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面对郡主非常认真的目光, 璎珞和翠珏都愣了好一会儿。
月下?往黑漆漆的屋外看了一眼,催促道:“快,急!”
璎珞:“我知道郡主很急,可郡主别急。”让她再捋捋, 明明进?展顺利得很, 到底从哪里?开始不太对的。
翠珏试探道:“郡主, 宋大人是您的郡马”
月下?嗯了一声, 很是,不然他再是于国有功,她也不会让出自?己的大床!想到这里?, 月下?看着翠珏, 期待她下?一句指点?。
翠珏一愣,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明白了她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时候压了压发烫的耳根,继续试探道:“夫妻、夫妻就该睡在?一起的,奴婢听说?”
月下?声音低了些?:“那要最终做不成夫妻, 就不该打大床的主意了吧。”果然, 安慰宋大人还是没有捷径可走?。
翠珏正愣着,璎珞赶紧冲上来, 生怕才有进?展的胜利果实一下?子掉干净。抢救道:“可郡主跟宋大人现?在?就是夫妻呀!郡主却从不曾让宋大人床,如今又出了这些?事儿, 只怕大人更会觉得郡主是嫌弃他呢。”
月下?静静看着两人:“你们?是说?我该同大人同床,即使注定并不能?共枕?”
璎珞有些?着急,一对璧人,怎么就不能?共枕呢!她本想再多说?两句, 又怕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哪一句说?不好真让郡主下?了什么决心, 别说?同床了,说?不定又想起和离了
想到这些?,不管了,她果断点?头。
翠珏犹豫了下?,也跟着点?头。
月下?微微垂着头,烛火映着她瓷白安静的脸,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一直都怪自?私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璎珞两人并没有听清,正在?这时宋大人来了。
璎珞和翠珏不约而同望了月下?一眼,月下?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待到宋大人进?去,两人退出房间。
梧桐树下?,借着树叶哗啦啦响动的遮掩,璎珞突然问翠珏:“你说?,是不是郡主还没忘掉太子殿下??”
翠珏默了默,回的却是:“这世上,太后娘娘才是对郡主最好的人。”
夜风又过,梧桐树叶哗哗响成一片。
*
宋晋同往常一样,沐浴换衣后来到房中?,依然是先躬身行礼,然后看向?月下?。
月下?目光不由一躲,意识到不对,立即迎向?宋晋。
宋晋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轻轻的笑,他轻声道:“郡主知道了?”
声音中?的平淡和小心,让月下?心头如同针扎一样——疼。
想到他同宋婉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月下?脸色苍白得厉害,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她的目光落在?宋晋垂下?的右手上,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觉得自?己没用的很,她好像连看一眼宋晋右手的勇气都没有。
月下?虚弱得挤出一个笑容,颤着唇说?出了她的第一句话:“大人,你疼不疼呀?”
哪知道,这句话一出,月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她瓷白的脸庞滚落。把她想好的步骤都给打乱了。
月下?抬手胡乱擦着,却越擦越多。她本来希望自?己能?够说?出一些?有用的话告诉宋晋都过去了,可没想到自?己没用到连一句合适的话都没说?就已哭成这个熊样子
月下?哭着,依然继续进?行自?己的安慰,结果一开口却哭得更厉害了。她自?暴自?弃一样,索性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一定很疼跑不了,躲不开钻心地疼呜呜”
宋晋今天?一天?,依然是如常完成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可每一个空档,他都忍不住想,他会见到一个怎样的郡主。
他能?猜中?所有人。
唯独眼前?这人的反应,总是让他猜不中?。从当年初见开始,他就猜不中?。
宋晋的手动了动,却最终落在?桌上茶壶上,重新?为郡主倒了茶水。轻声哄道:“郡主把泪擦了,喝点?水吧?”
月下?哭着点?头,用帕子擦着泪,“呜呜我听话这就不哭了”
她擦得特别认真,特别用力。使劲儿憋着眼中?的泪,恨不能?立刻擦出一个能?得体说?出一大段抚慰人心的有用的话的自?己来。
“郡主轻点?擦,没事的,都过去了。”宋晋轻声安抚道。
闻言,月下?再也憋不住了,把帕子一捂脸,呜咽道:“大、大、大人呜呜呜让我再、再哭一会儿”
说?着她直接起身,往珍珠帘内拔步床中?一扑,抱着被子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道:“太坏了太疼了怎么能?、这、这么坏呜呜呜他们?怎么能?、能?这么坏”
门外璎珞已打了温水过来,翠珏已接过了小丫头送过来的帕子,正要进?来的两人正赶上郡主第二波大哭,俱都脚步一煞:
透过敞开的门,两人看到宋晋颀长挺拔的背影,一动不动。
宋大人垂下?的右手握紧,又张开。
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些?话。之前?怎么都无法与这位总是春风满面,似乎能?做到一切,掌控一切的大人联系起来
宋大人过于——
过于光明。
过于伟岸。
让她们?即使听到那些?,也觉得并不十分可信,并没有实感。
只在?这一刻,在?宋大人垂首在?郡主哭声中?的这一刻,璎珞和翠珏才开始觉得,那些?传言也许,可能?,或者?有那么些?,是真的。
烛火下?,宋晋慢慢转身。
璎珞和翠珏立即埋首。
宋晋目光落在?两人手中?的铜盆和巾帕上,静静道:“去吧,让郡主别哭了,哭坏了嗓子,明儿该疼了。”
两人赶紧应是,往珍珠帘内去了。
宋晋听到拔步床内月下?带着哭腔的声音:“别说?话我、我呜呜呜我好了”
过了一会儿,璎珞两人垂首退出。又过了一会,月下?从内中?走?了出来。
宋晋第一时间看向?了她。
那些?泪好似清明时节的雨浸润了地面,让她的脸上皮肤带出了腻滑,闪动着光泽。虽擦去了泪痕,可白皙的脸上眼皮红得格外格外惹眼。
她鼻尖轻轻翕动了一下?。
宋晋立即移开视线,见月下?过来,递上了茶碗:“郡主,喝些?水吧。”
这次月下?注意到了,宋晋递过茶碗用的是左手。
她的心再次轻轻一抽,掩饰地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还是宋晋轻声提醒:“该歇了,润润嗓子就好了。”
月下?立即停下?,放下?茶碗,目光再次从宋晋微微垂下?的右手擦过。
夜很静,宋晋的声音很轻,带着能?够平息一切、安抚一切的安静。
“郡主,真的都过去了。其实,也并没有郡主想得那么艰难”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臣本鄙贱,天?幸之,得攀明月,又蒙郡主体恤,已觉万幸之至。”
二十三个字,结束了他所有的过去,依然是臣下?的恭谨。
每一个字都敲在?月下?心头,让她酸楚得要命。她狠狠咬住唇内侧,她已说?了不哭,就不能?再哭了。
宋晋看了月下?一眼,轻声道:“知道郡主不嫌弃臣,臣已心满意足。旧事如尘,郡主以后都不必挂怀。”
说?着他从荷包中?摸出一枚东西,递给月下?,笑道:“郡主要不要闻一闻?”
洁白的左手掌心,是一枚木质圆球。
月下?目光轻轻一颤,看得却不是其东西,而是宋晋左手掌心那道已经淡掉的鞭痕。那样恶狠狠的一鞭子,这些?日子也淡了。宋大人右手的伤,得自?他十岁,距今已十几年,却依然要小心遮掩。
当年,得多可怕的伤啊。
月下?的心再次一痛。却带着笑容俯身凑过去闻了闻。
宋晋顿时一僵,伸出的手一动也敢动。
巴掌大的一张脸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宋晋掌中?,让他的长睫轻轻一颤。
“这样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我怎不曾见过?”月下?自?问天?下?稀奇的香料,她都是有机会见到的,却并不曾见过这样一味。
“此木名忘忧,长在?极西之地。臣也是儿时从旁人手中?得的,那人说?他见过极西之地的人,那些?人同我们?不一样,都是蓝色的眼睛”
宋晋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月下?渐渐听了进?去,好似一切激荡的情绪都在?宋晋轻声的,关于远方的讲述中?慢慢收拢,平息。
她只用问,“然后呢”。
眼前?人就会告诉她然后,告诉她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夜深了。
宋晋把月下?送到了已经放下?一半的罗帐前?,轻声道:“郡主睡下?,闭上眼睛,臣可以继续讲给郡主听。”
被极西之地迷住的月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儿没有做。
“大人我的你”她语无伦次。
宋晋静静看着她,“郡主还有事?”
月下?脸一红,摇头。心道,她如今给与宋大人的关心,也不需要让出一半大床,宋大人必知她无半点?怠慢和嫌弃,至于世人的看法,管他们?呢!她一定可以找到旁的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关心和敬重的,让外头那些?惯会嚼舌根子的人知道,不可轻看宋大人,任何地方,一点?点?都不可以!
这样想着,月下?就自?己慢慢到了床边。
隔着半放的罗帐,她看到宋晋安静地从碧纱橱中?搬出他的卧具,弯腰在?那张白日充当坐具的长榻上铺开。
月下?长睫一颤,想到第二日,每一个第二日——
在?她还睡着的时候,宋大人又是这样轻而又轻地无声地收拾起来。
月下?心头蓦地又是一疼。
太后的提醒响起在?耳边:“你真的给与他该有的尊重了吗?”
月下?突然站了起来,喊道:“大人!”
宋晋手上动作一停,转身看过来。
站在?拔步床前?的月下?立刻道:“大人,你看我的床”
面对宋晋安静的目光,月下?打着磕绊断然道:
“我的床又大又大睡起来很舒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都睡得下?”
说?到这里?月下?脸一红:
“宋大人,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第 72 章
月下说完, 脸已?涨得通红,耳根子烫得她觉得能自个儿把自个儿烤熟了。
房间里安静得厉害。
月下干巴巴笑道:“说出来才觉得确实不太妥当呵呵大?人操劳,大?人睡我的床,我、我睡”
“如郡主无有不便, 臣感激郡主关怀。”
“啊?”
月下愣愣的。
就见?宋晋已?经卷起了枕头和?薄薄的被子, 抱着来到?了拔步床前, 问?:“郡主, 臣的枕头,放在?哪边?”
月下愣愣朝自己大?床指了指。
“郡主习惯睡外面还是里面?”
“里、里面?”月下不太?确定道。
宋晋点了点头,好像刚刚询问?的不是如何同床, 而是早点吃什?么。
自然得让月下觉得她的不自然, 都自然了。
月下视线跟着宋晋的动作,见?他?弯腰把自己枕头放在?了大?床的边上,又见?他?起身。
宋晋直起身子,顿时让月下觉得自己一向?宽敞的拔步床内的格子空间都小了一些,她赶紧往一旁让了让。
就见?宋晋长腿一迈, 到?了外头, 一手提了水壶,一手端了灯。
水壶和?灯放在?床头雕花小几上, 他?已?几下放下了拔步床外另一半帘帐。
垂下的翠色罗帐轻轻一荡,隔断了外部空间。
月下清楚意识到?自己同宋晋两人是真正的共处一帐。
她眨了眨眼。
宋晋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郡主,夜深了,睡吧。”
不知道是空间的缘故,还是夜深月下脑子迷糊了的缘故, 她觉得宋晋此时的声音好听得让耳朵处都微微发痒。
她赶紧上了床,抱着自己的薄被缩在?床的最里头。
小小一团人, 配合着她望过来的眼睛。
宋晋呼吸轻轻一顿。随即用越发安静平淡的声音道:“如此,郡主,臣要熄灯了?”
见?月下抱着被子一点头,他?便俯身吹熄了灯火。
帐内顿时一暗。
黑暗中人的听觉格外灵敏,月下听到?宋大?人躺在?了床外侧。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借着轻薄罗帐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清了床边宋大?人仰躺的轮廓。
月下抱紧了被子,此时混沌的脑子才在?黑暗中发出了惊叫:
“观世音婆萨佛祖地藏王!我真的让宋大?人躺到?了本宫的床上!”
很快,另一个念头从?月下乱糟糟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如果宋大?人青史留名,我的床会不会也在?青史上留一笔呢等我都化成灰以后,后人会不会看?着我的大?床议论‘这是宋荆州睡过的床’”
月下抱着被子,后背靠着床围。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大?床的床围,她胡乱想着,滑溜溜的,难道上面没有雕花的黑暗中,她伸手摸来摸去?,终于在?床围栏的一角摸到?了雕花
是祥云的纹路,这个层层叠叠的触感是牡丹吗应该是牡丹吧
“郡主,睡不着吗?”
月下顿时一僵。她也没动,也没说话,就连抬手都是悄悄的,宋大?人是怎么知道她没睡着的!月下轻轻屏住呼吸,考虑自己是承认自己睡不着,还是不做声假装自己其实已?经睡着了,听不见?
“郡主不必让出这样?大?的空间,足够的。”
宋晋的声音很轻,让人能想到?他?此时枕着手臂的安静面容。
月下离开了靠着的床围,往中间挪了挪。
黑暗中能听到?轻轻的窸窣声,是被子擦过软罗床单的声音。
她只是轻轻一动,独属于她身上的幽香就好似往夜色中弥漫,在?她的发间,衣衫上,细腻的皮肤上,扰动了微凉的夜色。
这次是宋晋轻轻动了动,明明说空间足够的是他?,可此时再次朝床边轻移的也是他?。
“大?人,你在?想什?么?”
