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要相信谁
他这样荒唐的问话,时青寻更觉得他有病了。
“你不要再喊我‘寻寻’了,如若还要喊的话,我就关门送客了。”她的脸色拉下来一分。
面对位高权重的中坛元帅哪吒,她可能还得保留几分客气,毕竟她的职级比不上他。
时青寻是个十足的社畜,社畜就要实际点,吵架归吵架,理智一般不会丧失。
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不会轻易把话说绝、把事做绝,说起来有些势利,但生活的残酷就是这样教会每个人的,包括她。
她不觉得哪吒真的高她一等,也不觉得任何人比她高一等。
但真的得罪哪吒不会有好下场,她非常清楚这个道理。
不过,敖丙和她差不多是同一品阶的神仙,甚至她能更高一些,毕竟她现在统管王母最广为人知的地盘瑶池。
拒绝并不会惹来太多是非,这是件很轻松、也更像她本身性子会做的事。
“寻……”
“还要喊?”
眼见时青寻的脸色已经不大好了,敖丙终于老实,只是仍然仔细观察着时青寻的脸色,暗自思考她的言下之意。
好在时青寻与哪吒不同,她一向有话直说,“我没有喜欢哪吒三太子,也没有喜欢你,把这个无关的话题先过掉。现在我们来好好谈谈——你确切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当时我在做什么?”
严肃起来的莲花仙子,其实也是极为冷淡不近人情的。
难怪哪吒没能搞定她,敖丙腹诽。
“华盖星君?”
“是……”
对于一个神仙而言,岁月实在是眨眼间却又漫长的词。
活得太长,有时候记忆就不是那么好了,他活了几千年,遇到的事可太多太多,敖丙十分认真地拧眉回忆,才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是李哪吒大闹东海之前,彼时,我正在海湾中闲逛,偶然遇见了你。”
时青寻追问:“当时哪吒也在吗?”
哪吒临走时,莫名其妙提到了敖丙。时青寻心知,哪吒是知道她认识敖丙这件事的。
敖丙愣了愣,哪吒在吗?
有点忘了。
又一想,哪吒当然会在了,彼时的哪吒就喜欢黏着时青寻,还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敖丙心里冷笑。
当年的哪吒还是个名不见经传、躲过家人的囚禁,下凡拜师的小可怜蛋。
有一人能陪在他身边,恐怕他心里都感恩戴德了吧。
敖丙一顿,却是摇头回答:“不在,你我相识之后,李哪吒才从天庭下凡的。”
从哪吒和其他神仙那里得来的只言片语,不足以串起整个故事。
时青寻蹙眉沉思,却当真从敖丙的谎言中猜出来了一点真相:“他…他是下凡来拜师的?昔年他是不是和家人关系不好,所以学不到什么本事,才想着下凡。”
敖丙没接话。
“按哪吒对我的态度,假设你和他遇到的当真是我,或许是我曾做过什么对他而言很珍惜的事,比如陪他去拜师?”
与家人关系不好的小孩,没有感知过温暖,于是会对温暖他的人记忆犹新。
时青寻虽在顺着这条线猜测,心中却不觉得那个“她”是她。
没有人会对完全没印象的事深信不疑。
这个世界有轮回转世一说,她在这个世界诞生的日子并不长……她猜测着,难道是她这朵小莲花上辈子的事?
忽然,她发现自己漏了个细节,连忙询问敖丙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复生’?我曾经死了?是怎么死的?”
果然,就说是上辈子吧。
敖丙则没想到,时青寻能自己顺着他的话想到这么多。
他略有踌躇,但看时青寻紧紧盯着他,知道他若不答,对方也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对,昔年……”其实他并不清楚,可他心觉这将是个无比好的机会。
敖丙语气略微低沉,又笃定道:“——是李哪吒将你害死的。”
时青寻因对方这般果断干脆的语气,而些微错愕。
“昔年,李哪吒大闹东海,罪行滔天,谁都不能释保他,他只能剔骨削肉还清罪孽,以抵杀劫。”
其实也不是不能的。
敖丙心想着,李哪吒的父亲李靖李天王,几乎官至极品,在天庭武将之中绝对排得上号的人物,位高而权重。
若是他担保自己的儿子李哪吒无罪,东海恐怕真要吃下这个暗亏。
好在,李靖没有保李哪吒。
如此想来,李靖倒还算是个刚正不阿的神仙。
这个剧情,时青寻也清楚得不得了,哪吒削肉还父,剔骨还母,灵魂无所依地飘去西方佛界,得佛祖重塑莲身。
亦或者按封神的剧情,哪吒拜到的师父太乙真人为他重塑金身,建了法庙,最后却遭李靖捣毁法庙,只能以莲身复活。
她静静听着敖丙讲述,这件事又是如何与那个不是她的姑娘牵扯上的。
“他本该就此消散于天地间的,天生的煞星,如此就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竟找了个替死鬼,青寻,他逼你以命相抵复活了自己——”
“等等。”时青寻察觉不对,打断他,“你确定你没有漏了什么吗,他自刎后,也没有别人帮他吗?”
这和她所知的剧情不太一样。
哪吒三太子,天庭仙二代,还需要自己去找人替命?佛祖呢?太乙真人呢?
敖丙一顿。
这段往事他既然不是那么清楚,所以多半就是按当年发生的事在胡诌,但有一点他也向时青寻发出了疑问。
“谁会帮他?如此天煞灾星,众仙都恨不得他死,无人会帮他,他只能逼迫无辜的你。”
时青寻愣了好一会儿,“我的命有什么稀奇的,他总不能夺舍我的身体从此当了莲花仙吧?”
当然不是,敖丙看她。
昔年,时青寻不过是个普通凡人,如今却能投生为和哪吒一样的莲花仙,甚至才修行没多久,法力却已远超于他。
他心知时青寻能死而复生,还能有这样的好命,一定少不了哪吒在背后推波助澜。
也不知哪吒这样做付出了什么代价。
敖丙就喜欢时青寻如此逻辑自洽的样子,她有很多自己的主意,和哪吒那种阴晴不定的人完全不同。
她可不会朝令夕改,令人捉摸不透,只要她认定了他说的事实,她肯定就不会再相信哪吒的话了。
于是,他勾起唇,颔首:“是啊,青寻。”
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她本是垂头沉思,此刻抬起头来。
她忽然换了个话题,认真问道:“华盖星君,当日敖烈被贬下凡,他说是你告知他夜明珠为三昧真火烧毁的,真的是如此吗?是你捡到的珠子?你检查过了?”
敖丙仍然颔首:“千真万确,青寻。”
“……”
半晌后,时青寻点头表示知道了。
洞府外,天色渐渐昏暗,得到敖丙几次肯定的答复后,时青寻反而没了再探究的心思,她打算送客,自己回天庭去了。
于是她站起身,与他又随意交谈了几句,就要将他送走。
敖丙不想那么快离开,他还没和时青寻深入交流感情,连忙拉住门框,嘘寒问暖着,“青寻,往后我会多来看你,你千万保重,天凉要添衣,天热别贪凉……”
“……不用多来看望了,华盖星君。”时青寻忍了又忍,没忍住。
还有,她早就是个神仙了,添得什么衣,贪得什么凉。
这和遇事就叫人喝热水有什么区别。
“为何啊——”敖丙急忙问道。
时青寻:“再见。”
啪的一声,门关上了,世界清净下来。
静悄悄的环境下,思绪会渐渐变得清晰,时青寻倚在门框边,察觉到敖丙真的离开了,才继续深思。
——她觉得敖丙说了很多假话。
含糊不清,又分外肯定,看似他想给她解释,实际都是她主导对话,他只需要在某些关键节点含糊地点点头就是。
而且,他所有的对话都非常针对哪吒,这样肯定绝对的语气,反显得很异常。
孙悟空会和她说自己不了解哪吒,不好下定论,让她自己去感受;
玉兔会叽叽喳喳说哪吒是个恶神仙,却又满不在乎,聊两句就跑偏话题,因为完全就是乱吐槽;
甚至于敖烈,他也不喜欢哪吒,但说起的大多事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去关切的。
敖丙的话却绝对且冷漠,说着他和她两情相悦,可她根本看不出来。
时青寻不觉得相信自己的判断有什么问题,相信自己,还有一个前提是不盲从、凡事多思考。
她确信——自己不会和敖丙这样表面温柔,骨子里冷眼旁观的人在一起的。
仅仅因为迫于哪吒的威慑力,就能躲开吗?
那这份爱挺可笑的。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对爱的标准,她不知道别人,但她自己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他的话太假了。
*
回去天庭后,没有急着回瑶池复工,时青寻难得有几分踌躇,最后还是踏进了广寒宫的大门。
玉兔又下界去了,唯余嫦娥在广寒宫中。
嫦娥察觉到她的气息,温和恬静地站在宫殿前迎她。
在没有聊到炼丹话题之前,嫦娥通常都是这样一言不发的,时青寻颤了颤眼皮,还是抬起手腕,化出了自己的一片真身莲瓣。
“青寻?”嫦娥见状开口了,有些讶然,“你想好了?”
先前她和嫦娥做了约定,待她考虑好,再决定要不要把真身莲瓣交给嫦娥做实验。
本来她是不那么在意自己究竟和别的莲花有什么区别的。
但在凡间经历了这么一遭事后,她想知道了,而且……她还有别的想法,她询问道:“我把真身莲瓣交给你,你能以此查探出我和哪吒三太子的真身有什么关联吗?”
嫦娥是最先提到她和哪吒同有百毒不侵能力的,也说过她和哪吒的佛莲之身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嫦娥微怔,“按理来说是不能的,毕竟只有你的莲瓣,并无三太子的莲瓣……”
青云洞前的莲花池内,哪吒也留下了一片真身莲瓣,他离开时并未拿走。
时青寻本想将那片莲瓣也拿回天庭交还哪吒,毕竟法身之物,这般随意丢在凡界可不安全。
但她还是低估哪吒的法力了,那朵莲瓣化身的白莲灵力极高,常人靠近则伤,她也根本取不出来,因此也没法给嫦娥探看一下。
“不过这难不倒我。”嫦娥洋洋自得道,“三太子的能力我早有观察,虽然没能拿到他的真身莲瓣,但他西莲苑的莲花瓣我可托人收集来了不少,要知道,三太子的西莲苑从不让人踏入,收集那些莲瓣都废了我好些功夫。”
“……”
“那儿的莲花也算是他的贴身体己之物,只是探一探你与他的真身灵力有何区别,还是足够做到的。”
科研狂嫦娥,在时青寻心中成为了变态狂嫦娥。
——这句是开玩笑。
毕竟嫦娥答应得这般爽快,时青寻也点了点头,将莲瓣交给她,又问:“多久能知晓结果?”
“不急,真身莲瓣毕竟与你息息相关,我每次尝试都要小心些,应当要个半月。”
时青寻说好。
今日没心思学炼丹,将莲瓣转交给嫦娥后,时青寻便回了瑶池,她今日飞回天庭有点累到了。
凡间到天庭的距离,从西游电视剧里看好像不远,孙悟空翻两个筋斗就到了。
但那是因为孙悟空一个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实际上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不然不就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直接上天了。
能腾云直上天庭,是能当上天仙的第一道门槛。
许多地仙一辈子也没来过天庭,就是因为他们飞不上来,即便飞上来了,没有资格在天庭任职,也会被天门的天兵驱赶。
上回是哪吒带着她用风火轮蹬回天庭的,也很快,这次她自己驾云,只觉这趟长途跋涉很疲惫,她躺在瑶池中,不一会儿就昏沉睡去。
*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诞生成小莲花的时候。
可区别于清澈见底、近乎空无一物的鹰愁涧池潭,梦里她栖身的地方栽满了满池的红莲,熟悉的莲香永远萦绕在她身侧。
只是,梦中昏昏沉沉,灵识尚不能收放自如,她的意识也因此有些懵,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连花瓣都还没有,光秃秃的,像一颗种子,被埋在池底淤泥里。
“三太子……”
好似有人在说话,小心翼翼的语气,将声音放得极低。
“李天王请您去天王殿一叙,您看何时……”如此的话,像是当值的小侍女说的。
三太子?天王殿?时青寻想努力睁开昏沉的眼。
乍然响起了极冷的少年音,如浸着雪一般。他的冷漠开口,当真给她带来了一刻清明。
“滚出去。”少年冷呵,“我许过外人踏入西莲苑么?”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在时青寻心中已清晰可辨。
是哪吒。
侍女慌乱称是,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离开了。
时青寻努力张开了眸,仰头看去,透过池底水光,看见了岸上白衣胜雪的少年神明。
满池的红莲却似火,灼灼燃烧着,也染红了少年的白衣。
在凡间吵过那一次架后,时青寻又在凡间待了一年多,原本说好只给自己放不到一年的假期,因为争执她不想上天,硬生生拖久了。
因此,她有许久没见到哪吒了。
时青寻一时有些错愕,怎么会梦见他?
梦里的他比梦外更冷,淡漠而孤寂,一言不发,只静静坐在池边的石头上。
西莲苑中悄然无声,寂静得犹如一个偌大的囚笼,唯有少年身陷其中,自我囚困。
她也无法开口,于是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就当她以为这般的寂静要一直持续要梦醒时,梦中的哪吒蓦地开口了,声音淡而微颤。
他轻唤:“……寻寻。”
很哀伤,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语气,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该不属于神明的执念。
“寻寻,你何时才能回来呢?”
时青寻忽觉心尖微颤。
下一刻,血腥味蔓延开来,又浸着无比浓郁的莲香而来,她不明所以地抬眼,浑身一震。
眼前被朦胧的赤色覆盖,可好在水很容易稀释一切的污秽,努力看清也不是难事。
她看见少年割开腕,数道血线往池中落下,落于她的周身。
血液中带着他身上特有的莲香,被她尽数吸收,血落在水中似丝雾,从水波中看去,仿佛渐渐攀上了他的白衣。
可是,哪怕是满目的赤红,也并不能让这样苍白的少年变得鲜活起来。
他乌眸微垂,紧紧盯着她,妖冶的赤色为他添上的是脆弱,更让他的语气像卑微的祷念与祈求。
“……回来吧。”
第32章 再次做梦
梦中与少年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她却醒了。
天已微明,瑶池寂静,唯有偶然露水顺着莲叶滴落池中的声音。
时青寻躺在硕大的荷叶片上,睁着眼睛到天光大亮,怎么也睡不着了。
待今日当值的几个小仙子到来,时青寻唤了其中一位关系较好的仙子,将混天绫交给她,托她送去云楼宫。
“混天绫?”小仙子有些诧异,犹自猜测着,“三太子近来闷闷不乐,将自己关在云楼宫,原是因为遗失了混天绫吗?”
哪吒闭门不出的事,时青寻已听敖丙说过一遍了。
他怎么好像很喜欢把自己自我封闭的样子。
梦里也是。
多解释多错,她只是顺着小仙子的话道:“嗯,今日我事忙,还要劳烦你走一趟了。”
“小事,青寻姐。”小仙子还等着时青寻提拔她,很是积极。
望着小仙子的背影,时青寻微微松了口气,混天绫这烫手山芋已经是第三次在她手里了。
想明白哪吒对她的好,并非是因为彼时孙悟空大闹瑶池的险些误伤,而是因为某些更深的原因之后,她只觉心里的负担更重了。
还好又送出去了。
只是,少时小仙子又折返回来,一脸为难。
“青寻姐……云楼宫不收。”
时青寻停下手中照料莲花的动作,“怎么回事?”
“云楼宫的仙侍说是三太子吩咐的,说‘除非青寻仙子亲自来,不然东西不收’。”
时青寻:……
有没有搞错,这又不是她的东西,是哪吒自己的啊。
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时青寻理了理衣襟,给了仙子一点小礼物,又从仙子手上接回混天绫,无奈道:“我晓得了,我亲自走一趟吧。”
于是,时青寻自己走了一趟。
虽然心里些许不情愿,觉得和哪吒重新见面会有些尴尬,但除此外,她却发现——先前对哪吒的那丝惧怕心理,竟已烟消云散。
这让她心底有些微妙起来。
对于这个神仙少年,理智上她总告诉自己要小心他,他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可潜意识里,她对他的提防才生起不久,却又会渐渐莫名消失殆尽。
然后,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云楼宫——发现哪吒竟然离开了。
时青寻:玩我是吧!
仙侍对着她换了个说法,“三殿下方才急匆匆出门,什么也没交代。混天绫乃三殿下贴身法器,法器有灵,威力巨大,不知殿下何时能归,我等并不能制服它,恐怕无法收下。”
瞧他们面上的惊恐倒不像假,好像是挺怕混天绫的,更怕混天绫被他们弄丢了。
“请青寻仙子海涵,待三殿下回来您亲手交给他吧。”仙侍唯恐时青寻不答应,把话说得很客气。
时青寻却微微一怔。
混天绫有器灵,她最清楚感受过,但这条柔软红绫在她手中一向是温顺的。
经仙侍们如此一说,她回想起了半晌前,她将红绫交到小仙子手里,红绫的确躁动了一瞬,又被她摸着摸着安抚下来。
因为瑶池到云楼宫不远,时青寻没多心,毕竟也没掀起什么波澜。
仙侍们紧盯着她手中老实不动的混天绫,估计心里也震惊,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们什么也没问。
时青寻点头:“那便届时再说吧。”
虽然折返两次送混天绫的事很像是哪吒故意不收,但意外的,时青寻心里很平静。
再回去瑶池的路上,她听到有两个小孩儿神仙在议论八卦。
“听说了么?奎木狼下凡去了,好像是为了披香殿的一个小仙子。”
“既是为了仙子,为何又要下凡去?”
“你笨死了。”那神仙压低声音道,“自是一同思凡私奔去也。”
时青寻的脚步微顿。
从她的角度看去,廊桥的树荫挡下了人影,聊天的究竟是哪两个神仙她看不清。不过就算看清了,天庭神仙众多,她也不一定认识。
她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见他们只是单纯八卦,没有要去举报奎木狼的意思,于是也没有多说。
奎木狼下凡,意味着月昙也会下凡了。
如此一想,时青寻心情有了些微妙的复杂。
原来在她日复一日无聊的社畜生活中,小时候曾最爱的、最精彩的西行取经大戏已经要开始了。
可惜她长大了,竟是连留心都没有那么留心。
她有点沉默地回了瑶池。
而瑶池中,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等她——
“果真是你。”
高大雄伟的天王,浑身披挂穿甲,盔甲上镶嵌宝石,华贵异常,神威难拟。
其实也不用别的形容,就单他右手擎塔的模样,时青寻就一眼认出了他——托塔李天王李靖,哪吒的父亲。
微一迟疑,时青寻行了一礼,“参见托塔李天王。”
李天王没搭理她,也就是压根没正眼看她行的礼,只是冷笑一声,“我道谁能有此狐媚能耐,能让我那不孝子坐立难安,连玉帝法令都罔顾了。”
哪吒不出西莲苑,玉帝拿他也没辙。
时青寻猜想,李靖这是来找个背锅侠兴师问罪了。
“——果真是你。”他又重复了一遍,仍是没正眼瞧她,只施舍般给了她一个余光。
时青寻才不要当背锅侠,又不是她指使哪吒闭门不出的。
时青寻:“李天王,您眼睛抽筋了?”
