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假如李世民穿成扶苏
鹿鸣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藿香正气散……听说对霍乱有奇效……”
“方子你还记得吗?可否写出来看看?”桑神医马上追问。
廖萱立马递上纸笔。
“呃……我想想……”鹿鸣上辈子吃药的时候有看配方的习惯,尤其是中成药,数一数背一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中药的名字,有一种很奇妙的趣味。
“藿香、白芷、白术、茯苓、紫苏、半夏曲、苦桔梗……”
这些药的名字都很好听,像一个个各有风姿的美人,她记得很牢,但剩下的就有点拿不准了。
“还有一个叫大……大什么来着?”
桑神医细细斟酌,忙道:“可是大腹皮?”
鹿鸣停笔鼓掌:“对对对,是这个,听起来像蛇皮一样。没错。”
“这方子很好,但仿佛不全。”桑神医拿过她写的方子,和其他人探讨。“行气化湿,光一个大腹皮似乎不够,再加上一味厚朴更好……”
“藿香为君药,中和止呕;半夏曲理气燥湿;白术、茯苓健脾止泻,共为臣药。紫苏、白芷可助藿香外散风寒;厚朴、大腹皮行气消滞;桔梗宣肺化湿……似乎还少了什么?”燕语琢磨着。
“病人吐得厉害,连胃里的苦水都吐光了,似乎止呕的药得再多一点。”兰殊建议道。
“药性太强,不知病人受不受得住?”燕语担忧道。
桑神医凝眉踱步,在鹿鸣写的方子添添改改:“那就先不加,送一服温平些的先给病人服下,倘若不见效,再加大药性。又或者,加一味大枣或甘草,调理一下脾胃,中和药性,避免药性太烈。”
燕语点头:“我觉得可以试试。”
兰殊也点头:“那我先去抓药。”
病人情况危急,也等不了太久。鹿鸣提醒道:“腹泻脱水得厉害,是不是该补充点生理盐水?”
桑神医看了她一眼,肯定道:“这是自然。”
他给病人喂完盐水,施针帮病人止泻,暂时稳住他的情况,等药送来。
针灸完毕后,这个躺在木板上的病人被抬走放到另一个帐篷里,鹿鸣在帐篷上挂了新的木牌:【霍乱区,已针灸,等药中。】
不同的帐篷里摆放着不同的病人,鹿鸣分门别类挂了不同的木牌,还在木板床上贴了病人的信息,方便病人、医生和家属都能一眼看到。
不识字的也有医护人员及时解答。
之前绀州那场考试里,选了一批军医出来,经过了短期的培训和考核,虽然本就是多年的学徒或大夫,治病的经验丰富,但处理这种大型的疫情就有些手忙脚乱。
这个时候鹿鸣就派上用场了。
她明明不怎么懂医术,但除了医术之外的事,她都可以帮上忙。
什么药材不够了,马上从绀州调过来;
什么家属闹事,全副武装的鹿家军拖出去,马上吓得屁都不敢放;
什么官吏不配合,立刻撤职换听话的上来;
青蒿不够就去采,酒精不够就去造,食物不够就去运,她催促着物流和店铺快速运转起来,以整个绀州的人手与物资,全力支援此处的灾疫。
入夜之后,这一片隔离区依然灯火通明。
桑神医几乎一刻也没有闲着,他这一天经手了两百多个病人,因为年纪最长,名声在外,所有还撑得住的病人都眼巴巴地排队,非要等到他有空不可。
燕语是女子,兰殊太年轻,其他的医生他们更没听说过,当然倾向于等神医问诊。
鹿鸣强行拨了一部分轻症到其他医生那儿去,给桑神医减轻负担。
“休息一会,吃点饭吧。”鹿鸣叼着包子来催桑神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别到时候病人好了,你再垮了。”
桑神医拔出银针,号了号脉,宽慰地笑了笑。
廖萱踮起脚尖,给他擦了擦汗,虔诚地拜了拜:“神医辛苦了!”
“不辛苦,这个藿香正气散,很管用。”桑神医净了净手,鹿鸣掏出铅笔写几个字,给病人的木板床贴上,让人把病患抬走安置。
下一个病患家属马上抱着孩子挤了进来,扑通跪下:“神医救命!我家孩子烧了三天了。”
得,这个饭又吃不成了。
兰殊适时过来帮忙,接手了这个病患:“让我来看看。”
“你?你这么年轻,也是大夫?”孩子的母亲迟疑不定。
“别看他年轻,办事很妥帖。”桑神医接过鹿鸣递过去的一碟包子,问,“什么馅儿的?”
“有猪肉的,荠菜的,豆腐的,豆沙的。我怕有人挑食,抑或生病吃不下,所以让厨房蒸了四种口味,除了肉的都比较清淡,病人都能吃。”鹿鸣解释道。
“难为你想得周到。”桑神医拿了个豆腐包子,就着茶水吃着。
“有稀饭和豆浆的。”
“不必了,没什么胃口。”
生病的人没胃口,看病的人也没胃口。
忙了一天的老人疲倦地坐在凳子上,吃东西的时候都不忘去瞧瞧那哭泣的孩子。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烧得面红耳赤,抽抽搭搭,皮肤滚烫,孩子的母亲看着心疼,也跟着呜咽,强忍着不发出声。
鹿鸣看得心软,抓了两个包子塞她手里。
“你晚饭还没吃吧?先吃点垫垫,不够的话,外面有好几个大锅和蒸笼,等会儿可以去拿,都是免费的,大家都有。”
“多、多谢知州大人……”妇人哽咽着给鹿鸣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诶?别别别……”鹿鸣忙咬着包子去扶她,不好意思道,“等孩子病好了,你去谢谢医生就好了,我并没有做什么。”
“你这孩子,不邀功也便罢了,何必如此自谦?”桑神医笑道,“若是没有你,这里怎会如此井然有序,人人有热水喝,有热饭吃,有汤药,还有医者?”
“可我如今代表官府。官府不就是用来给遇灾的百姓兜底的吗?”鹿鸣侧首,嚼了嚼豆沙包,腮帮子鼓鼓的,等咽下去才继续道,“平常这些百姓们忙着种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辛辛苦苦,自给自足,根本用不到官府。如今遇了水灾,染了疫病,我不管谁管呢?”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根本不用考虑。
除了兰殊,其他人都是一怔,感慨万分。
“这孩子是喝了生水吗?”兰殊问家属。
“是、是的……烧水要很多木柴,我们平常都是喝河里的水……”孩子的母亲捧着包子,怯怯道。
“河里的水最近不干净,喝了要生病的。”兰殊叮嘱。
“那、那怎么办?村里没有井。”她急切道。
“我已经派人去打井了,你不用担心。以后每个村里有至少有一口干净的井。河里的水别再喝了,即便是井水,也未必就百分百干净,最好还是烧开了再喝。”
鹿鸣知道这又是“何不食肉糜”,因为对很多贫苦人家来说,树枝木柴秸秆都是珍贵的资源,天天烧热水喝,过于奢侈。
她叹了口气:“至少在疫情过去之前,别再喝了。用餐的地方,每天24……咳,每天十二时辰提供热水。你等会带着碗到那边取。”
鹿鸣撕下一张纸条:“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叫沐狗子……贱命好养活。”
“什么病?”她问兰殊。
兰殊:“像疟疾,他在发抖,手直哆嗦。”
桑神医肯定道:“是疟疾。”
“还好今天的青蒿够用。”鹿鸣话刚说完,廖萱已经端着一碗绿得发亮的青蒿汁走了进来,很小心地送到兰殊手里。
“谢谢。”兰殊温和地笑笑,扶起孩子的头,哄着难受的小孩把青蒿汁喝下去。
“退烧的药还得等一会,你把孩子按住,我给他针几个穴位。”兰殊的动作比桑神医更轻柔,也许是孩子年幼的缘故,针扎得也更浅,还教孩子母亲可以按手背上的合谷穴给他降温散热。
“酒精擦身和冰敷也可以散热。”鹿鸣提醒,“酒精和冰块都可以去帐篷里取,出门往东,就是右手边……”
妇人茫然地看了看门口。
鹿鸣忙补充道:“你拿筷子的那只手,就是右手。——外面所有穿军装、胳膊系红带子的,都是鹿家军,都可以带你过去。你不要怕,他们都很好说话的。”
像她这样不识字又胆怯的农村妇人很多,从前既怕官府又怕兵,哪里敢去相问呢?
廖萱自告奋勇:“我去帮忙。我知道那些东西都在哪里,我今天来回跑了好多趟了。”
“那你辛苦再跑一趟了。”鹿鸣给她也投喂个包子,十岁的小姑娘笑眯了眼,和这母子俩一起出去了,为无措的妇人引路,带她去领热水、汤药、食物、酒精和冰块等东西。
这些东西耗得很快,燕云将军派出了绀州的府兵帮忙运输,在驿站之间飞快奔驰,昼夜不停,每跑三十里就换人换马,保证马车里的物资能以最快速度抵达沐县。
“好在绀州的驿站很多,这些年增设了好几十个。”兰殊在心里清点着物资,“三五日内,是够用了。”
“虽说吃饭的时候讨论尸体不太好,不过,想来你们也习惯了。”鹿鸣随意道,“河里今天捞出了一百二十具尸体,我已经让鹿家军火葬了。”
“火葬的话,尸骨无存,百姓们没有意见吗?”兰殊问。
“当然有啊。”鹿鸣干脆道。
【我本来想效仿一下老大,让官兵收敛遗骨妥善安葬,祭奠死去的人。但现在到处都是疫情,我实在不放心,最后还是选择烧了……】她有点沮丧。
【事急从权。没有人会怪你的。】李世民安慰道。
【没事儿,死的人太多了,活下来的人都得感谢你,谁好意思指责你,那就是狼心狗肺。】刘彻随口道。
【倘若有人认出尸体,就交由家属处置;若没有,还是烧了吧,留一点骨灰便是。】嬴政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咦?】
李世民和刘彻纷纷侧目,惊奇地看着他。
嬴政:【你们为何这么看着我?】
李世民神色微妙:【我年轻时读史书的时候,其实对你是有些偏见的。】
嬴政并不在意世俗的偏见,但李世民不一样,他的话嬴政还是愿意听听的。
他放下手里的书,正色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坐在他对面,比他要显得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笑起来灿若朝阳。
【我经历过暴隋之乱,深觉民生多艰。杨广三征高句丽,无功而返,开凿大运河劳民伤财,死者无数。有隋一朝,短短三四十年,人口锐减了四分之三,从四千多万减少到了一千多万。到我手里的时候,整个国家凋敝不堪。——所以我对隋炀帝这样的皇帝,深恶痛绝。】
刘彻插了一句:【骂了杨广,可就不许骂我了。】
嬴政倒还平静:【还有吗?】
【但事实上,我也打高句丽,也疏通运河。打高句丽是为了边境安稳,开疆拓土,疏通运河是为了促进南北交流和发展经济。】
【这算不算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人?】刘彻玩笑道。
【不算。】出言反驳的却是嬴政,【我看过《贞观政要》,虽然把书烧给我的人也许是想借李世民讽刺我,但我看完了。——你做的很好,挑不出毛病来。】
【我只是吸取了隋炀帝的教训。】李世民笑笑,并不居功,【少年时期我常看到百姓疾苦,深恨暴君,后来我自己当了皇帝,才发现,坐在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是吧是吧?】刘彻面露笑意,凑过去,【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不去打匈奴,不去建都护府,不打通河西走廊,哪来的丝绸之路?难不成像苟宋那样偏安一隅,把燕云之地全让出去吗?谁不想过安稳生活?不打胜仗哪来的安稳?】
【是这样。】李世民没有再说他晚年穷兵黩武,点了点头,继续对嬴政道,【每个皇帝有每个皇帝的历史任务。你结束了几百年互相争斗的春秋战国乱世,统一天下,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修长城也好,郡县制也好,都是为了稳定这个统一的成果,我后来常常心有感佩。】
【哇哦!】刘彻夸张道,【虽然现在为始皇翻案的人也不少,肯定他成就的也不少,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听起来就是不一样。对吧,始皇?】
嬴政不得不承认,是这个道理。
【什么时候来夸夸我?我的成就也不小啊。】刘彻眼睛发亮,十分期待。
【夸你的人那么多,就不差我了吧?】李世民瞅他。
【那怎么一样?】刘彻叫道,【给你跳舞的人那么多,突厥可汗跳得能一样吗?】
李世民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没有啊!冤死了!你有什么可骂的?就算再讨厌你的人,也只能骂骂玄武门那点破事儿,除了这点事,你还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刘彻道,【不像我跟始皇难兄难弟,动不动就被当成反面教材。】
【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李世民被他打断了思路。
刘彻马上道:【你想夸我们来着。来来来,好好想,继续夸。】
他甚至殷勤地给李世民倒了杯茶,想听对方继续夸自己。
嬴政微微带着笑,专心听着。
【我刚刚是想说,后来我理解了你。你想做的事太多,而寿命有限,你总是很着急。扶苏的背后是楚国旧臣,以他的性子,最多做个太平天子,可六国的遗老遗少总不安稳,反对郡县想要复国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断过。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你的身体逐渐不好,想做的事永远也做不完……】
李世民好像在说嬴政,又好像在说刘彻,或者他自己。
【你只是太着急了,因为你想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然后把安定的天下交给你的继承人。可是偏偏,天不假年……而扶苏,却没有成为你的继承人。于是一切便糟透了。】
【天不假年……】嬴政心有戚戚焉。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啊,把匈奴都打完,留下一个幅员辽阔又安稳太平的天下给我的太子。】刘彻叹气,【谁知道差点酿成大祸!】
【尤其到了晚年,多病又多事,难免昏聩。】李世民感慨道,【我那时候宠青雀太过,两杯水想端得一样平,险些把承乾气出毛病,还好观音婢在,及时劝住我。太子毕竟是太子,倘若他得到的荣宠不是独一份的,手里的牌不是最好的,那他凭什么坐稳太子之位呢?帝王的心要是偏,就必须偏向太子,否则这太子也就会换人了。】
【我觉得我已经够宠据儿了。】刘彻碎碎念,【你不知道,后来我听说其他世界那个巫蛊之祸,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主要被人诟病的也就是穷兵黩武和巫蛊之祸了。】李世民道,【相比而言,还是始皇更惨些。】
【可不是吗?要是没有赵高假诏,李斯背叛,扶苏自杀,胡亥那狗东西继位,杀了所有兄弟姐妹,把天下搞得一团乱,兴许始皇的风评没有这么差。】刘彻赞同。
【……】嬴政幽幽地看着他们。
【我们在讨论平行世界,你不用太在意。】刘彻一本正经道,【不过扶苏自杀得也太干脆了,要是我的话……】
【要是你俩的话,就起兵反了是吧?】嬴政没好气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不是有呦呦在,咱们都没那么惨,才有心情开玩笑嘛。】李世民笑道。
【就是就是,你们说,我要是扶苏的话,能不能把大秦再续个两百年?】刘彻兴致盎然。
【你?】嬴政开始思考,【你和我是一个类型的,也容易冒险。——还是李世民吧,他更合适。】
【我?】李世民一怔。
【你很合适,做任何帝国的继承人,无论乱世还是盛世。】嬴政并不觉得是在夸赞,而是平铺直叙道,【如果你是我的太子,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刘彻酸溜溜道:【好过分,我不行吗?】
【不是你不行,而是李世民更稳定。想象一下,如果有一个世界,因为机缘巧合,李世民变成了扶苏,听说诏令要杀他。他会自杀吗?】嬴政问。
李世民:【怎么可能?】
刘彻:【怎么可能?】
【然后,他会怎么做呢?】嬴政再问。
李世民和刘彻陷入思考。
【我会反手把传旨的人杀了,和蒙恬说陛下……父皇定然山崩,李斯赵高秘不发丧,隔绝内外,矫诏杀我,必然心怀不轨,我身为长子,必须率兵回朝,清君侧,安社稷……】李世民细细道来,【然后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咸阳,杀了胡亥赵高,夺回属于我的皇位,联合军队与嬴氏宗亲,先安朝局,再定民心,修改律法,轻徭薄役……】
刘彻幽怨道:【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因为他干过类似的事情。】嬴政淡定道,【而且他跟我们最大的不同点是,他是马上天子,论军功,可以和你的霍去病相提并论。所以哪怕局势再凶险,交给他也不用担心。】
李世民笑得更灿烂了,愉悦地收下了这份顶级的赞赏。【其实老朱也可以。】
【他还是算了吧,他更适合拿陈胜吴广的剧本。】刘彻撇撇嘴。
【你们非得讨论大秦吗?】嬴政指节轻叩桌沿,【怎么不讨论三国和安史之乱?】
【哦……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欣赏二凤了。】刘彻茅塞顿开,【因为一旦带入三国或者安史之乱,我才发现,不管二凤拿什么剧本,他都很合适。——很奇怪,他就是很合适。】
【安史之乱……】李世民很自然地带入情景,然后和他们讨论起要怎么应对。
……
第二天鹿鸣顶着黑眼圈,一边吃早饭一边打哈欠。
兰殊关切道:“没睡好吗?”
“听几位大佬讲相声,一不小心天就亮了。”鹿鸣睡眼蒙眬。
“……可否戴上耳塞?”兰殊小声道。
“主要是聊天的人和他们聊的话题太有意思了,忍不住就想再听一会。听着听着,鸡就叫了。”鹿鸣无辜摊手。
“要不你再去睡一会儿?”
“不行的,还有很多事要忙。”
白虎迈着优雅地步子踱进帐篷里,空间立刻显得逼仄起来。
鹿鸣随手给它扔了个鸡腿,白虎一口就吞了。
“它已经吃过了。”兰殊道。
白虎冲兰殊哈了哈气,大脑袋拱拱鹿鸣的腿,但是她要摸它头的时候,又丝滑地扭头就走。
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一出门就听到于姚汇报:“将军,有匪寇主动来投。”
“匪寇?”鹿鸣奇道。
“匪寇也是人,也喝生水,也会染病。这来的只是第一批,等消息传出去了,来投靠的土匪流民只会越来越多。谁不想活下去呢?”于姚解释道。
“流民肯定要管的,问清楚来历,办个户口流行。至于匪寇嘛……”鹿鸣犯了难。
【收吗?】
第42章 吸猫
李世民:【收。我收过很多。】
刘彻:【听话就收,不听话就宰了。】
嬴政:【些许小事,你自己处理吧。】
李世民敢收,是因为他压得住那些落草的贼寇。什么豺狼虎豹,到他手底下也得守他的军规,成为他势力的一部分,乖乖听他的话。
鹿鸣犹豫,是因为她想到,贼寇或许做过丧尽天良的事情,就这样收编了,以后苦主来告怎么办?
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被屠刀杀过的人该怎么办呢?
【倘若我说,我要先摸一下这些贼寇的底,问清他们有没有杀过无辜,会不会太过天真?】
【会。】李世民干脆地回答她。
他是从乱世里杀出来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当一个人快要饿死的时候,是没有办法讲究律法和伦理道德的。吃观音土,易子而食,卖儿卖女卖自己,都是被逼无奈的事。他们总得活下去。】李世民平静地和鹿鸣摆事实讲道理,【这个时候再追究他们从前的罪过,以后谁还敢来投靠你?这些落草为寇的,有几个人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我知道。】鹿鸣长长地叹了口气,沮丧地蹲下来捂着脸。
【注意仪态。】嬴政提醒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无所谓,识趣的人会当没看见。】刘彻不在意,【这又不是朝堂上,没有御史言官唧唧歪歪,也没有起居注。】
白虎悠哉地走在她边上,忽而被她抱住了。
“可以让我吸一会儿吗?”鹿鸣眼巴巴看着它。
白虎顿住:“?”
【吸什么?】李世民一怔。
鹿鸣抱住老虎的头,埋在它厚实的毛毛里,蹭来蹭去,哼哼唧唧。
于姚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将军,那是只老虎,不是只猫……”
铁石看愣了,挠挠头:“俺要把他们分开吗?”
兰殊卷起窄袖,戴上手套,笑道:“随她去吧,她有分寸。”
【听说李靖也养老虎,是真的吗?】刘彻好奇问。
【我没见过,不清楚。】李世民回答,【这只老虎倒挺乖。】
白虎僵硬着身体,大眼珠子好像都不转了,呆滞着任鹿鸣抱脑袋蹭。
“宝贝好乖,妈妈亲亲……小猫咪生来就是要被妈妈亲死的……”
【咳……瞎说什么?】李世民听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你胆子就大了,也不怕它咬你。】刘彻乐了,并且有点手痒,【我也想摸!】
嬴政无语:【你跟着起什么哄?】
鹿鸣胡言乱语了一通,勉强调节了纠结的情绪,让自己顺应这个时代。
刘彻上了一会儿号,从猫猫头摸到老虎尾巴,像个熊孩子一样揉捏着白虎的尾巴尖。
老虎还没炸毛,于姚吓得快炸毛了,忙伸手去拦,弱弱道:“将军,老虎尾巴摸不得……”
【你俩才像亲父女,真的,这无法无天的劲头,一模一样。】李世民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被咬了可不许哭。】
【哪能啊,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只是没有机会上战场,武力值也不差的。】刘彻笑嘻嘻。
白虎被他俩一顿揉搓,蹂躏得毛发都逆了,怂眉搭眼,委屈巴巴,十分潦草。
李世民看不下去了,把刘彻踹下号,拿着给飒露紫梳毛的梳子,给可怜的白虎梳梳毛。
大老虎乖顺地躺下来,脑袋搭在他小腿上,嗅了嗅他的味道,纳闷地歪头。
“别乱动,给你梳毛呢。你也不想自己身上的毛乱得跟稻草似的吧?”李世民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力道很小,梳子细细地梳开打结的毛发。
小半个时辰后,白虎和飒露紫都油光水滑,精神抖擞的,李世民落了一身动物的毛发。
“呸。”鹿鸣吐了根毛,随意地拍打自己。
廖萱帮她整理衣服,报告道:“哥哥说贼寇们把武器都卸在外面了,等得心焦如焚。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去吧,晾了他们这么久,正好可以观察一下他们的诚意。】李世民道。
“我让绀州那边送来的口罩送到了没?”鹿鸣一边走一边问。
“兰殊大人说送到了,第一批三千个,就是耳挂的部分没有什么弹性,戴久了会磨耳朵。”廖萱转话。
“等会告诉他,第一批为了赶工,做的粗糙,都是麻布,下一批会有动物筋腱和几层丝绸做的口罩,只是数量少,优先供给医护人员,然后是重症患者。”鹿鸣叮嘱。
“喏。”小姑娘迅速从鹿鸣身边消失了,跟她哥哥一样神出鬼没,传话帮忙的一把好手。
鹿鸣走进那个矮矮的土房子,衣衫褴褛的贼寇们哗哗跪了一地。
“见过知州大人……”
一点也不整齐的声音稀稀拉拉,忐忑不安。
贼首谄媚地伏身叩首:“俺们没有什么好东西,凑不出多少钱粮,带了些山里的野味和自家酿的酒,还望知州大人不要嫌弃……”
鹿鸣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两只活的山鸡,一串绑在一起的麻雀鹧鸪之类的鸟,一筐子芥菜香椿等野菜,两坛子酒。
她拔掉酒坛的塞子,仔细一看,酒里飘着很多蚂蚁似的杂质,实在是粗劣。
她又看了看这些头也不敢抬的贼寇,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乱糟糟,骨瘦如柴,像她在地牢看见的廖萱一样,都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
她还能说什么呢?
“这酒是你们自己酿的?”鹿鸣问。
“酿得不好,让知州见笑了。”贼首小心翼翼道。
“饭都吃不饱了,还酿酒做什么呢?”
