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不要过来啊!

    陈说没管他们的眉目官司, 他已经把电台摆好了,踩踏式发电机也装上了。他们不管别人怎么看,静静等着约定的时间到了之后, 陈说坐上去踩, 郑会则负责发报, 这就是他们这趟来的目的了。

    人力传讯多少有风险, 李世民一大家子都在洛阳长安,冒险不得, 用上这个就安全了。

    就是别说翟让他们一群人了, 连离开一段时间的郭通与杨功都不知道这是个啥, 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好像装神弄鬼的在折腾。

    陈会先发了消息回去:“已至, 无事。”

    那边李世民一直派人守着电台,得了消息立刻去通知他。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使用,尽管有在刘彻那的经验, 还是有点不放心, 怕联系不上, 还得去查看原因。

    一得了来报, 他激动得拍案而起, 立刻叫上房玄龄和杜如晦回庄子。

    “我有个宝贝给你们看!”

    杜如晦骑在马上笑出了声:“二郎又有什么宝贝?还是那地方产的?”

    “是我让人带去了那里,今天总算有消息回来了。”

    还在外面,李世民没细说,一出城就打马飞驰, 进庄去了他的秘密基地。这是窦夫人知道而李渊不知道的地方, 他收的学生们也不是个个都能来,只他挑出来认为可靠的人才会进来做事。

    不过外面上, 也就是林中辟出一块地,建了几进宅院而已。房玄龄与杜如晦进了屋, 只见一人踩着个奇怪的装置,另一个坐在桌前戴着耳罩,又一人像是没什么事,只是守在旁边罢了。

    李世民入内示意房杜一起坐下,看了那边发来的消息,以及负责收发报的王慎发过去表明已收到的消息,道:“告诉那边,我已收报。以后保持联络。”

    房玄龄和杜如晦并没有看到收报的过程,但已经回过味来,吃惊得一个俯案前探,一个直接站了起来过去猛瞧。

    瓦岗寨那边众人更是直接围过去,几个脑袋凑到电台上,郑会不得不摘下耳机两手外往挥:“都让一让,让一让。”

    单雄信不能相信有这种事,大声质疑:“你们串通起来哄我们的吧?”

    魏道士更是积极出谋划策:“挑一句诗,让那边回下句——不,这能造假。还是说说瓦岗的现状,让那边讲下一步计划。”

    翟让一击掌,“对!”他凭一身蛮力挤开旁人,让郑会发报,“你问一问你家郎君,现在我找的商贩被盯上了,不敢再来,下面怎么办?”

    李世民那边收到电报,译出来读完,递给了房玄龄,理直气壮地问:“玄龄,克明,你们看呢?”

    两人等不及传看了,头靠头的看完,杜克明率先道:“既然已经被发现是瓦岗产的,那要先打掉东郡想伸手的人。瓦岗要做好战备了。”

    房玄龄接着道:“若是战败一切休提,若是东郡对他们无可奈何,那就派出人去,与想做这生意的人搭上关系。”

    李世民想了想,恍然大悟,“你们是说东郡官吏也想分润,抢不过就会来谈?”

    “正是如此。”

    李世民让人卖镜子,其实也想过风险。他自己就是贵族,知道洛阳城里真正贵族的心态,有胡商这个借口的话,至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不会特意去追查镜子的来历。真正会去关注并追查的,应该就是东郡的官吏和豪族了。

    毕竟行商总有痕迹,当地人留心的话,是会发现不对的。

    但他们为了利润,反而不会宣扬出去,甚至会帮着遮掩,然后自己设法吃下去这块肉。至于围剿,瓦岗寨本来就是起义军,这不是问题。

    不过他没想到后面一层,到底还是房杜二人更理解这些官吏和地方豪强的心态。这么肥的肉不吃不行,但硬吃吃不下,那怎么办?

    那可以谈嘛。

    你们瓦岗寨有这样的生财利器,还做个屁的贼,劫个屁的道,用贼军的名义拥军自重把工艺保护起来挺好的,大家合伙做生意,和和气气一起发财不好吗?

    嗯……李世民深以为然,于是给那边发报,将房杜二人的推断和建议一一说明。

    “真……真的能发消息啊?”

    “神了,这郎君是天上星宿下凡吗?”

    郭通自豪地道:“我家阿郎自是不凡,我也觉得他是天上星宿下凡。”

    魏道士研究了半天没看出破绽,听他们在那里吹,心里暗道:“星宿?再吹下去就成紫薇帝星了,信你们才怪。”

    可确实看不出来破绽,如果是装模作样在这收消息的人自己给的建议,假装是对方发过来再“破译”的,那也不简单了。这小伙子嘴上还没毛呢,能当场分析并建议。手下有这样的人才还只是做个跑腿的,那可能真的是紫薇帝星下凡吧。

    陈说已经踩不动了,杨功正要换他下来,徐世勣兴致勃勃地拉过他自己坐了上去:“我来。为什么要踩这个才能行,是我们使劲还能替了仙人的法力?”

    “这是电。”陈说微微喘着气说,“一时说不清,我都没太懂,只听阿郎提了两句。”

    这倒不奇怪,仙人引电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们这么踩踩也能引电。众人生起敬畏之心,个个跃跃欲试。

    那边已经说起整军备战的事了。

    李世民这回不用房杜二人出谋划策,打仗的事就应该他来。

    他后世已经去过不少地方勘测地形并买了很多地图。回来后又结合现在的地理,特别是瓦岗附近,上次回来后重新绘制过地图。郑会他们带去一份,两边将地图铺开,李世民一一分析官军可能的布置和进攻路线,而瓦岗又应该如何应对。

    他自己在历史上或许更擅长骑兵突击和大军团对战。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历史上的他了!

    他是李·天命之子·吸收数千年军事理论·世民。

    对于瓦岗寨这种刚形成规模的农民起义军来说,站住脚之后,首先要建立纪律性。这一点他特别交待过翟让,并让郭通负责。在充足的钱财支持下,这方面还可以,至少不是原本的乌合之众了。

    而在战术上,正面与官军对战不利,应以伏击和游击为主。将官军杀散之后再分头歼灭,等盔甲兵器都提升之后,再锻炼正面作战的能力。

    李世民不太确定瓦岗军现在的纪律性,他自己不在,不敢遥控指挥打游击,所以建议他们伏击,并圈出了几个地点。

    众将顺着电报传来的消息慢慢在地图上圈画,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听着听着渐渐安静下来,互相以眼神示意。

    单雄信跟刘黑闼眨眼,意思是:“怪不得翟老大愿意听他的。”

    刘黑闼也眨了眨眼,意思是:“要不我们也听他的?”

    他们脑补的是朝中老谋深算的谋反者,有人猜到了杨素之子杨玄感身上,只有翟让想到李世民的年纪,心想莫非真的是星宿下凡?

    魏老道冷眼旁观,看电报来来回回,那边说了很多备战的事。他一个贫寒文人,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纵横术,军事还真不太懂,只能说瞧着像那么回事。

    军事说完,陈说向众人拱手道:“阿郎派我们前来还有一事。若是瓦岗军中有携妻小逃来的士卒,与其让孩子小小年纪就拿着刀枪在军中搏命,不如让他们学点本事。郭通,杨功留在这里可以教他们。”

    这不是大事,翟让一口答应下来。很多百姓逃来确实带了家小,太小的孩子只能找不能上阵的妇孺老人照看,十几岁的少年也确实已经入了军中。这样小小的少年让翟让看了也觉得心痛,现在他不缺人也不缺钱,把他们撤出来学习不算什么。

    正事算是说完了,郭通忽然看了眼魏道士,嘴角一勾,向他友善而热情地笑了一笑。魏道士不知怎地,身上一寒。

    另一边,李世民等了一会,那边没再有消息,正要问一句是否通话结束,电报又响了起来。

    等了一会电报员,递过来的纸上署名是翟让,道是之前郭通要个会炼丹的道士,他叫一个根本不会炼丹的道士骗了,白养了许久。不过郭通说这人有才,要送到他身边来,问他要不要。

    看得出来,翟让因为被骗了,面子上有点下不去,明里暗里强调这人是骗子不可信。不过李世民能把郭通派出去,自然相信他的忠诚与能力,于是发报回去,让郑会他们把人带回来。

    房玄龄不太放心地问:“此人是被劫去瓦岗的,并不甘愿,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合适吗?”

    李世民笑道:“郭大郎虽年少,却是个谨慎人。他能说此人有才,必是与之交谈。除了判断其才华,定也看出他对朝廷有不满。他未必愿意臣服瓦岗,但未必不愿意臣服于我,更不至于告密。再说,等人来了,实不行将他拘在庄上就是了。他日真起事的时候,难道他还要不从吗?”

    他托着下巴,想到了李靖。

    李靖现在应该是驾部员外郎吧,李世民没特意去打听过。他现在可没资本招揽李靖。年纪差得也太多,没有主从关系的时候,李靖看他估计跟看小孩一样,连聊军法都找不到由头。

    这人“将来”看出来阿耶想造反,还特意跑去江都告密呢。幸好堵在长安没去成,不然江都兵变说不定莫名其妙就跟杨广一起死了。而像这样到隋末气数将近的时候还忠于皇帝的人,天下大乱后还不是只能投唐了。

    要是郭通给他捡到什么历史上没有出头的人才,他把人留下来慢慢谈,就不信会那么死倔,就是不跟从他。大不了……大不了立国之后再用。

    哎都忘了问姓名了,李世民刚想起来,那边传过来询问是否结束通话。他也就罢了。要是不知名的问了也不晓得,要是他“命中注定的功臣”,就当是惊喜嘛。

    反正不可能是李靖的,他想。

    瓦岗那边整军备战,陈说与郑会留了一段时间,教他们收发电报和破译,然后果然官军来围剿,他们一时不方便行走,直等到瓦岗军击退了两次官军,有据说是普通商贩的人寻来商谈买水银镜的事,他们才秘密回转。

    回程的车上多了个人,两人轮流相陪,客气礼貌但就是不离身。

    魏道士晓得他们防自己跑,看看两人那显然是练武的身材肌肉,终于还是绝了心思,天天闷头大睡,养足精神。

    车是往洛阳去的,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个朝中重臣在栽培羽翼秘密养兵。其实……其实他也不是不可以投的。

    学纵横术的人很重视与主君的第一次见面,不管有没有理先要把人唬住,让他觉得自己很厉害。魏道士就是这么想的,不管是跑还是投,他总要保证自己安全,不能让对方觉得他没有价值又可能泄密,上来先把他砍了。

    就在这样的思虑中,马车近了洛阳,进了庄园。

    李世民今天在认真上班,没有带着两个得力干将溜号。因为瓦岗那边备战、接战、再接战,时间已经过去挺久的,现在是收马铃薯的时候了,收完马铃薯,又好开始“双抢”。平时摸鱼去商量造反的大事可以,现在误了农时不可以。

    所以魏道士一时还没见着他,听说去官中的地里了,他冷笑一声,心说果然是老奸巨滑,惯会装模作样收买人心,便将准备好的见面说辞又调整了一番——他走的不是吹捧路线,而是纵横家的传统套路,上来先要劈头一个责问恐吓,然后引对方问策。

    传统是传统,套路是套路,不妨碍好用。这样的老奸策划谋反,心里必定也是虚的,时时担心朝廷发现。如今人在洛阳,之前他留心听郭通翟让他们说话,尽管口风挺严的没透露什么消息,但至少能听出来眼下还没有兵权。那肯定怕皇帝一旦疑心就在洛阳城把他一族都一网打尽了。

    有这个心虚的底子,就是纵横家发挥三寸不烂不舌的时候了。

    魏老道充满了信心。

    这种信心在李世民请他相见时比建立起来更快的崩塌了。

    不止崩塌了,他简直破大防怀疑人生怀疑眼睛怀疑瓦岗上下串通起来就为了一起作戏耍他玩!

    这个黑小孩是哪个,他的洛阳老奸在哪啊?

    李世民最近在地头待的时间久,尽管戴了斗笠,仍然晒成了古铜色,道士见到他的崩溃神态不在意料之外,他爽朗一笑:“瞒了阁下许久,尚请见谅。在下唐国公次子李世民,不知阁下名讳?”

    他也嘀咕,这人不老啊,翟让总说老道老道的,他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就像孙思邈一样呢。

    魏老道却平静了一点,那套话术懒得对个小孩讲,只道:“唐国公既有夺天下之心,奈何不敢亲见贤才呢?”

    “先生误会了。”李世民对此并不意外,谁能看着他不以为是他阿耶在背后啊,换他他也这么想,“我父或许日后也有此心,但现在并不知情。你要见的人,就是我。”

    他笑了笑,重新介绍:“在下李世民,现为诸屯监,暗中与瓦岗寨勾连作乱,有反隋而夺天下之志。不知先生名姓,可有言于我?”

    魏老道还能有什么言语,理智说着妖孽,感情上仿佛在过家家酒,木着脸重新见礼并作自我介绍:“在下巨鹿郡人士,魏徵,字玄成。”

    “魏徵!”对面一直很淡定的少年突然声音拔高了,变声期的嗓子说起话来嘎嘎的,一拔高更难听了,“哪个魏徵!”

    神经病啊!魏徵再度产生了不信任的感觉,咬字清晰地重新说了一遍:“巨鹿郡下曲阳县人,魏徵,字玄成!”

    嬴政和刘彻的脑子里同时响起了李世民的惨叫声:“魏徵来了啊啊啊啊啊啊谁把他引来了啊啊啊啊啊!”

    他咽了口唾沫,谨慎又小心地微笑,说:“那先生可愿意留下助我?”

    魏徵默默看着他,话都不想说了。

    他不想,可以吗。

    刚刚惨叫过的李世民宣泄之后还是能保持面上平静的,看出来魏徵的不甘愿,笑道:“先生是担心我年幼,还是觉得大隋气数未尽,跟着我尽早是覆亡的结局?”

    魏徵也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平静地道:“既是觉得阁下年幼,也是见大隋尚未到那般地步。天下虽乱,但正如陈王首义而身死,眼下这些起事之人都是为王前驱。幸运者将来还能投得真主,不幸者只有身死族灭。徵虽不才,还爱惜此身,不想就这样丧命。”

    李世民回忆了下魏徵的生平。不错,他原本在武阳郡丞元宝藏帐下为官,一直要到大业十三年,元宝藏起事投了瓦岗,他才到了瓦岗军中。后来呢也算他倒霉吧,身不由己地换了几次阵营,每次不能说自愿,但也兢兢业业出谋划策。

    谈不上对隋有什么忠心,只是看出来现在还不是起事的时候。如今征辽失败,很多人还以为皇帝会休养几年呢。

    还是那句话,尽管房杜这样的人都已经不抱希望了,但也有很多人抱着希望:万一他暴毙了呢,那大隋可能还有救啊。

    除了真正的野心家,能太平过日子,谁想乱世啊。几百年的乱世了,没过够么。

    想到这里,李世民又是一笑,笃定地道:“既然这样。玄成愿意在诸监屯暂时栖身,做个小吏么?今年我打算在附近将良种推广,正缺人手。既然还不到起事的时候,那就为天下人先做点事吧。”

    总比关起来或者一刀砍了强,魏徵确实没打算告密,听了这个安排也还满意,便应下了。

    李世民也没客气,让他休息了一天,第二天还没官身呢,先把他揪去帮忙了。

    当然不要魏徵亲自去挖马铃薯,但当个统计的监工还是行的。要记录不同地块的产量、个数,事是小事,农夫做不了,非得有个识字识数的去才行。

    李世民本来带了庄上的少年去帮忙,现在有魏徵,不用白不用。

    魏徵人也干脆,晓得不会放自己走,第二天利落地收拾好,戴着斗笠就跟李世民到了田里,问明白要做的事后,也不闲着,学着农夫的样子亲自去挖马铃薯。

    这一挖又把他挖破防了。

    “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称出来多少?我看得有五百斤吧?”

    李世民不在这片地,他问的是农夫。

    那个一直在诸屯监做事,因为农活熟练被李世民调来的中年汉子咧开了嘴,自豪地说:“不止,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哩。这是特意选了山上的烂地种的,那边用来育种的好地,用的都是精选过的种,精心耕作,一亩能收三千斤。再那边,是上次收上来之后挑了挑种又种下去的,屯监说什么有退化,但也能收到快两千斤。”

    他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屯监心善,去年秋薯收了分给我们一袋。我兄弟家父子两个都征去运粮,我家大郎二郎也去了,家里能干活的少。我教家里人今年种上这个,下半年总不会饿死了。屯监说育种地里长的不能给我们,那得留着继续扩种。但做对照的那些,今年收上来,能拿出来叫我们村子里都分一分,我家里人可以教别人种。”

    魏徵为之默然。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叹了口气,问他:“这是哪里来的,不是中原之物吧?我虽不能说通农事,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粮食。”

    “是屯监从胡商那里买来试种,见种得好便多种了要教大伙种。”农夫指了指远处,“这一块是我们屯监带我们种的,那一块的麦地才是陛下看重的地方,收了这边就要忙那边了。”说着忙,他脸上却是笑,可见收获是极好的。

    魏徵让他们先做着,自己去麦田那边瞧了瞧。

    小麦还没到收的时候,但也长成了,一眼可见不同。魏徵微微张嘴,竟似傻了一般。

    李世民巡查到这的时候看见他,奇怪地问:“我不是让你去统计马铃薯吗,你怎么在这?”

    魏徵抬眼见是他,便指了指麦田,问:“这是你育的种,传说亩产五六百斤的小麦?”

    李世民跳下马来,摇了摇头,“外面传得多了,有五百斤吧,还只在试验田里才有这高产,换了民间,不是缺水就是缺肥,地又不好,还未必有余力及时捉虫除害。最后亩产能有三百就不错了。推广开来还得降,有两百斤我就满意。”

    时下高产的农田也有能产四百斤的,上等田地的平均亩产同样能拉到三百斤。但是真正放到全国来看,亩产也就一百斤出头,这还是整体没遭大灾的时候。

    大量的劣地,不同地区遭灾的情况,还有虫害造成的减产,都是产量上不去的原因。

    现在且不论灾情,如果被劣地和肥料和灌溉不足把产量拉下去,产量还能有碰一碰两百斤,贫寒出身的魏徵没有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他知道那就很好了。

    他沉默了半晌,又问:“水稻也是如此?”

    “是啊。还有你没见过的玉米。不适合种水稻的地方可以种,亩产大约也有个两三百吧,就是不太好吃,粗粮。”李世民有点奇怪,“马铃薯也就罢了,小麦和水稻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吗?陛下可是将薛道衡的《嘉禾赋》传抄天下了。”

    这也太消息闭塞了吧。

    魏徵抹了把脸,有些讪讪,又有些愤愤。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我以为陛下又在树上裹丝绸把人当傻子呢。”

    第62章 武职

    自从那天见到魏徵, 在秦王汉武的脑子里惨叫过一回之后,玉玺的这个新功能就被他们对李世民单方面禁用了。

    不过还好,虽然手机上的时间停止也不能和其他人联络, 但拿出来他们三人还是能在小群说话。

    这天从田里回去之后, 李世民就特别得瑟的在群里说:“魏徵好像不太想跑了, 看我像看神仙。”

    刘彻:“没对你纳头就拜?真失败。”

    嬴政:“你昨天不是还不想他来?”

    刘彻:“对哦, 看起来你一点都不想让他来。史书上那些君臣情深都假的吧。嗯对了你还悔婚挖坟了。塑料君臣。”

    李世民:“汉武陛下不要以为你是前辈就可以乱说话诽谤我!书上我就是把碑推了因为他一连推两个谋反的给我还把进谏的内容私下里记述下来,后来我不是又恢复了吗?挖坟那是万历干的事不是我!”

    刘彻:哈士奇吐舌斜眼笑.jpg

    李世民:“现在不想他来不是很正常么, 谁想教导主任就住你家对门啊!我要是当了皇帝得有他匡正, 我这没当皇帝呢就来管着我, 想想就害怕。瑟瑟发抖.jpg。”

    李世民:“哎算了, 来都来了。也好,我这个人容易浪,早点有他在身边骂一骂提神醒脑也不是坏事。”

    刘彻:“《魏徵教你如何让皇帝在两句话内完成自我pua》。”

    李世民:????

    李世民:!!!!

    李世民:“我不是我没有!”

    嬴政:“为人君者, 切忌为臣下所辖。”

    李世民:“陛下你别听他的, 他尽拿我开心, 我是会被人辖制的样子吗?”

    嬴政想了想史书的记载和李世民这人, 原本已经写好的一段话删了。

    他也是中了邪了才会把刘彻的话当真。

    刘彻捧腹大乐。李世民愤愤再见, 继续沉浸在可能收服了原本不太想投他的魏徵的快乐中。

    魏徵也被他安排在了诸屯里,跟房玄龄、杜如晦一起上班,一起溜号。拿着诸屯的工资,到周边去劝农耕作。

    魏徵确实不想跑了, 不管李世民是小孩子瞎闹还是星宿下凡来真的, 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让洛阳近郊的农人先种上马铃薯。至于稻麦还轮不上他们,除了皇帝收走赏给大臣和官田自种的之外, 种子都已经被两京高门给分完了。

    行吧,好歹拿去是在自家种的, 最后总会扩散出去。而且李世民也不是白当这个官,他自己拿些出去给人种也不算大事,报在正常损耗里就行了。

    房玄龄做的帐,损耗看起来比以往还小呢。

    忙过双抢季节,又可以开心地摸鱼了。

    李世民喊了长孙无忌去打猎。长孙无忌的骑射虽然在武勋世家子弟里是个菜鸡,但还是兴冲冲地来了。只是两人率众出门的时候,李世民不合看见了魏徵戴着个斗笠从外面回来。

    当时他就是一激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想起了什么,可能是那只被捂死的鸟,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记载,总之他当时就没经大脑地大声说:“无忌,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下次再约吧。”

    长孙无忌傻了眼,魏徵也奇怪地朝他望望,不过没多事,继续走他的。

    “二郎你真有事?”

    长孙无忌郁闷归郁闷,对李世民倒是没怀疑,还贴心地催他:“你现在有官身,公事要紧,我一个人去也没趣,就先回家了。”

    李世民抱歉地在马上探身过去拍了拍他,遣散从骑,又让人请房玄龄和杜如晦过来议事。

    这会儿他才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应激了。谁让后世的故事里面魏徵某种程度上来说比房谋杜断还出名,几乎跟“唐太宗”绑定了。自打那天通名报姓,李世民就觉得迟早挨说,有时候做梦都梦见心爱的鹞鹰被自己捂死了。

    昨晚还梦见去打猎被魏徵说,他不理会继续骑马走,被拽着袖子一路念到林子里,最后一句振聋发聩的“你这样下去就跟杨广一样了”,生生把他惊醒了。

    说约无忌去打猎散散心,对冲一下这噩梦吧,好死不死的刚出门就遇见魏徵,好像跟梦里的场景一样一样的。

    不然他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啊。

    等待房杜二人的时候,他摸出手机继续跟两位前辈碎碎念:“虽然梦里念得我头疼,但其实他看了我一眼,根本没吭声。”

    “你们说他是不是在攒怒气值,等我打猎归来攒足力气喷我啊?不然怎么一句都不说呢。”

    “我明白了,他是还没拿我当主君呢。”

    刘彻大概有事,没看消息。嬴政打了一串省略号。

    李世民把手机收回空间,一下子干劲满满,自己一握拳,“没关系,迟早叫他拜服,认我为主!”

    等房玄龄和杜如晦到,他再请魏徵过来,不提刚才打猎半途回来的事,正经跟他们商量事情。

    “我从去年到今年就没停过上书,每次禀报庄稼的长势,都要明示暗示提一提我转武职的事,但一直也没回音。你们说他是不是根本没看?还是我这年纪实在是不合适。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魏徽还不太清楚什么情况,房玄龄向他略略说明。魏徵一哂:“说不定真没看——就算看了,谁会让你这个年纪的人去带兵?”