隔着大?床中间被两人刻意空出的距离,月下借着透入罗帐的淡薄光线,瞧着宋晋安静的轮廓小心翼翼问?。
“前人的一首诗。”
是月下熟悉的哄睡她的语气,清凉温润的声音。“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宋晋却没有读出最后一句。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佛家说妄念如同毒龙。《涅槃经》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他?要足够小心,安抚。
一次又一次。
安禅制毒龙。
对此,月下一无所?知。
她不自觉紧张的身体在?熟悉的声音中慢慢放松下来,好似一切也并无大?的不同,同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他?轻声念,她只要放松闭上眼睛,一切交给他?。
一切。
前生有人说过,宋晋此人只一副皮囊是喧嚣的,可其内里寡淡少欲,除澄清天下之志外,竟无有一丝私欲。无论身处蒹葭阁还是醉香楼,无论眼前是多么露骨的歌舞艳色,他?都始终周全,而周全之后就是他?那颗不染人欲的心。
对此,月下前生就深以为然。此生,也不曾改变这个认知。
这可是宋大?人呀,睡在?哪里,身边是谁,也许对大?人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南,北地,川蜀,是大?周之下黎民,是大?人的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
前生她对他?坏,他?稳稳行他?的道。今生她对他?好,他?依然稳稳行他?的道。
黑暗中,月下自嘲地笑了笑。为那些无谓的紧张。还好宋大?人不曾看?见?,不然一定会觉得奇怪,甚至有些好笑。
月下说不清这一刻心中所?想,轻松?却又好像有一股说不清来自何处的闷气压着。
任她如何,身边的宋大?人都安静得好似可以融入夜色中。
月下突然翻身,瞧着床边安安静静的宋晋。
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她直接伸出了手,落在?了宋晋放在?身侧的右手上。
“别动!”
月下小手攥住了宋晋右手拇指。
感觉到?宋晋没有再躲,月下松开了手,指尖落在?了宋晋的右手掌中。就像她认真感受床围镂刻的雕花一样?,她用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感受那个贯穿宋晋掌心中的疤痕。
黑暗中,静极了。
月下指尖移动缓慢而温柔。
很难想象,清朗如月的宋大?人掌心中握着这样?的一道疤痕。
即使?时隔十几年,它依然,狰狞。
黑暗中一直很安静的宋晋,静静地偏过了头,看?向?了拔步床外的罗帐。他?落在?身侧的右手果然如同月下要求的,不动,一动都不动。
安禅制毒龙。
直到?月下移开了指尖,好一会儿,宋晋依然一动不动。
然后,突然地收回他?的右手,似无处安放一样?,落在?了淡薄月光也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了起来。
紧得整条手臂的线条都绷了起来。
半晌,床内都无人说话。
直到?宋晋能够开口,还是那句,“郡主,知道了。”
声音更低了一些,“臣是怕吓着郡主。”
月下的声音,闷闷的,断然的,“不会。”
她想到?了无数细节,宋晋在?她面前,是刻意掩起他?掌心的疤。正如外祖母所?说,其实无论前生今世,她都是最可能发现这道疤痕的人。可宋晋,似乎并不想让她发现。
皇帝舅舅说,看?一个人与你的距离,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暴露多少就可以了。
月下突然想到?了沈家姑娘,那位她只在?前生远远看?过一眼的沈姑娘。她知不知道呢。
宋晋的声音隔着黑暗传来,“不好看?,还好在?掌心。”
话落,是屏息的等待。
闻言,月下倒是一愣:宋大?人还会在?意好不好看??还是宋大?人就真的把她看?得这样?扁,她是肤浅,可也不至于肤浅到?面对旁人这样?疼这样?疼的过往,只在?乎吓不吓人,好不好看?!
月下咬着唇,胸口轻轻起伏着,转身躺平,平复了呼吸才道:“宋大?人,我既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我说过,我会对大?人好。别说大?人手上有道疤,就是大?人脸上身上都是疤,我也并不会去?想好不好看?!”
一股气说出来,觉得自己在?宋晋心中大?约怎么都是肤浅的。月下一顿,被胸腔中闷气冲着,差点脱口而出:“大?约要是——”
还好,最后关头,她狠狠咬住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沈姑娘在?这里,大?人就不会怕她觉得不好看?了吧”。
床上一静,好一会儿。
莫名其妙。月下自己都觉得得自己这股气莫名其妙!
“郡主?”宋晋不确定的声音。
月下恹恹道:“大?人不必瞒我,我、我也不是那么没有人心的。”
宋晋大?约是怔了怔,轻声道:“臣从?不曾这样?想。”
月下突然转身,再次朝向?宋晋,“大?人不觉得我自私?”
黑暗中一静,月下立时心一抽抽。
听到?宋晋轻声回:“不觉得。”
“不觉得我浮华?”
又是短暂的一静,黑暗中月下再次一抽抽。
“不觉得。”
“不觉得我虚荣?”
“不觉得。”
“不觉得我骄纵?”
这次沉默的时间明显长了一些。
宋晋回她:“不是很觉得。”
月下:
她躺平,两手往胸前叠放,“我要睡了。”
宋晋迟疑道:“郡主?”
月下:“郡主睡了。”
宋晋:
“郡主不该这样?说自己”宋晋轻声。
月下无声冷哼:这明明都是你说的!
“臣给郡主背一段佛经吧。”宋晋试探道。
月下:“我不需要人哄,也睡得着。”她今儿要靠自己的实力入睡!
“郡主不需要,是臣需要。”宋晋轻声回。
需要什?么?自己背书哄睡自己?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给孤独园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如清泉流淌。
月下心中一切喧扰慢慢平静下来,只有耳边他?轻轻的声音。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繁芜、憋闷、怜惜、委屈,说不清道不明,都慢慢远离了。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她睡了。
乌发散落枕上,微微偏着小脸。翠色薄被盖至胸口处,两条莹润手臂伸出。
宋晋却还睁着眼睛,瞧着顶上。月光西移,床内越发暗了。
“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轻轻停了。
黑暗是实。
熹微的月光是实。
手下柔软细滑的绸面是实。
鼻间的幽香是实。
身边的她,是实。
这一切都在?这一刻,显现。摆脱不去?。
第 73 章
时序入秋, 白日里还是热的,但一早一晚开始有了凉意。
京城贵女贵妇们,接下来期盼的是属于她们的七夕节。七夕作为?乞巧的日子,对?于大周女性来说这“巧”不仅局限在针线女工, 也包括她们的其他才艺, 例如琴棋, 书画, 诗词,歌赋。
七夕当晚的沧浪园乞巧宴,就是展现?她们才华的地方。
对?于这些, 月下一向是不在意的。才华什么的, 看看就好了,反正她也没大有
但这种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璎珞就先?发现?,他们郡主?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似乎对?才华这个东西,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什么态度?”翠珏手中扎着花,问。
璎珞就是说?不清这种感觉, 才拉着翠珏说?道?的。她凑头小声道?:“我觉得, 咱们郡主?是不是也想夺个魁什么的?”
翠珏停了手中针,抬头看向?璎珞, 迟疑道?:“乞巧的魁首,好像不能花银子买的”
沧浪园乞巧宴之所以这么受追捧, 就是因?为?它整个评选过程的严格和公正。
璎珞一怔,立即道?:“瞧你说?的。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咱们郡主?也不是这样的人啊。”说?着她又加了一句:“翠珏姐姐,魁首不能买, 第二?和第三是不是也不能买啊?”
翠珏:
她放下了手中针线,问:“你真的觉得郡主?这么在?意这些?”
郡主?大了, 尤其是这半年,心思越发难猜。翠珏有时候都摸不清郡主?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还是得听听璎珞和小洛子的。
璎珞啧了一声,皱着漂亮的眉头道?:“郡主?练字练得我看着都心疼。你什么时候见过郡主?对?读书写字这么上心过!快赶上对?咱们府里的菜单子的热情了!”
听璎珞这么说?,翠珏眉头也皱了。
上次郡主?这么上心,已经遥远得她们不曾见,而是耳闻。听府中从当?年公主?府跟过来的老人说?,郡主?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用功。在?被?窝里点灯背书,结果把被?子烧出一个窟窿。被?老爷狠狠训斥,郡主?最后才吞吞吐吐解释说?是为?了看书。可?谁信啊!反正老爷没信。据说?老爷直接罚郡主?面壁以正自身,还说?什么人可?以无能,不能说?谎。
当?年这事儿闹得挺大的,老嬷嬷们说?起来历历在?目,翠珏几人也就因?此知道?了很多细节。每次听到,翠珏几人都心疼坏了,虽然讲故事的嬷嬷都不是很相信郡主?烧了被?子是为?了用功,可?翠珏他们信。
听说?当?年当?着众人老爷亲自考较,其他跟郡主?一起读书的个个都过关,只有郡主?磕磕绊绊才算背了下来。旁人都得了赏,他们郡主?得了老爷一声冷笑。
听到嬷嬷说?到这个结果,翠珏几人就更信了。如果不是半夜三更用功,他们郡主?根本不可?能磕磕绊绊背下来!
天边飘来一抹乌云,天色显得阴沉了些。
坐在?梧桐树下的翠珏和璎珞同?时想到了郡主?六岁用功的结果,不由都沉默了。
默了一会儿,翠珏抬头问:“你瞧着郡主?的字”
璎珞又啧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就是让我更心疼的了,咱们郡主?这么费劲儿扒拉的写写写,我瞧着还是比婉姑娘——差远了。”
最后三个字璎珞说?的非常小声。
“许是婉姑娘练得年头多了。”翠珏解释道?。
璎珞郁闷道?:“我问过云霏,婉姑娘因?为?身子弱,读书写字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的时候能写上一刻钟就不错了”
两人又沉默了。
“那你瞧着,比别人呢?”翠珏忍不住又问,她的眉头也蹙紧了。
“别人?谁,宋大人啊?那更没法比了!”
翠珏也啧了一声:“谁说?跟宋大人比了,宋大人的字在?咱们大周都是有名?的我的意思是,贵女们中,总得有”
璎珞:“总得有不如咱们郡主?的?”
“你这话说?的,这么不好听!”翠珏低声,好像他们郡主?只能跟差的比一样。
“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这么不好听的话,我告诉你,依着目前我看见的,没有”
翠珏倒抽了一口气。
梧桐树下又安静了。
璎珞幽幽道?:“你说?,乞巧节怎么就没有一项是比美呢”
“没事,还有两天。咱们跟洛洛也说?说?,劝着郡主?这些都是小来小去的,咱们郡主?没必要在?这些事上跟人比较”翠珏迟疑着说?出了个法子,又断然道?:“不能让郡主?拿着自己的短板跟旁人的长板硬碰!”
“你说?的对?。得鼓励郡主?用长板面对?人生!”
“对?!”
璎珞:“所以,郡主?的长板是什么?”
翠珏:“美?”
她第一次来到郡主?身边,就被?郡主?的美貌震撼了。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只一眼就对?美有了明晰的概念。随着郡主?长大,这种夺人的美貌愈发逼人。
尽管早已熟悉了郡主?的美貌,可?还总会有那么多时刻让他们放轻了呼吸,移不开目光。
她们郡主?的美,是这个世上最无需证明的东西,不会有人看不见,任何人。
“宋大人再是清心寡欲,也不会看不见的。”翠珏声音很轻。比起其他,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唯恐哪里出了差池,郡主?重新走回太子殿下那条道?上。
血玉佩好像打开了翠珏的眼睛,她越来越多看到横亘在?太子殿下和郡主?之间的东西,比她原本看见的多太多了。
她抬头朝前头看了一眼,转开了话题,“郡主?这时候该见到大小姐了吧。”
翠珏口中的大小姐是慕熹微。今日月下应邀,去理国公府做客。
*
翠珏没猜对?。
月下此时没有在?理国公府,反而在?太子府中。要是翠珏知道?,肯定会担心得坐不下站不住了。
月下一向?爱笑的脸上,此时没有什么表情。
跟在?她身旁的小洛子此时已经是横眉冷对?了,他可?太生气了!他发誓他回去就要把他们郡主?府的车夫给换掉!不,先?狠狠打一顿,打一顿再换掉!
到底什么时候这些人才能知道?他们是郡主?府的人,不是太子府的人!为?什么太子殿下让掉头,他们郡主?府的车夫就掉头了!
要不是当?时郡主?拦住她,小洛子发誓:就是太子在?一旁,他也必然要扑上去咬死那个车夫,他来赶马车!
一旁秦公公笑眯眯拉着小洛子去吃茶。放别人身上,能被?秦公公这样客气招呼,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可?小洛子偏偏梗着脖子,死死跟着月下,就是拉不动。
秦公公脸上的笑,僵了僵。
从下了马车任凭萧淮说?什么,始终不肯开口的月下,这时候呼出了一口气,转脸对?小洛子道?:“我跟殿下说?两句话,你跟着秦公公去吃茶。”
说?着,又叮嘱了一句:“少给我得罪人,那是秦公公!”
小洛子一张俊秀的脸立即变了个人一样,对?着秦公公打躬作揖让公公先?请。
月下一路紧绷,这会儿站得腿酸,她直接抬脚上前推开了书房门,捡了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对?萧淮道?:“殿下有话,说?吧。”
萧淮始终噙着笑,纵容地看着她。见她明明累得狠了,可?这会儿即使是负气坐下,腰杆儿却始终挺直。
防备的姿态。
他挑了挑眉,向?她道?:“你就没什么话,对?孤说??”
月下目光嗖一下落在?萧淮脸上,“殿下——”
萧淮的笑已经消失了,打断她:“你要这么说?话,咱们这话没法儿说?了。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回去了。”
殿下——
他不喜欢她这么叫。
他靠着黄檀木桌案,说?完这话随手拿起身旁一个白玉件,用软布擦了擦,又吹了吹。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想到这里他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月下。
萧淮心头舒服了些。尤其是对?着她,他有的是时间。
月下平复了呼吸,慢慢开口:“太子哥哥。”
萧淮停下了擦拭玉件的动作,听她说?话。
月下清晰道?:“你能不能不要干涉我?我的护卫队,我的车夫!还能不能听我的话啦!”