“你——”
“您在嘀咕说谁呢?没听明白什么狐媚子的,谁狐媚子了?我看看。”时青寻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您看的这个方向是……”
哦吼,王母的寝宫。
“天王,您……”时青寻佯装震惊,“您谨言慎行啊,对娘娘说此等话,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李天王气炸了,他整张脸都黑了,忽然怒喝一声:“时青寻,你好大的胆子!”
时青寻一顿,他竟然连她名字都晓得。
“你以为成了神仙,就能在本天王面前嚣张?”这回,他将视线落到她身上了,“若不是那不孝子将你救回来,你如今便是腐骨烂泥罢了。毕竟你原本就只是个低贱的凡人之躯。”
时青寻眉眼冷了下来。
其实,从最初她说话就没太客气,因为看得出来李靖是来存心找事的。
即使他是哪吒的父亲,可她自小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无论封神、还是西游,里面刻画的李靖父亲形象都一般般,让她没什么好感。
这位父亲对孩子谈不上宽容,不好说他到底是不是个严父,但他肯定不是慈父。
她在这个世界所认识的哪吒,也从来未提过自己的这位父亲,看得出确实关系不好。
“天王。”时青寻忍了又忍,沉下气,“仙道贵生,万物皆为自然而生,不平等相待,还去分贵贱,如此怎堪为仙之理呢?”
在心里翻译成人话就是:你有病吧你说这话,配当个神仙吗?
“如今西行取经也在眼前,西方佛老也道‘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着取经人普渡东土大唐。”她道,“天王却看不起凡人,今日还好是小仙在此,若有什么有心人听去,可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她就将会是那个有心人。
受不了,她要找王母告状。
李靖沉默了一瞬,冷呵一声:“本天王何须你来管?”
“时青寻,你给本天王记着,我无论你如今在天上当的什么神仙,但若你与那不孝子胆敢打起算计谁的心思,我定饶不了你二人。”
古代社会对孝道极为看重,无论哪吒实打实的本事有多大,李靖的官职一定是比他大的。
称哪吒为三太子,虽是尊敬之意,众多神仙有时也在看在他爹李天王这个称号的份上喊出来的。
这么一想,时青寻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为何哪吒不喜欢她喊“三太子”。
哪吒她都要敬许多分,比哪吒官还高的李靖,她没有理由直接翻脸。最终,时青寻敷衍了事,“好的,小仙记下了。”
李靖的意思并不难懂,在职场也摸爬滚打了不少时间的时青寻,都不用太琢磨就能想明白——
除却想让她背锅,还给她下马威,告诉她不要把事惹到他身上。
他心里还是忌惮哪吒的,所谓“算计谁”,其实就是警告她不要和哪吒合谋算计他。
挺可笑的,父子之间还要用到“算计”二字。
“你……”没想到时青寻比从前好说话的多,李靖愣了愣,还想补充警告一点。
“天色不早,瑶池中的莲花夜里不见生人灵气。”但时青寻的好说话也只有一会儿,她的耐心到了极点,开始赶人,“李天王,您请便吧。”
搬出官话,看在王母的面子上,李靖也不能多留了。
等李靖走后,时青寻只觉得一阵烦心。
对方一口一个“不孝子”听着真叫人不适,不管怎么说,哪吒都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什么李靖的坏话,做爹的有必要这样?
但比起这个,她更在意的是——李靖提到了很关键的一个点。
昔年。
昔年她不是神仙,不是莲花,而是个凡人。
关于从前,已有几个人与她提到过,每个人对与她相关的从前反应都不同。
哪吒透露过,但总带着深刻的情绪;敖丙的回答敷衍,又意图让她顺着某些思路想下去;李靖纯属开嘲讽,他应该是三个人提到往事的人里最没关联的。
敖丙……敖丙很可疑。
而哪吒,他是对从前反应最大的。
为何他会反应那么大呢?一切……当真如他所说那样吗?
*
这日夜里,日有所思的时青寻,又一次做了梦。
梦里不再是莲池,而是一片偌大的海湾,她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她很早前曾经梦过一次小少年版的哪吒——就是在这里。
他在这里屠龙,也在这里自刎。
她没有拉住他,没带他远离这片危险的海湾。
谁曾想竟在今日,破碎的梦境接连上了,云销雨霁之时,少年难得着一袭灼灼红衣,艳得像是能燃尽海的火。
这一次,她牵住了他的手,可是她觉得手心很黏腻,湿哒哒一片。
她刚想低头看看手心黏腻的触感是什么,忽然,听见了白日里李靖的声音。
仍是一样霸道威严,又冷漠十足,甚至透着讥嘲的语气。
“你身为煞星,命犯杀戒,纵使剔肉削骨又如何?惹出的祸事仍是祸事。”
“不如你就此自毁魂魄,湮灭于世间,如此,神佛也寻觅不到你的踪迹。我也才能当作从未生过你这个儿子,向天庭与东海交代,彻底了结此事。”
“哪吒,你还动手么?还是要为父来替你动手?”
时青寻愣住了,是真的愣了很久的那种。
直到牵住的小少年指尖微动,似想挣脱她的桎梏,她才恍然回神,对着天上飞的李靖怒骂道:“你有病吗,你配为神吗?你不想要这个儿子,哪吒还不想要你这个爹呢!你在这说的什么话啊你?”
削肉剔骨尚不能还生育之恩?还要人家自毁魂魄,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啊?
李靖大喝,“时青寻,还不是你挑唆这个逆子做的好事,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本天王不敬!”
先前还面色无波无澜的小少年,在听到李靖呵斥她时,眼神蓦然冷了下来。
“寻寻。”
时青寻感受到手腕被人反手拽住,少年仿佛想紧紧牵着她,手却无力极了,不住下滑,最后他唯有唇角紊动,“……我们走吧。”
湿哒哒的液体已经落在了她的衣袖上,溅开的颜色是几滴赤红。
梦里一切都很恍惚,她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是血。
少年并不是一袭红衣,他分明仍穿着平日里的白袍,素净至极的颜色,是血浸透了衣裳,透出靡丽而触目惊心的红。
分明只是梦境而已。
但时青寻的心不由得被梦境牵动,她感觉到了极度的愤怒,是为这个可怜兮兮牵住她手的小少年而愤怒,亦或者为更深的什么情绪愤怒。
眼看着,他也不过十几……
等等,时青寻变得更加错愕起来。
耳朵不自觉轰鸣,瞳孔微缩,是极其惊恐和恍惚下的体现。
第33章 自刎往事
小少年先前站在她身前,整个人是背对着她的,她只能看到他消瘦至极的身躯伫立,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他身上的肌肤。
当他转身牵住她手的这一刻,她看清了——
本该是明艳绝容的少年,此刻他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面目极为狰狞可怖,又凄惨至极,满身血迹斑驳,几乎只余一具骨架佝偻着。
“哪吒……?”
时青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喃他的名字。
李靖仍在云端冷冷看着。
天神本该悲悯众生,为苍生谋福祉,可这尊正神,莫说对世人,便是对骨肉至亲都没有一丝怜悯与爱。
“我们走吧。”哪吒不愿让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错开头,只是重复道。
李靖出声了:“逆子,你还能走到哪里去?”
当李靖说出这一句话时,哪吒的目色忽然变得极冷,已然浑浊、被血色浸染的瞳仁仍能涌现出森森杀意。
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垂死挣扎着,也要进行绝地反击。
“李靖。”少年冷然道,“你若再不离开,我难保不会做出弑父的举动。”
“你、你大胆!”
“既然已惹出了祸事,何不将祸捅得更大些?”
李靖噤了声。
此刻的李天王还没有那座日日不离身的玲珑宝塔,外强中干的模样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他灰溜溜地离开了。
海风鼓鼓,送来海浪的湿咸,和同样如浪席卷经久不散的血腥味。
本该是父亲的那个神甫一离开,形销骨立的小少年便再也撑不住,坠倒在时青寻身上。
他的手与她紧紧相牵,可时青寻能摸到的不是细嫩的皮肉,而是咯人的骨头。骨骼发出咔擦的摩擦声,是尖锐而令人牙酸的,是会叫人生理不适的。
湿哒哒的血流个不停,黏腻至极,哪怕是才下过的暴雨也不能稀释,他的手却仍旧很稳,怎样都不愿松开。
只有她的手在轻颤。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却是极为平静,被哪吒狰狞面目吓到的恐惧感只有一瞬,仿佛她曾经真的看到过,所以不再那么害怕,更多是亲眼所见的心疼。
这一幕,可怕的不是血肉模糊的哪吒,而是一切当真发生过、存在过,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的那种真实感。
真实的可怕。
“……我们走吧,你带我离开。”死死拽住她手的狼狈少年,声音喑哑,像藏在心里的执念一样重复道。
“你方才说,何不将祸事捅大点。”时青寻开口了,“为何不做啊?”
梦里的少年一怔,没忍住再度与她对视。
“干嘛要放他走。”
既然能做到弑父,那就弑父呗。为什么要让李靖逃啊,为什么是他们要离开。
“他根本就不配当你父亲,为什么要忍他?杀了他我们再走多好——”
接受过现代思想熏陶的时青寻,并不觉得孝道大于天。在梦中亲眼目睹这一切,她最直接也最为哪吒不甘的就是这一点。
哪吒,本就该是不屈天命的,不屈于这种封建父权的。他应是不畏强权、不屈不挠、敢作敢当的。
为什么要忍李靖?
李靖一句句说的都是诛心话,瑶池边是,梦境里更是,哪吒犯了错以身偿还,他身为父亲却一直在旁边补刀。
那些话,是要彻底逼死自己儿子的话。
为父如此,怎配为父?
如果没有人来拦哪吒,此刻就杀了那个虚伪无情的神算了,他要逼死自己儿子,那儿子怎么不能反过来逼他——
哪吒这样……
真的很让人心疼啊。
“寻寻。”
哪吒忽地打断了她的话,轻唤她。
海风将少年单薄的身躯吹得更加狼狈不堪,他无力地倚在她身上,又努力抬起手,替她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汹涌滚落的泪。
“我杀不了李靖。”他的音色无力虚弱极了,散在海风中,像叹息,“方才是诈他的。”
他道:“……我快死了,连魂魄也将支撑不住,谁也杀不了了。”
时青寻愣住了,她愣到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直愣愣看着前方,不曾低下头去看他。
“我将你送去师父那里,他会护你周全……”唯有微弱的声音还在她耳畔,倚靠在她身上的少年,正努力保持着音色不要颤抖。
“不对,你不会死——”
他命不该绝吧?
无论哪个传说里,都会有人救他的。比如他的师父啊,佛祖啊,不管是谁,反正他会以碧藕莲花身复活……时青寻愕然,反驳着他的话。
想要运起灵力为他疗伤,浑身却沉重无比,浊气在胸腔涌动,她调动不了任何的灵气。
此时的她当真如一个凡人,再也没有神仙的神通。
——她无能为力。
少年也无力栽倒她身上,她也只能无力地牵住他。
但他的回答却笃定至极,也平静至极,仿佛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或惋惜,“我会死,很快就会了。”
仙人言死,便真是魂魄湮灭,再无轮回。
“不,哪吒,你听我说……”
*
时青寻的话未尽,眼前却一黑,再睁眼,已是现实里的莲池仙境。
月色高悬,周身阒静无声,天河的鸿沟拉开了天庭与月宫的距离,在天庭望月,月色亮却仍然清寂无比。
这样的冷色调,在做了压抑的梦之后,也会让人心情压抑。
不知过去了多久,某片莲叶上滚落水珠,滴嗒一声落进瑶池中,时青寻怔怔地抹了把眼角,发觉也有泪珠。
这个梦太真实且震撼了,她心想,直至此刻,鼻尖似乎还有那抹淡淡熟悉的莲花香。
因此,她睁眼直至天明。
晨光熹微之时,她从硕大的莲叶片上起身,调整好心情,刚准备今天的打理莲池日常,身后忽然传来了与梦境中别无二致的少年声音。
“青寻。”
不,不太一样,梦里的哪吒还稍显稚嫩,他说话的声音因重伤透出极浓的喑哑。
此刻的哪吒则音色清冽,声音虽不算响亮,却也能听出带着平缓的呼吸声。
他是健康的……莲花身。
时青寻一顿,转头极快。因为梦境,她在看到如此健康完整的哪吒时有一丝怔愣,不自觉地,又暗自松下了一口气。
“你……”只是开口时,发现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做了梦,但现实里,比起头一次和哪吒闹不愉快,这次她有更久没见到他了。
都说人的情感很短暂,无论什么情绪三月足以渐渐变淡,但此刻再与他见面,又有梦境加持,时青寻一时难以说清自己该对他抱有什么情绪。
好在哪吒犹自开口了。
“青寻,上回的事……我想了很久,是我做的不对。”
他想了很久。
执念在心底不断滋长,恶劣的本性展露无遗,他恨不得当日就将她带回西莲苑,缠着她,藏住她,让任何人都无法发现。
她永远只能留在他身边,哪怕让她变回一株莲花也好,他会陪她一起。
至少从此死生不分离,谁也不能分开他们,哪怕她想离开。
——她不能离开。
“我不该我行我素,自以为是的对你好。”心中是如此想,少年却垂眸,掩下眸间的情绪,“有许多事,说出来你不信,这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你不曾记得的事。”
这不该是人之常情,他怨恨她不记得,埋怨她不相信。
尚存的理智让他在那天离开了蛇盘山,他化成真身,在西莲苑的莲池中待了许多日,不仅是缠金莲将他束缚着,他甚至用上了乾坤圈、缚妖索等诸多法器。
一圈圈的缠绕,禁锢住他,血肉被利器割开撕裂之时,才能维持最后的清明。
为何她不信呢?
当初抛下他一走了之的是她,如今想撇下所有的也是她。
“本意只是想好好保护你,最后却没有做好,让你受到了惊吓。”
“青寻,若是说出来的不足够信,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归于好,让我重新陪在你身边吧。”
他清楚混天绫仍在她手中,无数次挣扎与犹豫,才没有让混天绫缠住她。
彼时,他以为他终于要冷静下来。
可当她又一次要物归原主时,他才发觉心绪仍然会被她轻而易举牵动,想将计就计让她来云楼宫,他想不顾一切地将她占有,但最后他仍是心软了,去了灵山调息。
“青寻。”他轻声,甚至语气中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祈求,“信我一次,可以么?”
“……”
她的短暂沉默让哪吒攥紧了衣袖,掩在袖下的缠金莲再次涌动。
“你说的事……”时青寻迟疑着,“不会是指‘答应过和你在一起’这件事吧?”
哪吒默然一瞬,“是。”
“这事,我不能轻易信。”这下她很快给出答案,“将心比心,你也不会因为我说一句我们前世有缘,今生就一定要在一起。”
他灼灼望向她,如静潭的眸幽深而沉重,“我会。”
时青寻顿了顿,摇头:“我不会。”
因沉思,她错过了少年眸间闪过的那一丝冷意。
“但是……”她道,“确实如你所说,我不该那么快下定论。除开‘一定要在一起’这件事,也许,我们真的有过…一些关联。”
“我不好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看来,如果已经轮回转世,前世就和今生没有关联了。”
“但如果你仍有执着,也可以向我讲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你一桩一件说出来,届时我会有判断的。”
会判断,是否能与他在一起?
哪吒颤了颤眼皮。
昔年她走得那么干脆。
他清楚,这个世界分明对她可有可无,如今她不知情是他将她强行带了回来,若她知道了呢?
“还有,混天绫你拿回去吧。”如他所想一般的干脆,如今她归还混天绫的动作亦是如此果断。
——他心中一颤。
他心知,她不会答应的,甚至会永不与他往来。
“哪吒?”
真是很怪,明明她已想着要开诚布公地将所有事都听明白,说清楚,面对她的白衣少年却这般良久沉默着。
没关系,他不接,她就直接塞给他。
时青寻“啪”得一声将混天绫甩进他手心,“啪”是因为动作太快,直接打他手上了。
时青寻:……有点尴尬。
这将混天绫当成烫手山芋的心,表现得过于明显了。
谁知哪吒仍是怔怔地,乖乖由她这样动作,将混天绫接了过去。
少顷,他借此避开了方才时青寻所说的话题,将混天绫一点点缠上腕骨,掩住了正在撕扯他手腕的缠金莲。
疼痛恍然不觉,他只是望着她,将声音放轻:“青寻,天庭与佛界谋划了一场大戏,如今将要开始,你可想去看?”
“……?”
“我陪你去看。”他道。
不过一瞬,时青寻就想明白了是什么大戏。
在鹰愁涧的时候,哪吒就偶尔会离开回天庭,他身为天庭重臣,对许多机密是定然清楚的。
天上地下时间转瞬,四洲妖群渐成气候,五百年期限将至,天庭与西方佛界共同筹谋的那桩大事也当真要开始了——正是唐僧西行取经。
但哪吒也会说“大戏”?
这个和童年印象完全不同的少年神明,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给她的感觉是淡漠,甚至有些厌世的。
这个词多少带点戏谑性,仿佛他对此挺感兴趣。
不好说自己已经知道是什么戏了,他像是想卖关子的样子,时青寻回问:“什么戏?”
他的视线深深,凝视着她,却道:“你清楚。”
“……”
这样的语气,像是他真的极为了解她,了解她对这个世界究竟清楚多少。
忽地,时青寻想起梦里,当少年说到自己要死了时,她曾极为笃定地进行了反驳。
是真的吗?
是真的她,她曾说过那些话?她是不是曾和他透露过什么……
“如今孙悟空已离开五行山,一路往西而去,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经过鹰愁涧……”哪吒见她不答话,直言相告。
竟然这么快。
时青寻些微错愕,脱口而出:“不必了。”
短暂寂静后,她仰着头,又冲着凝视她的少年缓缓摇头。
“哪吒,你不必陪我去,我要在天庭当差,鲜少会下凡去的。”
“地上一年,天上也不过一天而已。若你忧心王母责罚,我会替你去说清楚。”因她再次的断然拒绝,少年佯装平静的面色渐渐变沉,“况且,你还有许多假,不是么?”