    “所以问问你们有没有办法。”李世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能在明年杨玄感谋反前有一支兵马在手,那时就有机会建功了,之后也才有腾挪的余地。

    三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沉思起来,但这事还真的难。

    魏徵看看另两人,心中生出不服之意。他看得出来,李二郎对这二人十分尊敬器重,对自己——不清楚,有点怪,他说不上来,并没有轻慢,但就是不太对劲。

    他难道比他们差么?倒是要看看他们解决不了的事,他能不能做成。

    一念及此,魏徵双目微闭,捻须沉吟,取笔墨涂写起来。李世民探身过去看,被他大袖一挥,掩住不给看草稿。李世民只好悻悻地缩回去等着。

    房玄龄与杜如晦相视而笑,他俩旁观许久,同样觉得二郎对魏徵有点奇怪。某方面来讲与对他们是差不多的,有点自来熟的亲切,另一方面好像又有点说不来的不同。

    魏徵则是被掳来的并非自愿,现在又不想着跑,又不琢磨告密,在田里忙得挺高兴,只是对上二郎就拉下脸,观方才的举动,其实却也挺亲近的。

    房玄龄瞧着李世民还在努力盯着魏徵的纸笔想偷看到内容,魏徵边思考边涂涂改改,都注意不到别的,便用唇形对杜如晦暗语:“玄成其实挺喜欢二郎的吧。”

    杜如晦微微点头,同样用唇语回答:“谁会不喜欢二郎呢。”

    魏徵这一写还挺久,李世民从想偷看先睹为快,到放弃了转而跟房杜小声聊天,再到聊得声音大了被魏徵发怒赶出去——他都还没写完。

    李世民出去气得跺脚,小声说:“我就不该让他们把这老道带回来!”

    杜如晦轻咳一声,“二郎,你可以大点声说。”

    “我就不该……”李世民大声吵吵,只是说到最后几字时又轻声下去了,“……让他们把这老道带回来。”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魏徵应该没听见。

    许久,才听见里间一声击案,李世民抢步进去,果然见魏徵正捻须摇头晃脑地在默读自己文章,显然是成了。

    “我瞧瞧。”他一把抢过来,魏徵读了一半被抢走,胡子都拈下来数茎,气得摇头,向房玄龄控诉:“你们就这样认他为主了?看看这无礼的模样!”

    “哈哈,二郎还年少,只是活泼一些而已。玄成莫气,莫气。”

    房杜二人一起顺毛,魏徵板着脸坐在一旁,看似生闷气,实则在观察李世民的反应。

    李世民如何呢?他越读越觉得,只要杨广不是真的看都不看,他可能还真有戏!

    魏徵是以他的口气所拟,上书先不言事,而是先拍了杨广一通马屁,又把如今在关中、洛阳和江都扩散出去的嘉禾作为杨广的政绩给吹捧了一遍。

    刚刚攻辽失利的杨广想必会很开心吧。因为这毕竟是实实在在的政绩。以往只偶尔出现的嘉禾,现在江都已经满目皆是——至少是他行宫和出游所至之地,看到的都是亩产超过三百斤的水稻,虽不及试验田,但也比真正的平均产量高得多。

    这已经不是祥瑞了,这是天命。所以一次失利根本不算什么。

    魏徵根本没提攻辽的事,现在虽然还没有撤军,但失利的消息一再传来,大家都晓得必是败阵的结果了。这事提了是自寻死路,杨广受不了这样的打脸,哪怕是帮他开脱也不行。但是字里行间,偏偏处处能觉出在给他开脱。

    然后话锋一转,他拿李世民之前的文书看过,这会儿模仿得也像,学着他惯常的语气表达了嘉禾功成,自己不愿再行田舍事,想要做天子的冠军侯的意愿。

    又自恨年少,不能为天子带兵,痛陈如今军中不力,士卒不能为天子尽力,自请入军中向宿将学习,将来为天子练兵。

    言语间仿佛不经意又替杨广开脱了一层——并非他用兵失败,而是兵卒不行啊。

    李世民的表情很难形容,跟魏徵想象得不太一样。

    确实有惊喜,但很快就消失了,甚至有点扭曲。半晌,等他把文章给房玄龄和杜如晦传看,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更是有种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样子。

    怎么了?魏徵自省,他写得很好啊,有错吗?

    李世民幽幽地道:“原来你说话这么好听啊。”

    魏徵毫不客气地哈哈两声:“在下学纵横术多年矣。”

    言下之意,这说话的艺术是他本行,还用你说吗。

    李世民欲言又止。

    李世民止言又欲。

    李世民违背嬴政和刘彻的禁令,在他们脑子里讲话了,把文章给他们读了一遍。

    “这不公平。魏徽跟杨广这漂亮话一套一套的,我把史书翻烂了都没看他跟我讲过。”

    嬴政按住太阳穴,摆手示意正说话的臣子等会再讲。今天李世民没尖叫,还能忍,就不计较了。唐史他也读过,轻易便想了起来,道:“也不是没有说过,你还称他妩媚会讨好你。”

    李世民自然更读过。

    那是在不太严肃的场合开玩笑时说起的话,那个“唐太宗”说不听魏徽进谏时他就不理自己,魏徽说那是怕你把错事做成了,“唐太宗”又说那你可以先搭理我再继续劝嘛。

    这时魏征说了句很有水平的话,也是被“唐太宗”称之为“妩媚”的话:“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

    我这样进谏,是因为将你视为古之圣君一样的人啊。

    确实跟今天拍杨广马屁有点像,而且魏徵别的时候上谏也不是没说过好听的,但这么说完了最后都是为了怼他啊!

    嬴政摁紧了太阳穴,心想这个功能到底能不能禁掉?李世民今天没怎么吵,刘彻搁那狂笑,他脑袋都吵大了。

    刘彻:“你跟魏徽说让他这么吹你,你看他是不是掉头就走。行了啊别得了便宜卖乖,捡到个人才就偷着乐吧。我看这文章有水平,到始皇那时候也能做个战国末留名的纵横家,说不得《战国策》里就要写一笔,魏玄成说秦王不屠赵什么的。”

    “寡人正在议事,你们都安静点!”

    我也在议事,李世民心里嘀咕,看嬴政好像真的生气了,没再用玉玺对他们说了。不过他觉得秦始皇不是因为他生气,是因为刘彻说话生气。

    那边房玄龄与杜如晦也看过,觉得可行,三个人气氛友好地商量着又改了改,魏徽气势十足地把草稿拍到了李世民面前,傲得不行,“小郎君若觉得可用,就抄一份吧。若不可用,烧了就是。”

    “用用用,怎么不用。”李世民立刻动手。

    “呵。”魏徵一抄手,冷笑,“就不该让他们把我这老道带回来。”

    “噗。”杜如晦笑出了声。

    李世明眨巴眼,嘿嘿。他说老道,他都没说田舍翁呢。抄书抄书。

    他觉得杨广应该会被打动,因为有岳父不时的敲边鼓并给他传消息,他知道杨广现在还真的蛮喜欢他的。只是没打算现在用他而已,这也能理解,换他也不用……谁家用个十四岁的去带兵啊,就算真有这本事,也得考虑考虑身体没长成能不能受得住吧。

    杨广暴君昏君的一面也不是体现在这上面的,相反只要不触着他逆鳞,他完全可以是个待人和熙的文艺中年。

    而这次上书暗示的不是带兵,而是先入军中,向宿将学习练兵,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

    有一就有二,跨出这步,离实际带兵就近了一点。明年也许没机会,雁门之围说不定有机会。

    但就算魏徵自己都没想到,他这份上书的成果居然比他们以为的要大了那么多。

    却说杨广其实一直有看李世民的上书,并没像李世民腹诽的那样不感兴趣丢置一边。因为李世民现在跟他的嘉禾是绑定的,是他所承天命的引子,在他眼中也是个祥瑞——人形祥瑞。

    再加上冠军侯的典故。

    尽管杨广自视甚高,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冠军侯,他亲征就能平阵平吐谷浑,平辽失利是士卒不利不是他的错,汉武算什么,穷兵黩武之辈还不是靠卫霍给他打天下。但总归是个美谈,想想要是自己培养出一个霍去病,那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况且这次上书真的说到他的心里去了。历史上,他在明年就要成立骁果军,募善战勇猛之士成军,未必不是因为这次征辽失利,甩锅给府兵军事素质差上去了。

    当然,最后他就死在骁果军哗变上,这就是后话了。

    现在魏徵代写的这封上书正搔着他痒处,杨广心中一算,李世民生日早,算起来也可以说是足十四岁了。他对李渊有所疑忌,是因为李渊母亲是独孤氏,与独孤皇后乃亲姐妹,李渊少年时与他们兄弟几个都亲善。

    要不是李渊七岁继任唐国公,没什么军事上立功的机会,老部曲都差不多不当用了,他又一直让其做文职,杨广也不会渐渐放下戒心,把人安排到身边做近臣。他也考虑自己兄弟的势力已经差不多清除了,可以放李渊去地方上转武职看看。

    既然对李渊都不太忌讳了,这个在大业年间懂事成长起来的李世民,更是完全可以作为自己的亲信班底来培养。

    自己养个霍去病出来是多得意的事啊。

    现在不能带兵,但学着练兵可以的,明年要试行的事,让他试试也不妨。

    九月,杨广回到东都,处理征辽后的一应事务。于这其间,下诏令李世民卸了诸屯的差使,为鹰扬郎将。让长孙晟在洛阳募三千勇武善战之人,交由李世民练兵。

    虽未发明诏,但让司马德勘先做准备,明年就要仿这个例子成立骁果军。

    鹰扬郎将是五品,李世民升职了。不过这个军职带兵只一千多人,现在给他三千的名额,实际上已经是从四品虎牙郎将的待遇。虽然说只是让他练兵,但真要有事,这三千人他就能指挥得动。

    李世民接诏之后慢慢将视线移到魏徵脸上,魏徵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问:“二郎看我做甚?”

    “没什么,我就寻思你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效果太好了吧。”

    魏徵心说我也想不到他抽什么风啊,但面上还是一派胸有成竹,冷哼一声:“福兮祸所依,若是叫他失望,恐怕再难翻身了。”

    “不会。玄成你对我有信心一点。”

    魏徵嘴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泄气的话出来。他都不知道李世民的信心是哪来的,都纸上谈兵好吧。

    他自己又不太懂军事上的事情,平时李世民拉着他们聊这些,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空话。

    可能唯一的信心来源,就是瓦岗寨打赢的那连续两次官军围剿吧。尽管他还是不太懂,但是李世民能把其他人说服,后来看单雄信他们都挺服气的,应该也确实有本事。

    一想到那时的事,魏徵不免又心里嘀咕:别的都好,就是太啰嗦。

    有个神器电报在那里,李世民滴滴滴滴的发过去许多话,叮嘱这个叮嘱那个,连天气和吃饭都要嘱咐一遍。说了那么多,居然都没有插手指挥,魏徵还是比较佩服的。

    长孙晟虽然做着右骁卫将军,以骑射闻名,但他这大半辈子主要干的都是外交工作,有几次打仗的经历,也都是以外交使者的身份在军中,跟着主将冲一冲罢了。

    真要他带兵,他自己信心都不大。不过他有眼光,一直觉得准女婿将来必成大器,得了这诏书他比患得患失的李渊还高兴,当即去募兵三千,足额交给了李世民。

    李渊把李世民从庄子上叫回了府里。

    一家人看稀奇似的围观李世民。

    李世民不怕人看,但这样跟看动物园大熊猫似的看,他就有点受不了了,不高兴地嚷嚷:“阿耶叫我回来就是要这样看我吗?”

    李渊一半不安一半又骄傲地道:“让我看看你怎么这么出息的。为父一直想求个武职,好续上我唐国公府的荣誉,至今未成,不想倒叫你抢先一步。”

    李建成是嫡长子,继承人的位置稳稳的,对此也很高兴,宗族近亲尤其是亲兄弟得力,对他将来也是助力。他鼓励道:“你年少,要是缺什么回来说,阿耶你有空去军中陪二郎一起练兵吧,他才多大。”

    李世民不在意地应下来。他知道杨广原本明年就会让父亲做卫尉少卿,不久又去涿郡督粮,母亲就是那时候带他们去涿郡时染病的。现在他做了武职,不知道杨广怎么想,是父子一起提拔呢,还是对父亲的仕途有所防碍。

    但不管如何,督粮的事情总不会太受影响,这三千骁果军是他的,不会给别人。

    一家人宴饮庆祝,各取了乐器弹唱。李元吉新学会了吹笛子,献宝地吹了一曲,李渊连连夸奖:“四郎笛曲有大家之音。”

    李世民忙叫人去把自己新做的新式琵琶拿过来。好在他在家中的院子里也放了一把,不多时取来,李渊也善弹琵琶,看着这琵琶就纳闷了:“二郎从哪买的琵琶,是新出的样子?我怎么没见过。”

    “是我在外面买的,说是这样弹。”他演示了一下,李渊眼睛一亮,顿时发现了好处。

    “嗯……不用拨片,以腿支撑……咝,这指法可有讲究了。”

    不用拨片而用指弹,最早出自中唐人的记述,称现于贞观年间,并不流行。但加上竖抱,腿部作为支撑,将左手解放了出来,自然可以尝试更丰富的技法。李渊拿过去试了试,他上了些年纪学东西没那么快了,一直用拨片而不惯用指,虽然看出好处却实行不来,遗憾地还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也没弹什么复杂的,只弹了一首后世的练习曲,展示了一番竖抱琵琶的特色,一时间从李渊李建成,到体弱的李玄霸,再到年纪最小的李智云,都嚷着要叫工匠来仿做,他们也要试试。

    只李元吉鼓着脸不高兴,窦夫人发觉了,有意引他说话,他也一句一冲,浑身的不高兴。

    李建成半醉回自己院子酣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被下人叫了起来。他四弟李元吉年纪小没饮酒,一大早起床就来闹他这个大哥。

    李建成有点宿醉的头痛,无奈地拥被坐了一会,叹气掀被子起床。

    这个四弟越大性子越拧,跟二弟三弟都不对付,有事就来找大哥。他能怎么办,以后这个唐国公府都得他继承,弟弟们的事也得他处理。年纪差得这么大,说个不好听的,要是父母走得早,幼弟们的婚姻嫁娶都得他操心。

    只能忍着头痛去应付了。

    李元吉一脸的不高兴,也看不出来李建成没睡好觉的郁闷,上来就道:“大哥,二哥连武职都抢去了,你就不怕他以后抢唐国公的爵位吗?”

    他撇嘴,没什么城府地露出了轻蔑看不起的模样,说起祖母独孤氏家里的事。

    “祖母的嫡兄不是就因为地位不及兄弟,被他们轻侮吗?”

    李建成没好气地点了他一下,“慎言。祖母家事也是你随便说嘴的。”

    看李元吉捂着额头不服气,他无奈道:“那是特殊情况。我家兄弟五人,我们四个一母所生,你难道敢轻侮我?”

    李元吉叫道:“我当然不会,可是二哥都是鹰扬郎将,能带兵了!”

    “那对我家是好事,父亲多年来就想转武职。现在二郎作了鹰扬郎将,父亲的官职很快就会有变动。三胡,宗亲近族同气连枝,互相支持,才是兴旺发达之道。你看父亲连丧父兄,七岁袭爵,这些年维持下来多不容易。要是上面长兄还在,又或是下面还有兄弟,也不至于这样艰难。”

    李元吉小声:“阿耶上面有长兄我们就是不是唐国公家的儿子了。”

    “行了行了,你这话别出去乱说,阿耶阿娘都要教训你。”

    李建成是一点没放在心上。李渊完全没有宠幼子而换继承人的心思,他作为继承人也不必自己求官,等父亲转武职之后,他迟早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和人脉,不必要另起炉灶。

    三弟病秧子只能养着,五弟不是同母弟,四弟又是这个左性不能指望,以后他的臂助真就只二郎可用了。李建成揉揉眉心,觉得更头疼了。

    好在二弟特别有出息,也算弥补了一下。

    第63章 济世安民之阶

    府兵是耕战一体的良家子, 是放下锄头拿起刀戈的农夫。而募兵得来的三千人,则是有勇力和武艺在身,不甘于平凡的勇士。这也是明年才真正组建的骁果军的构成。说实在的, 李世民有时候怀疑如果是府兵, 说不定再想念老家, 都不一定能那么快被鼓动起来造反。

    骁果军可不一样, 千百人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刺头,一挑就炸。

    李世民初至兵营就见识到了。

    一个晃着膀子的黑大汉虽然不敢直接顶撞上司, 看人却是斜着眼看的, 身体语言透出两个字:不服。

    这三千人本来没有编队, 既有民间勇士闻讯投军, 也有长孙晟从府兵中挑拣而出。安排在这处大营驻扎时,就粗粗选了原本府兵中受过军事训练的将士,以及看起来最高大魁梧能打的汉子作为一个一个小队的队长, 先简单编成队再说。

    这汉子能到李世民近前, 显然是最能打的之一。

    李世民不以为忤, 笑咪咪地看着这汉子, 因为他知道这人是谁。

    是“唐太宗”的凌烟阁功臣, 随他于千军万马中冲阵的尉迟恭啦。

    这可是他特意找来的,又怎么会生气呢。

    尉迟恭这时候还叫尉迟融,他是朔州善阳人,不过却是在高阳投的军。李世民也不确定他这个时间点在什么地方, 所以同岳父讲, 他听人说起一个善阳的勇士是万人敌,想招来做个护卫, 只是不确定他在不在家乡,有人说他去了河北投军, 请岳父帮着打听一下,若是还没有官身,就想把他招来。

    长孙晟可太上心了。

    他看好李世民,但也看出来小女婿这浪里个浪的性子。现在说是练兵,保不准一个没看住就冲战场上去了。

    就算现在不去,既转了武职,过几年总还是要去的。为了女儿将来不当寡妇,让他一把年纪了还得给女儿重找门婚事,他是要给女婿找个好护卫才行。

    所以长孙晟派人去寻访,在朔州找到了尉迟融,他还真准备出门远游去投军呢,因为河北纷乱,他想去河北投军,有机会立功做官。

    招来之后,长孙晟亲自检视,惊喜的发现这真是个万人敌!

    当朝的猛将如薛世雄,长孙晟私下里以为也未必比得上此人。有此人护卫,长孙晟觉得李世民稳了,稍微浪一点也不打紧了。

    可尉迟融自己不乐意啊。他都要去河北投军了,右骁卫大将军派人找到他,说听闻他的名声特意寻访,如今要募勇士成军,让他来洛阳。他一听受宠若惊,这样的军队必然是精兵,可不比他去别处强多了。他河北也不去了,简单的包袱一打,立时就开心地奔洛阳来了。

    民间和普通士卒对征辽深痛恶绝,因此而反者不计其数。可是像尉迟融这样的人,不太在意别的,只想自己的勇力能为自己挣来功业,心里想着说不定下回征辽就能赶上立大功光宗耀祖了。

    哪成想,是让他给个小纨绔当护卫。

    这能有什么出息,他不敢违令,可全身都写着不乐意。

    李世民故意打量了他片刻,肃色问:“尉迟融,你莫非怕死吗?”

    尉迟融怒了,向前怒声道:“是谁恶言中伤我!”

    “我为先锋,做我的护卫每战必在人先,若不是怕死,你因何面色不豫?”

    尉迟融将信将疑,拱手道:“若郎将向前,我若退后一步,有死而已。”

    “好。”李世民豪情万丈,可惜个头不足,不能执手共语,只能笑道,“与我立军规,肃军纪,或许明年后年,就是用到我们的时候了。”

    尉迟融只当他说的是征辽之战,这才振作起来,心中仍有几分不服,但面上已经收了起来,恭声应是。

    其实武勋之家的子弟来军中为将是正常的事情,尉迟融不是不服气李世民的身份,只是看他年纪过小,根本不像是要上战场的样子,大失所望才会形之于表。

    这会儿李世民既放话要上战场,尉迟融想到已经上了贼船下不去了,不忍更是没前途。得罪了勋贵他也不能转到别人帐下去。

    忍个几年,小纨绔长成大纨绔,总还是要去打仗的,到时候作为他的亲信护卫,自己肯定有立功的机会。

    有个盼头,人就收敛了,当下配合李世民在营中立规矩,把一群刺头收拾服贴了。

    李世民没用后世火器时代的方法去训练,不合适。初唐既然能四处灭国,想来当前的军制也适合这个时代。他对戚继光的治军法倒是更感兴趣一些,但仍是没有多加采用。

    无他,戚继光训练的是以矿工为主体的贫民,有天然的纪律,有敢于斗狠不畏死的心态,但也有贫民的老实卑微。他治军之法中种种规矩对他们是适用的,不加改动的移植到骁果军,未必就合适。

    李世民吸取其精神,除军法外,又制定了一些细则,开始训练起这支已被他视为己有的军队。

    大业九年正月初一,杨广再度征天下兵,在涿郡集结。

    也是这一年春天,李渊终于如愿以偿地转了武职,赴长安为卫尉少卿,掌宫廷禁卫事,同年受命往涿郡督粮。一家人原本要跟随他去长安任职,又要随他去涿郡赴任。但李世民人在长安,李渊自己都觉得单独留下他不放心,便跟夫人商量,他自己去上任,他们都留在洛阳好了。

    窦夫人松了口气,她本来也在想要怎么与李渊说,这下不用她费心思了。

    李世民更是松了口气,随着大业九年的到来,他对母亲的身体也是更关注了。

    同年,杨广正式让司马德勘组建骁果军,李世民的三千兵马也并入其中。不过这三千人不随杨广北上,而是留在洛阳守备,继续归属李世民统率。

    六月初,瓦岗。

    众人聚在电报室,翟让坐于上首,听徐世勣讲述乔装前往黎阳郡打探的事。

    “没人认出我是反贼。”徐世勣笑道,“但我还是差点没回得来。”

    单雄信奇道:“这是为何?”

    “黎阳郡在招兵买马,像我这样看上去就有武力的壮年男子,总会有人过来询问姓名籍贯,问愿不愿追随楚公立下功业。我托词家有老母要照顾才脱身,我看杨玄感已经坐不住了,近日就得反。”

    翟让便问众人:“你们以为如何?”

    刘黑闼率直道:“是那位郎君让我们查探黎阳郡杨玄感的情况,也不知他是想借杨玄感谋反一起反了,还是借杨玄感人头用。兄长问我们没用,直接问郎君吧。”

    翟让这才吐露心声:“我也不知郎君是什么打算。假若他借瓦岗军与杨玄感一战,你们怎么说?假若他要瓦岗与杨玄感合作,你们又怎么说?”

    小郎君人不在,管着瓦岗这摊事的是他。他总得先知道兄弟们的态度,才好把这件事禀报过去。不然,那边直接下令,这边兄弟们不乐意,瓦岗寨就要散伙了。

    单雄信沉思了片刻,也坦率地道:“狗皇帝的官我是不想当的,要是借我们瓦岗军剿杨玄感,这得怎么说?事后不招安说不过去吧,我不乐意。不瞒兄长,若是如此,我自是不会临阵脱逃,但事成之后只能告辞了。”

    刘黑闼也是同样的打算,甚至下家都想好了,到时候可以拉上单雄信一起跑路。他少年时与窦建德交好,去年知道窦建德在河北也反了,要不是他先来了瓦岗,他完全可以投老朋友去。

    徐世勣有点犹豫,他年轻,更多的是想在乱世中建功立业。那位郎君手段神奇,于军事上也自有方略。既然尽早要反,那随他暂时潜伏于朝中,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翟让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已经明白了众人的意思,不再耽搁,请郭通和杨功发电报通知李世民:杨玄感反迹已现,就在近日了。

    李世民那边收到消息,等了许久的消息,此时反而沉静下来。魏徽比他激动,连声道:“好机会,这是个好机会。我看骁果军虽只三千,战力却强,若是能在此战中立下些许功劳,二郎这个鹰扬郎将还能升一升,说不得就是果毅郎将了。如何,要收编瓦岗军吗?”

    他和房玄龄、杜如晦都从诸屯辞官,做了李世民的幕僚,没有官职在身。

    杨玄感被杨广派到黎阳郡督粮后,常常找借口拖延,不按时发运粮草,使得隋军行动缓慢,杨广一再派使者来催。

    李世民便同身体不太好也上了年纪,没有随军只是留守的长孙晟说:“杨玄感要造反。”

    长孙晟也挺重视,派人去打探,李世民同样让离黎阳郡不远的瓦岗军去打探消息。徐世勣觉得事大,自己亲自去了,并传回了第一手的情报。

    现在就看李世民怎么选了。

    “不用瓦岗军。”他说。

    杜如晦微微皱眉,“瓦岗距黎阳郡不足三十里,以奇兵相袭,攻其不备,足可以定胜负。何以弃之不用呢?”