萧淮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能啊。整个大周,除了孤,他们就只听你的话。”说?到这里萧淮笑了一声,目光不离月下,“就是我太子府的车夫,我太子府的亲卫,除了我,他们也只听你的话。”
明明是好听的情话,月下却气得要命,胃里吃下的点心,又冷又腻,让她难受得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凉了,眼中简直要喷火:
“太子哥哥听不懂人话吗!我有我想做的事,我要做我想做的事!”
这次他们各凭本事,谁胜谁负,看运数天命!前生,她敢赌命,今生她一样敢!她未必,就不能再赢,如果运气好,也许,她就活着赢。不好,不好就不好,总不会更不好了!
月下目光决绝。
萧淮把白玉件往黄檀木桌案上一丢,这才要笑不笑问她:“你想做的事?什么事儿,告诉孤好不好?”说?到这里他额角跳了跳,“不会就是跟宋晋同?床共枕吧?”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月下又感觉到曾经的那种窒息感,又来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已不是前生关在?深宫里的她,除了大吵大闹,别无选择。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
她看向?萧淮。
四目相交。
萧淮的心尖儿,小小地疼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很轻很轻,可?就是那么很突然地一疼。
第一次觉到这种疼的时候,就是在?月下及笄礼那天,她欢欢喜喜转过头看他。当?时屋子里很多人,萧淮本来只是宠溺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长大的小表妹,居然也要学着其他的姑娘挽发了。
她于众人中转头,让他看她的新衣服:“太子哥哥,你看我!”
长发挽起,瓷白的面庞上澄澈干净的眼睛,白玉耳坠轻轻晃荡。
猝不及防地,他心尖儿就轻轻一疼,好似被?谁掐了一下。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妹妹。
他决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她!
决不能。
书房外,天色阴沉。
书房内,一片安静。
萧淮看着月下的红唇动了,听到她说?:
“我-愿-意。我爹都不能管我,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第 74 章
“我愿意, 我爹都不能管我,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时隔两年,还是同一张脸, 还是同一张只要不高兴就能气死人的嘴!
萧淮觉得自己明明这两年修炼得差不多了, 可这一刻还是被这人顶得胸口疼。但凡换个人——
萧淮克制地呼吸。
但?凡换个人!不, 但?凡换个人他都不会给她机会让她这么惹自己。
“拿我跟你爹比?”萧淮咬着牙问。
“你还不如我爹呢!”
很好, 萧淮再次调整呼吸,他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反问!他尝试先?退一步,缓和了语气, “朏朏, 能不能别闹下去了?”
月下痉挛似地攥紧了扶手,有一瞬间她?又有种掉入前生那个走?不出的漩涡的晕眩感。好一会儿,她?才能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月下扶着椅子起?身?,声音很安静:“我该走?了,我姐姐还在等我呢。”
说到这里她?朝萧淮笑了笑:“还是太子哥哥真的打算——”顿了顿, “我只要不听话, 就这样?控制我,不让我动。好像我不是一个人, 像个——”
月下盯着萧淮:“像祁白芷怀里抱着的那只狗?豆豆,吃肉肉豆豆, 跑圈圈豆豆,捡球球”
她?看着萧淮,学着养狗的妇人小?姐们爱说的话,最后?慢慢道:“豆豆, 别闹了!这样?,不给吃肉肉了看看, 多不乖,罚掉你今天的出门?机会。”
萧淮一愣,反应过来?道:“你胡说什么!”
月下指了指门?口:“不是殿下说的,不让您满意,就不能离开这个门?了?”
书房里静了静。
萧淮顺着月下看了看门?口,确实是他逼停她?的马车,强行让她?的车掉头?,告诉她?哪里该停,哪里可以走?。这次是,上次是。
“以前也是,一直以来?都是。”萧淮望着门?外无限秋光,轻声道:“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萧淮收回目光,看向月下:“一直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好呢。”
月下看着他,想笑,胃里却翻涌地厉害。
前生说够了的话,她?不想再说了。她?镇定了自己发颤的手,慢慢道:“这次,我是想去理国公府,而不是来?这里,行不行呢?”她?强调了一句,“我想要的,行不行呢,殿下?”
“朏朏,要讲道理。不是你想去理国公府,孤迫你来?这里,而是孤——,见不到你了!”萧淮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
“我想去理国公府啊,我现在告诉你。”
萧淮一噎。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却始终看着眼前人。他的朏朏显然?还是在赌气,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气得厉害。她?就是这样?的,越是亲近的人伤了她?的心,她?就越是睁着大眼睛气你。
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像一个随时能扑上去咬人的小?兽。其实,都是死撑,转头?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就能哭得跟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想到这里,萧淮迟疑了下,视线从月下绷紧的小?脸到她?垂下的衣袖上。他的手动了动,欲抬起?,还是收了回去。可一看眼前人这副小?模样?,萧淮到底叹了口气,还是抬起?了手,想要拉起?月下的袖子。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一次想要拉起?月下的袖子。
他没?想到他的手才要碰到月下袖口,月下立即躲开:“你做什么!”
一双极美的杏眼中都是防备。
她?拒绝他碰触她?。一分一毫都不行。
萧淮伸出的手僵在一半。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萧淮慢慢收回手,理了理袖口,看向月下。他似乎想要笑一笑,可他此时的唇角绷得死紧,根本?无法扯出一个他想要的笑容。倒是他的那双桃花眼,依然?是不笑也含情的样?子。
月下已经站到了圈椅后?。
萧淮看着那张被她?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的椅子,他终于能够笑出来?了,唇角勾了勾:“你觉得孤想做什么?孤能做什么?”
他的目光近乎放肆地在她?脸上身?上一扫,继续笑道:“孤男寡女,暮色将临,想做点什么都正常。说到这里,孤倒是好奇,你有没?有问过宋大人,他日日在外,夜夜晚归,到底在做什么呢?”
月下不明白,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萧淮笑了笑:“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下值后?,宋大人都是在沈家。当然?,宋大人是拜会老师,公务在身?。不过,总会见到他的小?师妹的你问孤想做什么,你有没?有问过宋大人,这种时候,他想做什么呢?”
见月下反应,萧淮心中火烧得更炽了。他正徐徐转动左手拇指上青玉扳指的手一顿,声音愈发冷了。
“朏朏,别告诉我,一场大婚,几天同床,你就看上他了。”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月下面色苍白:“跟宋大人有什么关系,别把宋大人扯进来?!”
萧淮捏着扳指的右手几乎能把青玉捏碎,他笑得带出了一丝狞意,“宋大人,宋大人怎么了?”怎么就提不得了。
月下脸已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
“宋大人干净清白一个人,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护着他。
只这一个认知就让萧淮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冷笑道:“清白?孤劝你最好不要相信男人的干净,对着你他也许清白,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龌龊的想法,那是你永远想不到的。”
月下越发苍白的脸色,让萧淮的话越说越狠。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义,别告诉孤,你一点都不知道?”
他看到她?面色白到近乎透明,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摇摇欲坠。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管是不是,都已如利箭穿心而过,疼得他瞬间好似失血一样?。
越疼,他越要弄清楚。
“不知道宋大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像在外头?一样?——”
“住口!”
随着月下一声怒喊,同时飞过去的是月下手边的那盏清瓷茶碗,正正朝着萧淮。
萧淮一偏头?。
茶碗还是砸在他的额角。
砰一声,是茶碗落在地面的声音,碎成好几半。
萧淮抬手摸了一把额,看到了指尖的红。
她?不是个力气大的,这一下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额头?的疼还在其次,但?想到这一点,却让他疼得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门?口秦兴带着人已经过来?了。
“滚!”
萧淮一声,门?外匆忙的脚步一下子都顿住了。
血顺着萧淮的右脸流下来?,细细一道,但?在萧淮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分外触目惊心。
月下嘴唇哆嗦了:“流、流”
“闭嘴!”
萧淮一边胡乱拿袖子抹了一把,又找出一块帕子狠狠一按,这才看向月下。
月下一下子没?有了方才的狠劲儿,苍白着小?脸,茫茫然?地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视线好像都失了焦。
见月下这个样?子,萧淮始终咬着的牙松开了。他再次狠狠一压,血止住了,他随手将无用的帕子往地上一扔。
雪白的帕子,刺眼的血红。
月下茫然?的视线落在上面,顿时一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更白了。这样?苍白下去,好似能变成一个透明娃娃。
萧淮无法,只能自己弯腰再捡起?来?,往身?上书案的青花笔筒里一塞,再也看不见了。
额角还在隐隐发疼,萧淮看了月下一眼,冷声道:“记住,出了这个门?,什么事儿都没?有。”
月下浑身?一颤。
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一下子涌现,她?的鼻端顿时都是血腥味。
“别出声!”萧淮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肩头?的血汩汩冒出来?,明黄色的寝袍被血染透,“记住,今儿什么都没?发生。”
衣服上,床上,都是血。那是月下长?那么大,第一次让一个人流那么多血。
“朏朏朏朏?别怕,你怎么——我说了,没?事!”
萧淮的声音把月下重新拉回了当下。
“放心,母后?不会知道。你只要瞒住太后?,谁也不会知道。”说到这里,萧淮还是忍不住轻嘲一声:“你不是打小?,最会替你爹瞒着。”
月下没?理会他的冷嘲,看着地上碎裂的青瓷茶碗,没?说话。
萧淮喊人。
秦兴带着徒弟进来?了,惊了一下。尤其是秦兴的那个小?徒弟,简直跟见了鬼一样?。上到陛下,到他们殿下,身?体发肤但?有分毫损伤都是天大的事儿,是私事,更是国事,是要命的事儿!
小?太监已经腿肚子打颤了。
萧淮又看了月下一眼,吩咐秦兴:“送郡主去理国公府,这里你们来?收拾,但?有一个字外泄,孤活剐了他!”
说到这里萧淮扫了一眼一旁小?太监。
小?太监腿一软,扑通跪下。
*
一直到坐在马车上,月下都是愣愣的。
太子府森严,小?洛子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郡主,出事了?”
月下回神,吐出了一口郁积在心中的气,见小?洛子紧张的样?子,安抚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小?洛子的心略放了放。
就听月下道:“就是把太子的额头?砸了。”
小?洛子一惊:“谁?有刺客?郡主!”说着就要认真检查月下身?上。
月下忙按住他:“什么刺客进得去太子府,是我砸的。”
小?洛子顿时脸一白!哆嗦着问:“是跟殿下闹别扭,轻轻碰了一下吧?”
不能是砸的!谁能砸当朝太子呢,不能!
月下淡淡道:“砸的。”
小?洛子脸色更白了,“没?、没?见血吧?”
“流血了。不过不多,一下子就好了。”
闻言,小?洛子一下子没?蹲住,一屁股坐在马车地上。
月下起?身?要拉起?他。
小?洛子反应过来?赶紧爬起?来?道:“郡主,咱们得快告诉太后?娘娘!”
储君见血,可是天大的事儿!不说陛下,就是皇后?也绝不会放过的!
月下见小?洛子吓成这样?,忙道:“你别怕,他、太子他不会让人知道的。”
小?洛子害怕:“万一呢?”
“没?有万一。”
说完,月下又宽慰道:“就一些些血,真的不多。”
小?洛子说不出话来?,太子都见血了!这件事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月下跟小?洛子一样?直接坐在马车地面上,她?不由地抱住了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真的不多”
她?见过更多的血。
“郡主,太子殿下他是太子殿下!”
小?洛子一字一句道。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是啊”
小?洛子生怕郡主下次再冲动,又提醒了一句:“是未来?的陛下!”
月下轻声:“我知道。”
第 75 章
月下到了理国公府。
理国公府的?戏台子这次搭在靠近大房这边的花园里, 指明了由大奶奶慕熹微主理。接到帖子们的?贵妇贵女们,就是有?别的?想法?,但听说明珠郡主会出席,本?不打算来的?, 都回帖子要参加。
郡主的座位被安排在里头。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花园里彩灯照出一片祥和热闹。
旁边人见郡主看得?认真, 讨好道:“郡主, 这是梨园新编排的?《续前缘》!”
月下重复:“《续前缘》?”
见郡主搭腔,说话的?妇人面上有?光,愈发兴奋道:“正是!讲得?就是陈清和?同柳如眉这段有?情人再续前缘的?故事, 两人早已有?情, 两家也都有?意,只等陈清和?赶考回来就行聘娶的?。哪知道陈清和?中了状元,被公主看中,圣旨下来,被指为驸马!好好一对有?情人, 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戏台上饰演柳如眉的?花旦唱腔动人, 千里赴京,却正赶上陈清和?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公主。一对有?情人马上人群中遥遥相望, 柳如眉的?唱段如泣如诉,陈清和?的?唱段充满无奈与隐忍。
旁边已有?心软的?妇人开始擦泪了。
月下愣愣看着。
慕熹微在外头又张罗了一圈, 这时刚巧进来,先看向了坐在人群上首的?月下。她轻轻抿了抿唇角。
戏酒过半,夫人小姐们纷纷起身,更衣补妆。慕熹微直接引着月下到自己院中, 姐妹俩难得?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相对而?坐。
月下透过半开的?窗,借着廊下灯光看着院子中那棵很大的?柿子树。她听人说, 尚书府中慕熹微娘住的?院子中就有?一颗柿子树。
慕熹微顺着月下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道:“在乡下的?时候”提到过去,她略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村里的?人都爱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树,夏天能乘凉,年成不好的?时候还能充饥。”
原来是这样。
“你们,我是说你和?你娘,也要靠柿子树充饥吗?”月下轻声问。
慕熹微笑了一声。
月下就没有?再问。姐妹俩同时望着院子中的?柿子树,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终于?下了决心,慕熹微突然转头看向月下,低声道:“我看见了。”
月下也转头看她。
“太子殿下上了你的?马车。”慕熹微再次压低声音,凝视着月下。
月下长睫颤了颤:“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慕熹微略提高了一点声音,不由按住了月下放在炕桌上的?手,加重语气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跟殿下,有?私情?”
月下望着姐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慕熹微急了:“你糊涂啊!我能看出来,别人就能看出来!”