“总要有点念想……”贼首尴尬道,“这是前面我们开荒的时候余下的一点粟米,大家说难得高兴,凑点来酿酒喝吧,我说好,这样过年的时候也有点年味……”
“后来怎么沦为贼寇了呢?”
“后来我们开荒的地被人买了,不许我们再种了,如果要种就要交钱,我们穷人哪还有钱?便无处可去,只能躲进山里,平时打点野味,采摘野菜过活,实在没得吃了,饿极了就抢点别人地里的粮食……小老儿知道这样不对,只要知州愿意收留他们,小老儿愿意伏法。”
“贼首”深深地磕着头,一下一下碰撞在地面上,几乎把额头磕处血来。
其他人唯唯诺诺,似乎想说什么,但不敢开口,也跟着磕头。其中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脸色蜡黄,一看就是有病在身。
鹿鸣心生不忍,忙俯身把他扶起来。
于姚默默地按住刀,警惕地看着。
“先起来说话吧。”
“小老儿不敢。”
“我说的话不管用吗?”鹿鸣扬声。
“不敢不敢。”“贼首”慌忙起身,他身后那些人也乱七八糟地跟着起身。
陈旧的木桌边只有两个完好的凳子,其他的都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
这是原先的村长家,他们一家六口病了四个,还有两个忙着照顾家人,就把地方腾出来给鹿鸣用了。
鹿鸣坐下来,用缺口的碗给客人倒了碗他们自己都没舍得喝的粟米酒。
她端着碗,把缺口转向自己,送到客人面前。
分不清年纪、看着苍老的中年人手都在抖,受宠若惊,乃至惊慌失措,弯着腰双手去接:“知、知州大人折煞小人了……”
“坐,我不喜欢仰着头看人。”鹿鸣以命令的口吻向他说道,这人才战战兢兢地矮下身,屁股只挨了一点凳子边,随时准备站起来。
【如果不是了解你的性子,我会以为你是在故意折腾他。】李世民道。
鹿鸣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正要端起来的时候,李世民阻止了她。
【等一下。】
【你要喝这个酒?】刘彻疑道。
【能喝吗?】嬴政问。
李世民被李建成的鸩酒毒过,嬴政被刺杀过太多次,刘彻没喝过这么差的酒,他们齐齐地表示了犹豫。
【如果这是敌人的计策,那对方必然很了解你。】刘彻道,【我觉得没毒,但咱们没必要赌。】
于姚正要拦她,廖萱从鹿鸣背后露出头来,天真无邪道:“这酒闻起来好酸,是不是放太久了?”
“大约是的……”中年人窘迫地低头,“我们不会酿酒,只是听人说过,瞎琢磨的……”
鹿鸣本来没有多想,但大家都在意,她也就不着痕迹地缓了一缓,看到廖萱轻微点头,才吹了吹那些难看的杂质和漂浮物,抿了一口。
“是有点酸。”她落落大方地一笑,“我不善饮酒,便不多喝了。你们这些礼物,我就不收了。”
“知州大人可是嫌弃……”中年人紧张地跳起来。
“不是嫌弃,是我不缺。反而是你们,缺衣少粮的。”鹿鸣把手一压,示意他坐下来,“我这边粮食多,你们登记一下身份,每天按时领药和粮食,先吃几天大锅饭,等疫情过去了,村长里正会安排分田,好好耕种吧,这次不会有人再来赶你们走了。”
“啊?真、真的吗?知州大人给我们粮食,还给我们分田?”
中年人不可置信地抬头,激动得眼眶通红。
“你都叫我一声知州大人了,你说呢?”鹿鸣笑了笑,“知州是你们的父母官,虽然我年轻,有很多事做得不周到,但你们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不然我不是白当这个父母官了吗?”
“知州大人这般仁慈,小人感激不尽……”
他们又刷刷跪了下去,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这哪里是像我?这不完全是效仿你吗?】刘彻斜眼看李世民,【你当初行军路上,走到哪哪里有匪寇来投靠,一路上收了十几万人,不就跟这场面一样一样的?】
【毕竟,得民心者得天下。】李世民满意道。
【皇权不下县。以后你离开这里,如何保证土地兼并的旧事不会重复发生?】嬴政疑问。
【那就需要完善的律法和从下而上的改革了。】鹿鸣看着所谓贼寇们一一登记姓名来历,跟着廖萱去排队看病。
【我希望我治下的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种,认识一些字,懂一点律法,以后再发生开垦好的地被人买走了这种事,能抡起锄头砸人,去村里汇报,去县里告状,而我选拔任用的官吏,会依法处理,替百姓做主……】
嬴政沉吟道:【以法治代替人治吗?然而,财帛动人心……】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如今这个时代生产力还远远不够,等四海升平,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商业发达,那么新的阶级就诞生了。饭要一步步吃,路要一步步走,我总不可能现在就造出飞机大炮,搞工业革命,然后一跃迈进现代化吧?】
鹿鸣很有自知之明:【正如你们所说,每个当政者都有他的历史责任。也许我的历史责任,就是撒下种火种,让教育的风将这些火种吹到天下。而星星之火,终可燎原。】
【就像孔子?】李世民道,【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完成理想,他死之后他的理念人尽皆知。】
【这个功劳有我一份。】刘彻积极加入对话。
【你们提醒我了,我以后也得写本书,讲点马克思主义。】
空间里沉默了几秒,刘彻忍不住道:【拔苗助长也就算了,你也不怕给造反分子提供理论支持?】
【如果真的有人能依靠我的理论,把我推翻,那可太好了!说明这个理论非常成功啊!】鹿鸣浮想联翩,居然有点激动。
【先把瘟疫解决吧。就眼下这景况,十室九空,光休养生息就得很多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别好高骛远了。】李世民道。
【哦。】鹿鸣乖乖应着,忙忙碌碌的一天里,又收拢了三拨流民匪寇。
其中有两波是王有德的溃军,本就是被强征过去的民兵,被陨石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到处乱跑,躲进山里苟活。
后来没听到什么危险的风声,偷偷出来一看,绀州搞科举和基建搞得热热闹闹,根本没人理他们。
瘟疫再一来,陆陆续续就有人来主动投靠,成为广大农人或者基建工作者的一部分。
半个月里,瘟疫差不多稳住了,鹿鸣收编了七八万流民匪寇,没有收他们献上来的东西,反而送出去几十车粮食。
“戎羌那边有新的消息了吗?”鹿鸣最在意这个。
“听说他们在为了是否渡河争论不休,踌躇不前。”兰殊指着地图上淮县的位置,“游牧民族在草原上譬如雄鹰烈马,天地尽可驰骋。京城是北方防线的中心,京城一破,天子迁都,人心惶惶,整个北方迅速沦陷,不攻自破,百姓被铁蹄肆意践踏,苦不堪言。
“而江南,依然歌舞升平,因为戎羌从来没有渡过黄河往南去,战线拉得太长,他们的后勤跟不上。过黄河都犹豫不决,何况长江天险。长江有江南水师,而戎羌,哪来的水战经验?”
鹿鸣冷笑一声:“所以那帮混账东西都逃到江南去了,把百姓丢下来受辱?”
【一帮该死的东西。】李世民很少如此疾言厉色。
主要是他当年也面临过这种事,在他还是秦王的时候,突厥来犯,李渊和李建成全怂了,慌慌忙忙就想要迁都,拱手把长安送给突厥,只顾着自己先跑,丢下长安百姓不管。
李世民气得要死,披甲上殿,主动请兵,只率百余骑兵就奔赴渭水,离间计加空城计,镇定自若地吓退了惊疑不定的突厥大军,才让这个荒唐的迁都计划偃旗息鼓。
【这场面我还真没见过。】刘彻讥笑道,【这是要比逃跑大赛吗?谁跑得更快谁就当官做宰,第一名直接当皇帝?】
【高粱车神和完颜构表示不服。】鹿鸣吐槽。
嬴政沉声道:【淮县,离此不远。】
兰殊在地图上微微移动,忧心道:“淮县离这里其实只有百里,不过如今多为水泽,河道改了之后连尧州本地人都摸不清楚,所以那些胡人不敢过河。”
“要不要撺掇他们过来?”鹿鸣突发奇想,“派个卧底过去,跟戎羌的首领渲染绀州的富贵,遍地美人与黄金,给他们带路渡河,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未免过于凶险。”兰殊谨慎道,“绀州繁华,没有经历过战事,一旦有胡人逃脱,不堪设想。”
【何必等胡人过河?】嬴政道。
【半渡而击,更好。】刘彻一笑。
【之前我们说过的诸葛连弩,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李世民灼灼地盯着那地图,好像那小小的线条和标记都化为实质,变成波涛汹涌的河流和岸滩。
在五龙山的时候,李世民就说过要一只弓弩军,后来鹿家军几乎人手一张弓,但还是以骑兵冲锋机动为主,是不方便配备弩的。
图纸李世民早就画出来了,也交给工坊制造了。
弩和弓不同,虽然诸葛连弩经过诸葛亮的改良更为便捷,一个人就可以装填、瞄准和发射,但和李世民这样飞一样迅捷的冲击速度比,连弩还是是不方便。
诸葛连弩可以连续发射,它最适合打埋伏,出其不意,给敌人造成惨痛的打击。
上次树林里借大雾用弓箭埋伏王有德,就颇为顺利。
鹿鸣把这个主意和兰殊说了一下。
“我们绕着新河道转一圈,看看什么地方适合埋伏。”兰殊斟酌道,“对于现在的河流走向,谁也不了解。”
不了解河道这件事,是把双刃剑。
那个该死的提议决堤黄河的人,确确实实通过这个法子延缓了戎羌南下的速度,尽管伤亡惨重,自损一千。
“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营地这边井然有序,不断有病愈的百姓搬回自己家,也不断有新的流民匪寇加入进来。
它好像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战地医院,因为有军纪严明的鹿家军在,真正实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于姚,营地这边交给你,我们出去转转。”鹿鸣和副将交代一声,去牵飒露紫,“通知弩箭工坊,送一批成品过来。”
“要多少?”于姚问。
“越多越好。”鹿鸣果断道,准备上马。
“将军带多少人出去?”于姚忙道。
“三五个吧,就是转转,不干别的。”
“还是多带点吧,万一遇到危险……”
“没事的,你看我还带了兰殊呢。我还能带他去涉险不成?”
鹿鸣笑吟吟地上马:“我走了,可能一两天就回来,不必担心。”
铁石嘿嘿一笑,快活地掠过于姚:“俺保护将军,你留守吧。”
“将军——”于姚叫不住她,只好无奈地喊道,“一路小心!兰公子多劝劝她,别让她冒险……”
兰殊慢了一步,被于姚抓着缰绳絮叨,他温温和和地答应下来。
“我知道,于统领放心。”
三匹马一溜烟就消失了,于姚只能苦着脸叹气:“就三四个人,还有一个不会武的,我怎么放心?”
桑神医正好路过,笑道:“她不是紫微星转世吗?你怕什么?”
“传奇故事罢了,您怎么也信?”于姚惊讶。
“因为太传奇了吧。你们还一口一个叫我神医呢,不也是这个道理?”桑神医眉目舒展许多,一身散不去的青蒿药味,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抬抬胳膊揉揉腿,看起来心情不错,“我愿意相信她是紫微星降世,就像你们愿意相信我是神医一样。有这样的信任加身,于她而言,利大于弊。”
“神医活人无数,自然当得起这个称呼。”于姚向他拱了拱手,“然而我们将军……”
“你觉得她当不起?”桑神医很讶异,“你可是她的副将。”
“但是朝廷还在呢……”于姚走近他,压低声音,“尚有两位天子……江南那边要是知道了,万一对将军不利……”
桑神医了然于心,却笑道:“老夫山野之人,不在乎谁人当政,只在乎能否丰衣足食,能不能多救点人。这个知州很好,她做绀州的知州很好,做尧州的知州也很好。那么,我乐意看她更进一步,越走越远,越站越高。——于统领你呢?你是否乐意?”
于姚露出了挣扎的神色:“这不是我乐不乐意的问题……我当然是乐意的,我们是鹿家军,旗帜上写的是‘鹿’,当然一心只听将军的命令。只是……”
“那就不用多言了。”桑神医摇头而笑,“别看她年纪不大,主意正着呢。你看这天上,有几个太阳?”
“当然只有一个。”于姚道。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连我都知道的道理,于统领你难道不知道吗?”桑神医微笑,“早点做好准备吧,那一天不远了。”
于姚目送他舒展舒展筋骨,喝了杯温水,继续投入无休止的望闻问切里去。
他无可奈何地暗忖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啊。
于姚担心,兰殊其实也担心,只是他情绪稳定,不怎么表露出来。
他们沿着河道向从前淮县的位置摸索,一路走,一路停,画新的详细地形图,不时下马走到高处俯瞰河道的走向,遇到幸存者就问上几句。
夕阳西下时,他们看见几座高高的木头搭的塔状物,正在熊熊燃烧,一个道士念诵着经文,周围零零散散地跪了些人,呜呜咽咽,披麻戴孝,哭作一团。
“这是在超度吗?”鹿鸣牵马过去,铁石和兰殊跟在她左右。
道士转身看向她,笑容可掬,合掌道:“鹿知州,真是巧了。”
鹿鸣定睛一看,惊道:“楚天枢!怎么是你?”
她下意识就想拔刀。
空间里摸鱼的皇帝们精神一振,跃跃欲试。
【可要帮忙?】
第43章 李世民:你老惹他干嘛?
“你又在这里招摇撞骗?”鹿鸣语气不善地责问。
“知州此言差矣。”道士不慌不忙地辩解道,“官府张贴的公文里说要打捞河里的尸体,焚烧这些遗体避免瘟疫滋生蔓延。贫道不过是恰逢其会,为枉死的人超度罢了。难不成这也有错?”
鹿鸣狐疑地看了看那两座燃烧的木塔,问道:“这是佛教的仪式吧?”
“佛道本是一家,何必分得这么清楚呢?”楚天枢微笑合掌。
“不对吧?佛道什么时候是一家了?”鹿鸣不解。
“于百姓而言,无甚分别。只要能做超度,安慰他们失去亲人的悲伤,送这些亡魂最后一程,并没有人在意什么佛道巫祝。我不过是在顺应民心罢了。”
他这次手里拿的不是太阳神树的法器了,而是简朴的拂尘,随手一扬,微笑低首,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鹿鸣双手环胸,警惕道:“你别忘了,你可有罪在身。”
“不知是什么罪呢?”楚天枢客客气气地问。
“你还好意思说?你用罂粟和符水诈骗信众的钱财……”
“敢问鹿知州,这些是否都是你接手尧州之前的事?”
鹿鸣反问:“是又如何?”
“既然如此,在鹿知州未至尧州之前,尧州牧乃是一州之主,这些事他从来不管。为政者既不管,贫道钻一点空子又算什么大罪呢?”楚天枢不以为意。
“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你从前要是杀人越货没人管,如今我还不能追究你的罪责了?”鹿鸣被他气笑了。
“知州稍安勿躁。”楚天枢不紧不慢道,“听说知州大人宽宥仁德,接纳了许多流民匪寇,难不成这几万人全都清清白白吗?就没有一个偷鸡摸狗、抢劫杀人的吗?”
“……”鹿鸣一时语塞,居然无法反驳。
“乱世之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都是为了生存,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尧州牧荒废政务,耽于享乐,害死了多少人,你算过吗?豫章郡郡守闻风而逃,弃百姓而不顾,致使人心惶惶,盗贼泛滥;更别提大周那沦为俘虏的太上皇,要不是他御驾亲征惨败,白白葬送二十万将士,戎羌怎么能攻破长安肆虐中原?”
楚天枢一一列举,然后道:“天下罪人何其多矣,你将一一清算吗?”
“你的意思是,因为罪人很多,所以你的罪就不是罪了,我就不能清算你了?”鹿鸣冷哼,“什么狗屁道理?你当我是傻子?”
“贫道不过顺应人心,敛了一点钱财罢了,罪不至死吧?”楚天枢与她讨价还价,“尧州牧也不过是罢官而已。”
“按大周律……”
“按大周律,是可以花钱赎罪的。”楚天枢微笑。
【狡猾的狐狸。】李世民不是很喜欢这种人。
【律法太松弛了。】嬴政不太赞成。
【……】刘彻略有点心虚,没有搭话,因为他那时候也常有交钱免罪的例子。别的不说,李广就交过两次。
兰殊握了握鹿鸣的手,安抚了一下她的气恼。
他笑道:“我们知州确实没有追究前尧州牧的罪过,只是将此事上报了朝廷,交由圣上定夺。而那些流民匪寇,也确实无法一一甄别是否有罪。然,楚道长你的罪过,确是可以查清楚,也可以判定的。——鹿知州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耐心,把你所有的罪行全查得清清楚楚,并且不许你以金赎罪。”
楚天枢笑容一敛,恭敬道:“兰公子所言极是,方才是贫道孟浪了,还望知州海涵。”
铁石不耐烦道:“跟他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干脆杀了就是!这种坑蒙拐骗的狗东西,死了也不冤!”
鹿鸣伸手拦住他:“你一棒子下去,楚道长万一又金蝉脱壳了呢?”
楚天枢只是微笑,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你想交钱抵罪?”她挑眉。
“贫道薄有家资,若能破财免灾,再好不过。”楚天枢商量着。
“你的钱本就来路不正,这样岂不是太便宜你了?”鹿鸣心有不甘。
【此人可杀。】嬴政低声。
【人随时都能杀,不急于这一时。咱们现在开销大,要花钱的地方多,能多挣一笔是一笔。至于这个楚天枢,以后想杀的时候找个借口就是。】刘彻无所谓道,【二凤以为呢?你的贞观律我特意看过,那不是一般的宽简,死刑非常少。】
【我那时候刚结束乱世,必须修养生息,安抚民心,当然要宽简。此一时,彼一时,不能相提并论。】李世民摇了摇头。
时代不同,律法不同,处理起来自然也不同。
鹿鸣下意识瞅了瞅兰殊,犹豫着小声道:“你觉得呢?”
“楚道长借一步说话。”兰殊拉着鹿鸣的手,向僻静处移了几步,楚天枢慢吞吞跟上,远离了呜咽的人群。
“道长了解戎羌吗?”兰殊问。
“贫道在草原上行走过,那里的羊肉很好吃,马奶酒醇厚,别有滋味。牧羊人逐水草而居,聚为大大小小的部落,几乎人人都有马,人人都会骑射,连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参加赛马比赛,比中原的骑兵也不遑多让。”
楚天枢察言观色,主动问道,“鹿知州是想对戎羌动兵?”
“想自然是想的。戎羌肆虐中原,百姓苦不堪言,我身为知州,总不能干看着。”鹿鸣倒也没有瞒他。
“戎羌可是很难打的,他们悍不畏死,马匹比人还多,每个部落都是一支骑兵。虽说鹿家军也英武不凡,但真打起来,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优势吧?”楚天枢觑着她的脸色,圆滑道,“当然了,知州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差遣,贫道自当尽心竭力。”
“我们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兰殊温声道,“戎羌陈兵的地方就在对岸,我们需要你引诱他们过河。”
“这……”楚天枢抚着拂尘的毛,试探道,“你们要开战?”
鹿鸣点头,干脆道:“如果你能做到,算你戴罪立功。”
“知州稍待,容贫道考虑考虑。”楚天枢一手背在后面,连连掐算,云里雾里的,怎么都算不清。
“事关己身,总归是不好算的。”兰殊看出他的犹疑,“若是能提前预知一切,你又怎么会被我们抓个正着呢?”
“唉……时也命也。”楚天枢叹息,“今日遇见知州,兴许就应了贫道该有此一劫。”
“凡事有因才有果,你要不去搞诈骗,也就不会落在我手里了。”鹿鸣笑眯眯,“如果道长不答应,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哦。——我有这个执法权哒。你可是在逃的重犯呢。”
铁石嘿嘿笑着,举起沉沉的铁棒,随时准备敲碎敌人的脑壳。
楚天枢当然可以逃,他可以逃一次、逃两次、逃三次……只要逃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就算藏一辈子也不会被人发现。
但他喜欢钱,喜欢富贵,喜欢享受,喜欢巧言令色忽悠别人,喜欢一掷千金的快感,喜欢在人多热闹的地方被瞩目,被追捧,被奉为圭臬。
他容忍不了躲躲藏藏的清苦和寂寞,他只想继续过富贵日子。
而乱世的富贵,总是要险中求的。
“知州大人可否把生辰八字告知于贫道?”
“你要干嘛?”鹿鸣警觉。
“大人放心,你身边既有精兵悍将,也有神医军师,贫道绝不敢卖弄巫蛊诅咒之术。贫道只是想算一算,大人是否天命加身?”楚天枢一脸诚恳。
鹿鸣看了看兰殊,后者颔首,她才开口告诉了楚天枢。
神神叨叨的道士推算那生辰八字推算很久,又凝神看着鹿鸣的脸,奇道:“好奇怪,贫道算不出来大人的命途……”
【开门,放始皇!】
刘彻霸气地一句话刚说完,就被剑鞘背后暴击,打在肩膀上。
【哎呦!】被打个正着的人夸张地惨叫着,扒拉着李世民的胳膊,转到他身后去。
嬴政面无表情地收回剑鞘,冷笑一声。
【你说你老惹他干嘛?】李世民头疼,【行了行了,我来。天命这事,我也熟。】
他和鹿鸣知会一声,眨眼之间就抽走了兰殊握着的那只手,向楚天枢爽朗一笑。
“道长以为,我是否有天命呢?”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眼睛里,半明半昧,光影如画。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可就在这刹那之间的微妙变化,令楚天枢陡然色变。
“这……你……”
“我从来是不相信什么天命的。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仗是一场场打出来的。道长怕戎羌,我却不怕。道长若是不愿帮忙,那也无妨,黄泉路上好走。”
李世民随手拔刀,搭在楚天枢脖颈上,笑得和蔼可亲,轻描淡写。
杀气并不显,死期却将至。
“等、等等……我也没说不帮忙!”楚天枢吓得一身汗,“您想让我怎么帮?”
“识时务者为俊杰,戎羌事大,还望道长莫要走漏风声。”
“这个自然,自然。”楚天枢讪讪地答应。
李世民刀尖点地,随意地画几条蜿蜒起伏的河岸线,问道:“关于戎羌带兵的首领,你知道多少?”
“在对岸的应是戎羌的王子阿禄奇,他性情勇猛,好美酒,更好美人。呃……荤素不忌……”楚天枢看看兰殊,又看看鹿鸣,补了最后四个字。
“……”
【……】
众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荤素不忌啊……咱们这又不缺美人……】刘彻一边后退,一边笑道,【对吧?我们二凤龙章凤姿,始皇俊美无双,怎么就不能效仿一下西施、貂……】
鹿鸣默默和他拉开距离,眼睁睁看着空间刷新出一把弓来,落入嬴政手里。
差点忘了,这空间里,没有一个不善于使弓箭的。嬴政也是射过鲸鱼的。
她忍不住发出同样的感慨:你说你老惹他干什么呢?
等等,这不是一般的弓,好像是神臂弓啊!
