安生,她也不?会真把人怎么样。”
“殿下,就一点不?为国?公府的?脸面?——”
萧淮打?断她的?话:“不?是孤不?考虑。是他做出了不?要脸的?事儿,国?公府一再纵容,就得跟着丢脸。”
书房安静。
祁白芷抬了头,看向?萧淮,轻声道?:“为了我呢?”
萧淮看着祁白芷,挑了挑眉。
祁白芷秀美的?脸上?画出一个凄楚的?笑容,眼中泪莹莹的?,却?控制着眼泪不?肯落下:
“打?小就是,郡主不?高兴,臣女为殿下哄着。郡主喜欢的?东西,哪怕臣女再喜欢,都?会让出去。郡主跟殿下闹脾气?了,臣女替殿下从中调和,非等郡主再笑了,臣女才放心。人人都?当臣女是未来的?太子?妃,臣女也一直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努力着,无论?学什么,臣女都?努力学到最好?。可殿下一句话,臣女就要为殿下百般设法,送郡主上?位。”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几乎都?是颤的?:“臣女知道?殿下的?心意,只要殿下高兴,臣女做什么都?愿意。只是——”
她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萧淮:“殿下,郡主是您的?妹妹,我也是呀。能不?能有一次,只要一次,殿下您站在我这一边。”
祁白芷含泪道?:“臣女不?愿意殿下为难,不?会提出其他过分的?要求,但?对方就是一个奴才,臣女就希望殿下这一次站在臣女这一边,护着臣女的?三哥,就这一次,偏袒臣女一回,都?不?行吗?”
夜色幽深,总是端庄得体的?祁白芷第一次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臣女没有郡主的?好?命,注定是那个不?被偏爱的?。”
“可是,表哥,至少这一次,也让我知道?,我也能任性一次。”说着祁白芷跪下,伏地叩头,凄楚道?:“殿下,请为臣女,护一护臣女三哥吧。”
烛火跳动。
书房安静。
第 108 章
月下一行人只点了马车头里两个灯笼, 其他人全都无?声缀在马车两边,静静行在已经暗下来的坊间,朝太子府而去。
几乎是郡主府的马车一到,太子府的大门就无?声而开。
太子府下人无?声上前, 秦公公打头, 恭谨地把郡主府的马车和人迎入府中。
显然, 三方?都默契地认同不要惊动更多人。
秦公公一面低头恭恭敬敬笑着, 一面眼?皮乱跳:郡主带来了府卫。
两列黑衣府卫无?声地随着郡主府的马车,竟然连凑上前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们腰间的钢刀在无?声的黑夜中散发着幽幽寒气。直到郡主扶着小洛子下了马车,看了秦兴一眼?, 秦兴才得以靠近。
一看到郡主冷凝的脸, 秦兴的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秦兴一边上前,一边在心里头狂转着该如何开口。
月下却没有?给他任何打圆场的机会,直截了当:
“人呢?”
秦兴一僵,立即堆笑道:“不知郡主在寻什么人?”
