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宋晋,见过郡主。”
有人说宋荆州其人其声,皎皎如天上月。最初,月下只以为这是赞宋晋温和郎朗,后来她才隐隐意识到,宋晋除了月之皎皎,还有月的清冷。
那抹漫不经心的冷淡就藏在他温和的笑容后。
她曾问过宋晋。
“大人,为何一再助本宫?”
“助?不,臣只是在做正确的事,尽臣子的本分。”
.....
此时重来,隔着一场大火,两世时光,月下再次听到这道声音。往事纷繁,席卷而来,让月下按着车帘的手越发用力。
紫禁城的汉白玉道上,宋晋走得踉跄,几欲跌倒。大雨瓢泼,可让帝王震怒的人,甚至不能有一把伞。
“臣领旨意,谢恩。”
于滔滔过往中月下听到他的额头叩在奉天殿金砖地面上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臣请往北地抗敌。”
“东南动乱,有臣之过,臣请平乱抗倭!”
“王朝嗣统不可乱,臣请陛下三思。”
“臣言语无状,臣请罪。”
“.....臣,请罪。”
“.....臣请罪。”
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一面,猎场,秋风,残阳如血。
宋晋的唇角带血,一双手因为从马上摔下也是鲜血淋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您,没有什么对不起臣的。”
火光滔滔。
月下死死捂着车帘的手抖得厉害,冷得厉害:宋大人,不知前生的你,可原谅月下了。她只是,很多事真的不懂,她只是真的没有那么能干.....
月下的手死死捂住车帘,临到这时,骄傲一生的慕月下才知愧对一人,原是这般滋味。她轻轻闭了闭眼,轻颤的唇角带了苦涩。也许真的要承认,她曾经,真的——自私得要命。在一心摆脱这个婚姻的过程中,连一次都没有想过同样被困其中的宋晋,是否难堪,是否无奈。
马车外,最后一抹夕阳擦过宋晋犹如玉雕一样安静的侧脸,落在郡主府前干净的青石地面上。
石青色的袍服,越发衬出垂首行礼人那张玉一样的脸,真正的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这个才开始没多久的夏天,在这一刻,好似都变得安静了。
是哪里的鸟啾啾鸣叫而过,又是何处墙角的夏虫,试探着轻鸣一声,就没了踪影。
宋晋低垂的目光看到垂下的车帘动了动,而后就彻底安静下来。
马车动了,从他身前驶过,进了一旁郡主府大门。
很快整条街道彻底安静下来,空荡荡的。
宋晋的目光安静地落在马车驶过的青石地面上,夕阳拉长了地面上那道孤零零的影子。
宋婉轻声道:“哥哥,回吧。”
顿了顿,她幽幽补充道:“郡主已被你吓跑了.....”
*
夜幕降临,郡主府高墙隔开的东西两边院子都已上灯。
郡主府西院这边除了后头那一进院子因为住着宋婉,有几个婆子丫头。前头这边院子中除了做饭洗衣的几个婆子外,清一色都是男仆。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最是跳脱好动,来了京城好几年才算跟着学了些规矩。
才吃过晚饭,负责府中规矩的管事陈叔就拎着其中两个小的念叨:
“咱们这是在京城,咱家大人是正三品,是明珠郡主府的郡马!还能饿着你们吗,能吗?!怎么还是改不了那些坏毛病!”
经过的时安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这是这两个小厮又藏肉包子了......
两个小厮老老实实低着头,他们藏的食物都交了出来,摆在面前,除了包子还有昨儿的馒头前儿的腊肉咸菜.....
时安上前,替两个小厮说了两句好话。没办法,这两人都是当年南方饥荒活下来的孩子,虽然从跟着宋晋以来再没挨过饿,但是这留食物的毛病却是改不过来了。
陈叔看到时安,摆摆手让这两小厮走了,却抓着时安倒起了苦水。
“不是我非要说他们,是给人知道真不好看.....京城里的人一个个眼睛本就都长在额头上,就是没事还要挑剔人,这要给人知道算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几个倭乱活下来的孩子都把规矩学好了,偏偏这两个家伙,你说说又不短他们的吃喝,天天藏包子.....不过除了这点,别的可算没白费我这些年的心血,这些孩子规矩是个顶个的好.....”
倒苦水归倒苦水,陈叔对自己调教人的本事还是很自豪的。看看如今府中下人,个个人模人样,走出去跟那些高门大户里的比也不差什么。
只是陈叔时刻向高墙东边院子看齐,决不能让郡主府的管事看不起他们这边的下人。
正说着话,陈叔就见黑暗处窜出一个小子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陈叔先吓了一跳,等认出来就是其中一个藏包子的小厮,他一叠声哎哎哎喊住,“谁教你在府里这么跑的!什么事儿你过来说,只要不是北边蒙鞑子打过来了这样要命的事儿,我先说好这次谁劝我都不饶你了!”
黑暗处的小厮赶紧按规矩不跑不跳,好好走,可他每一步都透着着急!
陈叔深深吸了一口气:屁大点事儿就把规矩体统忘了.....他就不信后头能有什么要命的事儿!