她仍道:“不必了,哪吒太子。”
哪吒提醒了她,西行开始,她的确要下凡去找小白龙一趟。
之前在五行山和猴哥唠嗑时,她是有和猴哥说起敖烈这个朋友的,猴哥应该不会难为他,可总归要看一眼才放心。
但是……她不想和哪吒一起。
敖烈是真真切切被他重伤过,问了他,他却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那又如何”,她不放心他跟着去。
另一面,她清楚自己恐怕真和哪吒有过什么牵绊,但在她面前总状似平静淡然的少年,实则心底并不淡然,他或许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想法,有时会让她也有些顾忌。
他的占有欲,委实有些太强了些。即便不明说,以她多年独身的心境也能察觉到。
无所依傍的人,感知情绪最敏锐。
“就有如此惧怕我?”哪吒竟也一下察觉了她的提防。
他当真不如面上所表现的心平气和,忍不住问她,想下意识扮作脆弱,却被那股怒火激得失去了理智。
冰冷而危险的气息在蔓延。
天生带煞的神明,微一敛目,周身的气场就会变得强势无比。
“我让哪吒太子说清楚,哪吒太子却不肯。说不清楚,我便不想一起,拒绝还要被追问,我惧怕这种靠近不是正常的吗?”
“……”
有时,时青寻也是别样的倔。
面对强势的哪吒,她竟然真没了惧怕,还觉得有些恼火。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其实很简单。
哪吒对她的好带着目的性,表面上他给足她选择的余地,实际上她若要拒绝,就会像现在这样。
——他的怒火深深藏在心底,让她越发忌惮。
这原本就是不平等的。
这种不平等,她意识到够久了。
面对任何被称作朋友的人她都有拒绝的权利,怎么偏偏面对他就没有?
因为他是天庭大神吗?身居要职,手握重权,没人敢惹他;还是他说一声她曾答应过她在一起,她就得事事答应?
“若你不愿说,我也不追问,只是硬要陪我,我也无法接受。”脾气硬完,最后的理智让她又圆滑了一点,“……小仙受不起哪吒太子您此等照顾。”
来吧,发火吧。
就在瑶池,还能杀了她不成。
时青寻心想。
第34章 西天取经
少年的面色越来越僵。
他今日乌发披散,莲花簪被池中水的波澜反衬,簪面也泛起潋滟的微光。
如此微光,却让他的面色显得越发苍白。
时青寻一顿,好似不是错觉。
她一直都知道哪吒很白,肌肤如雪,可认真看他,才发觉他的脸色几乎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难怪她总觉得他冷淡,像冰一样。
因为他真的没什么人或仙人的生气,连薄唇也只有淡粉,精致得像雕刻出来的玩偶。
她还见过他的法相,更是毫无生机可言,犹如褪尽了血色。
佛莲之身……是这样的吗?
“……好。”良久之后,哪吒道出了她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不逼你。”
时青寻微顿,松了口气。
虽然这样说有些卑劣,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哪吒并不想伤害她。
所以她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拥有了拒绝的权利,不想真的受他摆布。
就当她仗着这点他和她之间不知是何的交情吧。成年人,总要懂得利用身边资源的。
“青寻,我不逼你。你若不需要我,我不会强迫你。”
抬头看他,时青寻总觉得他喃喃的样子,不像是保证,更像对他自己的告诫。
又听他问道:“但上次在鹰愁涧的事……可以原谅我了么?”
时青寻沉默了半晌。
最终,她头一次没有明确表态,模棱两可道:“我们仍可以继续相处着。”
*
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少年却仍按捺住性子,勾起苍白的笑,点头道好。
随后,他默默离开了。
独属于他身上的馥郁莲香,随着他的离开淡去。莲池中娇嫩的六瓣莲花只有淡淡草木香,时青寻深呼吸一口气,忽然一顿。
在诸多香气中,她再次敏锐察觉到了那股血腥气。
人在察觉不对劲时,喜欢下意识四处张望寻找,她亦是如此,在四下找寻无果后,她垂眸,望见了玉砖上的丁点血迹。
——那是哪吒方才站立的位置。
血迹未干,仍是鲜红色,她怔了一瞬,屈身揩了一点儿。
是温热的,当真是才落下不久的,如鲜红血色一样。
……真是哪吒的血?
*
不久后,时青寻向王母告了假,往凡间鹰愁涧而去。
到鹰愁涧之前,她还飞去五行山看了看。
她修行的速度很快,曾经从天庭到人间要三天三夜的路程,如今不过一日便可,去到相近的五行山,也只多花了一炷香的功夫。
山已被夷为平地,猴哥当真已经出来了。
人间不知又过多少年,此时正是白雪皑皑的寒冬腊月天,仙人不惧寒暑,鹰愁涧却已结起深冰,周边草木难寻。
“敖烈?”
她的呼唤声在山谷中回荡,无人答应。
这么快就走了?
时青寻本觉得敖烈要走的话,至少会给她传个信的。
又唤了两声,静静等了一会儿,仍旧没等到回音,灵力探去池底也一无所获,她有些微惆怅,踌躇着,要不往西再走走看……
“青寻小妹!青寻!”
忽然,身后传来了猴哥的大喊,还因为叫得太激动,又破音成了小奶音。
时青寻也有点震惊和激动,回头看去:“猴哥!”
“欸!乖妹儿!”
“……”
禁止用这种称呼叫她,她可是个成熟稳重的社畜。
往前走了几步,孙悟空比她更快,眨眼的功夫就蹦到她面前,她问道:“猴哥,你见过敖烈了吗?他和你在一处吗?”
“见过见过,俺老孙才和你珍惜得很的小龙会合不久呢,这不,才走远一点儿,还能听见你在这巴巴地喊人。”
时青寻一顿,摇头解释着:“珍惜倒是有,但我听你语气颇为调侃,猴哥,敖烈和我是正经朋友,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误会是小,就怕他会在敖烈面前调侃,又给后头几个师弟听去,届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闹得沸沸扬扬。
有时,无论人或是神,八卦心都是非常强的。
哪吒那边“你答应过要和我在一起”还没解决,她可不想又添敖烈的误会。
孙悟空顿了顿。
“哦~是吗?”他道,啧啧叹声,“那可真是小龙有意,仙女无心。”
“什么鬼。”时青寻吐槽道。
“什么什么鬼?”孙悟空没听明白,“哪里有鬼?”
现代流行词说给古代猴哥听,还是有点超前了,孙悟空没理解意思,时青寻随口解释了一句,便道:“那就是说,你师父和敖烈都在前方不远处?”
“这么快就知道俺老孙有师父了?谁说的?”
时青寻要往前走的动作,不免微停。
孙悟空实则是个非常细心的人物,她倒忽略了这点。
可这个是真不好解释,于是她含糊着,“天庭中有所传闻,我无意听来的。”
“哦?所以果然还是天庭那帮老贼,在算计俺老孙呢。”
“……”
夭寿啦!猴哥这举一反三的能力也太强了!
时青寻连连摇头:“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孙悟空:“哈哈哈哈!”
看着他的笑容,时青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妹,你笑什么?”
“笑你是乖猴哥。”
“……”
天庭与凡间的时间流速不同,初次在天庭见孙悟空时,他还是桀骜的猴王,也是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
那双金眸即便还没有火眼金睛,依旧璀璨明亮,精神气十足。
可后来,他被压在五行山下,虽然她也会去看他,但她清楚,那般难熬的五百年,她的那点陪伴不过是杯水车薪。
好在猴哥不会自怨自艾,虽然日子难挨,他却依旧乐观,每一次她去看他,他仍是会乐呵呵和她打招呼。
只是,这次孙悟空是真的笑得很畅快。
五百年岁月,想来他心里还是受了伤的,此刻却仿佛那个敢于大闹天宫的猴王又回来了。
“得,俺老孙才不和小莲花计较。”孙悟空的确是好脾气,甚至顺着她故意逗他的话轻哼了一声,给足了她情感反馈,“走吧走吧,带你去找小龙儿~”
时青寻看了眼孙悟空的头顶。
啊,金箍已经带上了。
但是他仍是这样开朗的模样,这样多好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不知怎得,时青寻又蓦然想到了哪吒,那个少年极会隐藏情绪,甚至是会伪装情绪,面上一派平静,却似藏了许多心事。
那样会很累吧,她心想,她甚至偶然会觉得他很厌世,仿佛世间一切与他无关。
“还不走?”孙悟空又喊了她一声。
时青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走了神,她怎么会走神想哪吒。
甩甩头,她紧跟上孙悟空的步伐。
说来也是怪,她真的修行得很快,这是与瑶池里许多仙子对比后的结论,如今,她已是瑶池境内法力最高强的仙子了,连三青鸟的灵力她亦能轻易堪破。
虽然孙悟空没用筋斗云,还每每在飞快后又停下来等她,但她也一直跟得很轻松。
轻松到,落定唐僧和小白龙面前时,孙悟空也察觉到端倪,“青寻,你的法力精进的好快。”
“小寻!”
敖烈已是白马身,纯然腼腆的龙本来会羞涩如今模样的,却因见到她,一下忘了那点羞。
和朋友见面,时青寻自然也开心,她连忙回应:“龙龙,你还好吧?”
“我一向修行很快。”这一边,她急忙答复完孙悟空,拎起裙摆就去敖烈那边,回头又接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天赋异禀吧。”
孙悟空望着她的背,挠了挠头,哑然失笑,还带这样夸自己的。
敖烈并没有因为她的靠近而动,他看了唐僧一眼,得了唐僧颔首,才重新化作人身。
“你……”因此,时青寻也一顿。
心里浮起一丝心疼朋友的情绪,敖烈是个很温柔纯然的翩翩公子,性格没有任何锋利尖锐可言,是真正的“小白”龙,她真怕这西行一路他受什么委屈。
“青寻仙子。”
她正担忧着,唐僧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以她如今的修为,竟是能一眼看清僧人头顶佛光。
“唐长老。”西行路上无论妖怪或人,都这样喊唐僧,这样喊没错吧?反正时青寻就这样喊了,但她有点愕然,“你认得我?”
“我那大徒弟悟空与你是旧识,小徒弟敖烈亦是,这两日听过他们提起你。”唐僧温润谦和,又向她行了一礼,“如此喊您,不算冒犯吧?”
时青寻摆手,“不冒犯不冒犯,这有什么冒犯的,长老客气。”
唐僧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金蝉子转世啊,而且他是主角。
时青寻本质上不喜欢谄媚,身为现代人对封建社会的礼节没那么看重,自然也不喜欢端神仙架子。
她道:“叫我青寻就是,也不必喊什么‘您’。”
孙悟空凑上前来,“小妹,俺老孙这师父就是如此,逢人都见礼,你适应下便是。”
时青寻回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猴哥,你喊我小妹,你师父还在对我用敬称,你不觉得很怪,像辈分乱了吗?”
“那要这么说,俺老孙大你几十轮了,不该喊你妹,该喊你曾曾曾曾曾孙女了吧?”
时青寻:……
不要太离谱,说大几轮就可以了,什么叫大几十轮啊。
“化形至今,按我修行的时间算,也有近百年了。”时青寻无端的胜负欲突然出现了。
孙悟空无所谓地回道:“俺老孙诞生于鸿蒙时便有的灵石中,少说也有万万年,如此说来俺老孙还说小了。”
“那时候怎么也算!”
“如何不算,混沌中早有我意识。”
“……就是说,当石头的时候,你就有意识?”
“有一点,隐约记得来过些人,具体来过哪些倒不记得了。”
或许不是人,是猴呢!
时青寻已经去过花果山了,那里完全是无人岛,没有任何人生存过的痕迹。
不过此刻,她不再打算和孙悟空争了,她看向唐僧身后。敖烈正垂着眸站在那儿,神色仍显得几分踌躇。
由龙变马,她看得出他此时仍不适应,虽是此刻变了人,却不知怎么面对她才好。
唐僧又向她合掌行了一礼,缓缓退去了远处休息。
唐僧真的好喜欢行礼,时青寻悟了,人其实才是最多繁文缛节的种族,她自己也忍不住在和孙悟空算起这些个辈分身份,实际上,像孙悟空这种天生灵猴压根就不在意。
“小妹,你别担心了。”孙悟空最后冲她耳语,还眨了眨眼,“俺老孙师父挺好的,你看他特地来和你打招呼,就是让你瞧瞧宽心呢——行了,你和小白龙聊吧。”
如孙悟空所言,温润的唐僧,对谁都谦逊有礼。
——确实不像是会让小弟子受委屈的人。
原著里的唐僧也还不错,待人是宽厚的,如今亲眼见了,又被孙悟空劝了,时青寻终于稍稍定心,不再担心敖烈的处境。
于是在唐僧和孙悟空为她和敖烈创造的单独空间里,她安心和敖烈聊起天来。
看得出如她担忧敖烈一样,敖烈也一直在担忧她。
因为他立即发问:“小寻,你回天庭之后……三太子没为难你吧?”
第35章 猴哥上天
时青寻一顿。
为难她么?
当日因敖烈被封印的事,她与哪吒吵了那么一架,得知了一些稀里糊涂理不清头绪的事,尤其哪吒还莫名提到了敖丙。
之后她在人间躲了一年多才回的天庭。
那些好的、坏的情绪随着时间慢慢都淡了,恐惧也消散了不少,在她做完几个无缘无故的梦后,更是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但这事敖烈很关心。
时青寻心知,在敖烈心里哪吒是十足危险的人物,哪吒无缘无故伤他,又连累他被罚鞭刑,贬逐鹰愁涧。
他的关心再正常不过,对于这些事,时青寻当然也因身为敖烈的朋友而生气。
但从理智的角度而言……
哪吒的确没有在什么事上亏待她,纵使她对他也心存提防,可没有的事就是没有,胡乱编造就没有意思了。
她摇了摇头:“他没有为难我,你也看得出来,他一直待我都还好。我在天庭当值,一切还如从前。”
从某种程度来说,时青寻算是个理性的人,虽然有时她的这种理性,会让她身边的朋友觉得她有些冷漠直接。
因为她从不拉偏架,不随意偏颇谁,她会听别人的话,但她更信自己看到的。
哪吒说她只信自己的判断,其实也真没说错。
而之所以两次与哪吒争执,也皆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这些事。
他伤害了别人,这是事实,哪吒自己也承认了,因此这点也没什么好去洗的。
她对他的提防仍然存在,也存着不少回避的心。
——譬如,拒绝了哪吒一同来人间看望西行众人的邀请。
“不过我和他的关系,确实不如从前了。”她又道。
敖烈沉默了一会儿,没再就哪吒的事多言什么,银发少年微微垂首,轻声道:“无论如何,只要你好就是了。”
很快地,敖烈另起了话头,说起她离开鹰愁涧后的一些琐事,以及向她交代之后要跟着唐僧孙悟空取经的事。
她自然知道他要取经,下凡正是因此此事,连忙顺着关心了他几句,担忧已因亲眼见过他而淡下一些,算是松了口气。
因为他们还要接着西行,时青寻心觉不好一直耽误,于是提出离开。
敖烈闻言,抬眸看了她很久。
俊秀的龙族少年银发飘荡,锦袍秀致,他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没再多言,只与她道别:“小寻,保重。”
四海龙族皆为亲缘,从眉眼上看,敖烈确实和敖丙长得有几分相似。
时青寻一顿,回道:“你也是,保重。”
唐僧这一路应是走了十四年之久,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虽然详细的换算会有些出入,可对仙人而言……仍然不过转瞬。
“有机会我肯定还来看你。”她又补充道。
敖烈仍然笑着颔首,语气温和,“好,小寻。”
又和孙悟空唐僧拜别后,时青寻呼出一口气,转头要回天庭继续打工了。
……
但你说事巧不巧,才飞了小半日到南天门,忽地,云层中蹦出个猴脑袋。
猴脑袋察觉背后有人,猛然转头,与时青寻大眼瞪小眼——正是才没多久分别的孙悟空。
“猴哥。”时青寻情绪稳定,和他打招呼。
毕竟当初她就见证过他清晨离职,傍晚复职升官,这种才见又见的事也算不得什么。
做神仙嘛,要学会淡定。
“你来天庭有事啊,猴哥?”
这么快就来找人帮忙了?这般亲眼打卡,也算稍稍参与了这场童年大戏吧。
“嘿嘿。”孙悟空挠了挠耳朵,笑眯眯地,“小青寻,你飞得好慢哦,俺老孙在凡间都走了一程了。”
“已经比从前快了!”
孙悟空若有所思道:“这倒的确。”
“不说题外话了,俺老孙此番上天来是找广目天王的,你可曾看见他了?”他又道。
时青寻手往他身后一指:“喏,就在那儿呢。”
广目天王嘛,在那儿看着吃瓜有一会儿了。
孙悟空往后看,顿时一个超利落帅气的转身,向广目天王奔去。
“老仙友,老仙友~总该不会忘记俺老孙吧!”他笑嘻嘻喊着。
时青寻也凑近去吃瓜了。
孙悟空将事由娓娓道来,原是唐僧遭了歹人惦记,歹人要放火,他来找广目天王借辟火罩。
时青寻脱口而出:“你找小白龙降个雨就好了呀,猴哥,何需辟火罩?”
广目天王附和:“是啊是啊。”
孙悟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不好,不好,俺老孙才不管歹人,只管师父。至于其他,任他烧去!”
洒脱不羁的猴王很爱笑,说起话来语气带点顿挫,极大满足了时青寻和广目天王吃瓜想要的那种戏剧感。
时青寻点头,“这倒是。”
广目天王:“大圣,你这是只顾自家,不管别人哦。”
“快快借来,可莫贫嘴,再与你说两句,俺师父唐僧就要烧没了。”孙悟空嚷了一句。
确实,天上地下时间不同,孙悟空不能多留。广目天王哈哈大笑着将辟火罩交去了孙悟空手里,又叮嘱着:“孙大圣,记得要还我哩!”
“你且放心。”孙悟空挥了挥手,“有道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俺老孙将事解决了,定来还予你。”
这台词都好熟悉啊。
时青寻看着猴哥的背影,细细思索着,还真隐约有了印象。
这时好像是唐僧师徒走到了一处观音禅院,在其中遇到了个贪婪的老和尚,叫什么金池的,他想要烧死唐僧夺取锦澜袈裟吧……
后头有点忘了。
印象里,西游路上前面一段还是比较平和的,师徒组还没组齐,佛界和天庭给的任务目标都不会太强,还处于新手村阶段。
见广目天王走了,时青寻便也离开。
只是经过云楼宫时,她难免顿了顿脚步,叫自己别去多想什么,继续往瑶池走去。
*
但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又一次听到了孙悟空的声音。
“青寻!”
时青寻:……
一次是激动,两次是淡定,三次就有点过分了啊喂!猴哥未免来得太勤了点吧。
身下的莲叶还没躺热乎,时青寻仰起头来,正与孙悟空视线对上。
猴王趴在瑶池边,眉眼含笑看着她。
“猴哥……”
她话还没说完,被孙悟空打断,“青寻小妹,你猜我在凡间遇见谁了?”