一句话落,下车处顿时无?声, 只有?幽幽的灯光, 此时似乎轻轻一晃。
秦兴身子一瑟,感觉到了深冬夜晚透骨的寒。
月下没有?给他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短暂而又冷寂的安静后?, 她立即带着人往太子府内院去?了。
很快,幽暗的下车处, 就剩下秦兴和太子府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俱都无?措地看向秦公公。
秦兴眉头一竖:“看咱家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跟了上去?。
秦兴更是急得小跑着上前, 只是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天越发冷了,呵出的热气几乎转瞬就散了。
月下带人进?了内院, 一转过巨大的龙凤呈祥的大理石屏,她就停住了步子。突然的亮光,让她眼?睛一闭,又重新睁开。
一下子从?一路幽暗处来到了灯火煌煌处,月下缓了一下,才看清了院中上首的人。
正中一张扶手椅,两边是青铜大火炉,内中炭火烧得正旺。
椅中整张黑皮褥上坐着萧淮,椅旁站着端庄秀美的祁白?芷,两手笼着银鼠毛暖袖,身上蜜合色窄袄,领上镶滚着同色银鼠毛,暖暖的毛皮拥着她那张不大的鹅蛋脸。一身同色披风静静垂着,如同她此时看过来的眼?睛,静静的,带着说不出的意味,隔着满院灯火看过来,对上了月下看过去?的目光。
看到祁白?芷居然也在太子府,翠珏和璎珞脸色同时一变,不约而同看向月下。
月下目光从?萧淮移到一旁的祁白?芷脸上。
萧淮漆黑的目光始终看着她,这时候抬了手,薄唇动了:
“明珠过来,这边暖和。”
滴水成冰的冬日寒夜,萧淮那是火红的炭火,吐出红融融的暖意。
小洛子半垂着眉眼?,站在月下身边。
他的郡主没有?动。
太子殿下的话掉在了地上,院子里顿时更静了,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暗处水缸结冰的声音。
一院子人,似乎被冻住了一样,大气没有?。就连匆匆追上来的秦兴一行人,这时候也一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祁白?芷看着月下,面上端庄几乎都冷了:这就是明珠郡主呀!整个大周都要俯首的殿下,这人说不高?兴,就可以理都不理。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她祁白?芷,为了让殿下能高?看几分,苦读诗书,苦练琴棋女工。无?论寒冬酷暑,郡主笑闹的时候,她在练习;郡主睡下的时候,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绣花。就这样,她成为京城人人称道的千金贵女。眼?前这人,不学无?术,骄纵浮华,除了衣服首饰描眉画脸,还有?什么呢!仗势欺人,娇纵蛮狠,还是嫁了人的旧货,她身上哪一点配跟她比!她有?哪一点,配做大周的太子妃!更遑论有?一日,做这泱泱大周万万人之上的国母!
祁白?芷,只是不服。
真?的不服。
如今这人,更是为了一个卑贱肮脏的阉人,居然兴师动众,夜入太子府!
荒唐可笑到这种地步,她到底凭什么呀!
祁白?芷的目光冷得彷佛燃着火。
萧淮也看着月下,被她公然无?视,萧淮嘴角噙着的笑好?似冻住了一样,幽幽目光瞧着她。
红衣如火,面白?如雪,唇红似血。
眉目如画。
此时冷然看过来的一张小脸,还没有?他一巴掌大。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碰不到,拢不住的呢。
萧淮的笑更冷了一些,漆黑的眸子更深了。
月下开口,依然是那句:
“人呢?”
“什么人?”萧淮慢吞吞问道。
闻言,祁白?芷简直要笑出声:看吧,都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明珠郡主,为了一个阉人,兴师动众,如此荒唐,可笑!
她有?时候真?是好?奇慕月下那个脑子怎么长的——或者,脑子这种东西,慕月下真?的有?吗?
居然真?的会为了一个阉人大半夜跑到太子府置气?祁白?芷当然不相?信月下真?是为了一个奴才,不就是明珠郡主脾气大谁都碰不得惹不得,好?不容易抓到她祁白?芷的短处,就不依不挠了。说白?了,还是跟她作对,不就那么点事,祁白?芷心中门清。
想到这里,祁白?芷始终紧绷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松了松:她不怕她闹,她可太怕她不闹了。眼?下,慕月下没有?让她失望,这不就大动干戈地来了?瞧瞧,郡主府的府卫都带着来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呢!可吓死她了!
想到这里,祁白?芷唇角抬了抬,看向慕月下的眼?中几乎要溢出笑意。
隔着两边林立的灯火,月下凝着祁白?芷的脸。
月下的眼?睛更黑了。
前世,永寿宫前,她带着人要小洛子,也是这样黑的夜,这样堂皇的灯火,这样的对峙。
祁皇贵妃当时就露出了如同此刻的她,如出一辙的表情。
月下注视着祁白?芷那张脸,慢慢抬手,吐出一个字:“搜!”
闻言,偌大庭院所有?人彷佛都一滞,有?一瞬间彻底的安静。对面灯火下,银鼠毛中祁白?芷微微抬起的嘴角几乎是瞬间一滞:搜?搜什么?——搜,太子府?!
慕月下是真?的太疯,还是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啊!