月下动了动嘴唇:“都是过去的?事了。”
慕熹微摇头:“我看见了!太子殿下看你马车的?样子!”
见月下不说话,慕熹微更急了:“我可听说,祁国公府那位是要做太子妃的?!你这样要如何?了局?一旦给?人知道,宋大人那里,你要如何?收场!”
月下一瑟,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这跟它到底什?么?样没关系,只跟看见的?人怎么?想有?关!你就不该让太子殿下上你的?马车!宋大人清名在外,你这样,给?人知道,岂不落人口实,到时候就会有?不知多少人说你非宋大人良配!”
蓦地,那句“非臣良配”又响起在月下耳边,月下猛得?一下抽出自己的?手。
慕熹微一愣。
就见月下脸上涨红,“你是也要管我的?事吗?”
月下从在太子府中就憋闷的?心,一下子堵得?更厉害,让她简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姐姐一句实话,就让她恼羞成怒,第一反应就是凶回去。
厢房中一静。
慕熹微道:“是我不自量力了。”
一句话让本?就难受的?月下更难受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非常不好。可让她跟慕熹微认错,那是不可能的?。月下咬着唇,沉默不语,抬手抠弄着身边的?雕花炕桌,也不喊人,也不说走。
见月下这个?样子,慕熹微心头软了软,她想说两句软话。可想到除了宫中的?太后娘娘,月下身边并没有?能够提点她其中厉害的?知心妇女,她还是一咬牙,决定把话都说了:
“这不是小事!即使你贵为郡主,这样的?名声一旦传出来,别的?不说,你与宋大人就很难了!我能看出来,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他的?心,是不会因皇权富贵轻转的?!”
月下抠着木头的?手一停,抬头看向慕熹微。
慕熹微试探问道:“你,没有?动过和?离的?念头吧?”
月下一震。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只有?她身边人才知道的?事,如何?慕熹微这个?远离宫廷深居内院的?人居然都能一说一个?准!那,那旁人还有?谁知道?宋大人宋大人,又知道多少
见自己猜中了,慕熹微悚然一惊,再也顾不得?旁的?了,压着声音道:“你不会觉得?和?离了就能做太子妃吧?你清醒点!中间隔着祁皇后,隔着祁国公府,他们可以抓着你身上任何?一个?短处攻击你!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阻了你为太子妃之路!光二嫁这一条,就能把你按死在侧妃位上!”
月下愣愣听着,她没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做太子妃会这么?难?她前生,整个?过程中唯一觉得?费劲的?就是和?离,因为外祖母不让。做太子妃,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她从未想过有?什?么?难的?。
“殿下允诺你了?”慕熹微急得?要命,“你不能轻易信呀!这不是殿下愿不愿意的?事儿!国朝太子妃从来就不是殿下自己的?私事,往小了说有?皇后陛下的?父母之命,往大了说这关系到整个?朝局!有?无数力量在其中起作用,太子殿下就是果?然这样想,真要给?你太子妃之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慕熹微皱紧了眉头:“更别说,他未必肯逆着所有?这一切推你上位!祁皇后是他亲娘!祁国公府是他外祖,也是殿下最有?力的?支持!”
慕熹微一定要点醒妹妹。
月下从未这样想过问题。
“还有?宋大人!”
月下的?手再次抠紧炕桌,等着姐姐说下去。
“宋大人怎么?想?等到事情闹出来,你既做不成太子妃,也失了宋大人这样好的?良配!你是很好,贵为郡主,又长成这个?样子,只怕没人见了会不心动。”说到这里,慕熹微声音都软了一些:“你,你的?心又软,人又,惹人喜欢。”
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优点呢
慕熹微一狠心转而?道:“可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宋大人这样的?人,我要没猜错的?话,除非真的?是至亲之人,他该是很凉薄的?人!”
月下一愣。
慕熹微却已下定狠心,慢慢问道:“你觉得?自己是宋大人放在心尖儿上的?至亲之人吗?”
月下没说话。当然不是。她和?宋大人,就像《续前缘》。只不过宋大人是陈清和?,她却不是柳如眉,她该是那个?横插进陈清和?跟柳如眉故事中的?——皇家公主。
“待到那日,宋大人心冷了,你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说到这里慕熹微苦涩地笑一笑:“当然,没有?情,也是一样过的?。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那张酷似华阳公主的?脸,没说的?话却是,华阳公主过不下去,至于?月下——
“你,你觉得?宋大人的?良配该是怎样的?人?”月下问。
慕熹微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见过员外郎沈大人的?千金吗?”
月下一僵,落在炕桌上的?手不动了。
慕熹微淡淡道:“人长得?美,聪敏内秀,不卑不亢,温和?从容。”
月下抬眼?瞥了慕熹微一眼?。
慕熹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不珍惜宋大人,这边和?离,转头宋大人就能寻到旁的?也许对他来说更适合他的?人。”
月下口气不好道:“你怎么?就知道沈小姐适合他?你又不是他!”
“你问我,我就说了我的?想法?。”
月下咬唇:“我就不信沈小姐就这好那好,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慕熹微认真想了想,非常客观回道:“依我看来,沈家小姐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这么?好,怎么?今儿没见你请她?你就该把她请过来在这儿跟你坐着!”
月下心里憋着的?无数东西混合着席间喝下去的?酒,突然好像都化作了委屈!她爹就看着祁白?芷这好那好,反正哪里都比她强。结果?她姐姐居然也说别人好,夸谁不好,非觉得?沈家小姐好!她要有?个?沈小姐那样的?妹妹,只怕不知道多高兴呢吧!
慕熹微没想到月下突然发作——
她愣了。慕熹微也是个?有?脾气的?,更别说还当着她和?月下两人的?心腹丫头,慕熹微自觉自己怎么?都是做姐姐的?,面上一时间抹不开,语气也强硬了些:“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就这个?样?你再是郡主,还容不下旁人说句实话了!”
月下见慕熹微居然还向着对方说话,恼了,一下子郡主脾气就出来了:“实话?什?么?实话,你厉害你敢再说一遍!”
敢?
慕熹微也有?些恼了,“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就再告诉你一遍,要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未必就能配得?宋大人这样人才,我劝你惜福!”
精准戳到月下心窝子!
月下蹭一下站了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杏眼?里好似要喷出火来。小时候几次被慕熹微戳中心窝子的?感觉一下子都上来了,每次被这个?姐姐一语戳中,月下的?第一反应都是摆出自己郡主的?谱儿,让旁人不敢小看她!
此时她也这么?做了,盛气凌人道:“你再说!”
慕熹微见状,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若非圣旨,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的?良配,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该不知道!本?就如此了,还不收心跟宋大人好好过,你那个?脑子到底在琢磨什?么?!”
月下脸色一下子煞白?,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耳边都是:
“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良配”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说不出的?难受,却还记得?这是在理国公府做客,是断然不能失态的?。她硬邦邦甩出一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头走,一转眼?人就已经出了院子。
慕熹微见月下目中有?泪,已经后悔话说重了,结果?一愣对方已经跑了,她忙跟了出去。
此时戏台子上已经开始唱下半场。那个?横插在中间的?公主变得?越发多余,所有?人都在为陈清和?跟柳如眉的?悲剧抹泪。
跟老夫人告辞的?月下越发心堵了,偏偏人人都要对戏唏嘘两句,月下觉得?自己真要被烦死了。
她直接沉了脸。
见状那些要跟她说戏的?夫人小姐们终于?都闭嘴了。
月下再次客气地跟老夫人告辞,一转身,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就一下子收了。
慕熹微想要再说句什?么?,可月下根本?不看她,直接沉着脸径直走过去了。
等到月下上了马车,隔着车窗,看到一旁窘迫站住的?慕熹微,她心里难过,又自觉失态,更觉自己比那个?知书达理的?沈家小姐差得?远了,简直糟糕透了!
青桐和?青蒿都跟着着急,想要拦下郡主的?马车,让两人把话说开了。
慕熹微几次说话,月下都不理人,这时见状,直接低声道:“走,让她走!”一言不合就是这副臭脾气,早晚要吃亏的?!
那些人精一样的?夫人小姐们见郡主这样子,再见匆匆赶来的?慕熹微,一时又是各种猜测。二房这段日子被大房完全?压下去了,这时听到风声的?祁白?蓉,精气神一下子又起来了!
难道这姐妹俩闹掰了!她可一直等着呢。她就不信,不睦了这些年的?姐妹俩能一直和?睦下去!这不就给?她等到机会了!
当着众人,祁白?蓉拦住了面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的?慕熹微,笑道:“是不是咱们哪里没做到,郡主这是发脾气了?”
慕熹微顿时细眉一竖:“这是怎么?说话呢!明珠单纯天真,最是好性子的?!不过多喝了几杯,一时觉得?身子有?点不适,还怕怠慢了咱们府,专门过来辞别老夫人,你就是没看见,但凡多问一句也说不出这么?没谱儿的?话!”
祁白?蓉一堵,本?来是想挑拨,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暗恨道,明珠郡主的?脾气谁不知道,她不顺心谁的?面子也不给?,等下次当场打了你的?脸,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慕熹微趁机向其他人道:“大家看看!私下里多少说明珠脾气大的?,可见这些闲话都是这么?传出来的?!要不是刚才你们都看着,她就是再不适还是规规矩矩跟我们老太太辞别,只怕都要信了那些乱嚼湖沁的?,转头传出去就成了我们明珠不懂规矩了!真是什?么?舌根子都敢嚼,也不怕伤了阴德,烂了舌头!”
说完慕熹微又警告地看了祁白?蓉一眼?。她再气,那都是她跟月下两个?人的?事儿,她决不允许旁人在她面前嚼说她妹妹的?不是!
慕熹微直接当着祁白?蓉的?面把脸一沉,但转身面对其他人立即又是谈笑自若、爽朗周到的?祁家大奶奶。
一直到宴散,慕熹微带着人一一安排妥当,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房中,慕熹微直接坐在了临窗的?炕上,一言不发。
青桐和?青蒿相视一眼?,默默端来热水帕子。
青桐一边用热帕子给?慕熹微擦了手,一边小声劝道:“奶奶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气没受过郡主一向是那么?个?脾气,奶奶比谁都清楚,怎么?每次跟郡主偏偏就——”
偏偏就一句话都受不得?。
在青桐看来,多难搞的?人奶奶想哄都是手拿把掐的?,言语之间总能搔到对方痒处,怎么?偏偏跟郡主——
她都能看出来有?些话郡主不爱听,怎么?奶奶反倒糊涂了,就非要说。
慕熹微望着烛火,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
末了,轻轻一咬牙,“我管她呢。”
第 76 章
马车上, 月下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面色苍白。
“郡主,喝些茶醒醒酒吧。”小洛子端过茶碗。
月下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
马车进了郡主府,月下进了内院。
璎珞翠珏带人为她卸妆准备沐浴, 就有人来回宋晋今晚在沈大人家, “大人说如?果太晚, 就留宿老师家中, 让郡主不要挂念。”
闻言,月下正抬起要取步摇的?手一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轻声道:“知?道了。”
翠珏和璎珞已经知?道郡主和大小姐闹了脾气, 此?时也不敢把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拿出来说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浴房中,水汽氤氲,湘妃竹的?浴桶内浮动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簇拥着女孩露出水面的?白玉一样的?肩头。左肩处一点灰色的?痣,反衬得凝脂一样的?肌肤越发动人。
桶后的?侍女用水舀子舀起温热的?水, 从月下肩头浇下, 带起浴桶内涟漪,玫瑰花瓣上下浮动。
浴房中静得只能?听到哗啦啦浇下的?水声。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分”
“对着你他也许清白, 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
身后的?侍女突然惊呼:“郡主!”
桶内静悄悄的?, 只有玫瑰花瓣随波乱颤。
原来月下突然憋气沉入水底。郡主突然的?举动把侍浴的?丫头吓愣了,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郡主?”见郡主还不出来,丫头又喊了一声,声音颤了。
只有静静浮动的?玫瑰, 安静得让她心慌。
“哗啦”一声,月下从水下冒出。
湿淋淋的?水从她脸上滚滚而落。玫瑰花片贴在她乌黑的?发上、雪白的?脖颈处。她抬起水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 靠着桶壁,大口?喘着气。
丫头抓着水舀子又颤颤唤了一声:“郡主?”
月下这才?睁开眼睛对她轻轻笑?了笑?。
沐浴毕,翠珏取下大沐巾,为月下擦干身体,璎珞为月下抹着香膏。
见月下自打回来就懒懒的?,这时候夜也已经深了,璎珞劝道:“这个时候了,郡主不如?直接歇了吧?”
月下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不,我要练字。”
璎珞没有再劝,与翠珏相视一眼:明儿?就是沧浪园的?七夕宴了。
*
第二日,宋晋直接从沈罡风家中同老师一起上值。
把老师送到工部,宋晋这才?转身朝户部去。
时安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大人,自打郡主提醒后,大人已经很少像昨晚那般熬夜了,一直到四更才?放下书册,只睡了五更一个更次,便起来了。
再者,他总觉得大人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他挠了挠脖颈,仔细想了想,好像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此?时朝阳洒落,晨光下宋晋面容冠玉一般,连那一丝淡淡的?疲倦,也在步入值房的?时候抹去了。
罗荣远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嘘寒问暖。见周遭没人,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子礼,太子殿下问起你呢!”
宋晋始终含笑?的?面容一静,转向罗荣远又含笑?道:“在下并不曾听说。”
罗荣远羡慕地看着宋晋:“郡主跟殿下亲近,子礼进太子府是早晚的?事,到时可不要忘记我等!”
如?今谁人不想攀附太子!奈何太子府哪里是好攀的?,想到这里,罗荣远更羡慕宋晋了。
不过,瞧瞧人家宋大人,也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平步青云。即使听到太子垂青,人家依然是淡淡的?。这但凡换个人,别说年?轻人,就是多?少老臣,能?得到殿下的?关注,也都压不住心头的?激荡呀!