神臂弓原本是北宋时期的弓弩,弓身长约100㎝,弦长约80cm,和诸葛连弩比,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三百步外能贯穿重甲,更适合狙击而不是连射。
不过嬴政对这个弓弩不熟,拿到手之后好奇地把玩了一阵,也就忘了刚才想暴打某人了。
【这也是你买的?】他问。
【嗯嗯,以前买的,我喜欢买武器。】鹿鸣笑道。
【似乎不能连发?】
【对,所以这次埋伏,我们没打算用这种神臂弓。】鹿鸣解释了一下两种弓弩的优缺点。
刘彻悄咪咪走近:【匈奴的着甲率很低,估计戎羌也差不多,神臂弓有点大材小用了。等以后遇到禁卫军才用不迟。】
鹿鸣不由发出疑问:【禁卫军?】
【禁卫军的着甲率几乎百分之百,毕竟是拱卫天子的精锐……】刘彻随口道。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为什么会对上禁卫军?】鹿鸣茫然。
嬴政调试着神臂弓的机关,默不作声地看了鹿鸣一眼。
刘彻悠悠笑了:【我们当然会对上禁卫军。这不是迟早的事吗?难不成你的好弟弟会自愿把皇位让给你?】
鹿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忽而踌躇起来。
【那、那要发动政变吗?】
【最好像二凤一样来一场玄武门,把事态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一天解决,不波及平民,就死个几百号人,顺利又平稳地把权力过渡到你手里。】刘彻很自然又随意地回答。
【不能换个例子吗?】李世民忍不住冒泡。
【其实我一直觉得玄武门是你的功绩来着。这么迅速果决又这么成功的政变,也是很少见的。】刘彻笑了笑,【尤其比起朱棣来说。】
嬴政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杀两个兄弟算什么?多大点事啊。
【不过,倘若你不忍心,让别人动手就是了,也能留个好名声。】刘彻好心提醒。
【鸩酒也可,兵不血刃。】嬴政神色淡淡,按下机关。
李世民刚想说你们又是玄武门又是鸩酒的,是不是合起伙来撩拨他玩,就听到“铮”的一声锐响,继而是刘彻的大呼小叫。
那可以穿透重甲的远程攻击性武器钉在刘彻脚边的地板上,深深地嵌进去一半。
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一亮,包括差点被弩箭射中的刘彻。
【这可真是好东西啊,最远能射多远?杀伤力会逐渐变小吗?】刘彻也不怕嬴政继续攻击他,双眼放光,凑过去嘀嘀咕咕。
鹿鸣铺开素描纸,照着这弓的实物画图纸,找找手感,等回到现世的时候照葫芦画瓢。
李世民谈笑风生间,和楚天枢制定了诱饵计划,暂时放他离开。
“将军不怕他跑了吗?”铁石不放心。
“喜欢荣华富贵,又贪生怕死的人,总会有所取舍。而显然,楚天枢更想要富贵。他连手里的拂尘柄,都是象牙的。”李世民摇头,“所以他不会跑的。”
兰殊用树枝抹去李世民在地上画出的地形图,问道:“天色已晚,现在回去吗?”
李世民看着木塔燃烧的灰烬在风中飘飞,凝视着宽广的黄河。
“你说,我们趁夜色渡河过去摸摸底怎么样?”
铁石马上紧张起来,连声拒绝:“别别别,很危险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千金,什么堂……”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兰殊补充。
“啊,对对。对岸全是戎羌的人,那帮胡人凶残无比,俺们只有两个人,又是在岸边,跑都跑不掉。不行不行不行的。”铁石连忙摇首。
被排除在外的兰殊:“……”
“如果不靠岸呢?隔着一条黄河,我看不清他们的人数和布防。”李世民皱眉思考。
【可惜没有望远镜。】鹿鸣扼腕,【这东西不难造,要不我们马上回去弄一个?】
李世民马上来了兴致:【望远镜?能望多远?】
【时代不同,材料不同,成品不同,效果肯定会有很大差异。试试看才知道。不过这个距离,应该足够用了。】鹿鸣判断。
兰殊站在他旁边,目测对岸:“这个位置过河,大约一千五百步,岸边有两条船,原本该有船夫的,不过如今被戎羌占据,船夫也不知去哪儿了。”
“怎么只有两条船?此处河水相对平缓,地势也高,以前淮县还在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渡口。”李世民刚说完,就想到了答案。
兰殊回道:“中郎将命人决黄河之前,就沿河两岸收罗船只,全都拆掉烧毁了。”
【凎。】鹿鸣骂了个脏字。
“贪生怕死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李世民走上一个小山坡,借着最后的夕阳眺望。
“戎羌不会水,就算有了足够的船,他们会信得过汉人的舵手吗?”他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戎羌,我肯定信不过。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兰殊:“造浮桥。”
鹿鸣:【造浮桥。】
京城和洛阳的富贵,足以迷人眼了,享受过这样的生活过后,谁还会想回到草原上枯燥地放牧呢?
百无一用的天子,懦弱可怜的百姓,欺软怕硬的官兵,让戎羌轻而易举地南下,所过之处无不望风而降,连点像样的抵抗都没遇到。
他们太高兴,太骄傲,太得意了,觉得这帮汉人简直如土鸡瓦狗一般,根本不堪一击。
原本只是想打打秋风,抢点粮食和财宝,讹点美女和岁币,结果一路高歌猛进,打下了整个西北。
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欣喜若狂?
而就在这样的喜悦里,戎羌王子阿禄奇迎来了他的一位故友。
“王子殿下,别来无恙?”楚天枢穿着深青色的华服,腰间佩戴着五彩香囊和丝络,缀着狼牙和人指骨,拂尘低垂,右手放在左胸口,向戎羌王子问好。
他的羌语说得很好,阿禄奇让人放他进来,大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大祭司。快请坐,尝尝这个烤鹿肉。——你们汉人也真会吃,烤肉还要刷蜂蜜,用这么多调料,还有酱汁蘸着。嗯,不错,很香。”
他撕下一大块肉狠狠咬下,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满口流油。
“上次我见王子吉祥高照,必将遇水化龙,翱翔天地,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楚天枢奉承道。
“谢你吉言。”阿禄奇笑得合不拢嘴,“可见先生确实是有真本事的,算到了我这次南下必将大胜。”
“那是自然。汉人庸碌怯弱,嘴上瞧不起胡人,心里却又怕得很,不过逞能罢了。那朝中诸公,平生享尽了富贵,个个怕见刀兵,一说要迁都,那跑得比兔子都快。”楚天枢顺着他的话往下聊,笑语自若。
“可不是吗?”阿禄奇听得受用,招呼他喝酒吃肉,“就是可惜小皇帝跑得太快,还把这黄河决了,要不然我早就率着儿郎们追过去,到江南享受去了。听说那边美人多啊,皮肤白嫩,腰肢柔软,连说话都跟唱歌似的,听得人骨头都酥了,比之北方的女子,更销魂哪。”
“江南水乡,自古风景如画,美人无数。随便去个勾栏瓦舍,那是应有尽有,挑得人眼花缭乱,一天十个,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真有那么多吗?”
“何止。这还只是青楼女子,更别提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颦一笑皆有风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伺候起人来,才叫娇羞可爱呢。”楚天枢压低声音,“江南美酒不下百种,有一种叫美人香,就是由豆蔻年华的少女含在嘴里,一口一口渡给客人喝,那滋味……啧啧,真是神仙也不换啊。”
阿禄奇听得呆了,心驰神往,浑身一热。
“真有这样的酒吗?”
“自然是有的,我哪敢欺骗王子呢?”楚天枢笑吟吟,“那都是从小培养的小美人,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桃花面,杨柳腰,纤素手,金莲足,可在掌上起舞,跳起舞来犹如仙宫的嫦娥,别提多漂亮了。”
阿禄奇咽了咽口水,不禁多喝了两盏酒,越喝越渴。
“江南啊……我也想去,但没有船。”阿禄奇不由懊恼,“挨家挨户地搜了,加起来也没几条,况且我们草原人不会游水,万一船夫起了坏心,岂不是要糟?”
“王子所虑极是,性命攸关,当然不能随意交付别人。”楚天枢适时露出忧虑,吃着肉沉吟,“一边加紧造船,一边让人学凫水划船,如何?”
“大祭司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正催人办呢,只是船造得太慢,划船也不是很好学。”
“不好学吗?”楚天枢作出诧异的神色。
“唉,我们草原没什么船,学起来有点慢。那船歪歪扭扭,东漂西荡的,我上去都发憷,别提其他人了。”阿禄奇忧心。
“慢慢学,迟早都能会。只是时间耽搁太久,小皇帝早就跑得没影了,江南也有了戒备,水师汇聚过来,那就麻烦了。”楚天枢美滋滋地饮了杯酒,闲聊道。
“谁说不是呢?”阿禄奇愁道,“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能快点过河就好了。”
“王子殿下这么说,贫道倒有一个主意。”楚天枢像是灵光一闪,笑着提议道,“给这河上架个浮桥不就行了?来往方便、快捷又安全……”
“浮桥?怎么架?”阿禄奇大喜,忙问道。
楚天枢笑眯眯地与他分说,阿禄奇越听越高兴,第二天就带人去岸边开工。
忙到中午的时候,戎羌让他们抓来的俘虏埋锅造饭,阿禄奇则扫视对岸,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分子。
依然是没有的,据说对岸的县城被河水淹了,没什么活人了,对阿禄奇来说,可是好消息。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浮桥终于造好,阿禄奇满面春风地让先头部队先渡河。
眼见小股部队成功牵着马从浮桥踏过去,阿禄奇一挥手,身先士卒,让大部队跟上。
木板和船只连成一片,在绳索的捆绑勾连下,结成长长的水上道路。
就在阿禄奇即将到岸的时候,箭雨迎面而来,铺天盖地。
第44章 战前会议上的争端
伏兵在岸边的战壕里铺开,咬着木棍数着距离。
戎羌忙着造浮桥的时候,鹿家军也没闲着,他们在夜色深处挖了几条壕沟,以编织的伪装网、树枝杂草石头等做掩盖。
开战前,将军详细地给他们制定了计划,告诉他们何时发动。
“听哨音。”将军叼着竹哨,正色道,“敌人进入弓弩射程一半的时候,向浮桥上过河的胡人射击,不用管箭支损耗,每人一百支箭,射完为止。”
“喏。”
将军用手指着墙上大大的地图,细细说给他们听,两岸每个点的情况都画得非常准确,标注了名字和距离,听起来也很清楚。
“戎羌的披甲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这其中大部分还是从俘虏身上搜刮的,他们的优点是几乎人人都是骑兵,机动性很强,马战灵活敏捷,但我们没必要和他们比优点,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将军拿着那叫“望远镜”的稀奇事物,递给于统领,一一传看。
夏川按捺住好奇和激动,继续盯着地图看,恨不得有六只耳朵,把将军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他手里捏了个卷起来的纸,拿着短短的铅笔做着笔记,举手提问。
“你说。”将军用眼神示意他开口。
“我们这几天夜里和凌晨都偷偷观察过了,浮桥如果全站满了人,也不过两三千人,第一轮弩箭之后,他们要么冲击,要么逃跑,如果敌人在我们的箭射空之前就到达了我们面前,是否应该改变战略?”夏川停笔,振声问道。
“问得好,我正要说这个。”将军夸了他,夏川反倒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将军,属下多言了。”
“不,我开这个千夫长会议,就是为了和你们讨论战略,你们全都清楚了,确定了,觉得没问题了,再传达到百夫长,然后是全军。”将军笑道,“你领□□,当然该你问。”
夏川眸子发亮,精神抖擞地听将军部署。
“连弩的射击范围大概在150步到两百步,□□打的是埋伏战,只要哨声一响,你们什么也不要想,只要以最快速度清空箭匣就成。这个时间,据我的估计,敌人还杀不到你们面前。如果情势有变,听唢呐声进行下一步。”
将军身边那个好像随时都存在,又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绿衣服小姑娘抱着唢呐出来了,高高举起给他们看。
夏川现在对哨音和唢呐都很熟了,哨音尖锐,穿透力强,一旦将军吹起竹哨,他就算睡得跟死猪似的,也会立刻弹跳起来,拿起弓弩把同伴叫醒就往帐篷外面冲,等到了集合地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
他也会即刻辨别哨音长短组合的意思,并为此把学不会的百夫长们拎着耳朵教了很久。
鹿家军和别的军队不一样,将军性情温和爽朗,又爱说笑,待人真诚,令行禁止,但对军令和知识的学习,要求很高的。
唢呐的声音太大了,是夏川听过的最震耳朵的乐器,就算是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这声音一出来,估计全军没有听不到的。
——就是听起来好像是在给敌人送葬。
“唢呐声一响,第一轮的弩箭埋伏就结束。这时候夏川你带人撤退,敌人必会追击,用一点点箭引诱敌人,放风筝战术,把他们引到布了炸药的地方。注意你们自己别跑得太远,小心被炸着。”
千夫长们发出闷笑,连声应是。
又是夏川提问:“如果敌人没追到炸药那里呢?”
“不是还有我吗?”将军胸有成竹地笑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人人都知道。我想杀戎羌王子,戎羌当然也想杀我。我长得这么显眼,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来追?谁不想立大功?”
这肯定的,夏川也想立大功,最好是一等功,那族谱到他这都得单开一页,县志都得专门写他。如果能杀掉戎羌王子阿禄奇,哪怕夏川死了,祭祀的头香都是他的,光宗耀祖,福泽家人,名垂千世,舍我其谁?
“记住,你们□□这次行动,不骑马,为了麻痹敌人的警惕性,让他们以为我们基本都是步兵,引他们深入。骑兵和步兵的冲锋速度根本没得比,你们一开始占一点距离优势,尽量别让敌人近身,我会带亲卫阻绝这一波攻势,让你们安全撤离。”将军郑重道。
“明白,谢将军!”
将军喜欢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他们都知道,虽然难免担忧将军的安全,但军人最重要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夏川没有质疑,而是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整个行动过程。
旁边的四营营长,也就是和夏川同级的千夫长王黔忙问道:“我们就负责布置和点燃炸药吗?”
“对,你们的工作至关重要,一定要等敌人接近了,再点燃引信,不可恋战,马上脱离战场。”将军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这自然也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四营营长放下手,用力点头。
浮桥就那么窄,过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夏川估摸着第一波敌人死的死,伤的伤,第二波被炸了,第三波在后面,第四波还在过河。
果然,将军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分析着敌军的数量、浮桥的宽度长度,炸药埋伏的距离,和彼此的速度,然后得出结论。
“敌军有十万,注意这个数字不是虚的,敌人真有十万,这时候过河的还不到一半,他们性情勇猛,不会轻易撤退,就算遭受两波伏击,也定然会杀红了眼,继续过河。”
这时的将军显得活泼又年轻,拿起桌上的指挥棒——一根削的尖尖的铅笔,在手绘的地图上移动,指给他们看。
——不是白羽箭,不是马鞭,不是剑,而是铅笔,夏川注意到了这一点,权当没发现。
而将军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也随之发生变化,稍微快了一点,虽然心算得很快,但会把计算的过程写在白纸上,讲解得更细更琐碎。
“路程除以速度等于时间……□□发动的时候,一营一班的火船就从上游放下去,按火势和顺水推舟的速度,火船烧得最旺的时候,也正好能冲到浮桥那里……”
计算的过程夏川看着就有点费劲了,不仅是他,其他几个千夫长也有点似懂非懂。
将军宽容道:“下午的文化课,晚上的扫盲小组,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个行舟的速度问题。现在你们记住行动的时机就行。”
夏川有点惭愧,下定决心一定要搞懂这些复杂的算学,再讲给其他同袍听。
鹿家军的所有人都非常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这是他们参军之前,在其他地方根本不可能免费得到的机会。
知识是再宝贵不过的东西,笔墨纸砚都很昂贵,普通人家哪有机会和时间去接触?又哪里舍得去花这个钱?
听说铁石那个憨憨学认字学得很苦,回家探亲的时候和爹娘抱怨了两句,被他爹追着打了半天,又骂了半天,说他不知好歹不知感恩,把他赶出来,让他好好保护将军,报答将军大恩。
将军用铅笔敲了敲桌子,夏川马上收敛发散的思维,继续听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浮桥被火烧断之后,戎羌剩下的兵马就过不了河,黄河不易过,他们水性不好,船只又少,必然会被断成两截。对岸的暂且不管他们,已经过河的这些胡人,二营从东边,三营从西边,两边包抄,弓箭奔袭,实行包饺子战术,不用死战,逼他们向南,南边一路都是炸药等着他们。”
夏川听懂了,将军是让他们保存战力,不要拼消耗,以实现战略目标为第一要务。
炸药这东西可是好东西,胡人哪里见过,不被吓破胆就不错了。
“我们的目的,是尽可能多地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因为戎羌军队的数量有限,虽号称百万众,然而现在是春天,正是牲畜修养繁衍的关键时期,大部分人都得留在草原,照顾牲畜和孩子,不可能全部南下。所以过河的这批敌军,才是我们主要的作战对象。”
将军目光灼灼,明亮如星辰闪耀,从容笑道:“燕云将军会率大部队来给我们声援,在南面十余里的地方摆开一字长蛇阵,声势浩大,保证能吓到这帮敌军。这个时候,最关键的问题来了,如果有胡人投降,我们同不同意?”
铁石率先脱口而出,愤愤道:“那肯定不同意。这帮畜生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胡作非为,掳走我们几十万的百姓,我们凭什么要放他们一码?”
将军看向其他人,鼓励道:“你们觉得呢?”
夏川谨慎地等了等,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稳重的于姚统领沉吟道:“如果他们诈降,意图刺杀将军怎么办?”
这也是个问题,将军之前就被死士刺杀过,还病了很久。
夏川默默地提高警惕,继续听。
将军笑了笑,问道:“先不考虑这个,如果他们是真心投降,我们接不接受呢?接受之后,怎么对待俘虏呢?能不能杀俘虏?——这个问题,你们随意议论,都是自己人,不必臧着掖着。”
夏川安静趴在战壕里等待的时候,还在仔细回想会议上大家的讨论。
一营二营的营长都建议不接受投降,就地格杀,因为鹿家军此次作战的主要任务就是消灭胡人有生战斗力,以绝后患。
夏川觉得有道理。
铁石也表示赞成。
于统领说一切听将军的,他是将军的亲卫,负责保护将军的安全,将军让干啥就干啥。
“说说看嘛。”将军笑眯眯地问。
于姚统领顿了顿,兴许是前几位都不同意投降,给他带来了一定压力,开口时略有迟疑。
“胡人和我们语言不通,习性不同,万一出尔反尔,包藏祸心,对我们是很不利的,也会危及将军。但是,我觉得将军是会同意的……”
“不带猜测我的意思的。”将军失笑,“你们讨论你们的,我的想法等会再说。”
“我信不过胡人,但将军同意我就同意。”于姚统领这样说道。
四营的营长王黔很茫然地东张西望,纠结道:“呃……如果接受投降了,是不是就不能再杀了?不然显得咱们好像没有信义似的?”
三营营长不假思索道:“跟戎羌讲什么信义?他们跟我们讲信义吗?如果我们落到戎羌手里,他们会善待我们吗?”
“也、也是哦……”王黔讪讪,“但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夏川,你觉得呢?”将军点名问到他了。
“我觉得,可以同意。”
众人纷纷侧目,将军饶有兴趣道:“说说看,你的理由。”
“北方乱作一团,我们鹿家军不可能一直守在绀尧两地,对吧?”夏川先问了一句。
“对,很对,绀州只是我们的大本营而已,鹿家军以后一定会收复北方,打到草原去的。”将军定下这个基调。
众人若有所思,夏川心里一定,对自己的话有了几分把握。
“戎羌不了解绀尧,我们也不了解草原,到时候一望无际全是草,要怎么找路呢?我们需要熟悉草原的引路人,也就需要一批可靠的俘虏,给我们指路。他们是我们在草原行军的眼睛。”
夏川娓娓道,“我从前护卫过商队西行,一路上有许多小国家和异域民族,有残暴的,也有友好的,虽语言文字不通,但也都是人,都有所求,所以我觉得可以接受胡人投降,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助力。”
“好!好极了!你说的正是我想的!”将军连连夸奖,夏川心里欢喜,忍住了笑,更专心地听着。
“戎羌是我们的敌人没错,但不代表我们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立场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他们真心投降,不再反叛,过了考察期,照样编一只向导队,从俘虏那里了解草原的地形和人口分布,对我们以后长途奔袭草原,至关重要。”
“但是……”一营营长庄锐欲言又止。
“你说。”将军侧耳听着。
庄锐小声道:“但我们与戎羌有仇……”
军人的爱恨总是赤裸裸的,隔着太多鲜血和生命,一想到战场上牺牲的袍泽,该怎么对这些俘虏一视同仁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们是草原放牧的戎羌,一场雪灾冻死了大半牛羊,苦不堪言,而关内的人们,过得那么安宁,那么富贵,就像抱着金子的美人,连衣服都没穿,就走在你家门口,你会怎么做呢?”将军问。
“但我不是戎羌!”庄锐反驳道,“他们过得惨与我们何干?又不是我们让他们那么惨的。反倒是胡人野蛮,毫无人性,杀了我们那么多百姓,全都该死。”
“就是。”铁石偷偷附和。
将军抬手,轻轻下压,温和道:“我明白,我也恨。但我让你们换位思考,是想让你们知己知彼,了解戎羌的动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才能料敌在先,有所防备。——所以,如果你们是戎羌,遇到了雪灾,怎么办?”
夏川犹豫道:“可能……也会南下吧……毕竟总要活下去……”
伙伴们刷刷地瞪着他,但也都无法反驳,气呼呼的。
夏川注意到军师兰殊坐在一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心下稍安,知道自己说对了。
“是吧?人总要活下去,谁不想活下去呢?只是他们没想到狗、咳、启元帝那么没用,转眼连京城都丢了……算了,不提这些事,我们回归正题——”
也许是因为将军和两位天子都有亲戚关系,她想骂两句,又及时控制住了,叹了口气,续道,“在有人投降之前,按计划行事,如果有人跪地投降,交出武器,我们同意了敌人的投降,就不能肆意打骂侮辱了,要平等地对待他们,因为那些俘虏,很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是我们重要的向导和辅助,帮助我们以后打草原。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大声应道。
夏川把整个流程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盯着浮桥上的敌人,默默计算着距离,双手放在连弩上,屏住呼吸,心如擂鼓,等待那即将响起的尖锐哨音。
“嘟——嘟——”
极其清脆而嘹亮的哨音穿透清晨的空气,响彻在水边。
箭雨如潮,倾泻而下,冲着浮桥而去。
霎时间人仰马翻,浮桥东摇西摆,中箭的胡兵仓皇失措,纷纷坠河,激起扑通扑通的大水花。
他们用胡语大喊着什么,领头的大腿中箭,嘶吼着向箭雨冲过来。
如果他们回头,也许来得及,但也许会造成更多的踩踏事故。
夏川很高兴他们冒着箭雨冲锋,眼睛眨都不眨,熟练地填装箭矢,连射而出,手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像一个果决的发射机器,只顾着清空箭匣。
箭匣里装了一百二十支箭,他战前特意叮嘱大家留了一些,眼看冲得最快、运气也最好的胡人即将到了眼前,唢呐声响起。
将军带着亲卫斜冲了过来,夏川带着□□迅速撤出壕沟,把战场让给他们,一边有序撤离,一边向追击的胡人射箭,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浮桥两边漂满尸体,胡人怒吼着跨上战马,像一群挣脱笼子的野狗,一离开狭小的浮桥,就急吼吼地冲杀过来。
将军是个神箭手,笑吟吟地挑衅领头着甲的那个人,根据鹿家军得到的画像,那应该就是戎羌的王子阿禄奇。
命真大,居然没死。
夏川很遗憾,有心想补上一箭,但弩要稳定瞄准才行,他记得将军说他们任务完成不要恋战,要马上撤离,因为下一步是一营二营的东西夹击,必须给戎羌充足时间渡河。
如果敌人反悔全都撤退,那就功亏一篑了。
于是夏川带着□□急急退去,撤到安全距离外,不约而同地给耳朵塞上东西堵住,等炸药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交换了一下振奋的眼神,比划着手势,紧张而沉默地等待。
弩箭和炸药之后,戎羌损失惨重,杀红了眼,正在这时,着火的船只从上游翩然而至,熊熊燃烧的烈焰裹挟着浓烈的酒精,越烧越旺,顺流而下,轰轰烈烈地撞到了浮桥上。
那浮桥本就是木板船只绳索搭成的,顷刻间就烧着了起来。
火船接二连三地撞击浮桥,到处都是金红色的火焰,还带着淡蓝的幽光,漂亮灿烂得不得了,照亮了整个黄河。
那么绚烂,那么热烈,那么危险。
夏川甚至觉得这个画面很美,尤其是整座浮桥全部燃烧起来,到处都是暴涨的火焰,疯狂蔓延。
胡人像下饺子似的扑通往河里跳,恐惧地扑腾着水流,七手八脚,慌不择路,扒拉着同伴的尸体当救命稻草,掉头划动。
要不是离得太远,夏川好想给那些落水的胡人都补上一箭,送他们去死。
他掏出宝贵的望远镜,持续观测浮桥那边的动向。
“营长,能不能给俺看一眼?”边上的百夫长鬼鬼祟祟向他打手势。
炸药的余波刚过去,大家耳朵都嗡嗡的,但他那个偷偷摸摸的羡慕劲儿,夏川一看就知道他想干啥。
夏川心里有数了,也就递给百夫长,让他过个瘾。
“哎呀,这么神奇的宝贝,真难为将军想得出来,她怎么就那么聪明呢?”百夫长啧啧称奇,忙睁大眼睛去看望远镜,“浮桥断掉了。营长,俺们是不是该去和燕将军汇合了?”
