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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1章 五十四

    户部这几年算得上是换血最多的衙门。

    只是衙里布局不曾变动, 新进的官吏们就像前辈一样,坐着的手笔不停,走路的衣袍带风, 忙碌得没时间注意来人。

    贺今行踏进去, 只觉和前一位尚书在时没什么两样, 仿佛下一刻谢延卿就会走出来。

    当然, 他被引进直房,见到的是陆潜辛。除了陆大人,谢灵意也在。

    见礼落座之后, 谢灵意将一份文书递给贺今行,便站在堂中作介绍:“这里只有两位大人在, 下官就直白一些。所谓捐纳, 就是以官职为货物,贩售给想要官身的人。贩货必先定价,价低伤卖家,价高买家少,量少卖不出总价,量多则易贬单价。所以我们查阅了本朝立国以来几次捐纳所开出的官衔与价码, 再与今时作比,筛选出了一些我们认为合适的官职, 以及对应的价额范围。”

    贺今行边听边把文书翻到后面几页, 直接看户部划出的职衔。京里大都是□□品的闲职,地方上稍微紧要一些,最高到从六品, 一只手都能数过得来。

    和前两次捐纳相比, 很克制。

    “小贺大人觉得怎么样?”陆潜辛等他看得差不多,说:“几箱子卷宗都是灵意连夜找来处理的, 所以用了他的建议。”

    谢灵意拱手道:“下官觉得开捐不妥,但堂官有令,不得不从,所以做出的方案相对保守。”

    贺今行知道小谢大人是忠义侯的拥趸,赞成大刀阔斧肃贪、直接抄家没产那一套,哪里是觉得开捐需要保守,分明是觉得以官换钱的法子太过保守。

    他回答:“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之后拿到吏部去,他们大概会进行扩增。”

    今日这里本该还有吏部的人,但因侍郎阮成庸暴毙,吏部这几日都腾不出空。崔连壁的重心在边防上,也没有要压这件事的意思,直接让他们做得差不多再拿给他看。

    陆潜辛懂崔连壁,也懂他的意思,道:“多一支边军,多一笔军费支出,开捐募到的钱自然越多越好。”

    贺今行说:“要想多捐多纳,不止看卖的什么,还要看什么人来买。我还是那句话,豪商与一般世族愿意付出的价钱大不相同。”

    谢灵意说:“就算愿意开个口子给他们,也要他们愿意出价才行。”

    户部不反对,但也不愿意出力。

    贺今行既然主动揽下这件事,就做好了自个儿顶上去的准备,说:“江南豪商苏宝乐在京中,我去试试他。”

    陆潜辛点头:“小贺大人胸有成算,多费心。”

    在场诸位都是干脆利落的人,事情很快说完,虽不够齐心协力但也没出任何幺蛾子。

    贺今行就要告辞,陆潜辛叩了叩桌案,“小贺大人不妨多留一刻,老夫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道说道。”

    谢灵意听见,直接出去了,显然跟他无关。

    贺今行便把文书卷宗都交给余闻道,让对方先回通政司。

    后者一直在做记录,一句话也没说,接到吩咐只管点头,甚至明显地松了口气,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膀,低声夸奖了两句,送他出直房,亲自把门关上。

    再回身,只见陆潜辛取下乌纱,满头斑白,端坐于一墙文卷下。除却一身绯红官袍,这个中年男人如同苦行僧一般,静穆而清心寡欲。

    但他绝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贺今行很清楚这一点,走到案前,等他说出自己的目的。

    两人对峙似的对视片刻,陆潜辛率先低声开口:“今日三军联名觐见请求改制,你肯定知道。那鸣谷一线的争端,你是否也知道?”

    贺今行没回话,表示默认。

    韩履宽在给他的信里说过,西北军与振宣军对佛难岭到鸣谷一线到底如何分割,确实还有一些争议。

    但他认为,那是边军内部的事。不管是王义先还是方子建,应该都不会让它出现在朝堂上,影响到大家共同的利益。

    陆潜辛微微笑,目露精光,“你帮我做一件事,我让子建退一步。”

    贺今行皱了皱眉,沉吟道:“陆大人,北疆苦寒,尤其是苍州业余山沿线,您张口‘退’,实际让的是那些将士。我不在那边,不知晓细节,不敢妄言。王帅和方帅他们也应自有主张,该怎么划就怎么划吧。”

    陆潜辛只道“可惜”,“我以为你和王义先一条心,现在看,倒是不像。”

    贺今行说:“王先生也会拒绝的。”

    “你们这些人啊。”陆潜辛叹一声,也撑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罢。”

    他取出一张字条,放桌上推到对面。

    贺今行低头扫了一遍,对纸上的内容并不感到多么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慨叹。

    陆潜辛笑意不改:“你要开捐,和大家没什么冲突,谁都愿意卖你面子。但你要改税,除了老夫,其他哪个会对你没意见?既然早晚要对上,何不早些做准备?我也不多求什么,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说呢?”

    贺今行说:“下官可以答应您,但未必真能及时帮上您。”

    陆潜辛却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我确实不剩多少时间,所以就预祝你一帆风顺,早日功成。”

    贺今行拱手致意,叠起那张字条,放进袖袋中。

    从户部出来,就快到下衙时间,他干脆不回通政司,改道去工部衙门等柳从心。

    落日西沉,暮鼓一声声擂响。

    马蹄声和车轮声都被掩盖,直到双方在同一个巷口相遇。

    随车的侍从到车窗前禀报:“侯爷,是秦将军。”

    嬴淳懿撩起车帘,马背上的秦广仪也向他望来,目光相触,后者抱拳行礼。

    “殿下一直记挂着侯爷,收了好些皮毛与您喜欢的弓刀。她无暇回京,便嘱咐我将这些带回来,亲自送到您府上。”

    兵丁们将三个大箱子抬到公主府大门前,秦广仪把单子交给府上长史。

    长史拿着单子看向忠义侯,无声询问,是就在这里当面交清,还是先抬进府里。

    公主府人人皆知,侯爷亲近他的姨母,却并不拿正眼看待那位姨丈。

    嬴淳懿道:“秦将军申正出宫,现在就把东西送来了,想是马不停蹄,不妨入府歇一歇。”

    说罢吩咐长史,备席接风。

    “末将恭敬不如从命。”秦广仪应道,视线转向公主府大门上的匾额。

    他此前从未跨进过那道门槛,甚至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但现在看来,只要时日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嬴淳懿展臂作请,“本侯也打算托将军给姨母捎些东西过去,只是以为今晚将军会与方帅和韩将军促谈,否则就提早派人相请了。”

    秦广仪落后半步,笑道:“方帅确实也邀请了末将,但他二人相商,末将说不上什么话。不如先来您这儿,把殿下交代的事办妥当。”

    嬴淳懿奇道:“哦?振宣军的防区到底怎么划,还没议定么?”

    秦广仪摇头,他二人如寻常叔侄一般说着话走进公主府。

    边军大动,对国家、朝廷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而对百姓们来说,只是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天芳楼这种地方,连作为谈资都有些无趣。

    贺今行站在天井,听了几首歌伎乐师们吹弹的淫词艳曲,有些无奈。

    柳从心和他一块儿来,也有些不耐烦:“这苏宝乐,给他点儿好脸,他就摆起谱来了。”

    贺今行说:“大概是猜到我有求于他吧。”

    “那又如何?”柳从心盯着来来去去的客人,眼眸一片冰凉,“商贾而已。”

    话一落,苏宝乐姗姗来迟,开口便赔罪:“真是不好意思啊,两位大人,我坐的马车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别的车,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这种拙劣的借口也好意思说,柳从心冷笑一声,“大街上走着都被撞,可不是好兆头。”

    苏宝乐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

    “人都没事儿吧?”贺今行岔开话,听说没事之后,便一齐往楼上的包间走。他边走边打量楼中富丽堂皇的装饰,笑道:“听说苏大老板把这一座楼都盘下来了?”

    苏宝乐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摆摆手,“没有的事儿,就是碰上运气加了几笔股子而已……大人听谁说的?”

    “苏老板这么谦虚干什么?”贺今行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怎么知道的,继续奉承道:“您老练通达,生财有道,在下感到佩服。”

    苏宝乐在街上出了些状况,再听这些话,简直头皮发麻。他快走几步推开雅阁房门,一边请人一边说:“我说贺大人呐,您挺好一人,就别这么埋汰我了行不?一听说您要见我,我立刻就推了其他的事情,给您这边安排上了。”

    他把手下都留在门外,等贺今行两人一进来,就关上门,“您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啊。”

    贺今行察觉到他的焦躁以及隐隐的忌惮,环视过屋宇,才缓缓说道:“我来是想问问苏大老板,想不想做官?”

    “做——”苏宝乐大惊失色:“做什么?”

    贺今行道:“做官啊。虚衔实衔,京里京外,有很多位子,可以随你选。”

    他一副理所当然推售大白菜的样子,让苏宝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您没开玩笑?”

    “当然。”贺今行正色道:“你听说过‘捐官’么,朝廷近来就打算开捐。”

    “听是听说过,就相当于卖官买官么?”苏宝乐稳住神,眼珠子转起来。

    贺今行颔首:“以苏大老板的财力,完全可以捐到最好的那一个官职。”

    苏宝乐开始掐自己的手指,“多少钱?”

    贺今行从招文袋里拿出一张单子给他,“暂定的价码,但应该不会偏差太多。”

    苏宝乐一看,不便宜,但也不算太贵。他看着其中几个官职有些眼馋,但仍然觉得不太真实,反复问:“朝廷真的要开捐?”

    贺今行:“陛下金口玉言。”

    苏宝乐:“可捐官不都是给读书人捐的么,还有那种家里祖上当过官儿,有渊源的。我们这种行商的也可以?”

    贺今行:“当然,我敢向你担保。”

    苏宝乐得到再三的肯定,仍然犹疑不定:“还有这种好事儿,朝廷就这么缺钱?”

    贺今行看出他在纠结,只不知缘由在哪儿,说:“苏老板要是无意,也没关系。我来找你还有个目的,就是想通过你,把这道消息传到商人中间去。”

    话虽这么说,但苏宝乐明白,这种消息哪儿用得着他来放,对方是在向他卖好。

    有个虚衔的官身,就能褪去商贾之籍,一家子从此脱胎换骨,这是一辈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的大运道。

    若是往常,他肯定欣喜若狂地先答应下来,再把这个消息作为人情送出去,但今日……

    苏宝乐在心中计较几番,咬着牙低声道:“您容我考虑考虑两日。”

    贺今行注意到他说话前看了一眼房门,思索片刻,答应下来,再提出告辞。

    苏宝乐松口气,赶紧送他们下楼。

    再上楼时,有姑娘缠上来,他毫不怜香惜玉直接打发;守在门外的手下想跟说两句,也被他大发雷霆呵斥走。

    他独自回到房间,肥硕的身子往榻上一躺,闭着小声哀嚎,“我的天老爷喲,老子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些个灾神!”

    他本是自言自语地发泄,房间里却响起另一道声音,“说谁呢?”

    苏宝乐当即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滚下榻直接坐在了脚踏上。

    抬头一看,倚桌而立的果然是陆双楼,他脚边还有一把先前被拉开坐过、还没有放回去的圆凳,仿佛随时会踢过来。

    苏宝乐往他斜对面缩了缩,强颜欢笑:“哥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收拾收拾自己。”

    “你再难看的样子我也见过,有什么好藏的?”陆双楼难得没背他的长匣,抱臂道:“我来的时候,看到你送贺今行和柳从心出去。他们来找你干什么,跟你说了什么?”

    “啊?这……”朝廷要开捐这种消息,苏宝乐不知该不该保密。

    “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要是漏一个。”陆双楼随手一抬,指尖便多了一枚柳叶刀,刀锋薄而利。

    被刀指着的苏宝乐立刻老老实实地回忆,把自己跟贺今行说过的话都复述了一遍。

    陆双楼坐到那张圆凳上,“也就是说,他希望你能去捐官。”

    苏宝乐也知道,“是有那个意思。”

    “那你就去捐呗。”陆双楼看着他蔫蔫的样子,“难道你真不想当官儿?”

    “我当然想,但是,”苏宝乐的眉毛拧成一团,拧半晌才说:“要出至少十来万,我现在,我现在手头没这么多钱。”

    陆双楼挑眉:“那你的钱呢?哦,傅景书找你要去了?”

    “你都知道,还问我。”苏宝乐抱怨道,烦躁地抹了把额汗,袖子恰好遮去脸上一瞬间的狰狞。

    当初他在江南接了张文俊递出的橄榄枝,虽然从此乘风直上,但要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多。他现在有些吃不消了,却抽身不得。

    陆双楼知道他的处境,但不在乎,轻声细语:“那怎么办?我觉得你去捐官比较好啊。”

    “什么?”苏宝乐猛地抬头瞪着他:“为什么?”

    “朝廷想要你的钱啊,你还能不给么?”陆双楼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上一个不给的,不就直接没了,让你占了便宜么。”

    “唔,也就贺今行,还给你补个官职。”

    想到柳氏的下场,苏宝乐在今晚第二次感到焦灼不安,遂抱住头,倒向脚踏一边。

    都想要他的钱,还拿他的命威胁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

    前有狼后有虎,横竖都是个歹字,不如捞个官儿当当,至少有点实际的好处?

    第312章 五十五

    六月廿一, 风晴日好。

    公主府上昨夜宴客,侯爷开恩允大家一起吃酒,闹得晚了, 今晨便比往常安静一些。

    顾莲子从自己院里一路穿过二门, 都没碰上几个人, 正感到庆幸, 抬头就见迎面游廊上,嬴淳懿静静地看着他。

    “去哪儿?”后者问。

    顾莲子抿了抿唇,反问:“你怎么没去兵马司?”

    嬴淳懿道:“你兄姊昨日递了拜帖, 说好今日上午过来看你,我记得我跟你说过。”

    顾莲子走到他面前, 仰着头尽量自然地说:“我要去至诚寺还愿。”顿了顿, 又补充:“也是早就定好的。”

    嬴淳懿:“那你昨晚怎么不说?”

    “我说了。”顾莲子扭头看向屋檐,“只是你可能没听到而已。”

    嬴淳懿当真问:“你何时跟我说的?我不曾醉过。”

    顾莲子说不出来,憋了半晌,破罐子破摔地问:“淳懿哥,如果是你,你真的能毫无芥蒂吗?”

    嬴淳懿说:“我不能, 但我会保持基本的礼仪,并试图拿到我应得的东西。”

    “我也想, 但没人教, 学不会。”顾莲子说完就闭紧嘴巴,也不走动,就杵在原地, 像根不会弯折的柱子。

    对峙半晌, 嬴淳懿叹口气,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莲子听他口气, 不会硬拦自己,也乖乖回答:“明日或者后日吧。”

    嬴淳懿侧身让道,同时叮嘱:“路上小心些,去山里别走太深,也尽量别给弘海法师添麻烦。”

    “我知道,我会当个透明人,绝不惹是生非。”顾莲子举手做誓。

    广袖落下去,倒缠在臂上的王蛇现出身形,信子一吞一吐。

    一晃眼便又被遮掩住,少年人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在廊下侍候的长史走上前,躬身询问:“侯爷,可要派人跟随保护?”