不知怎得,下意识她以为是哪吒,刚一愣,又听孙悟空道:“是你曾经养的小宠物,一只大黑熊精,你与俺老孙说过的,记得不?”
时青寻瞪大了眼睛。
“大熊?”
“嗯?应当叫这个名儿吧,现下里他有了个霸气威武的名,叫什么‘黑风’。”
“……”
黑风,黑风怪。
时青寻有了点印象,正是与那偷盗唐僧袈裟的金池长老有所联系的一只黑熊精。
彼时金池意图纵火烧死唐僧,谁知火势渐渐变得不可控制,惊动了不远处山上的黑风怪。
那黑风怪本是想来救火,见到那样珍稀的锦镧袈裟,也如金池一般生了歹心,将袈裟带回了黑风洞。
“你的大熊趁哄打劫,拿了俺师父的袈裟不肯还,俺老孙本是气恼至极,谁知小白龙认出了他,才叫俺老孙来天上寻你一寻。”
时青寻顿了顿,“让我去收服大熊?”
只是她有挺久没有见过大熊了,换做凡间的时间便是更久……不晓得大熊还记不记得她。
还有点激动,自己也可以被邀请当帮忙的神仙嘉宾吗?
忽然有了点成为主角的感觉呢。
“不。”孙悟空摇头,“俺老孙带你去认宠归主,要彻底解决此事的活,俺另找了他人。”
“……行吧。”可恶,她不是主角,仍是炮灰配角,用不上她。
孙悟空一笑,温柔地向时青寻招了招手,“走了,青寻小妹。”
两人一同下凡,孙悟空怕她太慢,特地拉着她的袖子,想带她体验一下筋斗云,又担忧地嘱咐着:“许会有些快,你若是晕了,要告诉俺老孙。”
想起哪吒也带她用过风火轮飞,那个速度也挺快的,她摇了摇头,“没事,咱们飞快些也无所——”
“好咧。”话还没说完,袖子一紧,孙悟空带着她翻了个大跟头。
时青寻:哇——
yue,好晕。
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她反拽住孙悟空虎皮短打的袖子,惊恐道:“猴哥,别飞了——”
惯性带她又差点往前栽倒。
“受不了?”孙悟空连忙关切道,还伸出毛茸茸的手想轻拍她的背。
时青寻差点要吐出来,“咱还是腾别的云吧。”
速度倒不是不能承受,她如今也能飞得挺快,也感受过和哪吒一起疾驰飞行的速度,问题是——大家都是站着飞的,孙悟空是翻跟头啊!
事实证明主角果然是主角,一个个都有不同寻常的飞行方式,这样又飞又翻的,太刺激了,受不了。
“行。”孙悟空乖乖点头,又看了眼下界,“倒也不远了,咱们慢慢飞,你也缓缓。”
时青寻也正低头,往下一看:“快到了?这还在南海呢。”
顶头上司王母总爱来南海赴菩萨的宴会,时青寻升官后也陪着送过几次,对这里还算熟悉。
至少外边一圈是熟悉的。
“你不知。”孙悟空嘿嘿一笑,“那观音禅院便在南海边上,禅院中供奉的就是观音菩萨,既是顺路,正好去拜访拜访菩萨吧。”
时青寻将看海的视线,转回孙悟空身上。
她有些迟疑。
“猴哥,若大熊从未伤过人的话,你也莫伤它……”
孙悟空敷衍地点了点头,“这俺老孙晓得。”
但他的目光仍在南海珞珈山上,一副不去就不肯的样子。
和孙悟空说话,时青寻一向不绕圈子的,她又道:“既是如此,大熊也没有抓唐长老,不如先待我去劝一劝大熊?我们先不找观音菩萨了吧——”
黑风怪的结局是什么,她忘记了。
但取经路上的妖怪,没背景的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还没真的见到大熊了解情况,时青寻希望不要这么快去惊动观世音。
“欸,这如何是劝劝熊的事?”可孙悟空当即反驳了她的话,“观音禅院和黑风山可都在珞珈山不远,菩萨怎能容许山边的信徒这般为非作歹?俺老孙自然是要去找菩萨说道说道的。”
时青寻微愣,“晚些说道不也是一样吗?”
“现下说了,叫菩萨一同去,不也是一样?”
猴子倔起来倒是真倔。
但时青寻也真的不是很想去,“不是猴哥,你等——”
话音未落,二人后方传来轻灵飘渺、不辨男女的音色:“你这猴儿,这般无状,如何在背后说人呢?”
是观音菩萨。
圣人着素罗袍,佩璎珞,垂珠翠,乌发梳作严谨的盘龙髻,佛色端正,天生含笑。
比起王母的雍容华贵,观世音更有一丝超然的庄严佛性。
孙悟空眼睛一转,“俺老孙可没胡说人,菩萨若不信,自去看便是。”
法相端庄的观世音轻笑起来,笑却无悲无喜,只道:“若非是你卖弄袈裟,叫小人看见,何来此祸?”
孙悟空作揖礼拜,晓得观音看穿了他,无奈道:“是俺老孙的过错,但既是菩萨脚下,此事当管一管吧。”
孙悟空能说会道,就这样和观音有来有回掰扯上了,他笑嘻嘻让观音变成与黑风怪相熟的妖精,陪他做一场戏。
时青寻心知,观音是这场西行的总负责人,从剧情上一直还挺宠孙悟空的。
果不其然,观音含笑答应了。
只见菩萨隐了佛相,变作了一个白衣道人的模样。
孙悟空笑嘻嘻拍手道:“妙!如此来看,不知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了。”
忽地,白衣道人模样的观音,看向了孙悟空身后的时青寻。
面上,观音仍是对着孙悟空意味深长道:“悟空,是妖精抑或是菩萨,皆一念之间矣。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感受到菩萨如沐春风的目光,时青寻不由一怔,抬起了头。
“世上诸多人,善恶皆一念。”观音道,“若有人渡他,便为仙,若无人予他机会,便会成妖。”
孙悟空好像悟了些什么。
天生地养的神猴,一向悟性极高,这是旁人比不得的。时青寻仍有些错愕,一时没有说话。
三人这就一同上路,启程去往黑风山。
观世音亦不再多言,时青寻却仍然心存担忧,再次与孙悟空道:“猴哥,我还是那句话,若大熊没有伤过人,你也莫要重伤它,可不可以?施以小惩就是,它从前就爱些颜色亮泽的物件,哪吒的混天绫它就很喜欢……”
孙悟空摆摆手,忽然露出点烦躁模样,似乎听烦了念叨。
“你那熊儿与贪婪的金池串通勾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蛇鼠之辈,才最爱一窝。”
“你——”
“别忙着求情,谁晓得它有没有变坏呢?”孙悟空只道。
他当真是不愿再听她絮叨,让他觉得和自家师父的念叨一样烦。
时青寻看向他。
抛开对童年男神的美好滤镜而言,昔年孙悟空就因在灵台方寸山炫耀法力,被须菩提祖师训斥,且顺势将他赶出师门。
如今又在金池面前炫耀袈裟,遭到金池惦记。
猴哥引出来这袈裟之祸,的确是不对的。
他是有一颗善良的心,但在西游记的前半段故事里,他仍是野性难驯、争强好胜的,要经过这段西行之路才能磨砺。
此时的他并不会随意相让别人,不然也不会在路上屡屡和唐僧吵架。
就像她也时常不肯让别人,所以也会吵……
时青寻眨了眨眼,陷入沉思,因此恍然了一些事。
——可正是这样的不完美,才让一个人鲜活。
她意识到,人无完人,孙悟空不可能是完美的孙悟空,哪吒也不是完美的哪吒。
是她先带着美好的滤镜去看他们,却不愿接受他们不好的一面……
这也是错的。
观音忽地又轻笑一声,看了她一眼。
第36章 哪吒出场
几人一同落定黑风山。
因为有观音菩萨在,时青寻的规劝不好再那么强硬,孙悟空却是个硬脾气,晓得她还会絮叨,老早躲在观音身边,与观音一同商量着之后要怎么做。
孙悟空谈到自己想化作一粒丹药,让观音扮作的白衣秀士将丹药献给大熊。
他便可顺势钻进大熊肚子里,闹上一闹,逼它交出袈裟来。
时青寻:“猴哥,你若这么做,那何必还要我下凡来?我当真只是来给你指认一眼是不是大熊,然后叫我目睹着大熊如何伏法被诛的吗?”
这话她说出来已有些生硬意味。
也不管观音是否在场了。
无论如何说,她的确和大熊有过一段交情,昔年养这只毛茸茸的时候,它还是个极为乖巧的熊。
多年之后它的性格或许是会变,但是她想亲眼确认之后,再来判断。
而西游取经团吧,他们可能和九九八十一难中的妖怪之间立过什么flag,命定会起冲突。
孙悟空终于察觉到不对,转头看向她,金眸轱辘一转,机灵的猴一下想明白了过来。
“好妹子,俺老孙不是这个意思。”他挠了挠头,笑道,“那熊精如今法力不弱,俺老孙担心它伤着你,却又念你曾与它有一段主仆情,怕你还惦记着,才叫你来看看。”
在孙悟空看来,才修炼成仙没多久的时青寻,又一向只在瑶池侍弄莲花,不曾打过什么架,法力实在不太够看。
他唯恐黑熊精伤了她,才不想将她拉入战局,另请了观音来解决这桩事。
时青寻也并非不讲理的人,听他讲的恳切,明白过来是自己有所误会,也连忙道:“抱歉猴哥,我说话也太冲了……”
话音才落,几人身后忽地传来风声。
破风声在仙人耳中是极为清晰的,尤其是时青寻学会了与莲池通感,进而又学会和其他植物通感后。
耳尖微动,灵力轻散,满山之中皆在耳中,她甚至能清晰从声响中描绘出对方移动的轮廓。
她面色一凛,不过眨眼的功夫,柳叶刀已从她指尖弹出,薄如蝉翼的刀片近乎没入空气之中,刀影寻不到半分,半点声息也无。
可这样疾迅的速度,当真将对方震慑住,叫对方往后退了数步。
越是薄且快的刀,伤人越是如挫骨一般烈。
这样快的动作,且一看并不容小觑的威力,让孙悟空也怔了怔。
“青寻,你何时这么厉害了……”猴王瞪大眼。
时青寻本来想顺嘴回一句“我可是一直有努力修行”的,忽然也睁大眼,食指轻点,几乎划伤对方的刀刃便硬生生停了下来。
“大熊……”她喃喃着。
柳叶刀前一寸,赫然是曾经的大熊。
昔年完全是兽形的熊,如今已初初有了人形的轮廓,看上去与当年完全不一样,但那双黑溜溜如水葡萄的眼却并没有变。
大熊殷切地望着她,一时根本没有关注到先前还曾与之打过架的孙悟空,以及观音变做的白衣道人。
“青寻!青寻姐!”如今它已能流利地口吐人言了,它激动道,“老远我就闻到了熟悉的莲花香,果真是你!我还没修炼成仙,却还能再见到你!”
莲花香?她身上真有莲花香?
时青寻微怔。
它一边说着,一边要给时青寻一个大大的熊抱。
虽然有了人形,可人形的大熊依旧高大魁梧,和熊样没区别,得有好几个时青寻那么壮。
看上去能把她直接抱闷死。
孙悟空担心熊伤到她,“呔”的一声,金箍棒拦开了熊。
好熟悉的音效,这波是梦回童年。
时青寻脑子不由跑题,“妖怪哪里逃”的后半句都自动脑补上了。
怎知孙悟空的举动惹怒了大熊,大熊开始咆哮,昔日惨兮兮被妖怪围攻的大熊,如今已有了一山妖王的风范,喊起来那叫个振聋发聩。
时青寻连忙道:“别叫,别叫。”
“你这毛脸雷公嘴的弼马温,毛手毛脚的,你若敢伤我青寻姐一根毫毛试试!”于是大熊又开始说人话。
孙悟空满头猴毛几乎竖成问号的模样,“你是不是抢俺老孙台词了?是你这熊儿要伤青寻吧?找打!”
漩涡中心的时青寻:……
含笑看戏的观音:……
孙悟空精心想出来钻大熊肚子里的计谋,还没施展就已泡汤。但观音就在旁边看着,撑腰的人在,孙悟空干脆直截了当问了出口。
“将俺老孙师父的袈裟交出来!”
大熊丝毫不怵,反而更是大怒:“你说什么胡话?什么袈裟,分明是哪吒三太子的混天绫,你个睁眼瞎的猴子!”
孙悟空:?
时青寻:?
“等、等等。”此刻,时青寻弹指,柳叶刀顺着她灵力的指引,四两拨千斤一般将他们俩分开,“是不是有什么弄错了……”
“你说什么胡话?你个睁眼瞎的熊,哈哈哈哈。”孙悟空学它说话,捧腹大笑。
可谓是嘲讽拉满了。
“什么破莲花的混天绫,你竟也说得出口?你该不会说认真的吧?眼睛不好,脑子也不好使嘛?”
“如何不是?”被连续三问式的反驳,大熊越发怒,更不愿在时青寻面前露了怯,它越发笃定道,“那般鲜亮、可令天地失色的红,唯有哪吒三太子的混天绫,我绝不会认错。”
抽空,大熊还眼巴巴寻求时青寻的认同,“青寻姐,你说是不是?”
时青寻:“……或许可以先拿出来看看?”
大熊一愣,有点委屈巴巴道:“青寻姐,你不信我吗?”
“和信不信没关系。”时青寻道,“眼见为实嘛大熊,还有,你告诉我,那块红色布料你是怎么来的?”
孙悟空凑过来再次补充说明,“不是红布,那是观音亲赐予俺老孙师父的锦镧袈裟。”
言罢,他还朝观音眨了眨眼。
观音扮作的白衣道人,仍是含笑看着这一切。
“我、我本是去观音禅院救火,却见火光中闪烁着盈盈红光,只见哪吒三太子的混天绫赫然在金池的卧榻上摆着。那般大的火,我唯恐混天绫被烧坏,自然要拿回来。”
“都说了是袈裟。”孙悟空眼睛好使的很,更觉得这熊眼神不好。
大熊看向孙悟空,忽地向时青寻告起状来,“这猴儿还扮作金池长老,想向我诓走混天绫。”
孙悟空:“你个熊孙颠倒黑白!明明是你趁哄打劫,从禅院抢走袈裟,难道不是事实?”
“我后来才得知金池是行杀人放火之事,如此贼心,当然不能再还予他。”大熊道,“孙悟空假扮他人,居心不良,自然亦不能交予他。”
“混天绫是哪吒三太子之物,我正是打算待你与哪吒三太子回来之时,或我能成仙之日,亲手交还予你们的。”
大熊说得笃定,时青寻却微怔。
那段时日,的确是她和哪吒相处最和谐的时候。
有时她还会叫哪吒去喂喂大熊,让他们增进下感情。
虽然最后一仙一熊的感情看起来还是一般般,但彼时清冷的白衣少年,也向来不会因这等事拒绝她。
最后,沉默片刻,时青寻还是道:“无论是混天绫还是袈裟,取来一看便知。大熊,你觉得呢?”
由于时青寻的到来,大熊始终并没有展露什么攻击性。
它略微迟疑一瞬,点了点头,“好吧……我带你们去看,在我洞府里。”
时青寻微微松了口气,若大熊愿意主动交出来,至少她不那么被动,还有很多向观音求情的机会。
大熊看上去并没有变。
至少从重逢的这一来回上看,它仍然是那个面对她乖巧的大熊,又有孙悟空和观音大士在一旁,她心里就不会有太多对危险的顾虑。
孙悟空和观音也没意见,跟着大熊往黑风山深处走。
只是越走,除却已经在山中深入探索过的孙悟空,时青寻和观音都有些神色微妙。
并非山林之中有危机,而是,相比较于大熊五大三粗的外观,整座黑风山的布置却极为风雅趣致,苍天大树都被精心修剪过,漫漫花草也被精心打理过,绝不多出一个枝,多长一朵花。
强迫症看了都要夸好。
正值春日风光,雨过天青之时,潺潺流水循着特意开凿的水道流向山下,水流声娓娓动听。
连观音都忍不住赞出声来,“雅,确是雅极;趣,亦是趣极。”
时青寻却愈发神色复杂起来。
她眼见近处的花圃,远处的菜地,还有人工雕琢的小桥流水……一切的一切,像极了她在青云洞爱的那种日子。
她觉得自己算是热爱生活的人,休假的时候就爱捣鼓这些,但和在瑶池打理莲花不同,她还会像大熊一样种种地。
不,与其说她像大熊,不如说大熊像她。
一眼望去,竟然都是曾经相处的回忆,大熊一直都记得,或许也喜欢。
“青寻姐。”
大熊又可怜巴巴地凑上前来,膀大腰圆的汉子此番作态,显得有几分局促,“你且稍等片刻,待我去洞中将混天绫取出。”
孙悟空耳朵一动,也凑过来,“怎得?你洞里藏了什么不成,还不让我们一同进去。”
“你莫要胡说。”大熊涨红了脸,又看向时青寻,“只是…只是近日乃我母难之日,我在洞中办了一场佛衣会,其中诸多兄长乃精怪化身,样貌不算好,我恐怕会吓到青寻姐。”
母难之日,便是生日。
“但……”大熊又道,语气有些腼腆,“待佛衣会过后,寻姐可否稍稍停留?我想为你…另作宴请。”
孙悟空龇牙,什么精怪化身,什么样貌不算好的。
这是在点谁。
“当然可以呀。”时青寻笑了笑,又有些踌躇,望了观音一眼,“快去将东西取来吧。”
观音仍旧面色含笑,却令人难以捉摸笑意之下的含义。或许观音本就无悲无喜,所以不知最终会不会惩罚大熊。
她仍然心存担忧。
大熊乖巧点着头,一溜烟去洞里了。
少顷,它重新折返,似乎也看出了时青寻面色上的担忧,展开包袱时也有些心事重重。
随着灿然的红光乍现,里头一团火色展露,它面色忐忑地问道:“青寻姐……这是不是混天绫?”
时青寻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孙悟空的放肆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青寻:……
猴哥你别笑得太张狂啊喂!炸耳朵了。
她的神色复杂,并不需仔细辨别,便知这当然不是哪吒的混天绫。事实证明,熊的眼神确实不好,哪怕成精了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她缓缓回答着大熊的问题,“大熊,这的确不是混天绫,你再仔细看看,上头是不是有一个扣子……”
说着,她麻利地将袈裟展开,套在猴哥精瘦的身躯上。
猴哥眨了眨眼,很上道地摆了pose,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向大熊展示了这块红布到底是什么,还附带一句嘲讽——
“瞎大熊,这下你看清了——唔。”
最后又被时青寻麻利地捂住了嘴。
但是这样立体展示的效果显然是显著的,大熊从懵了一瞬,到有些失落,最终认清了事实。
“原来真是我看错了……”他怅然道,“我本以为,是我与青寻姐、还有哪吒三太子,我们仍有缘,才有此机缘拾得混天绫。”
时青寻微顿。
“不一定是无缘呀。”她宽慰大熊,“你看,即使不是混天绫,你不是依然见到我了吗?”