罗荣远圆白的?胖脸堆着笑?,甜腻腻探问道:“宋大人,听说今儿?晚上沧浪园的?七夕宴可是热闹得很呢!”
宋晋淡淡一笑?,回他:“沧浪园宴由宫中主持,遍请京城所?有官宦人家,自然盛大热闹。”
罗荣远才?不关心到底请了多?少呢。他凑得更近了:“听说,今晚太子殿下也会出席?”
宋晋哦了一声,“果然?”
罗荣远忙点头。
等到罗荣远拖着肥大的?身子离开的?时候,笑?着笑?着就觉得有些不对了,怎么自己明明是上前打探消息的?,到最后怎么反倒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
天色才?暗,整个沧浪园里就处处点起了灯。光是入门处,就是一溜高?灯戳在两边,把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园门口?处早已停满了马车,人声熙熙攘攘,华服窸窣,香气弥漫。
大户人家都有安排的?专门地方,这时早已入座,彼此?觥筹交错。上了年?纪的?人都坐着说话,这日不管是对下头的?媳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规矩都轻松了一些。
理国?公府虽然没落,席位依然是尊贵的?,挨着京城其他几家国?公府。国?公府中占据最好位置的?自然是祁国?公府。
此?时祁白蓉就从上头祁国?公府处过来,一回到理国?公府这边就迎上了其他人热情?的?目光。
杜夫人亲切地拉着祁白蓉的?手:“好孩子,难为来了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得这样两头跑!”说着就让身边大丫头赶紧把茶端上来,让祁白蓉赶紧润润喉。
看到的?人都夸,看看杜夫人跟小儿?媳这处得哪里像婆媳,分明就是母女一样。
杜夫人向过来打招呼的?人笑?道:“你们是没见,这孩子跟着过来,才?伺候着老太太和我安置下,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祁国?公府那边就来人喊了,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说着摇头笑?。
跟着祁白蓉的?丫头得意地瞅了一眼一旁跟着慕熹微的?青蒿。青蒿低头,暗暗撇了撇嘴。
其他人顿时附和。都在心里盘算着与理国?公府往来的?厚薄处置,理国?公府虽然不行了,下头男丁一个比一个没出息,但至少目前看来,该有的?礼还是不能?少的?。人家两个孙媳妇都是有来头的?。
一个出自祁国?公府,虽不是嫡房,但看样子,祁国?公府是很拿这个女儿?当回事的?。
一个出自公主府,虽是庶出,但毕竟是明珠郡主的?姐姐。那可是明珠郡主,她的?姐姐,谁人敢怠慢。
只是关于这两人的?关系,乱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也都是听说,谁也不曾真的?亲眼见过。这时候很多?目光便都悄悄落在了杜夫人身后的?慕熹微身上。
杜夫人拍着祁白蓉的?手,这时目光也看向了身后的?大儿?媳妇。她笑?道:“知?道你孝顺,从来了不是在里头服侍老太太,就是在外头替我张罗,可这是你们女儿?家的?好日子,你也该到处走动走动了。”
大周的?沧浪园七夕,对于未出阁的?女儿?来说是逛园子,参与各种猜谜竞艺活动。对于出阁的?女儿?,除了这些,主要就是能?借机跟娘家娘儿?们欢欢乐乐聚一聚说说话。
慕尚书府自打公主去世,就从未出席过这类活动,沧浪园里属于公主府的?席位从那以后都是空着的?。这个园子里,慕熹微根本没娘家可走动。
杜夫人这里说的?“走动”自然就是指——
祁白蓉这时候笑?道:“何止走动,只怕还有好东西呢!我见郡主那边,宋姑娘拿着好大一颗夜明珠照亮呢!好嫂子你快过去看看,那样稀罕的?珠子,也讨一颗过来给我们看个新鲜!”
那样稀罕的?夜明珠,祁白蓉就不相信还能?有第二颗。就是有,她也绝不信明珠郡主舍得给这个隔母的?姐姐!
本来只是决定随便逛一下园子就回来的?慕熹微,脚步微微一顿,看向祁白蓉。
祁白蓉越发笑?吟吟道:“好嫂子,这小姑子都有的?东西总不能?你这个当姐姐的?反而讨不来吧?”
其他人连同杜夫人也都笑?吟吟望着,好像眼前这一幕真是亲亲热热的?妯娌们笑?闹一样。
烛火照亮了这些华服贵妇们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挂着笑?。
灯树下的?青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第一次觉得从灯光下看来,这一张张精致笑?脸看过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不由得往青桐身边靠了靠,两人又都紧紧跟着她们大奶奶。
大奶奶也是笑?着的?。大奶奶这样的?笑?容青桐见得多?了,这一刻她突然有种错觉,大奶奶这样标准的?笑?容此?时好像长在了奶奶脸上。哪怕这会儿?大奶奶受伤冒血呢,她觉得她们家奶奶这个笑?容都不会动一下。
欢声笑?语,你来我往。
青蒿看着她们奶奶一一接招,一一笑?着还回去。
可到底,这世家大族里,女人之间比得不是谁能?干,而是身后的?靠山。就连青蒿都看出来了,祁白蓉这是倚着祁国?公府这棵大树,非要当着人把他们大奶奶和郡主的?关系掂量给人看,借着郡主的?脾气,让人看清楚他们奶奶根本没有娘家人撑腰的?事实。
祁白蓉确实是算准了明珠郡主的?脾气,也确实是比旁人更清楚公主府当年?那些是非恩怨。她料准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昨儿?不就闹掰了。那样贵不可言的?人,习惯的?是旁人做小伏低哄着,绝不会先委屈自己。
同样的?,祁白蓉有种莫名的?自信:她就是笃定这位身段柔软的?大嫂,偏偏在郡主面前,软不下身段先低这个头。这么多?年?的?观察汇成?了一种感?觉,她总觉得,当走投无路的?慕熹微在明珠郡主面前低头的?那一刻,这个人就再也不足畏了。
想到这里祁白蓉看着慕熹微的?脸上笑?容更大了。她好似打量一头被她们联手驱赶的?斗兽一样,一步步围剿她,直到看到这头总是挺着腰杆的?兽认清:在这些贵人面前,她本就是山野间出来的?低贱玩意,本就不配在她们面前挺腰子。
呵,一个给人洗衣服的?婆子的?女儿?,居然也人模人样这么些年?了!这段日子,更是狐假虎威,她忍让两分,这位还真就稳稳当当踩着她的?头在理国?公府吆五喝六了!
祁白蓉的?身后,是赫赫扬扬、人数众多?的?祁国?公府女眷,不时地就有人过来同她招呼,同她旁边人嬉笑?寒暄。
可慕熹微身后有谁呢?
祁白蓉笑?得更甜了,亲热挽着过来的?祁国?公府女眷,甜笑?道:“好嫂子,要是郡主当真忙得抽不出空儿?招呼你,要不你跟着妹妹我往国?公府那边走动走动去?”
一句话让祁国?公府过来的?几个婶子大娘小媳妇都跟着笑?了,附和着甜腻腻招呼着。
慕熹微依然挂着她一贯得体的?笑?容对着这帮子女人们。青蒿和青桐站在灯影里,死死攥着帕子。
他们身后花木掩映的?阴影处,月下一张脸彻底沉了。
她本来正踌躇着制造个巧遇,给姐姐个机会让她先跟自己说一句软话的?。就连巧遇时自己该怎么个角度,抬着她桀骜不驯的?下巴颌她都琢磨好了,这会儿?本来正琢磨自己到时候如?何勉为其难同意和好
结果就听到这些。
月下再按捺不住了,直接从花木之间步出,正对着灯火下祁白蓉一众人那一张张腻歪人的?笑?脸。
也不知?道谁先看见的?,面上笑?就是一凝,望着这个从黑影中突然出现的?郡主,只觉得膝盖发软。
她身边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撞着她的?胳膊肘,“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见她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其他人才?发现不对劲,不约而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都不笑?了。
灯火下,慕熹微缓缓转头。
看到了阴影中抬着小下巴站着的?——月下。
月下也不看慕熹微,一双极美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祁白蓉身上。月下这才?缓缓步出,挑了挑秀气的?眉头:
“笑?啊?怎么不笑?了,瞧你刚才?笑?得那样!看得我真想捡块砖头把你门牙给你敲下来!”
这下子就连一发现不对立即鹌鹑一样低着头,根本不敢正眼看来人的?小媳妇们也确定了:是明珠郡主!
整个大周,除了那位明珠郡主,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开场了。
第 77 章
明烛高?照, 照亮了这一方富贵风流。整个沧浪园里到处都是人声热闹,偏偏这一处安静得很。
慕熹微视线落在月下身上,脸上好似胶粘上去一样的笑容反而淡了。她的唇轻轻翕动了一下,看着月下的目光轻轻颤动。
月下从?一出现就已定位了慕熹微的位置, 更是在对方一看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动。可她偏偏就要做出一副看不见的样?子, 只死死盯着前方, 绝不转头!她钻出来归钻出来, 可绝不是来服软的!
她慕月下,绝不跟人服软!
这么一想,月下抵御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 越发抬高?了下巴颌, 更加不可一世。
祁国公府的媳妇见祁白蓉一张脸涨红成了红绸子一样?,笑着要开口说话打个圆场,结果一下子对上了明珠郡主看过来的视线,她笑容一紧,要张开的嘴一下子闭上了。
月下缓缓扫了一圈祁白蓉身边跟着帮腔的这些人?。随着她视线扫过去, 好似风吹过稻草, 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视线再次回到?中央的祁白蓉身上,月下冷笑一声:“我?这么大个郡主府就支在那, 我?姐姐会没地儿走动?要你们国公府出来多事,一个个的, 看不起谁呢!”
祁白蓉脸红一阵白一阵,攥着的手心里长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
偏偏月下还点名:“说话!”
祁白蓉一哆嗦。
月下背着手停在她面前,一张小脸冷笑道:“不欺负人?难受?不摆谱儿不舒服?那你倒是给?我?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眼前人?是你能张嘴取笑的!还是, 你不信本郡主敢敲掉你的门牙?”
祁白蓉直接腿一软,软倒在身旁丫头怀里。主仆两?人?一起哆嗦。
月下又是一声冷笑:就这么芝麻大一点胆子, 也敢学人?家欺负人?!
一旁青蒿和青桐心脏都快把胸腔子胀满了。
月下最后扫了这些人?一眼,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带着小洛子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经过慕熹微身前,月下小脸没绷住轻轻一颤,可好在她整个人?不可一世的劲儿绷得非常完美,完美地、无动于衷地经过了慕熹微。
月下轻轻吁出一口气。很好,即使昨儿是她不讲理在先,她也没怂,她郡主的架子一点没塌!
很好,慕月下,坚持住!你可以不讲理,但你绝不可以先示弱!
就是这样?,坚持住!等她来哄你!不然骄傲的郡主绝不可以回头!
果然,慕熹微脚步动了,追上前来,轻轻喊了一声:“明珠。”
“你听我?说”
“你先别走”
月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小小哼了一声:这样?就想让我?回心转意,我?堂堂郡主岂是这么好哄的!
突然,月下发现一直追着她的慕熹微好像不追了
她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她果然不追了!这才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她难道是那么好追的妹妹吗!
月下皱了皱小脸,依然挺直脊背又往前走了两?步:果然不追了,她一点都不追了!月下好气啊,好呀,你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你呢!
这下她可再不给?姐姐机会了,她一下子走快了!
快得停下来扇着手绢的慕熹微一时间想追竟然真的追不上了
月下终于又听到?身后姐姐追来的动静,可她走得越发快了!她慕月下可不是那种旁人?想追就追想停就停的妹妹,这次她绝不会给?姐姐机会啦!一点都不给?了!
这么一想,月下走得更快了。
慕熹微追得火气起来了,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看见了,直接对着前头拖着裙子还走得跟阵风一样?的少女喊道:“慕月下,你给?我?站住!”
这话一出,呼哧呼哧喘气跟着的青桐和青蒿俱是心肝儿一颤,先站住了!
于此同?时,随着这一声的是月下突然站住的身影。
站住了好一会儿,月下才回过神:她让我?站住,我?就站住,她以为她是我?的谁呀!
她正要再次狂走,慕熹微已经追到?了月下面前。
月下气呼呼瞪圆了眼睛,正要发火,给?这个敢随便让自己站住的姐姐一点脸色看看。
慕熹微已经抬起了手,轻轻扶正了月下头上的步摇,又把月下鬓边一缕碎发塞到?了她的耳后。
月下愣愣站着。只觉得身前的人?这么温柔,她的手那么轻柔地擦过她的面颊,那样?小心翼翼地为她理了发。
她听到?身前这人?含着一点嗔怪道:“光顾着使性子,发都乱了,给?人?看见,回头你自己又该恼了。”叹息一样?道:“你这一点就炸的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呀。”
明明很简单的话,月下却?像炸毛的小兽,那满身的炸毛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月下扁了扁嘴,委屈道:“你对我?大声!”
慕熹微看着她,翻了个白眼,“我?不大声,能喊住你?你知不知道你走得多快,我?说你看着娇娇弱弱的,怎么这么能走!”
月下又道:“明明是你先的”
慕熹微:“我?先什么?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在气什么。”她咬住了后一句:不管是什么,我?改,你别气了。
“我?、我?我?想不起来了”月下晶亮的眼睛里一下子蒙上了水汽,明明自己说不清,可偏偏控诉地看向慕熹微,活似受了好大委屈。
慕熹微本想好好跟月下讲讲道理,但见她这副委屈的样?子,就那么巴巴看着自己慕熹微不由叹了一声,就这么个孩子,谁能忍心跟她讲道理呀。
“你呀!从?小就这样?!”慕熹微的语气一下子彻底软了,还是多说了一句:“看着机灵,其实就是个糊涂孩子!说你笨,还不承认。”
明明说的是狠话,偏偏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心软。
月下只觉得鼻头酸酸的,带着哭腔,梗着脖子道:“谁笨了!你说谁笨!”