    嬴淳懿思量片刻,摇头:“算了,让他知道又要不高兴,觉得我想要控制他。”

    长史道:“莲子少爷现在这个年龄,难免会离经叛道一些。”

    嬴淳懿捏了捏眉心,折身回到主殿,趁着身在府中,抓紧时间将堆积的内务处理一些。

    巳时,门房来禀,顾家姐弟携礼登门。

    嬴淳懿便挥退一干管事,亲自去迎。

    顾元铮在一堆人里找了一圈,奇道:“怎么不见顾熙那小子,难道还睡着?”

    长史道:“回将军的话,莲子少爷去至诚寺还愿了。”

    “原来是早早跑出去了。”顾元铮脸上的表情凝固一刻,继而笑道:“算了,随他吧。硬留下来,臭着个脸相见,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横之?”

    顾横之望向至诚寺的方向,没有回答。

    顾元铮又说;“这次来,也是专程感谢侯爷对我家兄弟多年来的照顾,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侯爷莫要嫌弃。”

    她做势抱拳,顾横之便收回目光,与她一同拜谢。

    嬴淳懿道:“本侯与莲子,从皇后娘娘的景阳宫到此间公主府,也算互相依靠,当不得将军这个‘谢’字。”

    他回以平礼,将对方一行请入府中。

    然而顾莲子本人不在,他是否愿意回自家西城的宅子住,也无从问起。

    姐弟俩小坐一刻,便婉拒了留膳,告辞离开。

    待公主府大门闭拢,顾元铮才碰了碰身边兄弟的肩膀,低声说:“你看,人家比咱们更亲。”

    顾横之亦低声道:“怨不得谁。”

    “也是,感情嘛,都是相处出来的。没处过,自然谈不上有感情。”顾元铮翻身上马,回头见他牵着马没动,“你不回去?”

    顾横之说:“我去神武卫报个到。”

    莲子不能回蒙阴,他得回一趟。

    但因为已经向陛下说过要留在禁军,为了不让陛下过多怀疑,他打算先去禁军入职,再以探亲的名义回去。

    “行。日后你在宣京,还有许多时间和机会去跟小弟相处。”顾元铮自言自语一句“挺好”,催马先行。

    她的几个部下随之而去。

    顾横之身边只留下一个杨弘毅,跟他一块儿牵马走在巷子里,边走边咂摸道:“大小姐这态度,怎么模棱两可的。”

    “我有我的立场和理由,铮姐自然也有她的立场和苦衷。”他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也不去多想为什么。

    两人进入东华门,到禁军东衙即神武卫衙署,上了档,领了牙牌。要走时,忽然来禁军拦住他们,说桓统领在邻近的镝阁,请他们过去。

    其时已近正午,烈日当头,汗湿衣裳。

    桓云阶刚巡了一圈皇城,满脑门子官司,看到徐行而来的青年,仍止不住激动与感慨。

    “我还记得当初你和贺长期在这儿比武,那时候我就特别想把你俩都拢进禁军。忠义侯跟我说,你应该不行,贺家郎倒是可以试试。结果你俩都跑了,我心里那个可惜啊,好久都不是滋味儿。哪晓得忽然就天降馅饼,让我如愿了!”

    “横之啊,咱们禁军拱卫皇城,一应都不会比边军差。你既然进了禁军,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儿都可以跟我说,别不好意思,啊。”

    顾横之正有此意,便顺势说明想要请探亲假回家的事。

    桓云阶边听边点头,很是爽快:“你离家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我批准了。陛下那边要是问起,我自会向他解释。”

    “多谢统领。”顾横之抱拳道。

    桓云阶心道,谁无人伦之情,他岂有横阻之理?但思及陛下还留着人家兄弟在京里,这话就不好说出来,便摆摆手,“多大点儿事,记得替我向你爹娘带个好就行。”

    顾横之自然答应,而后抿唇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属下还有一件事,想询问统领。”

    桓云阶见状,示意他直说。

    顾横之便问:“我在东衙没弄明白,我作为同知,月俸几何,何时发放?”

    “就这?”桓云阶以为什么大事,稀奇道:“你老子虽然远在剑南,但兜里不至于缺这几个钱,还能短你用度不成?陛下也才赏赐过你们吧?”

    顾横之说:“京城物价贵,长居不易,需早作打算,量入为出。”

    桓云阶瞅他几眼,忽地哈哈大笑:“你小子是有心上人,打算要娶人家了吧?”

    顾横之惊了惊,“统领如何看出?”

    “你们这些个年轻男儿郎,不到需要养家糊口的时候,有几个会在意这些?没事儿,咱们禁军基本不拖欠薪俸。”桓云阶拍拍他的肩膀,介绍起作为一卫同知的待遇,末了叫他一块儿吃饭。

    途中自然不忘问起是哪家姑娘。

    然而任他如何拐弯抹角地打听,都没能从顾横之嘴里听到一个姓氏。

    直到人走了,桓云阶心里还跟猫抓似的痒痒,忍不住跟心腹说起这件事。

    心腹也吃了一惊,“不对啊统领,这顾横之不是和长安郡主有情么?前年还为此跪抱朴殿求陛下,您不记得啦?”

    桓云阶当即回忆。虽然陛下下过禁令,与郡主相关的事一直是提不得的忌讳,但他作为禁军统领,皇宫里发生过的事也不可能半点不知。

    他也呆了呆,“那他现在这位是?”

    心腹小心翼翼地猜测:“他没说是谁,或许就是郡主?”

    “照这么说,郡主岂不是还在京中?”桓云阶说完,陡然打个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顾横之确实没有明说,万一误会了呢?

    他背着手在直房里走来走去,半晌也没捋明白,干脆不去想,对心腹说:“算了,这事儿就当没听过,你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禁军直房里谈论了什么,顾横之毫无所觉,出宫之后便回家去。

    从皇城到西城确实有些远了,骑马也得大半个时辰,他到家已是申时。

    一进屋,杨弘毅直接抱着茶壶瘫藤椅上乘凉,看他半点不歇地去找衣裳,拎出几件衫子问他那件好看些,实在忍不住:“您就真一点不累不热?”

    “嗯,因为和今行说好了去接他。”顾横之点点头,自个儿选了身绣云鹤青松的,转头去沐浴更衣。

    杨弘毅欲言又止,话噎在喉咙,眼一翻,干脆就这椅子困个午觉。

    这厢,顾横之沐浴完换好衣裳,时至申正二刻。他独自去套了马车,打算慢慢驾出去,在下衙前赶到应天门。

    恰此时,一名浑身彪汗的兵丁飞奔进后院,大喊道:“二公子,蒙阴有急报!”

    顾横之踩上马车的脚收回来,抬手接过信,甫一展信,便脸色大变,当即回屋叫醒杨弘毅。

    后者刚睁眼,就听他二公子说:“你立刻去至诚寺叫莲子回来。”

    他还有些不知梦里现实,问:“咋了?”

    “找到莲子,给他看。”顾横之把一张信纸放他手里,转身就走。

    “好,好。”杨弘毅稀里糊涂地答应着,坐起来低头看信。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

    夫人病重,请大小姐和二公子尽快回家。

    什么?

    他瞬间就清醒了,赶紧爬起来往马厩跑,与打马出来的顾横之相遇,“大小姐那儿说了么?”

    “派人去说了。”顾横之一夹马腹,奔出角门。

    杨弘毅扯着嗓子追问:“那您这是去哪儿?”

    “我进宫去求见陛下!”

    长风猎猎,白日随马蹄西斜,渐渐染上橙黄。

    顾横之的求见随着君绵病重的消息,一起传进抱朴殿。

    “据说有不治之象。”陈林站在殿中,低头回禀。

    明德帝屈指叩着膝头,“这么说,顾横之现在来,就是来求朕,让他跟他兄弟一块儿回蒙阴?”

    “八九不离十。”陈林抬起头,“但君绵病了有十几年,反反复复,焉知不是借口。”

    明德帝也有同样的顾虑,“是啊,就这么巧,前脚才求情未果,后脚就传重病。”

    陈林说完方才那句话,便闭口不言。

    他陪伴陛下十余年,悉知陛下的脾气。

    这种时候,点到为止,陛下自会有考量,多说反而容易坏事。

    明德帝思量半晌,问他:“顾穰生可有折子递上来?”

    陈林答道:“尚未。”

    明德帝便哼笑道:“他不着急,那朕也不能替他急啊。”

    继而敛了笑,“传下去,朕头疼发作,刚叫了太医,今晚谁也不见。”

    顺喜接旨,快步到殿外,把事情吩咐下去。

    “老祖宗,孙儿这就跑着去请小李太医。”常谨抢先拱手,说完就跑。

    “走小路,避着些!”顺喜阻拦不及,只得赶紧叮嘱。

    侍立在另一边的何萍便也拱手得令,转身去应天门,请顾将军待陛下缓过头疾,明日再来。

    顾横之当即一掀衣摆,跪下双膝,“卑职当真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求见陛下一面,还请公公通融,再行禀报陛下。”

    何萍沉默一瞬,思及顺喜的嘱咐,挪步回绝:“陛下病中,除了青姜太医,谁也不识。请将军恕奴婢无能为力。”

    他说罢,再躬身一揖,便调头回去复命。

    已是下衙时分,走到端门,恰与才从直房出来的贺今行相遇。

    后者有些惊讶:“何公公怎地这时候才从外面回来?”

    何萍犹豫片刻,向他欠身作礼时,低语了一句。

    贺今行顿在原地。

    待太监走后,他先去北楹,得知崔相爷不在,又折回直房,在自己案上挑了两本奏折,握着腰牌往宫里去,就像往常一样畅通无阻地到了抱朴殿。

    然而顺喜亲自到宫门口来回他,“小李太医正在为陛下施针,施完针,陛下往往要沉睡几个时辰。您有什么事儿啊,明日早些来就是了。”

    贺今行握住他的手臂,弯腰与他平齐,轻声说:“可我这件事十万火急,非得今夜求陛下不可,总管,您就帮帮忙吧?”

    “小贺大人呐,咱家明白您心里着急。”顺喜拍拍他的手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压着声道:“可您也要明白,这天底下万万人,谁的病体能有陛下龙体金贵?您说是不是?”

    贺今行攥紧手里的腰牌,知道今晚是绝不可能见到皇帝一面,只得隔着宫门请安告退。

    天边不见云彩,落日直接往地平线下沉。

    宫灯燃遍,灯火隔着一层细密的罩子,在夜风里岿然不动。

    偌大前朝已无其他官员,值夜的禁军威严肃立,犹如石雕。

    顾横之直面皇城,宫墙深深,遥不可及。

    贺今行就从他的目光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看见他衣摆松鹤横倒于地,肩腰祥云隐匿于夜。

    仿佛

    他就站在他身边,一直沉默着,没有相劝也没有安慰。

    直到宫门下钥,彻底闭拢。

    顾横之抬手抓住他的胳膊。

    贺今行立刻回握住,将人拉起来,怕他踉跄不稳,就伸臂将他半抱住。

    顾横之借他的力撑直身,哑声说:“既然陛下不愿见我,那我就不求他了。”

    “好,我们先回家。”贺今行扶着他,试着慢慢走动,“等莲子回来,你们直接走就是。陛下那边,我会想办法周旋。”

    明夜系在马桩上,百无聊赖许久,见主人终于来到身边,伸舌头就往脸上舔。

    顾横之摸摸它,解开缰绳,神情平常,已然恢复成平常模样。

    他跨上马背,俯身向贺今行伸出手,拉他上马时说:“你就当不知此事。”

    贺今行坐稳了,轻轻环住他的腰,回他:“我试一试。”

    宣京的夜市才开不久,明夜避开热闹的街巷,飞驰到西城。

    前院四下都上了灯,但顾元铮不在,部下说她去找崔相爷了。

    杨弘毅也还没回来。

    顾横之便问留在宅子里的大家可有吃饭,听说没有,便安排炊饭。

    饭后,定好明早启程的时间,便叫大家早些歇着。

    他自己却睡不下。

    贺今行跟他一块儿收拾行李,不过几件衣裳并干粮水囊,一个包袱便打圆了。

    此时已过子时,杨弘毅还没回来。

    两人坐在院子里说话,没话说就互相靠着彼此的肩膀。

    夜幕极浓,不见星月。

    贺今行进屋去找了把伞出来,放在包袱上。

    三更天,顾元铮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来,“我没醉,但明早走不了。”

    她带着任务来,还得带着任务走。南越之事需要盖不少印,今日时间太晚,她喝了三轮席面,实在来不及办完。

    “你先走,我随后。”顾元铮揽住顾横之的肩膀,拍了又拍,“放宽心,舅母会没事的,家里还有舅舅在呢。”

    顾横之一一应下,把她送回她院里,交给她的侍女。

    五更天,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的鸡鸣。

    杨弘毅终于赶回来,汗水变作霜露,压得他疲惫不已。

    只是,他去时一个人,此时还是一个人。

    贺今行问:“莲子不在至诚寺?”

    杨弘毅抹了把脸,“属下赶到至诚寺,主持却说一整个白日都没见过小公子,让我去问了借住的张厌深张先生,也说没有。属下又到寺里斋房、周边山林民居问了一圈,都没找到。我就想,是不是人不在至城山?”

    “那会在哪儿?”贺今行蹙起眉,看向身边一直在等待的人。

    东天已微微泛起鱼肚白,灯火不再那么明亮,顾横之仿佛蒙着一层灰,喉头滚了几回,最后说:“算了,我们先走。”

    兵丁们很快起身,晨炊过后,按时出发。

    贺今行借了顾元铮的马,送他们出城,到离亭才别。

    他嘱咐顾横之:“到家之后,写信给我。”

    横隔马背,顾横之唯有点头,“等我回来。”

    “好。”贺今行也答应了。

    他勒马在亭前,目送快马远去。

    太阳照常升起,朝晖万丈,染红大片天空,像极了晚霞。

    第313章 五十六

    远驰的人影彻底消失不见, 贺今行返回顾宅还马。

    顾元铮已经起了,提着一壶还没凉透的石葛汤,等属下套车, 预备去礼部。

    两人自然得打个照面。

    顾元铮已经知道小弟未回的事, 忍不住问他, “你觉得, 如果莲子没去至诚寺,会去哪儿?”

    贺今行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莲子跟淳懿说的不是实话, 那么,他说:“将军或许可以派人去宛县, 去秦氏祖祠问一问。”

    “你是说, 他去找那个秦幼合了?”顾元铮皱了皱眉,吩咐一名亲兵立刻去宛县。

    不论怎样,总得先找到人再说。

    亲兵牵快马即去,她这边也要出门,见贺今行没有代步的坐骑,便顺路载他一程。

    他们都没怎么休息好, 上车便各自闭眼。

    一路晃晃悠悠,车厢里忽然响起顾元铮的声音, “小贺大人, 你见过我舅母吗?”