银鼠毛中祁白?芷的脸有?瞬间的狰狞。
此时,听到郡主令,郡主府的黑衣带甲府卫已经动了。
瞬间,是腰间挎刀因?为迅速移动撞到黑色甲衣上的声音,在黑而冷的夜中分外清晰。
“铛——”一声。
刀剑相?碰。
是太子府卫上前,阻住了郡主府卫的动作。
两边俱都拔出了刀剑,此时两边刀剑相?抵,对峙。
太子府庭院中,顿时剑拔弩张。
“慕月下!”
萧淮不敢置信地瞪视对面的月下,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他话音中带出的磨牙声音。
月下淡淡看着,一张冷白?的脸分毫不为所动。
一旁反应过来的祁白?芷全身的血都涌动了起来,暖袖中的手掐烂了掌心,因?为兴奋和紧张张大了她那双总是温文尔雅的眼?睛:她知道月下够疯,但没想到月下疯到了这种地步!再向前一步,可就是刀向太子府!就是太后?能保她的性命荣华,她也绝不可能做成这个太子妃了!
绝无?可能!
祁白?芷一双眼?睛死死凝着月下,手抠入掌心血肉中,她却一点都没觉得。只差一点——
再往前一点!
都不用她做什么,慕月下的太子妃之路就会彻底断——
“收队!”
谁?
为什么要收队?!
只差一点了!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别收队,闹下去?呀!就差一点点了!
听到突然的“收队”命令,功亏一篑的懊恼让祁白?芷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反应过来后?,她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她的身旁!
不是慕月下,是太子殿下!
不是慕月下没有?向前,而是太子殿下退了后?!
祁白?芷发红的脸顿时白?了下去?,愣愣看着身旁的萧淮,暖袖中的手火辣辣疼着,疼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面部的肌肉抽动。
庭院中,太子府卫顿时收了剑,收队退后?。
隔着灯火,萧淮看向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可他再气,都绝不能真?让月下带人对太子府刀兵相?向。
萧淮使劲儿吸了一口冷气,生生咽了下去?。面对月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喊了收兵。
声音中的火气让郡主府的府卫们俱都后?背一凛,这时候都看向了月下,不敢轻举妄动。
萧淮咬牙道:“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带着你的人回去?!”
月下冷然的目光看向了萧淮:多熟悉的一句话。前生,她听过呀。可前生,她都没回去?,今世没有?找到人,她——回去??
“要回去?的,但,您得把人交出来。”
一字一句。
口中带出的热气瞬间就散了,她的话跟她此时的脸一样冷。
萧淮气极反笑,凝视月下:“真?的没完了?”
月下没有?笑,还是那句:
“人呢?”
萧淮的笑慢慢敛了,他静静看着月下:“看在我的面上,别闹了,好?不好??”
祁白?芷又是轻轻一僵,她从?未听过太子殿下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她以为她那颗心已经麻木了,此时却再次狠狠一颤。
月下静静看着萧淮。安静的庭院内,她的声音并不高?,依然带着天生的轻软,却让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
“殿下,依《大周律》,无?故凌辱他人者,当刑。祁青斌无?故欺人,您,得把他交出来。”
庭院寂静,火光跃动。
第 109 章
院中一片死寂。
萧淮眉梢动了动, 依然静静看着月下:“孤,要是不愿呢?”
庭院死寂,只有火光跃动。
月下道:“本郡主只能?硬搜了。”
萧淮唇角动了动,望着月下:“你可知, 在太?子府动兵, 是什么罪过?”
月下轻声道:“我只知祁青斌无故欺人, 您得把他交出?来。”
隔着火光, 萧淮和月下目光相触。
天气寒冷,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了。黑夜中,火光照亮了人影憧憧, 无声随着灯火晃动。
萧淮桃花目闪动, 咬紧了牙,下颌绷得死紧,看着对面人,终于慢慢松开绷紧的下颌,正?要开口——
一旁祁白芷转向他, 哀哀唤了一声:“殿下?”
她的眸中都是:一次, 一次都不行吗?
萧淮面色一静,心头一软。
月下看着前方两人, 很轻的一声轻嘲,她道:“如此, 本?郡主先领罪,我郡主府诸人听令——”
听到这里,萧淮再顾不得心软了,只得怒向月下, 吼了一声:
“把人给她带过来!”