慕熹微能怎么办,也只能哄着。“是我?说错话了,不是你,你从?小就聪明”“向着别人??天地良心,没有别人?!”“我?向着谁了?我?就是真偏向,也只有偏向你的”
青桐和青蒿木呆呆看着:他们知道自家大奶奶会说话,可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家大奶奶会这样?笑着哄一个人?。
等到?理国公府那边来人?的时候,月下已经被?哄好了。
慕熹微看着这个妹妹,轻声道:“去吧,那里好些灯,猜中就可以取走,都是好玩的,你去玩吧。”说到?这里又小声道:“就是猜不中,也凑个热闹,猜一猜哪个是宋大人?的灯谜也是有意思的。”
“谁、你说谁猜不中了。我?、我?很厉害的!”
慕熹微:“对,你厉害,这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你厉害的”
说着她不由一笑,望着月下道:“去吧!女儿节呢,好好玩去吧。”
一直看着月下带着人?转过花丛再也看不见了,慕熹微才转身。看到?还愣在一旁的青蒿,她抬手捏了捏青蒿耳垂:“还发什么呆呢!”
青蒿看着自家大奶奶,喃喃道:“奴婢是看大奶奶笑得、笑得好看”
烛火下,慕熹微脸上的笑容那样?松弛、自然,唇角都放下了,脸上仿佛还依恋着笑意。
慕熹微不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抿了抿唇,笑道:“好了,知道你嘴甜!那头有事儿了,还不快跟上!”
主仆才到?他们理国公府围起的帐子前,就见杜夫人?带着大丫头和陪房嬷嬷迎了上来,一看见慕熹微,一张端庄的脸顿时都是慈爱的笑容。
慕熹微才一礼,双手就被?杜夫人?托住了,话里都是关?怀:“瞧瞧你,说过多少次,偏偏就你最是知礼讲究,一星半点都不肯含糊的!陪着郡主这么久,累不累,腿酸了吧?老太太那边来人?了,说要见见你呢,不然我?刚刚还跟嬷嬷说等会你回来别忙着张罗,先歇歇才是!周嬷嬷,我?刚刚是不是这么说?”
灯火下,婆慈媳孝,相互握着手,亲亲热热,其乐融融。
*
远处灯火璀璨处,做工精巧的宫灯悬挂成一排排。上头垂下的字条,就是供贵女们猜的灯谜。
出题者俱是前次三甲进?士。由宫内统一誊写,悬挂。猜着谜底的贵女们就可以把灯笼取走,这也是她们今夜荣耀的一部分。
月下徜徉在这一片灯笼和谜题的海洋中,看得她眼花
她不仅猜不出灯谜,还找不到?宋晋的那些灯笼。
这要不是提前说好,她可不信能从?这一大片灯笼中找到?某一个人?的。她悄悄对小洛子道:“你也帮我?找找。”
小洛子挠了挠头:“这怎么找?”
月下一脸就是啊!跟小洛子一起吐槽,明明就不可能找出来嘛!往年?那些找到?家里人?灯笼的,一定都是提前说好的!
小洛子点头:“郡主就该也提前问问宋大人?的灯谜,这样?奴才就能直接寻到?取走了。”
月下倒是也想,她不是昨天没见到?人?吗昨天宋大人?下了值就一直在——
“沈家小姐!”
听到?小洛子的声音,月下立即反驳道:“别乱说哦,明明大人?是同?沈大人?在一起!”
小洛子忙道:“郡主,奴才是说那边那位不就是沈家那位小姐?”
月下顺着小洛子看过去,只见宫灯下一袭霜色衣裙,微微仰起头读着她面前那盏宫灯上的字条。好像她身后一切富贵繁华,都化作她的背景,唯她一人?在众人?之中,分明素淡,却?格外显眼。
让月下一下子就想到?前生?见过的沈凌霜,就是这样?,众人?皆争奇斗艳,只她一身素淡,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不由的,她竟觉得自己拖地的泥金大红裙显得笨拙,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
眼见沈凌霜带着丫头往她这个方向来了,月下忙低声对小洛子道:“快看我?,我?怎么样?!”
小洛子毫不迟疑:“郡主除了跟仙女一样?完美,再没别的毛病了!”
小洛子说的是实话,他望着自家郡主,心道真有仙女,大约就该长他们郡主这般模样?吧。
朦胧灯火下,月下一张脸精致如一副精心描绘的工笔画。石榴红的裙子越发衬出她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发,红润润微微嘟着的唇。
漆黑的长睫只是轻轻一颤,就让人?的心跟着一动。
月下装作认真看灯谜样?子: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偏偏合在一起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胡扯什么东西
瞧瞧这个,什么棋啊剑啊鹤啊山啊的,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么个谜面,这让人?怎么猜啊!
正胡乱想着,沈凌霜带着小丫头已来到?了这边。她轻轻一福身,向月下行礼。
月下忽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沈罡风沈大人?的一生?既是为大周百姓的一生?,也是捍卫仁宗正统的一生?。月下按下心中那些不可见人?的不舒服,非常努力挤出一个亲和一些的笑容,回应沈凌霜的一礼。
沈凌霜见过礼本要离开的,这时候却?一眼瞥见了月下身前的灯谜,不由抿唇一笑。
月下不知道她笑什么,轻轻咬着红唇,看着她。
沈凌霜笑道:“恭喜郡主,找到?宋大人?的这盏灯了。”
月下愣愣转头,只见眼前一串宫灯,对着自己的也好几盏,她根本不知道沈凌霜说的是哪一个。
灯笼光映出了月下宛若白瓷一样?的脸庞,笼着一层淡如胭脂的红,极美。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为她放轻。
外人?只见极美的郡主。
郡主却?觉得自己耳根的热意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她甚至觉得自己连脖颈都止不住发热。
沈凌霜抬手为月下取下了她面前的灯笼,笑递上前,轻声道:“郡主,您要的灯。”
月下这才看清,就是她先前胡乱看过去的那一盏。
她轻轻吞咽了口唾沫,绷着极美的小脸,带着她外人?面前惯常摆出的淡淡矜持,也带着一丝倨傲,接过了这盏灯。
“郡主,宋大人?这谜面,用的着实妙。”
月下觉得沈凌霜的声音都好似隔着一层,她的目光落在眼前一句一句的宫体黑字上。
妙?哪里妙?
这样?想着,月下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沈凌霜的说法,妙。
见状,沈凌霜不由轻笑道:“这组灯谜是有谜面要求的,要求既出了谜,又要写出余生?所?愿,宋大人?就来了这么漂亮堂皇的颂圣之辞——”说到?这里,似意识到?哪里不对,沈凌霜忙解释道:“大人?固然所?愿是君臣之遇,可郡主一定知道,大人?其实借着回文手法,把真心所?愿藏在其中。郡主看——”
沈凌霜素白手指一点,娓娓道来:“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了,这句难道不是点前人?的‘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月下装作很懂的样?子,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视线一动,就看到?了沈凌霜身后丫头拿着的卷轴。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内侧,寒暄一样?问道:“那是沈姑娘准备的字吗?”
沈凌霜见问,当?即点头。
月下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能看一看吗?”
沈凌霜从?丫头手中接过呈上,小洛子接了过去。
打开卷轴,内里卷着一幅写在生?宣上的字。
月下静静看着,好一会儿没说话。末了,让小洛子仔细收了起来,送还沈凌霜。她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干巴巴道:“沈姑娘的字,很好。”
干巴巴的,依然带着她郡主的矜持。
“郡主谬赞。”沈凌霜依然是她淡然从?容的态度。
“听说,沈姑娘还做得一手好诗?”月下看着眼前人?秀美安静的脸,轻声问。
沈凌霜倒是难得一愣,脱口而?出:“宋大哥还跟郡主提过这些?”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直淡然的女子微微红了面,忙道:“是臣女失礼了,臣女着实没想到?宋大人?还会跟旁人?提到?臣女。”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诗词,只当?年?还未进?京时请宋晋斧正过,自然想到?是宋晋跟郡主提到?了她。
沈凌霜难得显得不自在了一些,只能就诗词胡乱说了一些,遮掩自己方才在郡主面前的失礼。
月下还停留在那一声“宋大哥”上,根本听不清后头沈凌霜关?于诗词说的那些。好像心尖儿被?一个小小的虫子轻轻咬了一口,猝不及防地,怪疼的。有那么一刻,月下差点转身就走。
可眼前不是旁人?,是沈大人?的女儿。她身为大周郡主,该给?与?他的女儿应得的尊重。
月下很认真去听。
“用典太多,是臣女一直的弊病”“过于匠气,实在不足道”
月下想到?了曾经尝试写诗的自己,还停留在拼命想用上一个典故,好显得自己的诗有学问一些
她轻轻呼吸,认真听。
两?人?之间再无话,沈凌霜婉约一福身,告辞。
等到?沈凌霜一离开,月下提着灯笼也立即转身。朝着人?少灯暗的地方闷头走,一直走到?耳边听不到?人?声了,她才停下脚步,攥着手里的灯笼,低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园子里昂然的绿色簇拥着她,被?手中的灯笼光亮照出一片浓厚的绿。
小洛子轻声道:“郡主?”
月下轻轻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洛洛,我?、我?一句都没听懂”
后头的听不懂就算了,她连沈家小姐评说宋晋谜面的那些,都一句没听懂。
莫名地,悲从?中来。
小洛子慌了:“郡主!郡主你别哭呀!”
第 78 章
“郡主!郡主你别哭呀!”
小洛子见月下突然哭了, 直接慌了。
月下攥着灯笼,哽咽道:“我刚才、刚才认真听,我?、我?就想?我?也不能一句、一句都听不懂吧”说到这里?月下抽噎了一下,哭道?:“洛洛, 我?还真的就一句都没听懂!”
被月下攥得紧紧的灯笼随着她的抽泣, 轻轻晃动, 在黑暗中划出一片光影。
洛洛赶紧硬接过灯笼, 放在一旁山石上,这才取出帕子给月下擦着眼泪,着急劝道?:“听不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郡主想?知道?什么, 别说沈家?小姐, 就是祁家?大小姐,您一句话,她还不是得站在您面?前低着头用?郡主爱听的话说给郡主听我?的好?郡主,有什么打紧!哪里?值得您难过啦!”
“洛洛,你说的对, 可我?”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觉得好?难受。
月下渐渐止了眼泪,垂着眼睛看着前头灯笼。隔着泪, 灯笼光都朦胧起来,小小一圈光芒照出了山石的温润。
她突然就想?到了前生曾见过的宋大人, 挑灯夜行,光亮劈开了四周的黑暗。而他大道?直行,坚定淡然。又想?到了今日灯下见到的沈家?姑娘,只一眼, 她就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温润而淡然。
月下又抽噎了一下, 她又想?哭了。
却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月下蹲在石头前,认真瞧着眼前泛着一小圈光亮的灯笼。
灯笼的光给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圈光辉,大红的华服铺展在地面?。
一旁小洛子也跟着蹲下了,这时候轻声问:“郡主,到底怎么了?”
月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洛洛,我?不知道?。”
小洛子往四周瞧了一眼,最近的灯光离这里?都远了些,四周黑黢黢的,他们这一团光亮反而显眼。
一阵风来,带来一缕寒意,小洛子赶紧扶着月下起身,哄着他的小郡主道?:“郡主,没什么大不了的,郡主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听劝得很。
两人才转出山石,迎面?就见一盏灯过来。
灯是园中随处可见的纸糊竹骨灯,光亮透过素白的灯纸发出,照出了来人颀长的身体?,温润的眉眼。
夜色铺展。是人持灯而来。
月下的心?轻轻撞了一下。
她愣愣看着走向?她的人,甚至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听到小洛子问安的声音,月下才从偌大的茫然中回神,显得有几分无措。
“宋、宋大人?”
轻软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娇。一听就是哭过了,可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宋晋抬起灯笼,看清了月下那张粉融融的小脸,微微泛红的眼皮,未干的长睫。他凝着她,轻声问:“郡主,怎么了?”
月下支吾了一声,看小洛子。
小洛子啊了一声,赶紧道?:“郡主刚才不小心?扭着脚!”
闻言,宋晋已把手中灯笼递给了小洛子:“我?看看。”
话落,人已半跪,轻轻托起裙尾,口中道?“郡主别怕”,手已落在了月下脚踝处。
轻轻一按。
月下轻轻一瑟,愣愣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正好?对上身前人仰面?问她:“疼不疼?”
隔着轻薄的红罗纱裤,一只温热的手笼住了她的脚腕。
宋晋抬起的面?容那样干净,清白,漆黑的眸子中都是关心?。
月下摇头。
裙下的手轻轻动了动,换了一处又按了按,宋晋还是问她:“这里?呢,疼不疼?”
月下摇头,一次次。
月下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睛,心?里?突然酸楚得厉害,说不清为什么,就是——
这次,她点了点头,回:“有点,有点疼。”
闻言,圈住她脚腕的手静静地没有动,然后突然抽离。宋晋已经起身,那只手垂在身后,轻声道?:“郡主,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的。”
月下赶忙点头。
宋晋已经取回了自己的灯笼,这次他把灯笼放得很低,他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
护送月下出了这段小路。前头就是灯火繁华,人声热闹。
宋晋转头,温声道?:“前边即将开宴,臣先告辞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欠身一礼,离开前他突然看着月下,半隐在黑暗中的目光漆黑、深邃。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心?头蓦地又是一跳。
就听宋晋问她:“郡主,脚踝,还疼吗?”