    贺今行睁开眼睛,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回答:“早有耳闻, 但不曾眼见。”

    顾元铮盯着他,眸色沉沉, “这么说可能会伤人,我也知道不该说,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如果你能一起去就好了。”

    贺今行抿住唇沉默片刻,才说:“我知道,但我不会去。”

    顾元铮低声道:“横之愿意为你放弃蒙阴的一切,留在京城。你却不愿为他舍弃丁点儿,哪怕装作想要陪伴他的样子都不肯吗?”

    “我现在就很牵挂他,也很想去追他,但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贺今行极淡地笑了一下,在光线不甚明亮的车厢里几乎看不出,“我既然去不了,那就好好地送他走,让他全心全力地赶回去,不必因我而分心。”

    “好口才,这么说下去,你倒是连愧疚也不用。我知道你身居要职离不得京,可他对你这么用心,你就,你就……”顾元铮说不出要人放弃官职事业的话,但心里又实在堵得慌,深吸一口气,撩起车窗帘见已经到正阳门,高声喊道:“停车!”

    她欲起身下车,贺今行伸臂拦住她,抢先下去,回身对车厢无声作揖道谢。

    马车直接飞快地滑出去。

    贺今行抬头望一眼朝阳,时候已然不早,绕道悦乎堂借地方换身官袍,便赶去通政司。

    紧赶慢赶,才掐着往常的时间将奏折送到抱朴殿。

    顺喜出来,言道陛下仍然精神不济,请他留下奏折即可。

    贺今行依言照做。

    如果顾横之还没走,他会再次尝试求见陛下,但人走了,就没有必要。

    再回通政司,郑雨兴看他这么快,有些惊讶,跟着他进了小直房,耳语道:“属下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太医院,今晨特地问了他。小李太医昨夜回太医院之后,仍然像往常一样烧洗金针,但只用了一壶滚水。”

    言下之意,隐隐担忧陛下是否以抱恙为名,故意冷着自家大人。

    贺今行比他更了解缘由,却并不放在心上,只说:“不碍事,至少在中秋之前,陛下还需要我们。”

    他打发对方去做事,自己也埋头处理公务。

    午休刚过,谢灵意派人来请。

    贺今行依然带着余闻道过去。

    不知何时,太阳被浓云遮住,路上不是很晒,颇有些闷热。

    苏宝乐带着一个管事拘束地站在户部大堂外面,看到他来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迎道:“小贺大人可总算来了。”

    “久等。”贺今行拱手道,“苏老板做出决定了?”

    他前晚告诉对方,要是有捐官的打算,就到户部找谢灵意。

    苏宝乐捏着巾子擦了把汗,含糊道:“哦,谢大人还在等咱们呢,要不进去再细说吧?”

    贺今行看出他的瞻前顾后,没说什么,和他一块儿跟着引路的令吏去谢灵意所在的直房。

    穿堂过廊,苏宝乐几次似乎要偏头,但都只是擦汗。

    贺今行觉得他应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然没必要在外面等,但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眼角余光偏向苏宝乐另一侧的管事。

    即将踏进直房,他停下脚步,说:“事关机密,苏老板,就委屈你这位心腹在外面等等吧?”

    “这……”苏宝乐求情道:“小贺大人,我的人是绝对信得过的。”

    管事也连连哈腰点头。

    “你信,我不信啊。”贺今行笑了笑,吩咐那位户部令吏,“带下去喝杯茶吧。”

    谢灵意听见动静,从屋里走到门边,接到令吏询问的眼神,微微颔首。

    那管事只得跟着令吏离开,苏宝乐有些不舍地“哎”了一声,绷紧的双肩却松下去一些。

    就剩他三人走进直房,门窗都被关上,屋里没有放冰,温度悄然攀高。

    贺今行觉得脑袋有些沉重,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等另两人商谈。

    结果他等了一会儿,一直没人开口,无奈说:“苏老板,您把我叫过来,总得说句话呀。”

    苏宝乐咬咬牙,躬身道:“两位大人,那草民就实话实说吧。做生意做到咱们这个份上,已经差不多到头了,说不想要捐个官身是假的。但小民近来手头实在拮据,想拿钱却拿不出,所以想和大人们商量商量,能不能先定个名额,过些日子再献款……”

    谢灵意坐在另一边,木着脸道:“跟我们户部玩儿空手套白狼?”

    苏宝乐赶忙叫“冤枉”,“草民明白户部的规矩,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大人,只要能放宽些期限,草民愿意游说其他人也参与捐官。”

    谢灵意冷笑:“名额放出去,用得着你去游说?你也配冒领朝廷的恩典?”

    苏宝乐热汗变冷汗,直下三尺,“草民绝无此意!刚刚没有说完,草民去游说,自然是愿意保价的。”

    谢灵意这才稍稍满意了些。

    贺今行借着问:“不知苏老板需要多长的期限?”

    “三个……”苏宝乐看他神情不对,立刻改口:“不,两个月!两个月,一定讫清。”

    今日已是六月廿二,距离中秋都没两个月。

    贺今行摇头,竖指道:“最多一个月。”

    这时间也太紧了,苏宝乐想到那边的要求,心中突突地跳,绞着手半晌说不出话。

    贺今行耐心地等他考虑,屋中的空气越来越浑浊,他便起身去推开半扇窗。

    一缕风也无,只有光线干巴巴地变明亮了些。

    秦幼合探身出窗外,往屋檐上看了看,说:“天阴阴的,大概要下雨,你带把伞走吧。”

    身后一点回应也没有,他又折回去,戳了戳躺在摇椅上的少年,“该走了莲子,再不走,天黑都到不了城门。”

    顾莲子将手臂搁到额上,用袖子蒙住头脸。

    “你小心又被禁足。”秦幼合抓住他的胳膊,硬拉他起来。

    顾莲子甩手掀开他,恼道:“你烦不烦!多呆一会儿都不行?”

    秦幼合一个趔趄,站稳了呛回去:“惹你的又不是我,你凶我干什么?”

    顾莲子坐正了,沉默片刻,低头道歉:“对不起。”

    “没事,我知道你不高兴,所以不会介意。”秦幼合见状,伸出手,作势要摸一摸他的头。

    他们从前经常这样玩儿,摸到对方的头便自称为哥哥。顾莲子这回也下意识往前倾身躲过,顺势站起来。

    回身的瞬间,两人对上目光,双双顿住。

    再打闹,好像不合时宜。

    “那我走了。”顾莲子只能说。

    秦幼合点点头,跟他去牵了马,送他出门。

    一匹快马正好急刹在路口,马背上的骑手穿着一身武服,顾莲子一眼就认出是自家人。

    对方瞧见他也是神情一振,下了马几步近前,“小公子!可算找到你了。夫人病重,大小姐还在京中等您一块儿走,你赶紧跟卑职一起回去吧。”

    顾莲子:“你说谁?”

    兵丁焦急地重复了一遍,“夫人啊!家里来的急信……”

    顾莲子听到确认,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与影。

    待回过神,他已骑上马,预备扬起马鞭。他忽然想到什么,疾声问:“顾横之人呢?”

    兵丁刚牵马调过头,回说:“二公子今晨已经先行赶回去了。”

    “走了?”他动作一滞,声音拔高,“他怎么就走了?”

    就不能等等他?

    “昨日杨副将去至诚寺没寻到你,二公子担心夫人,又有大小姐留后,所以先行一步。今日大家又四处找你,咱们赶紧回城吧,也叫大家早些知道你没事儿。”兵丁飞快说完,催马即奔。

    话里话外,多少有些埋怨的意思——顾氏一族人才辈出,除了长居京里这位,不成器,还惹麻烦。

    顾莲子对此极其敏感,哪儿听不出?然而相比兵丁的轻视,顾横之丢下他先回蒙阴,占据了他全部注意。

    他心中当即涌起惊涛骇浪,气血直冲天顶,差点呕出来,得亏死死咬住后槽牙,才硬压下去。然后一拽缰绳,挥鞭向兵丁相反的方向。

    秦幼合扶他上的马,本就担忧他的状态,见状赶忙喊道:“莲子,你走错了!”

    顾莲子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喊话间就已冲出十数丈。

    “你去哪儿啊?莲子!”秦幼合转头想去找报信的那人,结果人家跑得更快,只剩个影子。

    他来回看了两次,一跺脚,干脆拔腿跑着去追。

    但双腿哪能跑过四蹄?

    顾莲子没有回过头,一连飞驰几里,耳边唯有呼哧的风声。

    他频频挥动马鞭,驰进一片树林,只恨不能生出双翅,腾云驾雾,立刻回到蒙阴。

    突然间,前方浓密的树冠中飞出一截树干,直掷向他。

    顾莲子当即勒马,然而高扬的马前蹄正正撞上树干,马儿惊痛发狂,将他甩下马。

    他摔进一旁草地,翻滚躲避塌下来的马身,觑见一名黑衣人从那棵树上跃下,朝他飞扑而来。

    他当即随手拽了把草挺起身,同时拔出短剑,直刺向对方。

    那黑衣人左肩一抖,卸下一方长匣,掌宽的匣身顺势拨开他的剑刃,压向一边。右手同时成爪,抓向他面门。

    顾莲子冷笑,左手一抬,袖中银环倏地漏头,如闪电般射向那张蒙面的脸。

    “嚯!”黑衣人差点被咬上一口,幸而眼尖身法快,后跳得及时。

    顾莲子趁机发难,剑刃贴着匣底滑出,撩向黑衣人大开的胸前。对方却像没骨头似的,身子一垮,从他剑下溜开。

    他反手欲劈,身后却突传一股凉意。

    侧目间,一柄长刀便架到了脖颈上。

    不止一个黑衣人。

    顾莲子看清身后有人的同时,发现左右两侧也有人,都在埋伏他。

    他动弹不得,唯有握剑的手紧了又紧,“你们想干什么?”

    “这得问你啊,顾小少爷,怎么私自跑这么远。”最先与他交手的那个黑衣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仰头问:“头儿,人逮到了,现在就送回去还是怎的?”

    顾莲子听到这话,立刻知晓他们的身份,再顺着对方的视线望上去,只见枝干间,倚坐着一个同样挎刀的黑衣青年。

    这个没有蒙面,露出的那张脸,他竟也认得,忍不住切齿道:“陆、双、楼。”

    “听你这口气,挺生气啊?”被点名道姓的青年也看向他,晃着靴子笑道:“我都没生气找你快一日夜,你气什么?”

    顾莲子冷笑:“我看你们对我也挺不满,既然这么不满,那就杀了我啊?还留着我干什么?”

    先前那个漆吾卫又“嚯”一声,“脾气还挺大。”

    顾莲子横眉道:“怎么不动手,不敢吗?”

    话落,陆双楼一撑树干,从树上跳下来。

    黎肆看他笑不达眼底,怕他真动手,赶紧回头劝解:“年轻人,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多得很。别争口舌,悠着点儿啊。”

    “谁怕谁是孙子!”顾莲子喝道,紧紧盯着走过来的陆双楼。

    他咬住舌尖,打算拼命,眼看后者距他只剩两步、一步,然后——越过了他。

    四野安静下来,辚辚车马声钻进他耳中,顾莲子愣了愣,回头看去。

    烙印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随行的一队兵员拱卫在侧。车帘挂起,现出端坐其中的高大身影,以及他身边的秦幼合。

    陆双楼停在车架一丈距离处,抱着刀问:“忠义侯突然出现在此,不知有何贵干?”

    嬴淳懿没有下车,淡然道:“本侯来接人回公主府。”

    黎肆拿眼去瞧自己的头儿。

    陆双楼说:“我们的任务是把人送回京城,忠义侯愿意替我们办了,该谢谢他啊,是不是?”

    几个漆吾卫便都收了刀,向忠义侯车架抱拳行礼。

    顾莲子不再被钳制,但依然站在原地,满身草屑与尘泥。

    嬴淳懿看着他,招手道:“过来。”

    他这才走过去。

    “莲子。”秦幼合把他拉上去,紧张地前后查看,“你怎么样,有受伤吗?”

    顾莲子摇了摇头,看着嬴淳懿,嘴唇翕动半晌,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

    “多大点儿事。”嬴淳懿从暗格里抽出条手帕,递给他,“自己把脸擦擦。”

    随后吩咐几个兵员留下处理伤马,马车施施然调头回京。

    黎肆瞅着,有些发愁:“这回去,怎么汇报啊?”

    “该怎么报就怎么报咯。”陆双楼掩唇打了个哈欠,等属下把藏匿的马匹牵出来,“走吧,回去睡觉。”

    说是直接回去,一行人却始终不远不近缀在忠义侯的马车后面,看着他们把秦幼合送回去,然后一路跟进安定门,才悄然撤离。

    随行的兵员很快发觉,将其禀告忠义侯。

    嬴淳懿一路闭目养神许久,这才开口:“人都走了,你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可以说。”

    顾莲子上车后脱了脏污的外裳,抱着双膝坐成一团,此时也缩在角落,“没什么想说的。”

    “那我说你听。”嬴淳懿低声道:“你娘病重,你便什么都不顾,想要私自回蒙阴。若是去世,你又当如何?”

    顾莲子当即抬头:“我娘长命百岁。”

    嬴淳懿道:“人谁不殁?九泉之下终会再次相见。”

    顾莲子:“死后是死后,生前是生前,多见一面是一面。”

    嬴淳懿:“那这一面就是见不了怎么办?”

    顾莲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的意气消退,他心里乱如麻。怔怔片刻,撇过头,用手背抵住眼睛。

    嬴淳懿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发,低语道:“再等等,中秋之后,我放你回去。”

    顾莲子猛地回头,闪着泪光的双眼同时燃起希望的火苗,“哥有办法吗?”

    嬴淳懿无声吐出几个字,与此同时,车厢顶上渐起噼啪之声。

    酝酿了大半日的暴雨,终于在入夜之后降临。

    马车拐进五宝巷,被等在巷口的人拦下。

    车夫说:“好像是小贺大人?”

    风急雨骤,贺今行两手撑着伞,示意他们不必下车,自个儿凑近车窗高声问一句:“人没事儿吧?”

    嬴淳懿答他:“摔了一跤而已,没事。”

    “那就好。”贺今行松了口气,看到对坐的顾莲子,尽量露出笑容:“你娘吉人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别忧思过度,伤了自己身体,反叫你娘担心。”

    顾莲子看他几许,才似反应过来,迟疑地点头。

    贺今行知他心里难过,其他的不好再多问多说。

    嬴淳懿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进去歇会儿?”