怒气滔滔。
话落,萧淮轻轻拧了拧脖颈。没?有看月下, 对一脸怔愣的秦兴道:“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孤的话?把祁三那个狗东西给孤带过来,他惹出?来的事?儿,孤站在这儿冻了半天了,他倒好,是不是还在后院烤着火剥栗子吃呢!”
秦兴立即带人去传话。
祁白芷一张脸顿时煞白,轻轻摇头,哀求道:“殿下?”
萧淮看向祁白芷:“祁三那么大一个人,怕什么呀!躲什么呀,就?出?来!孤倒要看看,咱们大周明珠郡主今儿是不是要当着孤的面,把孤的表弟给活剐了!”
说完,萧淮看向月下,冷笑了一声。
火光中,月下垂着长睫,没?有动。
直到有了响动——
小洛子顿时绷紧身子,咬紧了牙,看向来人方向。
翠珏和璎珞不觉靠向彼此,也看向来人。
祁青斌一张红光满面的脸,此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摇摇晃晃,不像领罪,倒像凑热闹来了。
翠珏立即紧张地看向月下。
这一次,翠珏从郡主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思。
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安静地看着正?走来的祁青斌。
一旁秦公?公?说是把人带过来,更像请过来。
祁青斌带着一身从暖房中走出?的松散劲儿,还有未退的酒意。人来到了,立即对上首的萧淮道:“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完转了头,看向月下道:“郡主想抽就?抽吧,不过最好别抽脸了,回头到了宫里,实在不好跟姑母和姑父交待!”
一张有恃无恐的脸。
这时候竟然还笑了笑。
他还笑?
月下目光漆黑,静静看着他,脑海中都是她的小丁子。
前生,他一次次冒险出?宫为她打探。
在无数个黑夜中,陪着她。
最后,陪她葬身火海。
今生,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
他已经吃了那么多苦。
那么多苦。
能?进内书堂,他多高兴啊。
他那么努力地认字,读书。
那么努力。
火光中,祁青斌扬起他那张红润油腻的脸,挑眉道:“怎么?郡主今儿出?门着急,没?带鞭子呀?”
有恃无恐。
她的小丁子那么苦,他还笑!
豁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明珠郡主两步上前——
一把锃亮耀眼?的匕首已经横到了祁青斌的脖颈上。
脖项一寒,祁青斌顿时一僵,整个人都不敢动了。
从众人的反应中,他立即猜到脖前森森的寒意来自?那柄与金鞭配套的金匕。不用看,他都知道,郡主手中握着的金色镂刻匕柄上刻着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祁青斌声音都哆嗦了:“我说,郡主你?——,你?可握稳了!你?们,你?们可都别乱动!”
万一谁乱动,惊了郡主,一个不稳,他可就?真完了!
他可听说这是由天下最有名的冯工铸造的,其?刃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祁青斌倒不怕别的,就?怕意外!毕竟明珠郡主是脾气大,可不是真傻!杀他?只要不是真傻,就?绝无可能?!
可他是真怕,明珠郡主匕首使得不熟,就?怕万一!
祁青斌越发?连唾沫都不敢咽了,一动都不敢动。玩归玩,闹归闹,可别拿着这柄大周最锋利的匕首开玩笑啊!
上首,萧淮看着执匕的月下,只觉眼?前是一幅极美的画面。怎么有人,连发?脾气,都这么美!