    “因为瓦岗多受迫不过逃亡造反的贫苦之人,若我以瓦岗为用,事后为向朝廷交代,只能用招安的名义。这样一来,瓦岗势必分裂,这不是我想要的。”李世民答道。

    魏徽正想劝他不必过于仁义,分裂就分裂呗,愿意的跟他走,不愿意的继续造反,反正最后你也是要造反的,大家殊途同归,算什么大事。

    李世民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摇头止住他的开口,继续道:“不是因为不忍,而是因为我需要瓦岗作为奇兵,留在洛阳附近。”

    三人同时哦了一声,陡然兴奋起来。

    怎么说呢,就一下子,仿佛到了取天下,夺洛阳的时候。

    旁人以为李氏离东都还远的时候,神兵天降,骑脸输出,为王前驱,这是多有趣的事。

    瓦岗军果然不能动,要作为义军继续壮大,活动在洛阳附近才行。

    房玄龄有些可惜,“如此,三千人马,只能附于大军,立些微功了。”

    “嗯,看机会吧。”李世民也不能保证立下什么样的功劳,他的人马太少了,杨玄感会攻洛阳失败他知道,但细节不明,他现在不会随便判断。

    先回电报,告诉瓦岗军不用管杨玄感,保全自身为上,不要在官军与杨玄感交战时搅进去白受损失,可借相邻之便收集情报递来。

    瓦岗那边接到电报,一时间面面相觑,稍有尴尬。

    “咳,原来不用我们。看来郎君所图甚大啊。”单雄信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我真是越发想见到这位深谋远虑的郎君了。”

    李世民去拜见长孙晟,长孙晟派去查看的人还没有回来,很重视李世民的情报,立刻带他去见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

    杨侗比李世民还小几岁,仍是个孩子,只是杨广留在东都的皇室象征罢了,自有围绕他的朝臣来商议这件事。民部尚书樊子盖此时任东都留守,正是主事。不过长孙晟虽然因为年纪和身体的缘故不太理事,但他深得杨广信任,樊子盖也不敢轻视他的意见。

    杨玄感几次拖延运粮是朝中都知道的事情,但这就说到谋反,似乎跳得也快了些。长孙晟道:“我已派人去黎阳郡查看,一时未回。但李世民早就同我说杨玄感要反,并早早派了人去,他的人已经回来了,我听他的述说,认为杨玄感确实要反,东都还应该早做准备。”

    樊子盖便让李世民向诸位大臣说明情况。

    李世民上前,假称派亲信去黎阳郡,那边气氛紧张,城门处查得特别严。而城中传扬着来护儿叛乱的消息,以此为理由大索男丁征为兵卒。附近的军队也明显在调动。

    “还有运粮的役夫,有人直接被扣在黎阳郡不放,征入了军中。虽然打听不出具体人数,但粗略估算也超过千人了。我派去的人在永济渠观望,发现运粮的大船都停靠在岸边,帆布被卸了,他觉得不对,多盯了几天,竟发现帆布运去了军中。虽然无法再打探,但猜想是用来裁制军旗。杨玄感必反,还请诸公早做决断!”

    这反迹确实已经明显了,樊子盖作为东都留守必须有所应对,只是如何应对,众人意见不一。

    有人认为杨玄感会去断征辽大军的后路,因为天子在军中,影响最大。

    有人认为杨玄感会直入关中夺长安。

    有人认为东都才是杨玄感的目标。

    还有些其他意见,就不值一提了。

    李世民静静听着,没有插话显摆。这三个主流意见,其实就是李密给杨玄感出的上中下三策,后世提到这三策,仿佛都觉得杨玄感是个傻X,三策之中偏要选用下策,但其实身在局中,又哪里真有什么上中下。就看朝中众人议论,不还是觉得三种可能都有吗。

    北上幽州直追杨广,看起来很美,但征辽大军难道是摆着看的么……李世民自度若是他,选这一策那只能精兵突进,断绝粮道令大军自散,然后在情报充分的基础上擒贼先擒王。问题是洛阳与关中的军队也不是摆着看的,要留人断绝粮道,洛阳这边出兵却未必抗得住。一旦被两面夹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更不用说北上幽州的路上,必然还有隋军不断阻击。

    要打也不是不能打,他得亲自带兵,以快打快,在对方来不及反应和布置的时候闪击得手。

    下策的问题自是在于能不能速攻洛阳。若是拿下洛阳,其实下策未必不可。杨玄感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菜了,没拿得下来,换成他父亲杨素,下策自然就成了上策。

    李世民忖度,换成是他,可能会用中策,直取关中长安吧,比北上断杨广后路更容易操作。李密的战略眼光是可以的,上中下三策其实是战略方面的考虑。若能得获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自不必说,前有曹操打样;若是直取长安,占据政治中心,又掩有关中人口财富,再加上关中之地对周边的辐射,大隋的统治会崩得飞快。

    其实他们老李家从太原入长安,本质上来讲就是走的这条路。

    所差的,就是怎么用战术去完成这样的战略了。

    现在谁也不敢肯定杨玄感会怎么做,樊子盖一边派人赶到关中报信,让关中做好防备,并组织人马准备支援东都。

    一边又使人飞马至辽东报与天子,哪怕杨玄感没反,他也愿意承担这个谎报军情的责任。

    除此之外,就是阻止洛阳的防御,以及派人去修武抵挡杨玄感渡河。

    李世民手头只有三千人,试着请战没被同意,樊子盖甚至想调走这三千人,被长孙晟说服留下来防守洛阳。

    李世民暗暗叹气。他原想若是同意他出战,他带人去修武防守临清关,或许能找到战机直接破了杨玄感军。

    但就跟他在史书中看到大唐初立时,他明明驻扎在前方,父亲却败到要迁都了才同意让他出战一样,既然还在大隋这个体制里生存,他就不能自作主张,不受命而自行出战。

    只能等杨玄感兵临城下再说了。

    虽然提前准备了,但和历史上一样,精锐部队都在边疆前线,留守的军队自立国以来就没打过仗,杨玄感一路没遇上什么阻碍。加上杨广近年政策不得人心,竟让他打出几分吊民伐罪的气势来。

    他攻打临清关不成,绕路渡河,仍是发兵洛阳,分两路围攻。

    其中一路由其弟杨积善率领,沿洛水向西攻洛阳东南,另一路则由杨玄挺率众越邙山,攻洛阳东北。杨玄感自己率三千多人跟在后面,相距十里左右。

    樊子盖自然调兵遣将,分两路迎路。这次李世民强烈请战,考虑到兵力实在不足,樊子盖最终还是同意了,令李世民率本部三千人马,出洛阳,与河南郡赞治裴弘策共拒杨玄挺军。

    尉迟融大喜过望,没想到立功的机会这么快就到了。他现在对李世民多了两分恭敬,虽然不觉得小郎君上阵能有什么表现,但平时练兵法度严明,骑射又是一流,可见不是真正的纨绔。到与裴弘策会合后,尉迟融私下向李世民表示了担忧:“看他们军容不整,士气不高,兵卒将领都有慌乱之意。我看这仗不能指望他们。”

    “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指望他们。”李世民一笑,“你没看裴弘策还不放心我们,让我们押后么?传令下去,约束士卒,不要让他们败下来冲击本阵。”

    裴弘策八千多人,表现比另一路的未接触而溃要好一点,但也是一接阵就大败,直退出三四里外。杨玄挺率军追赶,裴弘策还算有点能力,将败军收拢结阵。杨玄挺便约束军队坐下休息,以示无战意。

    便在此时,李世民拉下了面甲。

    杨玄挺正在观察前方慌乱结阵以求拒守的裴弘策部,不防从裴部后侧方一支精兵杀出。他的将士刚刚受命假作休息——虽是假作,却也是真坐,有人甚至把头盔都解下来了。对败军之阵的裴弘基部这样没什么问题,但对于一支养精蓄锐,由勇武之士组成、一心要建功立业的精兵来说,这就是绝大的破绽了。

    一时间人仰马翻,有人兵器慌得掉落也来不及捡,转头就跑;有人迎战上前,却愕然发现同伴还在戴盔没有跟上。

    李世民面甲下的面孔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冷酷,持槊挑刺,一个匆忙迎战的将领已被他挑落马下。尉迟融更是兴奋,紧紧护在他的侧翼,格开刺来的马槊,接连挑翻了三人。

    杨玄挺军也不能说是什么精锐,一鼓作气尚能获胜,陡然遇袭同样慌得难以组织。杨玄挺率少数亲信精兵迎战片刻,知道大势已去,急令撤退。

    李世民一刻不停,率人追了下去,令他无法结阵,一直快退到后军杨玄感那里了,才勉强组织人手组成一道防线,同时杨玄感也率人上前,总算维持住了阵型。

    裴弘策见状,咬了咬牙,催促收拢的败兵紧紧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也算是赶上了。他自己带着亲卫上前,正要与李世民说话,见马上的李世民转过头来,只一双眼在面甲俯视下来,竟令他身上一寒,嗫嚅着不敢言语了。

    好在李世民也没追究什么,转头那一眼不过是战场上杀气未收,见是裴弘基,早知道这是个菜鸡的情况下他也没怎么生气,转瞬就换了笑意,轻快地道:“裴赞治来得及时,今日可毕其功于一役矣。”

    裴弘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心思还没转过来,又累得够呛,脑子根本没反应过来,只知道重复了:“毕其功于一役?”

    “对。你在后压阵,看我破敌。”

    李世民跳下马,令骑士换马。

    他这支骁果军配了马,原是一千人骑兵。不过事先他就令五百人转为步兵,而令一人双马。追击至此战马已疲,再战便要换马了。

    那边杨玄感和杨玄挺收拢人手后,杨玄感问明情况,决定趁自己三千多人尚未接战而对方已疲,立刻开战。

    两边心思想一块去了,现在没什么花巧,两军硬碰硬地交战撞在了一起。

    李世民吃亏在确实还没长成,力气虽然比同龄人大得多,但上战场还是欠缺了一点。但好在他找来了尉迟融。另一个他从军中提拔起来的方永虽然史上无名,不知是不是成名前就死在了某场战事中,却也是个有数的猛士,有两人护翼两侧,这点不足也能弥补了。

    步卒结阵推进,骑兵侧翼观察盘旋,步兵方阵撞在一起之后,骑兵也厮杀到了一块。

    这是李世民亲自训练出来的骑兵,而杨玄感将骑兵集中给杨玄挺,后军的三千多人几乎都是步卒。说是以逸待劳,真正接战的骑兵却也是前方败退下来重新投入战斗的疲兵——他们还没有双马。

    步兵死死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解决了杨玄感的骑兵,令旗指向,毫不停息地又凿击入阵,踏乱了杨玄感的军阵后方。

    杨玄感军顿时大乱,他自恃勇力,也正率人冲杀,见状急忙招呼兄弟和将领,准备再顶一次,实不行带亲信先撤下去。

    就在此时,李世民在尉迟融与方永的护卫下拉住了马,见杨玄感那边乱了,其亲卫也不如方才齐整,正是个机会。他挂上马槊,取弓在手。长时间冲杀让他的胳膊有些酸痛,但此时杨玄感就在眼前,大概是肾上腺激素的作用,李世民只觉得又涌上一股力气,搭箭张弓,箭矢穿过战场,刺入杨玄感胸口,他跌下马去。

    左右急去相扶,他还想勉力上马,学汉高祖刘邦模样鼓舞军心。李世民已经在他跌下时高叫:“尉迟融,你立功就在今天了,还不快去!”

    尉迟融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抡起马槊,而后面方永继续护卫李世民的时候,用他天生的大喉咙高叫:“杨玄感已死,杨玄感已死!”

    李世民耳朵都叫他吼得嗡嗡的,不由侧目,待他再转回视线,尉迟融已经打了鸡血似的杀入乱成一团四处奔逃的乱军之中,一槊力透重甲,将杨玄感和护在他身前的某个将领串了个人肉糖葫芦。

    大局已定。裴弘基也率人上来收割胜利成果。李世民的骁果军已是疲极,不再争功,在李世民的命令下原地结阵休息片刻。

    李世民慢慢催着马走近,看尉迟融兴奋地把杨玄感脑袋割下来,无声地笑了笑,又微一叹息。

    史书之上,刑部尚书卫玄率数万人从关中来援,败于杨玄感,两万步骑仅余八千逃脱。

    两军僵持,一天之内交战十余次,死伤自不必说。直到屈突通等援军返回东都救援,才解决了这次谋反事件。而杨广杀了杨玄感一家还不解恨,株连而死的竟有三万多人,连他开仓赈济过的百姓也被活埋。

    现在,至少这些人不必再死了。

    “杨玄感,同是谋反之人,却是要以你之人头,为我济世安民之阶。”

    第64章 秦宝镜

    秦王政十三年。

    自陈苇请老师张苍帮忙弄些锡矿后, 她与芈八子的住处就莫名的搬到了离章台宫较远的芷阳宫。但芈八子的待遇并没有下降,还拨给她们一笔“实验经费”。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不管了。

    芈八子觉得她反正早就因为身份的原因失宠了, 待遇没变就行, 先把实验做了。

    陈苇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材料一应俱全, 两个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做实验, 从提炼水银开始一步一步来。当她们捂着秦王拨给她们的口罩,看着水银镜清晰照出自己戴着口罩的面庞时, 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女子欢呼着抱在了一起。

    芈八子挽袖握拳:“我已经明白其中窍门了。刚送来的玻璃没有抛光, 我们自己做好抛光, 才有这样的效果。我要去买一板等身长玻璃, 这样我们可以做一面等身水银镜。就放在……就放在这里。”她高兴地指了一个位置。

    陈苇比她还能想,直接指着屏风道:“我们还可以把水银镜嵌在屏风上。只不能对着榻,不然夜里偶然醒来看见, 要吓死自己。”

    芈八子一想那情景, 掩口而笑, 确实很可怕的样子。

    于是又派人去买玻璃, 做出的这面镜子呈给了大王, 她们自己都没了,所以先一人分了一面小镜子,又做了面大的穿衣镜。然后芈八子暂时没送人,她楚国的小姐妹众多, 送一个不送另一个的不好, 所以打算先攒够了再一起送人。

    陈苇下一次出宫回家探亲的时候,就带上了几面镜子。

    先回家送了母亲王沐, 王沐又回母家送了嫂子和母亲。在家歇了一天后,陈苇去了长安县拜见老师, 同样炫了炫她们的成果。

    而王义看到这镜子的时候,脸一下红得陈苇都害怕起来,急忙跟人要凉水,“阿兄你不是病了吧,让我摸摸额上热不热。”

    “不热,我心热。”王义珍惜地翻出一块刚买来准备送人的丝帕,呵了口气拿丝帕擦拭镜面,又把自己好好照了照,看姑母家的妹妹仿佛在看一座金山,“阿苇,跟我合伙卖镜子吧。”

    陈苇咬着刚买的馅饼,一句话把他泼了个透心凉,“那不行,大王把方子拿去了,要卖到六国去呢。我跟芈八子有分红,听说能有好多好多钱。不过我觉得这水银镜还是不行,还是做银镜的好。”

    王义一下子没了精神,也不管水银镜和银镜有什么不同。不过左照照,右照照,他又精神起来了,小心把镜子放好之后,他又问陈苇:“你看的那些书里有做镜子的秘方,那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大王不在意,我们家能做的生意?”

    陈苇想了想,不在意地点头:“有啊。我和八子下面就准备做的,大王应该不在意吧。”她偏过头想了想,又不确定了,“你说大王会要染料的生意吗?”

    “嘿,你们先弄出来,要是大王不要,可千万别给别人,拿来我们商量!”

    “行的。”

    陈苇是在书里看到了一种紫色染料的做法。其中用得最多的原料,现在铁官那里的炼焦已经有前置了,她们再研究研究,应该能弄出来。另一种媒染剂难度有点大,但用得少,她们试试看,小规模地做也许能成。

    倒是另一种深蓝色好做些,可芈八子与陈苇不喜欢那颜色,根本没打算试验,所以她也没提。毕竟她找这些都是为了芈妙,她自己主业还是读书学习。

    现在她学的东西有点杂,因为全凭她自己,没人指导,所以高中的内容看着看着,她会产生一些深入探究的想法,于是去翻别的书补充,于是有的内容还停留在高中,有的内容却已经把大学乃至更后面的给学了,她也不知道。

    而年少未定性,也让她的兴趣很容易偏移。因为芈妙对化学实验感兴趣,她也便跟着凑热闹,最近都在花时间做水银镜。

    但成功做出一回,她兴趣就不大了,接下来都是芈妙带着宫人在做,她更愿意找点新鲜的东西去琢磨。

    章台宫内,吕不韦在这个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地方颇有些坐立难安。

    他得了李斯转达的警告和劝诫,安份的在咸阳闭门谢客,胆颤心惊的过了两年多,没见秦王对他有所举动,才稍稍安心一点,今天就被传入宫中等候。

    是的,等候,大王可能是要表明态度,让他知道他已不是秦国的相邦,大王的仲父。他坐了许久,大王才进入殿中。

    吕不韦起身行礼,嬴政并没有免礼,受礼后淡淡道:“文信侯坐吧。寡人今日见你,是欲问一事。”

    “请大王明言。”

    “文信侯可还能操昔日旧业否?”

    吕不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王不可能让他回来做相邦,那旧业是什么?

    是他昔日为巨商时的旧业啊。

    曾为一国相邦,现在要重操贱业,这是大王的羞辱吗?吕不韦嘴唇微颤,有意拒绝,但想到一家人如今都在秦国,自己的仕途结束了,但还有子孙。

    他最终还是吐出了两字:“臣可。”

    一句话出,他泄了力一般,原本就显得衰老的脸上更是没了半点精气神。

    嬴政看在眼里,却没有解释,冷淡地令人将等身高的穿衣镜抬了过来。

    这是挑出来气泡较少的平板玻璃,抛光之后镀了水银做成的,比手持的小镜难度大得多。他让工匠重新镶嵌过,用的是漆木框,不算特别珍贵,但乌黑描金的颜色很适合秦宫的氛围。

    吕不韦茫然抬眼,一下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惊得几乎倒仰过去。

    战国时铜镜的工艺发展得很快,但仍不如后世。一直到唐代,人们加大了铜镜中的金属成分,磨镜工艺也更复杂,清晰度才有了进一步提升。

    现在的镜子肯定是能照出人的,不然大伙一起打盆水去看看也就行了,何必费这个事。但清晰度比起这面水银镜又肯定是不如的,吕不韦这惊吓可不是装出来的。

    他的脑筋也转得极快,失声道:“大王是要将镜子卖到六国去?”

    “此物制备不难,寡人会封锁工坊,以高价卖出。不过秦国不至于缺几面镜子的钱财,寡人要你借这玻璃镜打开商路,将秦国的高价货物源源不断地卖到六国去。”嬴政说起了自己真正的打算。

    现在秦国已经在卖货了,天下商人都往秦国而来。但秦国自己的商业之风不浓,本国的大商更多是坐贾,又或是经营与匈奴生意的牛马贩子。

    总是不太方便。嬴政就想到了吕不韦,尽管仍然怀有对此人的厌恶,但嬴政不介意废物利用,让他重操旧业把商路建立起来。

    轵道亭的学生虽然是花钱上学,但他们交的学费基本上都用在教师的工钱和学室的维持上面了。奖励优秀学生的钱,还是官府出的。

    一个轵道亭没什么,一个长安县开始这样做起来了也没什么。但扩大到秦国的各郡县,也不是一笔小钱。

    更何况嬴政在为将来做准备。农业税不可能取消的,他在后世也看到了,便是那样的时候,取消农业税也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情。

    但繁重的徭役可以适当削减。本乡本土的水利与道路,大半还是要当地人自己出工。但官道、宫殿,和其他一些工程,嬴政也考虑花钱雇人来做。

    他很谨慎,因为这是后世封建王朝都不曾广泛采用的方法,必然是因为花钱太多了,未必真行得通。但秦亡于六国人心不服,亡于苛政重役,他不试的话,他不放心子孙的能耐。

    想来想去,还是要用工业和商业敛财才够用。

    吕不韦回府时,带上了一面便携的小镜,以及秦王赐下的几身衣物。

    他在车中就忍不住拿小镜照了照自己,仔细端详着已近乎全白的头发,和满面的皱纹。

    然而他也看到了镜中重新明亮起来的眼睛。

    他毕竟是“奇货可居”的吕不韦,看中一个不得势的王子就敢于策划将之推上秦王之位的巨商,是掌朝政多年的相邦。

    初时的颓唐之后,他回想起这两年避世而居却悄悄了解的外界动向,渐渐醒悟了过来。

    大王是不想用他,也不打算引他入朝堂了。

    但大王让他打通商路,本身却也是朝政的一部分。

    大王他,又要变法。

    他是没希望了,儿子也许同样受到影响。但是他的孙子,如果他教得好,或许还能在秦灭六国之后,重新找到一条由商至政的通天路!

    这镜子,他卖定了。

    至于大王赐的衣物,吕不韦回去就换上感受了一下。这时候天气才刚有点凉意,那件定价相当贵的羊绒衫穿上身十分保暖,也不臃肿,应该值这个价。不过人们不曾见过,要让六国贵族追捧,还得找个贵族力推才行。

    毛衣不太行,不尴不尬的,贵族不会正眼看它,除非有人能带起这风气。吕不韦觉得拿出秦国不太好卖。

    倒是那手套和围巾,燕赵的军中说不定愿意大量购买,那边冬天实在是冷,士兵不能配的话,下层的将领自己恐怕都愿意买了用。毕竟他们大部分都用不起毛皮围脖御寒。手套还不确定,但围巾不会妨碍持戈拉弓,又能保暖,想必会很受欢迎。

    他旧日经商有自己的人脉,现在虽然不少都断了,但他的家族还在,只要联系上,想来他们会愿意替秦国办这件事。他自己不方便,就让儿子去吧。

    重新找到事业的吕不韦没有照镜子,不然他会发现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岁,连皱纹都撑开了不少。

    而时间仍在流逝,秦王政十三年,桓齮从上党越太行山进攻赵国的平阳,赵军援军被击败,十万人被俘。

    历史在这里又出现了一点偏差,嬴政事先便告知了桓齮,让他留下俘虏,因此这本应被斩杀的十万人作为战俘被送回了秦国。

    嬴政并非心慈,他只是现在将人口视为占领世界的资源,这样白死掉十万,他觉得可惜。

    养十万人要粮,玉玺的能量自李世民一来一回后耗去了些,又恢复了一些,还够一次来回的。而那次穿越之后,玉玺的空间又变大了。

    其实对他们来说,如果是买机器,这空间的大小已经是鸡肋了,因为很多机械设备搬过来也用不了,带上许多也是浪费。

    现在变大了,不如用来放粮食。

    但他们在后世的钱不够了,之前买的机器设备把流动资金花得差不多,剩下的都得等卖出去才能变现。嬴政也不耐烦再在后世慢慢等了,尽管是一种休息,但他现在不想休息。而且他和刘彻达成了共识,要尽量省着用在后世的时间,等年老将死时再过去享受几十年的时光。今后不是不去,而是尽量少待。

    所以他跟刘彻借粮了。

    刘彻都被他天才的构想给惊呆了。

    “你,秦始皇,跟朕,大汉天子,借粮?!”

    嬴政好像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寡人安置了这些人,让他们开地耕作,明后年就能还给你。”

    对一个大汉来说,十万人的粮不算少,但也确实拿得出来。

    而且秦与汉现在的粮食产量都有增加,嬴政主要给他们吃的也是马铃薯,耗不了多少粮。刘彻相信嬴政还得起。

    他又不是为这个大惊小怪,他就是……嗨反正就是不能在朋友圈吐槽都会憋得他想拽个人吼一声“秦始皇跟朕借粮”程度的无语感。

    他憋着笑:“朕不能借。”

    嬴政那边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拒绝,正准备提条件。刘彻紧跟着说:“因为‘朕,秦始皇,打钱’。”

    嬴政真的生气了!

    刘彻哈哈大笑:“借借借,我知道你是真的。”

    嬴政的做法好像还提醒李世民了,他忙忙地跟他们讲:“唐初的灾害也很多啊,逼得那个唐太宗都吃蝗虫了。到时候你们借我点粮啊,我带利息还你们。”

    对啊带利息,刘彻觉得不为难一下秦始皇对不起他这个大汉皇帝的身份,顿时跟嬴政讨论起了利息问题。李世民听着他们搁那斤斤计较,也有点无语。

    至于嘛至于嘛,大家互相串一串啊,大汉遇到灾年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借嘛,这时候卡这么死作啥哟。

    总而方之,最后当然也没定下高利贷,只要了个合理的利息,嬴政过来用空间装了粮食回去,等开战后又及时运到前方,保住了这十万人的命。

    这些人,伤残的被无情放回了赵国,成为赵国的负担。健康和轻伤无碍的,则打散分配到秦国的各个地区。不是隶臣,但也没有自由。

    其中一部分去关中、南郡各处种茶,另外很大一部分,来到了此时仍然荒凉的巴、蜀之地,成为新的“糖民”。

    但嬴政很快感受到了历史不容易轻易改变。在出征前,他已经特意召见过桓齮,告诉他不可贪胜,占了平阳和武城之后就可以了。

    他根本没指望有点先知之明,就能提醒桓齮战胜李牧。作为史上留名以机动能力和破敌击溃能力见长的李牧,就算他提醒之后桓齮改变战术,嬴政相信李牧也会相应有所变化。与其变着花样的送,不如固守,保住现在的战果,保住秦军士卒的性命。

    嬴政觉得自己又保守又稳健,就不相信这样还能输。但他没想到桓齮这个人,贪功心大,也怪自己没有直接下诏,只是提了那样的要求。

    总之,桓齮先胜之余,觉得机不可失,大王虽然事先有所提醒,但又不是正式的诏令,如果机会在眼前,不取之岂不是可惜?