    贺今行谢绝了。

    他听说莲子没回顾宅,才来的公主府。现下看到人没事,就打算去悦乎堂,还有些文书被他留在那里等着处理。

    双方就在雨中告别。

    贺今行下衙便来,还没有吃晚饭,路上打算寻些吃食。

    然而暴雨之下,夜摊绝迹。

    风越来越大,卷着雨往人身上打,头疼似乎因此加重了些,他便到街边店铺宽阔的屋檐下避一会儿。

    他倚墙而立,收了伞拄在手中,一面看着灯笼狂乱摇摆,雨水在官沟里汇成湍流,一面任由思绪发散——夏雨盛而疾,只愿不要浇到京畿之外,拖慢他回家的行程。

    继而慢慢地闭上眼,小憩一刻。

    第314章 五十七

    阴云散去, 细雨渐止。

    长风吹过草原,绿海翻波,整片天地都变得清新明亮。

    年幼的大君骑着一匹小马穿花过草, 奔跑到一座巨大的穹庐帐前。不等守门的侍卫来扶, 他便跳下马, 几步跑进帐中, 问急忙行礼的侍女们:“东君在哪儿呢?”

    侍女们一个去通禀,一个为他引路。

    即将到达露台的时候,他放慢脚步, 正了正仪态,才走进去。

    靖宁听完禀报, 刚起身就看到幼君跑向自己, 便自然地伸出双臂,接住他。同时瞟一眼露台上的侍女,示意她们退下。

    幼君抱着她的腿,在她怀里贴了好一会儿,才看向身边的长案。案上放着一把被烟熏火燎过的古琴,一匣琴弦, 还有两封展开的信。

    “这是那张在大火里受损的琴?”他用汉话开口问——他感觉得出,东君更喜欢用汉话交流, 所以也努力地学说汉话。

    “是啊。”靖宁揽着他一块儿坐在宽大的条墩上, 仿若寻常的年轻母子一样,说:“我今日有所感怀,想起它已经修复保养多日, 便取出来重新上弦。”

    幼君好奇地打量古琴, “上好弦之后,还能弹得像以前一样吗?”

    靖宁摇头:“不能了, 修复得再好也有痕迹。”

    幼君听了,仰着小脸看她半晌,悄声问:“东君也不高兴吗?”

    靖宁听出了那个“也”字,但她没有立刻过问,而是拿起案上的信纸,继续道:“我家里人和我的一位至交好友,都给我送信来,告诉我同一件事。”

    “什么事?”依靠着她的孩子下意识问。

    靖宁平静地回答:“我的祖父在半个月前,过世了。”

    幼君愣了愣,赶忙说:“孤不该问,您别伤心。”

    靖宁摸摸他的头发,浮出一丝浅笑。其实她昨日先接到了明德帝的密信,也是说的这件事,因此早已悲痛过一时,现在不会再失态。

    她笑着说:“我来之前,就已经和祖父诀别。他会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我死去。”

    “东君不要死。”幼君滑下条墩,站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脖颈,“孤不想你死。”

    靖宁轻轻偏头,虚虚贴上那截小小的胳膊,“傻孩子,我没想过寻死。我只是在疑惑,明明是同一件事,他们的说辞却很不一样。以致于我弄不清,我祖父过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东君觉得有猫腻?”幼君放下心,瞧向那信。他会说汉话,但还不能看懂许多的汉字,就直接问:“谁更可信?”

    “他们都可信,但也不能全信。”靖宁也垂下眼,目光落于信末所题的一个“景”字。

    案上燎有沉香,青烟袅袅,忽随风逸散,遮了她的眼。

    幼君看着她沉郁的神情,想出个主意,“对了,近日不是要派人出使宣朝吗,您喜欢什么东西,让他们从宣京城里带回来呈给您。”

    看到来自故土的熟悉事物,应该会高兴一些吧?

    靖宁感动于他的心意,想起这次出使是因为业余山的冲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使节尚未定,不知何时才能出使。”

    幼君顺着话道:“方才上早课的时候,老兀骨跟我说,他有个妹夫,早些年曾去过宣地,精通宣人的官话和习俗,很适合作为这次出使的使节。”

    靖宁便明了他也不高兴的原因,心头一动,道:“不知大君怎么看待这位人选?”

    “……孤怎么看待不重要。”幼君重新挨她坐下,捧着脸叹气,稚嫩的脸上已有老成模样,“孤知道,他并不是询问孤的意见,只是来告诉孤这件事情,孤只需要同意就好。不然,先前就吵了那么久,再吵下去,大家只会更难堪。”

    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没有问题,但答应老兀骨之前到底没有问过东君的意思,便又小心翼翼地追问:“您觉得呢?”

    靖宁沉吟不语。

    自赤杼驾崩之后,便一直是合东势盛,权倾朝野。她为求助力而生出扶持合西的想法,因此陆续搜罗了一些合西贵族的情报,自然可以找出堪任之选。

    但是,她在业余山的事上与老兀骨的意见颇有不合,已相争过几回。使节人选再不退让,恐怕会加深对方的嫌隙与戒备——现在还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隐忍一些也无妨。

    再者,朝局之上,对手和朋友总是不停转换,既要及时辨别敌友,也要警惕朋友与对手合作。

    她细想来,只觉还不够,合西被合东打压得还不够狠。她得让合东与合西的矛盾再深一些,深到至少十年内不可调和,再暗中出手进行扶持,这样的联盟才会更加稳固。

    于是她颔首道:“大君应对得很好。只要两国不动兵戈,其他派谁出使、携带什么礼物一类的事,都是小事。再者,就算反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能与他们相争,不如直接卖个情面。”

    幼君松口气,想起自己那几位“老师”盛气凌人的模样,又忍不住轻哼:“他们才不会当成是孤的好意,只会认为是他们扳回了一城,孤就应该理所当然地听他们的。”

    靖宁听出他的不满,便委婉地轻声安慰:“雄鹰长成之前,都会有一段磨砺的时间,历经的艰难困苦越多,蓄积的能量越充足。来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幼君想起她讲过的“一鸣惊人”的典故,心中安宁许多,遂与她互相依靠着,望向高天。半晌,低头问:“您还没告诉孤,您想要什么呢。您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孤去吩咐他们。我们这么听话,这点好处肯定能讨到的。”

    “王庭什么都有,我没有什么想要的。”靖宁微微笑,看小孩子露出失落的表情,话锋一转:“不过,倒是有一点东西,需要使团捎给我那位手帕交。”

    “好啊,这更容易。”幼君自然答应,“不过,什么是‘手帕交’?”

    “就是女子们在年少时结交的同为女孩子的朋友。”靖宁解答完,起身去书房。

    幼君紧紧跟在她身边,“一辈子?看来您和这位姨母关系很好。”

    “是啊,我们曾经同食同寝,同进同出,约好一辈子情谊不改。”靖宁看向半空无物之处,神色复杂。

    侍女们铺好纸磨好墨,她就当着房中所有人的面,提笔写回信——

    景书,见字如晤。

    你我分别已久,我时常怀念起我们在稷州共处的时光。你送我的香囊我日日佩戴,你教我制香的方法我也不曾忘记。我近日特地制了一盒香,托使团南下时顺道带给你。只是,路遥日久,不知送到你手上的时候,是否还能保存如初……

    ……

    摊开的文书被轻放到公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政事堂中,列坐官员五道目光,却都集中于此。

    崔连壁环视同侪,简单地叙述过这封文书的始末,屈指叩到文书末页的总督官印上。

    “既然许轻名有这魄力,敢为天下先,那就选定江南路作为试行改税的第一站。诸位可有异议?”

    王正玄从听到许轻名的名字开始,心头就快速地跳起来。按捺着等左相说完,未等其他人出头,便忍不住先开口:“不是,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事先一点都不知情啊?”

    崔连壁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出机要,陛下首肯,本相亲笔,难道不够?还要知会你们每个人不成?”

    什么叫“你们”?

    王正玄十分不平:“那我毕竟和他们不……”

    “既然许大人有把握,”坐在他下手的王玡天忽然打断他,向堂外拱手道:“那我们就遥祝许大人,顺利在江南路做出成果。”

    “就这么定了?”王正玄噎了噎,横竖一想,自己这个右相怎么都做得这么憋屈呢?

    对坐的陆潜辛带笑说:“还是王大公子会为陛下分忧啊。”

    说完,果不其然看到他这位曾经的小舅子变了脸色,但小舅子要比以往能忍,气上脸也没有当场发作,只剜了他一眼。

    他恍如无事发生,向上首道:“细想来,江南路有许大人,有三年前清田亩查人口的底子,就算新制推行得艰难,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差。反而是江南路之后的下一个试行点,既无许大人这样的能人坐镇,又无天灾埋下的契机,恐怕光是排头就要艰难得多。相爷,下官私以为要早做打算才行。”

    崔连壁思索一刻,颔首道:“未雨绸缪有何不可,依你户部之见,江南路之后接替哪一路最为合适?”

    陆潜辛再次看向对面叔侄,缓缓合掌,“譬如松江路,也是缴税大头之一,远居东北,对其他地方的影响小;离京畿近,容易把控。成事不说,就算败事,也能压在燕山以北。”

    崔连壁方才是当真想要听取他的意见,得到这么个回答,皱了皱眉,没有第一时间下结论。

    王玡天也笑道:“照陆大人这么说,江北岂不是更好。毗邻京畿,又有最勇武的两大州卫镇着,谁敢翻天?至于影响么,既然要推,那就只能成不能败。既然抱着必成的决心,不如选个勾连南北的位置。一旦成了,再推及四海,不就事半功倍?”

    陆潜辛道:“决心当然必不可少。但王大人不在户部,不通税务,自然不知改制之艰难。眼下如此替小贺大人夸口,本官觉着,有几分捧杀之嫌啊。”

    “在下是相信小贺大人,相信陛下的选择,何来捧杀之意?”王玡天笑意不改,示意末座的蓝袍官员,“小贺大人,你说呢?”

    贺今行无奈道:“请两位大人莫要拿下官做口舌之争,万事开头难,眼下当勠力同心才是。”

    他不愿掺和这些无用的争执,起身走到堂中,拱手道:“相爷,下官有个不同的看法。与江南路毗邻的汉中路,或许也可作下一个试点的备选。”

    汉中路?

    王玡天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崔连壁也当没看到,问起选在汉中路的理由。

    贺今行答道:“一则,汉中与松江和江北相比,税赋构成相对简单,田税占大头,改起来容易一些。二则,汉中与江南的漕贸来往密切,江南路先改,汉中路若不跟着改,恐怕双方交接多有不便,最终难免会拉低税入。反之,则算是顺势而为,应当比其他地方的阻力小一些。”

    崔连壁听罢,做出深思状,拧眉道:“还真是各有各的理。但你们也知道,本相做了二十余年的兵部堂官,对户部事务了解不深,一时实在难以抉择。”

    一直旁听的盛环颂出声道:“江南路都还没排头,更别提下一个。这些后头的事,没必要现在就定嘛。”

    贺今行立刻接话:“盛大人说得是。视江南情况而后定,也不迟。”

    其他人就算想辩驳也不好再开口,一时雅雀无声。

    崔连壁点点头,顺手合上许轻名那本文书,“你们尽快拿个总则出来,交给许轻名去做具体的章程,是骡子是马先拉到江南那边溜溜,有什么不妥再细细调整。”

    几句话便将在江南试行改税的事正式定下来。

    贺今行再提起捐纳,同僚们便都有些兴致缺缺,公事公办地走完了流程。

    不到申时,此次议事便收了尾。

    众人先后离开,唯独王正玄坐着没动,等正厅只剩他和崔连壁,才几步到后者案前质问:“相爷,我是哪儿做得不对,您要拐着弯儿地敲打我?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悟性不好,陛下的圣意都总是慢半拍才领悟,您要对我不满,不如这会儿就直说。”

    崔连壁就知道他要闹,但不打算安抚,只做出一脸的迷惑:“我哪儿针对你了?你说。”

    王正玄一听,拍案道:“就说许轻名上书这件事,您是一点风声都不给我透露啊。我好歹也是个右相,是您正儿八经的副手吧?也跟那些人一个待遇?”

    “陛下有令,不得准信不可传开,我还能违命不成?”崔连壁随口扯了张大旗,“我是没跟你通气,但也没给其他人通气啊,怎么就扯到针对你敲打你了?”

    王正玄狐疑道:“当真是陛下的意思?”

    崔连壁:“你要不信,就到抱朴殿去问。”

    “那行吧,是我多想了。”王正玄不可能拿这种事去询问皇帝,只能按下怀疑,躬身赔礼:“相爷莫要在意。”

    “没什么,我正好也有话要跟你说。”崔连壁台起他的一臂,收敛神色,严肃道:“现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不管你们王氏和陆潜辛之间有什么仇什么怨,要么忍着,要么私底下解决。总之别闹到朝堂上来,别影响开捐和改税,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王正玄被他紧紧盯着,神情变幻几许,始终咬紧牙关不答话。

    崔连壁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下去想想吧。”

    王正玄低头告退。

    从政事堂出来去应天门,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

    贺今行本想独自行走,偏生一出去,王玡天就跟他走在了一块儿。

    眼瞧着陆潜辛和盛环颂越走越远,后者忽然问:“小贺大人方才为何提起汉中路?”

    贺今行放慢脚步,认真回答:“左不过就在这几个税入高的路里选,松江路是你和王相爷的故乡,你们既然觉得不妥,想来应有正当的理由。江北和广泉海贸兴盛,我接触得少不太了解,所以不打算先动。而我又曾在稷州读书,对汉中路稍微熟悉一些。”

    再加上他先前在政事堂阐明的理由,汉中路自然是优选。

    “真是合理又自然的解释,”王玡天仔细听罢,喟叹道:“看来是我多想了。”

    贺今行偏头道:“不知王大人多想了什么?”

    王玡天亦侧目,与他对视,“我在想,你我这么有默契,每次合作的结果都挺好的。要是能一直合作下去,岂不美哉?”

    贺今行沉默片刻,叹息道:“王大人若真有此意,我自是乐得与你携手共进。”

    至于往哪条道上共进,不必言说。

    很快走到广场,两人话已尽,互相告辞。

    一个往南出应天门,一个往北回端门。

    大暑已过,暑气却似不曾消减。

    王玡天自袖中取出折扇,一路摇着扇子,回到工部衙门早就摆足冰鉴的直房。

    未过半个时辰,王正玄便找过来,门窗一关,就破口骂了一通。

    “……这姓陆的真是居心叵测,逮着机会就想拉我们王氏下水。靠着我和你爹提携才爬上来的东西,还没跟他计较他忘恩负义害死你姑姑的事儿,反倒威胁起咱们来了!他也配!”

    “……本来和裴相爷说好,早早让他滚回甘中,结果……哎!”

    不提也罢。

    王玡天看他痛惜得捶桌的样子,估摸着他说完了,合上文书,平静道:“叔父坐下来喝杯凉茶罢,这么急做什么?”

    王正玄刚静下去,听他说话,又“噌”地一下激动起来,唾沫横飞:“我怎么能不急?要是真选在松江怎么办?”就算能避开不做第二个,只要一直推行下去,早晚会到咱们头上。现在不急,到时候万一连急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办?”

    王玡天对松江路无甚所谓,横竖有他爹顶着。但他在汉中路做的事并没有告诉这位叔父,此时也不好说得,只能推做附和:“叔父说得也有道理,此事要防微杜渐,宜早不宜迟。”

    王正玄急道:“就是这个理——你有办法了?”