大熊闪着一双水翁翁的黑眼睛,可怜兮兮看着时青寻。
孙悟空看不下去了,摆摆手:“得了得了,黑熊精,你别学那个破哪吒卖惨,人家至少长得一副小白脸模样,卖起来也有模有样……”
“悟空。”观音终于开口,含笑制止了孙悟空的话。
猴哥是真机灵,说起话来一针见血,即使出了五行山后还没真的见过哪吒,却早能从时青寻从前与他的唠嗑里,感受到哪吒和她相处时的方式。
先前,时青寻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事。
——哪吒与她相处时,多是刻意示弱,掩饰锋芒的,他唯恐她发觉他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杀戮的心。
直至那日在鹰愁涧与他争吵。
总是脆弱易碎般的白衣少年,偶然间露了冷然的锋芒,显露了不对她、却对着旁人的淡漠。
那一刻,她觉得他的心是冰冷的,如一座封闭的冰山,谁也无法真正融化。
“孙悟空,你在说谁?”
忽地,身后当真传来熟悉的清冷少年音。
时青寻错愕转头,黑风山的层峦叠嶂美不胜收,但少年容色足矣让山与水一同失色,他微垂着眸,虽开口,却并未看谁。
但正是因这副无人能入得他眼的模样,更显得他比雪凄冷。
他怎么来了这里?时青寻在仅有的对原剧情了解里努力回忆着,好像…这段没有哪吒出场吧?
下一瞬,白衣少年眼皮轻颤,蓦然与她对视上。
“哟,真是说哪吒哪吒到。”孙悟空也懵了一下,旋即并不在意地摆摆手,“小破莲花,你管你孙爷爷说谁,你心觉是谁那便是说谁。”
哪吒微勾起唇,少年人仍是无害的模样,他淡淡道:“心觉是你,分明是野猴,却在青寻面前装得人模人样。”
时青寻:……
不要一见面就聊这种话题好不好。
观音不再扮作白衣秀士,而是显出法相,再次制止道:“哪吒。”
观音菩萨真是好忙啊,对这两个著名反骨仔劝完你来又劝他的,为三界和谐做出重大贡献。
“李哪吒,你找打——”
“如此粗鲁,还说不是野猴。”
“够了。”时青寻也有点受不了这种阴阳怪气的氛围了,她双手一摆,“你是猴,你是花,他是熊,我是花,观音菩萨…是菩萨。”
啧,还莫名有点押上了。
“总之——没一个是人,也不用就这个人不人模人样的事吵了。”她结束这段无厘头的争吵。
或者他们吵归吵,不要cue她啊。
“悟空,既然袈裟找回,还不快去还予你师父,免得他再着急。”观音有更好的话题切入,转移这个话题,“至于这熊精……”
一瞬,时青寻思绪回拢,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菩萨,大熊虽拿了唐僧的袈裟,却是错认一场,并非有意为之。请您念在他并非有意盗取,又并未伤人的份上……”
“菩萨,我亦觉如此。”哪吒也开口了。
少年行合掌礼,白衣清雅无双,当真显出几分悲悯佛性,“熊精从未伤人,尚有一颗善心。我佛慈悲,向来不滥杀无辜。”
时青寻看向他。
因而,她错过了身后观音意味深长的笑。
“自当如此,皈依我佛者,当以慈悲为怀,切勿滥造杀孽。”观音垂眸淡笑,语气也是淡然的,却仿佛意有所指。
哪吒眼睫微颤,沉默一瞬,点头称是。
时青寻其实没想到哪吒会帮大熊求情,争吵之后,许多被忽略的细节逐渐清晰。
在蛇盘山时,曾经的哪吒总是幽幽望着大熊,她起初只觉得哪吒是单纯不喜欢熊,后来细想,才发觉他的眼神浸着十足的冰凉,眸底隐隐涌动着杀意。
这种隐匿于身边不曾注意到的杀意,最容易在某一次反应过来后,不自觉让人打冷颤。
现下里,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观音显然要为此事做了结了。
“大熊。”观音看向黑熊精,问道,“你可愿皈依我佛?我那珞珈山后的丛林无人看管,你有心能将黑风山造得如此雅致,可愿去我那儿做个守山大神?”
大熊正因为观音显出法相而无比震惊,半晌回神,却仍沉默着。
它显然心有踌躇,这让时青寻有一点不解。
虽然未进黑风洞,但在场都是有修为的人,纵使大熊也仿制她当年之举,在洞府前布下了一些守护阵法,可她的灵识仍能通向洞穴之中,感受到了洞内的情况。
一场佛衣会,可以看出大熊结交的妖怪并不多,洞内竟大都是些和尚或道士,甚至还有地仙,此刻都屏息盯着洞外的动静。
洞中,还布置了不少佛龛,道坛,香火萦绕经久不绝,像是它平日里都在吃斋念佛,谈道论法。
如此讲究,盼望成仙,如今能有皈依观音修成正果的机会,大熊又为何要迟疑呢?
“你……”
时青寻想劝它一句,却见它忽然抬眼看了一眼哪吒
少顷,它又重新看向时青寻,小心翼翼询问着:“青寻姐,若我皈依佛,可…可还能再见到你,还有哪吒三太子吗?”
一时间,是哪吒有些错愕。
少年总是无波无澜的眼神泛起了涟漪,也朝大熊看去。
第37章 去高老庄
时青寻也有些怔。
她好像一下明白了大熊的顾虑。
当年与大熊分别的时候,她告诉大熊,若想再与她重逢,就要好好修行成仙,如此才能跨过天与地的鸿沟,忽略时间的流逝。
这些年,于她而言或许只有短短数月,对大熊而言却是数百年的盼望。
它努力修行着,模仿着当年她和哪吒的生活方式去生活着,说到底,是心底还有着想与她重逢的心愿。
时青寻勾起笑,点头:“当然能见到呀。”
“你随着观音修行,这是好事,不用苦挨时间的流逝,不用再时刻盼着相见之日。”
于其在凡间千百年的等,两界时间流速一样,能见面的机会自然更公平了。
“况且你已修行圆满,正是应获机缘之时。比起执着于要和我见面的心愿,自身能变得更好的机会更难得,对吧?”
时青寻理智且现实,与其去守一个虚无缥缈的“与别人相见”的约定,她觉得大熊自身能修行圆满更重要。
不然不是白白浪费了它这么多年努力修行。
这番话,大熊还没有给出决定,倒是她身后的哪吒眼皮颤动,深深看向她。
时青寻只晓得大熊等了她许多年。
却不知,有人等了她更多年。
他死死抓着近乎渺茫的机会,数百年如一日的殷切盼望,等待着她的归来。
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如执念般追寻着这唯一束的光。
“……青寻姐,你说的是。”良久,大熊点头,“我会变得更强大,你看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会被几只小妖狼狈逃窜的熊崽了。”
时青寻点头。
它呼出一口气,不再心有踌躇,上前向着观音一拜,“弟子多谢观音大士饶命,愿诚心皈依。”
观音颔首,授它禁箍,与它摩顶受戒,见它也使得一手长枪,倒是“咦”了一声,看向了哪吒。
枪自然是彼时哪吒教的。
也因此,大熊并没有真的惧怕过哪吒,甚至心念着要将错认的混天绫还予他。
时青寻也盯着那柄枪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观音大士这便准备走了,并且婉拒了孙悟空的相送,只劝告他抓紧回去找唐僧,菩萨很忙没空等时青寻他们吃饭,于是大熊说等他在珞珈山安定下来后,再邀时青寻和哪吒作一场小宴。
“哪吒三太子,您也一定要来哦,可以吗?”大熊又小心翼翼问了哪吒一遍。
时青寻当然答应,哪吒僵了一瞬,最后也点了头。
直止观音离去,孙悟空也向她道别,时青寻才转过头,看向仍然伫立在原处的哪吒。
“你……”
嗯……怎么说呢?才和人家说最近很忙没空下凡,转眼就被揪住一点也不忙,还偷偷跑来凡间摸鱼。
有点尴尬。
不对,时青寻又想了想,她也算是受孙悟空所托下凡来这一趟,帮助唐僧,天庭的每个神仙都义不容辞,有什么好尴尬的。
想明白了这点,刚要开口,哪吒却先行说话了。
两人相处,有时,更主动的反而是本来性格淡漠的哪吒。
“我受观音之托,取西莲苑的红莲喂养海印池中的鱼,折返之际,感受到了观音的气息,特来拜会。”
于是在这里遇见了她。
许是受佛界相助才得以脱胎重生,哪吒对佛界人员的态度一向不错,从语气中也能听出来。
对方如此坦诚,时青寻沉默一瞬,也向他解释起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猴哥他们路遇歹人抢夺袈裟,阴差阳错间,袈裟落在了大熊手里。大熊又被小白龙认了出来,于是,猴哥去了天庭寻我来认一认。”
哪吒倏然反问:“猴哥?”
“就是孙悟空孙大圣。”时青寻一愣,这称呼应该不难理解吧,又没有别的猴在场。
怎料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少年满意,他沉默了好些时候,脸色微沉,又顾念着他和她的关系尚未缓和,想掩饰神情,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寂静了一会儿,时青寻心觉冷场,却没有急着离开,反倒是抿了抿唇,对着哪吒道:“……多谢你,替大熊求情。”
观音走后不久,时青寻那对原剧情模糊的回忆就清晰了起来。
果然人还是要经历一下才能追忆,她想起来了,这一难最后的结局就是黑风怪会被观音收去后山当护林员,毕竟黑风怪也没有伤人,又有一手打理园林的好技能。
搞得她还担心了好一阵子。
但即便原剧情如此,哪吒为大熊求情的举动却是自发的,她觉得应该致谢。
哪吒微微错愕,他抬起那双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破冰的讯号,他没过多久,便给出了回应:“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青寻。”
他与她说过许多次。
但这话在莫名讨论过“要不要在一起”的话题之后,变得略显暧昧。
时青寻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声音放轻了些,“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为大熊求情?”没想到哪吒还有接下去的话题。
时青寻一顿,坦然点头:“对,从前,我感觉你也不是特别喜欢它。”
当然不喜欢。
哪吒心想,他讨厌、憎恶、仇视每一个靠近时青寻的人。
他意图独占自己的光,并不觉得这有错,因为是他千方百计才将她唤醒,又怎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再去靠近他人,而忽略他。
虽然如此想,但面上他还是摇头:“……也没有不喜欢。”
“说实话吧,哪吒。”时青寻听出来了他的停顿。
又沉默一瞬,他只能改口:“至少不讨厌。”
“……”
不讨厌,但说过“若我杀了它,你会如何呢”。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可是,今日看来也非绝对。
时青寻心情复杂。
“观音言说,勿滥杀生。”哪吒却好似真能知晓她心之所想,抑或是他远比她想象的了解她,他道,“我所杀的,都是作恶之妖。”
时青寻凝视着少年。
他在说这话时,难得是极为认真且恳切的,没有佯装的温和。
日光之下,披洒的金光便渡在他周身,当真如一朵至纯的莲花。
“昔年,那条毒蛇会害你,自然也会害旁人。它对被你赶出洞府的事怀恨在心,如果不斩草除根,难免不会招来新的危险。”
“之后我在鹰愁涧斩杀的妖,也多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祸起于他们自身的贪婪杀意,若非是感受到山中仙人的气息而妄图占为己有,自是不会被我所杀。”
一切杀戮皆有源头,并非真的随心所欲。
时青寻微愣,心底默默记下了。
哪吒心想着,他懂得斩草必除根的道理,源于李靖对他的深切忌惮。
李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本性,所谓的父亲至今都想要杀他,想要彻底除去他这个祸害,却又不得不忍受他。
虽说答应了佛祖不能反杀李靖,让他有些遗憾。
可看着李靖想杀他却无力的惊恐模样,倒也能令他生出几分快意。
“那敖烈呢?”但时青寻忽然道。
为什么要伤害敖烈?
少年微微出神,下意识却仍会看向她,与她的眸对视上。
他没有回答。
他原本的目的根本不是针对敖烈,又忍不住针对,龙有什么好的呢?都是一样的虚伪狡诈之徒,虚情假意之辈,根本枉为神仙。
敖烈,本质上和敖丙有什么区别吗?他看不出来。
——都是一脉相承的虚伪,还一样地惺惺作态靠近时青寻。
时青寻竟也没有追问,她微微垂眸,又道:“或许,你可以不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法去杀妖。”
干脆点,对他的身心健康比较好。
当日在青云洞前她觉得那么无法接受,就是因为身心都被那种血腥场景震撼到了。
不可能真会那么圣母心对害人的妖有什么怜悯,但退一步来说,降妖除魔就降妖除魔,没必要搞得那么变态啊,又是凌迟又是折手脚的。
“有何区别?”哪吒的神色隐没在眸下,苍白的少年仿若当真不解,偏头问她,“都是死。如何死,有何区别呢?”
“……”
他觉得那样的杀妖手法,会让他从心底生出一种快意。
天生命犯杀戒的少年,骨子里流淌的是杀戮的血,没有什么会比杀妖更让人热血沸腾。
但时青寻显然不这么想,她甚至心觉他是千年前自刎凌迟自己留下了什么阴影。
这可非常不好。
她摇摇头:“有很大区别,你除妖的目的既然是铲除奸恶,而不是让自己受到心灵上的摧残,就不要搞得那么血腥。反正目的达到了就好了,省得之后反复想到那种血腥的场景嘛,对吧?”
虐杀,和直接杀,是有很大区别的。
时青寻看得出,他现在纯洁的外表下,俨然杀戮心还很重。
这点像是哪吒,又不像是哪吒。所有的神话故事融合起来而诞生的神明,他身上或许被赋予了很多特质,一个版本一个样。
哪吒道:“我不会……”
“哎呀,反正不要这样就行了。”时青寻唯恐他说我就喜欢虐杀,连忙反驳,“咱们就好好杀妖,不要去刻意折磨妖,好不好?”
但此刻,任何传说描绘中的哪吒,都比不过在她面前的少年真实。
她希望面前这个在偶然间露出了迷茫神色的少年,他是真实且健康的,能成为真正的受人敬仰的少年神明。
哪吒默然了一会儿,他点头,若有所思道:“好,我答应你,青寻。”
时青寻微微怔忪,心觉松了一口气。
又听见哪吒问她,“之后,取经人将经过高老庄,天蓬便在那处,你可想去看看?”
哪吒先前就问过她,要不要他陪着她来看这一场大戏。
这个形容她还是觉得怪怪的,如今他突然发问,她也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细节,依然怪怪的。
但说实话……经过了大熊这一桩事,她觉得取经路果然还和小时候想象的一样好玩。
她挺想去的。
最终,她答应了下来:“可以。”
顾及他的情绪,她没有说是想去找小白龙玩,或许是梦中的白衣少年表现得太过可怜,面对如今的哪吒时,她也隐隐能感觉出他心思实际上敏感而脆弱,因而有所保留了一分。
哪吒凝视了她一会儿,颔首。
“走吧。”
*
虽说是再出发去找取经人,两人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时青寻没催,不然真的一直跟在猴哥他们身后,就真像是跟踪狂魔。
哪吒自然也不会急。
这一路正是春暖花开之际,万物复苏之时,凡间未有人精心打理的野花草也别有一番生机,他们走走停停,落后了取经人一些,在某日夜里赶到了高老庄。
高老庄比时青寻想象的富硕,至少比鹰愁涧边上的农庄要规模大得多。
夜里,月光披洒,偶有几点稀疏灯火缀在矮屋窗棂边,屋内偶有人影摇晃,是别样的寂静安宁。
“天色晚了……”时青寻环顾四周,见大多数房屋都熄了灯,有些迟疑,“要不,我们明早再拜访?”
也不知猴哥他们到了没。
哪吒自是比她察觉的多,他微微合眸又睁开,已然感受到了孙悟空与金蝉子的气息。
“也好,若你不急——”他的话尚未说完。
月亮下一阵风呼啸,若隐若现的云层被吹散,云间露出一个大胖脑袋,配合着嘹亮的声音:“耶?青寻仙子?俺老猪没看错吧。”
时青寻被风沙迷了眼,此刻微眯着眼眸,好一会儿才看清背光下的壮硕身影。
其实也不用看清,他的话已点明了身份。
“猪八…元帅?”
猪八戒挠了挠头,“猪八?俺老猪如今倒是有个名字叫猪刚鬣,是老兔子给取的,猪八又是仙子为俺取得什么爱称?”
时青寻给这一嘴“爱称”整沉默了。
猪八戒打了个寒噤,只觉话说完的瞬间颈上一凉,顺着时青寻身后看去,才发现沉沉不发一语的哪吒。
“哪吒三太子!”猪八戒大惊失色,和耗子见到猫差不多的模样,“你、您怎会驾临此地?”
言罢,他飞速窜到时青寻身后,妄图寻求一点慰藉。
时青寻:……或许别躲我身后会更好点。
可惜猪八戒丝毫没有意识到。
哪吒的眼神已然更加冰凉,直到时青寻开口说话:“哪吒,我们都是同僚,你从前和天蓬元帅有没有什么交情呢?”
因她问话,少年的眸色渐渐淡下,不再浸着寒意。
猪八戒也微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天庭公认的煞神,但也清楚时青寻是在为自己解围,猪八戒急忙开口:“有、有的,自然有的,三太子统帅五营神将,其中不少将士常来天河与俺老猪切磋……”
哪吒轻哂,启唇否认:“不曾有过交情。”
猪八戒:……我谢。
气氛略微僵硬,时青寻讪笑一声,打破了略有诡异的寂静,意图将话题转入正轨。
她询问猪八戒:“元帅这是要去哪儿?”
猪八戒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哪吒一眼。
见少年虽同从前在天庭上一样淡漠冰冷,但到底没有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踹人,他心态好歹稳了点,老实答着:“去看望俺老猪的媳妇呢。”
“媳妇?”时青寻佯装惊讶。
哪吒淡淡睨了猪八戒一眼,倒没有笑话他,而是眸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见状,猪八戒确认了哪吒此番前来的确没什么敌意,又恐自己不坦诚托出,会招惹什么新的祸事,连忙将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俺老猪原在福陵山睡长觉,意外邂逅了高家小姐,她活泼又古灵精怪,实在叫俺老猪喜欢得不得了,于是这几年俺都在高老庄当上门女婿,替他家耕田耙地,创家立业呢。”
和原著剧情大差不差。
猪八戒一眼倾心高翠兰,于是变做寻常人模样,上高家协理家事,几年过去,总算讨得高老爷的欢心,答应将高翠兰许配给他。
只是猪八戒的化形术学的委实差,与高翠兰才成婚,便露了猪鼻子。
高家人大惊,高翠兰也被吓了一跳,险些一病不起。
“俺老猪也委屈,明明是岳丈应了的婚事,又嫌俺老猪丑陋,像个妖怪模样。还说俺老猪吃得比猪多,那俺本来就是猪,还是大黑猪,怎么不能吃得多了?”