    于是,秦王政十四年十月(新一年的岁首),赵以李牧为将,复与秦军接战。桓齮自忖能胜而再得数城,于是没有固守,出城与李牧战于肥下,大败而奔还。

    秦王暴怒。

    史书上有说桓齮不敢归,逃奔燕国的,将他与樊于期当作了一个人;有说他回来被杀的;也有说他回来没有被过于追究的。

    嬴政本来偏向于后者,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历史上的战败虽然有罪,但不是杀头的大罪,他不会因一己之怒而杀大将。

    但是!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他现在真的想杀人!

    桓齮伏身于地已经很久了,上面的大王一个字都没说,而他在这秋冬之季汗出如浆,抖衣而颤。

    嬴政一怒之下,是真的差点派人让他在路上就自刎了,但他想到了另一件事,生生按住了怒气。对此刘彻的评价是:“桓齮算什么东西,也配有武安君的待遇?”

    嬴政都后悔暴怒之下无人可说跟他发泄了几句,这都什么屁话。

    现在他不是在朝上见桓齮,而是单独召见。

    看桓齮已经快要瘫软在地上了,他才道:“你敢戴罪立功否?”

    桓齮仿佛又活过来了,用力叩首:“臣为大王赴汤蹈刃,有死而已!”

    嬴政心中还是怒气未消,狠狠一击几案,厉声道:“还敢违令否!”

    “臣不敢,臣再不敢了!”

    嬴政缓下了语气:“朕要你出海去南方,比百越之地更为蛮荒的地方,在那里为朕开疆拓土,你敢么?那里瘴气丛生,蛇虫出没,或许踏足不久,你就要死在那处,而寡人也不会知道。如此,你的家人一切如常,不会受你牵连。”

    这话说的,桓齮自忖若是正常情况,他当然不愿意,可现在犯了这样的大罪,他还怎么能不愿意。

    死不算什么大事,连累全家跌落才是最可怕的。他死在南方,换得儿子能正常继承他的爵位,在军中立功,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嬴政不是让他去送死的。他要桓齮到交趾去,收服那里的土人,在那里先把橡胶树种起来。而桓齮一个北方人,去那边真的很容易死。嬴政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现在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了,成不成的,反正只浪费一点种子,不算什么。

    他给桓齮拨了两百人,都是因为各种原因犯了死罪的人,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身体健壮,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诸多牵挂。

    赦其死罪,令他们随桓齮往南方建功。去之前,先集中看书看视频,学习在南方生活的必要知识,学习简单的草药知识,以治疗蛇虫叮咬的肿痛,并学会用黄花蒿减轻疟疾的症状。

    荒野密林求生的其他内容也加入了学习单,嬴政不知道现在的交趾是什么样,但想来人口不多,那种热带地区应该是不好生存的。这两百零一号人他其实也不看好,只希望能活上几个,收服那里的部落。最次最次,人都死光了,但种子扔在那边自己野生野长扎下了根。

    也能给他省点事。

    桓·人形种子运输机·齮对此一无所知,经历这样的刻苦学习之后,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又学习了很多后世的小玩意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其实是大王的心腹,才会被派给了这样艰难的任务。

    想想吧,去国万里,穿过楚国这样的敌国,还要想办法自己弄船出海,与秦注定多年无法联络。若不是大王深信之,又怎么会交给他这样的任务。

    自己转变了思想不算,桓齮给他的手下们也洗脑了。死囚们没这么高的觉悟,但他们也是挑过的,虽然不能透视人心,但嬴政也让人去他们家乡当地打听过为人品性。这些人犯的死罪往往是好勇斗狠杀伤人命,但不是天生杀人狂,也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在这样的死囚里挑出平日素有孝名的,与家人有深厚感情的,如此一来即使不是良家子,离开秦国后逃往别处生活的可能性也就小得多了。

    心里觉得必死,但本身是活命之机,又为了家人不得不去,这样的情况下,前死囚们主动接受了桓齮的说法,这会让他们觉得好过一点,也更有动力一点。

    在他们为了前途苦学之际,吕不韦托的人也开始行动起来了。

    齐国临淄,最繁华热闹的庄岳之间,六轨之道上驶来了一辆载货的马车。这是此处常见的景象,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然后就发生了一起也不算多稀奇的事。

    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驾着马车的中年汉子,车上装了些瓦器,不知怎地那马就惊了,放开四蹄乱跑,撞向了本应该擦肩而过的马车。

    马车的御者口中连连呼喝,手上用力,人和马虽然避开了,车却翻了,车上用箱装着的货砸在了地上,有人听见清晰的破碎声,大概也是陶瓦之属。

    御者旁坐着个圆滚滚的胖子,方才滚到了车下,这会儿爬起来看着眼前惨状,嚎啕大哭:“我的货啊!”

    旁边迅速围拢来一圈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劝慰有的说风凉话,有人帮忙扯住了惹出事来的中年汉子。

    不一会市掾到了,向事主询问发生何事。

    胖商人坐在地上不起,眼泪还挂在脸上,抽泣着道:“我从秦国托了无数关系才进到的宝物,千里迢迢运来临淄,本要进献大王。这下全毁了,全毁了!”

    市椽一听也不敢大意,劝道:“你打开看看,也未必都毁了。”

    看热闹的更是有人高叫:“是什么宝物要进献大王,让我们也开开眼!”

    胖商人抹了把脸,笨重地爬起来,看到那个闯祸的汉子,仿佛怒上心头,过去一把扯住他,高叫:“我这是千金不换的宝镜,你是哪家的,赔我!”

    市椽使人拉开他,劝道:“你先看看货吧。”

    胖商人这才苦着脸开箱。

    其实箱子已经有砸开了,里面裹着货物的软垫已经掉落,所以货物才会碎裂。他没管别的,先将唯一一个长箱子扶正,这个箱子里的垫物已经摔出来了,里面的货裹着丝绸,歪在了外面。

    有人耳尖,刚才听见胖商人讲的是宝镜,再看这形状,不免好奇又疑惑,与旁边人窃窃私语:“哪里的宝镜会做成这么长。”

    在这齐国著名商业区逗留的人也多是商贾,脑筋都挺灵活,有人就琢磨出来了:“这是能照全身的铜镜?”

    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全身镜,但这个时代真不多,便有人以为所谓宝镜就是费工做出了精美的全身镜。但也有人不服,觉得一面全身铜镜也不至于称为千金不换的宝物。

    这下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人人踮着脚,伸着头,直勾勾地看胖商人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丝绸——咝,有贩丝的商人看出来了,这丝绸也值数十金呢,就这么随意地抛在地上,看来里面的货是真值钱啊。

    市掾也不由凑了过去,听胖商人嘀嘀咕咕的用哭腔自言自语:“看那竖子也只是替人驾车,穷得一金都凑不出来,我这宝镜在秦国好不容易才买到三面,一路运过来损毁了两面,只剩这一面要进献大王的,就这么毁了,就这么毁了……”

    在这样的碎碎念中,丝绸解开,市掾哎呀一声,见那错金框中镶着的明镜清晰照出一张胖脸,和一张眼熟的脸,那嘴角边还有个火疔子——那不就是他吗!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清楚地看过自己。

    可惜的是,这面等身宝镜已经裂纹遍布,照的人脸也是片片碎裂,殊为不美。这下连市椽也心痛起来,这果然是千金不换的宝物啊。不说其少见珍贵,就是这种易碎之物,从秦国运过来都不容易,能保住一面完好的,价格比在秦国当地是真的要翻数倍的。

    正可惜着,市掾突然瞥见镜中胖商人忽地一手抓向一块碎片往喉咙抹去,叫道:“倾家荡产,我不如死了吧!”

    市掾不及多想,一手抓出,铁钳似的紧紧握住对方手腕,劝道:“你不是还有其他货,再看看吧。有这样的宝镜,便是碎了,想来丞相也愿意见你。”

    胖商人被他抓得尖叫,手上的镜子碎片也松开了,眼泪汪汪地问:“只剩下小镜面,丞相还肯见我吗?”

    周围人也都看到了这明亮而清晰的镜面,一时间惊叹与惋惜之声并出。有好事者悄悄伸手想把跌在自己脚边的箱子打开看,市掾一个眼神,所带的手下箭步蹿过去一脚将他踢到边上,而将箱子捧了过来。

    市掾松开手,示意胖商人打看瞧瞧。胖商人兴致不高地开了箱,里面同样是稻草与秦国新种的棉花为垫、丝绸包裹,只是要小得多,尚不及人脸大。

    “这些只是简单镶嵌方便运输,我打算在临淄找匠人重新打造镜框,一面镜值百金。唉,恐怕也碎了不少。”

    但这个箱子里是完好无损的。待他取出一面镜递给市掾,市掾终于看到了完整而清晰的自己的脸。他身后的人踮腿歪头,从他肩上向镜子里看去,许多有背景的已经动起了脑筋,不再看热闹,转头挤出了人群。

    要赶紧回去禀报家主,快快去秦国打听消息。

    只是他们走得快了一点,留下的人倒是听到了新信息。市掾让人帮胖商人收拾货物,又问他要如何找人赔偿。胖商人看着畏缩在一边的中年汉子,沮丧地道:“罢了,把他卖了也赔不起我这货。把他给我,我去找他主人,要来给我为奴吧。唉,秦人的宝镜都留给自己人贩卖了,我这是托到华阳太后的关系才弄到的一车货。唉。”

    留下的人顿时明白了,到秦国进货不现实,找秦国商人攀交情才是正理。

    胖商人最终还是被听说此事的丞相后胜请到了府中,呈上那面破碎的宝镜。后胜看着裂纹遍布的镜子也是心痛不已,派人持万金,前往秦国购买。有齐相的面子在,秦国人还是卖给了他。

    最终有四面等身宝镜成功运回了齐国,两面献入宫中,齐王建自留一面,而以一面赐宠妃。齐王后不悦,宫中很是闹了一场风波,反使得秦镜的名声更加传扬出去了。

    第65章 以韩为试

    卓清是赵国邯郸人, 卓氏在赵国世代冶铁为生,族中不乏巨富。但他家只是沾了个“卓”字的边,有一点打铁的手艺, 在族人的铺子里打下手, 勉强过活。

    赵军要与秦军作战, 而他就在军中时, 父母便是大悲。因着秦军凶悍,昔年长平之战犹记于心, 邯郸百姓不说家家, 也是十有六七, 都有沾亲带故的人死在那场大战里。

    卓清被俘时也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随着粮食发放,他们被驱赶着往秦国走,他悬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腔中。

    尽管秦国人给的马铃薯越吃越烧心, 但总归还杂了一点陈麦在里头。十万人呐, 这么多人吃了这小半月的粮, 这时候再把他们坑杀了, 秦国亏得裤衩都没了。

    他在队伍之中看不出来, 其实这十万人在分流,而他走得是最远的,他们差不多三万人,一直走到了秦国的阆中县。

    这其间, 有人水土不服死去, 有人被蛇咬了毒发死去,有人轻伤化脓高烧死去, 有人生病不得治死去,有人在入蜀的艰难行程中摔下山死去, 也有人逃入了山中,不知生死。

    卓清与他同队同俘的赵时,李申,互相照顾,幸运地活到了最后。

    到了这个地方,秦人也不怕他们逃了,这三万人也还是打散分开,卓清所在的百人小队被分到两座丘陵之间,依山傍水的地方。这里炎热而湿润,因此树木杂草极多。

    秦人发给他们工具,让他们砍树自己搭窝棚容身。卓清看着自己拿到的工字锯,再看看赵时拿到的斧头,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秦人竟然发了利器给他们。他们远离赵国,到了巴蜀之地,来的时候心就凉了,除了个别胆大或是傻的,路上根本没人逃。

    这地方离开人群不就是个死吗?拿着利器又怎样,战场上都打败了,还能靠这百人小队在这种地方造反么。

    他惊的是秦国的铁器怎么能这么锋利。到用了一段时间,窝棚都搭起来之后,他更是为其坚固耐用而叹息。

    不要说他们卓氏了,赵国的铁官都做不出来。就是这么好的铁器,怎么战场上用的还是青铜器呢。

    他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务农为生没什么见识,一向显得比较笨的李申不加思索地说:“比青铜贵呗。”

    赵时啐了他一口:“你脑子叫狗叼去了么,都发给我们随便用了,还能贵到哪去?”

    这个疑问直到后来定居下来,他们与管理他们的秦人什长闲谈才知道,秦国把铁器优先做了农具用。

    已经成了这个赵人村落里典的秦人笑骂:“就你们赵国,我们用青铜戈就能赢,换什么啊,不要钱的吗?上面说了,用坏了再腾换。”

    一时把他们说得默然,随即又释然。算了,反正他们也是秦人了。

    等搭好窝棚,秦人带他们开沟划地,一把火烧得精光,抢出时间让他们把地给开出来。这时又发了锄头铁锹等农具。

    之前的斧子收回去了,新发的这些要钱,要他们以后种粮食一年一年的还。行吧,命保住了还能耕田为业,欠债就欠吧,横竖就一条命在这里。

    反正田也不是他们的,只是先给他们种,一年一年的除了交租税,还得扣租金。不过有地种就不错了,他们毕竟是俘虏,说分了田给他们种,他们自己都不信——秦人都没得地发,尽管秦人要是被移到这种地方是会发地的,可他们又不是秦人。

    不是高利贷就不要紧。有了田傍身,欠着债心里也有底气,比不欠债但光身子一人没有地要强。

    当时已经到了冬季,但这个地方比他们赵国暖和得多,水都没结冰。在窝棚里过了一冬,这群北方汉硬是没觉得有多冷,还以为自己时间过糊涂了,根本没到冬天呢。

    至春,发了麦种,来了几个当地的老农,条条款款的教他们种地,又说这里本来是种冬小麦与水稻的,他们来得晚,来不及了,今年先在春天种上小麦,免得一直吃官府的粮。

    卓清他们私底下牢骚:“吃的粮也得还,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还上。”

    又种马铃薯,但都没让他们多种,反而是开了很多地,一起种甘蔗。

    这是他们这些平民都没见过的东西,只有个卓清不熟悉的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柘。”

    卓清没吭声,李申问:“什么?”

    那人说:“楚国的柘。我也没见过,只听人说过。”

    卓清拉了拉李申,他猜那人是个做将领的小贵族,被俘后见没有认识的人,就没暴露身份,结果被一起送到这偏僻地方来了。

    他不想惹事,万一那人自恃身份拉他们造反,岂不是麻烦,还是少打交道好。不过看那人的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大贵,一开始干活不行,秦人估计也看出来了,只是懒得理会,最近干得挺好,还是挺从心的。

    以时下的消息传递速度,有些朝廷大事与后宫八卦,能飞快地在一个月内传遍七国;但更多的小事,比如农业与工业上的变更,可能发生三四年了,连本国其他地方都未必听说。

    卓清就不知道秦国还有马铃薯这种作物,他只知道蹲鸱,一种大芋头,马铃薯看上去不像是这一类的东西。

    因为一路都主要吃这个,吃到烧心反胃,种它的时候卓清挺不乐意的。

    七月时收小麦,马铃薯也可以收了。李申本来就是农夫,种田是把好手,比给族里冶铁打下手的卓清和游侠儿的赵时勤快多了,没事都要去侍弄自己的地。

    这天把小麦铺开晒,他就去地里挖马铃薯。卓清前面收麦累了,秦人还叫他们在另一块地里种水稻,说是以后就要这两种轮种,他都不敢想收小麦再种水稻的时候有多累,趁着今年不用抢时间,他只想多休息一会。

    他就躺小麦旁边的树荫底下睡觉。睡着睡着,好像听到李申声嘶力竭的喊声,喊的是他和赵时的名字,卓清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快一年了,他还有战场上带下来的恐惧,第一反应是秦人杀上来了,李申喊他们逃。

    但叶底光影摇曳,身边小麦金黄,一派农家丰收静好景象。卓清恍惚了一下,使劲晃了下脑袋,听清李申还在叫,他骂了一句,爬起来走了过去。

    赵时也被喊来了,还有其他人走过去,秦人什长在驱赶他们:“不许聚众!既然马铃薯熟了,赶紧去挖出来。叫你们挖的地窖都收拾一下,好存进去了!”

    “叫啥呢?”卓清和赵时的田就跟李申挨着,别人散了他们没走,什长就没管他们,只催他们快点收粮不要偷懒,就走了。

    李申就拉他们去看自己挖出来的马铃薯,大大小小的一堆在地上。赵时打了个呵欠,看样子也是在偷懒睡觉被叫起来了,不以为然。

    “不就是一路上吃的那玩意么,你还没吃够啊?”他露出了不忍回顾的表情,“开始吃着倒是不错,后来就不行了,还不如芋头。”

    李申拄着锄头,身上有熟练农夫看傻子的优越感,悠悠地道:“你们看仔细,我才挖了一个坑。”

    两人这才吃惊起来,这一个坑挖出来的,怕有小两斤了吧。他们对视一眼,返身去拿了锄头过来,催促道:“我们三人的一起挖吧,先给你挖出来,看有多少。”

    李申还不太乐意,嘟囔着:“你们那手艺,别给我挖坏了。”

    “你再啰嗦试试?”

    李申力大但胆小,不敢说话了。

    三个人一起把马铃薯全起了出来,跟什长要了大秤,一筐筐的去称量。

    在挖地的又都扛着锄头来看,什长也不赶他们了,同样在旁看着。

    “两百了,已经两百了。”

    “五百了!”

    “六百了!老天,还有呢!”

    最后称出来七百五十多斤,这是半亩地的量,他们主要种甘蔗,别的都种得不多。众人已经嘈杂欢呼起来,虽然一路吃够了,可是毕竟吃这个挺到了阆中郡,个个都晓得这是没五谷时可以代粮的作物。

    但什长脸都挂下来了,骂道:“我看李申还算是勤勉的,也才种出这个数,你们半亩地能种出来五百斤就谢祖宗吧!我们秦人种得好的,一亩地得有两千斤呐!”

    其实他也言过其实了,赵人毕竟是第一次种,不熟悉农时和物性。秦人也是特别的好手在好地上才能种出这个数。

    李申种得已经不错了。当然,也是因为刚烧过的地,肥力足的缘故。

    许多在从军前是普通农夫的赵人已经不那么伤感了,他们开始盘算今年扣掉所有欠官府的钱之后能余下多少,要多少年这田地才能归自己所有,盘算自己动手的话,花多少钱能把窝棚换掉,弄个土屋容身。还钱可能还到孙辈还不完,但小麦收得多,掺着马铃薯吃不至于饿死,好像也还行。

    更远的,想到这里全是男人,要娶个女人不晓得有没有办法,听说附近有夷人,夷女也不是不行……要是娶不到妻子生不了孩子,那人死债消,也就不用还了。

    到这年的冬天,这个帐又得重新算。他们种下去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甘蔗也可以收了。

    虽然官府还是收走了许多作为田地的租金,但是剩下的居然还能卖不错的价。这东西又不像粮食还得留着吃,自然是全部卖掉。

    什长又抽人去榨甘蔗汁,熬出红糖,一起运到别处去,之后做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了。但这红糖也已经不错了,那个叫赵扬的疑似小贵族现在也放开了些,跟他们吹牛,说那叫柘浆,原本产自楚国,没想到这里也能种柘榨浆。

    赵时这个浑不吝的也毫不客气的骂他:“你说的那叫‘浆’,你看看这像浆吗?”

    赵扬语塞,不吹牛了。

    因为甘蔗的这笔意外收入,安份过日子的人对未来又有了更好的期盼,现在欠秦国官府的钱好像在儿子那辈能还完了,这样真得想办法娶个夷女,生几个儿子啊。

    卓清因为会一点打铁的手艺,支起了铁铺,给人修理锄头铁锨,更是比旁人好过一点。他想赵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秦国打进邯郸会屠城吗?他的父母亲人可能幸存?

    但这些事不能多想,只能专注眼下,先把日子过起来。

    这些从赵国跋涉,终于在阆中郡安身的赵人不知道,就在他们为生存辛苦挣扎奔忙的这一年里,天下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韩王安韩王安遣使纳地效玺,请为秦臣。原本的历史中,秦王接受了韩国的请求,暂时放下韩国,继续经营着统一天下的大业。直到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攻韩,以韩地为郡,才算是真正灭国而吞其地,韩国就此终结。

    现在却不一样了。

    嬴政没有一口答应韩王的称臣,而是提出了条件。既称臣,那么秦国就要在韩国施政。

    韩王安进退失措,问使者会施行何政,被使者姚贾一口顶了回来:“秦政与韩王何干?”

    都到这个地步了,韩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先应下。但若是秦国太过份,要将韩国的土地真正吞灭,那就当没答应过,再做最后一搏罢了。

    在韩国君臣的忐忑中,姚贾再次来到韩国,称韩既纳地,那么秦国就要派人来教韩人种地了,并且要行使收税的权力。

    当然,因为还没有将韩国之地划为郡县,所以韩王同样能分到税。对此韩王安已经摆烂,随他们去了。

    另外,姚贾声称秦国向来重视人才,韩国称臣,那么韩国的人才也是秦国的人才,要在韩国举办考试。

    凡是有所长者,无论哪家,都可以来考。秦王将择其优者入秦为吏。为了让远道之人也能赶上,这场考试会放在第二年的秋天才举办。

    韩王不得不派出使者,按秦人的要求,在韩国境内不论远近,将消息送至各地。

    而这消息又岂止是在韩国传开,大半年的时间里,从三晋之地,到北燕西齐南楚,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士子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开始听到这个词他们都觉得莫名。“考试”是什么?再打听下去就悚然而惊,惊之外更生出无以言说的喜悦。

    竟然不需要人推荐,也不需要为人门客,只要去参加考试,就有机会让自己的文章对策被秦相乃至秦王看中吗?尽管传过来的消息里说并不是考试通过就能成为秦王朝上客,有些只会分去地方上为吏,可毕竟那也是个机会不是吗?

    自恃有才的士子只想要这么个机会,而自认才华平平又家境贫寒的人,也想争取一个为吏的机会。

    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战国末是一个变革激荡的年代,处于亡国边缘的六国之中,既有保持着旧日风俗,不拘出身自由出仕他国的人;也有诞生了家国意识,视亡国为痛的人。

    于是后者无动于衷,不愿意为秦国效力,而前者无论贫富,只要在本国没混出名堂的但自认有才华的,都想方设法凑钱找路子,前往韩国参加考试。

    秦王政十五年初春,寒气未退的时候,最近的三晋之地已经来了一些人,不多,合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但在因军事压力而衰败的新郑还是挺惹眼的。张良披着裘衣立在楼上望见几个赵国士子佩剑路过,心中郁郁。张迁在他身后欲言,却被风呛着,咳了几声。

    他兄弟俩身体都弱,入冬一人病了一场。弟弟张迁比他还弱些,他已经痊愈了,张迁还有点咳。张良回身责备他:“怎么站在风口?”

    张迁紧了紧裘衣,笑着摇头:“大兄太紧张了,我内中穿了羊绒衣,外再着裘衣,半点寒意也无。”

    张良却不由自主又叹息了一声。

    新郑风行秦国的瓷器和玻璃器,贵族之家无这两样,家中子弟待客都面有惭色,而他没有买。

    从王宫到贵族再到富商,如今风行的菜式是甜口,如果吃不出甜味,府中的厨子就可以开掉了。

    至于盐,更不必说了,秦国的精盐都卖到齐国去了。

    离秦最近,韩国几乎第一时间就受到了秦国的辐射,是秦国奢侈品的第一大市场。

    张氏自张良兄弟俩的父亲过世后,在韩国朝中失去了影响力,但富贵尚存,可张良没有跟风。他不是迂腐不化以此来表明对秦的敌对态度,他只是看出来,这不是秦国商人的私人买卖,而是秦国敛财的手段。

    韩国的财富,已经不动声色地流向了秦国。至于更深的用意,他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心中存着警惕。

    可是,纵使是他,也还是在秦国商品上花了钱。

    一是纸与印刷而成的纸书。这是实在避不开的,若是还坚持用竹简读书写字,张良都会觉得自己有毛病。

    二就是张迁身上的羊绒衣。张迁实在是体弱,这一冬病后本已要见好,在廊上略站了站就又病倒了。一件衣服也许用处不大,但张良还是买来了让他穿上。

    至少张迁表示,确实贴身柔软,加上裘衣之后觉得更加温暖不受风了。

    这时他同样裹着裘衣立在兄长身后,轻声问:“大兄可是为大王称臣不快?”