    王玡天随意道:“那倒还没。不过,要想不推到自个儿头上,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让他们没有推行下去的机会。”

    王正玄:“可陛下都同意了,崔连壁也是一副要赶紧推进的意思,怎么才能让它中止?”

    王玡天往圈椅里一靠,“在朝廷里拦不住,那就从江南路着手。任何改变都有风险,胎死腹中谁又说得清呢?”

    “你是说,让江南路改不成税?也对,第一个试点就失败了,肯定不会再进行下一个。”王正玄边说边点头,再往下想想,又觉得不对:“可那江南路是许轻名的地盘,不说坚如铁桶,至少江南地方上,没有敢违逆他的人吧?”

    犹记得许氏上任不到半年,就把江南官场血洗了一遍。

    那时候他还跟着裴相爷,看着秦党内部消耗,自然快意叫好。现在轮到自己对上,心里还真……没什么把握。

    王玡天也没想过靠他,说道:“叔父不了解现在的江南路,好在侄儿走过几趟。你别急,待我慢慢想想办法。”

    他迅速回忆在任稷州时,与江南路官员们打过的几次交道。很快想起,除了许轻名和他的拥趸,还有几个特别的人。

    他被冷气熏得如冰雪一般的脸上绽开笑意。

    君子难诈,但可欺之以方啊。

    第315章 五十八

    一干同僚如何打算, 贺今行暂且没时间也没心思去管。

    他回到通政司,马上就是午休。然而案头已经累了一摞必须由他亲自掌眼的文书,下午还要去户部, 只得先行处理。

    午后, 郑雨兴给他送饭进来, 同时说:“驿馆那边的消息, 今早大概辰正,顾元铮将军接走了南越使者和沙思谷,这会儿应该已出城。”

    贺今行停笔问:“随行可还有其他人?”

    郑雨兴想了想, “没有特别说明,应当是没有。”

    没走?贺今行捏了捏鼻梁, 低声吩咐:“这两日多加注意进出的人。”

    虽没有明言, 但郑雨兴自然清楚他指的是宫里,点头应下。

    他本该说完就出去,却站在原地没动,犹豫几番,拱手道:“大人,恕属下冒昧。清官难断家务事, 就算感情再好的朋友,也容易吃力不讨好。更何况里面还牵扯圣意, 您现在担着重任, 已然分身乏术,何必再去理会这些麻烦。”

    “总不能一点不闻不问。”贺今行拍拍他的小臂,“你放心吧, 我有分寸, 不会横生枝节,耽误正事。”

    郑雨兴本是想让他别那么累, 听他回答就知劝不动,沉默地等他用完餐,抢着把餐盒提出去。

    贺今行看着快走的背影失笑,旋即升起些许怅然。

    其实在顾家的事上,他想做的都没做成,就像个看客。或者说,自从踏入官途,就再不能像以往白身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午休结束,他又带着人片刻不停地去户部。

    每日这么来回跑着实有些麻烦,但六部普通官员不得随意进出皇城,只能他们去就对方。

    一路上太阳依旧炽热,然而已是六月末,立秋将至。神州大地由南到北,就要进入秋收时节,两税将征。

    朝廷必须尽快拿出改税的初案,颁往江南路。否则错过秋征,就得等到明年。

    这一场议事将近亥时才结束,陆尚书派人去叫了外送的冷淘,请大家一块儿吃宵夜。

    下属们都在庭院里,贺今行和陆潜辛单独在廊上,闷头吃完,借机说起自己想在应天门附近辟两三间直房,作为开捐改税事项专用,“大人要是同意,下官明日就向崔相爷上书。”

    “行,等那边辟出来,我让小谢他们直接搬过去。”陆潜辛答应得很干脆,叫谢灵意过来说了此事,后者也不反对。

    贺今行便向他们道谢。

    陆潜辛抬手止住他,继续说:“在哪儿办公不打紧,紧要的是怎么办,能不能办得顺利。历来革新要想成功,就没有不出人命的。朝野现在看着一派平和,一旦颁布新制,势必立刻就要掀起腥风血雨。”

    话顿,语调变得隽永:“小贺大人,你我都得做好准备啊。”

    贺今行道:“多谢陆大人提醒,下官会小心提防。”

    陆潜辛笑笑:“譬如今日政事堂议事,我只是建议将松江路作为第二个试点,那王氏叔侄便大不高兴。真到了在松江路推行新制的那一天,怕是要使尽手段、暗中阻挠。”

    “既然早晚要对上,依老夫之见,先下手为强啊。”

    贺今行沉默一刻,“话虽如此,但王大人眼下并未做什么。”

    陆潜辛瞬间理解这个“王大人”指的是谁,自然而然道:“王氏子弟最是薄情寡义,利字当先。他必然有所谋划,只是尚未露出狐狸尾巴而已。”

    贺今行摇头:“要推新制,必有旧人利益受损,不满的又何止王氏一家。下官尚不知何人会做何反应,总不能全都罗织罪名,行莫须有之事。”

    陆潜辛道:“小贺大人,你是在装傻呢,还是真不明白杀鸡儆猴的道理?”

    贺今行:“做官是为了造福百姓、稳固社稷,若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到与同僚争斗之上,岂不耽误正事?实在不值得。”

    “真是油盐不进呐。”陆潜辛叹道,“罢了,我且等着就是。”

    除非王氏父子转性从良,否则早晚要与眼前青年撕破脸。

    贺今行未尝不明白对方说的有道理,只是中秋的时限在前,他不想浪费时间,更不会因此迟疑、畏惧。

    “只要有陛下的支持,任什么阴谋诡计,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陆潜辛嘲讽道:“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在朝为官,依靠谁都不如依靠陛下来得安稳有底气。”

    然而皇帝生性凉薄,狡兔死走狗烹,有用则拉拢,无用则抛弃,能靠到几时?

    做这位的刀,才是真正的与虎谋皮。

    贺今行听得出话里的辛辣,没法回答,借口去放碗而避开。

    吃过宵夜,大家互相告辞归家。他和谢灵意前后脚走出大门,转向右边大街,再转过街角。

    谢灵意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他:“你也去公主府?”

    贺今行坦然点头。

    谢灵意又问:“为了改税,还是为了顾莲子?”

    “为了顾……”贺今行敏锐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谢灵意偏头示意,等他两步走上来与自己同行,才轻声道:“昨夜暴雨,我借宿在公主府,顾元铮夜半上门来,说她讨到了陛下的恩典,要带顾莲子走。”

    贺今行的心当即悬起:“那又为何没走?”

    “原来你知道他没走啊。”谢灵意打量他一眼,顿了顿,选择将昨日的事细细道来。

    他在衙门熬到很晚,本想再在直房睡一宿,但衣裳需要换洗,就前往公主府借地方一用。恰巧忠义侯也没睡,还熏了提神的冷香,他二人便说起朝事。

    顾元铮来的时候,大雨将歇。琉璃瓦尚淌着水,打得芭蕉叶颤颤。

    谢灵意在忠义侯之后前去,看到她伫立在檐下,脸上也像蒙着一层水雾,在昏黄烛光下显得十分疲惫。

    顾元铮没有在意到来的其他人,只问顾莲子:“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少年倚坐于廊上的榻板,不知坐了多久,使得衣衫湿了大半。但他很冷静,反问他的大姐:“我爹寄来的信里,有提我一句吗?他们不叫我回去,我怎么回去?”

    顾元铮沉默片刻,说:“可他是你爹,重病的是你娘。”

    “他们把我当过儿子吗?送我来的时候,想过这一天吗?”顾莲子忽然激动起来,“我对陛下说,我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不剩几分感情,不是假话。姐姐,为什么你们总是不顾我的意愿,也不考虑我的处境?我是什么阿猫阿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他喘口气,说不下去了。

    顾元铮脸色变得苍白:“舅舅纵然对你不好,可舅母是念着你的。”

    顾莲子把头拧到一边,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谈不拢,顾将军便想动手把人押走,顾莲子当然不肯。眼看要打起来,侯爷只能出面阻止,最后亲自送将军离开。”谢灵意毫无情绪地评价道:“生离固然可怜,可‘质子’能如此任性,也只能赖于侯爷对他足够包容。”

    他说完就等着贺今行有所反应,可身旁迟迟没有声音。他看向对方,只见眉头紧锁,便问:“你知道缘由,还要去公主府吗?”

    “去。”贺今行展平眉心,毫不迟疑。

    谢灵意想,他大概还是为了改税,就说:“如果是为了公事,其实陆大人说得没错。要想推行新制,就要和那些占尽便宜的旧世族对上,形势艰难,抢占先机不失为上策。”

    贺今行不知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但也不会问,顺着话道:“他也拉拢过你么?”

    谢灵意答:“陆大人知道我只有一位老祖父,牵累不多,所以让我负责户部的部分。我在他手底下做事,自然彼此都要坦诚些。”

    贺今行想起谢延卿,真心道:“你愿意参与进来,就很有勇气。谢老大人肯定以你为傲。”

    谢灵意又看他一眼,蹙眉:“你在夸你自己吗?”

    “啊?”贺今行呆住。

    谢灵意:“你上的谏疏,你提的改税,最勇的明明是你。”

    贺今行眨了眨眼,脑子转过玩儿来,不由捧腹,然后点头:“嗯,你这么说也对。”

    谢灵意扶额,加快脚步,不欲与傻子为伍。

    贺今行赶忙追上去,再次与对方并肩而行。

    夜色明朗,凉风习习。吉祥街上行人不多,无人注意,谢家郎软化的眉眼与他身边青年有几分相似。

    二人一同走进公主府,面见忠义侯。

    贺今行想见顾莲子,一问,得知他自个儿把自个儿锁在院子里,他不出,谁也不能进,也就作罢。

    然而一盏茶喝完,他都没有告辞的意思。

    谢灵意见状,便以没吃饱为由,去厨房找些点心。

    待人走了,嬴淳懿挥退侍婢,对贺今行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直说吧。”

    贺今行也不跟他兜圈子:“你为什么要把莲子留在京城?”

    嬴淳懿撩起眼皮,静静定视着他。

    贺今行拧眉道:“你我都知道,他那么想回家,想去见他娘。他不可能在陛下首肯之下,还要坚持不回去。”

    嬴淳懿也拧起眉:“陛下何时准许?他把选择权交到莲子手里,是真的肯让莲子选吗?他只是在测试,莲子心向京城还是蒙阴而已。”

    既然说到这里,他选择把那件事告知对方:“你还不知道,我昨日去宛县接他,遇到了漆吾卫。若他不肯回京,说不得就下杀手了。”

    “竟有此事,陛下他……”贺今行抿了抿唇,低声说:“宛县当退,但顾元铮上门来,就算将计就计又如何?陛下开了金口,总不可能朝令夕改。”

    嬴淳懿低低地嗤笑一声,“你敢赌吗?陛下现今是越发的反复无常,对太后、秦毓章、裴孟檀都能动手,更何况一个家里送来为质的孩子。”

    贺今行沉思许久,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就算你有道理,莲子未必肯听,未必能隐忍得了。你是怎么安抚住他的?”

    嬴淳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我纵然分道扬镳,可莲子没做错什么,你关心他,难道我就能舍了他、害他不成?”

    贺今行垂下眼,盯着杯里重添的茶水。

    嬴淳懿沉闷的声音响起:“我们搬出景阳宫之后,他跟我住在公主府,也快十年了。”

    贺今行站起来,向他拱手:“我多心了,抱歉。”

    嬴淳懿摇头,也起身道:“我听说改税已经提上了日程,你且专注其上,不要过多分心。若是有麻烦,我能帮上忙的,也尽可来找我。”

    “好。”贺今行谢过他,再无话可说,遂告辞。

    嬴淳懿送他到门上,回转时背对着灯笼,无声叹息。

    终究不是无话不谈,无需遮掩,毫无秘密的时候了。

    就像天上的月,圆满过一时,终将走向残缺。

    贺今行沐着月华回到到官舍,精神与身体都有些疲累,却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干脆披衣而起,坐到窗台下,慢吞吞磨了墨写信。

    翌日休沐,他照常晨起,去驿站投了信,而后去吏部。

    崔相爷却不在衙门,说是去政事堂了,他便又转道进皇城。

    殊不知,崔连壁正在抱朴殿中,躬身请求:“陛下,臣愚钝,实在看不透您的布置。还请您稍稍指点微臣一两句,免得微臣不慎坏了您的计划。”

    明德帝今晨难得没有打坐,倚在榻上,说:“你倒是灵敏,然而时候未到,到了你自会知晓。”

    崔连壁不解:“可顾元铮不是已经走了么?顾家幼子仍然留在忠义侯府上,还有什么未妥当么?”

    明德帝不耐道:“几个小的算什么?”

    言下之意,目的在是老的?

    崔连壁一怔,想起顾元铮求上门说的那些话,又想起顾穰生那家伙的性子。权衡片刻,撩衣跪地,进道:“陛下,恕臣直言。您贵为天子,以千金之躯为由作筏,已是不妥。君绵病重,他儿子拒不探亲,就算不是您强令,只怕顾家人也会认为是您的缘故,从而生出怨愤。剑南偏远,若是将帅离心,天长日久,恐滋生动乱。”

    明德帝一拍手边瓷枕,喝道:“你以为朕是在装病?”

    “臣绝无此意。”崔连壁即刻叩首请罪。

    明德帝还想斥骂,张口却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握拳撑住心口。

    “陛下!”顺喜赶忙搀住他,另一手拿着帕子去接。殿里只有他一个人侍候,陛下未开口,他心里焦急又不敢叫人进来,顷刻便出了一头汗。

    崔连壁也有两日不曾觐见,此时仰视皇帝揪着前襟直喘粗气的状态,不似作假。

    难道龙体是真的抱恙?他心里顿时乱了乱。

    顺喜扶着皇帝靠上引枕,安置好又奉了茶,赶忙出去拿药丸、吩咐小内侍请太医。

    一时间,殿内只有君臣二人,明德帝仰头闭眼,自胸腔里闷哼一声,“朕怕他恨么?朕就怕他恨得不够。”

    崔连壁刚刚才低下避嫌的头颅又猛地抬起,不敢置信。

    如陛下所言,这岂不是要逼着人……

    明德帝没有看他,煞白的嘴唇仍在开合:“四方边帅,贺易津死了,西北军元气大伤;振宣军刚刚成制,根基不稳;晋阳是朕的胞妹,来日无论如何都有她的尊荣。唯有他顾穰生,这些年稳坐壁上观,不仅敢截锦州的税做军饷,出兵襄助南越也是实打实地得了好处,还有个好儿子在西北立下军功威信,打好了底子。”

    “朕不敲打他,逼他,岂知他不会来逼朕的江山?他若是敢反,那就师出有名地灭了他。他若是当真一心为国为民,那自然有后人来与他顾氏重修旧好。”

    崔连壁听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听罢最后一句,再观皇帝面容神态,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陛下您……”

    明德帝睁开眼,垂视道:“崔卿啊,朕是一片苦心,你明白否?”