月下只觉脚踝处再次腾起热意,连带着耳根处都微微发热。她结巴了:“不、不疼了好?像不疼了它、它好?了。”
明?明?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可月下就是觉得似乎有淡淡的笑意在对方眼中浮动。
她再次咬唇,胡乱转开话题道?:“大人怎知我?和洛洛在那边?”
宋晋温和的声音:“听人说看见郡主往那个方向?去了。”
月下忙哦了一声。
宋晋再次看了她一眼,一礼,这才转身朝着前方大步而去,很快步入了来往喧嚷的人群中。明?明?那么多人,月下却觉得他们家?的宋大人行在其间?仿佛带着光芒,同?周围那么多人都不一样。
直到再也看不见,月下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笑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该装瘸呀?”
一听出郡主心?情松快了,小洛子也跟着笑。
想?到什么,正含笑的月下突然不笑了,她看向?小洛子:“听人说,你说宋大人听谁说的?”
两人都一下子想?到了沈凌霜。
小洛子不确定道?:“大约是遇到沈姑娘了吧?”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问小洛子:“你说,宋大人和沈姑娘会说些什么?”不等?小洛子回答,她又轻轻哼了一声:“沈姑娘读过那么多书,宋大人肯定能跟人家?谈论诗词歌赋肯定谈得很高兴”
小洛子:“郡主啊,您怎么肯定的?”他怎么不这么肯定呢。
月下咬了咬唇:“肯定的呀。”
前生她就在宫宴上,见过宋晋和沈家?姑娘说话,他还笑呢。说起来,前生的宋大人非常不爱笑,所?以月下对那日远远看到的一笑,印象非常深刻。
*
月下主仆两人一现身,身边很快就聚拢了一群人。
往宫里?替月下送东西的翠珏和璎珞这时候也回来了,两人一到园子很快就找到月下了。都不用?问,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他们郡主在的地方。
璎珞始终记挂着今晚的评比,见郡主带人顺着展览女眷书法的长案正一幅幅看过去。璎珞不急着到郡主身边,先拉着翠珏跟着人流一幅幅看过去,越看脸色越不好?。
一旁翠珏拉了拉她,在她耳边嘱咐:“这么多人,有什么事儿别挂脸上。”
璎珞赶紧恢复脸上表情,恢复了半天?也就弄出个面?无表情,她实在笑不出来。
翠珏没意识到自己也微微蹙着眉,这时候还对璎珞道?:“咱们懂什么,咱们觉得好?的未必就好?,说不定”说不定郡主的字,就是好?的呢。
璎珞面?无表情回:“都是封了姓名的。”意思是没人会因为是郡主的字就多投一票。
翠珏:“至少,至少郡主的字能得宋大人一票吧”旁人没机会见郡主的字,宋大人肯定能认出郡主的字。
璎珞看了翠珏一眼:“人人都看着宋大人把票投给谁,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只得了一票的是郡主的字”
说着她朝长案上努了努嘴,“你觉得到时候好?看吗?”所?以,宋大人应该也不会那样投票。
璎珞知道?郡主的字跟旁人差距不小,可她是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这些贵女们这是为了今日能赢,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啊!
璎珞不由嘟囔了一句:“至于嘛,一个个的这是多想?赢啊,没赢过啊”
翠珏挣扎着道?:“也不一定吧,毕竟咱们不懂这些。”
璎珞木木看她一眼:“咱们是不懂,但这还需要懂吗”
那他们郡主的字就没好?到需要懂,才能跟这些精心?选出来的字分好?坏
“不行!我?不能看着郡主丢人!”璎珞一咬牙。她是知道?这段日子月下练字多努力的。他们郡主统共就拼尽全力做了这么一件事,要还是这么个结果,郡主怎么受得住呢!
不待翠珏说话,璎珞已经灵活地一幅幅看过去,她想?把郡主的那一幅取走,决不能让人比较来比较去,还评头论足。
哪知道?她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郡主精心?准备的那幅字。
璎珞皱着眉头着急的时候,翠珏终于跟过来了,一把拉起她,“郡主已经往亭子中去了!你还不跟我?赶紧过去!”
两人一进亭子,就看到安静托腮坐着的月下。
璎珞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轻轻走上前,先看了看月下面?前的茶碗,是满的。
“回来了,外祖母在做什么?”
问过太后娘娘都好?,月下又托着腮开始发呆了。
璎珞朝小洛子挤眉弄眼,想?问她郡主的字怎么回事。为了这么一幅字,郡主可是准备了好?久的。好?不容易写成了一幅自己满意的,一天?拿出来看好?几次,光问她“好?不好?”都问了好?几次。
还还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不是不学无术了”“我?也学的,也能学的很好?”“你说,我?会不会一鸣惊人呀”
小洛子也各种?使眼色,又是比划又是挤眼。
璎珞就看懂了一个:让她闭嘴。
可她着急啊。
“你是不是找这个?”
璎珞一怔,立即收回了死盯着小洛子的视线,慢慢转头看向?郡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郡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就已经在看着她了。
“郡主,我?——”
璎珞的话一停,她看到了那幅郡主认真准备了很久的字,一直被郡主当宝贝一样对待的字,这会儿皱皱巴巴摊开在白石桌上。
她见郡主低了头,正用?手仔细展平它。
月下轻声道?:“是我?不小心?,弄皱了,就没有交上去”
璎珞忙道?:“明?年,明?年奴婢一定仔细帮郡主保存,明?年——”璎珞声音一哽,此时郡主的模样让她心?疼得厉害。
月下抬头看着璎珞,轻声问她:“你说,我?还能练好?字吗?”
璎珞还没回答,远处就传来了一片喧嚣声。是魁首评选出来了。
相比其他诸如女工品类的评选,历年沧浪园最受关注的评选就是书法。大周本就重视书法,认为字最能体?现一个人的风骨。
月下都不用?起身,就能听到下头那些热闹的声音,是沈家?姑娘夺了魁首。
“太子亲点,宋大人亲书评语以赠!”
“太子殿下还说,沈姑娘书法有宋大人风骨呢!”
滔滔不绝的声音。
有想?跟郡主套近乎的贵妇们,知道?郡主对今夜的书法评选感兴趣,这时候已带着最详尽的消息涌到了郡主亭前。
前来巴结的人本来还想?说,太子殿下当众问宋大人是否有指点过沈姑娘的字,想?到眼前郡主毕竟与宋大人是夫妻,赶忙刹住了后头的话。
月下只觉得这个夜晚一下子吵死了,所?有人都在说“魁首”“宋大人”“沈姑娘”。
好?吵。吵得她头疼。
“璎珞,我?想?回家?。”
一片繁华热闹中,她抓着璎珞的手对她说。
第 79 章
男子的宴席设在沧浪园前头。年轻的臣子、世家公子, 是今日男子宴席的主要宾客。一片富贵风流中,最显眼的当然是上首的太子殿下。
谁也没想到今年?沧浪园夜宴,太子殿下会经手。更没想到今夜的夜宴,太子殿下竟然?会亲临。
此时不管是世家公子还是寒门出身的臣子, 都羡慕得看着上首坐在太子左手边的宋大人?。知道宋大人?这半年?来越发顺风顺水, 但谁能想到已经顺到被太子殿下点名请到上头了。就是再想得开的人?, 此时看着都难免心里头酸溜溜的。
寒门出身。
二十四岁。
正三品。
明珠郡主郡马!
眼下已经入了储君的眼!
对于这位, 这半年?来连为难他的人?都少了。因为嫉妒不满各种小动作?的人?也少了,毕竟郡主护着,谁敢动弹!
再说, 这嫉妒着嫉妒着, 发现自己拍马都追不上了,也就心平气和?了,只剩下羡慕了。也因此,这半年?来,宋晋已隐隐成?了年?轻一辈的领头人?, 年?轻臣子渐渐聚拢在他身旁, 有以他马首是瞻的趋势。
坐在下头的祁青宴往上首灯火璀璨处看了一眼,喝了又一杯酒。本来坐在殿下身旁的人?该是他的, 当时秦兴下来请人?,他都已经放下酒杯了, 谁知道秦兴居然?冲着宋晋过去了!
想到这里祁青宴又喝了一杯,看向身旁侍从,不耐烦道:“倒酒!”
上首座席处,跟在宋晋身旁的时安却?紧张得后背冷汗几次冒出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明明看起来一切都很好,殿下不仅把大人?席位移到这里, 还几次主动跟大人?说话。甚至明明该由殿下题写评语,殿下也执意让大人?来。
可时安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说不出的紧张感和?压抑感。他暗暗宽慰自己,都是自己多心!紧张和?压抑都是正常的,毕竟这可是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谁能不紧张!对,正常的,正常的
这时候有人?来报,原来是郡主已经离开了沧浪园。
秦兴躬身笑着回道:“咱家还专门让人?问了,就怕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郡主,郡主说是不曾,就是人?多,烦”
萧淮转了转手中酒杯,对宋晋笑道:“宋大人?莫怪,她就是这个脾气。高兴了,怎么都行?,不高兴了——”
说到这里,萧淮低头笑了一声,慢慢道:“怎么哄都不依。”
时安听到这话,差点直接看向太子。好在及时意识到上面这人?是决不能直视的,他才死死按下抬头看过去的冲动。他就是觉得,殿下这话怎么时安低着头,只盯着身前?公子的袍角。
他听到自家公子淡淡的声音:“臣觉得郡主很好。”
又来了——
那种让时安心脏绷紧的安静。他总觉得,这时候太子殿下的视线就落在他们这边,时安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萧淮手中的酒杯不动了。他侧身坐在三围宝榻上,身子懒懒靠在右手边的扶手上,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如时安所猜,落在宋晋身上。
灯烛煌煌,灯下的宋晋真正的君子如玉。
萧淮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萧淮的唇角是勾着的,该是含笑的,可偏偏笑意不到眼中,让有资格能瞥见殿下面容的人?都停下了说话声。
宋晋始终安静坐着,微微垂眸。
萧淮轻哼了一声,把手中把玩的空酒杯往身前?桌案上一丢,起身懒洋洋道:“不喝了,没意思。”
秦兴立即扯开嗓门宣告殿下退席。
萧淮离开前?又转身看了宋晋一眼,伸手一指祁青宴:“青宴,你替孤,陪宋大人?多喝几杯,宴不散,不许归!这是咱们大周的能臣,孤,不能怠慢!”
座下祁青宴忙称是。
随即就是众人?跪下,俯首恭送太子殿下离席。
人?群的最前?面,宋晋同样?跪下。
跪在一旁的时安悄悄抬头看向了自家公子,宋晋的面容依然?淡淡的,是平日的温和?,看不出情绪。
*
郡主府中,月下已经沐浴更衣毕,此时正在房中坐着。
房门外,倒水回来的璎珞和?翠珏悄悄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里头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郡主。
廊下,璎珞见小洛子回来,从背后掐了小洛子一把,低声道:“你平日不是话最多?你倒是想个法子哄郡主高兴啊!”
小洛子哎了一声:“郡主今儿?就是不高兴。能不能让郡主不高兴一会儿?!”
璎珞急了:“不能!郡主身子娇弱,闷出病来怎么好呢!”说着抱怨自己道:“都怪我,当日好好的,劝郡主做什么不成?,偏偏劝郡主练字!”
三人?轻手轻脚进去,就见郡主盘腿坐在临窗的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
翠珏和?璎珞一面在一旁收拾着郡主衣裳,一面拿眼睛看小洛子,努嘴示意他说话。小洛子凑上前?,轻声道:“郡主想什么呢,能不能跟洛洛说说?”
说着他往前?凑了凑,非常认真道,“洛洛想知道。”
璎珞听到小洛子自称洛洛,第一次没翻白眼,只顾竖着耳朵听郡主愿不愿意说话。
月下收回目光,看向小洛子。迟疑了下,“我在想,沈姑娘说的“西山什么鹤”的。”
小洛子见月下愿意说话,立即高兴点头:“是说过这么一句。”
月下迟疑道:“沈家姑娘说,宋大人?其实真正喜欢的是这些”说到这里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望着小洛子:“你说她是什么意思?是说,宋大人?喜欢仙鹤吗?”
小洛子啊了声,挠头道:“郡主就在想这个啊。明儿?奴才就给郡主弄两只仙鹤来,咱们养在院子里就是了!到时候郡主问问,就知道宋大人?喜不喜欢了。”小洛子理所当然?地?回。
月下听了,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小洛子又问:“郡主要等宋大人?回吗?”
月下没说等不等,咬唇道:“我要读书!”
翠珏和?璎珞相视一眼,只能把郡主许久没看的书搬过来,最上头就是那本诗集。璎珞挑了灯,三人?静静陪着月下。
月下沉默地?翻着,一页页认真看,口中还念念有词。
三人?见郡主越翻脸色越不对,不由都跟着担心起来,却?又都不敢说话。
天?儿?越来越晚了,夜色渐渐深重了。
翠珏很想说一句“不早了,郡主睡吧”,可她没说。
突然?,月下一下子合上了书,手按着书册。
三人?齐刷刷看向月下。就见眼泪顺着月下脸颊滚了下来。
“郡主?!”
月下望着三人?抽噎道:“只剩下六十四首了。”
什么?
璎珞却?一下子明白了,忙搂着月下道:“没事的郡主,人?都是会忘事的没事的!”
月下抱着璎珞哭着道:“我好不容易记住的,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背住一百多首,后来、后来就剩下八十九首了后来、呜呜,这会儿?”月下哭得厉害,话都快说不下去了。
耳边是父亲带着讥嘲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用?功了?说出去能让夫子羞死!”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
是祁皇贵妃的声音,“这是陛下的诗?皇后娘娘不会连陛下的诗都忘了吧?”