    张良摇了摇头,“事成定局,已经不是能挽回的。我是看天下士子入新郑,感慨于秦国用计之绝也。”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是没有报名,但他有认识的贵族子弟报名了。

    昔日也是曾与他痛惜大王苟安,悲愤于秦之凶恶,韩之将亡的同伴啊。

    张良初时愤然,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他们的愤怒,只有小半是因为韩国将亡,多半却是因为韩国一旦灭国,他们的家世在秦人面前不值一提。秦人若不穷追问罪,或许还有在本地凭着多年积累为地方大户的机会,但再想有今日的富贵是休想了。更恐惧秦人连机会都不给他们,甚至防着他们,那么累世公卿,跌落成他们看不起的平民百姓,那也就是旦夕间的事情。

    可是秦人来到韩国,要举办这称为“考试”的盛会。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本事去考,但总有人确实有才学,在韩国这样的地方无法施展。当然,也有人只是自命不凡而已。总之,他们都去参加了,倒显得他们这些不参加的人格格不入。

    “天下贤才,尽入秦王彀中矣。”

    若是秦吞一国便立行此策,还会有多少人心存复国之志呢。张良知道自己是少数,更多的人恐怕就会去争取这个出仕的机会了。

    若说没考上而心怀怨恨矢志反秦,那他只能祈祷秦国考试不公,把贤才都刷下来吧。

    不然,那些落选的士子,纵是有才也有限了。

    张良只觉得秦国套在韩国身上的绞索越来越紧,让人难以呼吸。若说过去只是军事上的压力,现在却是真正让他觉得,连将来复国也没有希望了。

    秦王政十五年八月。能赶来的士子已经都来了,自是比不上明清科举会试四千多人云集京城的盛况,要让后世来看的话甚至会觉得寒碜——只不到两百人罢了。

    毕竟以此时信息传递的速度,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消息。那种有师门的还好,家传的寒士还真未必知道。加上路途难走,对自己信心不足的贫士,还真豁不出去借这么一笔钱来应试——更是借都没处借去。

    还有不少赶到的人实在贫寒,城里的客舍和普通人家的租金都付不起,于是城外的农家都敞开门赁给人住,农夫倒是挺高兴的,不但能赚点房钱,还能赚点饭钱。

    不过今年新郑附近的农夫不仅为这点外快高兴,他们更兴奋的是小麦收获了,产量增长了不少——这是去岁秦人带来的种子,教的种法。

    其实学得不太好,毕竟不是秦国本土,没有那么多畏于秦法的秦吏做事。所以并不像秦国那样产量翻倍,平均值能达到两百多斤,但是对于一直埋首于黄土的农夫来说,这已经是个神迹了。

    所以今年的社祭都格外热闹隆重。

    但农夫们并不傻,尽管都愿意出粮祭祀,但他们知道这丰收其实是秦人带来的,感谢神灵,是感谢神灵把秦人带来。

    秦人说了,这些种子能留种,种上两三年后才会慢慢退化,也不会比原来更差,只是没今年这么好罢了。但看到今年的丰收,谁还愿意辛辛苦苦一年,交了税之后自己都吃不上两口啊。

    这些并不隶属于贵族的自耕农中间,已经悄悄形成了共识:“大王纳土是英明的,我们早些做了秦人才好。”

    初步形成的国家意识,只在屈原、张良这些人之间。这些不识字的普通农夫或许有亲人死在战事的朴素仇恨,却没有为韩王而百死不悔的自觉。如果在秦国能吃饱,那他们就想做秦国人。

    而新郑城中,摆烂的摆烂——韩王安甚至拿秦王赐下的流光溢彩玻璃器、温润如玉瓷餐具、映人如真玻璃镜向朝臣们炫耀;懵懂的懵懂——傻子不少,以为纳土称臣就像周天子封诸侯一样平安了;醉生梦死的恨不能死在酒坛里——看得清楚又无能无力,只能以酒精麻醉自己。

    张良这样清醒明智而又不肯逃避的人,便是最痛苦的。

    他甚至出城,去昔日不屑一顾的农家走访询问,也去了自家封地了解正常的粮食产量。但这些只给了他更深的无力感。

    他比前两年更成熟一些了,已经意识到,秦国的强大是从商鞅变法时就开始的事情。而现在秦国发生的事,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或许是另一场不亚于商鞅变法的大变革。

    纵横家的口舌不能扭转大势,兵家的军阵只能保一国苟延残喘,谋士的奇计亦只能稍稍削弱拖延。

    只要秦国保持这个势头,他就算一时失败,也能恢复之后再度兵临六国。

    韩国公子韩非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被韩王送到秦国后,终究为秦所用吗?韩非在七月时已经回到新郑,要在九月时做主考人。这段时间他府上车马不绝,听说他拒绝了那些为子弟说项的韩国显贵,但没有拒绝上门求教的士子。

    韩非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著名的大学者之一,这也不奇怪。张良收到过他的赠书,显然是看好他。张良并不怨恨韩非为秦所用,或许这是天下大势,只是他不愿意顺势而行罢了。

    第66章 写不出就瞎编

    楚国来的吴林与同伴钱全, 以及到了韩国才结识的齐人吕定一起住在新郑城外的农家。

    三人只要付一间屋的钱。榻上可以挤下两个人,另一人用席子往地下一铺,自己带的铺盖放下也可以睡。公平起见, 三人轮流打地铺。

    三人合伙吃饭, 也比单独开伙便宜。他们穷, 来得又早, 到的时候钱都用差不多了,靠给本地大户在地里做短工挣些吃饭的钱。所以可谓一拍即合, 一起住了三个月。

    他们也没白来得这么早, 到了没多久, 韩非就从秦国回到了新郑, 担当九月考试的主考。而在这之前,韩非就在自己府上讲学,凡是报名的士子都可以去旁听。

    虽说吴林学的是道家, 钱全的老师是势微的楚墨, 吕定学的是阴阳家, 但现在是什么时代?这是秦国从后世学会来的造纸术还没有普及到平民阶层, 纸书价格降下来但也同样没有遍及天下的时代, 是知识无比珍贵的时代。

    有韩非这样的大学者讲课,你管他是不是自己所学流派的师长呢。

    有机会听讲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真当自己是贵族公子, 可以驾着车带着护卫四处寻访吗?

    所以韩非每五天讲一次学, 三人风雨无阻,一大早就起来, 然后步行到城门外等候。城门一开就进城,再到韩非府外等候。

    也不止他们三人, 每次进城时都有大批同行者,在府外等候的更多。不光是他们这些准备考试的学子。还有人听说韩非在这里讲学之后,本来不打算参加考试的,也收拾行装赶来了。

    更有张良这样的本地人,尽管不乐意韩非投秦,但韩非讲学,他还是来听的。

    现在像吴林三人这样家境一般的士子还是有不少的。他们或是家境败落但祖上阔过,有一定的人脉从而得以向老师学习;或是父祖辈曾经出过向某家学者求学过的人,自家传下了他们自己抄录的书籍。

    有些人用来学习的书卷根本不全,只是残本,就这样辛辛苦苦地学到了二三十岁,却没有出仕的机会,这才在听到消息之后孤注一掷,有人甚至是变卖了家产而来,颇有不成功就不过了的气势。

    他们的学问一般,秦国放出的消息称录取者会安排为县中吏员,待学习了秦国的律法,又在考核中得了上评后,会安排他们做县令。

    吴林的目标也就是这个了。

    他们的学问其实真的一般,所以听韩非讲学也没听出来与法家过去的学说有什么不样,只是分别拼命记忆,回去之后利用讲学间的间隙先把背下的内容记下来,再慢慢理解和辩驳学习。

    只有原本就是法家的士子,以及涉猎较广的人才意识到,韩非所讲的学问,即使与他自己所著的旧著作都不太一样了。

    吴林对此并不关心。八月初的讲学结束后,他与友人出了韩非的府邸,门口的仆人就引导他们看贴在外面的告示。

    “考试的题目!”钱全叫了起来。

    三个人赶紧往前挤,伸长了脖子仔细看了起来。

    在韩国举行的这场考试可以自己选一门学派报名,报名之后怎么考却没说,大家只能凭着想象自己去准备。

    今天贴出来的告示却加了前提,“欲为卿士者,需加考策论,作文一篇”。而题目竟然提前给出来了。

    设有一国,东至齐,西至秦,北达燕赵,南抵百越,风俗不同,口音各异。试问此国当如何治天下。

    把题目记了下来,三个人退出人群,面上神色都有些古怪。

    看清题目退出来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吕定悄声道:“这是秦国出的题,秦国的意思不就是问秦灭六国而王天下后,应该如何治天下吗?”

    “走,走,回去说。”钱全谨慎些,拉着两人回到暂住的农舍。

    这题目的意思大伙都看出来了,秦国的野心已经昭告天下。就算是一心考取秦国官吏的吴林三人一时都没去研究如何答题,而是议论起了秦国本身。

    “秦王当真觉得能一天下,你觉得可能吗?”吴林问。

    吕定不认为能,摇头道:“当年白起在时何等军威,到底是连邯郸也没有拿下,我看难。”

    钱全却是为六国悲观,叹道:“可是现在六国也没有孟尝君了啊。”

    “赵国不是还有李牧,刚胜了秦军一场。”

    “秦军不曾伤筋动骨,赵军却是又损了十万青壮。李牧虽胜,赵国真的还有再战之力吗?韩国纳玺于前,还不知道谁会效仿韩国于后呢。”

    “齐楚都是大国,秦国吞地灭国总还需要多年。一旦国内有变,事情也不好说。”

    他们三个见识有限,对秦赵之战的了解还是到了新郑之后,与其他士子交流时才听说详细。对天下大势,他们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这道题,三人都想试试。

    反正又没说答得不好会倒扣分,试试又不花钱。

    理论上来说,大家应该敝帚自珍,万一自己的独到见解说出来让旁人抄去了,自己岂不是吃亏了?

    实际上,因为大部分人肚子里的货色都不太足,丝毫不怕别人抄去,反而想抄别人的。

    所以新郑突然热闹起来了。原本各自按家乡或是学派分散结队的士子们,开始在城里四处交流。去不起店里饮酒议论,那就找棵大树,铺上坐席,七八人坐而论道,也颇有古人之风。

    这样交流下来,至少可以补全一点自己的见识。

    吕定学的是父亲传给他的阴阳家著作,不全只有残本的《大圣》和《终始》,但除了这两卷父亲当年求学时抄下来的书之外,家里还有父亲求学时的笔记。

    竹简上记得密密麻麻,内容比那两残卷还多。因为阴阳家本就是研究“历”出身,创始人邹衍精通天文、历法和占星术,他的学说并不是闭门造车编个理论出来胡说一气,而是建立在这些学问的基础上。吕父学的时候啥也不懂,也跟吕定现在一样,先拼命把老师讲的记下来,回来再自己慢慢琢磨。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理方面的知识。

    吕定学得很杂,也学得很浅,自己知道,所以向来不敢大言。

    但交流了一段时间,他长了见识,也有点了自信。

    嗨,有的人还不如他呢。

    这天树下论学,他们大概七八人占了一棵大桑树,人员不固定,有来有去,有时候他也会去别的地方参与聚会。今天他们这圈子里便来了一个燕国士子。他听这燕人发表高论,一开始还蛮有道理的。

    “诸君不必讳言,秦国此题一出,我等都知道,如我等出身之国,显然是已被秦国看作囊中之物了。我前两日在西边儒家那里论辩,听几个师古的腐儒又在那讲井田制、周礼,另几个儒生自己就跟他们吵得几乎打了起来。我亦是不屑!”

    吕定微微点头,压低声音同吴林和钱全说:“正是。时移世变,周礼那是什么样的天下,诸国之间有蛮夷相隔,只能守望相助。现在诸国疆域相邻,大国吞并小国,从七国争雄到如今一国独大。真要让秦王做了天子,还用周礼治天下,那七代秦王不是白干了?”

    吴林使劲忍笑,再听那燕国士子说的,其实跟吕定的意思差不多。他认为看这个题目,如果绕回到周礼那老一套,肯定是要被先丢到一边的,不管文章写得多好,也不会入秦王之眼。

    在座的没有儒生,更没有儒生里师古的那一脉,于是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接着这燕国士子就道:“这样的天下,天子分封子嗣为王侯,定要派官吏常常巡视,不能如周天子般,由着诸侯自行其事。要我说,当有常驻之使,每旬将诸侯国内的财赋军政上报一回。”

    吕定差点喷出来,立刻站了起来,叫那燕国士子。

    “向君!你可知天下之大!”

    燕国人向不疑说话被他打断,不太高兴地偏头看过来,“如何不知。天下有秦、赵、韩……”

    吕定有些不礼貌地打断了他报国名,往地上看看,捡了块石子在泥地上边画边说:“我是说,天下之大!”

    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各国具体的疆域轮廓,所以只是画个了圈圈代表燕国,然后再画个圈圈代表韩国,在两者之间连线,“向君从燕国来,应该知道走了多久。”

    然后他又画了楚国与百越,秦国与巴蜀,让凑过来观看的众人看这些地方彼此的距离。

    “公文上报也就罢了,财赋计簿就算记成纸册也为数不少,难以令人随身携带,只能用车,走得就慢了。按向君所言一旬上报一回,得有多少人专程为这件事奔忙在路上?”

    向不疑才十八岁,佩剑,更像个游侠儿,学问不怎么精深,脸都羞红了,以袖掩面要走,钱全忙拉住他,向他也是向众人道:“我等聚在此处,彼此也知道不是什么大才之辈,本就是各有所长,希望借此精进学问。何必因为自己不懂的事而羞愧呢。”

    众人也纷纷出言安慰,吕定丢下石子同样道:“我学阴阳,自是对此知道得多些。然而我亦不曾亲去过这些地方,恐怕也有谬误,诸君来自各方,不如依着路程长短,自己所知,将这幅图勾画得详尽些?向君,这里只你一个燕国人,你可不能走啊。”

    向不疑红着脸应了一声,果然蹲下身,把燕国的地图修正了一下,又将自己所知说与众人。

    众人便一一上前补充,最后也顾不上交流,先拿出买的纸和铅笔,垫着木板先把这图画下来再说。

    待画好了,才有赵国士子李尚道:“虽说一旬不可,但向君所言也不无道理,秦王分封子侄,如果一如旧日诸侯,那还要出这个题做什么?一年一报总还是要的。”

    “那就得修路吧。”又有人说,“我听说秦国现在就在修路,那路怪得很,据说用了仙术,初时软烂如泥,晾干之后又坚硬如石,风不扬尘,雨无泥泞,好走得很。现在要想治天下,非得把这样的路修到各大邑不可。”

    “那得多少役夫和钱财啊!”吕定惊叹。

    有擅数的试图去算,最后也放弃了,只觉得这样的劳役做下来,也别治天下了。

    种田的百姓都要治死了。

    吴林学道家,其实看这个题目有点悲观的,秦国明显不是搞“无为之治”的样子,他学的这些根本没法答呀。

    所以他也颇有道家精神的听大家讨论,有点局外人的意思,倒是更轻松随意些,这时候顺口就道:“要是雇百姓做工修路,倒是能让百姓愿意来做。”

    道家嘛,无为而治又不是什么都不做,讲究的是顺应自然,人的需求也是顺应自然。天子想修路,百姓想赚钱,顺应的做法就是给钱雇百姓修路。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吴林自己也笑了。

    他确实是开玩笑的。这么一来修路和赚钱的心意是顺了,可天子怎么可能愿意从国库里挖出这笔钱雇工啊。

    征发劳役它不香吗?再说这样的大工程,国家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雇人,根本就做不到啊。

    笑着笑着,众人中唯一一个穿绸衣的突然一怔,向不疑眼尖瞧出来了,直接点名:“费兄,你想到什么了?”

    那费兄名济,是魏国人,祖辈曾经是大商白圭的门徒,自家也在经商。他三十多岁,一边读书一边参与经营家中的生意,而白圭师从鬼谷子,先从政而后弃政从商,并非纯然的逐利之徒。费济承家学,自己又读了法家的书,自然对商道有自己的看法。

    被点了名,他迟疑地道:“我是一家之言,诸位不要见笑……我不知秦国如今施何政,但家中经营商事,近年来秦国一反常态,多有奢侈之物外售。秦王是不是真想学齐国重商了?”

    至于说挣了钱雇百姓做工,他觉得纯粹是发癔症了才会这么想,刚才一瞬间有这个念头,根本不好意思说出来。

    会有这么一瞬间的念头,其实他自己没意识到,是因为韩非近来的讲学里隐隐有这个迹象,只是没有明言,隐藏在诸多论述中。他们这些学问一般的人,光是听讲时记下来内容都费力了,更不用说去琢磨出其中深意。

    这样的聚会多少能有点收获,快到九月时,大家渐渐也不怎么聚了,开始在租住的地方咬笔抠纸,使劲打个草稿出来。

    吴林既觉得自己所学不适合回答,又不甘心,对纸发呆了一天后睡下,第二天询问钱全与吕定,钱全苦笑道:“只写了一半,我自己觉得有些不对题,但写不出别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了。”

    他们所学不同,倒是不在乎给对方看,钱全所学楚墨其实游侠气更重,但他总不能在这题目下建议秦国建立一个游侠机构巡察天下,见事不平拔刀就砍吧。

    所以他写了两点,一是说了一通天下之广难以尽察的道理,认为应该有所监察,以惩不法;二却又扯到了墨家善机巧的角度,以为秦国新出的那些通行诸国的货品,就是重工的成效。尤其是纸与印刷术为据,大谈工匠之能。

    怪不得他自己都觉得走题了,吴林也觉得他走题了。主要是能力有限,第一点写完篇幅太少,只能再扯一扯了。

    吕定也写了篇草稿,自然也是从阴阳家一脉的学问出发。他写文章的能力还不如钱全,更不如在他们三人中文笔最佳的吴林,写得太散了。

    先是说历法。秦国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他先论述颛顼历由来,力陈与殷历本为一体,只是月建不同罢了。而现今秦国的农时已经发生变化,沿用颛顼历对农时不利,当改。

    然后把近日讨论的事写进去了。吴林看着看着不由抬起头瞧了他一眼,吕定不好意思地揉了下鼻子,低声道:“实不知写什么了。”

    他是把那天大家否定的修路之事往文章里写了。把自己掌握的地理知识能写的都写了,来证明天下之大,交通之难,然后写修路的必要。至于修路的难处,嗯,他隐去未提,反正那不是他阴阳家该思考的问题,他只列出了哪些地方需要修路相连而已。

    确实,不考虑难度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吴林实在看他这文章不舒服,动笔给他修改了起来。钱全更是知道他文章好,赶紧把没写完的稿子写完,请他同样帮着修改一下。

    给两人都改完了,吴林自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得他们这都能写,他凭啥不能写?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洗脸,暂时不能写就坐在院子里构思,等天光大亮了,伏案写了一天。

    顺应自然之理,顺应人心。天下一统,消弥战乱,难道不是人心所向吗?

    农夫土里刨食,重税承役,若是在农闲时能出力为官府做事而得钱,如此,王治天下之愿得偿,民养家之愿亦得偿,谁能说这不是顺应天理人心的事情呢。

    至于钱从哪来,嗯,他学习吴定,也不写了,这也不是他道家考虑的问题。

    新郑的热闹暂时又消失了。前阵子四处流窜聚会的学子们又开始闭出不出,死憋文章,除了韩非每五日的讲学之外,几乎都不出门了。

    韩非在自己府上讲学,厅堂时是绝装不下两三百人的,但他带来了秦王给的音响和麦——电喇叭更方便,但举着上课实在是不成样子。

    所以只要来的都能进府,只是排到前面的可以登堂,排在后面的只能坐在外面了。

    韩非看得出来,这些士子个个面有倦色,眼带黑圈,精神不济,也明显没有之前注意力集中了。不是听他讲学听厌了,而是这段时间为了那道公开的题目费了神。

    他没有对此提一字,只是按自己的进度继续讲。

    待讲学罢,士子们一一退出,只一人留了下来。

    是提前送了拜帖的张氏子,张良张子房。

    张氏子自幼就传出聪慧的名声,韩非此次回新郑,也曾赠书于他,并得知他并没有报名参加考试。韩非多留意了两分,嘱人打听张氏子日常行止,得知他对韩王称臣的举动多有不愤,常来往之人也是反秦之意较浓的人。

    他本来就怀疑秦王提过的刺客张氏就是五世相韩的张氏子,现在更怀疑那个刺客可能就是张子房。不过听说他身体柔弱之后,韩非又产生了一点怀疑。

    这些天张良来听讲,他亲眼见了,更怀疑了。

    真要是张子房,难不成他就是凭着这纤弱的身体不引人怀疑,入秦为官接近秦王,然后才能行刺的吗?

    可秦王的意思是他跑了,入朝后怎么跑,韩非不能理解,韩非看着张氏子大感惊讶。

    所以他身边还立着秦王给他的护卫。韩非知道自己的份量,如果他在韩国被刺,秦王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不给韩国划地封爵了。这张氏子要是将他当作卖国的韩奸,又真是将来胆敢行刺天子的刺客,保不准就会找机会给他来一下。

    张良没看出来这个意思,他的心神被那篇题目吸引着,已经很多天夜不能寐了。

    见礼入座后,张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良今日冒昧,敢问公子,秦王当真以为他能灭六国,尽收天下吗?”

    韩非也没跟他含糊,“然。”

    张良眉头皱紧:“其父年寿不永,秦昭襄王虽在位日久,一度逼近邯郸,却最终也未能灭赵。秦王凭什么以为他可以一举灭六国而为天下主?”

    韩非看着张良,叹了口气:“因为秦国仍、仍是昔日强秦,而楚早衰,赵、赵已颓,齐更、更、更无胆。”

    能抗衡秦国的几个国家如今都已经不行了,秦国却更强了。

    张良牙咬出了血腥味,但他不比那些蒙着眼睛不肯承认之辈,这些其实他也知道,所以不能否认,却转了话题,问韩非:“所以公子投秦,就是因为这个吗?”

    韩非注视着眼前这个不是韩氏,却将韩国存亡看得极重的青年,欣赏之余又生悲哀,悲哀之余想到未来,又生出希望,微微摇头,含笑道:“吾为韩公子,死国之心,不亚于人。我投秦国,也是为了韩国的生路啊。”

    张良未明其意,但也不想纠缠这一点,他讥讽道:“秦王虽有统一天下之心,有灭六国之力,却不知可否有治天下的本事。这一题贴在府外,是想从天下士子中得到答案吗?”

    韩非一笑,也没有顺着上面的话题继续下去,反问道:“子房怎、怎么看?”

    第67章 榷场

    “以良之见, 秦王得能天下,不能治天下!”张良语气肯定,不得不说也带着三分负气, “秦律严苛细致, 治关中尚可, 以齐楚之民的散漫, 以燕赵之人的豪烈,可能受此拘束?秦若缓得天下尚不好说, 当今秦王这样自负, 欲以其一己之力灭六国而归一, 他哪来那么多秦吏治理天下!以秦律约束而以当地人为吏, 秦律名存实亡,六国之人迟早要反!”

    此时张良尚年轻,见事还未分明, 但基本的道理仍然看得出来。韩非暗暗点头, 对这张氏子反而更加欣赏了, 心道当年聪慧的名声, 倒也不是其父为了给他扬名传出来的。

    他这次来韩国, 本来就还有一个任务,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传达到外界。听张良说话,他心中一动,便慢慢咬着字道:“秦灭六国, 不灭社稷。韩王仍是韩王, 只是要仿祖先,为天子立功, 于蛮夷中披荆斩棘,再打一片疆域出来。”

    张良再没想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竟是呆住了半晌,才意识到韩非说了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公子这是有多老实,被秦王骗了吧?