    崔连壁胸中忽起酸涩之意,以大袖掩面,再次向他的陛下叩首。

    他退出抱朴殿,下了几步台阶,倏地眯起眼望向天上。

    云层重重,太阳若隐若现。

    贺今行在政事堂等了一炷香,见到崔相爷一副神思不属地模样走回来,他上前见礼,差点把对方吓一跳。

    他关切道:“相爷这是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么?”

    “……哦,是有一点儿。”崔连壁擦了擦汗,一边进正厅,一边问他为何事而来。

    贺今行不多问,向他说起想要另辟专用直房的事。

    这等小事啊,崔连壁直接道:“政事堂里还有一间空房,不如就在这儿吧。用具都是现成的,防护也严密些,若是地方不够,还可以把后罩堆杂物的那几间房清出来。”

    他没有用主簿做心腹的习惯,兵部那几个懒蛋又都推脱不想来,所以他隔壁的直房一直没安排人入驻。

    贺今行自是不会推拒,只要是户部官能来的地方就行。

    事情说定,崔连壁坐下来便写了张条子,让他去领腰牌和钥匙。

    贺今行接了条子,没有告退,而是说:“相爷,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您。”

    崔连壁当即绷紧神经,“你说。”

    贺今行叠掌道:“下官眼观近日风波,实不知圣意之深浅,所以敢问相爷,可知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放肆!”崔连壁预感成真,板起脸道:“揣测圣意可不是臣子该干的事。”

    “相爷,下官实在想得头疼。”贺今行左右看了看,倾身小声说:“四下没人,房顶上也没有,您就指点一二吧。”

    崔连壁没绷住,做了个扬手的姿势,“你小子,打量着眼下关头我不会削你是吧?”

    贺今行直起身,一本正经说:“相爷恕罪。”

    崔连壁的手落下,叹道:“陛下不论如何行事,总归是为了大宣江山,你我且做好眼前的事吧。”

    为了大宣的江山?

    贺今行怔住。

    第316章 五十九

    无论前路有几重迷雾, 都不能停下脚步。

    皇帝和忠义侯两边的意图一时都难以揣摩,那就先放一放。

    贺今行向崔连壁告辞,到舍人院领了两把钥匙, 同时差人去户部递信儿。

    谢灵意也没休沐, 随报信的文吏一起过来, 拿走了一把钥匙, 午后便带着两个下属把成箱的文书卷宗往这边的直房搬。

    端门离政事堂不远,贺今行不急,在通政司待一阵, 没什么大事儿便锁了门。

    先前他拜托冬叔相看一间宅子租住,柳从心听说后, 让祺罗帮忙介绍了几个房牙子。他们选出几处, 让他自己实地看看。他抽不出时间,就让冬叔和星央选一处喜欢的,他今日下午去交租签契即可。

    于是回官舍换上常服,带好银钱,便再次出门。

    在约定好的街头,星央一直往他来的方向张望。明明几日不见, 却像是隔了好久,因此老远瞧见他, 就雀跃地大步跑来接他。

    长街人流涌涌, 挡住他的都被他拨开,有些脾气大的人就不高兴,扬声要理论。

    贺冬赶忙追上去跟人道歉, 待汇合之后才无奈地摇头:“都多大的人了, 能不能稳重些。”

    星央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 慢慢说:“我下次会避开的。”

    贺今行莞尔,“以后等我来找你们就好了。”

    贺冬本还想说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就咽下去了,带他去定下的那所宅子。

    那地方离正阳门只三条街,他们抵达时,房牙子已经不知到了多久,肋间谄笑地迎出来。

    贺今行进去转看了一圈,一切就如贺冬跟他说的一样,甚至里外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便说可以签押。

    房牙子连忙拿出两份契书,双手捧给他,献宝似的说:“都在这儿呢,公子您请看!”

    这人过于殷勤,贺今行心生些许疑惑,仔细一看这沓纸张——竟不是租契,而是买卖契,连带着地契和房契。

    他把东西递回去,“你可弄错了?我是租,不是买。”

    房牙子忙道:“小的知道,您这位长随来相看的时候,确实是说的‘租’。但昨日定下之后,有位豪客就将这院子连底下的地皮一并买下来,指明要送给您!您呢,只要签下花押,这院里连地带房所有东西就是您的啦,一分钱也不要!”

    一直跟他联系的贺冬立刻皱眉:“昨日的事,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那位豪客说要给您一个惊喜来着。”房牙子对着贺今行说的话,却发现这位年轻公子面色平静,对这种天降的大好事一点波澜也无,似乎并不惊喜……

    贺冬也向贺今行附耳低声道:“知道这件事的就几个人,会不会是柳从心?”

    “他知道我不需要,不会这么做。”贺今行微微摇头,看着房牙子,不动声色问:“那人是谁?”

    “这,他们没有言明身份,只说到时候您自会知晓。”房牙子感觉到一丝不妙,讪笑道。

    实际上房牙子当然认得是谁,但那边交待过不可透露,且昨日已经大方地给了银票,他就等着签完押拿提成。

    故而他只做毫无所知,铆足劲劝说:“这院子虽然只一进,也要好几百两银子呢,肯买下来送您,定是和您关系亲近之人,否则费这些钱作甚?难道您是担心小的坑您不成?您瞧这契书,白纸黑字红印,官府那边也是过了明路的……”

    贺今行闻言,心里有了大概的人选,止住对方,说:“这些话就免了,你替人办事,我不与你计较。这院子我不会要,你且将契书原路退回。”

    “真不要啊?”房牙子傻眼,见他们离开,赶忙攮上去。

    贺冬真恼了,落在最后面,直接把人甩开。

    走出小巷,他止不住回忆近些日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贺今行倒是无妨,“或许是曾经跟踪于我,身法高明未叫我发觉;或许只是偶然得见你我联络,而留了个心眼顺藤摸瓜。甚至也有可能,关口根本不在你我,而在其他人。”

    他说到这里,叫冬叔放宽心,“但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被发觉就被发觉了吧,无所谓的。”

    贺冬仍然拧眉不展:“问题是这背后的人。哪有无缘无故就送宅子的,厚礼之下,必有所图。”

    贺今行从容道:“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冬叔不用担心。他送宅子我不要,多半是要来找我的,到时候再和他说清楚就是。”

    贺冬按捺下担忧,知道他时间紧,就说:“要不要再去另两处看看?”说完又觉得不妥,“算了,难保不再出状况。”

    贺今行免得再出状况,便转向星央,带着歉意说:“过几日我们再重新找地方,可行?”

    先前说好尽快搬地方一块儿住,今儿一出岔子,又得往后延。

    星央闷闷不乐,将这个结果全都归咎到那个自作主张的人头上,说:“谁这么坏事,把他找出来打一顿。”

    贺今行失笑,不愿他牵扯进来,便许诺:“下次一定不会出意外。”

    星央毫不犹豫地点头,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想到下个休沐日,很快又高兴起来。

    贺冬看着这小子单纯不多想的模样,多有无奈,在心中打算回头去找祺罗问问情况,

    但日头就要落山,今日只能先作罢。

    翌日,寅时末。

    贺今行身着朝服走出官舍,门檐下挂的灯笼将将熄灭,屋宇巷路灰蒙蒙一片。走了几步,石柱后面忽地传出一声“小贺大人”。

    烛光随之亮起,映出苏宝乐白白厚厚的下巴,“这黑灯瞎火的,小贺大人怎么不带一盏灯?”

    “我看得见啊。”贺今行并不意外,也不排斥他凑上来,熟稔道:“倒是你,等多久了?”

    苏宝乐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滞,随即带笑道:“小贺大人披星戴月,日不暇给,要想和您搭上话,就只能深更半夜来蹲守。来,我为您照路。”

    他主动提灯在前,并不觉得难堪。毕竟现在的贺今行找他不是难事,他想见对方一面,还真不容易——

    近月来,通政司的小贺大人可谓是人尽皆知的御前红人。然而通政司在皇城内,距离皇帝宝殿比政事堂还近,寻常难以接近。他又独身住在官舍,时常深夜才回,送礼、递拜帖都不方便,令许多想要巴结的人都找不到门路。

    贺今行不吝与他同行,也浅笑道:“你若是一个人守在这儿,不怕,不累,不困?”

    “只要能等到您,花费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苏宝乐微微低下头,声音也放轻:“就怕这份心意,您不接受。”

    贺今行道:“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我是官,你是商。你我私相授受,传出去,不就成官商勾结、行贿受贿了么?”

    苏宝乐道:“瞧您说的,一点小心意,怎么扯到贿赂上了?就如同这三伏天的‘冰敬’一样,京曹高官只要想,人人都能有,不足为奇。”

    贺今行忽然握住纱灯的笼柄,偏头问:“你说的‘人人’,是哪些人?”

    苏宝乐不得已停步对上他的视线,见那漆黑的瞳孔里跳跃着一簇火焰,嗓子一紧,背脊瞬生出一层冷汗。

    他就说送宅子是个下招,这人不可能收——是了,那宅子没送出去。而且,朝廷还等着他捐官的钱,现在再怎么也不会真动他吧!

    他冷静下来,缓缓道:“我也是听一些老人说过,还是秦相爷在位时的事,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贺今行没打算真寻他麻烦,也就不拆穿他的敷衍,接着问:“那此事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

    苏宝乐赶忙接话:“这当然是我的心意啊……对,我也是想和您的关系再紧密一些,这种事儿哪儿用得着别人提醒?”

    “是吗?”贺今行停顿一刻,松开灯笼柄,“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就送到这里吧,不必再送。”

    “好,好,明白,这种事儿不会再有下一次,您慢走,啊。”苏宝乐连连点头,眼看着他走得够远,才吐出一口晦气,擦着汗去找自个儿停在背街的马车。

    他的长随拘谨地守在车旁,看到他过来,低低招呼了一声,嘴巴就往车厢那边努。

    苏宝乐一顿,突觉肚腹里亏得慌,刚擦净的额头再次沁出汗水。

    恰此时,车帘被从里撩起,现出一身黑衣,“小姐要见你。”

    一句话,苏宝乐什么打算都消了,麻溜上车。

    长随马鞭抽得飞快,几乎眨眼就到了傅宅。

    临进傅二小姐所居的院子,苏宝乐扶着门墙抻了抻脊背,才跟在黑衣人身后,穿过满庭花卉,到东廊下站定。

    四方静谧,廊上似乎在熬药,苦气弥漫。

    苏宝乐抬头往上面瞧了一眼,只见一座泥炉,炉上滚着一罐药。傅二小姐坐于旁侧亲自把扇看炉,峨眉平展,嘴唇翕动……

    “听说你要捐官?”声如惊雷。

    苏宝乐赶忙低下头,谨慎地承认:“是……但小人这也是没办法。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不然户部就要查我的商行。有柳氏在前,小人实在不敢不从。”

    傅景书道:“从与不从,你自己做了主,我便不插手。但你既然答应了,想必拿得出捐官的钱。既然拿得出,就再替我寻些奇珍异宝来。”

    苏宝乐一听,并不追究他捐官的事,心中踏实了些,身姿愈发恭敬:“不定要现银么?”

    “不要文物古董,其他金银玉器珠宝皆可。你要拿得出现银,就拿一沓银票也行。”

    如此要求,“可是要送人?”

    苏宝乐问完,却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次抬眼——谁知傅景书也正睨着他!

    他立马解释:“小人多嘴了,没有探听的意思!”

    傅景书轻轻挥了挥竹扇,移眼盯回瓦罐里的汤药。

    朝晖从东厢的屋檐倾倒下来,晒得苏宝乐发晕。不知多久,听到一句“下去吧”,他赶忙逃也似的告退。

    一上马车,就瘫坐榻板,只觉天要亡己。

    他确实能弄到一些钱,但绝无可能在一个月内凑齐两边,所以傅景书明摆着是要他捐官的那份。

    他若不给,恐怕即刻就会有性命之忧。他想起自己那些兄弟的死状,当时只欣慰于自己扫清了当家做主的障碍。现今意识到那样的惨相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不由心生恐惧,浑身发凉。

    随即他又想,贺今行固然不会轻易动他,可朝廷缺钱就是陛下缺钱,主意打到他这里,他是决计躲不过去的。若不肯或是办得不妥当,也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不,他才苦尽甘来没几年,还没有享受够——

    随着车架缓慢驶动,纱帘飘摆间隙漏进一两缕天光,在苏宝乐脸上照出几道煞白的印子。他想到一个或许能帮他的人,终于找回力气踢了一脚车帘,恶狠狠地说:“去天香楼!”

    马车便调转方向,奔至冷清的青楼,主仆敲开门进去,许久不曾出来。

    尾随至此的黑衣人便返回傅宅,向二小姐禀报:“……属下观苏宝乐似有反意,他在那楼里有个长期包养的相好,可要将她控制住?”

    傅景书依然守在廊上,炉上的药煎了三次,才熬出一小碗。

    她一面对着药碗扇风,一面回答:“朝廷放养了几年的鱼,就要到收网的时候,你知道控制谁,户部难道会不知道?此次之后,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联,眼下别让他跑了就行。”

    要舍弃这名商贾么?黑衣人稍加思索,知道该怎么做了,遂拱手告退。

    傅景书没有理会,专注地将那碗汤药吹凉,才让明岄推自己进寝室,叫醒兄长。

    “哥哥,要到巳时了。”

    傅谨观由明岄扶起,靠坐床头,一勺一勺地喝尽汤药。没那么昏沉了,才与妹妹闲话:“又是新的一日,朝廷不是要改税么,可有什么进展?”

    “他们如何改,与你我有几分干系?”傅景书拿帕子替他拭去嘴角药渍。

    傅谨观说:“总会有人坐不住,找到你这里来。”而他的妹妹,一定会趁势做些什么。

    “至少现在还没有。”傅景书不得不透露些许,蹙眉道:“哥哥不要管这许多,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事。”

    傅谨观闻言,脸上慢慢浮起笑意。因这一丝笑,额角鼻尖皆渗出薄汗。

    妹妹不愿意放弃,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年幼时亏空太大,伤了底子,身体便一直不好。硬熬了这么多年,现在一阵热风便能叫他缠绵病榻,他还能熬多久呢?

    他若撒手,他这孤苦的妹妹,又该怎么办?

    哥哥不说话,傅景书也不开口,只换了条帕子替他擦汗。然后陪着他,直到他再次沉沉睡去,她才轻轻离开。

    屋外天光明朗,下人已备好车马,载她进宫去请平安脉。

    太阳从皇城东边的宫墙爬上来,照过太和殿,照过衣红着紫的朝官,再往前照到漆吾卫驻地。

    一道抄手游廊的尽头,有人喊道:“任玖。”

    刚刚赶回来的黑衣人一惊,定神看清来者,拱手道:“陆头儿。”

    陆双楼靠着廊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声音不低:“去哪儿了?干什么了?说来听听。”

    任玖眉头一紧,走近对方,低声说:“属下是奉统领之命,执行任务去了。”

    “真的?那我在前堂怎么没见你挂牌?”陆双楼猛地抓住这人下颌,抬起来直面自己,挑眉道:“咱俩谁跟谁啊,又不是没在傅宅外头见过,还装呢?”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们让你做了什么事,传递了什么消息就行。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之人,不会逼迫你假传消息、阳奉阴违,也不会拿你养在京郊的儿子来威胁你。”

    陆双楼越说越慢,如愿看到对方神情骤变,才松开手指,蛊惑一般耳语道:“相反,只要你以后自觉一些,我甚至可以帮你。待得时机合适,就让你假死脱身。”

    任玖心中挣扎几番,终究没得选,将昨夜至今晨所作所为一一陈明。

    陆双楼这才放他去向陈林复命。

    眼瞧着人进了二道院子,在屋檐上望风的黎肆才翻下来,叹道:“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沾上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有了软肋,就会身不由己啊。”

    都是同僚,难免物伤其类。

    陆双楼翻了个白眼,“人家好歹有念想,你有吗?”