夏川环顾四周,确定一营二营顺利包抄了过河的胡人,才带着□□去和燕云将军的大部队会师。
他们急匆匆地跑了两三里地,依稀还能听到炸药新的声音,便跑得更快了些,来到马匹藏匿的树林,骑上马去约定地点向燕将军汇报。
夏川本就是燕云麾下绀州军选拔出来的,远远地就看到了“绀”字大旗,顿觉亲切。
等距离拉近,他在马上一抱拳:“燕将军,我们可以过去了。”
“好!”燕云雄姿英发,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一马当前,带领大军去给鹿家军压阵。
大军呈乌云压顶之势,四面八方向胡人包围。
他们身后是断掉的浮桥和滚滚黄河,毫无退路,东西两面都是着甲的精骑,本以为南方是唯一生路,然而闯出来却发现是更严酷的包围圈。
这个时候,如果你是王子阿禄奇,应该怎么办呢?
夏川很自然地想到了将军说过的话——“要学会换位思考”,他现在就在学习换位思考。
如果他是阿禄奇,他一定会攻击包围最薄弱的地方,率残部拼死一搏,杀出重围。
而如今这战场上,南北都不能走,东西两边虽是精兵,但戎羌人人精于骑射,正面冲锋,谁又怕谁?
那么是东还是西?
根本不用考虑,肯定是东。
因为,鹿家军的将军,绀尧二州的知州大人,场上真正的主心骨,就在东边。
只要能杀掉、或者重伤他们将军,戎羌翻盘的几率就大大增加。
王子阿禄奇毫不犹豫,呼喊着惊慌未定的部族,调转马头,向鹿鸣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
【我来我来!】刘彻兴奋道,【信我,我也可以!封狼居胥的技能卡,你们忘了吗?】
第45章 空城计
战场领兵是件很看天赋的事,无论霍去病,还是李世民,都是十七八岁就开始上战场,并且一战成名。
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他就是很适合打仗,天赋技能满点。
就像李世民,无论敌我力量悬殊多大,他永远都非常冷静自信,对局势有极其敏锐的掌控,哪怕就几个人,也敢泰然自若地横刀立马,面对敌人数万大军,丝毫不惧。
当他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像鹰隼收敛翅膀,调整最好的角度从高空冲刺俯击,像一支锋利无比的箭,随时会刺穿敌人的身体。
而且他率领的军队,与他宛若一个整体,如臂指使,上下一心,个个都是精锐。
战事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刘彻突然想参与,李世民心里犹豫了一下,手里的箭却没停,瞄准冲锋的阿禄奇,径直射了出去。
【你问呦呦,这是她的身体。】
就像在打电话的时候,有人往你手里塞东西一样,李世民其实没有留意刘彻在说什么,他自己又回答了什么。
阿禄奇冲得太快,他们明明没有马镫,刀也相对简单,李世民一眼就看出戎羌的铁器冶炼要比绀州差一截,但他们实在太擅长骑射了,当所有人凝聚成一股力量向同一个方向发起冲锋的时候,这个方向顿时压力倍增。
距离一旦拉近,彼此拼杀在一起,弓箭马上就不能用了,会误伤自己人。
阿禄奇用刀横档开李世民的箭,大声呼喝,一往无前。
当双方都是精锐骑兵的时候,拼杀起来就像两群狼打架,厮杀得血腥而凶残。
戎羌损失惨重,急于脱困,自然殊死一搏。
鹿家军已经把敌人团团包围了,当然不愿放他们走。敌人一逃,可就前功尽弃了,绀尧二州就会落入危险之中。
双方的兵器相接,纷纷想置对方于死地,出手俱是杀招,一腔血气,四处挥洒。
李世民没有后退,反而直奔阿禄奇而去。
阿禄奇在浮桥上大腿中了箭,只砍断了箭支,不管不顾地狞笑着,长刀向他砍来。
“你就是戎羌王子阿禄奇?”
阿禄奇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暗自惊异于对方出手的老道果决,他竟然占不到什么上风。
“你就是姬泽的外甥女?你可比那老东西强多了!你会打仗!”
姬泽,就是那个现在正在草原做俘虏的老皇帝,启元是他的年号。
家里有这么个垃圾亲戚,李世民都觉得膈应得慌。
“你也不赖,很有勇气。”
两人在马上近战,杀在一处,迅捷如风,侵略如火,胶着了十几个回合,谁都讨不到便宜。
鹿鸣看得心惊胆战,好像悬崖走玻璃栈道,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惊心动魄,生死一线。
双方都像落入了恐怖的绞肉机里,伤亡越来越大。
【老大……这场歼灭战再拼下去,我们鹿家军的损耗也会很大的……】她弱弱地说了一句,甚至谈不上建议,只是不忍而已。
【围三阙一。】嬴政观察着这个战场,【目前所有压力都在你这边,阿禄奇想以局部的牺牲换取生机,你要一直和他耗下去吗?】
【耗下去你可能会赢,只是鹿家军牺牲也会很大。】刘彻道,【让我来试试?】
【你?】质疑x3
刘彻佯怒:【你们这是什么反应?我也经常练兵行猎的好不好?】
【你上能比我强?】李世民不解。
【论打仗,谁敢打包票说比你强?】刘彻笑道,【我会找机会放阿禄奇走。这样下去,不过以命换命罢了,不划算。】
【放他走?】李世民不赞同。
【不要太急嘛,我知道你心疼无辜的百姓,不想把绀州尧州拖入战火之中,这样想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是,我有一个想法——】
刘彻把他的想法说了一下,空间诡异地沉默了两秒。
李世民:【这……】
嬴政:【有点……】
鹿鸣:【也不是不行。我同意了。】
转瞬之间,刘彻就卖了个破绽,险些坠下马去,阿禄奇大喜,正要乘胜追击,铁石和于姚就左右两边杀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鹿家军配合真的很默契,包围得密不透风,刘彻在阿禄奇看不见的地方,向亲卫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露出一道口子,放阿禄奇逃走。
于姚愣了愣,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手里的刀卸了几分力道,差点被阿禄奇击飞。
主帅这边出了意外,亲卫们当然以将军的安危为第一要务,纷纷赶过来护卫。
无形之中,就出现了一条相对薄弱的防线,如同松了点的渔网,只要破了条口子,就不再万无一失了。
阿禄奇怒吼着冲破了东面的大网,带着几百部族逃窜而去,刘彻冷眼看着,扬声道:“收网!缴械不杀!”
鹿家军们用蹩脚的胡语向包围圈里喊话:“交出武器!投降!不杀!”
胡语是贪生怕死又八面玲珑的大祭司教的,他这个人真的很适合做间谍,双方都得了好处,还都不得罪。
阿禄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卧底竟是和他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的楚天枢。
【阿禄奇逃亡的方向,是沐县。】这就是李世民一开始不肯放人的原因。
沐县那边的疫情刚控制住,那么多百姓、医生和刚安顿下来的流民匪寇,春耕都差点赶不及,怎么经得住阿禄奇霍霍?
【我们抄近路回沐县,地形我们可比阿禄奇熟。】刘彻安慰道,【我们不可能比他慢。】
鹿鸣想了想:【我记得我们从沐县到这里,大概花了七个时辰,现在已经下午了,阿禄奇又不是铁人,夜里应该不敢在陌生地盘乱跑吧?】
【他刚经历过埋伏,死伤惨重,只剩几百人,他肯定不敢。】刘彻笃定,【傻子都知道吸取教训,他又不傻。】
【那我们可以打个时间差。对吧,老大?】鹿鸣问。
【那就让燕将军抓紧把这些俘虏收一收,我们现在就走。】李世民果断道。
刘彻打马过去,和燕云说了一下。
“阿禄奇走脱了多少人?”燕将军问。
“大约五六百,都是他的亲随部族。”刘彻直接回答。
“他一逃,固然养虎为患,但剩下的这些也就丧失勇气,方便俘虏了。也不算件坏事。”燕云将军以为他在沮丧,还安慰了两句。
刘彻也不解释是故意放跑阿禄奇的,而是简单交代:“我看已经有人开始投降了,收拾残局的事就交给燕伯了。我得赶紧去追阿禄奇。”
“好,你路上小心。”
刘彻骑着马抽离战场,山坡上的小姑娘吹起了唢呐,高昂响亮的声音鼓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夏川很想跟过去,但戎羌这边也要紧,如果鹿家军全撤了,这包围圈就空了一大片,俘虏万一反复,可就麻烦了。
他仔细辨别着唢呐之后的哨音,对属下道:“将军让我们留下,都别动,稳住阵脚,别功亏一篑。”
“将军就带了亲卫走,会不会有危险?”有人担忧道。
“那个方向有三营。他们点燃了火船之后,就等候在那边,以逸待劳。”
弓弩营打埋伏,四营布置炸药,一营和二营左右夹击,每个营一千人,这样一算,是不是少了一千人?
那些人就是负责烧船撞浮桥的三营。
李世民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火力到东边来,当然也想过阿禄奇如果逃跑了怎么办,所以就放了一个营在那里,没有动他们。
就像下棋一样,落一个闲子,也许会派上关键的用场。
但阿禄奇逃脱之后,究竟会往哪儿跑,这个谁也说不准。
没了浮桥,沿岸只有几条船,他会搜集船只渡河回去吗?
如果他要渡河,就会撞上等待的三营,那就是死路一条。
但他如果不渡河,那又会去哪?
黄河决堤改道之后,连鹿鸣和兰殊都是摸索了好几天,才摸清这河流新的走向,画了新的路线图,阿禄奇一个胡人,从来没有踏足过尧州,他怎么知道路?
——这个时候,楚天枢就派上用场了。
他给阿禄奇送上了一幅尧州的地形图,当然了,是决堤之前的。
阿禄奇找几个俘虏问过,确实是尧州的地图没错,也就带在了身上,一口气跑出了十里,才歇了口气拿出地图来看。
“王子,我们不找船渡河回去吗?”亲随着急地问。
“你忘了浮桥是怎么断的了?是着了火的船撞断的,那是谁放的火?肯定是那些狡猾的南人。”阿禄奇咬牙切齿,“姬泽的外甥女,看着娇滴滴的,打起仗来可不含糊,奸诈得跟狐狸似的,我才不相信她会让我们安全过河。”
他这一天中了鹿家军好几次埋伏,弩箭、炸药、浮桥、火船、伏兵、包围……层出不穷,危机四伏,现在想来都觉得心有余悸,难以置信。
他从草原南下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支能与之一战的军队,自然而然就以为大周的官兵都是土鸡瓦狗,懦弱不堪,不值一提。
万万没想到,上一个对手决了黄河水跑得比狗都快,下一个对手居然凶猛如虎豹一般,布局精妙绝伦,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阿禄奇头一次惨败,居然十分茫然,五味陈杂,至今还没缓过神来。
“那……我们现在往哪边走?”
阿禄奇瞪着眼睛看羊皮地图,喃喃自语:“北面是黄河,肯定有伏兵,我信不过;西边不能去,有追兵;东……南……东南,东南有个地方叫沐县,地势比较高,没有被黄河冲垮,大祭司说那边的人都逃难去了,我们过去比较安全。”
一行人忍饥挨饿地跑到了傍晚,果然什么人也没碰见。
“阿禄奇王子,不能再跑了,马受不了了。”亲随忍不住道,“天黑容易迷路,先停下来饮马吧。”
阿禄奇也觉得口干舌燥,人累马乏,琢磨着这么远的距离应该够安全了,就让大家停一停,到河边取水,饮马解渴。
楚天枢当然没有告诉这帮胡人,沐县的瘟疫,就是从这水里来的。
夕阳西下,这一片河水半瑟半红,安静地流向沐县。
很安静,也很危险。
很漂亮,也很致命。
【人能一天一夜不吃饭,却不一定能忍住一天一夜不喝水。就算人忍得住,马难道也忍得住吗?】刘彻的建议就是,【你们觉得阿禄奇会不会在河边饮马喝水?】
李世民不大推崇这种不确定的方法,所以一开始布局的时候没有考虑进去。
说到底,他打仗看似凶险,其实很有把握,并不是胡乱冒险。
【有这个可能。但要达成你想要的效果,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河边喝水,喝生水,喝生水生病。——这是看几率的,他未必就会喝生水,也未必就会因此生病。】李世民分析着。
嬴政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
【打仗的时候如果指望敌人犯错,那就太抱有侥幸心理了。】李世民摇头,【如果这只是我自己的仗,我会选择在黄河边打完,不会赌这个几率。】
【那你怎么妥协了?】刘彻笑问。
【呦呦,你是怎么想的?】李世民问她。
【很多人常犯的错误都是以己度人,阿禄奇仅仅用了几个月就高歌猛进,先占京城,又占洛阳,好多州县根本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一击就溃,只知道逃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肯定以为鹿家军也是这种废物点心,所以才轻敌了。轻敌,则必败。】
鹿鸣眨巴眨巴眼睛,【是这样吧?】
【是这样,你说的很好。】李世民笑笑,【还有吗?】
【那同样的,老大你,是不是把戎羌当成突厥来对待了?】
李世民微怔,神情更认真地看着她:【怎么说?】
鹿鸣知道他性子好,也就大胆说:【从隋末到唐初,内部纷乱不已,国库空虚,百姓艰苦,家底太薄,老大你和突厥对阵了好几次,为了给大唐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还签订过渭水之盟,送了不少钱过去。所以三四年之后,一逮到机会,你就派李靖他们出去打突厥,速战速决,一举歼灭。——也就是说,你习惯打闪电战,歼灭战,绝不拖泥带水,因为不想波及到普通百姓。】
【这种打法,几乎次次都能赢,确实挺厉害的。】刘彻赞了一句。
【有什么不对吗?】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不对。】嬴政平静道,【但戎羌不是突厥,你不必太过紧张。】
鹿鸣补充道:【放阿禄奇走,他们只有几百人,尧州全是我们的人,沐县虽然有普通百姓,但也有一部分绀州军守着呢。总的来说,我们容错率很高的,不用太担心。】
【你们心真大。】李世民叹了口气。
【其实我是想减少些伤亡来着,阿禄奇要是拼个鱼死网破,鹿家军牺牲会很大。】鹿鸣小声道。
【……我知道。】李世民沉声,【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这样一说,鹿鸣反而忐忑起来,忙问道:【我错了吗?】
【谈不上对错。】李世民沉吟,【只是不同的选择,会造就不同的结果。】
刘彻带着亲卫和三营回合,得知阿禄奇没有过来,便化整为零,向不同的方向洒出几批斥候,十人一队,向东南搜索追击,有消息就报告沐县。
他们分散开来,地毯式搜索,刘彻带人抄近路赶往沐县。
他们路上一刻也不停,天黑也照走,不吃不喝一直疾驰到三更半夜,才看到了战地医院的灯光。
“可算到了。”刘彻谨慎地观察了一会,“阿禄奇还没到吧?”
【没到。没有发现异常。】李世民给予肯定答复。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嬴政问。
【御敌于外,不要让阿禄奇闯进这里来。】李世民肃然。
【这是自然。】刘彻笑道,【还记得我们之前收的那些匪寇吗?到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他们的战力,存疑。】嬴政提醒。
【要什么战力?他们人多啊,死了也不心疼。】刘彻无所谓道。
【这话可别在外面说。】李世民撇他一眼,【省得让人心寒。】
【我又不傻。】刘彻嗤笑。
【这样不好吧?】鹿鸣犹犹豫豫地反对,【我们收拢那些匪寇的时候,无法验证他们的过往,就都既往不咎了。现在把他们推出去受死,是不是有失信的嫌疑?】
她眼巴巴地看向李世民,又看向嬴政和刘彻,心里觉得不妥。
刘彻气道:【你想什么呢?谁要那帮匪寇去死了?我是想让他们去给阿禄奇带路!】
【哦哦……给皇军……呸,给戎羌带路啊。】鹿鸣吓出了一身汗,虚弱地吐了口气,好像把魂都吐出来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嘲笑道:【彘儿,看看你的人品,连呦呦都怀疑你心狠手辣、反复无常、出尔反尔……】
【哼。】刘彻板着脸,不悦道,【你这是偏见!刻板印象!我怎么就心狠手辣、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了?】
鹿鸣唯唯诺诺,不敢吱声,李世民和嬴政却不给他面子。
李世民慢吞吞道:【窦婴。】
嬴政慢吞吞道:【主父偃。】
【张汤】
【颜异。】
【卫子夫。】
【刘据。】
【巫……】
两人一个词接着一个词,悠悠然然,毫无间断。
刘彻破防跳脚:【不许再提巫蛊了!不关我的事!】
嬴政冷笑:【那你怎么好意思总提臭鱼?】
眼看这俩又要掐起来,鹿鸣马上转移话题:【不是要找人去给阿禄奇带路吗?找谁去啊?】
李世民看热闹不嫌事大,随口道:【找几个机灵点的,看着就獐头鼠目、不是好人的,主动送上门去。阿禄奇不了解沐县,他需要有人带路。】
【然后让他们把阿禄奇带入我们的埋伏圈?】鹿鸣道。
【刚被埋伏过的人想必谨慎,如果他不轻易上当,找个偏僻的地带驻扎下来……】李世民看向灯火通明的战地医院,皱眉道,【那就麻烦了。】
战势瞬息万变,不可能次次都料敌在先,总有预料不到的时候。
刘彻带着一身疲惫和被怼的郁气,闷闷不乐地穿过县城,下了马,敷衍地摸摸飒露紫,让人带它去吃苜蓿青草,懒洋洋地往帐篷走。
兰殊带着一身草药味,从旁边提着灯转过来。
“将军,战事如何了?”
“跟我们计划得差不多,只是阿禄奇带着几百人跑了。”
刘彻招呼他过来:“有吃的吗?”
“有,准备了很多馒头、包子、炊饼、肉脯和热汤。”
这个季节,面食放两天也不会坏,吃起来方便又顶饿。
刘彻把所有情况都和他说了一下,撕着肉脯吃,随口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阿禄奇中了箭,亲随也有不少受伤的,无论他们喝不喝生水,有几人生病,他都需要大夫。”兰殊温声道,“而这方圆百里的大夫,基本都在这里。”
“是这样。——所以我们得做好准备,小心他随时过来。”刘彻道。
肉脯有点干,他吃得不高兴,就丢在了一边,把餐盘里每样东西都尝了两口,挑三拣四的,都不太满意,豆沙包和甜点更是一口没动。
兰殊默默看着,改口道:“主上以为,空城计如何?”
“说来听听。”刘彻用清茶漱口,在金色的盆里洗手,再擦干手上的水珠,饶有兴致地问。
“阿禄奇的目标就是沐县,要么我们在县外拦截他,要么,我们索性放他过来。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一个官兵,也没有一个百姓,只有一个大开的城门。——他会怎么想?”
“太顺利了,怎么会这么顺利呢?肯定有埋伏!”刘彻心情大好,笑道,“就这么办。我们放他过来!”
【空城计……】李世民踱步琢磨,【那阿禄奇不敢进来的话,我们就从他背后……】
【迂回穿插!】鹿鸣脱口而出:【从他背后包抄!】
嬴政赞赏地看她一眼,同意道:【可行。】
他们这边做了很多种计划和准备,一夜没睡,忙忙碌碌,而阿禄奇那边,却比他们要更忙碌急切。
受伤的人不止阿禄奇一个,三分之一的人都带着伤,他们在河边饮马,派人警戒打探,找了个没人的村子,吃点干粮,勉强过了一夜。
当天夜里就有十几个人人上吐下泻,像是染了病似的身体不适,发起烧来。
“这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样不行,我们得找个有大夫、有粮食的地方安顿下来,找机会渡河回去,尧州不安全。”阿禄奇烦躁道,“走,抓两个舌头来,马上去县城。”
他们天亮后按着地图走出去二三十里,终于遇到了一群流寇。
这帮人穿得破破烂烂,拿着镰刀锄头棒子,歪七八扭地拦在路上,抱怨天抱怨地,叼着草根赌钱喝酒。
阿禄奇心里一定,放下心来,暗忖道:这才对了,自入关以来,经常遇到的就是这种货色,什么大路小路树林山岭,都是偷鸡摸狗、占山为王的流寇,分不清是兵是匪。没道理尧州就没有。
马上让人捉了这几个匪寇过来,逼他们带路。
“大人……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养家糊口不容易……”
“你,叫什么?”阿禄奇的刀压在灰衣男人脖子上。
流寇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的,小的沐喉……大家都叫我猴子……”
“没问你,这么多!”阿禄奇怒斥。
猴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大人饶命……”
“带我们去,有大夫的地方,快点!你要是敢骗我们,马上死!”阿禄奇凶神恶煞。
“大夫……大夫在沐县……沐县……”猴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抖如筛糠。
“沐县,什么情况?”阿禄奇逼问。
“沐县之前爆发了瘟疫,死了一大半,没人管,县令带着家眷早就跑了,只剩下一些老幼病残……”猴子忙不迭道。
其他人也连忙附和:“穷得很,也没多少粮食了。”
“都怪尧州牧,就知道求仙,什么也不管……”
“要不是穷得没饭吃,俺们也不会落草为寇。”
……
阿禄奇听着,觉得没什么问题,尧州牧爱修仙炼丹,当官的不管百姓死活就知道逃跑,都是中原常见的事,他一路上见多了。
半路上发烧腹泻的亲随更多了,阿禄奇自己也头晕耳热,心里越发着急。
不过他还是很小心,一直防备这几个土匪,沿路也改了几次道,弯弯曲曲地到了沐县。
县城又破又旧,年久失修,草地也显得斑驳,一派荒凉穷困。
一眼看过去,矮矮的城门大开,一览无余,空无一人,只有城头上传来琴声。
阿禄奇惊疑不定地抬头,定睛一看。
那弹琴的女子甚是年轻貌美,玉冠青衣,左边趴着一只大老虎,右边站着一女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好眼熟。
阿禄奇悚然,等认出她是谁的时候,宛如白日见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46章 一句话炸翻全场
“你……你是鹿鸣?”阿禄奇惊悚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人家不过换了身衣裳,阿禄奇王子这就不认识了?”鹿鸣笑吟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本知州大开城门,如此诚意,王子怎么不进来?”
这谁敢进去?
阿禄奇瞬间就觉得这四面八方肯定都有埋伏,县城里说不定全是炸药和弓弩手,成千上万支箭都瞄准了他们。
“我们走!”