    却见韩非回头嘱咐了一声,不一会,有明显是秦人的侍从捧来一卷地图,在地上缓缓铺开。

    张良眼睛也随着它的展开越睁越大,从不解到惊叹,从惊叹再到震惊。

    不解,是开始看不出这地图的质地和材料,也一时没有看出来所绘是何处。到展开五分之一时,他看出来这就是天下疆域,只是比过去所见更为精美详细。

    但地图并不止于此。西南方一大块地方,笼统标注为“西南夷”,西南夷和百越再往南,竟然还有更大的疆土。

    韩非指着西边越过匈奴的一块地方慢吞吞地道:“那是西域,也是秦王视为掌中之物的地方。将来秦得天下,六国诸侯若是能在此为秦国建功,可凭功得到秦国的支持,自己去这里拼搏,学着祖先的模样,再造社稷。”

    说着话,他的手指滑过一处山口,却是指向了那片秦王许诺给诸侯的土地,“这里炎热潮湿,听说并不怎么舒适,但是土地平坦肥沃,水道纵横,种稻一年三熟。”

    张良整个人都怔住了,突然很想问一句:“这是真的吗?你别骗我。”

    他到底还是把这句得罪人的话咽下去了,只问道:“此图这样精细,是有人去过吗?我看此处临海,不知可有海路可通。”

    一般来说,能确定有海图,张良也就勉强信了,这样的航路不是轻易会告诉别人的。但韩非竟然真的让人拿出了海图,虽然没送给他,但也给他仔细看过。

    张良没有心思再谈下去,匆匆告辞了。

    韩非目视他离开,让人继续盯着,看张良有什么举动。

    就见张良当天回去,第二天收拾行装,第三天就出门了。向他家人询问,乃是往楚国去。

    得到回报,韩非都为之愕然。

    他现在相信刺客可能就是张良了。

    这什么急性子,什么超强行动力,跟长相气质一点也不符啊。

    当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张良肯定不是自己亲自出海。他应该是去楚国,重金收买勇士替他出海一观,这事没个几年不会有结果,韩非本来想与张良进一步深谈的,也只得作罢了。

    秦王政十五年,秦国无战事。

    史上本在这一年攻赵,但为李牧所败。史上记载不详,秦王不欲打无把握之仗,暂且叫停了这次攻击。

    九月,一次与长安县秦国内部考试一同登上史书的大考,在新郑揭开了帷幕。

    吴林报的是道家。他其实学的也不全,不过到新郑之后,他看到街上有秦国人卖书。纸书,卖的各家典籍都有。虽然好些人看了之后说与自己所学不尽相同,但应该都是各家分支的重点不一样。吴林可不挑,他欣喜若狂,询问了不买自己抄也行之后,花钱买了纸笔站那抄了好几天。

    现在让他抽一篇默写,吴林的考运也不错,虽然没抽到他过去背得滚瓜烂熟的篇章,但抽到了他抄得新篇后背得最熟的几篇之一。

    然后就抽到的这篇释议与论述,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为人的事,无非是答得有普通有出色,但凡是来考的就没有写不出的。

    最后才是那道公开的题目。事情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吴林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写了多日,反复修改多次的文章默了上去。

    对这些士子的考试比秦国的考试宽松得多。进门没有搜身,也仅考一天,中午提供饮食。这些诸国士子若是被搜身才能进考场,非得闹翻天不可,以为秦国野蛮无道,侮辱君子,秦国的名声更是要迎风臭千里了。

    横竖就两百多号人,若是没真材实学,回头到秦国自然会露馅。要是背书写文章不行但做事精干,秦国也不在乎他们这次有没有打小抄。

    也因为人数不多,韩非在结束的当天就带人把卷子看了一遍。

    其实也单独设了算学,不过考试内容还是传统的算经,,为的是把那些通算学的人筛出来。这韩非就不精通了,自有他带来的人批改。

    他只管把实在狗屁不通的文挑出来,看着出色的也挑出来,其他的只要没什么大毛病,全部录取。

    怎么说呢,就是这年头,能识字都算是个知识分子了。他们在家乡不得用,是因为才华不足以成为君王殿上客,而普通的小吏,却也不是你识文断字就可以做的。

    很多人本来是在老家寄食于人,为人门客混个两餐一宿,并希望主家能发现他们的才能,委任他们一个职位,或者将他们推荐给更贵重的人物。

    像费济这样家里从商的还好点,经营着自家的生意,对仕途本来已经不指望了。

    天下读书人虽然不像后世那么多,但也不止于在这里的两百多人。更多人仍然怀着疑虑,不敢或是不相信,没有破釜沉舟凑钱出行,踏上这条求官之路。而来到新郑的人多为贫寒之辈,既然豁出去来了,那多少还是有点货色的。

    秦国怎么可能把他们放跑了,带回去发薪水教人读书都是好的,这年头只想要用,那读书人根本不可能派不上用场。

    但士子们不知道,等结果的时候还是很心焦,连续失眠数天的都有。

    吴林还好,学道学得还算心态平和,除了想文章那几天睡不好之外都还行。尤其考试都结束了,那还不顺其自然么。

    所以看榜那天他是少数精神养得特别好的,一膀子就挤进去了,略过第一张评为上上等的名单,本想找自己名字,却见另一张纸上并没有记名,而是一张告示。

    不在名单上者,亦有可取之处,一技之长,若愿往秦国为县吏,可在五日内到韩非府上记名,与韩非一同启程前往秦国,过时不候。

    吴林立刻又挤了出去,拉着还没看清楚的两个同伴就往府内冲,总算没排很久的队就记了名,然后就等着时间,喜滋滋到秦国做官去了。

    韩非不用操心这些琐事,自有随行的小吏安排好。他着意的是那些试卷。秦王虽然让他阅卷,但带回去之后还是要亲自看一遍的。

    纸张比起竹简唯一的缺点就是更容易损毁。竹简稍稍碰点水,墨没有全晕开就还能辨认,若是刻上去的就更安全。纸张遇水易烂,不容易保存。

    所以这些文稿都在他的车里放着,用油纸一层层包好后在装箱,他宁可坐得挤一点,也不敢让它们离开自己视线。

    这些文稿送入宫后,嬴政很快抽出时间,略微加个了班,稍稍熬了两天夜,将它们都看完了。

    默写与释义经书不用看,他只看那道提前公开的题。

    并不出乎意料,充满了天马行空和匪夷所思的构想,以及最大众化的抄周制,分封子嗣到各处为王侯镇压天下。

    不过嬴政并没有直接弃置不看,每篇都一字一句地看完了。

    有些人文章写得好,一番歪理写得硬是说得看起来好像有理;有些人虽然想法幼稚,解决方法不着调,道理却说得不错。

    嬴政将这些人都记在他的笔记本上,有合适的职位就会给他们安排。会说歪理的,完全可以干外交去嘛。

    还有人写的内容明显能看出来在生拉硬扯,使劲往自家学说上靠,但歪打正着,还真碰对了一点。就好比有十人左右,都写到治天下需要更方便快捷的交通,天子需要及时了解各地与各封国的情况。那就需要修路。

    至于怎么修,那文章里真是看得出来,抓耳挠腮绞尽脑汁。

    一个名为费济的士子更是从修路说到重商,竟然隐隐有了点重商主义的意思,虽然跟后世所谓重商主义不是一回事,但至少提到了用商业来为国家积累货币的观点,然后以货币雇百姓为工,如此两便。

    这个人,嬴政查看了一下他的出身来历,原来勉强能算是白圭那一派的弟子。姓名自然也是要记下来的,待用。

    提到修路的那几个,嬴政想了想,一时也没有特别合适的位置,不如就让他们去主持修路好了。那个阴阳家一派的本身就修学历法懂数术,主持工程少不了计算,正好合适。其他人做处理公文管理役夫的文吏也不会难,便是他们了。

    他从后世带回来先用的机器,除了最常用的电灯和无线电台之外,就是定制的制造水泥的蒸汽动力机了。

    那些矿石没有蒸汽动力,靠人力实在是不行。嬴政不想等上几年,等自制的蒸汽机投产再开始修路,所以直接定制了许多带过来。刘彻那边也是一样。

    只李世民先用不上,笑嘻嘻地说自己省钱了,以后等他们研究出来,直接薅他们羊毛。

    嬴政没什么意见,没有利益相关,不损人而利己的事情不至于做守财奴。当然,主要是李世民并不讨人厌,帮一把也无所谓。

    反正他自己也薅了刘彻的羊毛。

    是真“薅羊毛”。羊毛的处理和利用,他这边一时还没顾得上,听刘彻吹嘘他弄出来已经反过来卖去匈奴,嬴政没客气,直接跟他把工艺流程要了过来。

    后世虽然有完整科学的流程,但很多事他们这时候根本做不到,还是这样已经在汉朝落地的土法工艺更适合他大秦。

    却说吴林等人入秦,开始还好,等到咸阳附近,一众人全为秦国的道路大惊小怪起来。

    休息时他们个个下车,蹲在地上摸那路,好多人互相询问:“这是什么石头?全用这样的石材铺地,得耗多少工!”

    “秦国不会打算在境内全铺上这样的路吧!”

    “难说,我们过来的时候绕路了,原来的路封上说是在修,说不定就是要重修成这样。”

    “天啊,他们当真要在天下修这样的路吗?”

    “那不得亡国?”

    “这里已经是秦国了,噤声!注意着点!”

    水泥路是有秦国特色的水泥路,一半水泥,一半还是土路,工程量没比原来少多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刘彻跟嬴政后来才知道,马并不适合在水泥路上奔驰。不钉马掌的话伤蹄,钉了马掌会打滑。

    但是水泥路适合人行啊。而且对于行人来说,显然还是水泥路更友好。碰上连续的雨天,水泥路也可以保障通行。这对一个大帝国的军事调度、粮食调配,以及消息往来都很重要,将来帝国要运送火炮,也需要水泥路面才方便。

    几番思量之下,嬴政决定先在国内修几条这样的路看看效果。统一之后就知道要不要继续了。

    沿着这样的大道进入咸阳,住进装了玻璃窗的客舍,一众人休息沐浴学习礼仪。有三人得见秦王,留在咸阳为官。其他人一人发了一套秦律学习,安排到了不同的地方。

    若是嫌地远职低,也不勉强,秦王甚至给他们赠送了来回的路费,还有一面小圆镜,保存好回去卖掉,那家业都可以立起来了。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竟是连分到巴蜀的人都没舍得走,一边把小圆镜塞进包裹,一边嘟囔着:“这宝镜够买我一条命了,先把事做了再辞 ,才是君子之风。”

    吴林呢,怎么也没想到,他一个好好的道家门徒,居然和学阴阳的吕定,以及一个不熟的单独考了数算的士子分成了一组,一起负责修建从函谷关到新郑的官道。

    因为他文章里写了修路吗?

    不是啊,他就是瞎写的,他根本不会修路啊!

    吴林去领了一应物事,做了简单培训,虽然知道只是让他处理公文,但还是两眼无神地上了车,摇摇晃晃地去了函谷关外的工地。

    没关系,他劝自己,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而已。

    相比吴林这一路,费济在路上花的时间就长了,他一路北上,到了与匈奴接壤的长城之外。

    但他本以为越往北境,路上同行的车马就会越少,戒备也会越森严。谁知与他同行的车队竟然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分开。

    半路时费济特意去打听了一下,他自己家也做买卖,很快便跟货主搭上了话,得知他们卖的货名为“茶叶”。这他还真知道。

    前两年,他家就从生意伙伴那里听说秦国在跟匈奴人做茶叶生意,用茶换牛羊马匹。但那时匈奴人买得不多,别国有人去试了试那茶叶,并没觉得有多少前景,所以他家也没有尝试。

    怎么,现在这竟成规模了吗?

    他从驿站出来,打听着找到了货物的最终流向,一个大型货栈。找了个已经卸完货的车队管事。

    “怎么把货都卸在这里,不是卖去匈奴那吗?”

    货主大概去休息了,只有管车队的汉子还在,他带人卸完货让伙计把马牵去饮水喂食,正坐在车边上喝水歇气,闻言从海碗里抬起头来,瞧了瞧还是便服的费济:“第一次跟家里人来秦做生意?”

    费济憨厚地点头,递去自己刚才在店里买的面饼包羊肉。管事不客气地接过来大口咬着,含含糊糊地说:“跟匈奴只能以物易物。他们游牧走得远,赶着牲畜过来的时间不定。我们不能放他们进长城交易,他们那边倒是能去,但是除了过去就固定跟匈奴交易的几家,一般小行商也不敢过去,人少非得被劫杀不可。”

    费济恍然大悟:“所以先把货卸在这里等着。有匈奴部落赶着牲畜来了,再在秦军的看护下交易?”

    管事的点头。

    以前不这么麻烦的,秦国这样长年跟胡人做邻居的国家,打是真的狠打,久渠与朐衍都灭国化为秦国的郡县了。但两边做生意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

    并且是胡人更想与秦人做生意,而不是秦人上赶着与胡人做生意。毕竟牛羊马匹,秦人自己也能养,而丝绸布匹乃至粮食,胡人自己却变不出来。

    不过以前匈奴对这些商品的需求量也有限,粮食他们倒是想大量购买,秦国又不可能大量的卖。而且不管是义渠还是匈奴,胡人分为许多部落,彼此又没什么约束力。小行商就算结识一两个部落去做生意,路上也可能被其他眼红的部落劫杀。

    所以长期以来,只是有几家大商有与胡人来往经商的传统。他们在胡人那里有熟识的大部落,能保证一定程度的安全。他们自己也有足够的武士,骑着马挟弓带刀,若是有小部落不长眼,也能叫他们知道厉害。

    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劫谁呢。

    这样的行商家族,才敢率队走上草原,去做匈奴人的生意。

    现在不一样啊。先是有了刚刚在草原上形成风气的茶叶。

    “早两年,王令售茶叶于匈奴,那时还不显。近一年不一样了。”管事的咽下最后一口饼,又喝了一大口水,说话总算清楚了,“我也不曾与匈奴人熟悉,只听说匈奴肚子里少了东西,非得吃茶补上,不然会叫自己的粪便憋死。所以大小部落,哪怕是穷牧民,都想买点茶叶吃吃。”

    费济不像这车队管事这么没文化,大约猜到了,匈奴人没什么菜吃,大概容易便秘。恐怕还不止便秘,嘴里还容易烂。原来茶叶有这个效果,那确实是他们的必需品了。

    “你是魏人?”车马管事忽然问。

    “正是魏人。”

    “魏人也知道了。”管事的嘀咕了一声,“别看这么多人,其实也就这一年间的事。你们都来了,肯定是他们收不到茶叶,跑去别的地方收了。”

    哼,全是抢生意的。

    费济但笑不语,仿佛被他说中了一样。

    “罢了罢了,我就是个干粗活的。再说,匈奴人的生意做不完。”

    这个管车马的大概是个健谈的,有人聊天就开心,也不在意费济是不是来抢生意的魏人了,跟他又说了许多这边生意上的事情。

    费济说这次只是把茶叶卖给了秦人,他自己过来先了解一下。他便教费济,来了之后先去官府报备。

    “之前就是本地的市掾管,听说新立了一个榷署,以后这边称榷场,就归榷署令管。”

    这个费济知道,他就是榷署令下面的榷署丞呢,只是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拿着秦律就先过来了,让他到了地方再听榷署令的指派行事。

    他就是心里没底,才会自己先过来打听打听。

    “过来先不忙卸货,赶紧去向官府领牌,匈奴人赶着牲畜来的时候,谁排在前面,谁就先去交易。听说有榷署之后不一样了,会划个地方互市,到时候有规矩,你自己再打听。”

    他不用打听,他去榷署就知道了。

    又在附近转了转,费济看见还有拉着羊毛离开的,也有拉着毛衣过来的,但都比不上贩茶的多。他心里有数了,估计茶才是对匈奴最硬的货物,他们这个榷场要做什么呢?从行商的立场来想,费济觉得抽验货物和定价这两件事,应该是重中之重。

    匈奴本来就是边境上的麻烦,若是交易不公闹起来,一点商业上的小事说不定能闹出人命乃至战争。

    那样的话,别人怎么样他不知道,他们榷署从上到下都要掉脑袋,他是能肯定的。

    一圈转下来,价格也有数了。费济回到驿站,不忙着去报到,先给家人写了封信,让自己从家里带的仆人送回去。

    这个茶叶生意秦人做得,魏人当然也能做得。他家就是做生意的,哪怕榷场不让魏人过来呢,他们把茶叶收了卖给秦人,也能赚一笔呀。

    费济凭着记忆把家里的产业盘了一遍,他记得家中是有好些山地的,但不确定有没有野茶。不要紧,有山地就能种茶,哪怕这几年的快钱赚不到,但他可以确定茶马交易是个持久的买卖,就算匈奴被秦王像对义渠一样灭了,生活在这里的胡人还是存在,还是要吃茶。

    他家早点把茶种上,也能早点从这门生意里赚到钱。

    在驿站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只行了半日,费济就来到了位于边境的榷署,拜见了榷署令郑信。本以为这个新成立的榷署积了一堆事要从头开始做,不想榷署令见他来,什么也没分派,先急急地催他去学习。

    “以后记帐都要用新法,你速速学来,榷场一开便要用了。”

    没多久,费济把带来的家仆又派了一名回去送信,将记帐之法详细教给家里,极力推荐父亲改用此法记帐,“必使贪猾之徒无可匿也!”

    第68章 试试就逝世

    魏国的费氏因为家中子弟费济入仕秦国, 而在茶叶生意中抢得秦国之外的头筹,于不久的将来从排不上号的小商贾一跃而为魏国的大商,这便是后话了。

    对于费济来说, 当下最惊讶的, 要数正式开始投身公务之后, 他发现自己胡言乱语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来讲, 居然要成真了!

    怪不得让他到这个地方来做事。

    匈奴人要茶,匈奴贵族要漂亮的丝绸、瓷器和玻璃器;匈奴又有白灾, 草原的承载力有限, 冬天一个不好就有很多人死去。

    秦国不肯放匈奴人进长城交易, 而是借着匈奴更想要交易的心态, 辅以军事威慑,谈了近半年,终于在长城外新筑了一城, 作为榷场之所在。

    然后第一笔生意不是茶叶换马, 而是茶叶换人。

    换一匹马的茶叶, 可以换到三个男奴。如果是自由身的牧民, 这包茶叶可以换他在秦国做工一年。

    秦国也不要他们种田, 而是让他们修路,从咸阳到榷场的路,也是这条茶马交易的路。

    嬴政在咸阳收到了榷署的公文,汇报修路的进度, 他用朱笔在旁写了几字:“缓, 不可急。”

    用在七国中不流行的茶叶当钱,雇匈奴人做工, 是当前比较实惠也不伤民力的办法。匈奴人的小部落遇上难熬的冬天,自己也愿意出几个青壮到秦国做工。换去的茶叶可以跟别的部落换粮, 同时还省去了这几个人的口粮。

    小部落出人也不会多,毕竟他们也要青壮守护自己的财产。长城以外没有中原诸国的秩序,只有更明显的弱肉强食。不过一个个小部落加起来的人也不算少,更何况还有牧奴。

    匈奴贵族有的是奴隶,他们挺愿意用奴隶来换茶叶的。嬴政也更想要这些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更安全。

    这条路他打算全用匈奴人出力。所以最好是奴隶,牧民的话要放得远些,不能让奸细混进来观察边境虚实和收集地理情报。

    不过说真的他并不是很担心这一点,如今的匈奴仍然是部落林立的时代,并没有哪个雄主有这个野心为了长久打算。

    他们主要想的是抢一笔就跑。所以榷场才是最危险的,那里集中了大量的货物,那些匈奴的部落眼馋起来,可不管将来的事,先抢了再说。

    嬴政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想到匈奴去抢劫时的场景,浮上一丝笑意。

    去后世一趟其实对他多少也有点影响,不过他自己不承认而已。

    他更认为是被那个乐子人的汉武帝给精神污染了,李世民也有锅。就像现在,他想起匈奴来犯的场景居然没有冷笑,而是真心觉得很有意思,必然是因为前两天三人交流时,另两人一人一句生生把战事给说成了笑话。

    来吧,让寡人看看这个笑话成真的样子。嬴政想。

    在这样的心态下,他对燕太子丹都没放在心上。这个燕丹不好处置,人在秦国为质,秦燕之间又没有交战,他也不能好端端把人除了。

    看紧了不让他逃吧,嬴政倒是担心反而会有什么蝴蝶效应,荆轲行刺没有成功而且他现在有准备了。这燕丹没逃走,回头燕国找了别人用别的方法来行刺呢?

    所以还是没有派人盯紧,任他逃去了,弄得自己心气不顺了许久。

    现在有了匈奴的事情打岔,嬴政倒是想开了,一个燕丹而已,虽然跑了,迟早是要死的,他想点开心的事不好么,不必为了这个人生气而折损自己的寿命。

    秦王政十六年,魏国、韩国都被迫献地于秦,秦国不战而扩张了疆土,嬴政不期然想到后世的文章,道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难道是诸国不知道这个道理吗?那是他们打不过秦国啊。

    今年他还要完成全国人口的登记,有了纸张之后这件事更容易做到了。

    这年五月间,费济已经对榷场的工作完全上手了。

    榷署不在长城内,孤悬于榷场之中,这是他唯一不能安心的地方。虽说城墙高大坚固,秦军也是百战精锐,可毕竟只是一座孤城啊!

    他几次想上书建议把榷场改在长城内,但一动笔就颓然放下。无他,放在长城内让匈奴人进来交易?他可不敢这么写,怕被当作匈奴的奸细处置了。

    而旧日领号排队的交易方式也不可行。

    当初改成建榷场的方式交易,就是因为交易的规模越来越大。匈奴那边,费济最近已经登记到了从邻近赵国的地方跑来交易的匈奴人了。

    燕国那个方向没有,大概是因为太远了,赶着牛羊千里迢迢的过来,还不如跟别的部落间接交易。

    而这些在中间做二道贩子的部落,为了带货,交易的规模也在扩大。

    秦国这边呢,一开始是采的野茶,现在隶属于秦王的茶山和民间的茶园,经过几年人工培植,已经开始采茶了,数量也是猛增。

    再让人排队等候根本不现实。

    等接下来六国行商都得到消息,那都会收购茶叶,往秦国与赵国涌去。燕国应该也会有人去,但路途远些,想必去的人也少。

    这会给秦国分流,但总数增加,秦国这边分到的生意只会增不会减。

    思来想去,除了在长城外建城设榷场,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生意的需求在这里,费济自家经商自己知道,就算榷场被抢了,安全性受到质疑,难道商人们就不会来了吗?

    不!

    这生意利润太大了,八次里被抢一次,剩下的七次还是净赚。就算负责的家族子弟会丧命,他们还是会来。

    所以秦国根本不担心。反正抢一次,以秦国的实力,出去屠一次,总能震慑两年的。

    至于他费济和其他榷署的人,死就死了,又不是没人当官了。

    费济有心辞官回家,又舍不得好不容易考上的官职。这个职位做几年,从榷署丞接任榷署令,然后是有机会回咸阳,在治粟内史下面做事的。

    更何况这个位置就算不得升,对家里的生意也有好处,父亲早就让家仆带信回来,让他好好做,有什么消息及时往回送。

    上个月,费氏的商队刚来过一趟,他的大兄亲自带的队,年纪较长一向老成的大兄,来看他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夸他有出息,可见是赚得过头了,把人的性情都移了。

    今天费济又想拟稿,还是一字未写又放下,一时坐立不安,无心办公,干脆出去到榷场转转。

    反正这也是他的公务。

    这座大城不到一年已经热闹得有赵国邯郸和齐国临淄的味道了。剃了头发裹着毛皮的匈奴人和操着各地口音的秦国商人比划着说价,空气里飘扬着羊的膻味和屎尿的臭气。

    尽管牲畜都在牛羊市那边交易,路上的屎尿也有人及时处理,但这个味实在太重了,费济待久了已经不太闻得出来,可但凡出城一趟再回来,能被冲一跟头。

    感觉整个城都腌入味了。

    可城里的商人都不嫌弃。除了这些来去匆匆的行商,这里还聚集了一些胆大的坐贾。卖饭卖酒水,卖衣服卖首饰,各种铺子都渐渐全了。

    要是味淡点,安全一点,费济觉得在这里生活也蛮不错的。

    毕竟羊肉极便宜。

    他转了一圈,见没有异常,便去了一家卖羊肉汤的铺子,叫道:“一大碗羊汤,羊肉羊杂都要,三个馍!”

    因为肉便宜,他有官俸,还有大兄给他留下的钱财,过得就十分惬意了。面粉是已经传开但平常人家根本不会去尝试的食物,这边羊肉便宜但粮食本来价贵,面粉理应更贵。可榷场里的面食并没有贵太多,仍是平价供应,只是不往外卖,只供吃食而已。

    费济天天换着吃,今天就要吃这个羊肉泡馍。

    这家铺子也好玩,因为这里多能吃的大肚壮汉,生意做了一段时间之后,专程去定做了新的陶碗,大海碗。

    一大碗抵过去两碗,吃得多的便要大碗,像费济这样羊肉羊杂想同时吃的,也要大碗。

    他正吃得头上见汗,旁边突然传来浓烈的膻味,让他已经麻木的鼻子都受不了了,差点呕出来。

    “干什么!离远点!”