    “……我是没有,难道你就有?”黎肆呛回去,看他大步往外走,又连忙追上,“哎,饭都没吃呢,你这会儿去哪儿啊?”

    “去当一个好人。”陆双楼往后挥挥手,示意别来。

    黎肆瞬间明了,是叫自个儿留在驻地给他打掩护,瘪瘪嘴转头回去,并不真的计较他要去做什么。

    横竖都是脑袋别腰带上的人,过一天是一天,何必顾虑那么多?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溜走。

    朝廷开捐的布告贴出去,主管的衙门变成了吏部。户部撒了手,一分为二,一边预备其他路州今年的秋粮征收,一边与通政司一道筹备江南路的改税事宜。

    事务繁杂,人手渐渐不够,贺今行便请示崔连壁,陆续从吏部、工部和礼部各抽调了两个人过来。人手够了,单间直房坐不下,又在政事堂西北角收拾出两间宽敞的屋子,搬了过去。

    因挂的牌子有些长,大家就简称为“小二所”。

    贺今行一人兼两份差事,上午坐通政司,下午坐小二所,有时也来回几趟地倒。

    这日清晨,通政司收到一份奏本,乃是秦广仪递上。

    秦将军在本上陈情,重划北疆防线事毕,他想让部将先回雩关,自己留在祖祠供奉兄长的灵位,尽七再走。

    言辞恳切,观之不忍。

    但这事儿贺今行肯定做不了主,只能如实将奏本送去抱朴殿。

    王相爷正好也在御前请示皇帝。太后千秋将近,但如今的太后娘娘瘫倒在床,这寿辰是否要办、要办的话又该怎么办,礼部没个把握,遂请圣谕示下。

    贺今行被内侍引进殿,就听明德帝说:“依太后情形不宜大办,朕会让皇后安排,王卿不必费心。倒是中秋,朕想大祭一场,你且先预备着。”

    王正玄心想,大祭靡耗不菲,这钱从哪儿出啊?他本想问上一问,瞥见有人进来,立马改口道:“是,臣明白了。”

    贺今行听完这两句对答,心知皇帝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他定了定神,照惯例呈奏。

    “留宛县守灵?”明德帝看罢奏折,沉吟几许,问御座下:“你俩觉着,朕该不该准?”

    贺今行没有回答认同与否,只道:“恋乡思亲,人之常情。”

    王正玄直白地认为不妥:“陛下,秦将军既是为边防军务而进京,如今务尽,合该回到边关,继续履行他的职责。再者说,要不因为他是驸马,又是守边的将领,当初秦毓章事发,他也跑不了。”

    不然直接和秦毓章一块儿躺棺材里,还守什么灵?

    提及秦毓章,明德帝有一瞬间的黯然,随即皱着眉合上奏本,“罢了,就让他在秦卿灵前陪伴一段时间。”

    “是。”贺今行领旨。

    王正玄极力再劝:“陛下!他秦广仪作为秦氏遗族,您就不怕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明德帝沉下脸,“他是姓秦,可他还是朕的妹夫,晋阳的驸马,难道你还想朕把他打杀了不成?秦毓章都死了几个月了,你们还要这么忌惮他,跟他仅存的亲人过不去吗?”

    王正玄也急了:“陛下,您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明德帝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说:“只要确定他带来的人都回去了,他一个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这件事就交给你去确认,行了吧?”

    陛下心里明显还是念着姓秦的,王正玄在心里暗啐一句“晦气”,明面上不好再坚持,应道:“陛下英明。”

    待他和贺今行一道退出抱朴殿,火就发到了后者身上,说:“小贺大人还真是顾念旧情,在秦毓章手底下待过一阵,就黑白是非都不分了。”

    贺今行反问:“不知王大人说的什么黑白什么是非?”

    王正玄重重地哼一声,端着鞓带走了,一副不与他多说的模样。

    贺今行没被激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回到通政司,就让人把皇帝口谕捎去政事堂。

    晚间下衙,他念及白日事,写了封短信寄到秦幼合那里,询问近况。

    待到又一个休沐日,终于择定租所,搬出官舍。

    贺今行没多少家当,收拾出来一趟就能全带走。

    柳从心驾车送他过去,路上说起苏宝乐,“商贾而已,生死不过当权者一句话,也敢算计你承他人情。”

    贺今行笑道:“他家的商行能发展得那么快,背后也是有人的呀。”

    “有人又如何?”柳从心一直记着前仇,又添新梗,说:“我在工部给他找点事情做,看看会是谁来找我说情。”

    贺今行没有反对,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观察着沿途的大街小巷与高矮建筑,哪里有什么铺子,都一一记下来。

    不多时,就抵达目的地,在城东一处叫做“鸣禅寺”的巷子里,离正阳门不到两刻路程。

    这里原是柳氏的产业,一度因祸出让给别的商人,柳从心入职工部之后,又想法子把它赎了回来。

    此前大约是从祺罗那边走漏了风声,叫苏宝乐知晓他要租房的事,从中插了一手。柳从心过意不去,就提出让他住到这里来。

    虽然院子比先前看的大一半,贺今行仍然接受好意,按市价付了租金。

    此时院门开着,祺罗和浣声在里头帮忙洒扫,听声儿探头打了个招呼。贺冬和星央要从医馆那边过来,还没到。

    两人把箱笼搬进正屋,贺今行先打开那方扁长的盒子,取出一张木弓,放到了东次间依墙的供桌上。

    柳从心在后面看着,“这就是御赐的那张弓?”

    贺今行点头,顺手将周围的陈设布置好。

    柳从心便上前仔细瞧了瞧,评道:“木工尚可,质料一般,臂力大一点儿的恐怕拉上几箭就要断了——有什么用?”

    他虽领皇粮,但私下里总爱挑皇帝陛下的刺儿。

    “这本来就不是给我用的,图个寓意,也不必讲究工艺。”贺今行失笑,看窗外天色不早,就说出去买些米菜好做饭。

    菜市不远,逛一圈回来,院子里只剩祺罗一个人。

    贺今行便问起浣声。

    祺罗说:“今儿要给傅府送香料,她就先回铺子里去了。”

    贺今行:“事先不知要送,还是?”

    祺罗怕他误会,赶忙说:“不是不是,是那边点名要她送。”又压低声音说:“她和那府上主持中馈的丽姨娘是旧相识,所以才有这单大生意。”

    “如此便好。”贺今行放下心来,拱手道:“就是劳烦她跑这一趟,也没能请她吃顿饭,还请掌柜替我感谢她。”

    祺罗自然答应,又摇着扇子遮了脸,认真道:“先前的事说来也怪我不好,小贺大人不介意才是。”

    “哪里的话,掌柜本就是帮我的忙。更何况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贺今行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话毕,提着菜篮到厨下,烧火起灶。

    另两人帮忙洗菜择菜,饭要好时,贺冬和星央终于牵着两匹马赶过来。

    后院特地加盖了马厩,星央高兴极了,先跟贺今行一起把马儿安置好,才回前院吃饭。

    夜幕四合,灯火四起,杯盏相碰出欢快的清响。

    送走柳从心和祺罗,贺今行这才回屋把箱笼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完事后打开四面的窗扇通风。

    星央帮冬叔打了井水过来,看到他在窗后写信,放下水桶跑到窗台前,“今行在给王先生写信吗?”

    “今行”这两个字在他口中,不像名字,更像是和“将军”一样的一种称号。

    “不是。”贺今行没有瞒他,“是写给横之的,顾横之。”

    “他呀。”星央想起那为青年将军,趴上窗台拄着下颌,一副沉思的模样,“你好像很喜欢他?”

    贺今行停下笔,抬头道:“嗯,我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开心。”

    星央懂了,点着头说:“那我也喜欢他,希望他平安,开心。”

    贺今行笑道:“这是不一样的喜欢。”

    星央正想接着问哪里不一样,东厢那边响起贺冬的喊声:“星央——”

    他便顾不上了,几步跳过去拎起水桶蹿进那边屋里,“来了!”

    贺今行听了一会儿隔屋的动静,视线渐渐放空上移。

    他每日一封信寄出去,始终没有收到回信。哪怕他知道剑南路遥,从横之走后到现在的时间不够来回,至少还要一旬才可能有信来。

    那一双笑眼里渐渐浮出忧虑,忧也无用,无用也忧。

    恰如眼底弦月一钩,斜过万树梢头。风吹云遮,便无影亦无踪。

    夜雨倏至,王玡天听罢心腹汇报,仍抱臂对窗许久,才幽幽一声叹息。

    “搬了家,同住还有个混血儿。小贺大人还真是身正不怕影斜,心正便无所惧啊。”

    心腹不知他为何这么说,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没有探到有用的消息,便请缨道:“公子息怒,属下这几日还盯着柳从心,定能挖出他的把柄。”

    小贺大人固然敏锐非常,但柳从心毕竟是工部官员,在他家主人手底下做事,再谨慎也有隙可乘。

    王玡天摆摆手,“不关你的事。”

    转眼又皱眉,自言自语道:“可本公子也不好出手啊,毕竟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万一把人惹怒了,再也没得谈呢?”

    长风卷起水帘,扑进窗撩到他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揩下水迹,在指腹间摩挲。

    心腹向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便立在原地,等他吩咐。

    王玡天指尖发热,心中却一片冰冷,指着心腹说:“这样吧,你明日一早去给傅二小姐送个信儿。就说……就说,我请她帮个小忙。”

    第317章 六十

    六月廿七。

    委任裴明悯为钦使、随南越使臣回访南越的圣旨下到稷州, 裴氏一族在荔园迎接。

    男女老少尽皆服孝,满园缟素,比青天上的白日更扎眼。

    舍人宣读完旨意, 叫了裴明悯接旨, 便先将跪在首位的中年男人扶起来, “孟檀公请起。”

    裴孟檀网巾下的头发白了一半, 借对方一臂起身,道:“有劳。”

    舍人低声笑说:“相爷折煞下官了,陛下一直挂念着您, 对小裴大人更是给予厚望。”

    裴孟檀好些天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恍了一下神, 叹道:“陛下仁德, 我裴氏定不叫他老人家失望。”

    二人各自闲话一句,该上前来接旨的裴明悯却迟迟未来,不由齐齐看向跪了一地的人群中间。

    清俊而挺拔的青年仍在原地,没有挪动一点儿。

    舍人脸上的笑容变淡,提醒道:“小裴大人?您没听见么?”

    裴明悯抬起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回答:“听见了, 但是,裴涧不能接旨。”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宣旨的舍人回过神, “……孟檀公,我是不是听错了?”

    裴孟檀拧眉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又犯什么倔?”

    裴明悯复又低下头,任谁如何说, 都没有再给出一点回应。

    周遭渐起议论, 裴孟檀无法,代他接了圣旨, 遣退族人,将来使安顿好。

    很快,人群散得干干净净,唯有裴明悯跪在大门前,从傍晚到深夜。裴夫人劝不了他,就回头去找丈夫闹。

    虫鸣声声叫出繁星漫天,一片静谧中,守门的护院们忽然躬身行礼,齐声叫“大老爷”。

    裴孟檀摆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只留个心腹在门里影壁处守着。

    他独自绕到儿子跟前,作为大家族主心骨的威严卸去,只剩无尽的疲惫:“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裴明悯许久没有喝水,嗓子亦是沙哑的:“陛下为什么要任命我为使节?”

    裴孟檀看他穿的夏衫单薄,跪了这许久,膝盖肯定肿了,不由心疼。旋即想到事情起因,又升起几分恼怒:“难道你连这都看不透吗?当然是因为陛下知道你爹没泄露过会试考题,是冤枉的。但你爹我已经请辞,所以只能从你这里弥补。”

    裴明悯当然想到了这一种可能,他不接受这个解释,“既然陛下一早就知晓父亲冤枉,为何还要如此相逼,害得祖父自尽?”

    裴孟檀也恨,但他这些日子已大致揣摩出皇帝的布局用意,知道他爹是为他而死。他再一次后悔没有让自己的儿子早早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该为了保护他而瞒着他许多事情,如今个中曲折没法一一解释,只能笼统地含糊地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裴明悯不服:“民为本,社稷为客,众星拱北辰,是为之有德。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若我裴氏有罪,那我不能代表大宣,去与他国外交。若无罪,我更不能接受这种安抚和弥补,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出使南越。”

    裴孟檀见他还是不愿服软,道:“你是横竖都有理,那你要干什么?啊?抗旨不遵,让整个裴氏都被你连累?”

    “我要回京,向陛下要一个真相。”裴明悯亦提高声音说:“若父亲怕被我连累,那便收回给我的姓氏,我做的所有事都由我一人担。”

    “住口!”裴孟檀喝道,指着他难以置信地说:“满嘴胡话,我看你是疯了。”

    当爹的拂袖而去,父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裴明悯喘了几口长气,身子一软跪坐下来,亦觉自己刚刚冲动——他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姓呢?

    他答应过爷爷,答应过妹妹,要让裴氏长长久久,不败不没。

    他撑住额头,半晌,从袖中取出一纸旧文章,展开对着月与灯细看。

    内容他已能够诵背,然而每每再端详,都能让他找回冷静。

    不知多了多久,耳侧忽然响起一道男声:“好文章,好见解,就是不像你的字迹,不知作者是谁?”

    裴明悯一个激灵,合上纸张回头看,见是二叔,才松口气,说:“今行写的,还请二叔不要告诉别人。”

    “是那小子啊,那就不奇怪了。”裴公陵看他小心收起文章,也就不多提,将带来的水囊递出去,“尝尝,小西山上的泉水,兑的前一阵才收集的栀子花蜜。”

    裴明悯喝掉半囊,喉咙终于舒爽许多,不愿提今日的事,干脆顺他的话说起小西山,“现在这时候,李先生他们应该游学去了吧?”

    “是啊,李兰开带队去了宁西路,听说你爷爷过世,还寄信来劝我节哀。”裴公陵提起下摆,挨着他席地而坐,“我还记得你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说要效仿范文正公,不论身居朝野内外,都要为君解忧难,为民谋福祉。”

    裴明悯沉默一刻,说:“二叔是来劝我的吗?”