还有谁,“别人?都记得住,怎么偏偏你记不住!”“没背本就是错,你还说谎!”“这郡主老朽不才,确实教不了”
最后汇成?了前?生?秋狩猎场宋晋的那句,“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突然?推开了璎珞,哭着下了榻。
哭着来到了西厢书案前?,哭着找她的笔墨纸砚。
慌得翠珏几人?忙点灯的点灯,铺纸的铺纸。然?后就看着他们的郡主,哭着拿起笔,哭着蘸墨,哭着开始练字。
月下哭着看着自己写出的字,脑海里浮现了沈凌霜的那幅字。她觉得,自己就是练一辈子,都写不出那样?一幅字来。
写不好的字,记不住的诗词。她不是没努力过,她不是没有!想到这里月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白白比人?家沈凌霜多活了好几年?,结果——
月下抹了一把泪,继续写下去,写下去
纸上的字越练越丑,甚至连最基本的工整好像都做不到了,一个比一个丑。隔着眼泪,月下看着——
突然?,她狠狠一摔手中的笔。
蘸满墨的毛笔哐当落在地?上,正好摔在了此时进来的人?身前?。
毛笔溅出一片墨,溅上了来人?月白色的长袍。
月下这才发现小洛子几人?都退下了,宋晋来了。
她想自己刚刚乱发脾气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宋大人?最不喜欢人?摔东西,重来一次,她还是在他面前?摔了东西。
想到宋大人?才看过沈凌霜那样?一幅博得一片赞叹的字,看到人?家知书达理的样?子。结果,转头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自己这样?,还有——,还有她铺展在案上的这笔越练越烂的字!
月下只觉又羞又恼,她死死咬着唇,心道我就是这样?了,就是脾气坏人?又蠢!
就是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就是!
我就是这样?!
这样?想着,她死死咬着唇,隔着书案和?半个厢房的距离,看着宋晋!好像此刻,眼前?人?不是宋大人?。
她等着宋大人?教训她,等着宋大人?说出那些道理,然?后——
月下咬着唇,然?后——
她也不知道然?后她要怎么做!
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反正怎么都不行?,随她娘的便吧!
这一刻月下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她,明明是自己发了脾气,是自己没了理,她却?带着挑衅倔强地?望着前?面的人?。
竖起一身的刺儿?,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前?头的人?拼了!
宋晋却?没说话,好像压根没看到自己袍上那么显眼的一块墨迹一样?。他弯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轻为她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月下看到宋晋弯腰,透过月白色袍服,她好似看到了他始终挺直的脊梁。
可偏偏,却?在以她为代表的皇权面前?,一次次弯下去,弯下去。
一次次,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眼泪又涌了出来,月下的心疼得厉害。她转过桌案,跑到了宋晋身边,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毛笔!
“我不要你捡!宋大人?,我不要你捡!不要你捡!”
月下哭得厉害。
这下子毛笔上的墨染脏了宋晋白皙的手。
月下拿起自己的袖子使劲儿?擦着宋晋的手,使劲儿?擦!嘴里还是一遍遍哭道:“我不要你捡!”
宋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肩膀轻颤的女孩,徒劳得要把他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宋晋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垂眸看着她:“告诉臣,怎么了?”
又轻又温柔,只看着她一个人?。
月下突然?崩溃大哭,呜呜哭道:“我写不好,呜呜呜怎么都写不好,越练越差”她冲宋晋抬起手比着,“就剩下六十四首,六十四越努力越退步呜呜呜不努力的时候,至少不知道自己真的笨诗也不明白,书也看不懂呜呜呜,一看书就困,一会儿?就困,刚睡醒就困”
哭得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忍不住边哭边咳。
宋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这样?没事的”
“郡主,没事的”
一声又一声。
仿佛有无尽的耐心,无尽的温柔。
在一声声轻哄中,月下的哭声渐渐小了。胸腔中无数的情绪好似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她哭到发颤的肩慢慢平息了,只剩下不时一声抽噎,轻轻地?,孩子一样?地?。
隔着轻薄的罗衫,她感觉到了宋晋落在她肩头的手,温热的气息,具有能够抚平一切的力量。
他洗了帕子,拧干。
湿润柔软的帕子轻轻落在她挂满眼泪的脸上。
月下就这样?睁开泪朦朦的眼睛看着他。
宋晋轻轻为她擦了脸上泪,很小心很小心地?替她擦了眼角。
月下睁着大眼睛看他。
宋晋握着帕子的手一紧,有一瞬间他顿住。
然?后移开了帕,转开了视线,轻声道:“郡主,好了。”
“不哭了,好不好?”
她抽噎了一声,说:“好。”
月下的目光笼着水汽。月下的目光乖巧,干净,迷茫。她看着他。
宋晋偏头看月下投在墙上的影子,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他低声道:“郡主,能不能别——”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在等,等他的话。她会很乖,会听话。
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
“能不能别这样?伤心了。”
许久,宋晋低声道。
烛火轻轻晃,有初秋的风吹入。
吹动烛火,吹动宋大人?染了墨痕的袍角,吹动了月下身上的轻罗衫。
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轻轻晃。
第 80 章
“好了, 没事的。”
叹息般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柔。
月下身上那些炸开的尖刺齐刷刷软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毫不设防的女孩子在原地。
这一瞬间,她是十七岁歇息底里要和离后突然安静的郡主,是二十二岁被困在坤宁宫走到穷途末路的皇后, 是七岁那个永远不肯离开的月下。
她好像始终都在等?人?, 跟她说一句, “好了, 没事的”。
不要怪她。
不要怪她。
于是,这一瞬间慕月下被彻底解除了一切铠甲,只?剩下她最初的模样。
毫无设防, 无辜, 而又无措。从未学会如何靠着这个笨拙的自己,在这个充满精明人?的世?界,真正地游刃有余。
只?能横冲直撞。
这个世?界从来喧嚣龌龊,充满了人?。她在一片喧嚣中一次次大喊大叫,可是她从不曾改变, 永远清白, 干净,犹如初生?。
只?是, 她自己都不知道。
烛火照亮了她看过来的脸,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的眼?睛, 在卸除一切防御后,就这样茫然地看向宋晋。
“郡主,好些了?”
月下愣愣地,点了点头。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看清了宋晋此时所有的温柔。
月下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垂下的视线落在宋晋月白色的袍角上, 上头有一抹墨渍,“大人?,对不起”
宋晋:“为了什么?”
月下咬唇:“我、我乱发?脾气?。”
她听到宋晋轻轻一笑,“郡主只?是有脾气?。”
月下抬头看他?。
宋晋望着她,轻声道:“不是乱发?脾气?。郡主,人?人?都有脾气?,郡主也只?是有自己的脾气?。”
月下微微一怔。从未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她喃喃道:“可我不讲理”她想今晚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小?气?,自己写不好字,拿不到表扬,看人?家?写得好就眼?红,还乱发?脾气?
宋晋凝视月下,“不是这样的。”
月下再次怔愣,望着他?。
“人?难过的时候,都可以稍稍地不那么讲理一下。”宋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凤眼?看着她,温声道:“郡主,哪有要求一个难过的人?还必须时时刻刻讲道理的呢?这才是不讲理。”
月下眨了眨眼?,“是这样?”
宋晋点头:“当然是这样。所以,不用道歉,郡主什么都没做错。”
月下怔怔看着他?。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慢慢道:“郡主,你是我见过的,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完他?笑了一下,“好了,郡主的疑惑解决了。现在请郡主解决臣的疑问了。”
“什么?”月下歪头看他?。
哭过的眼?睛如同洗过一样,长长的睫毛还带着水汽。雪白的面,微启的红唇,还带着方才咬过的痕迹。
“郡主,为什么这么难过?”
宋晋的声音微微发?紧。
月下想了想,低声道:“我写不好字。”
好一会儿,房间里静悄悄的。
月下抬头,见宋晋垂眸。
似感觉到月下看过来的视线,宋晋抬眸,轻声道:“原来是为了字”
月下再次咬了唇,下了决心,拿过了自己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参赛作品,递到了宋晋面前。她紧张地盯着他?。
宋晋一看,就知道月下是下了功夫的。
每一个字。
宋晋真诚道:“郡主已经能写出这样认真的字了,怎么还难过?”
月下从宋大人?脸上眼?中没有看出一丝敷衍,他?真的认为她好哎!她心头顿时一亮,只?语气?还显得颓丧:“我写得不好”
“谁说的?你写得很?好,将来还会更?好。”宋晋轻轻展了展字纸,对月下道:“郡主,臣从你的字上能看出这一点。”
月下心里一下子更?高兴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她使劲抿了抿,垂下的手不自觉绞着腰间的翠带,嘟囔道:“大人?哄我,大人?写了话夸、夸旁人?,我看见了”
宋晋的目光从月下的手到她此时微微转开的脸上。他?没有说别的,直接来到了书案前,提笔蘸墨,一气?呵成,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放下了笔。他?拿起纸来,轻轻吹了吹,来到月下面前。
“给。”
月下望他?。
“臣颁的魁首。”
说到这里宋晋对月下一笑,“旁人?也就得臣一句话的赞,郡主得了臣满满一张纸的赞。”
说着往月下身前一送。
月下怔怔接过。
前生?,人?都说宋大人?一字千金。既是说宋大人?的话,一字千金,千金不易。也是说宋大人?的字,真正的一字千金。
一字千金的宋大人?送了她满满一纸的夸赞。月下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她再次抿了抿唇,往下压住她的唇角。
她听到宋晋轻笑一声,道:“郡主,在臣这里,你是魁首。”
说着宋晋看她,“郡主有没有高兴一些?”
月下高兴极了。早已破涕为笑,再是拼命压着唇角,也压不住了。心里好似有一朵朵花,在一个接一个“噗嗤”“噗嗤”地开。
她收起自己的魁首奖状,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多看了一眼?,她的!宋大人?专门颁给她的,旁人?都没有!
宋晋见月下样子,不由也低低笑了。
月下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得到魁首的开心,反而噘嘴道:“是假的”
宋晋笑看她道:“就那么想要那个园子里的?来,我教?你。很?多事,假着假着,就真了。”说到后来,宋晋的语气?罕见地坚定。
“可是,我笨,学不好”
宋晋又笑了,靠近垂头看她。
墙壁上,宋晋高大的身影完全笼住了月下。
“郡主,你夫君是大周字最好的人?。教?得好你。”
月下抬头,正对上宋晋看过来的眉眼?。
她的心蓦地一停。
两人?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宋晋轻轻启唇,看着她仰起的脸,轻声道:“不信?”
月下只?觉得耳边一切声音好似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变得无比清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一直到身前人?转身去笔架上为她挑笔,月下才再次清醒。
她忍不住轻轻抬手,左胸口刚才几乎完全忘了跳动,此时,在剧烈跳着。
跳得月下惶恐,无措。
宋晋已经把笔递到了她手中,月下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的书案前。她只?能听到身后宋晋的声音,“郡主写,臣教?。”
月下握着笔的手几乎控制不住轻轻颤,落下的第一笔就带出了抖。就在月下狠狠咬住唇,要拼命控制手中的笔,控制笔下的字的时候,一双大手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那一刻,月下再次感觉到了那一瞬间不会跳动的心脏。
身后的人?却好似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微微躬身,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出了她的第一个字:晋。
她听到身后人?带着轻笑的声音:“郡主把臣的名,写得这样好。”
月下觉得靠近宋晋那一侧的后脖颈处有细小?的战栗。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看到了烛光下宋晋微微低垂的脸庞。
见她看过来,宋晋抬起眼?皮,看向她。
瞬间,月下感觉到了左腔中心脏骤然一静,然后砰砰跳动。
月下的长睫无助地轻轻颤动。
“砰”一声响。
月下一颤。
宋晋的手落在她肩头,“别怕,是风。”
随之就听到院中有人?声:“起风了!”“好一阵大风!”
宋晋已经离开月下身后,探身去关?那扇被风吹动的窗。
好一阵大风,吹得院中的梧桐哗啦啦乱响,吹得好几处窗棂开开合合。月下听到小?洛子的声音,璎珞的声音,翠珏的声音。
一片声音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颗跳动的心的声音:
她她喜欢大人?。
想要大人?永远,永远看向她,只?看向她。
瞬间,一切清晰。
月下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关?好这边的窗,重新回到书案前。
月下看着他?,问:“大人?,是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
“当然。之前郡主怎么练习都写不好,不是郡主的问题,是所有技艺的练习都如此。总有一个阶段,越努力反而看起来越坏,谓之瓶颈。一旦突破,就有无限可能。”
月下握着笔,看着纸上那个“晋”字,幽幽道:“一旦突破,就会有无限可能吗?”
那,一生?中正廉洁、克己寡欲的宋大人?有一天也会喜欢一位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吗?
宋晋道:“自然会。”
精巧的宫灯映出了月下那张精致的脸,她用笔杆抵着自己的右颊,歪头看着宋晋继续问他?:“就像大人?说的,假的,会变成真的?”
宋晋顿了顿,轻笑了一声,“只?要郡主想。”
“我想,就可以?”
“对,只?要郡主想。”
小?洛子几人?安顿了各处门窗,这时候雨点子已经下来了。
璎珞赶忙躲进廊下,哎呦道:“牛郎织女又哭开了!”
翠珏已经进了屋子,笑了一声:“一场秋雨一场寒,该把秋装都取出来了。”
雨大了,夜深了。
翠珏提醒道:“郡主,今儿就到这儿吧。大人?还要沐浴换衣裳呢。”
月下立即点头。她看着宋晋出了房门。
她安静地随着翠珏重新洗了手,喝了温水,进了拔步床。
翠色的帐子已经换了下来,换上了秋香色,缀着合欢花纹。
此时宋晋离开,月下越发?明白了自己的心。一旁翠珏已经展开了她的薄被,月下躺倒,压住了被子,她偏头,柔软的脸擦过锦缎被面的花纹。
前方秋香色罗帐轻轻动。
月下突然觉得面孔微微发?热,她不由转过了身,伸直了胳膊,把发?热的面孔埋在身下柔软的被中。
低声呢喃:
“是你说的,只?要我想。”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