“……”
哪吒没有回应他的问题。
猪八戒也不指望哪吒嘴里能说什么好话,眼巴巴看向时青寻:“青寻仙子,你说是也不是?”
时青寻沉默一瞬,“然后?”
“然后,俺老猪太生气了,岳丈日日提防俺老猪,俺老猪索性另建了小阁楼,与翠兰厮守。”
时青寻循着月色,还就正巧看见了那座猪八戒所建的小阁楼,只见一身形消瘦嶙峋的女子凭栏而望,双目噙泪,眸间流露出许多分的哀愁。
高小姐……
如此看去,一点看不出猪八戒所说的机灵活泼,而是惊惧不定,好似心病缠身。
在猪八戒的诉说里时青寻听不出他的恶意,可细想了半天原著,却也不好说高翠兰究竟喜不喜欢猪八戒。
于是她直接了当问:“那高小姐对你这般举动,是否有什么意见?她可曾愿意?”
“……意见?”猪八戒挠了挠头,俨然没在意过的样子,“成婚后,她鲜少与俺老猪说话了,俺老猪也不知她有什么意见,可见她到底有些顾虑的样子,俺老猪也没强迫她什么。”
“听上去好像会有意见的样子。”
但由于没真的和高翠兰面谈什么,时青寻没有再就此事发表其他评论,她看了眼也是事不关己的哪吒,转移了一下话题:“玉兔呢?”
“老兔子啊……”提起这事,猪八戒有点怅然,“他骂俺老猪色欲蒙心,痴心妄想,然后就跑了。”
“……”是兔子会说的话。
“罢了,今日遇上你和…哪吒太子也是缘分,反正去了翠兰那儿也是吃闭门羹,不如俺老猪领你们回去云栈洞好好吃一顿,叙叙旧。”
时青寻:“啊?”
话题转得比她还快啊。
“今日尚且没吃饱呢,还得吃些,总比闭门羹好吃。”猪八戒揉了揉自己鼓鼓的大肚子。
果然猪猪天性爱吃。
时青寻又下意识往阁楼里看了一眼,觉得不如先去找高翠兰问问情况,因为她看上去状态并不好。
可这次一看,有些懵逼。
方才高翠兰的憔悴仿佛是她看岔了,此刻瘦弱的姑娘正龇牙咧嘴,还朝着她猛抛媚眼。
时青寻差点一句“卧槽”在心里闪过。
在高翠兰挠了挠鬓角,又挠了挠手后,她才反应过来——什么高翠兰,那分明是猴哥。
第38章 玉兔加入
竟然是今晚,好戏就要开场了嘛?
要出现了,猴哥戏耍猪八戒,猪八戒怒背猴媳妇。
忽地,有一只小蜜蜂飞到了时青寻耳朵边,嗡嗡嗡伴随着猴哥的声音,“小青寻,怎么又见面了?你抓紧将这怪引来——”
猴哥话没能说完,又听闻“啪唧”一声,无端飞来一朵莲花瓣,贴着时青寻的耳畔而过,将小蜜蜂打落了。
这还不算了结,花瓣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又侧着猪八戒的脸而过,直把猪猪吓得脸色大变。
时青寻向久未出声的哪吒看去。
只见少年仍旧垂眸,唯在察觉到她视线的时刻,又懒懒掀起眼皮,无辜与她对视。
“你这……这不是我的招式吗?”
她还记得,先前因为她没有法器,所以都用莲花瓣当暗器。
由于吸引到了时青寻的注意,哪吒浅笑,眉目恍若温柔恬静,他轻道:“你我同源,招式不也是互通的吗?”
……这倒也是,时青寻想了想,这也不是她的专利。
猪八戒恍然大悟道:“哦~难怪三太子会与青寻仙子在一处,原来你俩是亲戚啊。”
随口的一句猜测,哪吒的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了沉。
但他不愿在时青寻面前表现凶悍,语气仍是淡淡的,“胡乱言语,不怕招来祸端。”
“啊?”猪八戒俨然没听懂。
时青寻:“不是亲戚,不要胡说。”
哪吒没有再开口,时青寻察觉不对,仰头看向他。
月色是清寂的光,少年也似清冷的玉,本是无暇的颜色,仿佛至纯至洁,可总会有一丝说不清的阴郁萦绕在他身侧。
此刻,他俨然因为猪八戒的一句无心之语,心情压抑至极。
时青寻下意识询问:“怎么了?”
哪吒没有看她,他垂着眸,神色莫名,可语气分明抑制着翻腾的怒意,他道:“……我没有亲人。”
时青寻一怔。
临到这句话说完,他才好似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谁,他抬头看她。
少年的神色中,难得能看出抑着一丝情不自禁的脆弱。
可他又想佯装毫无波动,最终只偏头向着猪八戒道:“走吧,天蓬,不是说请我与青寻赴宴?”
哪吒心知她和孙悟空是朋友,她在他面前提过孙悟空都好多回了,此刻他这样说,显然是不想让孙悟空再靠近。
想阻止少年这般幼稚的举动,才出声,身后“高翠兰”的声音更快。
“郎君~你这是要去哪里?撇下奴家不说,还跟着个小白脸走,死鬼啊你,真是讨厌~~~”
最后一句“讨厌”千回百转,时青寻一顿,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猴哥,要不要这么销魂啊。
原本因哪吒脱口而出的话,而显出的微妙气氛也散了干净。
哪吒的肩也僵了僵,脸色微沉。
反应最大的当属猪八戒,一整个猪躯一震,瞳孔微缩,灵魂震颤。
“翠兰,你、你喊我什么?”猪八戒挠了挠头,嘴角快咧到耳后根,比今日的月亮还要弯,“嘿嘿,能不能再喊一声。”
“喊什么?死鬼?”
“不是不是。”猪八戒连连摇头,“喊、喊俺老猪郎君啊。”
对方沉默了半晌。
时青寻非常怀疑孙悟空有想狂拧猪耳朵的冲动,但猴哥显然比她想象的有耐心,他当真又千娇百媚地喊了一声:“郎君~”
哪吒:……
少年眉角微挑,笑意轻嘲。
“你这勾引我郎君的小白脸,你笑什么?”猴哥女装版高翠兰怒喝。
哪吒顿时又眸色沉下,盯紧了孙悟空假扮的高翠兰。
他面上的笑仍带着嘲弄,似乎想要点破这场荒唐闹剧,刚启唇:“你……”
猪八戒已经打断了他,向着“高翠兰”连连解释:“翠兰,你听我说,可不是这样的。这小——呸,这位青年才俊乃是神仙降世,从前与俺老猪也是同僚哩!”
“高翠兰”眼珠一转,“哦?这么说,你曾经也是个神仙?”
“那可不,俺老猪当年在天河任职天蓬元帅,统帅三千水军,好不威风。”猪八戒抖了抖猪耳朵。
孙悟空蓦地看了眼时青寻。
时青寻和哪吒都在这里,孙悟空本还纳闷,如今却想明白了过来,面上他仍是笑嘻嘻地,“好郎君,那也不该丢下奴家啊~快快上前些来,奴家要与你同去。”
“这……”猪八戒还有些迟疑。
“死鬼,有了新欢忘了媳妇。”孙悟空笑骂。
总之,在孙悟空的一长段输出后,猪八戒又娇又羞,哈喇子狂流,最终上前去阁楼,将其背了出来。
时青寻都还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孙悟空的输出太密了。
再回神,经典桥段就这样在眼前呈现了——猪八戒背媳妇。她微微瞪大眼睛,而哪吒则默不作声,在一旁垂眸观察她。
从头至尾,少年并未表现出他邀请时青寻时,那种兴致盎然的情绪。
时青寻却比曾经拒绝他时,表现出来感兴趣得多。
或者说,从邀请她时,他就只是在意着她的情绪,并非真心对这场西行有任何感兴趣。
只要时青寻喜欢就好了,他心想。
千年前,时青寻说过,好不容易来了这个世界,若能亲眼目睹这一场西天取经多好。
这一路上,孙悟空仍然保持着高度话密,时不时捏捏猪八戒的耳朵,揉揉他的肚子,有时下手太重了,时青寻会不赞许地摇摇头。
但大多数时候,她和哪吒还是抱着看戏的心态。
因为在猪八戒说完自己是奉命在此等取经人时,孙悟空就明显丝毫不带敌意了。
只有趁着某个猪八戒不在意的空荡,时青寻特意以口型询问:“高翠兰还好吧?”
猴哥一顿,点头,也用口型回她:“好着呢。”
猪八戒毫无察觉他们的对话,一路上甘之如饴,笑得甜蜜。某刻,还对孙悟空说悄悄话:“翠兰,你好久没这么主动了……”
直到去了云栈洞,一场酒宴吃完,猪八戒几乎将家底都掏心窝子说完了——
比如当年在天庭,追他的人几乎排到了天河;后来在凡间,想吃他的人也几乎排到了高老庄……
但这些他都不在意,能和高翠兰情投意合已经花光了他两世所有运气,说到情难自抑时,猪八戒泪眼婆娑地抬头,才发现“高翠兰”变成了毛猴子。
“你、你——你是弼马温!”
路上,孙悟空变成的“高翠兰”逗他,说自己爹找了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来降伏他。
大闹天宫时估计猪八戒就被猴哥揍过,一时间,猪八戒的神色比刚见了哪吒时还要惊悚,差点准备背着高翠兰版猴哥,就要私奔。
当时,时青寻就在后头看着他俩的背影。
虽然猴哥耍心眼子一直压着八戒,搞得猪八戒大汗淋漓,但深夜月下,清丽的月光披洒,别说,还真挺岁月静好……
私奔吧,她赞成。
“嘿嘿嘿,呆猪,俺老孙再给你个机会,重新开口喊你孙爷爷?”
“我呸!你个弼马温!还想占你猪爷爷便宜!”
——时青寻心想,这一定是猪八戒这一路上最霸气的巅峰时刻。
果然,下一刻,肥硕的猪被精瘦的猴狠狠压制,耳朵都拧撅过去了,发出凄厉猪叫。
“哎哟哟,弼马温,你杀猪!”
哪吒没动,时青寻倒是紧急调停:“猴哥猴哥,吃人一顿饭,下手也不能这么重哦。”
猴哥的耳朵动了动,手劲收了点。
讲理的猴,心觉时青寻说得有道理,于是只道:“猪刚鬣,你还叫不叫唤了?”
猪八戒当然不敢吱声。
委屈巴巴看了孙悟空一眼,见孙悟空不吃这套,他又转头去看时青寻,“青寻仙子,你要为我作主啊!这弼——齐天大圣太可恶了,俺老猪又没做什么恶事,他还吃俺老猪一顿饭,还扒拉我耳朵!”
哪吒似笑非笑看着他,假装不经意地,挡住了他看向时青寻的视线。
猪八戒:……
孙悟空也笑嘻嘻看着他,这下倒不动手动脚了,而是将自己是唐僧徒弟的事道来,叫他将洞穴烧了,一了百了跟着西行上路。
猪八戒本对观音交代的取经大事不排斥,可一听说要叫他烧洞,他立马反抗道:“那不成!这是老兔子的洞,虽然他好几年没回来了,但洞外他的草药还在呢。”
时青寻微顿。
来云栈洞时她就发觉了,洞外的草药长得极为茂盛。
因为和嫦娥有一定交情,时青寻也对草药的种类有了不少了解,玉兔在凡间种的都是凡界很娇贵的草药,基本离不开人照料。
能长得这样好,猪八戒却说玉兔很久没回来了,一定是自己勤勤恳恳照料的结果。
“老兔子?”关于这个不知名的兔子,孙悟空听了一路了,此刻纳闷道,“是谁?”
“是俺老猪最好的朋友。”猪八戒道。
“那草药珍贵,若有人有缘来此深山中,寻见了也算得一救命的宝贝,是善缘一桩。”而且不知道玉兔还要不要呢,时青寻帮猪八戒补充道。
听出是无关人员,孙悟空点点头,很快过掉这个话题。
猴哥还是很好说话的,听出猪八戒语气中的焦急,索性放弃这个计划,“算了,那你随俺老孙回高老庄,和高家小姐说清楚,将这桩不该成的姻婚了结了。”
“这……”猪八戒又犹豫了。
“好你个呆猪。”孙悟空笑骂道,“心这般不诚?又说奉观音命取经,又佛心不定的,干脆把你烤了给师父当宵夜拉倒。”
“别别别——”猪八戒急眼了。
一急眼,猪猪眼睛都红了,又开始怒骂孙悟空:“你这弼马温,你懂不懂拖家带口的痛?俺老猪和翠兰是两情相悦,怎能随便就抛妻弃子?”
孙悟空环胸大笑:“哪来的‘子’?俺老孙给你摸个手你就高兴成那样,说什么傻话?”
怎知猪八戒还真一本正经回答道:“本来肯定快有了。”
“……”孙悟空心道傻猪,没救。
“你到底走不走,天都快大亮了。”看了看天色,孙悟空耐心耗尽,凶相毕露,“耽误师父取经,俺老孙一棒子把你敲成猪肉干。”
怂猪连忙求饶:“走走走,这就回去高老庄。”
时青寻也随着一猴一猪往外走。
因为她也是植物化身,又是神仙,灵力天然对其他的植物也很友好,她索性使了个法,能叫这些草药再保存久一点。
而后,她看了眼在一旁的哪吒,只见他垂眸不语,好似对这此刻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
她不由一顿。
*
猴哥因为才从五行山出来没多久,还属于活动筋骨的阶段,做什么事都很有活力,火急火燎的。
他连连催促猪八戒快些走。
猪猪却很沉默,一路磨磨蹭蹭,似乎心有踌躇,只把孙悟空弄得很不耐烦,掏出根绳子将猪捆了。
“哎呦喂——”猪八戒的沉默消失了,发出凄厉的猪叫。
时青寻想拦,但根本拦不住此刻眼睛放光、要赶去给唐僧分享自己新战利品的猴哥。
其实那绳子是特制的捆仙索,表面并不粗粝,只做捆缚作用,并不会将人的皮肤磨出什么伤痕。
也不知孙悟空哪里来的,反正不会把猪八戒弄伤,她也就放下了心。
然后她思绪又不由飘远了点……混天绫也很柔韧,捆起人来是什么样的?
说起来,西游里的哪吒是不是就有个叫“缚妖索”的法宝来着?
“你放开我的猪!”
忽地,天边发出比之猪叫过犹不及的清亮少年音。
嗓门之大,能把人吓死。
时青寻猛地回神,想通了混天绫捆人一定是很吓人的。而后她往天边看去,这么熟悉的大嗓门只能是——玉兔。
果真,玉兔站在一朵软绵绵的云上,软绵绵的兔耳朵都竖了起来,倒是叉腰拧眉,一副很凶悍的样子。
孙悟空“噢”的发出一个疑惑的音效,仰头看去,登时比玉兔还大声道:“哪来的小兔崽子?”
粉雕玉琢的小奶兔气极了。
先前兔子是眯着眼装凶,这会儿瞪大了眼,才发现捉住猪八戒的…是他惹不起的猴。
“孙、孙悟空?”玉兔大惊失色,“你这么快就从五行山下出来了?”
“嗯?你认识俺老孙?”孙悟空动了动耳朵。
兔子少年胆子并不大,孙悟空一侧头,他就往后缩了缩,眼光不敢和孙悟空对视,于是转了个视线,结果望见了哪吒。
“哪、哪吒三太子?”玉兔又一次大惊失色,灵魂震颤。
最后一次,玉兔终于发现了——“青寻!你也在这里!你快救救大肥猪。”
时青寻:……
这孩子怎么成天咋咋呼呼的。
“别慌,猴哥没有恶意。”她向玉兔摆手,趁机又顶了顶猴哥的胳膊肘,“绳子解开,成不成?猴哥,都是我熟人,卖我个面子。”
话都说到“面子”上了,孙悟空讲义气,她的面子还真给,一下将猪八戒松绑了。
玉兔见状,才松了口气。
时青寻一直清楚玉兔是了解一些西行内情的,果不其然,玉兔缓过神来后,不再害怕孙悟空,只是仍有些提防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哪吒。
哪吒察觉到玉兔的眼神,冷冰冰望了他一眼,更惹得他缩了头,耳朵都耷拉下去了。
有点神奇,一个是真哪吒,另一个是时青寻曾心觉更像印象里哪吒的兔子。
两人同时在时青寻面前出现,她只觉得,还是真哪吒更像哪吒。
“兔子,你从哪儿来?如何说这猪是你的,这分明是俺老孙新抓的猪。”
孙悟空想起了先前猪八戒念叨的老兔子,聪明如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了,饶有兴趣问道。
玉兔还没说话,猪八戒叽叽喳喳解释起来。
猪八戒的话也挺密,应该是和玉兔学的,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
好半天,猪八戒将事情交代清楚了,而且两边的交代都没漏,玉兔也清楚了他将要随着孙悟空西天取经的事。
玉兔冷哼一声,“早让你和高翠兰分开,如今好了吧?都没捂热乎的媳妇就要分开了,还被自家师兄捆起来,真是两边落不着好处。”
“……可是,我和翠兰是真心相爱的,如果相爱却没能在一起,猪活着也是会痛苦啊。”猪八戒沉默了一会儿,委屈巴巴道。
嘴巴毒的玉兔开始阴阳怪气,“哦哟,还真心相爱呢,也没见你能搂着高翠兰啊,不是一靠近人家就躲嘛?”
猪八戒被他怼得一阵沉默。
最终,他只能重复道:“总之,翠兰真的爱俺老猪,俺老猪也爱翠兰。”
孙悟空的眼睛轱辘一转,好似想到了什么。
“别肉麻了。”玉兔嘁了一声,“总之,你这回就好好跟着唐僧取经去吧,别惦记你不该惦记的人了。”
不该惦记的人。
怕说的不够清楚,玉兔还补充着,“高翠兰是,嫦娥姐姐也是,你一个也别想再惦记。”
猪八戒垂下眼帘,反驳着,“翠兰和嫦娥仙子不同,我对嫦娥是欣赏,但我真心爱翠兰,翠兰与任何人都不同——”
“你烦不烦?成日念叨这个。”玉兔打断他,“知道你爱,但哪个都不爱你啊。”
这话说得过于毒了。
好半晌,猪八戒将头垂低,老老实实应了句是。
这样可怜的模样,又给玉兔整难受了。
兔子少年一跺脚,反倒讲不出别的恶毒话了,于是总结道:“反正自你投胎后,我对你这场照顾也算尽了心。姐姐交待的事这便完成了,我也要回天庭去了。”
“诶诶诶。”时青寻向玉兔打手势。
她把要走的小少年拦住,“才来就走?来走过场的啊,猪元帅还给你照顾了你的草药呢,你一句好话都不讲哦。”
时青寻心里觉得兔子是嘴硬心软,如果不是,说话这么难听,也得说说他。
果然,玉兔一下浑身僵住,又嘴硬:“谁要他照顾草药了!我采的草药早就够了,你看我都多久没来凡间了。”
“哦?那既然草药都种完了,这次下凡来干嘛?”