阿禄奇不敢再犹豫,马上调转马头,欲往向来的方向撤退。
然而已经晚了,所有能看得到路的地方,都已经出现了鹿家军,手执弓箭,整装待发。
黑压压的甲胄连成一片片乌云,一眼望不到头。
阿禄奇知道自己又中了埋伏,这时再去看那几个匪寇,早就趁机跑得没影了。
他眼里充满血气,憋闷不已,不甘心地对亲随喊道:“儿郎们,随我冲锋,杀出一条血路来!”
“王子稍安勿躁!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鹿鸣扬声道,“你们伤的伤,病的病,难道不需要治疗吗?”
阿禄奇警惕道:“你,休想骗我们投降!”
“这怎么能叫骗呢?你们喝的河水里有病菌,会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伤口感染,很难愈合……而所有治病的大夫,都在我这里。”鹿鸣从从容容道,“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你们只有四百多人,奔波劳累,伤病加身,而沐县,全都是我的人。——我听说王子还有弟弟,很受可汗宠爱,死在这里,恐怕不划算吧?”
“狡猾的狐狸,你是在挑拨离间!”阿禄奇举起弓箭,向城墙上急射出一箭。
【这算不算刺杀?】
鹿鸣同时装备着【秦王绕柱】和【封狼居胥】,这么长时间训练出来的本能,让她下意识起身拔刀,斩断这来势汹汹的箭。
阿禄奇和她之间相隔的距离,导致这箭的威力大减,几乎超出了射程。
顷刻之间,所有肃立的骑兵,都将箭尖对准了阿禄奇,挽弓如月,时刻准备发射出去。
鹿鸣摆了摆手,笑道:“王子这是何意?我好声好气和你说话,你却忽然偷袭,倘若我因此恼怒,你和你的部下就都得葬送在这县城里了。——值得吗,阿禄奇王子?”
阿禄奇冷哼:“我,绝不投降!”
“为什么?投降是件很丢脸的事吗?你看我们大周的皇帝都投降了,现在还在你们草原呆着呢,你一个王子,为什么不能投降呢?争个鱼死网破,可汗的位置可就由你弟弟继承了,难不成你居然甘心?看不出你这么大度,竟然愿意以死来成全你弟弟?”
鹿鸣摇摇头,笑眯眯地走近城墙,也走进了阿禄奇的射程之内。
她收刀入鞘,坦坦荡荡地注视着那被包围的困兽,与他对话。
阿禄奇的弓箭对准了她,却迟迟没有再射出去。
【放心,他动摇了。】刘彻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不是在黄河边的时候了,孤勇的血气折了,就会开始权衡利弊。】
李世民目不转睛地打量阿禄奇的每一个表情,笃定道:【他会投降的。——你的想法是对的。】
【有赌的成分。】嬴政道,【好在赢了。】
【都说了我有卡牌,对胡人有胜率加成。要是一点用都没有,还要卡牌干什么呢?你们说是吧?】刘彻得意洋洋地叉腰。
嬴政不知可否。
李世民则鼓励鹿鸣:【继续游说他,他只是抹不开面子。】
于是鹿鸣镇定自如地笑道:“王子杀了我,你也会死在这里,不过同归于尽的双输局面罢了。但是,王子如果愿意放下刀兵,咱们握手言和,好酒好菜招待着,让大夫给你们好好治疗,过几日就送你们过河去。何乐而不为呢?”
阿禄奇听愣了,惊诧道:“你愿意,送我们过河?”
“留你们在这边,对我有什么好处吗?”鹿鸣歪头,装无辜可爱。
“你可以,拿我,换你舅舅……”阿禄奇直白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鹿鸣忍不住笑了,乐不可支。
“你笑什么?”阿禄奇摸不着头脑,有点恼火,“你觉得我,不配和大周的皇帝相提并论?”
“恰恰相反。他怎么配和你相提并论?”鹿鸣轻描淡写地说着诛心之论,“把他换回来,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他不是你舅舅?你们大周的皇帝吗?你们南人,不都效忠天子,喜欢把忠君挂在嘴边吗?”阿禄奇不解。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他只是我舅舅,又不是我爹,他回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还大周皇帝呢,大周现在的皇帝是谁,你不知道吗?”鹿鸣恨铁不成钢地望着阿禄奇,连连摇头,“王子对政治如此不敏感,难怪争不过你弟弟,讨不到可汗欢心。”
这句话算是打蛇打到了七寸,阿禄奇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怒吼:“谁说我争不过我弟弟?他都没上过战场,他懂什么?”
“王子这就生气了?”鹿鸣大笑,“你猜如果你死在这里,最高兴的人是谁?”
阿禄奇的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弓箭终究慢慢放了下来。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讯号。
鹿鸣眉开眼笑地击掌,朗声道:“都把武器收起来,贵客登门,岂有怠慢之理?阿禄奇王子,请进!”
她松了松袖子里的拳头,悄悄在袖子上擦了擦汗,从城墙的楼梯走下去。
【叮!恭喜玩家取得胜利,获得积分两千。奖励技能卡:春回大地,己方阵营正面buff加成,运气+20%,体力恢复+20%,血条恢复+20%。】
没什么存在感的系统,用ai的声音插了一句。
【这就没啦?不是还可以奖励人物卡牌吗?】鹿鸣错愕。
【系统空间人物已达上限,是否替换?】
【这什么垃圾系统?只能召唤三个人,怎么好意思的?这破技能有什么用?看不见摸不着的……】
鹿鸣在心里骂骂咧咧,面上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廖萱抱着琴,悄悄凑近:“姐姐好厉害!”
她这夸人的语气,和鹿鸣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活泼又直率。
白虎懒洋洋地爬起来,甩了甩尾巴,缀在他们身后。
把阿禄奇俘虏了再放回去,是大家一致通过的决定。
【兄弟阋墙的乐子不能不看。】刘彻挤眉弄眼,【对吧,二凤?】
【好像你们家没有似的。】李世民不咸不淡地挤兑,【你的太子位怎么来的?你爹的棋盘没砸死过人?】
嬴政不掺合这个话题,而是道:【楚天枢说阿禄奇那个弟弟比他小七岁,今年十八,母子俩正得宠,赏赐不断,阿禄奇不服,想以军功压弟弟一头,名正言顺得到可汗之位。】
【可惜功败垂成,他输了。】刘彻假惺惺道,【这个消息要是传到草原,可就有意思了。】
【离间计,在本就有间隙的父子兄弟之间,总是很管用的。】李世民道,【呦呦,你亲手写封信,派使者送到草原去,跟可汗说:你大儿子做了我的俘虏,把我舅舅放回来,我就把阿禄奇放了。咱们一个换一个。】
鹿鸣乖乖地答应下来,才问道:【万一对方答应了呢?】
刘彻笑着摇了摇手指:【你提出来了,对方就不会答应了。他会以为,姬泽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既然这么重要,怎么能随便放回来呢?】
【哦,我懂了,专门在信里这么写,就是为了不让草原把姬泽放过来。那阿禄奇想必会很寒心了。一箭双雕,妙啊。】鹿鸣记下来。
【你为何也直呼姬泽的名字?】嬴政问。
【我吧,很讨厌姬泽这种人。作为一个皇帝,根本不懂战事还非要御驾亲征,征出了个什么鬼东西?跟朱祁镇、高粱车神,有什么分别?国家沦陷成这样,他还有脸活着?要是在歪脖子树上吊死,我还佩服他有几分血性……】
鹿鸣忍不住吐槽了半天。
刘彻随意道:【既然你这么讨厌他,这种活着也浪费粮食的昏君,以后你动起手来,不会犹豫吧?】
【动手?】鹿鸣怔了怔,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还是犹疑了许久,声音轻下来,叹息道,【他毕竟,是我舅舅……】
嬴政不以为意:【只是舅舅而已。】
李世民不以为意:【只是舅舅而已。】
刘彻不以为意:【只是你舅舅而已。多大点事?】
鹿鸣心里沉甸甸的,把这件事先藏在心底,笑语盈盈地招待她的俘虏。
阿禄奇和他的亲随得到了初步的治疗,桑神医动的拔箭手术,又稳又快。
这人也确实是个汉子,全程咬着木棍,疼出了一身汗,硬是没吭声。
鹿鸣悄咪咪问兰殊:“不是有麻沸散吗?”
兰殊小声道:“你要给他用?”
她马上否决:“倒也不必。保证他不死就行。”
阿禄奇这人,以后用处还大着呢。
晚宴办得颇为盛大,至少在这个地方,已经努力盛大了。
“沐县简陋,又是水灾又是瘟疫,还望王子莫要见怪,多多包涵。”
她坐在主桌,端起酒樽向阿禄奇示意:“听说草原的儿郎英勇好爽,喜欢喝酒。这是我们绀州最好的烈酒,烧刀子,请王子品鉴。”
“你们南人的酒,都软绵绵的,喝着跟水似的——咦?”阿禄奇轻视的表情猛然一收,一口酒下去,肚子里像着了火,舌头火辣辣的,从嘴唇到五脏都像滚了烈火,酣畅淋漓,回味无穷。
“这酒真跟刀子一样!你们南人也喝这么烈的酒?”
鹿鸣笑道:“我是喝不了的,我不善饮酒,今日为了陪贵客,就喝一口,王子不介意吧?”
说是一口,其实只是举杯沾了沾唇,意思意思罢了。
但形势摆在这里,谁还敢劝她喝酒不成?
厨师把烤全羊端上来,拿刀切成一份一份的。侍从把肉分别送到每个人桌上。
阿禄奇闻了闻味道,看了看色泽,就摇头道:“这羊不好,不如我们草原的羊!”
“都说草原的羊肉新鲜好吃,还有奶味,随便一烤鲜香无比,吃起来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了,是真的吗?”鹿鸣好奇。
“当然!我们草原的牛羊,是最好吃的牛羊!”阿禄奇骄傲拍胸。
“有机会,一定去尝尝。”鹿鸣眉眼弯弯,换了杯度数低的酒,向阿禄奇举杯,“我不胜酒力,就喝这个西域的葡萄酒了,王子尽可敞开胸怀,吃饱喝足。”
酒过三巡,阿禄奇抓着烤鸡撕咬,好奇道:“方才我就想问了,你们南人的座位是有讲究的,对吧?”
“对。我是主,你是客,我坐主位,你坐我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以示尊贵友好。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鹿鸣用勺子舀着银耳羹,吹了吹,送入口中。
“没什么问题。”阿禄奇吐出鸡骨头,指着他对面的兰殊,“我只是奇怪,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坐在我对面?”
鹿鸣眉眼带笑,不自觉地亲昵道:“这是我的军师,兰殊。”
“他不是个大夫吗?”阿禄奇记得他疗伤的时候,兰殊在旁边配药。
“在下略通岐黄之术。”兰殊礼貌谦逊地微笑,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
在阿禄奇注意和问起他之前,他一直安安静静,像个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青花瓷瓶。
但他的座位,甚至在燕云将军之上。
——这是燕将军执意要求的,兰殊推辞了很久,也推辞不过,只好如此。
“军师?这次埋伏的主意就是他出的?”阿禄奇马上瞪圆了眼睛,提高声音,颇为不善地盯着兰殊。
“这倒不是,我才是一军主帅,所有主意都是我定的。”鹿鸣把敌意揽过来,笑着举杯,“事实上,如今绀州和尧州的大小事务,全都由我做主。你要是想报仇,可别找错了人。”
“我当然不会找错人,像你这么年轻,还这么会打仗的女人,我也就认识你这么一个而已。”阿禄奇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多谢夸奖。”鹿鸣笑意加深。
酒过三巡,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和缓了一些。
鹿鸣才抛出正题:“听说草原去年冬天遭了雪灾,很严重吗?”
“牛羊死了一半,牧场被雪覆盖,堆积干草的顶棚也塌了……很不好。就因为这个,我们才入关来的。”阿禄奇直言不讳。
这都是可以调查到的东西,没必要藏着掖着。
“果然如此。”鹿鸣感叹道,“游牧民族靠天吃饭,一旦遇到瘟疫或者雪灾,主要的财产牛羊受损严重,就没法活下去了。我可以理解你们南下的动机。”
“你可以理解?”阿禄奇惊异,撕扯鸡腿的手顿住了,嘴里的肉都忘了咀嚼。
鹿鸣诚恳地点点头:“我可以理解。人嘛,总要活下去。”
“你说得对,对极了,人总要活下去。”阿禄奇连连点头。
“草原游牧,中原农耕,看起来没有优劣之分,不过适者生存罢了。但大周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又有黄河长江相阻,除非你们能一直打到江南去,否则的话,迟早是要退兵的,因为你们后勤消耗不起,也不可能丢掉草原,搬到中原来住。”鹿鸣分析给阿禄奇听,“我说的对吧?”
阿禄奇不得不承认:“是这个道理,你很聪明。”
“一个骑兵,至少需要三四个后勤来配给。你们的俘虏虽然多,但未必都听你们的。京城和洛阳确实沦陷得快,但天子旌旗仍在,我们绀尧也不缺兵马钱粮。我们鹿家军、绀州军,你也都看到了,不比你们戎羌儿郎差到哪儿去吧?”
鹿鸣晓之以理。
这一点,阿禄奇也无法否认,否则他怎么会呆在这儿。
“是不差。你们的铠甲和兵器,比我们用的还要好一些。你的骑射非常好,比我见过的中原人都要强。”
“既然如此,你们戎羌为什么不撤回草原去呢?”鹿鸣真诚地看着他,“现在这个季节,正是牲畜繁衍的时候吧?草原想必也万物复苏,芳草萋萋,牛羊成群结队,□□生崽……”
“……”阿禄奇忽然觉得嘴里的肉都不香了,味同嚼蜡。
【这个时候应该来一曲草原的民歌,勾起一下阿禄奇的思乡之情。——可惜我不会。】鹿鸣很遗憾。
嬴政和刘彻不约而同地看向李世民。
【二凤应该会吧?李渊喜欢弹琵琶。】刘彻捅咕他。
【我爹喜欢,我就得会吗?】李世民挑眉。
【多少会一点?】嬴政猜测。
好吧,李世民还真会一点。
他正准备帮忙的时候,兰殊默默地从廖萱那里,接过一把四弦琵琶,横抱在怀里,用拨子轻拂慢挑,奏了一曲草原的歌。
草原的曲子大多简单豪迈,但兰殊偏挑了一首不一样的。
起先曲调自由热烈,奔放宽广,仿佛能让人看到蓝天白云,骏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奔跑。
继而却变得浪漫柔情,似乎有一位青年男女在马上相遇,含情脉脉,一起打马而去,追着一群群牛羊到河边放牧,互相歌唱,诉说情意。
曲子那么明快,活泼,悠扬,每一个音符跳动的全是自由和欢快,简直像北方的风从雪山而来,越过一碧千里的草原,吹到大家脸上。
“这是草原的曲子吧?听起来像在过节呢,很快乐的感觉。”鹿鸣轻松地切了块烤羊肉,送入口中。
“……想不到在这里能听到这首曲子。”阿禄奇忍着心底酸涩的感觉,干巴巴道,“这是我们八月过节,赛马相会举行庆典的时候,会唱的歌。”
“八月啊,八月可是个好时候。春天牛羊生的幼崽都长成了,草原的花也都开了,姑娘们会用胭脂草来化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情郎约会。白天天长,晚上星亮,点个篝火,烤个羊肉,和心爱的姑娘跳个舞,那羊肉吃起来,肯定比我们这边饲养的羊肉要好吃一万倍吧?”
鹿鸣流露出向往之色,悠然道。
【其实也就那样,去病说他吃得够够的。卫青每次出征,都缴获几十万只牛羊,我都吃腻了。】刘彻唱反调。
【这个时候就别煞风景了。】李世民道,【偶尔吃吃,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重点不是吃。】嬴政瞄他们一眼。
“那是自然。八月的草原,非常漂亮……”阿禄奇很自然地想起他的家乡,想念他的牧场和牛羊。
“其实你们南下的目的早就已经达到了,大批的钱粮人口都被运往草原,别说一个冬天,三五个冬天,也能过得安安稳稳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趁机退到草原去,不好吗?”
鹿鸣动之以情。
阿禄奇埋头苦吃,连干了三杯烈酒,才闷声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可汗的命令就是让我追着皇帝打,直到没有皇帝为止。”
“那是不可能的。”鹿鸣失笑,“长江天险,你怎么过?江南水乡到处都是河,你们草原人能打下来、能占领、能统治江南百姓?”
阿禄奇:“……如果没有你,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现在有我。”鹿鸣摇了摇手指,“我横在南北之间,挡住了你的去路。我们鹿家军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还想打,我们奉陪到底。”
兰殊停止拨弦,开口道:“阿禄奇王子,何不给可汗去一封战报,夹一份家书,告诉他这边的情况呢?此一时彼一时,可汗下命令的时候,并不知道绀尧如此难攻,损失惨重。倘若他知道了,兴许会改变主意。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愿意让我送战报回去?”阿禄奇疑虑地看向鹿鸣。
鹿鸣则肯定道:“无论我愿不愿意,黄河北边也会有人送的吧?既然反正有人送,那不如王子你亲手写,互相验证,可汗不可能不信,也不可能不考虑实际情况,逼你去死吧?”
“但我如今是俘虏……”阿禄奇拿不定主意,“你给我这个机会,是想做什么?”
“当然是化干戈为玉帛。”鹿鸣真情实感道,“你们损失惨重,我们也不遑多让。那么年轻那么优秀的战士,轻易地死在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很难过。难道你不觉得心疼吗?”
阿禄奇怎么可能不心疼?那都是他的部族,他的儿郎,他从草原带出来的,无比锋利的尖刀。现在一战折了三四万,他恐怕到死都无法忘记。
就是这个比山丹花还娇艳的姑娘,设下层层的埋伏,让他的儿郎们葬身黄河,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所用的那种武器,是什么?像雷声一样滚滚,响起来好像地震山崩。”阿禄奇很疑惑。
“那是炸药。”鹿鸣微笑,“像这样的炸药,我还有很多。”
“你,哪里来的?”
“有人炼丹的时候炸了炉子,凑巧就有了配方。用在出其不意的战场上,总是有奇效的。毕竟,现在只有我们手里才有配方。”鹿鸣愉悦地拿着杯子和酒壶,起身离席,心照不宣地和兰殊对了个眼神,脚下并不停,轻快地来到阿禄奇桌前。
阿禄奇也放下烤肉,站了起来。
鹿鸣给他倒了杯酒,和和气气地笑道:“一直打下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你们草原想要的不过就是钱粮,我们绀州又不缺钱粮。为什么不能合作共赢呢?”
阿禄奇愣了,震惊道:“我以为,你是中原少见的,主战派。”
“以战求和,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一败涂地,那叫割地求饶,称臣纳贡。我没那么懦弱,打都不打就认输。”鹿鸣主动和他碰了碰杯,云淡风轻道,“如今胜了一场,我才能和王子商议停战的事。王子你,也才会好好听我讲话。”
阿禄奇见她喝了一口,也就把这杯酸酸甜甜的果汁似的酒喝了。
“这也算酒?”他忍不住道。
“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葡萄酒,很受男女老少欢迎的。”鹿鸣微微一笑,“王子有没有想过,你们离西域那么近,要是把葡萄酒、香料、棉花、马匹、地毯、和田玉……运到关口卖,岂不是赚翻了?若是以物易物,中原的丝绸茶叶粮食金银瓷器,正好和那些货物交换,大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用再打仗,也能活得更好,何乐而不为呢?”
“你想……”阿禄奇色变。
“我想停战,互市。”鹿鸣又给阿禄奇倒了杯酒,“王子以为如何?”
阿禄奇的第一反应是质疑:“这么大的事,你能做得了主?”
“为什么不能?”鹿鸣反问。
“你又不是皇帝。”
“现在不是而已。”鹿鸣若无其事地说出惊天动地的句子,把全场炸了个心惊胆战。
第47章 圣旨到了
燕云将军不动如山,盯着酒杯看呀看,好像那酒樽上的兽纹马上就会跳出来,咬他一口。
铁石茫然地从猪蹄里抬起头来,左耳听右耳冒,继续啃他的红烧猪蹄。
于姚没有喝酒,拿着羊腿吃着,头也不抬。
夏川没对上他的目光,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也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专心啃羊排。
今天的肉真不错啊,酒也不错……哦,他还没喝酒,那就来一杯,反正这酒喝不醉,这场宴会,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
“开什么玩笑,你是个女的。除非你嫁给小皇帝,做了皇后,然后太后,才能替皇帝做这种主吧?”阿禄奇不相信,“不然皇帝还在呢,这种大事,怎么会听你的?”
“你们草原也这么重男轻女吗?不至于吧?”鹿鸣故作姿态。
“你们大周,不都是这样吗?”阿禄奇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他知道的情报有问题,还是眼前这个人有问题。
他环顾四周,仔细看了看,又想了想。
那帮大夫里面,确实有两三个女子,战场上吹那个唢呐的也是个小姑娘,现在正抱了个琵琶站着,但这个重要的宴会上,周遭除了侍女,就只有鹿鸣自己是个姑娘。
这样说来,绀尧这边应该和京城洛阳没什么分别,都是以男人为主,只是出了一个特例而已。
“我相信王子日后能当上可汗,做草原的主,王子却不相信我能主政大周,做中原的主吗?”鹿鸣认真地问。
“如果只是说主政的话……”阿禄奇思量着,“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你母亲是公主,你有功绩,也有兵马,以后也封个什么公主将军,让小皇帝答应你的想法。也是行得通的。”
鹿鸣但笑不语,没有和他争论,而是等他琢磨了半天,才慢悠悠道:“好教王子知道,河北我是一定是收复的。不管是洛阳,京城,云州,幽州,还是凉州,玉门关内外,原本属于大周的土地,我都会收回来。到那时,我们想必就能再次商讨互市的问题了。”
她拎着酒壶,笑吟吟地回到座位上,脸颊薄红,放下酒具,一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道,“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尝一尝,草原的羊肉现抓现烤是什么滋味。”
“你的口气,真够大的。”阿禄奇不服气,“这次是你赢了,不代表下次你还赢。”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了。”鹿鸣老神在在,“我会派使者前往草原,和可汗交涉,希望用王子换些俘虏回来。不知道可汗会不会答应?”
“你想换谁?”阿禄奇瞬间警惕。
“还能是谁?当然是我舅舅。”鹿鸣叹气,“俗话说娘亲舅大,我父母双亡,舅舅从前对我那么好,于情于理,我这做外甥女兼臣子的,当然要想方设法换他回来。这才叫忠孝两全嘛。”
【他从前待你好?】李世民问。
【不记得了,瞎扯而已。】鹿鸣无辜道。
【不记得很好,下起手来不会犹豫。】刘彻随口道。
阿禄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你这人,真狡猾。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鹿鸣被他生硬的断句给逗乐了,笑了一会,煞有介事道:“不好意思,我们南人呢,是这样的。我舅舅是皇帝,按理说我应该迎他回来。不管我心里是否愿意,我都会这么做的。——我猜,天子也是这么想的。”
天子啊……
众人莫名沉默了下来。
这个名义上大周的最高领导,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天子,目前为止,除了在国都沦陷时仓促登基,被朝臣裹挟着一路南逃,被戎羌追在屁股后面跑之外,他还干了什么事吗?