萧淮比谁都放心,谁都可能?杀人,他的朏朏,不会?。
仁宗和武宗给了月下各种特权,唯独不包括杀人。人命关天,对于其?他权贵只是听听,对于他的朏朏,却?是那么认真地当一回事?。认真得,每次想起来,都让萧淮觉得——可爱。
他的朏朏,是绝不可能?杀人的。别看外头那些?大臣们个个口中都是苍生,其?实呀,只有他的朏朏,把人的性?命看得珍贵无比。不是某一个人的,是每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萧淮轻轻一笑,撩起眼?皮,看着前方人。
祁白芷看向月下,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笑。同祁青斌一样,她笃定月下不会?真怎么样,顶天了,就?是一顿鞭子,顶天了。祁白芷柔声劝道:“郡主,为了一个阉人,您真是闹得有些?过了。”
淡淡的语气,好像依然是那个总是包容温柔的姐姐。
闹也闹了,如今刀子都亮了,萧淮也开口劝了:“行了,为了一个奴才,你?这个做主子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够他们感恩戴德了。”
火光中,月下看着他们一张张脸,稳稳地握着她手中的刀。
她冷笑一声——
这时人群一动,是郡主府的人抬着小丁子来了。
小丁子显然是得知郡主夜闯太?子府匆匆赶来,此时他半躺在藤椅上,被人抬着,一张苍白的脸直直看向郡主。
月下握紧匕首,看向他。
一旁小洛子几人连呼吸都轻了。
翠珏和璎珞更是大气不敢喘,愣愣看着小丁子,心死死揪起来:祁三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转眼?之间,小丁子虚弱至此!整个人好像都——,好像碎掉的花瓶一样。
苍白破碎的小丁子,不看任何人,只看他的郡主。他轻轻露出?一个笑,喑哑的嗓子轻轻道:
“郡主,够了,咱们回去吧。”
月下望着小丁子,眸中有光一闪,她的声音几乎哽咽:“你?——,你?放心,我——”
她知道,她不能?杀祁三。
她看着她的小丁子,身子轻轻颤动。
小丁子惨白的脸上又露出?了笑:“真的够了郡主,奴才,卑贱之人,不值当的。”
真的不值当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
主仆相对,郡主府和太?子府好些?下人动容,一时间更静了,静得可以听见彼此清浅小心的呼吸声。
萧淮扫了一眼?小丁子,勉强道:“还算有自?知之明。行了,以后记着主子的恩德也就?是了。回去好好养着,养好了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好。”
小洛子死死垂下的脸紧紧绷着。
太?子开口,就?是恩典了。
小丁子努力从藤椅上趴下道:“奴才,谢殿下恩典。”
没?有灵魂的声音,破碎,又绝对恭敬。
祁青斌轻轻嗤了一声,黑夜中,如此清晰。
小丁子趴下的脊背一动不动。
祁白芷轻柔的声音响起:“这就?是了,如此,也算事?情好好了了。”她的声音柔得几乎发?腻:“多大点事?,看看,让郡主气成这样。”
跟前生一样,尊贵的贵妃娘娘得体道:“不过一个奴才,多大点事?,也值得皇后娘娘这样。”
“你?说什么?”
月下转向祁白芷,轻声问。
面对月下居高临下的目光,居高临下的语气,祁白芷第一次傲慢地看了回去,用轻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回道:“郡主,臣女也不过想劝您一句,为了一个阉人,再闹下去,真的有失身份。”
萧淮:“是了,就?是再好,也是个奴才。”
小丁子:“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定当谨记。”
说着努力抬起头,看向他的郡主,强笑道:“郡主,咱们回吧,奴才想回了”
一张平凡干净的脸,总是默默跟着她的小丁子,她的小丁子。
“不过一个阉人”“皇后娘娘想清楚,真的要为了一个阉人如此?”“一个阉人,死了就?死了”
黑夜火光中,月下横在祁青斌颈前的匕首慢慢放下。
无声中,大约所有人都觉得该当如此:事?情到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不过一个阉人。
月下的目光对上了小丁子空空的眼?睛,她说:“你?忘了,我说过,今生我绝不会?再让人白白欺侮你?们。”
话落,就?在所有人放下心的同时——
就?见寒光一闪——
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结束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转头的月下握紧了匕首,朝着一处狠狠落下!
她的脑海中只有庆王妃的话:
“确定你?的目标,然后稳准狠!”
在庆王府一次次的练习中,庆王妃一次次道:
“不够稳,再来!”
“不行,再来!”
“说了,要准!”
“好,最后,只剩下狠!知道什么是狠吗!”
“有点意思了!”
“对,就?是这样!”
猝不及防,稳,准,狠。
直到骤然转身的月下匕首落下,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的安静。
然后是一声嗷嚎,响彻冬日?的黑夜。
直让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发?出?嗷嚎的祁青斌,这骤然的声音几乎不像人声,他骤然一缩,抱着下身,翻滚哀嚎。
他身旁——
是那把扬起的匕首。
金色银匕,森森冷气中滴下——淋淋鲜血!