“……”
这话属于是一针见血,玉兔想不到反驳的话,憋红了脸。
最后,他干脆摆烂道:“你管我来干嘛,反正不是来看这只大肥猪的。”
“刚还说是你的猪。”
“……”
“时青寻!你没完没了是吧!”玉兔恼羞成怒了,“你——”
但玉兔还没能真嚣张起来,忽觉脖子凉凉的,他顿住,转移视线看向时青寻身后。
孤傲寡言的白衣少年,分明平日里少与众仙来往,却仍有不少神仙忌惮他阴晴不定的性格,骨子里天生带煞的命格。
千年前他抽龙筋、挖龙心示威的残忍举动曾惹得众仙哗然,甚至积威至今。
而此刻,这位受众仙忌惮的哪吒三太子……
便直勾勾,冷冰冰地看向他。
“你、你……”玉兔由怒转惧,瞳孔放大,兔耳朵完全耷拉下来,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怎么了?”玉兔转变太大,时青寻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哪吒正垂着眸,好似在出神,神色恬静而无辜。
“行了,别贫嘴了哦。”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异常,时青寻最终决定先解决眼前事,她对着玉兔道,“跟着一起送猪猪一程吧。”
玉兔抿着唇,好一会儿,什么也没再说。
他默认了。
好在,猪八戒心里真的当玉兔是至亲的朋友,玉兔的加入让不记仇的猪的心情反而更好了些。
猪八戒动了动卷成圈的猪尾巴,没有说什么,向高老庄出发的步伐却不再停顿,好似不再有什么迟疑。
第39章 后宅阁楼
时青寻本以为,到了高老庄,猪八戒还是会扯掰哀嚎两声的。
毕竟路上他对高翠兰表现出了极其的不舍。
可真至这个建在山脚的富硕农庄,迈进曾自以为成功入赘的岳丈家,猪八戒却收起了那份深深不舍,有礼又洒脱地和高老爷作了个揖。
他笑着道:“岳丈大人,俺老猪这便要离开高老庄,随着新拜的师父西行取经去了。”
“和翠兰的这桩婚事……你就当从来没有过吧,翠兰是个顶好的姑娘,俺老猪也没强迫过她什么,你千万别为难她。”
“让她另找个好归宿嫁了吧,是老猪我配不上她。”
显然,虽然他笑着,但高老爷全程冷着脸。
此番是热脸贴冷屁股。
高老爷不屑与猪妖多说什么。
本想找孙悟空问问情况,却见孙悟空也只是老神在在站着,高老爷心中急切,踌躇半晌,最终是去挽了唐僧的胳膊。
“大唐长老,你、你这……”他跺了跺脚,叹惋着,“你这徒弟原与老夫说好,将这猪妖除去,如今这是那般?怎还做主替你收了这徒?”
唐僧也有些懵,看了看猪八戒,又看向孙悟空。
“悟空,这是如何回事?”
“诶——”孙悟空挤开了扒拉在自己师父身上的高老爷,笑嘻嘻地,“师父,你有所不知……”
猴哥这便将前因后果一一向唐僧汇报清楚了。
唐僧点了点头,猴哥一回头,却见高老爷仍在那里捶胸顿足,又一次提起“除妖没除干净”的事,他张口欲言。
暴脾气玉兔却先开口了:“你这好没理的臭老头!我家猪待你家还不算好?”
“你自己说说,他给你家种了多少地,你这院子又是从哪里来的?”玉兔手指高老爷,横眉冷对,顾不得孙悟空和哪吒两个叫他惧怕的大佬在场,气势那叫个嚣张。
饶是玉兔长相俊,像个精致的年画娃娃,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把高老爷吓得一缩。
“你却一口饱饭不给他吃,你问问他吃饱没?哦,后头假惺惺将女儿许给他了,背地里却埋汰他,如今还要卸磨杀猪,你这个绝世大——”
玉兔的嘴,像突突突的机关枪。
高老爷扛不住了,再次抓着唐僧的手,哀嚎:“哎哟,圣僧!老夫的心好痛……”
玉兔:“……呵。”
猪八戒去拦玉兔,老实巴交的猪想息事宁人,叫他别再刺激自己的岳丈了。
见猪八戒心急一张脸都红了,时青寻也去拦了拦玉兔。
玉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死肥猪,大傻猪!”
“的确是你这老头没有理。”孙悟空见缝插针道,“这夜里俺老孙也将事问清楚了,俺这新得来的便宜师弟也算是为你高家鞠躬尽瘁,耕田耙地、置办家产,样样都做尽了。”
猴哥有小奶音加持,平日里,他说话也并不大声,娓娓道来的语气很是温柔。
“本是你招婿在先,你家女儿与他两厢情愿,郎有心,妾有意。你却嫌弃他这不好那不好,说他吃得多,样貌丑,如今倒更是好,他未作恶,你却要置他于死地。”
猴哥就这样温柔地、笑眯眯地,反问高老爷:“你说,这究竟是谁在作恶?”
高老爷“你你你”你了个半天,颇有些哑口无言。
时青寻余光一瞥,忽然发现厢房屏风后,有个消瘦的身影轻晃,又似乎被谁拦住了。
神仙耳朵灵,只要注意到了,屏风后压低声音的话语就会顺着心意就飘了过来。
“娘亲,求您让女儿进去吧。”脆弱的女声,几乎是哀求的哭腔。
另一更显年迈的女声却连连劝阻:“我的翠兰,你爹心意已决,今日定是要你与女婿做了断的。”
“至少让女儿见他一面,求求你们了。”
“多见也不过伤怀……”
而这一边,高老爷终于找到了反驳孙悟空的突破口,他大惊念叨:“你、你胡说!什么郎情妾意,我家小女从来没有——”
“哦?”孙悟空挠了挠耳朵,他嘿嘿一笑,背着手准备掀开那扇屏风。
只是因为时青寻的视线已经挪了过去,哪吒似有所感,早已抬起指尖,一朵莲瓣已然翩翩飞去了那里。
“砰”得一声,原本孙悟空只打算轻轻推开的屏风,顿时被砸得稀巴烂。
少年的手法俨然和打起架来一样,狠戾且嚣张,从不留情面和余地。
孙悟空:……
“破莲花。”孙悟空咬牙切齿,“你手欠?”
屏风后的女眷被吓得花容失色,清瘦哀愁的高翠兰亦是,可在众人仍然惊慌之际,她已率先回神,直直望向还在给玉兔顺气的猪八戒。
“猪刚鬣。”她的唇轻轻紊动,唤了他一声。
明明是极轻淡的语气,几乎不可察觉,猪八戒却一下僵了身子。
“方才的话。”高翠兰红着眼眶,看着他,“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时青寻也察觉到了不对。
两厢情愿,郎情妾意,绝不是猴哥随口胡诌的。
凡人的屋内已然乱作一团,神仙们却不曾插手凡人的事,只有孙悟空笑吟吟地推了猪八戒一下,与他耳语叮嘱着,“呆子,别忘了要取经的事哦,快快去与高小姐说清楚。”
“……”
猪八戒走到了高翠兰面前,此刻他像自暴自弃一样,一点人脸都没维持,顶着硕大的黑猪头,对着心爱之人道:“翠兰,我要随师父上西天取经去了,从此要做个和尚,了却俗家事,因此不好再耽误你,往后你再另寻好人家嫁了吧。”
高翠兰没说话。
他又道:“原是我配不上你,仔细想来,一切都是我逼着你的,无论成亲,或是与我在小阁楼中……你并不情愿。想来你打心底更想找个真正的如意郎君吧,至少得是个人才行,不能是我这样的妖怪……”
这话一出,高翠兰一双杏眸已然红透了,她潸然落泪,猪八戒却握着拳,不曾替她拭面。
但渐渐,他的语气已然变得近乎哀求,“翠兰,你莫哭,好不好……”
“……”
“翠兰,你该不会是,因为要离了我喜极而泣吧?那俺老猪还是会有点儿难过的——”
高翠兰终于开口了,她恨然道:“当然不好!”
她这一声太大,古代的闺阁女子向来不会如此大声叫唤,分贝堪比炸毛的玉兔。
一时间,所有窃窃私语与混乱都戛然而止,堂内变得寂然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翠兰。
只有猪八戒没有。
猪八戒仍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笑起来,他仿佛浑然不觉高翠兰的怒气,只道:“翠兰,好久没见过你这样中气十足的样子了。”
“你——”
“这不是很好吗?我一离开,你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猪八戒向着时青寻、哪吒和孙悟空描述过的——活泼机灵的高翠兰。
时青寻一怔。
“好咧,该说的话,俺老猪也说完了。”猪八戒向着高家众人作揖,仍旧是憨厚豪爽的样子,“俺老猪这就跟着师父走了。”
孙悟空“唉”了一声,“真是呆子。”
*
猪八戒将一众吃瓜群众都推出了高家,甚至一直推到了高老庄外。
唐僧对此最懵逼,时青寻也还有点错愕,哪吒事不关己,孙悟空则仍旧是开朗大男孩的表情。
推这些吃瓜群众都还算简单,大家都还比较配合,唯一叫猪八戒推得有些吃力的——是怒气值依旧很高,尚未平息怒火的玉兔。
“傻猪崽,你干嘛还给那家人好脸色看!一家子白眼狼。”
“你还真是深情啊!当年追我嫦娥姐姐要有这么深情,我说不定都会帮你去姐姐那里美言几句。”
“放着天宫美婿不做,何苦来看凡人脸色。”
玉兔越说越离谱,猪八戒连连摇头:“玉兔,昔年我对嫦娥仙子真的只有欣赏,她的丹炼得那般好,香的很,俺老猪也想整两颗尝尝嘛。”
“……”
“绝不是男女之情。”猪八戒道,“我的心里唯有翠兰。”
“所以呢?”玉兔又忍不住开嘲讽,“唯有翠兰,还傻兮兮‘你另外寻个好人家’吧,怂包猪。”
猪八戒不讲话了,他最终道:“……你不懂。”
“好,我不懂!我是不懂什么男女之情,现下里见你这般惨兮兮,也觉得是一点都没必要懂。”炸毛玉兔也懒得和他说了,腾起云,“谁稀罕管你了?大肥猪,大蠢猪!我走了!”
兔子溜得非常快,这就化作了天边的一抹浮云。
时青寻并没有拦他,玉兔有时候像个炮仗,一点就炸,但八戒此刻俨然心情一般,还是别凑一起为好。
她远眺玉兔走的方向——想必是回福陵山了,猪八戒替他照顾的草药还在那儿。
唉,很难评。
易燃易爆炸,嘴硬,又心软,没人能比他更傲娇了。
玉兔走后,世界变得寂静下来。
哪吒蓦地紧盯住孙悟空,因为孙悟空窜到了时青寻身边。
“你作甚?”少年眼眸微沉。
孙悟空才不理哪吒,又讶异这破莲花为何反应这么大。最后,他觉得还是正事更重要,与她耳语,“青寻,昨夜在那小阁楼的时候,高家小姐就与俺老孙透露过一些,说是千万别伤了我这八戒师弟。”
因此,孙悟空从最初逗弄猪八戒,就只有玩心,没有杀心。
“只是俺老孙瞧她骨瘦嶙峋,瞧着可怜,以为八戒待她不好,玩起来就凶残了点。”
“……”时青寻看了看他。
要论凶残,她觉得猴哥还是比不过他身后的哪吒。
猴哥善良多了。
猴哥正色看她,铺垫完了背景,他更为严肃道:“八戒此番离开,俺老孙心觉高家小姐心里不会好受,身子弱的人受不得这样的惊痛,俺老孙恐会出事。但到底自己是男儿身,这种事儿哪里好说,可劳烦你去走一趟,劝一劝她?”
时青寻心里也觉得有几分蹊跷,本来也打算后头找个机会回来看看的。
却到底不如猴哥心细。
人情绪上头的时候不容耽误,这种事也当然不能推辞,她点了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不知想到什么,她看了眼哪吒。
哪吒没说话。
是他邀请她来看这场西行,可他此刻毫无动静。这个少年偶然的占有欲,又会在某一刻消失或是藏匿。
他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于是她也没多说,猴哥给她打掩护,她趁着猪八戒没注意,再次折返高老庄。
*
高老庄内,高家并没有因为猪八戒的离开而平静下来,仍旧是乱作一团。高老爷的痛斥声,和诸多女眷的悲泣声和在一起,像一场荒诞无比的闹剧。
可时青寻左看右看,却不曾见人群中有高翠兰的身影。
无奈,她灵力发散,又微微顿住——
在那座封闭了几年的小阁楼里,她察觉到了高翠兰的气息。
时青寻去了那后院的阁楼。
高阁之上,不同于高家那雀喧鸠聚的气氛,这里极为寂静,窗门几乎紧闭,也不曾点灯,平静的氛围透出一丝凄凉。
消瘦的女子垂肩,正倚在床榻上,她不曾落泪,表情却心如死灰,像一具木木的行尸走肉。
时青寻故意弄出了点动静。
一瞬间,高翠兰错愕,又乍然惊喜,她唤道:“郎君?郎君,是你吗?”
时青寻转过屏风,沉默着与她对望。
高翠兰的神色肉眼可见黯淡下来,她喃喃问了句“方才见过你,你是他的朋友?”,可又像蓦然失去兴致般,偏过头去。
看起来情绪真的很受挫,时青寻心想着。
虽然高翠兰不想听回答,但她还是答了,“算是朋友吧,八戒托我来问问你可还好,高小姐。”
“是放心不下我的意思?”怎知回答的好像不太好,高翠兰顿时憎怒道,“既然放心不下,又为何撇下我离开?”
“还有,八戒……?”高翠兰又轻嘲着,笑意凄苦。
人在情绪失控之际,反倒像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她将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她说着,她从未低看猪八戒,这桩婚事本也是她心里期盼了很久的。
得知爹娘当真做了主,叫她嫁给他时,她开心得不得了。
成亲是她自愿。
“可他为何要那般不小心现了原形?原本应该祝福我们的人都没有了,一个也没有,接踵而至的是数不尽的风言风语,爹娘逼我与他了断,姊妹劝我早些和离,可我如何…如何割舍心爱之人呢?”
于是,她让猪八戒建起小阁楼,隔绝所有的流言蜚语。
住进此楼中,也是她甘愿。
可是耳朵边听不见,不代表真的听不见。
听不见,心里也会想,也会念。
“我难以两全,难以两全……不听父母之命,是为子的不孝,不能与郎君厮守,是为妻的不义。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要如何两全啊……”
她喃喃着,泪水横流,痛苦无比。
时青寻猛地明白过来,为何那个在猪八戒口中古灵精怪的高翠兰,如今却是这般憔悴。
“难以两全”,便是她的自述。
她陷在这样的情绪里太久,一面想要两心相许的爱,一面又抛不开家人的冷言冷语,直至凋零。
时青寻静静听她宣泄完,听到她最后的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
“原是我配不上他,如何是他配不上我呢?我左右为难,懦弱至极,连连推绝他的靠近,到最后,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法。”
时青寻道:“所以他的离开,不一定是坏事。”
高翠兰浑身一僵。
“离开对于你们而言是个新的机会,他会有新的生活,你更是会有。”时青寻心情复杂,感慨之中也有一丝沉重,“高小姐,你并不懦弱,你已经很勇敢了,勇敢地迈出了不想受任何人摆布的那一步,你也有在努力靠近他的啊。”
只是……
时青寻心里在叹息。
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哪怕是西游记这种玄幻故事也逃不开,大唐已经是很开放包容了,可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然存在,这个什么乌斯藏国也这样。
高翠兰无奈,无法接受,又不得不屈从。
她就算行动上不想屈从,也没能逃脱内心的折磨。
“可能最后的结果不是很好,但坦然接受也是另一种勇敢。”时青寻想绕开关于封建社会这样的沉重话题,安慰她,“互相折磨很痛苦的,勇敢放手,你们都会有新的、更好的生活的。”
由于没谈过恋爱,劝失恋实在不是时青寻的拿手活。
她劝了好多句,好在高翠兰的情绪有所好转。
最后,时青寻又自己忍不住把话题引回了那个沉重的话题,但她给的是一个美好的期许。
“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世俗不会再是阻碍。每个姑娘都能不惧世俗的目光,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无论嫁人、抑或独身一人。”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当然有。”时青寻笃定道。
——而且她现在就要帮高翠兰去争取。
安抚好高翠兰,时青寻又跑去了高家前堂,叽叽喳喳的人群还在没完没了谈论,也不知道谈论出了个什么结果。
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高家之中议论纷纷的不只家人,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乡里。
比起在小阁楼中默默哭泣的高翠兰,这里的喧哗更像荒唐闹剧了。
真该关心的人没关心,不该在意的事倒起劲。
时青寻清了清嗓子,给自己换了张非常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好神仙的脸,又在身下变出几朵光彩夺目,绚丽无比的莲花来,瞧起来那叫个超级气派。
然后华丽现身。
“尔等凡人,还不快快住嘴。”
——都不许说话,她要开始装逼了。
高家人大惊,仰头看去,见到这么个像开了爆闪灯效的神仙,简直要亮瞎大家的眼,虔诚指数比见唐僧高多了,纷纷跪倒在地。
“今有高老庄高氏翠兰,本与神仙结为夫妻,得成一段佳话,却被尔等胡搅蛮缠,搅黄姻缘!”
高老爷懵得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问:“女、女神仙,仙姑,您说的本该是神仙佳侣,莫非是……”
“自是猪刚鬣。”时青寻深沉一笑,“他本是掌管天河水军的天蓬元帅,来凡间渡劫,有缘与高翠兰相识。高翠兰本能成仙,全是你等不知好歹,断她成仙的机缘。”
这段话要是都胡诌不出来,白瞎早年看的那么多仙侠文,时青寻心想。
“那、那这如何是好?”高老爷疯狂锤胸口,“现下里将我那贤婿叫回来,他应该还没走远,仙姑你看还能成吗?”
时青寻:呵呵呵呵呵。
一天都还没过,猪妖就变贤婿了。
“当然不行。”她正色,想的还挺美。
“那……”
“高翠兰是被你耽误。”
眼见着高老爷迟疑着,无辜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想去看别人,“我?”