哦,他让中郎将决了黄河。
不管主意是谁出的,天子他答应了这个荒谬的建议,并且直接造成几万人的死亡以及这场瘟疫。
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请王子认真思考我的提议。日后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那一天,也许不远了。”鹿鸣遥遥举杯,与阿禄奇共饮。
阿禄奇心事重重,却没办法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宴后兰殊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书,走进鹿鸣的帐篷。
“左面是绀州的,右面是尧州的。我都批过了,贴了条子。红色最重要,蓝色次要,黑色是军务,绿色可以最后再看,耽误几天也不要紧……”
他话还没说完,鹿鸣已经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的脸晕开海棠花似的酡红,像抹了均匀的胭脂,透着难得的妩媚。
兰殊微怔,轻手轻脚地放下文书,柔声道:“我去给你拿点醒酒汤过来吧。”
“……我感觉我很清醒。”鹿鸣慢慢地眨动眼睛,密密长长的睫毛沉沉地坠下去,又艰难地抬起来,让兰殊想起淋湿的乌鸦,那乌黑的羽翼沾着湿漉漉的水光,似乎是纯黑色,却又不仅只有黑色。
“要不明天再处理?”兰殊不忍为难她。
“那不行,今日事今日毕。”鹿鸣努力晃了晃脑袋,把最上面红色标签的文书拿下来,打开来,试图搞清楚眼前模糊的字迹在说什么。
“……好奇怪,我怎么看不懂?”她一脸茫然。
“你放反了。”兰殊无奈地帮他把文书倒过来,摆正,“这是尧州通判送来的,关于……”
“通判不是你吗?”鹿鸣歪头看他。
“尧州——不是绀州……”
“哦。他叫什么来着?”她苦思冥想?
“叫萧羽,和萧逸一个家族的。”兰殊指着文书落款的签名道。
“萧逸……这名字好耳熟……”鹿鸣以手支颐,头一点一点的,含含糊糊。
兰殊无声叹了口气,忙出手扶了一把。
鹿鸣顺势靠在他身上,脸颊蹭了蹭兰殊的手,继而嫌弃道:“好苦的药味……”
“抱歉……”他这段时候天天和药材打交道,都快被各种草药腌入味了。
“头有点晕。”她低低抱怨。
“你向来酒量浅,休息一会吧。”兰殊安慰道,“我都看过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
“那明天,我就要处理双倍的事务了。这可不行。”鹿鸣挣扎着抬起头,揉揉自己的脸,“帮我拿个醒酒汤来吧,我必须忙完,心里才放心。”
“好。”
“我也可以去拿的。”廖萱悄悄从桌子边上冒头。
“你在这里守着她吧。”兰殊摇摇头,暂时离开。
廖萱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鹿鸣吧唧一声趴在桌上,晕乎乎地闭上眼睛。
黑暗的角落里传出廖安的声音:“大概是避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吧?”
“我走了,不是还有哥哥你吗?”
“旁人不知有我。只会觉得他们行从过密。”
“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感情好,又没有碍着谁?”廖萱不明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如今站得太高,盯他们的人肯定不少,还是小心点妥当。”廖安解释道,“若是我有了心上人,肯定也会小心翼翼保护她,让她处在最安全的境地。”
“好麻烦哦。他们干嘛不成亲呢?”廖萱挪到角落,和哥哥咬耳朵。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廖安装模作样地凶了妹妹一句,“你只要尽职职责地帮忙就好了。咱们兄妹受鹿知州大恩,户籍和住处都是她安排的,连你都有薪水可以拿,所以一定要……”
“一定要知恩图报。我知道的啦,哥哥。我有很乖哦。”
廖萱的脸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每天跟着营地的大家一起吃饭,年纪虽小,却非常勤快,总能得到鹿鸣的点心和糖果投喂。
廖安看在眼里,感念在心。
“嘘。”他忽然示意妹妹噤声,退入隐秘的角落,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兰殊端着醒酒汤和两碟点心,拂开帐门,送到鹿鸣桌边。
“呦呦……”
玄衣朱裳的少女睁开眼睛,正襟危坐,端起醒酒汤,毫不迟疑地饮尽。
她放下碗,垂眸看向萧羽的文书,神色端肃。
“金神像处理得如何了?”
兰殊笑容一敛,随即在侧面的矮桌后跪坐下来,端端正正地回答:“已经融了金条,一斤一根,共三千五百六十六根金条。都已经装箱,存入州府库房。”
“哼。东方宜可还安分?”
“依然在偷偷炼药服丹,吃五石散,每日饮酒作乐。”
“可有人与他串联?”
“暂时没有发现。”
嬴政把文书看完,微微皱眉:“尧州的科举考生怎么只有绀州一半?而且九成是世家子弟?”
“绀州沿海,交通发达,处于南北西的枢纽,伯父在任时修了很多路与驿站,你又开创了蔗糖肥皂玻璃等生意,于是商人往来众多,经济发展很快。——尧州则不然。知州不理政务,求仙拜神,百姓们也纷纷效仿,民生凋敝,对政令也没什么信任,参与科考的人自然便少了。”兰殊仔细地解释道。
嬴政颔首,盖上鹿鸣的印章,合上,拿起下一本。
“绀州新开的学校有几座了?”
“目前正式开学的有三座蒙学,一所中学,一所大学,共有学生一千五百余人……扫盲班多一些,每个县都有了,新上任的基层干部负责落实……”
“不错。——疫情呢?”
“今日确诊的人数降到个位数了,再过七天左右,大约就结束了。从我们接手沐县以来,总确诊人数三千一百二十五……死亡人数……治愈……河里打捞的尸体共有……其中能确定身份的有……”兰殊不需要任何资料在手,汇报的每个数字都准确又清晰。
不仅嬴政满意地点头,空间里两位也夸了几句。
【不错啊,我喜欢这种言之有物的。】李世民听得面露喜色。
【记性真好,很适合搞钱。】刘彻笑眯眯。
鹿鸣一边打瞌睡,一边听着,无意识跟着点头。
嬴政驾轻就熟地处理这厚厚一堆文书,一一盖上章,每一份都要询问兰殊一句。
兰殊跪得越发端正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问一答,有条不紊。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了紧急的马蹄声。
“报!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圣旨?!
嬴政毫不犹豫地把鹿鸣换上来,让她迷糊着去跪下接旨。
鹿鸣呆呆地站起来,兰殊过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礼仪还是要做足的。香案就不布置了,跪还是跪一个的。”
“哦。”鹿鸣乖乖地听话,与兰殊分别跪在垫子上。
“传大周皇帝令,文昌公主与绀州知州鹿青梧之女鹿鸣,英勇报国,恪尽职守,敢为人先,平叛有功,特封镇国公主,许绀州之州之地为其封邑,以作天下表率。钦此。”
【这小皇帝还挺会来事。】刘彻评价道。
【看上去封得很大,其实本来就是呦呦的东西。等于什么也没封。】李世民道。
【跟李渊封你天策上将一样。】嬴政道。
【好歹赚个名头,名正言顺嘛。不过这消息传得慢,江南那边只知道我们打赢了王有德,还不知道尧州的事。若是知道我们夺了尧州,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刘彻很期待,【怕不是要炸锅。】
李世民怡然不惧:【炸就炸。自身难保的主,我还怕他?】
【暂时还是别闹翻,有朝廷背书,做事也便宜些。】刘彻扬了扬声,【小鹿!醒醒,给你表弟写封密信,叙叙苦,哭哭穷,卖卖惨,告诉他你一个孤女多么不容易,尧州把难民全往你这儿塞,绀州粮食不够,你去找东方宜理论,结果他撂挑子不干了,整天就知道炼丹嗑药,绀尧都乱成一锅粥了,到处都是瘟疫,戎羌又渡河过来了,死伤无数,急需救援和赈灾。问他怎么办?】
【好家伙,你打算打信息差?】李世民秒懂。
【那这个传旨的令使……】嬴政提醒他们。
【我可没撒谎,哪句话不是真的?】刘彻摊手,理直气壮,【令使嘛,听话就有黄金,不听话的话,回去路上遇到匪寇截杀,可惜了。】
鹿鸣刚起来,还没开口,兰殊已然塞了个小黄鱼给令使,笑容可亲道:“天使远道而来,本该隆重接待的,但令使也看到了,连我们公主都住得简陋,这营地里全是病人,县衙也是破败不堪,实在是有心无力。”
令使悄悄摸了摸小黄鱼的分量,不动声色地笑开:“这位是?”
“绀州通判兰殊,随我家大人来处理瘟疫之事。”
“原来是兰通判……这瘟疫可是大事,现下如何了?”
“死了很多人,尸体都烧不过来了……真是造孽啊,那个决黄河的……”
“嘘,兰通判,这可不兴说,决黄河以抗戎羌的事,是天子和三公允准的。以后可万万不能再提起。”令使严肃道。
“臣明白了。”兰殊和令使叙了一会话,感叹道,“难为令使居然敢进营地来,这瘟疫可凶险着呢。”
“某本来是不敢进来的,怕染了疫病,但听说公主在这里,公主殿下万金之躯,她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令使也是个妙人,有几分胆魄,难怪天子派他过来。
“令使好胆气,真是难得。”
“哪里比得上公主殿下身先士卒,体察百姓?”令使一脸钦佩,“像这种瘟疫,从前都是不管的,圈起来,让百姓自生自灭罢了。命大的就活下来,命不好的就只有死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动容,看起来像经历过瘟疫深知其苦,于是兰殊便多问了一句:“令使可是亲身经历过?”
“启元三年的时候,我的家乡也遭了疫,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老鼠到处跑,把我刚满月的弟弟给咬死了,脸上好大一块缺口。爹病死了,娘也病死了,只剩下我自己,抓着老鼠用火烧,恨得啃食老鼠的肉。——居然没死。”
令使谈笑风生,把圣旨卷起来,放到鹿鸣手里。
“我本来应该明天再过来,晚上有许多东西看不清。但路上听开荒的大爷说,公主在这里建立了疫情处理中心,所有得了疫病的人都能得到免费的治疗,有大夫看病,还有药吃,甚至还提供饭菜。我就想着,如果我家当年能遇到公主这样施行仁政的上官就好了,越想越不甘心,就着急忙慌赶过来,想向公主道声谢。”
鹿鸣回了些神,慢吞吞道:“可我并没有帮助到你,你谢我做什么?”
“谢公主,让我看到了青天明日。”令使一撩袍脚,单膝跪地,抱拳为礼,“我对这个世道本来已经失去希望了。没想到还有公主殿下这样的人,在乱世之中顾念百姓疾苦。请公主受我一拜。”
他真正地双膝跪下,虔诚地俯下身去,双手触地,头深深地低下去,再抬起时已经满含热泪。
鹿鸣连忙去扶他:“我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罢了。因为绀州富庶,没有经历战争,才有余力帮忙,如果绀州也穷得日不聊生,水深火热,想帮也帮不了。”
“然绀州之所以富庶,是公主与鹿知州共同经营的结果,没有被战火波及,更是因为公主大破叛军,才能保一方安定。”令使言辞果断而周到,可以听出他不时一时兴起,更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鄙人不才,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哇,直接投奔了。他可是天子的令使啊,别是什么卧底吧?】刘彻怀疑道。
【不像。】嬴政观察了好一会。
【看他会不会留下来就知道了。要当卧底至少得有足够的时间摸清底细,套出想要的情报。——不过我感觉也不像,他说吃老鼠那段,真的咬牙切齿,恨意滔天。】李世民琢磨着,【姑且先信他。】
这一点,鹿鸣和李世民比较像,在不清楚真伪的情况下,优先选择相信。
“令使来时,天子可交代了些什么?”鹿鸣扶他起来,示意他坐下。
令使也不扭捏,擦擦眼泪,坐在兰殊原本的位置上。
兰殊换到他对面,手里已多出了鹿鸣交给他的圣旨,安静地打开端详。
“下官武阳,乃宫中卫尉。公主大胜王逆的奏书传到行宫后,天子十分振奋,朝中难得这般大喜,诸公纷纷为公主请功。最后天子亲拟诏书,封殿下为镇国公主,将整个尧州赐予殿下,日后便能名正言顺掌管一州之地,不致落入外人之手。”
武阳讲得很详细,好像天子和他亲口交代过什么。
【诈一下他,说你抢了尧州。看他什么反应?】刘彻出坏主意。
“其实不只是绀州,尧州也被我抢过来了。”鹿鸣冷不丁道。
武阳愣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结巴道:“怎、怎么抢的?动兵了?”
“那倒没有。和平过度,没有一人伤亡。”鹿鸣摇头。
“那怎么能算抢呢?那叫让!”武阳非常不赞同地反驳,然后非常认真且言正词严地纠正,“尧州牧荒废庶务,一心修道,推诿责任,为了逃避朝廷责罚,逼迫公主接手尧州灾民。这明明是公主大义!是不得已而为之!”
鹿鸣:“……”
兰殊微笑:“令使说得是。我们知州心软,年轻又好骗,对上官场老油条,难免要吃点亏的。”
武阳转头看他,恨铁不成钢地斥道:“公主仁慈,被歹人蒙蔽。你身为通判,怎么也不帮上点忙?瘟疫波及这么广,灾民这么多,怎么不上书朝廷求赈灾?”
“我想着朝廷也不容易……”鹿鸣弱弱道。
“朝廷不容易,公主难道容易吗?”武阳道,“各个州都在上书,水灾蝗灾兵灾,到处都是灾,就绀州不上书,这不是太显眼了吗?外人还以为绀州过得多好呢!这怎么行?”
【哎呀,可不是吗?】刘彻乐了,【这听起来比兰殊都像咱们自己人。】
兰殊默默地递上一封奏书,歉意道:“早该上书了,只是近来太忙,没顾得上。还望令使受累,将这奏书上表朝廷。”
“好,这才对嘛。体恤百姓是好事,但太体贴了,朝中诸公不知地方难处,可是要为难公主的。”武阳这才放了心,“世道不好,某实在不忍心看好人吃亏,流血流汗还要流泪。那以后谁还愿意当好人呢?”
“令使也是好人哪。我身体不适,就以茶代酒,敬令使一杯。”鹿鸣笑道。
“不敢不敢,公主辛苦了,还要多保重才是。绀尧二州的百姓,还指望公主呢。”武阳很自然地把鹿鸣带入到两州之长的身份里,并且真心地关切道,“公主可有什么难处?等某回到御前,替公主说上两句,虽未必有用,也总比不说好。”
【我俘虏了阿禄奇,这是可以说的吗?】鹿鸣问。
【可。】嬴政道。
【说说看,这个武阳,如果是真心佩服你,就算你说要造反,他也当没听见。】刘彻笑道,【这一点,我们二凤最清楚了。】
李世民玄武门之前去见了李靖,告诉他将要做什么,这位功勋卓著的军神选择中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
这到底站哪边,表现得还不明显吗?
鹿鸣心里有了底,便笑了,气定神闲道:“那个,我说件事,你千万不要惊讶。”
“我做卫尉这么多年,连天子北狩和南逃,丢下百姓迁都,火烧洛阳,自决黄河都见过,我还有什么没见过。你说吧。”武阳喝了口茶。
鹿鸣平静道:“我们刚杀了三万多戎羌士兵,俘虏了一万多,还抓了戎羌王子阿禄奇。”
“噗——”武阳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48章 傲娇
这一场大胜,是有诸多巧合和运气成分在的。
一则戎羌轻敌,以有心算无心,设下埋伏;二则用间,大祭司说服阿禄奇用浮桥之策,才会被火烧;三则炸药初次用在战场,是谓科技的降维打击。
戎羌大部分兵力的损耗,都是因为这炸药。
不过同样的法子,下次再用,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了。
武阳被一口茶呛了很多,反应过来马上惊呼:“此言当真?”
“当然。阿禄奇其人就在俘虏营,这可造不得假。”鹿鸣回答。
武阳刷地跳起来,急切道:“可方便领某去看看?这可是不世之功啊。天子要是知道了,必会重赏公主殿下,加封食邑,太庙祭典,传于天下……”
他激动得像头一回抓到耗子的猫,都快团团转了。
“令使莫要激动,我刚刚写了信传去关外,意图用王子阿禄奇换太上皇回来。正好令使来了,便将此事一并告知天子,请他放心。为人臣子的,必将忠君体国放在第一要务,势必迎回圣人,以全天子拳拳孝心。”
鹿鸣正色,遥遥向南方举手一拱,端的是又忠又孝。
武阳激动的心情冷却了下来,像被泼了一盆冰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我做的有什么不妥吗?”鹿鸣无辜道。
“倒也谈不上不妥。”武阳斟酌了一会儿,向鹿鸣偷偷招手,“公主借一步说话。”
“都是自己人,不必防备谁。”
“下官是怕隔墙有耳。”武阳用眼神示意帐篷外。
他来时是带了随从的,按理说都是天子嫡系,他居然防备他的自己人。
鹿鸣觉得好笑,但还是乖乖走过去,听对方用手遮掩,耳语道:“天子未见得就想要太上皇回来。公主这事虽出以公心,然要是成了,只怕落不得好。”
“怎么会?”鹿鸣好似吃了一惊,不解道,“他们可是亲父子啊!”
“哎呀,就是亲父子才有的说道呢。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上皇回来了,天子可如何自处?”武阳低声提醒她,“公主可要小心,莫要卷入这浑水里。”
【孝死我了。】刘彻乐呵,【连自己亲生儿子都巴不得他死,这老登还活着干什么?】
【求生易,求死难。他到底当过皇帝,享受过至高的权力和富贵,哪那么容易舍得死?】李世民道。
【武阳身为卫尉,本该是天子亲信,却连这种话都告诉你。——胆大包天。】嬴政的语气绝不是赞扬。
【试探一下他的人品。如果是封德彝那种首鼠两端、两面下注的货色,可得留个心眼。】刘彻笑嘻嘻地撇了眼李世民,【是吧,二凤?】
李世民双手环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卫尉是天子直辖的侍卫,蒙受皇恩圣眷,天子派令使来送圣旨,想必十分信重,为何在外臣面前,如此污蔑天子,这岂非是一种背叛吗?”
鹿鸣神色凝重,带着两分不悦和质疑。
就像李世民当年故意质疑魏征,前太子建成死了,你作为他的谋士,怎么还好意思活着?
武阳并不觉得她在侮辱他,只是肃然道:“公主是在质疑我的忠诚吗?”
鹿鸣肯定:“是。”
“那么公主以为,我等身为大周臣子,应该忠于谁?”
“当然是天子。”鹿鸣脱口而出。
“公主真的这样以为吗?”武阳反问。
他的眼睛很亮,像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刃,亮得逼人。
“公主金枝玉叶,却在这荒凉破败的小县城里扎下根来,建了这么大一片营地,每日治病救人,忙到天黑,既要打仗,还要救灾,天黑了都还在处理庶务……”武阳望了一眼她桌案上厚厚的文书,问道,“如此费尽周折,呕心沥血,难道只是为了天子吗?”
“……”鹿鸣竟然被他问住了,还是脸皮不够厚,只好如实道,“好吧,其实是为了百姓。”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某虽没读过几本书,这个道理却一直奉为圭臬。所以公主一心为民,却不相信我也有这个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鹿鸣唯唯诺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公主不必介怀。你我初识,交浅言深,殿下不相信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果我因此耿耿于怀,反倒是我的不是。”武阳抱拳,坦坦荡荡道,“某会用行动证明,我这个人,值得公主信任。”
“……阿禄奇你还见吗?”鹿鸣有点惭愧,忙转移话题。
“见是要见的。如果可以的话,劳烦公主派人带个路,毕竟某还要回宫赴命。”武阳客气道。
“下官可以带令使过去。”兰殊总是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
“那就麻烦兰通判。”
“令使请。”
他们出了门,鹿鸣默默捂脸。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才刚认识,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刘彻不以为意,【不能取得你的信任,本来就是他的问题。】
【民贵君轻……】嬴政低低念着,神色复杂。
这与李世民的理念不谋而合,所以他笑吟吟道:【这人不错嘛,可以信他一回。】
【天子的卫尉,倘若收为已用,那么以后……】刘彻意味深长。
【希望不会有那个以后。】鹿鸣提前发愁。
【做梦呢。抛弃幻想,准备斗争。】刘彻扬声。
鹿鸣:【……】
啊,她一开始真的打算做条咸鱼来着。
【你的信还没写。】嬴政冷酷地督促她。
【抓紧哦,今日事今日毕。】李世民催她。
鹿鸣:【……】
苍天啊,她都穿越了,投胎运气这么好,居然还要这么卷!
她认命地坐回去,拍拍脸,试图鼓励自己振作精神,连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往草原,一封即将交给武阳送向江南。
两地相隔三千余里,回信还不知道哪天才能送来。
那些戎羌的俘虏,可不能让他们白吃饭。
信写好后,鹿鸣铺开地图和大家研究了一下河道的问题。
在旧地图上用朱砂笔墨画上新的河道,蜿蜒的曲线一路向东海流去。
“这个河流的走向,太危险了。等再过两个月,到了雨季,水面暴涨,黄河迟早夺淮入海,必然会冲掉大片良田,到时候就不只是几个县的洪灾了。我们必须得想想办法。”
【你想修堤还是治水?】李世民问。
【修堤可是很烧钱的。】这是修过堤的刘彻。
【治水更烧钱,耗费数年,不过一劳永逸,福泽千年。】这是治过水的嬴政。
太阳底下无新事。凡是尽职尽责当过几年皇帝的,谁还没遇到过水灾了?
有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一旦到了夏天,暴雨连绵,就容易遇到水灾。
那怎么办呢?无非三个法子。
——赈灾,修堤,治水。
赈灾,治标不治本,不过是让那些运气好的百姓有机会活下来罢了。
修堤是个不错的办法,把堤坝筑得高高的,坚固一点,说不定能坚持几年,给百姓降低了很大的危险。
但要说治本,还是得耗钱耗时耗力地治水。
秦国曾经造过都江堰,也曾经凿过郑国渠,后者甚至是韩国的“疲秦”之策,嬴政明明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坚持让郑国修建完毕。耗费十年之久,但大大有利于农业灌溉,减少了水患灾害。
鹿鸣烦躁地叹着气,拿着铅笔在河道上涂画计算。
“要是修堤的话,动员十万人参与,三个月能修几公里?我怀疑连沐县都修不完……”
【修不完。】刘彻干脆道,【修堤很麻烦的,何况你这是无中生有。】
【沐县这河道的长度,你怕是要修三年。】李世民估计道。
【差不多。】嬴政沉吟。
“三年……”鹿鸣的表情瞬间垮了下去,沮丧道,“要是我有魔法,能把被毁坏的堤坝复原就好了……”
可惜那是黄河,决堤容易,冲出去的河水却不会再回去了,谁也不能让它们回去。
“公主殿下。”
武阳和兰殊从外面进来,神情莫名有点兴奋,努力克制和压抑住了,向鹿鸣笑道:“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某效劳?”
“暂时没——你知道谁擅长水利工程吗?修堤筑坝、挖河凿渠之类?”鹿鸣随口一问。
“这……不应该问兰通判吗?”武阳诧异道。
“问他?”鹿鸣迷茫抬头。
“久闻绀州兰水监的大名,洛水渠就是他负责挖凿的。和这位兰通判,应该是一家的吧?”武阳看向兰殊。
“……”鹿鸣盯着兰殊瞧,眨眨眼睛,“兰水监?”