    他愤怒地训斥,自己都往旁边先挪了一下。

    因为凑过来的是一个又脏又臭的老牧民,一看就不是自己来交易,而是替部落赶牲畜过来的穷鬼。

    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就不说了,匈奴贵族洗得也不多。那头发已经成毡了,裹着的羊皮已经磨光了毛,蹭得油黑发亮。

    费济更想吐了,正想把他斥走,那老牧民怯生生地问:“你是榷署的人吗?”

    用的是匈奴语,费济已经能听懂并能交流了,一听之下便觉有事,心中一动,忍着浓烈的臭气招呼他:“你有事禀报的话,跟我走。”

    可别留在这了,卖羊肉的都要过来赶人了,不见都没客人进门了么。

    老人躬着背,头埋得很低,跟他进了官衙。

    费济尽量离他远点,问:“你有何事?”

    老人声音放得很低,很是惶恐:“来的路上,我在羊圈边上睡觉的时候,听见出来撒尿的人说,等外面杀过来,就要抢占城门。说来的部落多,我们部落人少,我们分不到多少东西,必须有说得出嘴的功劳。实在不分我们,我们抢了城门也能自己运。”

    费济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拔腿就要跑。他的心口怦怦直跳,冷静了一会,心想应该去禀报榷署令……不,应该弄清楚这事真假,为什么这个匈奴人要来报信?

    “你难道与自己的出身部落有仇?”他问。

    老牧民瑟缩着摇头。

    他穷苦,但他以为都是应该的,谁让他的父祖没有留给他更多的牛羊,而他自己又没有福气呢。

    费济盯着他,压住了声音,显得冷酷而又尖锐:“那你为何要来报信?”

    老牧民沟壑纵横的脸上滚下了泪珠,在面上冲开了两条灰痕,小声说:“我只有两个儿子,我家的羊得了瘟病死光了,冬天前只能让他们来做工。我害怕……”

    他害怕被抢的秦国暴怒之下,把在境内做工的匈奴人都杀了。他虽然连部落的军事行动都不知道,可能也会死在城里,但到底还有希望逃出去。可是他的两个儿子,那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就会被牵连啊。

    被雇来修路的人都会详细登记出身的部落和自己的姓名。费济反复问了几次,从这个老人口中问明,再与名单核对,终于确定这事八成是真的,这才赶紧去向榷署令报告。

    榷署令郑信查实之后先叫榷尉来加强城中防备,又向调来这里负责镇守的秦军将领,王翦的孙子王离汇报。

    王离还很年轻,摸着下巴上还没长全的胡须笑着听完,夸道:“你们做得好。这事不用担心。我们的‘大将军’难道是闲着的吗?你带人手与我配合,先把城内控制住,我们关上城门等他们来。哈哈。”

    他闲得快长毛了,终于有了立功的机会,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显得过于不稳重,让人害怕。

    但郑信除了信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回去把任务派发下去,城内戒严,不管是秦人还是匈奴人,都被约束在自己住处不许妄动。

    他带人在城内巡视,经过城墙下时,抬头看了看那‘大将军’,跟随在旁的费济也下意识抬头看去,高耸的城墙上其实根本看不见‘大将军’的身影。

    费济喃喃说出了榷场所有人的疑虑与担心:“真行吗?”

    五月底,卖羊毛的匈奴商队还在过来。对他们来说这春秋两季卖羊毛属于纯赚的生意。秋天他们会把出栏的羊群赶过来,就在榷场先剪羊毛后卖羊;春季卖羊的就少了,许多小部落联合把羊毛运过来卖,也有少数赶羊过来卖的,更多的是卖马。

    但现在榷场许进不许出,生意照做,茶叶和其他奢侈品都交易给他们了,只不许离开。

    有人不服闹事,费济带人没压得住,他以为是个慈祥长者的郑信带人冲过来拔刀就是一掷,钢刀斜立在泥地上,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郑信冷笑用匈奴语大骂:“要怪就怪你们中间出了不服管教的野杂种,XX你们老母,好好生意不做,想带人来抢?先问老子的刀同不同意!”

    把人吓住了,然后他再示意费济带人去安抚解释。再有人闹,就要找王离将军带人直接杀了。

    费济敬畏地看郑署令背着手恍若无事地走开,先把匈奴人安抚好,吓唬他们一旦榷场被攻入,他们这些没参与进攻的部落也是被抢的对象。

    匈奴人倒是吃这套,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是事实。也就中原人看他们都是匈奴,他们自己之间仇怨也不少。既然没参与,抢了还不是白抢。

    匈奴人老实了,费济才悄声问秦人同僚:“郑署令以前做什么的?”

    “没打你们魏国。”同僚调侃,然后才正经告诉他,“郑署令以前就在边境军中,一直跟匈奴打交道,手上至少砍杀过十几个匈奴的脑袋。没军功哪能做署令啊。”

    费济这才知道原来郑署令也是个狠人。他突然对这次匈奴来袭也有点期待了,虽说他是考中的,而不是上阵厮杀得了军功才做了这个官职,这阵子也听说朝中有变法的迹象。但不管如何,秦国这么多年都是看军功说话,一时是改不了的。

    他想在郑署令升职之后接任这个位置,没军功在手总有点气虚,很容易被人挤掉。

    要是这次他也能砍上一两个首级,就好说话了。

    费济想到这里,心头也不怎么害怕了,反而有点担心匈奴虚晃一枪,不来了。

    王离的斥候很快带回了消息,那个老牧民并没有说谎,斥候已经发现集结起来的匈奴勇士,一人双马,假作商队往这边过来。

    待这队人马真到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上了。

    但来都来了,这伙人还是打算试一试。

    但以前还能跟秦军多少来上几回合的匈奴人没有想到,这回试试就逝世了。

    王离连城都没有下,更没有带人出城迎战。他只是冷漠地在城头,亲自点燃了一台“大将军”的引线。

    铜炮已经铸出来,目前所出都安装在了边境的城墙之上。

    王离这个年轻的王家子弟,硬是放下骑射被王翦压着脑袋苦学了半年数学。一向谨慎的王翦不要老脸了,用自己的资历给王离争取,挤下了蒙恬,让他成为目前唯一一支炮兵的将领。

    王离还记得大父去看过试炮后回来,一句话不说地坐了很久,闭目不知在想什么,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大父跟王上去做什么,回来会这个样子。

    最后大父叹了口气,让父亲叫他过来,跟他说:“从明天开始,去学数算几何,武艺先放一放吧,每天活动筋骨练一练就可以了。”

    直到他受命组建炮兵,认识了这几位“大将军”,他才明白大父那天为何是那样的作态。

    一小半大概是感叹他学了半辈子的兵法将要有大变了,另一半估计是在想怎么应用火炮,还有一小半,琢磨怎么让王氏能先人一步,掌握炮兵的使用。

    匈奴军领军的是最大一个部落的首领,他对于失了先机本来就有几分焦燥,因为城门不开,匈奴人并不善于攻城,而这里离长城很近,秦军很快能赶来。

    他本来期望城内的秦军出来迎战,如果能胜,这座城就属于他们了。

    或者围住城,他们去劫杀从长城内出来还未入城的商队,虽然收获少得多,但是运气好的话,光是茶叶就能向远方部落换很多羊,也不算亏。

    但秦军不出城,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尤其是看到城外地面用石灰画出的巨大标记,但更是觉得心慌,连忙请巫师过来。

    “这是什么,是秦人的诅咒吗?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

    这是单纯的一条条横线,只是格外粗大醒目而已,巫否认了诅咒的说法,从来不会有这样简单的咒符。

    但首领还是觉得不安,他决心带人撤退,可是这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

    十几个部落的首领推他为首,是因为他的部落最强大,能带领他们发财。可来了这一趟什么都没抢到就要走,谁会答应呢?

    正犹豫间,很多人听见了奇怪的呼啸声,不由抬头看去。

    天空掠过几道弧线,“那是抛石吗”的念头还没有完全散去,“抛石”已经落在了阵中,爆出巨大的声响和无数碎片,溅射出去,扎在人与马的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

    无数惨叫响起,从来没有经受过训练的战马也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跑,许多人没有被炸死,却被感情深厚的马儿甩落在地,践踏至死。

    王离满意地看着这一轮的成果,决定给那个提议在地面上作标记的什长记功。

    虽然这支新军种都是挑出数算学得好的人组成的,但是成军太短,炮弹也有限,不能放开了练习,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测距计算这一套应用得很好的。

    王离本来是准备让成绩最好的负责,所有人按他的调整,但又担心战时这人也掉链子,把责任放在一两个人身上让他不放心。

    结果那个什长出了这主意,地面画了标记,计算时容易多了。这一轮炮击几乎没有人偏离目标,所有炮弹都没浪费,全部落在了匈奴阵中。

    王离只略微做了调整,再度下令,第二轮炮击后,开门让骑兵追击。

    不能再开炮了,炮弹可不便宜。再说这么多俘虏呢,都弄回去筑路多好。

    费济在城中带人巡视,听见震天的轰鸣,知道是墙头上那几台被称为“大将军”的炮。但他只是听城里的炮兵吹嘘,大概知道一点,却从没见过它们的威力。

    骑兵出城追击,他也只晓得大概是大势已定了。

    倒是安心了,只是又有点沮丧,看来有“大将军”们在,他是没有立军功的希望了。

    正这样想着,附近突然喧闹起来,费济还没下令,他手下的小卒已经兴奋地催他了:“署丞,定是有城里的匈奴内应闹事,我们快去吧!”

    “走!”

    果然,老牧民出首的那个部落来人是看管起来了,但他并不知道还有什么部落参与,那些被关押的匈奴人也不肯承认。所以现在看城外开战,这些不明白“大将军”威力的内应也开始行动起来。

    但秦人早有准备,不但王离留了人,榷署自己也有榷尉,一处处都看牢了。费济只觉得天降大礼,他负责的区域竟然有人送人头!

    一时间,刚才心头掠过的一点阴霾,因火炮的不明威力而对故国魏国的担心,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谁也别拦着他抢人头!

    第69章 染料和肥料

    嬴政在咸阳很快收到了战报。

    火炮其实没有被封为大将军之类的名号, 嬴政就不是这种性格的人,他在书上看到后世给火炮封什么“神威大将军”、“神威无敌大将军”,只觉得尴尬之气外溢, 脚趾都要能抠出他的地宫来了。

    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子起名的。他就简简单单的令人试铸。

    资料齐全的情况下, 早期水平的火炮不难, 只是他不满意。现在秦军的水平吊打天下, 他用得着这个?让人再精进。

    现在那个摆在城头上的炮已经有清朝中期的水平了,笨重但射程和威力都可观, 用的还是□□。

    想带着它们去打仗不太可, 但是摆在城头上守城是一绝。若是以后攻打魏国大梁, 围起来再把炮运过去, 就不用围城再水淹大梁城了,几炮轰过去,大梁自败。

    那为什么现在火炮还是被叫大将军呢?

    这不是嬴政的问题, 是王翦的锅。

    当试炮成功之后, 嬴政带王翦等军中宿将去看炮。一开始他们自然都不解这为何物, 待炮声一响, 当靶子的羊群七死八残一地血泊与零件的时候, 众将几乎扑到发烫的炮管上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大宝贝。

    王翦没有动,正当嬴政心中赞叹还是这个老将踏实稳重,怪不得能用六十万大军稳扎稳打为他灭楚的时候。王翦跟随他的脚步上前,轻轻抚摸着冷却下来的炮管, 赞道:“今后兵法俱要新作了。此物可抵一军, 真乃威武大将军是也。”

    嬴政:????

    嬴政:!!!!

    不他拒绝,这就是火炮, 什么大将军也不是!

    王翦没想到你是这么中二的王翦!

    奈何他管得住正式的名称,却管不住因为王翦在军中威望和火炮威力双重加持下, 这个“威武大将军”名号的传扬。

    他更不可能为这点破事专门下诏书不许人叫,结果就是眼看着除了正式的公文里之外,连奏对时都有人直接说“大将军”了。

    被他纠正过一次总算没人在正式奏对时乱说话,但他也知道,恐怕军中还是这么称呼火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过来。回头枪和机枪要能弄出来得叫什么?叫国尉吗?

    蘑菇弹那不得叫武安君才压得住。

    不过这都是细节,嬴政就是觉得太尬了,一想到是王翦造成的就觉得更尬了,别的倒是也不在意什么。

    这次战报十分喜人,王离明明提前得到情报,可以用骑兵战而胜之,但为了试验火炮的威力,也是为了给匈奴一个震慑,他只把骑兵放出去收拾残局,而用火炮奠定了胜局。

    连三轮齐射都没有,第一次遭遇跨时代火炮打击的游牧民族在炮火中吓得懵掉了,有人鬼喊着乱跑,有人从马上摔下没死也不知道往回路,呆在原处完全傻掉了。

    王离汇报,还有人甚至跪在血泊,于第二轮炮火的打击中磕头,祈求上天的原谅。事后审讯,原来匈奴人把炮兵在地上做的距离标记当作了诅咒的符号,认为他们的巫学艺不精才会不能破解。

    其实一共六门炮,本来两轮齐射的成果应该不这么大的,奈何这是第一次。匈奴没见识没经历过,也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完全没受到影响的人马也因为爆炸声惊了马,军队炸锅了,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事后追击抓到的俘虏超过了六百人,嬴政把记述炮击成果那一段回味了几遍才作了批示,令秦军出塞。今年对六国无大战,先教训匈奴人为要。

    那些参与的部族,一个都不要放过。

    他修茶马道的劳力就有了。用外族俘虏,可以省下他关中子弟的劳力。

    心情正舒畅时,这两年提拔到身边的近侍禀报,芷阳宫的芈八子与陈苇新染了丝绸与皮毛敬上。

    嬴政看了眼这个原本名为赵当,因为勤勉认真被提拔到身边,被他改名为赵鹿的近侍,点了点头。

    赵高早被他找出来做试验用掉了,他提拔这个人,不仅是因为此人做事认真,还因为这人脑子有点实在,说穿了比较笨。他身边的人,还是心眼实一点比较好。

    而改名,是为了用“指鹿为马”提醒自己,要警惕自己亲近信用的人。毕竟他不可能在关键职位上用笨蛋,而笨人也同样会有自己的心思,仍然需要他时时注意。

    不多时,赵鹿从外面带进一队宫女,每人手捧一匹丝绢或一张毛皮,均已染色,呈于嬴政面前。

    嬴政眼睛一亮。

    这是她们合成的染料?

    这样鲜亮的颜色,他从回来后就少见了。让人近前,那染成紫色的丝绸让他突然想起在后世看到的所谓“中国紫”,是在他陪葬的兵马俑上发现的,后世人还没能成功合成。

    他知道现在的紫色要么是用紫草染的,要么就是这种“中国紫”,但后世配不出方子的原因,也在于现在的天然染料想要着色太不容易了,需要很复杂的步骤。

    而合成染料,只要解决了前置原料的生产,就可以流水一样的出产了。

    不过那种“中国紫”,他似乎可以让匠人把方子抄过来,带到后世让刘彻去经营试试。后世天然染料复古风也算是个时尚潮流了,不能大规模卖,但可以在小圈子里卖高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看了看皮毛,染得也不错。对于杂色的毛皮可以用这些染料来处理,能卖出价去。

    紫色不是正色,但从齐桓公带起潮流之后,先是纺织中心的齐国开始流行,然后各国都渐渐不在乎正色间色的区别了。秦国也用紫绶来作为官员身份的标志,这是一种受欢迎而又较贵的染料。不过想真正卖出价,恐怕还得探出航路后卖到地中海去。

    直接染了紫色的丝绸去卖。

    这不是嬴政想的,这是刘彻说的。

    嬴政不期然的脑子里开始回放乐子人刘彻的宣言:“什么叫双赢?双赢就是我卖丝绸赚一笔,卖紫色丝绸又赚一笔。”

    真是精神污染。

    甩开这不着调的联想,嬴政又看了看另一种鲜艳的黄色,点了点头,让他们退下,而召芈八子与陈苇进见。

    芈妙已经很久没有面君了,陡然听到这消息一下还有点慌,急急忙忙让人找自己的首饰衣服。

    她最近一头扎在化学试验里出不来,天天随便扎一下头发就完事,哪里是面君的样子。

    陈苇也被宫女围起来打扮。幸好衣饰都是现成的,只是她们平时不穿而已,这会儿打扮起来,陈苇对着镜子捧住了脸,十四岁的少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有点好看的呀。

    礼仪她早就学过,但是因为一直没有面君,真正去到嬴政面前时,陈苇显得很生疏,总是偷偷去瞄芈八子。其实芈八子与她身份不一样,她又不能照搬的。

    不过除此之外,陈苇并没有多紧张。

    嬴政暗暗点头。

    虽然他现在只是秦王,不是史书上那个威压四海的秦始皇,她们也不是刺客不用紧张。但是嬴政也见多了初次面君的人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甚至语无伦次的样子。

    像陈苇这样的不紧张,甚至还有心情偷瞄芈八子的样子,也不晓得是说她心大好,还是说她早早就被安排埋首学术,单纯不通世故人情的好。

    不过嬴政有自己的解释——科学怪人嘛,不通世情很正常。他现在希望这样的人越多越好,绝对不为他们的失礼而生气。

    他没有先对芈八子说话,而是和蔼的先问了陈苇:“听张苍说你擅长物理,为何最近都在化学上用功呢?”

    水银镜也好,染料也好,能赚取利润,但谈不上国之重器。所以他至今也没有给陈苇封赏爵位,只是把分红给她罢了。

    如果她能把投入实用的蒸汽机复原出来,就算朝野皆反对,他也会给她封爵之赏——更何况在秦汉这个时期,有些事虽然少见,但也不像后世那样固化成了仿佛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样的情况。

    陈苇并不知道君王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少期待,她只是觉得大王并不严厉,虽然不能说像邻家大叔一样和气,但也跟老师张苍差不多了。

    所以她把本来就不熟悉的规矩更忘了许多,听大王问询,便仰起头脆生生地答道:“回禀大王,因为芈八子的试验也很重要,并且更容易实现。我们从煤焦油弄出了染料,现在正想试着做硫酸铵,如果做出来,就能肥田了。”

    嬴政手按在桌上,压住了霍然立起的冲动。

    他并没有像李世民那样从头学习数理化,而是将重心放在历史经济和政治的变迁发展研究之中。所以他只是对一些工业革命早期的成果大致列了张表,把自己最想得到的产品列出来交给臣子,让他们去琢磨。

    而对化工产品,他的印象是需要很复杂的工艺和高强度的材料,根本不是现在能做的,所以心心念念的只有蒸汽机,而没有对化肥提过什么要求。

    可这两个女子把化肥弄出来了?

    嬴政未动声色,示意陈苇解释,随着她的娓娓道来,他才知道,这是一种早期的缺陷比较大的化肥。

    但是没关系,他们大秦别的不好说,眼下这个阶段就是地多。

    她们用的是粗制氨水,同样是从焦炉的副产物里得到的,不难但含量很少。做出来的硫酸铵会使土地酸化,要配合石灰与有机肥料一起用。目测只有官田可以用上。

    这样就好安排了,不用担心农夫不懂乱来,把地力破坏了。官田轮流使用化肥,一部分用化肥增长粮食产量,一部分只用有机肥蓄养地力就好。

    嬴政仿佛已经看到官田用上化肥的部分稳定亩产六百斤的喜事,一时竟差点错过陈苇苦恼地皱眉说:“铅室法制硫酸看着也能做,只是要用人用地,我与芈八子在芷阳宫不好着手。”

    他硬是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他说什么。她们难道不是在用土法制三酸两碱吗?那些炼丹的术士就在做这样的事,怎么弄出个铅室法来,虽然嬴政不记得这个词了,但是听陈苇的意思,明显是一种需要规模的工业制备法。

    “说一说这个铅室法。”他让人上了果盘和蜜水,让二人慢慢说。

    陈苇喝水,让芈八子说。芈妙自己都忘了,她倒还记得,芈八子学这些是为了在大王面前露脸争宠来着。好在芈妙确实是与她一起亲自从头做到底的,当下果然一一道来。

    嬴政的目光渐渐凝住了。

    他用玉玺呼叫了李世民。

    李世民:“我在!始皇有事吗?”

    “铅室法制琉酸你会么?”

    “我不会,我没动手试过,不过我看书琢磨过。”

    把硫磺和硝石放一起,再加点水,点燃硫磺就能在密闭的容器里得到琉酸,这步嬴政听得懂。

    玻璃容器不抗压,用铅来做容器;铅太柔软,用硬质材料做框,这步的道理也简单。

    就是在稍微琢磨一下前面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后面又说到连续发生二氧化硫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这是化学反应,陛下不用在意。只要知道制琉酸过程包括人工添加硫磺和硝石和水,点燃,以及转移制作好的硫酸三步。但是添料点火和转移,如果都用人工的话就很浪费时间了,所以工业生产要想办法尽量减少步骤,让这个反应不间断的发生。”

    这就明白了,嬴政点了点头。

    芈八子顿时受到鼓励,更自信地往后讲。

    嬴政:“为什么改进的法子又需要蒸汽机了?”

    李世民:“啊这是因为生产二氧化硫需要锅炉,造出锅炉后只要有工人往锅炉里投料就行了。但是加水很麻烦啊,有了蒸气机就只要把蒸气直接通进反应器里就行了。”

    懂了。

    所以还是得蒸气机。

    果然,说到这个,芈八子和陈苇都期待地看着嬴政,好像期望大王给她们变个蒸气机出来似的。嬴政倒是真能变出来一个,但是不能自己造还是不行。

    “芈八子。”他正色问,“你说改进的方法需要蒸气机,那么未改进的法子呢?”

    “应该可以,只是产量很难提上去。”

    “够用了。”嬴政说。甚至可能都多余,因为秦国的科技树不是正常发展的,并不均衡,像氨气那个产量恐怕也配合不了更多的硫酸。哪怕别的产业也用,铅室法应该也够了。

    “寡人有话问你,你想好了说。”他直视着芈八子,“你于化学之道有所天赋,亦有兴趣。我可以封你为夫人,也可以放你出宫,在少府中任职封爵,为寡人做事。你愿意走哪一条路?”

    夫人是仅次于王后的位置,芈八子被这个馅饼几乎砸晕了,差点张嘴就说我要当夫人!

    但话将出口时,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和陈苇在讨论铅室法的时候就知道,就算芷阳宫划给她们用,她们也不可能在宫里做这件事。那时她们商量向大王禀报,让陈苇在宫外试行。

    可是那样一来,她就不能参与了。

    陈苇更喜欢研究物理,只是因为和她要好,才会一直分神与她做化学实验。当然,有些设备,不是陈苇,她自己看着图也很难做出来。

    现在大王给了她另一条路,她……她真能去少府做官,女官?这事怎么跟假的似的。

    在嬴政的注视下,芈八子梦游似的举起纤纤玉手,送到嘴边,用力咬了下去,然后痛呼出声。

    原来不是梦啊。

    嬴政:果然是科学怪人啊!当着寡人的面咬手指?他记得芈八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啊。

    “妾愿意去少府为官。”

    美丽的妃子俯首恭声,做出了自己并不知道是否正确的选择,也许明天睡醒了她就后悔了,但是管他呢。

    现在她就是这么想的。

    嬴政把人放在少府也是考虑到这样阻力更小,少府毕竟是管理他私财的地方,让后宫妃子进少府做事,听起来好像更能接受一点。

    能接受这一点,以后再往其他职位上放人,听起来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嬴政还是没打算用太多女官。像陈苇和芈八子这样的人还是更适合做技术官吏,而政务军事方面,他就没有必要承受压力用女官了。他很清楚,待他威权日重,用什么人对他而言根本不是压力,但大规模用女官意味着很多变化。

    大秦面临的“史上第一个”问题已经够多了,他不打算给自己找麻烦。

    陈苇这里,看来他也不能再放着人自由学习了。陈苇的天赋到什么程度,他不清楚,但嬴政也是个冷酷的君王。他现在不需要大数学家,陈苇就算有比太阳还高的天赋,没有设备也没法把后世的研究再深入一层。

    理论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她去研究。那么学到这里就可以了,先给他把需要的机器造出来。

    两人不知道君王的考量有这么多,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芈妙她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望着帐顶眨了好一会眼睛,然后又把手伸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嗷的一声痛叫了出来。

    很好,真的不是作梦,而且她睡了一觉到现在,还是很期待,没有后悔呢。

    今天就要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大王赐了宅院给她,还给她五天时间安顿,然后就要去少府上任。

    她可以去街上了,跟阿苇一起去,也可以自己去。

    去阿苇说的长安县那家卖狗肉的铺子买肉尝尝,她说那家最最最好吃;去咸阳最好的铺子里买绢,一定没有宫里的好吧?但她可以自己选,她想买哪匹就买哪匹啦。

    她还要去挑首饰,她和阿苇都有水银镜的分红,她有钱。

    芈妙睡不下去了,一骨碌爬起来,指挥着人把她的东西都收拾装箱。

    有两名宫女是她从楚国家中带来的婢女,可以带走,以后她们就真的不属于这座宫廷了。

    她可以做很多事……嗯……大概嫁人不可以,大王也没说她不是“八子”了。不过没关系,那是小事,芈妙将她和陈苇精心制作的梳妆镜装进垫了棉花的盒内,摸了一把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什么湿了的脸:希望我明天也不会后悔,明年也不会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

    陈苇今天也起了个大早,她没帮芈妙收拾行装,而是一早就出宫,匆匆坐车去长安县,一头闯进王义办公的地方逮自家阿兄。

    王义从秦王政十三年为吏至今,也从十六岁长成快二十的青年了,对姑母家这个阿妹毫无办法——不是说宫里规矩严吗,怎么阿苇住在芷阳宫三年,还像个孩子似的。

    “有事慢点说,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就行了,何苦自己这么早冲过来。”

    “是芈八子的事,我亲自来跟你说才安心呀。”陈苇也不是真的没长进,她还记得宫里的事不能在外面大声嚷嚷,没等王义来捂嘴,自己将他拉到了僻静地方才悄悄说,“大王让她出宫到少府做事,要做的事是放在长安县的,所以赐的宅子也在这里。阿兄你在这里熟,你帮忙先雇些人帮忙买些物件,等她过来再带我们去买人吧。我们两人实在不太方便。”

    王义没注意她后面说什么,就听见她说她的好朋友芈八子要出宫去少府当官,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不敢置信地追问:“你没发梦吧?大王让八子出宫?让八子去少府做官?”