握着匕首的——明珠郡主,眉目如画,静静看着她手中滴血的短匕。
第 110 章
黑夜森寒, 火光晃动。
冷森森的刀刃上是鲜红的血,血顺着金色的刀把?滴下,落在明珠郡主雪白的紧紧握着刀柄的手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
彻底怔愣的人群目光落在嗷嚎的祁青斌上,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血从哪里来!
祁青斌的下档!
下?下档!
瞬间, 庭院里同时倒抽一口气。
月下握着匕首, 看向祁白芷, 无?邪的语气,认真?道:“阉人?你看,现在他也是阉人了。”
祁白芷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
月下歪头, 轻软一笑:“好姐姐, 以后,你再也不会觉得阉人——卑贱了吧?”
瞬间,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
祁青斌捂着档,再次发出鬼一样的嚎叫,众人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阉?
阉割!
明珠郡主当场阉割了祁国公府三公子祁青斌!
偌大庭院中, 有那么一瞬间, 没有任何人动弹,彷佛都被冻住了一样。只有祁青斌如同困兽一样的嚎叫, 回荡在烛火晃荡的夜空,莫名诡异。
只是一瞬, 众人瞬间解冻一样慌乱了起来。
萧淮率先上前,一把?抢过旁边人的灯笼往祁青斌下身一照,皱着眉头,也不知到?底看清了没有, 他提灯转身,对上一旁月下匕上的鲜血, 眉头再次狠狠一皱!萧淮把?手?中灯笼往身旁人手?里一送,一面喊着“叫太医”,一面从袖中摸出一件什么东西,往月下怀中一扔,恶声恶气道:
“还不赶紧擦擦,手?上都是血,脏死了!”
祁白芷本就浑身冰凉,人已半跪倒在地,恐惧地看着哀嚎的祁青斌。
祁青斌抓着她的手?,带来了黏腻的感觉,想到?血的来处,祁白芷惊慌无?措要躲开,此时她正求助一样看向萧淮,听到?萧淮的话顿时一怔,待看清了萧淮扔过去的东西,一个帕子,祁白芷整个人彻底僵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月下拿着帕子,先把?匕首仔仔细细擦了,还不忘对着烛火仔细检查了匕首,确认它?干干净净,才慢慢插回金色鞘内,递向一边。
翠珏这?才回神,忙伸手?接了,一向伶俐的丫头,此时傻愣愣的。
众人就见?郡主把?染血的帕子往地上一丢,又?取出一条自己的帕子,然后——
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擦着她的手?指。
从小手?指开始,然后似乎无?名指,中指,食指
闹腾腾的人群莫名又?是一静,擎着的灯笼不约而同一晃。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明珠郡主身上,跟着她慢腾腾擦拭的动作?移动。
就连被拖过来的太医,此时步子都是一个踉跄,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火光下少女那张淡然冷漠的脸,看着她仔细擦着手?指的神态,两位太医差点忘了现场发生了什么。
雪白的皮肤,鲜红的血。
柔软的帕子慢慢拂去鲜红。
冬日的夜,是极冷的,可以冻住一切。
彷佛魔咒笼罩。
直到?祁青斌的哀嚎再次响起,祁白芷愤怒的声音刺破诡异:“殿下,如此——如此——!”
愤怒烧红了她的脸,顶得她差点失声,她狠狠一镇定,才重?新说出:“如此伤天害理,如此骇人听闻!苍天在上,殿下,要为我?们做主!”
含着血的悲愤之声,撕心裂肺一般,似乎要化作?利箭,直接射向罪魁。
祁国公府的人立即个个怒发冲冠,怒目而视。
小洛子几人立即围拢向月下。
而此时的小丁子脸上呈现病态的红,让他那张白皙平凡的脸显得光彩夺目,他挣扎着靠向郡主,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病体?,整个身体?都迸发出力?量与拱卫郡主的决心。
郡主府的府卫也同时动了,呈现防御捍卫姿态。
气氛顿时绷紧。
月下却轻轻笑了一声,借着一旁烛火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伸出的手?指,见?它?们干干净净,这?才把?帕子再次往地上一丢。撩起眼皮看向祁白芷,:“多大点事,看看,让芷姐姐气成?这?样!”