“叔父从前做过都水监的官职,略有薄名。”兰殊颔首。
“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不叫薄名了。公主殿下这是舍近求远了。”武阳大笑。
“多谢令使相告。”鹿鸣心里一轻。
“小事一桩。我明日还得叨扰公主一天,休整一下再出发。这个金子,我本不该收的,但若是真不收,又不合常理了。公主放心,我回去的时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武阳豪爽地说完,告辞离去。
鹿鸣让于姚送他去休息,等他走远了,才奇怪道:“你叔父做过水监的官,而且就在绀州,你怎么没跟我说过?眼下正需要这样的大才来修理河道呢。”
“他不愿意再出仕,我劝过几次,也没劝动。”兰殊无奈。
“那我去劝。”鹿鸣马上道。
“你去,怕是适得其反。”兰殊低声。
“为什么?我好歹也是知州,现在还多了个公主的头衔。”鹿鸣不解。
“……”兰殊迟疑一会,硬着头皮道,“我把打算入赘的事说了,叔父骂了我一天,气得三天没吃饭。说从此再也不想看见我,也不许我带你上兰家……所以……”
“……”
鹿鸣又好气又好笑,想来想去正事重要,不能不去,索性道:“管他高不高兴!事关百姓疾苦,我必须得去请他一趟。”
【人家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你这身份颠倒了,算不算新女婿上门见老丈人?】刘彻乐道,【我建议让二凤去,他人缘好,讨人喜欢;或者让始皇来,保管姓兰的一看一个不吱声。】
好在没人搭理他。
清明前后,扫墓的人总是很多,扶老携幼,络绎不绝。
兰凌不耐烦凑这个热闹,便提前几天把墓扫了,把祖祭了,得知鹿家那小公主还在尧州没回来,就顺手拎了壶酒,去老友墓前坐一会。
老友的墓很新,墓碑上写着“家父鹿青梧之墓”“女儿鹿鸣立”。
小公主的字迹他见过太多次,比从前有了几分长进,看起来颇有风骨了。
在孩子们还常来常往的那些年,鹿青梧总会把她的文章笔记拿来给兰凌瞧,虽然词汇乱七八糟,结构散乱不堪,但内容确实非常独到,充满奇思妙想。
“晒盐法……这法子没听说过,你找人试了吗?”
“正是试过了才找你的。”鹿青梧把实验的成品分享给他看,笑语间满是矜持的得意。
晶莹剔透的盐粒摆在碟子里,漂亮得像霜雪冰块凝结而成。
“我们绀州靠海,有了此法,州署就能多一大笔收入,百姓们吃盐,也就更便宜了。”兰凌惊喜道,“她怎么总能想出这么奇妙的法子?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是呢。也许是生而知之吧。”鹿青梧只是笑,“她说不仅海里的盐好制,山里的盐矿也很好取,她让人做了一整套装备,一步步粉碎、溶解、过滤、蒸发、结晶……我看了一整天,最后得到的盐也是这样,纯粹晶亮,干干净净,再也不是以前那种粗粝苦涩的味道了。”
“盐矿也能?”兰凌大惊,“那不仅是绀州,只要有矿的地方都能普及此法了!”
“我打算先在绀州运行开来,她说最重要的就是装备,必须要有足够好的玻璃器具……好在玻璃已经烧了两年了,什么样的造型都能根据她的需求造出来。”
鹿青梧向玻璃杯里倒了青梅酒,满面春风地晃动杯子里的冰块,与兰凌碰了碰杯。
兰凌不由一笑:“你可得把女儿保护好了,这整个绀州的钱财赋税,可都得指望她了。”
“可不是吗?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可爱,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鹿青梧笑道。
“看你这副样子,以后她要是成亲了,出嫁那天你不得哭死?”
“那就不成亲好了,我养她一辈子!”鹿青梧脱口而出。
“真的?”
“我又不是养不起!”
“谁说你养不起了?你和公主这家底,就算养十个女儿也养得起。只是她这般惊才绝艳,却又天真烂漫,倘若你们不在了,这些造玻璃的、晒盐的方子……连同她这个人,鹿家护得住吗?”兰凌早早地就提醒他,“我要是个坏心的人,吃绝户第一个吃她!”
“你又不是,我担心什么?”鹿青梧举杯而笑,悠哉悠哉的。
兰凌毫不客气地拍了他的手,脆生生的一巴掌。
“跟你说正经事呢,扯哪儿去了?”
“我跟你说的也是正经事啊。呦呦和兰殊整日形影不离的,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假了也凑在一起。上旬跑海边看晒盐,中旬去捣鼓硝石制冰,下旬又溜去书坊说要弄什么报纸……我跟你说,旬旬有乐子,月月不重样,可有意思了。”鹿青梧吹了吹被拍到的手。
“要不是你给他俩开后门,他们两个小孩子能到处乱跑,哪都能进吗?”
“我可没有开后门,这明明是前门,大门,正门!”鹿青梧一本正经道,“这些项目本来就是呦呦发起的,低收入、高回报,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最多我多修几条路、几座桥、几间驿站,促进一下交通,但要不了几年成本全都能收回来,接下来只要坐享其成就好。何乐而不为呢?”鹿青梧胸有成竹。
“你也不怕其他家族眼红,你走在路上就给你一箭,搞个当街刺杀?”兰凌冷嘲热讽。
“知道你关心我,你放心,我也是分了几分利润出去的。呦呦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世家也好,商人也罢,都是绀州的一份子,我不介意把可以公开的方子公布出去。——只要他们给钱。”
“这倒不错。你家闺女想出来的?”
“呦呦说那叫专利费。”
“自从你女儿会说话会写字,她的名字我快听出茧子来了。”
“你呀,以后且得听呢。我家呦呦,是全天下最好、最可爱的女儿……”
“停停停,别夸了,求你,没有正事就出门玩去吧,我懒得听你炫耀。”
“你别赶我走啊,前两天不是你找我讨论他俩婚事的吗?”
“真稀奇,不是你说闺女还小提婚事太早,过两年再说的吗?”
“我是不急,阿阮她有点急,说可以先定下来,交换一下婚书。你觉着呢?”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同意了?”兰凌惊奇道。
“我也没说不同意,就是有个小小的条件。”鹿青梧用手指比划一下何谓“小小的”,表情正经中透出古怪的滑稽。
兰凌顿时就有了预感,挑眉道:“小小的条件?”
“啊,就是,你知道的,我们夫妻就这一个女儿,所以想让你家兰殊入赘……”
“滚!”
“喂,那是玻璃杯,别扔!”
那场朋友间的对话,从正事开始,由满地暴躁的玻璃碎片结束。
仿佛是玩笑,却又不仅仅是玩笑。
兰凌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加了冰块,倒了半杯青梅酒,无意识地晃了晃杯子。
雪白的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可惜现在不是夏天,还没到这样喝酒的时令。
——也没有一起喝酒的人了。
虽然鹿青梧酒量差得很,三杯青梅酒就醉,加了冰块稀释一下,也就勉强能多喝两杯。
一喝醉了就开始弹琴唱歌,没有琴,拿筷子敲个酒杯,也能自娱自乐。
不知哪天琢磨出的新奇玩法,几个杯子装了不同分量的酒,敲击起来像编钟一样,竟能奏出宫商角徵羽的旋律来。
甚至能敲出简单的曲子,轻灵悠扬,犹如从仙境月宫流淌下来的溪水,淙淙地流过兰凌的耳朵和眼睛。
那时候日子过得太快,也没觉得多快乐,怎么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是隔世的事了?
兰凌静静地等冰块化开,觉得还是说点什么吧,不然也太安静了。
——尽管上有布谷鸟,下有纺织娘。
“你家女儿封了公主了,是靠的战功。真是邪门了,你们鹿家,再加上皇室吧,往上数三代,也找不到一个会打仗的。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会领兵打仗。
“她以前学过弓箭吗?没有吧?我也没看过她骑马,难不成是在京城学的?想不通。
“听说行军布阵很是了得,以五千骑兵,大破王有德三十万大军……不过三十万肯定是吹出来的,去掉运辎重的后勤和辅兵,有个六七万就不得了了。不过一对十,也是很凶险的。难为她能赢。
“兰殊偷偷从洛阳跑回来,给她帮忙去了。没法子,洛阳都被烧了。当年我调到那边做都水监的时候,你每次来看我,我们都会一起去洛河坐船,吃蔡嫂鱼羹,听窈娘琵琶……
“你每回喝了两杯酒,就跑去和窈娘一起合奏。你说说你,就你这张脸,你跑去弹琴,人家客人是看你还是看窈娘?
“真够讨厌的,回回都这样。说好是来看我的,今天跑去吃水席,明天跑去游石窟,上次刚爬了老君山累得要死,下次还不死心又去爬白云山……累病了吧?活该你,瞎折腾,公主居然还怪我没有拦着你。
“真是笑话,我拦得住吗?你跟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到处乱跑。全洛阳的士子,没有不认识你的。我做了十几年的官,都没你来玩几趟认识的人脉广。
“——连老君山上扫地的道长都记得你,去年我去的时候,还问我你怎么没来。我说你飞升了,来不了了。
“你闺女跟你一个样。回来两个月了也没说来看看我,就知道到处跑。兰殊那小子也是的,胳膊肘往外拐,我不就骂了他几句吗?就再也没回来。
“气死我了,没良心的东西。养了他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了,有本事就私奔好了!
“奔者为妾!让他去给别人当……呸!惹人厌的倒霉孩子!”
他一时气急,自知失言,又拉不下脸,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两句,低着头,草草地擦了擦眼泪。
四周诡异地寂静下来,好像连鸟雀虫鸣都没了。
兰凌警觉地一回头,那对倒霉孩子正站在不远处,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他。
兰殊还是那副死样子,衣着素雅,半新不旧的蓝色,跟缺钱似的。神色平静,被骂成什么样也不吱声,任骂任打任罚,就是不改。
讨厌。
鹿鸣比从前更明艳,英姿飒爽,昳丽天成,看不出什么稚气了。眼睛很像她的父亲,鬼鬼祟祟看过来的时候,装模作样,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忍又忍不住。
也很讨厌。
——都讨厌!
兰凌阴着脸,丢下墓碑前的东西不管,起身就要走。
鹿青梧的女儿飞快跑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用那双肖似鹿青梧的凤眼,眼巴巴地看着他,撒娇恳求。
“叔父虽然已经辞官了,难道忍心抛下我不管吗?”
兰凌本来想犟两句,我有什么不忍心的,你又不缺人使唤!
结果这丫头下手不知轻重,撕拉一声,把他的袖子给拽破了。
兰凌:“……”
这个讨债鬼跟她爹一个德行!
烦死了!
第49章 和亲?
刘彻看得很乐,很造作地模仿了一下:【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嬴政不带什么感情地扫了他一眼:【……】
李世民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无语道:【好好说话。好像你没撒过娇似的。】
“撕拉”一声,近来锻炼得力气越来越大的鹿鸣不小心把长辈的袖子扯坏了,裂了好长一道口子。
【啊,这……】刘彻忍俊不禁,【断袖了?】
可惜兰凌听不见他的声音,否则多少要回一句:“你才断袖!你全家都断袖!”
——倒也没毛病。
兰凌气得跳脚:“你们两个小崽子闲着没事干,拿我取乐是不是?”
“晚辈不敢!”鹿鸣忙松开他的袖子,讪讪道。
“见过叔父。”兰殊过来问安,“近来忙碌,未曾回去给叔父问安,孩儿深表惭愧。”
“叔父早上好!”鹿鸣马上跟着道。
“别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惭愧什么,整天跟别人东奔西跑,家都不回,眼里哪有我这个叔父!”兰凌瞪着他的侄儿,很不高兴的样子。
鹿鸣忙道歉:“叔父莫要生气,最近确实很忙,尧州那边乱得很,瘟疫横行,全都是无辜的人命,我们总不能放任不管吧?叔父难道忍心看着那些百姓白白去死吗?”
兰凌心里一清二楚,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气呼呼地就要走。“那你们忙去好了,我就不奉陪了。告辞!”
“兰叔叔!等等!”鹿鸣下意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嘶——”
这回真“断袖”了!
兰凌气得脑壳疼,凶巴巴道:“你这丫头到底想干嘛?存心让我丢脸是不是?”
“怎么会?叔叔和家父乃是至交,提前几天就来祭拜,晚辈感念在心。我这次来,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实在是有事相求。——很重要的事!”鹿鸣用力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她仰头看人时,形状优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圆润而明亮,凤眼那种矜贵的韵味淡去,显得十分真诚。
以诚待人,任何时候都利大于弊。
“你那个求贤令在报纸上发得到处都是,还缺什么人才不成?”兰凌冷硬地回了一句。
“缺!太缺了!科举取的都是新人,知识技能都有,但没有经验。而我想做的事,至关重要,新人是不能用的,万一出了差错,关乎上百万人的身家性命。我担待不起。”鹿鸣仍不放手。
兰凌拽了拽,没扯动,也不敢再用力,生怕这脆弱的布料经不起她折腾,再更丢人一点。
于是那破损的袖口,歪歪斜斜地坠下去,一条长长的口子几乎环绕了一圈,要掉不掉的样子,好不狼狈。
“上百万人的性命?你要干什么?”兰凌纳罕道。
“兰叔叔知道黄河决堤的事吗?”她问。
“听说了。你那报纸上登了好几天,想不知道也难。”
“那叔叔想必猜得到我想干什么。我不能放任黄河改道,夏季的洪灾会给尧州带来致命打击。并且这种打击是源源不断的,至少持续几百年,说不定上千年。”鹿鸣诚恳地望着他,“父亲在时,都说兰叔叔是世间最好的都水监,水利工程的事,找叔叔总错不了。所以叔叔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他说过这话?”兰凌质疑。
“嗯嗯,绝对说过。”鹿鸣笃定。
【你想起来了?】李世民问。
【没有啦,我猜的。】鹿鸣心虚。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刘彻笑吟吟。
【像你。】嬴政冷漠道。
【虽然是猜的,感觉也八九不离十。】李世民温和道,【这个人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和你父亲交情很好的样子,应该会答应你的。】
【毕竟,是故人之子啊。】刘彻不知想到了什么,唏嘘道。
人一旦活得比较久,难免送走故人,有时看到故人的孩子,那么年轻鲜活,容貌举止间有那么几分相似,也会不由自主地恍惚一瞬,生起许多惆怅和感慨来。
“黄河水急……那可不好修。”兰凌为难地摇摇头。
“叔父这样说,想来是考虑过了。”兰殊微笑,“可否找个地方坐坐,一起详谈一番?”
“跟你们谈什么?你们两个也懂山川地理?”兰凌不屑一顾。
“正因为我们不懂,才需要指点嘛。”鹿鸣厚着脸皮道,“哪有人生而知之呢?对吧,兰叔叔?”
“你爹以前可夸过你生而知之。怎么,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兰凌哼道。
“那可太多了!在父母眼里,孩子肯定是全天下最好的,夸得天花乱坠也不为过。我爹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我就算把他扇子给撕了,他也会夸撕得真好听……”
鹿鸣笑眯眯地凑近,絮絮叨叨。
兰凌板着脸,半推半就地跟他们移步八角亭。
一只白色大老虎趴在附近,吓了他一跳。
“哪来的老虎?”
“不要介意,是我养的野生宠物。”鹿鸣忙道,“不咬人的,他爱吃熟的。”
“你可真够刁钻的,连老虎都敢养。”兰凌忍不住嘀咕,绕着老虎走。
“我忙得很,也没时间养他,准备带过来放生的。在城里会吓到别人。”鹿鸣解释道,“正好附近有鹿家的庄子,也能帮忙照看它,不让它吓到别人。”
白虎懒洋洋地扒拉着一个石球,抖了抖耳朵。
兰殊摆上了笔墨纸砚,为长辈磨墨。鹿鸣把画过的地图摊开,给兰凌看。
“喏,现在的河道是这样子的。”
“你们去勘察过了?确定如此?”兰凌问。
“确定。我们沿着河道走访过,是这样的没错。”鹿鸣言之凿凿。
“这个新河道……”兰凌专注地盯着地图,手指着慢慢移动,眉头紧锁,“还没有完全成型。如果你有心要让它改道,得趁早。”
“原先淮县的堤坝,还能复原吗?”鹿鸣不报什么期望地问。
“白日做梦!你当黄河是你家狗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决堤的人就该生儿子没□□,没良心的狗东西!覆水难收的道理你不知道吗?”
兰凌愤愤不平,骂了一阵子,才道:“让这些地方的百姓撤得更远一点,五月就会开始涨水,这里、这里……都不安全。”
他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在河道附近画出范围。
“大禹治水的故事,你俩还记得吧?”兰凌随机提问。
“记得。”兰殊回答,“大禹的父亲鲧,采用堵的方法来治理洪水,结果失败,流放羽山而死。大禹继续治水,采用疏的方法,勘察地形,疏通水道,组织人力,清理淤积,筑堤防洪,开凿新河道,分洪导流,让滚滚的洪水流向不同的河道,顺利入海。”
“就是这个道理。明白了吗?”兰凌看向鹿鸣,“我们需要挖新的河道,引河水流入楚江,或者让它们重新回到黄河,避免夏天洪水泛滥。事务繁重而又紧急,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不是一日之功……”
“我明白。如果兰叔叔愿意帮忙,我们绀尧两州的都水监就由叔叔担任,一切治水事宜,全由叔叔主持。缺什么,直接和我讲,两州一切资源听叔叔调动。”鹿鸣斩钉截铁道。
“你能做的了主?”兰凌疑问。
“当然。”鹿鸣飒飒一笑,“没有任何力量,没阻挠我治水。”
兰凌定定地看了看她,幽幽叹了口气。
“好吧,我倒不贪恋什么权位、什么富贵,只是放不下心……”
“我们也是一样的。其实洪水泛滥就泛滥,哪年不泛滥呢,反正淹不到我们。只是我们这些人多少还有点良心,不忍卒读罢了。”鹿鸣悬起的心放下去一点,“此事,就拜托叔父了。”
兰殊与她齐齐下拜,鞠躬作揖。
“……所以你们两个,不是来谈婚事的?”兰凌瞅着他俩,阴阳怪气地揶揄道。
“自然不是。”兰殊忙道,“呦呦年纪尚小……”
“小个屁!你娘这个年纪都嫁给你爹一年多了!”兰凌怒道,“你俩还要拖到哪天?”
“呃,这个……”鹿鸣顾左右而言他。
“到底有没有这个打算?能不能给个准话?”兰凌横眉冷哼,“要是没这个意思,趁早断了,别整天腻腻歪歪的,碍眼!”
“也、也没有腻腻歪歪……吧……”鹿鸣尴尬地嘀咕。
甭管你地位多高,功劳多大,长辈催婚的时候都一个德行。
“哦,清明节一起给你父亲扫墓,这还不算腻歪?还要怎么样才算?”兰凌不悦。
“叔父……”兰殊低声道,“我们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先成家后立业你懂不懂?怎么,先定个亲妨碍你俩做正事了?”兰凌给了他一眼刀,“她不急也就算了,你也不急?你都多大了,你堂兄比你小一岁,孩子都生俩了……”
兰殊:“……”
鹿鸣:“……”
催婚的功力恐怖如斯!
管你是谁,来一个,死一个!
【你怎么不反驳他?】刘彻奇道,【入赘的事呢?说出来,气死他!】
【别又跟崔冼似的,气出毛病来。】李世民担心。
【万一他答应了呢?】嬴政问。
【谁会答应孩子入赘啊?你会答应吗?】刘彻大大咧咧地问。
嬴政很自然地摇头。
【那二凤呢,你会答应吗?】刘彻接着问。
【当然不会。】李世民不假思索。
【对吧?入赘多难听啊,又不是穷到娶不起媳妇儿。以兰殊这条件,要想成亲早成了,也不会拖到今天。】刘彻笑道。
鹿鸣也知道长辈有长辈的固有观念,这个时代,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上,通常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没几个男人会入赘给人家当女婿的。
所以她随口道:“是这样的,我和兰殊感情好,叔叔你也知道。只是我吧,情况特殊,只能接受入赘,是以到现在都没好意思登门……我想叔叔不会答应……”
兰凌忽然笑了,意味深长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答应?”
鹿鸣惊了:“叔父当真?”
“骗你的。”兰凌立刻面无表情,“想都别想。”
鹿鸣:“……”
兰殊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并不惊讶,只是在兰凌瞪过来时,低眉顺眼,乖巧沉默。
“一个两个的,就会卖乖。其实一个比一个死心眼……”兰凌一点也不小声地嘀咕他俩,挥挥袖,“行啦,来都来了,去祭拜一下你父亲吧。我也要回去收拾,准备勘察河道,琢磨在哪开始挖渠引流。”
“叔父慢走。”鹿鸣挥手。
“我送叔父一程。”兰殊扶着兰凌下阶梯,后者嫌弃地一甩手。
“我还没老呢,路还是走得动的。”兰凌提起袍角,阴着一张脸,走出去一段路,才低声道,“你真要入赘给鹿家?”
“我只是想帮上她的忙。”兰殊温声道,“您知道的,我胸无大志,倘若隐居山野,不问世事,清水野菜,晨鸟暮烟,也能安静地过完这一生。然而比起看到人吃人,果然还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我的心情会更好些。”
“所以你选定了她?”兰凌直视着他的眼睛。
兰殊从容回望,声音轻柔却坚定:“我选定了她。”
“绀州眼下还算安定,科举搞得也欣欣向荣的,街上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多女子,她们不再戴着帷帽面纱,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开着店铺,拿着书籍,结伴去上学、去做工……确实很热闹。在其他地方看不到这样的热闹。百姓们脸上的神情,让我差点以为,这是个盛世。”兰凌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烈士陵园。
“这个地方你们去过了吗?”他冷不丁问。
“去过了。每次路过这里,呦呦就会进去上个香,拜一拜,祈祷一下风调雨顺,早日天下太平。”兰殊回答。
“活人向死人祈祷,其实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兰凌冷漠道,“比如鹿青梧,他活着的时候兴许还能办点实事,如今死了,魂都不知道飘哪快活去了,就算是有地府,有仙境,怕也回不来,帮不上一点忙。”
兰殊莞尔一笑:“呦呦也这么说。——不过,虽不知道香火有没有用,生者的思念与记挂能不能传递给逝去的人,但拜一拜,多少求个心安。况且,那些为抵御外敌牺牲的将士,值得我们去祭拜。”
兰凌沉默了一会,向陵园的方向走去。
“我从前来过两次,那时候还是个园林。文昌公主会在这里拜观音,给她的女儿点长明灯。鹿丫头小时候身体不好,吹个风淋个雨都会病很久,鹿青梧本来不信神佛的,有一次实在愁得不行了,居然也跟着跪拜,斋戒三天。我那时候笑话他,这样心不诚,就算有神仙,也未必允准他的祈愿。”
兰凌走在小路上,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回忆起当年的事来,语气轻快许多。
他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年轻了。
“谁知后来你父病重,药石无医,连我这等狂悖的人,竟也来拜过一次。”
兰凌的声音低了下去,摇头叹息,“世事无常,我本不该做这个恶人,阻挠你们的婚事。只是我又怕你们一时兴起,三五年之后就会后悔。就像你二妹妹一样。”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兰殊很看得开。
做父亲的却看不开,仍然有气:“你二妹妹当初非要嫁给那个姓孙的,连媒人和聘礼都没有,也好意思上门。穷也就算了,还说我们兰家瞧不起他,就他那副流氓的样子,让我们怎么看得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也不知道你二妹妹怎么鬼迷了心窍,非要嫁给他,结果呢,才三年,就被磋磨得不成样子。每次抱着孩子,哭着回来,没过多久就被人哄回去,然后隔两个月,再哭着回来……没完没了……”
兰殊安静地听他抱怨,末了才道:“我劝过二妹妹和离,她不肯。”
“唉,毕竟有孩子了,她舍不得孩子,只有自己受苦。我那时候拗不过她痴缠,答应了这桩婚事,现在想来时常懊悔。那时候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现在却觉得,不如从一开始,就替她做选择。”兰凌愁眉深锁。
“可我,并不是二妹妹。呦呦,也不是孙荣。”兰殊淡淡地反驳。
他总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一说话却总有他自己的主意,平平静静地表示不赞成。
“按常理来说,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大多时候,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看你俩这样子,肯定是要倒过来了,对吧?”兰凌质问。
“夫妻之间,无论何种相处方式,只要融洽和睦,就并无不可。”兰殊回答。
“那你的前途呢?”兰凌冷笑。
“我并不在乎。”兰殊不假思索。
“她如今封了公主,你是要做下一个鹿青梧吗?”兰凌斜眼望他。
“叔父以为不可?”