“你说,你说完我保证打你!”
过来的小厮声音都激动得分叉了:“是郡、郡主!郡主来了!”
正在找趁手的家伙用来打人屁股的陈叔冷笑:“哼,谁来了你都完了.....”这才反应过来:“啥?谁来了?”
声音很没规矩的劈叉了。
这小厮呼呼喘着气,一双眼睛贼亮:“郡主!咱们郡主,明珠郡主!”说着手还往东边高墙一指。
最有规矩的陈叔慌了:郡主来了,怎么都没人跟他说一声!啊?郡主来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用他这个管事的知道了?他得安排人,提点规矩,准备.....
不是,等等!
陈叔看着前面院子一片安静,门房那边更是连动静都没有,狐疑道:“郡主从哪儿来了?”
旁边时安也才反应过来“郡主来了”什么意思,一双同样发亮的眼睛盯住了小厮。
小厮就觉得两束贼亮贼亮的光线射在自己身上,让他有种晃眼的错觉。
这小厮终于压下了噗噗乱跳的小心脏,兴奋道:“从后头那个门,走的夹道,直接往咱们家姑娘翠竹轩去了!”
时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看准了?”
小厮点头:“看得真真的!一个蓝袍子的小太监挑着灯笼,郡主.....郡主可好看了.....小太监说话那样的,他喊郡主,我听到了!”
时安一秒也不能耽搁,拔腿就往自家大人书房跑。
小厮怯生生对陈叔道:“叔,你看时安哥哥跑得多快!”多没规矩呀.....
却见一向最有规矩的陈叔正满地打转,这时候一停道:“天大的事儿,还规矩.....”
陈叔原地转了两圈,发现郡主这样悄悄过来,好像并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们悄悄地假装一无所知,就是最好的规矩。
想明白以后喜滋滋的陈叔一巴掌拍在这小厮肩上,正要夸他两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条夹道如此偏僻,你去那儿干什么?”
沉浸在“我看见郡主了”的兴奋情绪中的小厮一愣,傻乎乎看着陈叔,结巴了。
他去那边,就是埋个坛子.....
至于坛子里装的腊肉和咸菜,他觉得陈叔大约并不想知道.....吧.....
*
半个时辰之前,翠竹轩。
宋婉正跟雨落和云霏讨论:关于借书这件事,到底该等着郡主的人给她送过来,还是她索性直接上门。
决定了直接送帖子上门的宋婉,帖子都写好了,云霏拿着都要出门了,她又给拦下了。宋婉抽走帖子道:“不行不行,这么急,郡主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要不明天?”说着又想到什么:“明天是不是也显得太急了?”会不会显得她没啥事,还没啥朋友,光惦记着郡主这里呀.....
宋婉捏着帖子琢磨。
雨落不明白地问:“可是姑娘,《诗义》这本书咱们自己就有呀?”
宋婉立即盯住雨落:“我不是吩咐你藏好?”说着宋婉往前抓住了雨落的手,“你藏好没有?”
“藏好倒是藏好了,只是奴婢不明白,这本书小姐不光有,这两年都不看了.....”
宋婉还在关心:“你跟我说,你藏哪儿了?”
确定了确实藏得非常好,郡主府的人怎么都不可能碰巧发现,宋婉才放心。她身子略略一松:“你只要藏好了,我不就没有了。”
雨落眼睛忽闪着:.....她与她们姑娘之间必有一个人疯了.....
云霏小声跟雨落解释道,“重要的不是《诗义》,而是借书这件事.....”
有借就有还,一来一回就是两次来往。“再说,借了郡主的书,咱们姑娘除了还书是不是还得送点别的谢谢郡主,郡主是不是还得回点别的当做回礼.....”
雨落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云霏点了点头:“所以,想跟一个人要好,就借书!”
雨落:“那要是不识字呢?”
云霏:“笨,你借鞋样子呀!”
雨落懂了。
听到外头似有动静,雨落忙出去看。她还没到门口,就听院子里的嬷嬷跟被砸了脚一样一嗓子喊开了:
“郡.....主来了!”
骤然拔高的声音又骤然低了下去,显然是来人不愿声张,制止了嬷嬷的通报。
雨落眼尖,已借着远处烛光看清了来人。
她不相信一样伸头,垂下的青萝叶子扫到了她的眼!雨落一边揉眼,一边撒腿就往回跑,一口气转过屏风进了内室,叉着腰大口喘着气道:“.....姑娘,来、来了.....《诗义》.....”
宋婉还在琢磨自己这个书到底该如何优雅地去借,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见雨落这样子,她道:“你别急,等等我,我再略一琢磨.....”
雨落急啊:“灵了.....来了,郡、郡主!”
宋婉一个激灵:“谁?哪儿?”
就听门口处一声笑:
“我,这儿。”
随着话音,轻纱屏风上映出一个轻袅身影,接着就是一张明艳的笑脸。
房内主仆三人只觉整个房间瞬间生光,不敢置信。
宋婉愣愣看过去,又愣愣看向雨落。
雨落终于捋顺了舌头,能好好回话了:
“姑娘,郡主来了!”
宋婉:......
她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