依然是她软软的声音,没有一点惊慌失措。
祁白芷几乎要喷出血来:“你做出这?样的——”
却被月下打断:“别你呀我?的,你也配?”歪头向祁白芷道:“好姐姐,除非有一天你有本事爬上皇后之位,不然呢,跟本郡主说话,到?死你都得称臣——女!”
众人就见?不知哪句话似乎让郡主觉得好笑,她忍俊看向上首的太子,轻轻一瞥,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祁家大小姐的时候居然真?的就笑了。
众人:
祁白芷整个人都在颤抖。
如此有恃无?恐!如此高高在上!如此恶劣不堪!
祁白芷愤怒至极!
月下微微俯身,先看了一眼祁青斌方向,这?才看向祁白芷:“瞧瞧,不过阉人,也值得你这?样?”
清清楚楚,原话奉还。
众人都是一静。
祁白芷痛呼一声!
祁青斌被怒火撕裂——了伤口,他周围立即乱做一团。太医急得大冬天冒了汗,嘴里都是,“三公子冷静”“三公子你这?样,不行呀”“又?裂了”
听着临时竖起的屏风后的动静,不管是太子府的府卫,还是郡主府的府卫都是一紧。
小洛子紧紧站在郡主身后,沉沉目光看向屏风后混乱的人影。
小丁子正努力?平复激荡的情绪。郡主为他如此,他脑中飞速转着各种方案,如何才能把?对郡主的影响降低到?最小:可以把?他交出去,这?是首先要做的!接下来,就是各方的博弈,但首先把?他交出去,处死,随便什么。
想到?这?里小丁子心头如此安然。
没有人注意到?,郡主那一刀拔出去的瞬间,随着溅出的血,看向了他。
那一瞬间,所有的耻辱与黑暗,被喷涌出的血,洗涤。
他从陷入的没有边际的污浊泥淖中,拔足而出。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个人。
从不卑贱。
做个人,然后死。
小丁子从未这?样安然,他只是担心郡主受到?牵连。他伸出同样苍白的手?,扯了扯月下的袖子。
月下转头,看向了小丁子。
小丁子正要开口,月下似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止住了他:“听话,现在,立刻跟着小洛子回去,好好休息,快点养好身体?好早些过来给我?当差。至于其他的,都不是你该考虑的。”
小丁子望着郡主,发白的唇嗫嚅。
混乱的人群再次一静,所有人都听到?了郡主对这?个小太监的话。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欺负你们。”
从小丁子,到?小洛子,到?翠珏,到?璎珞,到?此时闻讯刚刚赶过来的小安子,俱都怔怔看向他们的郡主。
郡主府的每一个人。
此时庭院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火光下,那个倾城绝色的女子。
他们看到?她轻轻笑了,用她那软软的声音道:
“别忘了,我?早说过的,今生,我?都会护着你们。”
温柔。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个感觉。
原来那个传言中跋扈骄纵的郡主,这?样温柔啊。
他们看到?郡主轻轻抬起了手?,所有人屏息,看到?郡主细白的指尖落在那个小太监额头,轻轻为他拂开散乱的发。她垂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小太监立即绷紧面容,点头。
毋庸置疑,郡主的这?句话让这?个绝路的小太监燃起了活着的斗志。
到?底是怎样一句话呢?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只有眼前这?个看起来苍白清瘦的小太监知道。
所有人屏息。
月下转身,重?新看向对面祁国公府的人:“至于你们,这?次该记住了吧,我?说过的,我?的人,不能动!”