“你知道吗?以鹿青梧的本事,原本可以封侯拜相的。就因为尚了公主,就止步不前,窝在绀州小二十年,再没有进过中枢。你不觉得可惜吗?”兰凌惋惜道。
“原来叔父是为了我的前程担忧。”兰殊微微一叹,“然而前程于我,不过如浮云。”
“哼。说得轻巧。”兰凌道,“日后若是后悔呢?”
“鹿伯父后悔了吗?”兰殊问。
“……”兰凌默然许久,“我没有问过他。——我没来得及。——我们本来约好,等他的女儿从京城回来,一起为她补办一个盛大的及笄礼。她的生辰是在正月,正月……”
正月鹿青梧病笃,鹿鸣在赶回来的路上。
他没赶上她的生辰和笄礼,她也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正月本该是个张灯结彩的好时候,上元灯火辉煌,灿烂盛大,喜悦的气息久久不散。
可鹿家的白幡却挂了很久。
兰凌至今还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他送走自己至亲的哥哥,又送走自己最好的朋友,眼下为难起兄长的儿子,和故友的女儿,自己也觉得别扭。
“那丫头抓周的时候,抓了青梧丢下去的官印,拿在手里摆弄,还咬了一口。青梧大笑,觉得女儿前程似锦。你那时候就呆在边上。你还记得吗?”
“记得。”兰殊的记性很好,微笑道,“公主还把自己的印章也拿过去,让呦呦抓。她把两个印章碰撞在一起,歪着头听响声。”
“那丫头从小就那么大胆,无法无天的。我真怕她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到时候我们都护不住她。”兰凌走过一行玉白的梨花树,忽而驻足,仰头去看那满树雪似的花朵。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这些花是青梧种的,因为文昌公主喜欢梨花。而公主之所以喜欢梨花,是因为那年他们踏青,青梧折了梨花别在她耳边。他们是这样好的神仙眷侣,如今又在何处呢?”
兰凌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说给兰殊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你们两个……趁我还活着,把婚定了吧。”
很突然,却又很自然的,兰凌改了口风。
又或者从一开始,他也没有那么坚定地反对,只是在和好友拿乔,等着他提着礼物来一遍遍说和,等着这对小儿女一遍遍表态,等着四季流转,等着水到渠成,花好月圆。
可他没有等到。
既然没有等到,那总不能再错过了。
他这辈子错过的人,错过的事,已经太多了。
兰凌走进烈士陵园,在纪念碑前久久站立,上了三炷香,便转身离去了。
“四月也好,五月也罢,抓紧定个日子,别让我喝不到你们的喜酒。”
兰凌撂下这句话,硬邦邦道,“去吧,告诉她,我同意了。”
“谢叔父成全。”兰殊深深地弯腰,目送他和仆从远去。
纪念碑高高地矗立在他面前,上面刻着楚江之战牺牲的所有战士。
他们大的不过四十岁,家中自有妻儿老小,小的才二十岁,卡在鹿鸣选人的最低年龄,也许成了亲,孩子牙牙学语,也许还没有成亲,父母在堂,白发人送黑发人。
兰殊拿起香,凑近烛火点燃时,旁边来了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问:“小郎君,可否帮我看看,这碑上有没有一个叫张冬至的。”
兰殊不用看就知道有,因为他记得这碑上所有人的名字。但他还是看了一下,并且指给老妇人看那个名字在哪里。
“有的。在这里,张冬至。——他是冬至生的吗?”
“是呢,冬至生的,春分走的。”老妇人的手有点控制不住地哆嗦,虽拿起了香,却拿不稳。
兰殊替她点燃,扶着她的手,帮她插在铜炉里。
“谢谢小郎君。老婆子老眼昏花,又不识字,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艰难地跪拜下去,絮絮叨叨和碑上的名字说了一会话,才费劲地爬起来。
兰殊顺手扶了一把,搭了搭她的脉:“大娘可是有颤手之症?”
“小郎君是大夫?”老妇人惊奇。
“嗯,晚辈略知一二。大娘若是不赶时间,我可以为你施针,疏通一下经脉。虽不能根治,也能改善许多,拿东西稳当些。”兰殊谦和地笑道。
“只怕要很多钱吧?老婆子出门没带许多银钱……”老妇人先是一喜,继而又忧。
“不妨事,我只收一个铜板。”兰殊本可以免费的,但怕对方不放心,还是收一点点吧。
“那敢情好,一个铜板我还是有的。”老妇人乐呵呵地坐在梨花树下,好奇地看兰殊拿出银针。
等鹿鸣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兰殊附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正在一一给围观群众问诊针灸。
“什么情况?你跑烈士陵园义诊来了?”
“我收了每人一铜板,不算义诊。你等我一会,马上就好。”兰殊笑吟吟地看向她,温柔道。
鹿鸣便去碑前上了个香,转了一圈,百无聊赖地折了支梨花。
兰殊收拾好东西,向周围的人致歉,似缓实疾地走到鹿鸣身边。
“抱歉,等久了吧?”
“没啥,正好看看花。”鹿鸣把梨花往兰殊怀里一塞,“送给你。好看吧?”
“……好看。”兰殊笑意加深。
“你和兰叔叔聊得怎么样了?”鹿鸣随口一问。
“他同意了。”兰殊小声。
“同意什么?”鹿鸣一愣,不可思议道,“他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这么快吗?要不还是再等两年吧?】李世民忧道。
【早点定下来不是很好吗?】刘彻撺掇。
【又不是你俩成亲,起什么哄?】嬴政无语。
四月,或者五月,牡丹盛放的季节,用来订婚再好不过了。
可是,因为防备戎羌、兴修水利、接手尧州,鹿鸣多少耽误了些时间。
这一耽误,等她腾出手来考虑订婚时,新的圣旨来了。
八百里加急,召镇国公主鹿鸣回朝,和亲草原。
“和亲?!”
【和亲?】
第50章 当街吵架
【这个时候,让你去和亲?】嬴政难以理解。
【戎羌还没退兵呢!和什么亲?又不是打不过!】李世民要气炸了,【这是非常严重的战略失误!】
虽然大唐也有文成公主入藏的事,但那是在大唐打胜了却因为气候地理原因无法深入占领,吐蕃使者前来求亲的情况下。
武帝时期没有吗?也是有的,但那是对匈奴作战过程里的一个过渡阶段。
和亲不是不可以,得看跟谁和,什么时候和。将士们在前线拼死作战,和公主们远嫁他乡联姻联盟,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家国牺牲自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李世民气得是这个大周一点骨气都没有,在刚刚取得大胜的重要时刻,把战胜的功臣推出去和亲!
这合理吗?
武丁会把妇好推出去和亲吗?
李渊会把平阳昭公主推出去和亲吗?
崇祯会把秦良玉推出去和亲吗?
简直荒谬!
刘彻气笑了,老神在在地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二凤别气了,这说明什么,主和派当道,满朝都是白吃干饭的废物,小皇帝更没一点眼力见儿,以后死得不冤。】
鹿鸣茫然地看着圣旨,翻来覆去的,好像要从字里盯出字来。
“这是天子的命令?”
送旨的还是老熟人武阳,他尴尬地低着头,无以言对。
“……戎羌使者向朝廷求亲,指名要公主嫁与可汗,只要和亲成功,戎羌愿意退兵,把云州以南,连同京城,都还给大周。所以……”
“所以他们就把我给卖了?”鹿鸣冷笑。
【一个洛阳,加一个京城,他们就动心了。】嬴政幽幽道。
【怎么能不动心呢?毕竟他们被打得抱头鼠窜,躲在江南苟且偷生,醉生梦死。如果只要献出一个公主,就能还于旧都,一半的皇帝都会心动吧?】刘彻哂笑。
【区区两座城池,我又不是不能打下来!】李世民怒气冲冲。
【那些享惯了荣华富贵的老东西可不乐意赌,和亲多好,兵不血刃,天下太平。】刘彻击掌而笑,【妙啊,妙极了。】
嬴政神色一凝:【倘若我是戎羌,未必就会信守诺言。】
【那肯定的。盟约这种东西,从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是为了撕毁的。白起和赵国,张仪和楚王,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有需要,符合国家的利益,昨天刚签的盟约,今天就能反悔。多正常!】刘彻皮笑肉不笑。
【把所有筹码都放在敌人手里,会死得很惨的。】李世民不满。
鹿鸣静静听着,问道:【那我咋办?】
【戎羌陈兵黄河,若这时和朝廷反目,那腹背受敌,很危险。】嬴政道。
鹿鸣明白,但还是不甘道:【那我真的要去和亲?】
刘彻安慰道:【去和亲,可以去,正好摸清一下戎羌的底细。】
李世民看向他,挑眉:【然后?】
【然后就看我们二凤的了呀。和亲使团那么多号人呢,不能搞个刺杀吗?管叫它喜事变丧事,乐景衬哀情~】刘彻笑嘻嘻。
嬴政沉吟道:【草原都是戎羌的人,如果没有内应,不好成事。】
【怎么没有?有阿禄奇啊!】刘彻振声,兴奋道,【偷偷派人去草原散播一下流言,说阿禄奇王子兵败,德不配位,不足以胜任大汗之位。不如二王子……二王子叫什么来着?】
【阿泰勒。】鹿鸣接口。
【哦,不如阿泰勒更得可汗喜欢。撺掇一下,让夺嫡来得更猛烈些吧!】刘彻的眼睛里全是冒险的雀跃,毫无一点紧张和担忧。
【夺嫡……只是夺嫡的话,场面有点小。】嬴政思量。
【那简单!学习冒顿啊,杀爹继位。他当上了单于,小鹿也不用和亲,京城和洛阳也回来了。顺利的话,还能在草原搞风搞雨,杀他个七零八落。】刘彻野心勃勃,笑看诸位,【如何?】
鹿鸣心里一定,连连同意:【好!我会按计划行事的。】
她把圣旨一卷,笑吟吟道:“令使辛苦,不知我们何时上路?”
“公主不生气吗?这是过河拆桥!”武阳替她抱不平,“上次朝会的时候,诸公明明全在夸赞公主武德,我带着公主大胜戎羌的消息回朝,天子大喜,欲将行宫迁往绀州。朝中为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还没讨论出结果来,戎羌使者就来了。这下好了,没人讨论迁都的问题了,全在议论和亲!”
“还讨论过迁都绀州?”鹿鸣想了想,不由阴阳道,“如果真有这个心,当初也不会急着过长江了。沧州,尧州,绀州,哪里不能作为前线?偏跑到江南去……江南安逸啊,往那边一走,谁还愿意回北方打仗?”
“正是如此。戎羌使者一来,朝中便再也无人主战了,全都一面倒地支持和亲。”武阳透露着朝会的情况,犹自愤愤,“还要送一大笔钱当嫁妆,足足五百万两白银,两千匹丝绸,二十箱茶叶,并二十箱官窑的瓷器……这也太过分了!国库一年的收入都没有这么多!”
“那怎么办?为了凑钱,想必得加税吧?”鹿鸣见怪不怪。
“是,加税的政令已经在江南各州县颁布下去了。”武阳胸口堵着一口气,声音沉郁。
“百姓苦啊。”鹿鸣不禁感叹。
“公主打算怎么办?”武阳问。
“还能怎么办?圣旨都来了,又不是假的,我还能抗旨不成?”鹿鸣洒然一笑。
“不然……不然的话……公主殿下逃婚吧?”武阳支支吾吾地出主意。
兰殊全程壁花似的沉默听着,听到这句话,诧异地看了武阳一眼。
鹿鸣也惊诧:“逃婚?”
“公主于社稷有大功,和亲草原实在太可惜了。不如蛰伏下来,以待日后。”武阳低声道。
“我逃婚,朝廷就会改主意吗?”鹿鸣瞅着他问。
“……不会。”
“那就是说,得换一个公主了?”鹿鸣笑笑,“戎羌会同意吗?不同意的话,大周怎么办呢?李代桃僵?到时候被发现了,那个替嫁的公主可就有死无生了。”
“公主仁慈,然而和亲之事,万万不可。”武阳纠结道,“戎羌残暴,又怎么会善待你呢?”
“他要战,我便战。如此而已。”鹿鸣平心静气道,“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吧。”
“公主……”武阳欲言又止。
“令使放心,我没准备牺牲在草原。”鹿鸣笑笑,“该死的人多了去了,但绝不会是我。”
“好,下官相信公主。”武阳点头,“下官这就让人去准备,过两日我们便回朝,也许在朝堂上还有转机。”
鹿鸣看着他匆匆离去,摇了摇头。
不想打仗的人有千万种理由,哪有什么转机?
牺牲的又不是小皇帝自己。
鹿鸣耸了耸肩,走到兰殊面前。
“抱歉,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她轻轻叹息。
“你有几分把握,从草原平安回来?”兰殊依然跪坐在原处,抬起头,问了一句。
“七八分吧。话不可说满,谁还不怕个万一呢?”鹿鸣笑道。
“我留守绀尧?”兰殊接着问。
“我是这么想的。绀州改革初有成效,尧州百废待兴,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怕人走政疏,一切努力都白废掉。朝廷再派个人来摘桃子,就更白干了。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只能麻烦你了。”鹿鸣认真道。
“这本就是我份内之事。”兰殊镇定自如,深深地凝望她,良久才道,“祝君凯旋。”
“我会平安回来的,你相信吗?”鹿鸣握住他的手。
“我相信。”兰殊毫不迟疑。
“那就行了。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哪怕听到我的死讯,看到所谓尸体,你也不要慌,不要怕,因为我一定会平安回到你身边。”鹿鸣给他打预防针。
兰殊忍不住微笑:“嗯,都听你的。”
“你笑什么?”鹿鸣奇怪。
“你变了很多。”兰殊柔声。
“是好的变化吗?”鹿鸣明知故问。
“都是好的变化。你变得更加成熟坚韧,像饱经风雨的松柏。”兰殊轻声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我相信你会克服万难,实现你的理想。”
鹿鸣纠正他:“是我们的理想。”
“对,我们的理想。”兰殊从善如流。
“我可能会去三五个月,不过也说不准,也许秋天,可能冬天,就会从草原回来。毕竟那边冬天太冷,我肯定吃不消……”
鹿鸣碎碎念,“尧州的科举你多注意一下,沧州那边一直没动静,跟死了似的,有空派人去联系一下……五月杂交小麦就收了,土豆和玉米也快了,多留点种子,番薯叶子和梗夏天都能吃,丰收要等到秋天……你叔父那边是最要紧的,随时让村官观测水位,提前撤离,宁愿损失点财物,也要保障百姓的安全……”
她事无巨细地啰嗦了很久,连姜婉兮那几个女官的事,都交代了一遍,还花了五百积分,兑换了杂交水稻的新品种,神神秘秘地放在马车里,告诉他运到阳水县,等麦子收了种水稻。
兰殊一一应下,温声道:“你放心。”
这人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突然的变故和长久的离别,仿佛没有震动他的心弦,情绪稳定得有点不可思议。
鹿鸣俯下身,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瞳仁在日光下透出琥珀似的质感,清透而澄明地倒映着她的脸。
鹿鸣把手掌印在他胸口,歪着头继续凑近。
手掌下按住的心跳悄然加快,犹如擂鼓。
“怎……”兰殊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关掉了系统空间,然后亲了上去。
……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南的风比绀州更柔更暖,花开得更多更早。
满城都是绿叶鲜花,水道纵横,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醉听箫鼓,吟赏烟霞。[1]
真是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鹿鸣站在船头,穿梭在这一条条河道里,看着花红柳绿,听着吴侬软语,竟然有一种做梦似的恍惚感。
“这就是江南水乡啊……真安逸……”
她的眉宇之间似乎还残留着黄河边的肃杀血色,努力提起嘴角笑一笑,却怎么也融不进这太平景象里。
她看过几十万的难民,看过铺天盖地的洪水,看过无数尸体和白骨,看过酷烈的战场和死亡,乍然来到这样的温柔乡,居然难以适应。
要知道,她从前是最喜欢这种安逸闲乐的。
“公主,行宫快到了。”武阳提醒道,“朝廷规矩多,还望公主谨言慎行……”
“我知道。我只是来走个过场,没打算和老家伙们吵架。”
鹿鸣抬手遮掩太阳,余光瞥到岸边的卖花郎,篮子里竟连牡丹芍药都有了。
她下了船,上了马车,身边就带了两个侍女。
一个廖萱,一个廖萱她哥。
廖安的易容术着实高妙,打扮好之后,不知道他身份的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个男的。
鹿鸣怀疑他还会缩骨之类的奇术,但也没问,带着他们兄妹,多一重安全保障,就像下雨天多带了把伞。
鹿鸣掀开马车的帘子,大大咧咧地向外看。
武阳立刻打马过来,为难道:“殿下,这样于礼不合。”
“哪里于礼不合?”鹿鸣诧异,“我什么都没干啊。”
武阳示意她掀开了一半的帘子,压低声音:“皇家公主,礼仪甚多……”
“可是这大街上不是有很多女子吗?”
“她们不是公主。”
“我印象中母亲也没有这么规规矩矩?”鹿鸣试图回想。
“那是在绀州。”
“不对吧?以前京城也不是这样的吧?”鹿鸣质疑。
“自从太上皇北狩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武阳唏嘘道,“总之公主还是小心些,免得行差踏错,让御史风闻而奏,败坏殿下的名声……”
“那帮御史这么闲的吗?连我掀个车帘都管,那他们要管的事可太多了,怕是忙不过来吧?”鹿鸣讥笑,“天子要决黄河的时候,御史张嘴了吗?”
“殿下慎言!”武阳急了,忙道。
“怕什么?话是我说的,出了事自有我来担待。”鹿鸣淡定道。
【不错,就该这样。】刘彻赞道,【什么狗屁规矩。合我心意的才叫规矩,不合我心意的,就让它见鬼去吧。】
这几位都是创立规则的人,自然不把这些繁文缛节放在眼里。
鹿鸣依然落落大方地从马车往外看,武阳劝了两句没劝动,也就作罢。
走到朱雀街的时候,迎面迎来一驾双马并驭的紫色马车,饰以锦缎珠玉,簇新华美,不偏不倚地撞了过来。
武阳立刻让人停车,前去交涉。
“谁的马车?”鹿鸣问,“好生张扬。”
“回殿下,是丞相王宏。他姐姐是当朝太后,炙手可热。我们还是别跟他抢道……”
【如果是我的话,非要抢不可。】刘彻率性道,【外戚这么豪横,自有取死之道。你如今战功赫赫,马上要去和亲,对方只要有点脑子,就不该与你相争。】
【对方的马车还没动。】李世民观察了一下,【武阳是传旨的令使,他在这里,王宏没理由不知道你是谁。】
【和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圣旨半个月往绀州传了两回,丞相很难不清楚。】嬴政冷声道。
仅仅是马车不让道这件小事,在他们口中过了一遭,这个丞相兼国舅,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好大的威风。”鹿鸣本是无所谓让与不让的,只是犹豫了一会,看对方的选择。
然而武阳的一句话改变了她的想法。
“还有中郎将金昊,也是丞相的女婿,所以我们……”
“中郎将?”鹿鸣神色一凝。
【去,和他硬碰硬!我倒要看看,这个丞相是什么货色。】刘彻立即撺掇道。
鹿鸣裙摆一撩,弯腰钻出了马车,抱拳朗声道:“前方可是国舅爷当面?小女子初来乍到,冒犯国舅了。失礼失礼。”
她红衣飒飒,衣带当风,一露面就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殿下……”武阳色变。
“原来是镇国公主大驾。”丞相的车夫拂开帘子,王宏这才施施然坐着拱手道,“仆从不知礼数,还望公主海涵。”
“我们绀州穷乡僻野小地方,都知道车马要靠右行,怎么,金陵居然都不知道吗?”鹿鸣特意看了看两边的车马,刁钻道。
王宏脸色一僵:“不曾听闻有这种规定……”
“唉……”鹿鸣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不想金陵物华天宝,风景如画,却不如绀州秩序井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信的。”
王宏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明显有点挂不住。
“是仆从不懂事,我这就让他们给公主让路。”
鹿鸣得理不饶人,继续贴脸开大:“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仆人不过听命行事罢了,他们懂什么?想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王宏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被这么当众一数落,顿时忍不住道:“公主殿下,岂能如此咄咄逼人?王某好歹是天子的舅舅,也算公主的长辈……”
“丞相看起来不过四十许,这就开始倚老卖老啦?”鹿鸣笑嘻嘻,“我这人呢,也不是不尊敬长辈,只是不知道丞相身为百官之首,究竟为国为民做了哪些好事呢?但凡说得出一件,我必在天子面前,向丞相诚恳认错!”
【彘儿的味道太冲了!果然学好三年,学坏三天。】李世民揶揄道,但他眼里全是笑意,并无一点责怪。
【这不是很好吗?哪里有问题?】刘彻叉腰,很是不服。
【万一丞相做过一两件值得一提的好事呢?】嬴政瞄了他一眼。
【那就道歉呗,不打不相识,有什么关系?他要真是个君子,怎么好意思责怪一个浴血沙场、又要被送去和亲的小姑娘?那得多不要脸啊!】刘彻振振有词。
你别说,刘彻的道理总是能自圆其说。
凡事责怪别人,绝不内耗。
“公主何故如此?若非本相力主迁都,如今国本何存?”王宏痛心疾首。
【呸!】刘彻恶心道,【他应该匹配给完颜构,一路货色!】
“天呐!王丞相!你不会觉得被胡人追着屁股打,丢下百姓自己逃跑,躲到江南来苟安一隅,是值得炫耀和表彰的事吧?”鹿鸣夸张地叫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这么恬不知耻吧?”
“你!你你……你懂什么?忍一时之辱是为了千秋大业……”王宏指着鹿鸣,气得收都在抖。
“好叫国舅知道,我不像你,是靠姐姐的裙带关系当上的丞相,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只知道腆着脸霸占权位。”
鹿鸣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轻轻松松地一跨步,直接踩到马背上,身姿挺拔,居高临下,淡定自若道,“我这个公主,是靠战功封的。国舅爷不会记性这么差,连我先杀王有德,再擒阿禄奇,都不记得了吧?”
她向后一扬手,红衣昭昭犹如烈火耀阳,似笑非笑。
“我这次下江南,可没有白来。”
铁石嘿嘿笑着,大手用力揭开身边的麻布。
“哗啦”一声,巨大的布篷应声落下,底下赫然是一个囚车。
囚车里,卷发左衽的犯人,不是阿禄奇又是谁?
偷偷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自以为声音很小,连起来嗡嗡嗡嗡的,宛如蜂吟蝉鸣。
“这就是打得朝廷迁都的胡人头子?也没长三头六臂嘛。”
“不是说戎羌很厉害,几个月就占领了整个北方吗?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公主生擒了?”
“你没听绀州来的商人说吗?镇国公主殿下,那是紫微……”
“你不要命了!天子脚下,这也敢混说!还不打嘴!”
“就是,从来没听说过天上的帝君转世成女人的。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事?”
“以前也没有哪个公主打仗这么厉害,还把胡人首领都给抓到金陵来了,老朽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一回见,稀奇……真稀奇……”
王宏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要是跟崔校长似的有什么心血管疾病,估计马上晕倒给她看。
可惜他没有。
“公主怎可把戎羌大王子就这样押解过来?招摇过市,奇耻大辱。公主可曾想过,你这样逞一时意气,会给朝廷带来怎样的恶果?”王宏苦口婆心道。
“什么后果?”鹿鸣歪头。
“自然是阻碍朝廷议和,危害大周和草原的友谊和安定。”王宏顺口道,一看就知道这话常说。
“国舅的意思是我不该打赢戎羌,也不该把阿禄奇关起来?”鹿鸣无辜眨眼,“我却不知道自己如此不识大体。还好遇到了国舅指点。
“我这就随国舅去圣上驾前请罪,跟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大周尽想着议和,不愿意打仗。这场仗我不该赢的,应该把长江也决了,再淹一次江南,让戎羌的骑兵在泽国淹死吧。您觉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