时青寻笃定点头,强调道:“——没错,莫看别人,就是你。”
她可没记错,叫嚣着要猴哥杀猪的就是他。
卸磨杀猪,不论其他的,这个就很没有道德。
猪八戒干的活是相当实际的,几乎给高家创业了一整个家。
哪怕不带入谈恋爱,就代入你打了一场工,对方一分工资不给就算了,因为怕你劳动仲裁要补偿,还想雇人暗杀你。
没谈过恋爱的时青寻很难共情恋爱人,但她很能共情打工人。
这么一想,更气了。
“往后你要赎罪,她毕竟与神仙有缘,已是有仙缘之人,尔等凡人都怠慢不得。”
“如何个不能怠慢法?”一个人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问道。
时青寻想了想,“不可令她缺衣短食,不可罔顾她意愿,更不可在她背后闲话。”
“要知道,妄议仙人,乃至有仙缘之人,可是会遭天谴的。”她补充,兼恐吓。
“这……”
还带迟疑的?时青寻声音更严肃了点,隐隐带上神仙的灵压,“这什么这?我受天蓬元帅所托,往后还会随时回高老庄来,看看你们是否做到。”
没错,绩效考核制度一出,就算是高老爷这样的古代资本家见了都要落泪。
众人果真不敢再议论纷纷。
“你们没能把握此仙缘,实在可惜,好在尚有挽救之机……”时青寻又道,叹息一声,“往后不仅对高翠兰要好,对高老庄的姑娘们也要好,此处既有造化,便看之后诸位如何做了。”
耐心等他们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由于她装逼很成功,最终等来了众人的点头称是。
时青寻呼出一口气,维持最后的神秘感,腾云离开。
*
孙悟空和哪吒一行人都有意在等她,并没有走远。
时青寻却有种要报喜的紧迫感,一路飞得很快,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腾云的速度远超平时。
第一眼看去众人还不过一个小点,再眨眼,她驾驶的云已经快要撞到小白龙变的马身上了。
时青寻:……我了个去。
最后一个“去”字在心里还没说完,余光中稠丽的红绫从少年袖中飞出,像灵蛇一样盘上她的腰肢,将她稳稳揽住,放在地上。
她有一丝尴尬,看了看沉默的白衣少年。
“多谢。”
一如他许多次的回答,哪吒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哇,小青寻,你飞那么快做什么?”
猴哥略过挠头说着“青寻你什么时候离开的”猪八戒,一窜身,蹦跶到时青寻和哪吒之间,“看样子这事办得不错?”
“自觉还不错。”
时青寻将做的事与他耳语,得到了猴哥点赞的大拇指,这令她油然而生了极强的西游世界参与感。
她没有注意到被冷落的白衣少年再次敛下眸,拢起袖,似极为隐忍。
孙悟空却注意到了,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他。
“俺老孙早便想说了,你这莲花,哪来那么强的私占欲?”
第40章 总是受伤
猴哥曾说过,若他从五行山下出来,必定不会叫她再揣揣不安地面对哪吒。
时青寻微顿,也转头看向了哪吒。
“一路上你冷脸多少回了?冷冰冰像个冰碴子一样,给谁看?俺家青寻妹子招你惹你,要被你这样一直缠着,还担惊受怕的。”
其实,在面对时青寻时,乖戾的少年已收敛了很多。
此刻闻言孙悟空犀利的话,他先是面色一沉,复又错愕。
他也看向了时青寻,正与她视线相对。
“我……”哪吒轻启唇,似当真有一丝茫然般,流露出一分惶恐。
他想摇头反驳,“我并非……”
下意识想对时青寻解释,又很快反应过来,无论他与寻寻哪般,如何容孙悟空置喙。
少年转头看向孙悟空,眼中晃着微光,像是压抑怒火:“孙悟空,你最好慎言。”
“哟。”猴哥发出嗤之以鼻的音效,“嘴长俺老孙身上,想说什么,你管得着嘛?”
眼看战火将要激烈化。
时青寻刚要说话,猪八戒已嗅到火药味,冲到前线来充当和事佬:“哎哟我说猴哥,哪吒三太子,这路上花花草草多好看啊,俺老猪都看饿了,你俩咋还有心思吵上呢。”
唐僧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摇头叹息,唤了一声,“悟空。”
孙悟空轻呵一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到时青寻有机会说话时,一猴一花已然都别过脸,活脱脱像闹脾气的两小孩。
闹脾气还是因为她,这让时青寻心情复杂。她还敏锐察觉到,若她此刻再开口说点什么,不管是什么,肯定会又一次激化矛盾。
算了,她只好干巴巴顺着猪八戒的话道:“是啊是啊。”
谈话总得有个好时机,此刻俨然不是。
她选择先去和龙龙聊天。
本来说好来高老庄这一趟,她就是打算来找龙龙玩的,待与敖烈说了好一会儿后,她依依不舍准备告辞。
临走,孙悟空忽然再一次拉住了她。
“青寻。”孙悟空将声音压得非常低,似乎并不想让哪吒听见,“俺老孙觉得……”
为此,他甚至用了法力,隔出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屏障中只有他和她。
时青寻以为猴哥想再一次提醒她,小心哪吒。
她静待着下文,却不曾想,猴哥竟是推翻了从前的结论。
“俺老孙觉得,李哪吒好似是真的很在意你,而非有意恐吓。”
时青寻一怔,微微仰头看猴。
“他的确阴晴不定,不大会与人相处。”孙悟空道,“观他神态,仿佛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错。”
“心机深沉也是确然没有,随意激将他两句便生气,只是装深沉而已。”猴哥笑嘻嘻的。
原来他方才说的话,有几分真是替她讨公道,有几分是试探。
他和哪吒接触的实在不算多,还得自己多接触接触,才好与她谈谈感受。
就像五行山下他也说过,与哪吒相处的一直是她。
猴哥比她想象得还要刚正无私,比她还不会偏颇,却又比她多了一分护短的猴情味。
因为他接着道:“但若你当真不喜欢和他相处,尽管告诉俺老孙,俺老孙饶不了他。”
时青寻点了点头,猴哥作为战力超强的存在,他的保证让她有了更多和哪吒相处的底气。
但更基本的底气,是时青寻虽感受过哪吒行事中不觉流露出的侵占情绪,却打心底不觉得自己真的低了谁一等。
“好。”她道。
随后,屏障破开,哪吒微微眨眼,想要偏头看过来。
正逢猪八戒也以为自己很隐蔽地拉住她,“青寻,你要回天庭了吗?你可否替俺老猪给老兔子带个信。”
高老庄前,玉兔气冲冲的口不择言,让猪八戒已经知晓照顾他许多年的老兔子,究竟是谁了。
“叫他有空常来下界看俺老猪啊~”猪八戒道,“没事少生气,气多了脑子容易炸掉。”
猪猪是真的不记仇啊。
时青寻感慨着,冷不丁又听见下一句,“你也要常来看望俺老猪哦~”
这句话当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哪吒已往这边看来。
这次,时青寻也感受到了少年的目光。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有点免疫了这种凛如霜雪的眼神,这样薄凉的冷意,在她看来,渐渐不再成了一种审视的敌意,不再令人不安。
——因为,梦中脆弱的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好似更像一种习惯,他在习惯性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猜测做不得真,时青寻刚要答应下来猪八戒,忽地,猪八戒又道:“三太子是不是在看我?青寻,我不敢回头,好可怕。”
“……”
“青寻,他有点吓人,你少和他玩。”猪八戒尽可能地将声音压到最低,“多和我做朋友哦。”
“……”
时青寻想,猪八戒是真的不记仇,去云栈洞前他怂怂的样子,现在就自己先忘记了嘛!
“呆子,你磨蹭什么呢!”前头,孙悟空吆喝着。
“来了来了。”八戒哼哼唧唧,嘟囔着,“可恶的弼马温,催什么催,不就走慢了几步。”
在时青寻面前,哪吒还会装装样子,但孙悟空可不会。
猪八戒一说完,立刻挨了孙悟空一记暴栗。
时青寻:……真的是不记仇,还不记打。
对不起,想笑,得忍住。
“青寻。”哪吒终于出声唤她。
晌午之时,日头正盛,金光自云层披洒在万物上,也落在少年的白衣上,让冰雪终于稍稍消融,莲花似有了些生机。
他轻启唇,声音放得比往日里还要温柔,“我们回去吧。”
时青寻一顿,也是,跟着西游团玩玩就成了,总不能一直跟,毕竟也不是她西游取经。
但她记得后头还有一个劫难,好像对猴哥有点伤害,她得对此尽点心意。
“行,走吧。”如此想着,她倒是要先回天庭一趟,准备点东西。
哪吒颔首,未再多言。
*
时青寻也不是个太会找话题的人,于是在回天庭的路上,她和哪吒一路沉默。
忽地,少年却蓦地转头,清冷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
“抱歉。”他道。
时青寻愕然抬眼,“怎么了?”
“……敖烈是你的朋友,我却伤了他,向你致歉。”
不知为何,时青寻觉得不是这样,她看了他一会儿,“说实话,到底道的什么歉,哪吒。”
“……”
少年颤了颤眼皮,这次的委屈迷茫好似是真的。
“我不知,有许多次,我吓到了你。”他将声音放得极低,像做错事的小孩,又恐她听不清,在结尾处扬高声线。
明明他已经在尽量克制了。
可是命犯杀戒的宿命好像永远逃不开,恶劣的本性永远不会变,哪怕他竭尽全力隐藏,甚至脱胎佛莲重生……
依旧学不会变得良善。
从小就被人提防、被人惧怕,甚至被人抛弃,乃至此刻他仍旧想的是——
既然她已看过何为西行取经……
不如这次回天庭后,就将她永远藏在云楼宫好了。
时青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她问他,“哪吒,你为什么……会在意自己吓到了我?”
与之相关的问题,未等到少年的回答已经接踵而至。
“我觉得你很执着从前的约定,那个什么‘在一起’的事,对你来说是不是非常重要?”
重要到他觉得谨慎、警惕,而说不出口。
时青寻在现实里得到过的线索不多,她只能将猜测放在做过的梦上,梦里她脱口而出的话称得上嚣张,却又很顺其自然。
她对着李靖大放阙词,又转头埋怨哪吒竟然没有冲动。
属于是理智不多,激情超强。
——其实真的挺像小时候的她。
小时候,小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也正因那么像她,梦里的情绪和现实紧紧相连,乃至她当时就一夜未眠。
她已经不好再固执认为……那个和哪吒接触过的姑娘不是她了。
可为何,她在他心里好似很重要。
时青寻有点讪讪的想,好像什么白月光重生后的戏码啊。
看着哪吒那张艳到极致,乃至天地为之失色的脸,她等着他的回答。
她自觉长得也挺好看,从小到大也不乏追求者,所以面对哪吒和自己讨论什么“你答应过我”的话题,也不会去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什么的。
甚至,她长得就是那种比较清纯的白月光脸,尤其吸引纯情少男。
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和他没有到太熟的程度,冷不丁话题就在那一天快进到暧昧了,她还是会觉得尴尬。
“很重要。”哪吒回答了,他的视线凝在她身上很久,“……因为,你给过我机会。”
“啊?”
时青寻一时间没听懂。
“什么机会?”她更尴尬了,“总不会是……给你……”
——给他追求她的机会吧?
救命啊,年少轻狂的她,可千万别说过这种,会让现在的她直接社死的话!
她一句“给你”重复踌躇了好一会儿,哪吒便安静看着她,忽然见一抹绯色攀上她的脸颊,惹得他轻怔。
时青寻在想什么?
下一刻,他似乎猜到了一些,神色未变,只点头道:“嗯,就是你心中所想的答案。”
“……”
少年难得坦然的承认,此刻叫她看来真的好歹毒,她社死了。
“我…我那会儿应该是年纪还小,比较张狂,这种话吧,我觉得还是不要当真为好。”她闪烁着躲开了他的视线。
——猜对了,哪吒心想。
“既然说了,为何不能当真。”他顺着她的话道,难得心平气和,毕竟本是诓她的谎言。
可他又想听她给出点不一样的答案来,哪怕是赌气叫他当真也好。
即便他心知,她心里的答案从来不是他。
时青寻从来不会偏颇谁,她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仅有一分偏爱,也不是给他。
而是给了敖丙。
果然,她道:“都说那时候年纪小了,你看我现在,肯定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是现在不会说这种话。
是哪怕从前,她也不会答应。
望着她垂目的模样,哪吒也略微出神。
面前的女子已经褪去了千年前的稚嫩,昔年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如今下颌已然明朗,明明面部轮廓因优越的骨相而更精致了,却也更显得冷淡了。
明明仍是爱着青衣,从前是活泼至极的颜色,如今穿在她身上却是温婉沉静的。
唯有眉宇间凝出的一丝英气倔强,依稀看得出当年的嚣张劲。
她的确是不会再那般张狂了。
不知她离开这个世界后,她在她的世界度过了多少年。
凡人的世界并不漫长,总不会多过他。可他的生命,其实已经彻底定格在了自刎东海的那一年。
若不是她给予他机会重生,带着他从乾元山一路去灵山,求佛祖拯救他。
在无人在意他的那段岁月里,他的自刎不会带给任何人伤痛,他会早已死去,尘归尘,土归土。
所以如何能放下呢?
哪怕欺骗,隐瞒,又或是不顾她意愿的占有,哪怕她心里不是他,也不愿轻易放她离开。
“你……”
哪吒半晌没再说话,反倒时青寻自己因为脑补,有些不自在起来。
慢慢地,她又再次冷静下来,渐渐明白了他是当真不想说,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不想说,但显然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了。
他已然抿紧了唇,因而显得面色有些冷。
还有一个就是,虽然说出来有些薄情,可其实她本身也没有那么执着这件事——至少是不如他执着的。
哪吒面对从前的态度很复杂,从他屡次突如其来的情绪就能让她感受到。
但从前对她来说太虚无,她更看重的是当下。
于是,她决定换一个不会让气氛那么僵的话题,也是抛开虚无缥缈的从前,只看现在,她更加关心的一件事。
“你是不是受了伤?哪吒。”
少年轻颤着眼,乍然回神。
“为何如此问?”
“……在瑶池,我发现了血迹。”
“……”
“是你的血,对么?”
这句虽是询问,实际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哪吒垂眸,轻轻点头,“是。”
他在思考要如何解释,下意识将手往袖子里掩得更深,甚至背过手去,唯恐她发现缠金莲一遍遍撕扯他手臂的痕迹。
这又要如何解释呢?一个正常的仙,会需要什么法器来限制他么?
——不会的。
只有像他这种心有污秽的仙,克制不住暴虐占有的心思,才会需要,时青寻不该发现。
“怎么受的伤啊?”果然,她追问道。
才从回忆中抽身的少年,思绪转得没有那么快,一时倒真没想好如何应答,以至难得有些无措。
“我……”
“你小心一点啊,怎么总是受伤。”时青寻已经不想听他磨叽的解释了。
哪吒微怔。
时青寻只觉这个少年总是这样,爱掩饰自己的情绪就罢了,连受了伤也掩饰。
她想得比较简单点,像哪吒这种武神,平日里天天舞刀弄枪的,免不了刀剑下受点什么伤。
猴哥不也经常受伤吗?
——猴哥马上就要受伤了,所以她才要回天庭一趟给他做点准备。
现下里,面对也受伤的哪吒,她问道:“伤好了吗?应该不是什么重伤吧……”
他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她的神情,果断摇头。
“早已好全,不过是除妖时不小心受的皮外伤。”过去了这么一会儿,少年已然调整好情绪,他从容应答,“没想被你察觉了,没有吓到你便好。”
时青寻一顿。
梦里,他几乎只剩个骨架的血腥模样她都见过了,还能被怎么吓到。
心里微微叹息,因想起了梦中他的样子,她心情复杂,最终回望他道:“哪吒,你不要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这回是……上回也是。”
为她锻造法器时,也落了那般狰狞的伤痕。
真是有股毫不顾忌自己身体的狠劲,难怪是能手刃凌迟自己的人物。
但是,她打心底不太愿意看到他这样。
不管是对着童年男神,还是对着面前这个与她有着交际的少年。
“无论是人,还是神,活一辈子不是让自己一直处于危险中的,不要总让自己鲜血淋漓,满身伤痕。”
“也不要让别人鲜血淋漓,不要去随便伤害别人。”她补充说明。
不觉得痛的吗?
她和青蛇精打那么一架,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毒,心里都紧张的要命。
学会爱己,才能爱人。
他学不会照顾好自己,自然才会觉得杀一只妖,伤一个人也没什么。
临近天庭,日光变得极为明亮,照亮了少年总是沉郁的眸色,他的皮肤变得更加剔透,明明这样美好。
虽然他长得艳,乃至精致到有点女气,可身量却很高,她要仰头看他。
她道:“你是一株…小莲花,小莲花就要过得有花样,你把自己弄得满身血,血腥味可没有花儿香。”
许多次,浓郁的血腥气,掩盖住了少年身上馥郁又幽远的花香味。
刺鼻尖锐的血腥味,是会令人感到不适的,叫人敬而远之的。
何必呢?
时青寻心里叹气。
哪吒错愕住了。
他好一会儿不知怎么回应。
同样是明亮日光下,一切阴霾会被耀眼阳光掩盖,他看着时青寻温静的眉眼,姣好的容貌,从她的神态上看,好似再寻不到年少那般的冲动张扬。
可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她仍然是她。
是告诉他“无人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便由我给你吧”的时青寻。
“你……”时青寻还有一些想问的,这次她略微迟疑,“你和家人的关系不好,对么?”
这是紧接着上面他受伤,顺势衍生的话题。
不那么珍惜自己的性格,或许与童年创伤有关,她也见过李靖,梦到过李靖,算是亲眼证实过一些。
但除了李靖,哪吒和其他亲人呢?
她知道,哪吒肯定有母亲,有两个哥哥,西游世界里还有个小妹妹李贞英,这些不都是他的亲人么,都关系不好?
听闻她言,哪吒的神色又不自觉沉了点,他垂下眸,难得从外表就能看出隐忍和脆弱。
他轻声道:“……没有真正的亲人,因而谈不上好与不好。”
所以,是所有。
时青寻怔怔地看着他。
这似乎仍是少年觉得讳莫如深的话题,他却又唯恐自己语气太过冷淡,补充道:“即便我生来无亲友,我也并不在意。一人来去,并无不好。”
但时青寻不一样。
于他而言,唯一引起过他注意的时青寻,给予过他救赎的她,她不能离他而去。
他抬眸看她,她却低下了头,轻喃着:“是啊,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哪吒眼神渐沉,眸色再次染上沉郁,似不太明白她这话是何含义。
“……我也没有亲人了。”时青寻叹息一声,“也独身挺久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就算是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好。”
“虽然没有亲人,可生活是自己的,对吧哪吒?”因为想劝他,所以她耐心询问他。
哪吒却愕然极了,久久望着她。
“你说什么?”像不确定,他也询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