我?的人,不能动。
月下确定,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火光照亮了她冷然的脸,动人心魄的美与冷。
又?是一瞬的死寂。
地上还丢着染血的帕子,一旁丫头还捧着那柄金色匕首,旁边还僵着祁国公府脸色惨白的大小姐,屏风后还是无?声的混乱。
没有人怀疑郡主的话。
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不要再动她身边的人。
萧淮漆黑的目光凝着月下,尽管她从来了很少看向他,可他始终看着她,几乎无?法移开他的目光。他觉得费解,觉得——,他有太多不可理解,可他移不开目光。
好像以前,明明就是一个只知道胡闹的小丫头,偏偏就是一次次让他移不开目光。
她的身上——
不
是她这?个人
到?底是什么,一次次让他移不开目光。
让他即使怒气冲冲,让他想狠狠骂她一顿,有时候甚至气得咬牙切齿!可就是有什么,让他一次次觉得炫目,震撼。
到?底是什么呢。
萧淮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控制不住,看向她。
异常地安静,直到?——
有人通传,太子府外?来了人。
萧淮听了,长眉再次一蹙,不动声色看了月下一眼,这?才朝来通报的人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就有人匆匆而来。
是宋晋。
远远缀在后头的,还有宋婉。
宋晋来到?,先不动声色扫了月下一圈,然后向上首太子行礼。
萧淮冷冷看着,矜持而漠然地点了点头。
宋晋这?才看了一圈现场,目光扫过地下带血的帕子,到?那个突兀的屏风和慌乱的太医
他来到?月下身旁,温润如水的声音:“郡主,是不是吓着了?”
这?话一出,其他人表情各异。
吓?
宋大人瞎了不成?
就是吓,也是郡主吓着他们了!
始终镇定自若的月下,看到?宋晋来了,好似突然软弱,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移开了目光。好在,如今不管什么场面,只要有外?人在,她都撑得住。
她依然绷着她冷然的脸,矜持地说了一句:“大人来了。”
就见?大周最聪明的宋大人,这?时抬手?为郡主拢紧了披风,依然是温润安稳的声音:“没事了,别怕。”
祁白芷眉都要竖起来了:没事?
什么叫——没事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位最聪明的人该是最理智的,夤夜匆匆赶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么两句废话的?
他还真?是!
为郡主紧好披风,还不忘把?郡主冰凉的手?收入暖袖中,宋晋居然就转身开始告辞了:
“殿下,郡主身子娇弱,又?受了惊吓,臣恐怕要先送郡主回府。”
祁白芷是彻底懵了。
显然,萧淮也没想到?宋晋是这?个反应。但宋晋的话提醒了他这?是天寒地冻的冬夜,他的朏朏确实娇弱,闹到?如今,她也该尽兴了。
萧淮沉沉地看过去。此时月下站在宋晋身后,整个人又?都给披风笼着,萧淮看不清她的神色。他的目光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儿,这?才重?新看向宋晋。
宋晋安静垂眸,躬身,无?比恭敬的样子。
萧淮冷冷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抬了抬手?。
人群立即动了,让开了路。
祁白芷咬牙,死死看着人群中的慕月下。
月下从兜帽中抬了头,看向灯光处的祁白芷,然后转身带人离开。
郡主府的人簇拥着三人离开。
他们身后,萧淮站在原地,冷冷看着。
一直到?郡主府的人走远了,步入黑暗处,人群中的宋婉才回了头,遥遥看向了灯火璀璨处。
看向了那位银鼠毛的——祁家大小姐。
一旁跟着的云霏不知小姐看什么,忙上前,扯了宋婉一把?。
宋婉轻声道:“没什么,我?就看看。”说着拢住了自己的大毛披风。
宋晋送月下上了马车。
顺便拦下了也要上马车的宋婉。
宋婉:
宋晋:“你坐后头那辆。”
宋婉:“我?觉得,郡主这?时候需要我?。”
“那你感觉出了问题。”
宋婉:
宋婉没办法,只能转身上了后头的车。
宋晋目光凝在身前安静垂下的厚重?车帘,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森严的太子府,这?才转头一撩袍角,上了郡主的马车。
帘子一动。
月下立即看过来。
灯光下,之前一直表现得冷静异常的月下,此时脸色苍白,死死攥着手?,嘴唇轻颤。
宋晋上前,温声道:“郡主,下雪了。”
下雪了?
月下一怔。
宋晋轻轻一笑,抬手?揭开了一角车帘,对她道:“真?的,下雪了。”
月下转头,车窗外?,朦胧灯光下,雪纷纷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