    “你才发梦!大王亲口说的,我就在旁边。”

    王义敏锐地继续追问:“所以你们又弄出什么了?”

    陈苇偏过头,得意洋洋地扬眉笑:“以前跟你说的染料做成了,大王让我和八子自己处理。不过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八子要去做硫酸。”

    硫酸是什么东西,王义根本不懂,陈苇也知道他不懂,继续道:“我们准备把硫酸铵做出来,这是能肥田的肥料,虽然没用过,但看书里的意思,用上之后一亩地,我是说不好不坏的地,普通农人种的地,能产粮五六百斤吧。”

    王义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他知道姑母家的妹妹不简单,但以前善于数算,弄出水银镜什么的,他也就是觉得擅长这些巧技罢了。

    可是亩产六百斤?

    他是农家子,他怎么能不懂这其中的含义。怪不得大王让芈八子出宫做这件事,这事要是做成了,宫里多个八子少个八子算什么事啊?

    屁事都不算。

    “你们……你们……”

    他语无伦次,陈苇背着手等了一会,不满地道:“阿兄真是,能不能帮忙嘛?”

    “能,能的。我中午就去找人。阿苇你再跟我说那个肥料的事情好不好?”

    陈苇倒是不介意跟他多说两句,但他还在工作时间,而且只听了两句他就晕了,根本听不懂,只能颓然放弃。

    跟陈苇问明地址后,王义让她先回去,自己挨到中午时间,饭都没吃先去雇人。陈苇在宅子那等着他呢。

    秦王赐宅,自然有人会收拾,其实不用怎么打扫,常用的器具也有。但毕竟没自己住的人上心,所以陈苇托王义雇人,她盯着又重新细细归置了一番。

    有些物什是旧主人留下的,漆都掉了,也都记下来,王义会在芈八子搬入前买了新的放好。至于摆设、花草,乃至闺房的帐幔等等,别人挑的不可心,也没意思,陈苇已经计划好了,要等八子搬过来安顿好,两个人一起去慢慢挑。

    “啊。”她突然一拍手,王义惊了一下:“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

    “没有。阿兄,我也想在长安县买个宅子了,就邻着八子,你帮我留心好吗?”

    陈苇没有想什么年纪渐长仍在宫里读书不合适的事,她只是想手头已经攒下一笔钱了,可以接母亲过来住。她平时当然还是要在宫里读书的,但出宫时就可以住在长安县,和阿母、芈八子一起游玩了。

    而且大王那天让她不要再分心别的事,也让她到少府做女官,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任务,让她带人做出能用的蒸汽机。这样她住在宫里就不方便了。

    王义也很赞成。他虽然被肥料的事震了一把,但那跟他关系不大,他震惊之后注意力还是在染料上。他想找家里人开个染坊。

    第70章 秦王政十七年

    尽管紧挨着咸阳, 注定是附属咸阳的城邑,但长安县这几年也已经渐渐有了大城的样子。

    各种蔬菜已经从轵道亭传到了各个乡邑,县里的市亭上便再没少过新鲜蔬菜售卖。

    王义家和林婴的舅家最早做起这个生意, 现在已经是本乡小有名气的菜贩子了, 两家人每天一早就赶着牛车去收菜, 然后早早过来卖菜, 不比豆腐坊少赚。

    县里的织室迁了地方,在县外的荒地上专门找水流处重新盖了大屋, 改用水力, 女工人数没增加多少, 出产却更多了。

    这些身份仍是隶妾的女工也得了好处, 不止中午多了半个时辰休息,下午也提前了半个时辰结束。这个改变不是嬴政突发善心,而是官田现在产出的棉花消耗得快, 再猛干下去就要不够用了。

    另外嬴政和刘彻也讨论过得出了共识, 他们要打造一个让人羡慕的工人阶层, 好让一心种地的农夫愿意让子女去做工人。

    毕竟他们现在人少地多, 地是够种的, 农民眼界不开,多数人恐怕还是更重视自己的田地。他们要招工,也不能弄出“羊吃人”的惨事。他们觉得华夏之民跟洋人大概还是不同的,是真敢造反的。

    所以现在哪怕秦国织室用的还是隶妾, 但待遇也在慢慢提升, 刘彻那边更不用说了,时间虽然还略长, 但待遇福利都不差。

    现在织室的隶妾们,中午没人出去瞎逛, 都是倒头就睡。但下午,她们有了点空闲,就可以做一做自己的事情了。

    程伏去年已经赶在织室堵上漏洞之前,买了布,用捡来的废弃棉花给三个孩子各做了一身棉衣。虽然薄了点,但塞了棉花还是比过去的夹衣暖和。

    她还担心孩子们冷,今年又花五十多钱买了毛线,这会儿下工,她吃了饭就坐在榻上,手指翻飞,要在冬天前给长子织件毛衣出来。幼子幼女可以躲在家里,长子得出去做活,不能冻着。

    “伏,你家告来看你了。”

    “哎,我来了。”程伏放下毛衣赶紧出去,又高兴又有点担心,不知道儿子是单纯来看她还是出了什么事。

    何告是她的长子,生了他之后,隔了十年她才又怀上。她男人获罪之后,两个小的还能在身边,长子却只待了两年,成年后就只能被领走做城旦去了,她最心疼这个孩子。

    不过何告少年时家里还过得去,长得不矮,只是瘦,站在织室大门外头抱着个包袱,高兴地向她挥手。

    程伏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意,快步小跑出去,扯着何告的胳膊将他往附近的食肆带。何告知道母亲要带他去吃饭,连忙站定了脚步不动,说着:“我吃过来的,阿母,我带了衣服给你。”

    他把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件手织的女式毛衣,抖开往身上比划,正合程伏穿。

    程伏一下子涌上了泪,强忍着拍了儿子一下,“我正给你织呢,你有这空怎么不自己织一件冬天穿?”

    何告笑了起来:“阿母,我白天四处找事做,哪有闲空,晚上抽空织一会,手笨,还没织成呢。这是员织的,他手快,今年已经叫收走两件,赚了大几十钱了。”

    原来十三岁的幼子何员也在想法赚钱。程伏把衣服抱在心口,觉得心定了不少,沉默了半晌,道:“你让阿员自己织一件穿,也就五十多钱,不要舍不得。要不是我们无家无业的,什么都要添置,阿母在织室就养得活你们了。唉。”

    何告笑道:“还有我呢,阿母不要忧愁,数年前谁曾想我们还能有清白的身份。等阿员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程伏点了点头,正了脸色,吩咐道:“你以前学的东西别忘了,叫阿员也学。我们这些隶妾进拿工钱的织室都要学了才能进,想来是有用的。”

    又嘱咐了儿子许多事,何告一一点头应下,最后带了母亲塞来的一小包钱走了。

    他不用母亲嘱咐也没有将学到的东西丢下,因为这是他从隶臣重新成为清白黔首的关键。而且算术平时也用得着,他还顺带着教弟弟何员与妹妹何细呢。

    只是他现在四处找短工做,还是不安稳,兄妹三人原来的家回不去,落籍在长安县的乡里,里典把一个不知道多久没人住的破屋子划给他们住。

    要不是母亲在织室竟有工钱,第一年除了攒了些钱拿出来,又让别人敢借他点钱,让他把屋子修了修,第一年都很难过去啊。

    好在弟弟妹妹都懂事,小弟更是厚着脸皮蹲在妇人们闲聊织衣的地方看,硬是学会了织毛衣,自家也领了毛线和织衣针,成功地完成了两件。小妹也想学,但她生得太瘦小了,手也小小的控制不好织针,气得自己偷哭。

    还是他这个大兄没用,去做庸耕人家也不要他,只能在城里找短工,或是农忙时到田里做活。要是他能有个长久的活……

    何告心里叹气,想起小弟托他进城再领两斤毛线,脚下一拐,便去了专门放毛衣的仓库。

    这边经常有人排队,四里八乡的妇人有时候让男人来,有时候自己亲自来,有时候托正好进城的亲友来。反正他们也常年收毛衣,她们只管埋头织衣就行。

    所以在那领毛线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只要户籍在本地就可以,不怕你领了毛线为这点钱就弃家跑路。

    何告领了毛线签自己名的时候,负责登记的人咦了一声,道:“你识字啊?”

    “嗯。学过。”何告没多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做过隶臣。

    那人便顺口道:“看你这样也不像家里田地多的,要是给人庸耕吃不饱,去那边看看,那边新开的染坊在招人。”

    他抬手指了指,也没把路指详细,但何告已经千恩万谢了。

    他自己打听,背着包好的毛线飞奔,找到了那家在招人的染坊。门口贴了纸,写着招人的要求,不少人在仰着头看,但估计不识字的不少,一边盯着嘴里还一边问着:“写的什么?写的什么?”

    有识字也在读,何告没心情听,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看了,还好大部分能看明白。

    看明白了,心便是一沉。年纪符合,身家清白户籍在长安县方便查证,勉强也算符合,假如人家不计较他曾经是隶臣的话。

    可是要强壮有力的男子,他果然不该抱希望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后面的内容看完了,紧接着又生出了一丁点的希望。

    后面还要招大匠,却不提强壮有力这一项了,要的是识字会数算,他……他勉强也算是会吧?

    何告向来不敢惹事生事,这会儿在人群里把牙咬了又咬,鼓起莫大的勇气去到了里面。本以为要接受很多盘问,没想到跟当初脱离隶臣身份时一样,人家根本没跟他废话,把姓名户籍登记备查之后,就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读。读完了之后又给他一张纸叫他计算。

    等他稀里糊涂的出来,人家也只说过三天来看看,到时候才知道——

    王义休沐回家了一趟——不得不回,家里亲戚关上门已经吵起来了,他再不回去压一压,就要传出去叫人笑话了。

    一看他回来,母亲郑荣按着太阳穴哀叹:“你赶紧去跟他们说,我实在说不清你那道理!”

    父亲更愁,蹲在门口垂着头,一副心力交瘁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王义吸了口气:“行的,我去说就好。”

    他阿父是长子,秦国从政策上鼓励分家,用税收惩罚不分家的人,所以两个兄弟成年就分出去了。大父和父亲其实也分家了,不然违法,只是他们在官府那里把财产分了,宅地也弄了墙分成两家。但阿父孝顺,实际上大父和大母平常还是跟着他们过。

    现在两个叔父跟父亲蹲在一块,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一脸的心累。

    他们王氏在这一带族人太多了,定是想在染坊做事的太多,找上门来说情,叔父过来帮着父亲挡住,才会这个样子。

    得罪了族亲,他们家以后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了。王义不敢怠慢,急忙去找了族里的老人,把几家近亲聚起来说话。

    有人跟着他家贩菜,有人在他的豆腐坊做事,显然是偏着他的。但另几家就很不满了。

    十四叔率先发难:“都说阿义出息了,能照顾自家人。怎么,那大匠就不给自家人做?我家王平差在哪里了,怎么就只能做那小工?小工一月才六十钱,大匠竟能拿五百钱,这种事不照顾自家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他既开了口,别人也纷纷跟上。

    不是他们不讲道理,实在是工钱差得太多,不由得人不去争一把。

    王义站起来,先向长辈行礼,然后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诸位叔伯,这件事不是我不照顾家里的兄弟们,实在是他们做不来大匠的活。有那做得来的,不是也做了大匠么。”

    他说的是族里的一位兄长,论起来大排行他还要叫声五兄,确实成功招为了大匠。

    他知道别人不服,不等人再说话,紧跟着道:“这染坊是我操持,但大家知道,实际是阿苇的方子,是大王都晓得的功劳,我可不敢懈怠。叔伯们大概不知,这方子不用草木不用矿石,用的是阿苇从宫里学来的方子,配起来极繁复,阿苇说了,不识字不细心的人,都不许他们进配料室!”

    说到大王,兴师问罪的长辈们的气势终于为之一滞,心里却不服。

    王义叹了口气,慢慢道:“亭里兴学至今,他们也没学会几个字,会解多少题,我怎么敢收他们。这大匠配料不止是难,还有风险,我不收他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啊。阿苇上次回来你们也见了,额上的疤许久没消,那就是配料时炸的。”

    其实不是配染料,是做别的试验时伤的,现在也已经好了。不过不妨碍他拿这个吓唬人。

    好说歹说,总算把仍然不太相信的族亲们哄走了,王义只觉得头疼。

    自己不上进,现在怪他不收,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配料真的不是粗汉文盲能做的,便是过了第一关的人也还是会挑一遍,非得细心手稳有耐性才行。

    为了保密,王义还特意挑了有家室拖累的人,其中有个出身不太好的,但织室里还有个做隶妾的阿母,下面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妹,只要钱不少给,想来是不会冒险的,他便作主把人收了,又带他们去官府立了约,绝不能泄了方子。

    兴学至今,四里八乡积累了一批识文断字会算帐的年轻人,但能进学室并学得好的,几乎都准备走仕途。考举不是年年开,在他那次之后又开了三次,考中的人分到了各地为吏,虽然有的离家还挺远,但是个人都愿意去。

    剩下没考中的也在继续读书备考,家里也全力供应,非要把这条军功之外的路走通不可。

    而其他没上学室的人呢,能跟着兄长们课余学好的,那真是少极了。学得不错的,如果家里有田地,自然宁可在家种田。没地想找个活做的,往往也已经找到给人算帐的活,没几个去染坊的。

    就他家族亲,真就只招到一个,不怪自家儿子不努力,非怪他不照顾,太不讲理了!

    把这事解决了,王义跟林婴碰面,一起去饮酒发牢骚——林婴也是同样的问题,他更麻烦,族里和舅家都来找他,他把配料的风险又夸大了才算抽身。

    “是我不想收吗?要按你的想法,我们这生意可是能做到六国去的!人手根本不够,可不合格不能收啊,我想收都不能收啊!”

    “不说了不说了,饮一杯,要不是做着事,我就自己回来操持。姑母哪里挡得住他们,唉!”

    解决了家里的事,两人才能回到长安县,一边做着自己的小吏,一边操持着染坊的事务。染坊原本打算做的生意还没开张,因为将要做大匠的人还没有学会配料,陈苇得天天过来教他们,都把自己教烦了。

    要不是这染坊大头的钱其实是她出的,实际主持日常事务的也不是王义和林婴两个空余时间有限的小吏,而是她的母亲,她早丢开手不玩了。

    真没意思,一个比一个笨。

    直到秦王政十七年,南阳太守腾攻下了韩国,王义与林婴才看到自家染坊所出的第一批染色布匹。

    “这颜色可真是漂亮。”

    不光是林婴与王义在说,染坊做活的人都在说。亲手配出这批染料的何告也在心里默默地称赞。

    铁官的炼焦场很高兴那些派不上用场的煤焦油有了用处,低价处理给他们。

    陈苇带着他们从最简单的化学试验开始做,一步步带上了正轨。现在虽然条件所限,依然不是工厂化生产,但也不是实验室拿试管弄出来的那点量了。

    现在产品其实就两种,而且都不是正色,其中有一种还是因为天然染料来源多,虽为正色,染的布料却只比白色贵一点的黄色。另一种则是紫色。

    但它们都有一个特点:染出来明艳鲜亮,一眼可见的漂亮。

    紫色虽是间色,但自从齐桓公带起了风潮,现在在官服中都开始用了。市面上也有很漂亮的紫色,但价格比他们的要贵得多,产量也小。

    黄色虽然因易得而低贱,可这么漂亮的黄色与易染之黄不一样,想必同样会受欢迎。

    至于说不容易褪色,倒不算是特别突出的优势了。本来它们也不是面向平民的,而买它们的人,又怎么会把衣服洗到褪色的程度还在穿。

    今天陈苇没有出宫,主持着染坊的王沐仍是想起了女儿。女儿已经是她不能理解的高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看看书,就能不用矿石不用草木,拿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经过一堆莫名的步骤,就能从那堆黑乎乎的煤焦油里弄出这样不同的鲜艳色彩来。

    现在小儿子也在跟着县令张苍读书,学得也不错,只是仍然比不上他的阿姊,他的阿姊连大王都召见过呀。王沐有时候想起亡夫,也未免感叹,他心太窄,家里出事想不开去得太早了。不然就能看到家里重新兴旺起来,他家祖宗的荫庇,全都应到阿苇头上了。

    王义跟林婴过来匆匆看一眼,又赶紧回去工作。但两人私下里想到能赚的钱还是不免兴奋到无心做事,互相使个眼色,借尿遁出去聊。

    “既做出来了,这个月就要给大匠开工钱了吧?”林婴问王义。

    因为大匠月俸五百,是王义提出来的。之前没配出料,只开小工的钱,这个月就得开高工资了,林婴有点舍不得,又有点患得患失。

    “我还是觉得开高了,要不降一点?”

    王义一边系裤带一边嘿了一声:“你还真当我们只染布啊?能打出名头,我们就专门做染料卖。这些大匠是要带小工配料的,能不开高工钱吗?”

    林婴咝了一声,身子一抖,差点尿自己脚上。王义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配出来,配出来效果好不好,没多说,现在才讲了自己的野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安坐长安,一边随便染点丝帛卖,一边招人大量制作染料,让行商们自己来长安县购买,再卖到六国之地去。

    这生意可就大了啊!五百钱绝对值!

    林婴佩服地点点头,“行,做生意的事就听你的,你比我厉害。”而且讲义气。这个事本来可以不带他的,现在他虽然只占了很少的份额,但毕竟有份。

    要是真做这么大,他就不是赚点零花多吃点肉的好处了,他家就真的发家了。

    但前提是,这两种颜色真的会受欢迎。

    在他二人小小的期待中,两种染料的名声在慢慢发酵,但对于秦国来说,今年最让嬴政在意的大事甚至不是六国中首灭之国韩国化为了秦国的颖川郡,而是史书上记载的大地震。

    前年也有地震,但那规模不大,马后炮的总结的话,可能是大震前的余兆。而这场在史书上被记为大地震,又导致“民大饥”的灾难,就不能不让他重视了。

    从去年开始,官府就用前一次地震说事,让各地官府重视储粮,除了麦粟之外,让民间把马铃薯跟红薯晒干,也多多储备。

    从上到下的强调和重视也带来一些慌乱,不过在秦国官府的强力下被压了下去,但这把剑一直不落下来,总还是叫人心里不安。

    韩王安已经作为俘虏到了咸阳。历史上他作为第一个被灭之国的王,虽然被软禁于陈县,但待遇比后来那几个倒霉鬼强多了。要不是韩国贵族数年后叛乱还失败了,他说不定还能苟活几年,运气好说不定能看到秦亡。

    现在的待遇比历史上还要强些,尽管还是软禁,但软禁在了咸阳,韩非还能来看他。

    韩安一个月间像是老了十年,眼袋像是要挂下来,脸颊都陷下去了。

    见韩非来,他也不顾过去曾有忌讳冷待,更不在意韩非实际上算是弃韩投秦了,抓着韩非的袖子就失声痛哭:“韩亡于吾矣!”

    韩非晓得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轻拍其背,待其稍稍平缓一点,由痛哭变为抽泣后,才缓缓道:“韩国之、之衰,非、非由大王起。秦国之盛,亦非、非韩国能抵挡。”

    韩王安这些天其实没怎么担心自己的性命。虽说战国末早就礼崩乐坏了,但秦国还在统一六国的路途上,人们习惯性的思维,仍是觉得秦国会存亡绝续,灭国但保留各国宗室的祭祀,给予封地安置。

    当然,这一次也不能说他们猜错了。

    让韩安难安的是韩国自他灭国,难以见祖宗,难以负此恶名。降的时候想的是保命,这时候命保住了,想的就是其他了。越想越悲,天天不哭上一场不算完。

    韩非放慢速度,尽量不打顿地说道:“夏衰而商代,商衰而周代,这本就是世上的常理,天下不过是又换了一代天子罢了。秦王祖上为殷商臣而受累,迁为周天子养马,后才因功待封,至有今日之盛。大王难道要就此颓废下去吗?”

    韩安张口结舌,想起新郑的传闻,一时间心口发热,舌头却打架,说话比韩非更结巴了。

    韩非见他明白了,点头继续道:“但旧日朝臣,能忠于大王者,又有几人?秦王需平六国,方可抽兵西顾,令六王为秦天子建功,方得南方沃野之封。大王若真有心复韩,就请好生思量吧。”

    韩安冷静了一下,毕竟也当了快十年的王,说到复韩的大事,不由得他不在意。只是略一想,他就带着苦涩看向四周:“吾禁于此,又能做何事呢?”

    “秦王使我来见大王,便是要了解大王的心意。若是大王决意臣服于秦,今日之后,虽有甲士看守,亦不能随意外出,但大王可在府中接见宾客,宣扬秦国欲存社稷之心。韩之旧贵若有心助大王复韩,就该安份守己,静待来日。如若不然,便是背叛大王了。”

    韩安立刻赞同。他知道有些旧贵不安份,以前没什么,可是现在他们若是搞事,他在咸阳还能活吗?

    就算不能复韩,他也是不想死的。投降就是为了活命,要是投降了还被他们牵连而死,他不是白投降了吗!

    而且现在有复韩的功业吊着,他就更不想死了,并且是理直气壮的不想死。

    韩非说得太对了,韩国的衰败难道是从他成为韩王开始的吗?

    秦国的强盛难道是他造成的吗?

    他兢兢业业维持到今天,是多么的不易啊,却还要背负着亡国的恶名,因为无颜去见祖宗而夜不能寐。

    现在他可以说,他降秦,是因为以史为鉴,看到顺应天命的结果。

    违逆周天子的殷商之臣沦为了奴隶,而背商投周的则得到了封国。新郑城中早就有了传言,他是思量再三,为了保存韩国的社稷,这才忍辱负重,降了秦国啊。

    谁若是破坏这样的大计,谁就是韩国的罪人!

    对,就是这样。

    对的,就是这样。韩非颔首,心想过一阵观察他没什么异动,就可以送韩安回到新郑,去说服那些旧贵了。

    大王告诉过他,过几年新郑会有贵族反叛,但那没什么用,反而害死了韩王安。

    如此,让韩王回到韩国,让他自己去宣扬复韩的前景。不能跟从韩王的,也不能再用复韩报仇来说事了。

    作为韩国公子,看清楚韩国在中原根本复国无望的韩非,也早已将唯一的希望放在了那据说沃野千里的希望之地了。

    不过那个地方听说有雨旱两季,大部分地区也只能一年一熟,只有少数地区可以做到一年三熟。他自是希望新的韩国能得到一个好地方,从长远来看最好是拥有港口,使韩国不复于战国时期被强国包围毫无扩地之处的窘境。韩非在地图上划拉了许久,觉得包含一个大港口和恒河三角洲部分地区的土地是最合适的。

    而秦王也答应他,只要韩王老实安份,主动替秦国安抚国内贵族,他并不吝惜给予奖励。或许港口必须有秦军驻扎共管,但这块地方可以给韩国。

    他又想起了张子房,那个张氏子找到愿意出海远行的勇士了吗?其实韩非也很想要他带回的消息,他相信秦王,但他更愿意相信忠于韩国的张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