    “我只是好奇。”裴公陵一直窝在小西山做教书先生,对朝堂却并非一无所知,“出使南越是个机会,等你圆满回京复命,陛下极有可能会顺势夺情,让你起复。你既有那样的志向,就不能像我一样不食君禄,否则万般皆是空谈。”

    他顿了顿,诚恳地问:“所以,你为什么会拒绝这个机会?”

    裴明悯被他平和的目光笼罩,不自觉挺直脊背,认真地回答:“立身立命之前,要先立心。我心不定不正,我不论走哪条道,都不能长久。”

    裴公陵听得笑道:“那你想走什么样的道,想清楚了么?”

    裴明悯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想好。但总是不偏离正道,大道,光明磊落的道。”

    “你这孩子……可你拒绝出使,南越那边怎么办?”裴公陵问他,问的不是抗旨会有什么后果,而是让使团开了天窗,对两边百姓会有什么影响。

    裴明悯说:“朝廷已经决定援助南越,不论回访的使节是谁,大局都不会改变。所以不是一定要我去才行,陛下另指人选即可。”

    “理倒不算糙……既然如此,”裴公陵回头望了眼大门里,一把将他搂过来,咬耳朵:“你要是打定主意去京城的话,不如现在就走吧。”

    “啊?”裴明悯捂住嘴,也往门里瞧了眼,压低声音:“这、这时候怎么走啊?”

    莫说他父亲派人盯着,他抬起雪白的袖子,光是热孝之中,就不可轻易离亲出走。

    裴公陵笑了笑:“人都没了,还顾忌这些干什么?身前孝于行,身后孝于心,你心里时刻记挂着老爷子就够了。他若在乎这些身后的虚礼,当初就不会执意进京。”

    说着笑容消去,他叹惋一刻,重新从容道:“确实是你爹让我来劝你的。但我来之前,就让书童悄悄去准备行李和马车了。你要是愿意,就假装跟我回院里,然后我带你绕路去北门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让你溜走。至于你爹那边,我先替你顶着。”

    裴明悯目露震惊地看着他。

    裴公陵莫名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儿,轻咳一声,继续耳语:“放心吧,你爷爷再也不会醒来,你我叔侄悄悄离家出走,也再不会被他骂了。”

    裴明悯眨了眨眼,纠正道:“爷爷从来没有骂过我。”同时搭上二叔的肩膀,试图借力站起来。

    “是,是,你这个小书呆子最听他的话,芷因才爱跟二叔一起溜出去玩儿。”裴公陵把人扶起来,不紧不慢地跨进园子里,朝门后蹲守的小厮挥了挥手。

    趁着小厮去大老爷院子里汇报,叔侄俩悄悄摸摸出了荔园,披星戴月向北疾奔。

    与此同时,一行打着白虎旗的兵丁从江南路过来,分了两个人去稷州接应裴使节,其余人便顺着黍水一路往南飞驰。

    跨进枝州地界,已是七月,立秋的第一场雨席卷山林。

    顾氏在蒙阴的老宅建成已百余年,间年的维护,也难掩风吹日晒的岁月痕迹。

    雨水顺着斑驳的瓦槽淌下屋檐,绵密成帘挂在窗前,削弱了天光。室内便不得不点上几盏灯烛,烛光昏黄,照得躺在床榻上的妇人脸色更如蜡一般灰败。

    唐神医说,君夫人沉疴太多,已入膏肓,醒着的时候身体要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常会昏睡过去。

    至于几时会醒,能坚持清醒多久,则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他诊治到如今,对家属只剩“顺其自然”四个字。

    顾横之自抵家起,几乎所有时间都守在床前。他赶路赶得极限,又熬了两日夜,实在扛不住,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梦到了许多年幼时的往事。

    他四五岁上,阿娘尚未从前线退下来,身体也还好。她做姑娘时是位擅剑的侠女,嫁为顾家妇之后,也没有落下,休沐时来了兴致便会教上他几式。

    然而当他想要在每日课程里加一门剑术的时候,阿娘阻止了他,她说:“顾家儿女,还是要精学枪法的好。日后若上了战场,你、莲子再加其他兄弟姐妹,就可以一起结阵御敌。我们南方军的枪阵可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哦。”

    君绵很为她所在的军队自豪,也对她两个儿子充满深切地期望。

    然而,她刚怀上首胎便起战事,生产时骤闻父丧险些崩漏,由此伤了底子。好不容易振作,又不得不送幼子入京——那是她被生生剜走的血肉,从此再也无法愈合。

    她不再着铠,不再配剑,不再上关楼。唯有汤药,日日不离口。

    顾横之长大些,开始随蒙阴驻军操练。他每日都回家,偶尔会撞上她对着满桌子幼童玩具发呆,或是闷头擦拭她心爱的佩剑。

    这时他就会退到屋外的芭蕉后面躲着,等阿娘出来,再装作才回家。就像他不愿让娘伤心,所以从不哭泣。

    而今他明知是梦境重现,不再似当时不知所措,却不知怎地,难以自抑地垂下两行泪来。

    脸颊上忽有绵软的触感,如指腹一般拂拭而过。

    顾横之猛地睁开双眼,就见灰白的指尖在眼前垂落。

    “娘!”

    君绵依然躺着,但眼皮半睁,嘴唇翕动,竟是醒了。

    顾横之松口气,忙端起一旁茶几上的陶壶。摸着尚是温的,就倒了杯水,用小匙一点一点地喂他娘喝下。

    君绵润过嗓子,勉强发出细细的声音:“何时到的?”

    “前天,三十晚上。”顾横之仔细地看着她,生怕哪里有什么不妥,又想到躺久了难受,“要坐起来吗?”

    君绵的面色却很平静,她点点头,再问:“上一餐吃了没?”

    “吃过了。”顾横之将她抱起来,在床头放足靠枕,才让她靠上去。

    母子相视一刻,他眼中再不见泪意,只余伤心:“儿子回来晚了。”

    “不晚。”君绵抓着他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看遍,声音亦蓄出一丝力量,“你在西北做的事,王义先都在信里告诉我了。他说你身先士卒,不畏艰辛,凡你带过的兵,都很服你。”

    “我儿英勇,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百姓。朝廷没有给你匹配的嘉奖,但在为娘心里,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

    “这份好,比守在娘跟前,更值。”

    顾横之无言摇头。他曾经义无反顾,可现在他却无法辨别,值与不值。

    因为再多的功勋,都换不回阿娘健康的身体。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逃不开的命数,我不怕死去。”君绵反而劝慰他。她早已看开,唯有一点执念,“只是放心不下你弟弟,莲子他……”

    她说着话,眼珠转动,往他背后的屋门、往窗外张望。

    顾横之放在丝被上的手不由收紧了,小心翼翼地说:“我收到信的时候没和他在一块儿,心里着急,就没等他,先赶回来了。”

    见阿娘眼神变得黯淡,他赶忙找补:“铮姐还在后头,他或许和铮姐……”然而没有把握的话,他到底不敢说出口。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君绵见他这模样,便知道她的小儿子没有回来,说:“也好。他不回来,对他,对南疆,都好。”

    她无可奈何地叹息,又习惯地慢慢地释然。

    许久,君绵又想起一个人,“那,贺灵朝呢,还好吗?”

    顾横之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钝痛不已,忙说:“他,他还好,也很担心您……”

    “这么担心,怎么不跟你一块儿来?”顾穰生的声音跟他人一同走进室内。

    “爹。”顾横之起身给他让出位置,低声解释:“他想来的,但没法来。”

    “哼,真想来,怎么可能来不了?”顾穰生没急着过来,在衣桁上拿了条帕子擦肩甲上的水汽。

    他身板尚且硬朗,须发尽白,眉头皱出深邃纹路,“你自己说说,哪儿有这样的儿媳?当初我就不同意,你非得那妮子不可,要死要活的,像是天上有地上无。现在看看,有什么好的?”

    “爹。”顾横之听不下去,打断他:“他是真的走不了,他的处境也并不好。当初是我执意要和他在一起,是我不肯放手。不管现在还是以后,出现任何局面的责任都在我,我认得心甘情愿。所以不关他的事,您也不能怪他。”

    顾穰生见他这么护着,更来气:“你认了?你爹我不认!”

    “别吵了。”君绵听得耳疼,开口叫丈夫:“顾穰生,你再吵就出去。”

    “阿绵。”顾穰生当即收了声音,几步跨到床前,委委屈屈地说:“阿绵,你是不知道这兔崽子干什么了,他在宣京……”

    旋即又打住嘴——阿绵才清醒不久,他不能把那件事告诉她,让她跟着难受、担心。

    于是他转脸向大儿:“你既然有被责怪的觉悟,那日后就给我待在蒙阴,哪儿也别去!滚!”

    顾横之当然不答应,但怕他娘难受,就忍住没有反驳,转身出去看他娘的药。

    待到傍晚雨霁云收,君绵再次睡去,父子俩才到书房关上门好好谈一谈。

    顾穰生最在意的,不是他捏着鼻子认下的儿媳没来探望他妻子,而是另有其事:“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你向皇帝上书加入禁军?”

    “我自己的主意。”顾横之坦然地面对他的怒火,“您不是说要让么,我自请加入禁军,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事,不是更能令他放心?”

    “你到禁军去,那你弟弟在京城这么多年,你娘忍耐这么多年,算什么?”顾穰生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你除了接你老子的衣钵,没有别的路可走。你自己上的书,请的愿,你自己想法子去让皇帝收回成命。不然,别怪我硬来!”

    顾横之坚持道:“我不去。”

    “顾钰!”顾穰生叫他的大名,喝道:“你背的家训,学的枪法,练的军阵,都出自哪里?难道你都忘了?我顾家子弟历来以戍边卫方为己任,不戎马沙场,岂有窝居京城、贪图安逸之理?”

    他实在想不通,只能试图去找出个最有可能的理由。

    “我没有忘记我的责任。”顾横之这些天身心俱疲,失了几分冷静,忍不住辩驳:“不管天南地北,只要爆发战争,我都愿意立刻上前线。可眼下四方和平,为什么一定要我留在南方军?我在南疆做边军,和我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禁军,又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离开蒙阴,我就会荒废功夫,不求上进么?”

    “南方军乃至南疆并非缺我不可。如果您的衣钵就是帅印,也不是只有我才能继承。我不敢说自己一定比铮姐强,您又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说什么?”顾穰生想要掏掏自己的耳朵。

    他们少有深入交流的时刻。从大儿子出生那一刻起,顾穰生就视之为自己的接班人,南方军下一任主帅。直至今日今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株倾注心血的苗子会出走南方军,远离南疆。

    禁军是什么玩意儿?啊?

    顾穰生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大儿子,仿佛他变了个人似的,最后不由自主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顾横之不说话。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房门突然被扣响,很慢地一下两下三下。

    顾横之离得近,去开了门。

    顾元铮风尘仆仆,神色寥落又肃穆,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顾横之愣了愣,“铮姐……”

    “我有急事想要禀报大帅,就没等他们通报。”顾元铮很镇定,转头看向顾穰生。

    顾大帅尴尬一瞬,便稳住了,抬手道:“你说。”

    顾元铮便说出皇帝点了裴明悯做随访使节的事,“但是,他拒绝出使,没有跟我们的人一起南下。”

    “这裴家的孩子怎么也这么叛逆?”顾穰生皱了皱眉,稍加思索,道:“那就等皇帝再派个人来吧。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明摆着送的恩典竟然不要,还真不像裴大的作风啊。”

    “或许他们有别的打算吧。”顾元铮已经惊讶过了,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等朝廷重新派人,又得个把月,太拖了。我觉着也不好把南越使者一直留在蒙阴,所以,不如由我来做这个使节。”

    “确实不能让那些南越人留太久……嗯?”顾穰生赞同了她前半句,对后半句很是惊讶。

    顾元铮即道:“大帅是怕我学不会南越古话,还是认为凭我的身份不够和南越人交涉?”

    她已经尽量沉着,但顾横之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刚刚听到了不少。

    顾穰生也感觉到了,安抚道:“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只是这不合规矩,以往也没这样的先例。皇帝那边,也不好给说法。”

    顾元铮:“将在外,先斩后奏,又不是没有过的事。就算朝廷问起来,责任大头也不在我们,由他裴氏顶在前头,最差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顾穰生咳嗽一声,说:“咱两家好歹也是世交,还是去信问问吧?”

    “去信的事就有劳舅舅。”顾元铮以绝不松口的姿态,抱拳道:“我现在去看望舅母,明日一早就启程下南越。”

    说罢退出了。

    “元铮——”顾穰生伸手抓了一下,自然什么都没有抓到。

    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时代好像变了,自己也老了。

    可这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

    夜风从洞开的门户蹿进来,扑他满身。

    顾元铮听见他叫自己,咬住下唇,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走出正院不久,就碰上前来找她的副官,挤眉弄眼地说:“将军,南越使团都安置好了,兄弟们打算去城里放松放松,您要不要一块儿去?”

    顾元铮神色已如常,一巴掌拍他背上,让他站直些,“放松什么?明儿还要赶路。”

    “啊?”副官摸不着头脑,“不是要等朝廷重新派个使节来么?明儿还能去哪儿?”

    顾元铮说:“不等了。裴明悯不做这个使节,我来做。”

    她并非早有此意,而是一刻前才生出的想法。她确实听见了舅舅和表弟的争吵,她心里很不爽,但也不想说什么。

    她有什么可争辩的?又能争辩什么?

    “我顾元铮靠功绩说话。”她握紧拳头,切齿道:“叫那些兔崽子都给我把心收着,这一趟顺利来回,我再给大伙儿放一月的假!”

    “是!”副官立正,“末将这就去传令!”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顾元铮便整队出发。

    人马刚走出大宅门,一个妇人飞腿追出来,“顾元铮!你个死丫头,到家也不知会你老娘!说好要在老宅留十天半月的呢?”

    顾元铮一听见这声儿,赶紧夹了下马腹,低声吩咐其他人:“快走!”

    “顾元铮!”妇人紧追不舍,破声道:“你就是不想跟你老娘待一个地儿是不是?真是气煞我,你给我站住!屋里那么多剑穗还想不想要了?”

    “不要了!”顾元铮高声回道,“阿娘把它们都烧了吧!”

    “什么?”妇人惊得急停住脚步,盯着远去的马队,眉间现出怀疑与担忧,自言自语:“这妮子转性了?”

    她双腿终归追不上四条腿,思来想去,决定回去问问她哥怎么回事儿,完事儿还能再去看看嫂嫂。

    至于孩子,早就管不住了,随她野去吧。

    妇人掉头回去,一名大帅身边的亲卫打马与她擦肩而过,疾驰追上先行人。

    “大小姐!大帅有交代给您!”

    顾元铮驻马等他,接收到一方巴掌大的方盒。

    亲卫恭敬道:“大帅说,苍溪林海沿线所有关口驻军任将军调遣,越人但有异动,我南方军不惧与其成仇。”

    顾元铮闻言,心头重重跳了一下,当即打开那不起眼的盒子。

    红色的绒布中央,静静地躺着半枚虎符。

    第318章 六十一

    七月初二。

    贺今行和谢灵意一起, 将小二所拟出的改税初案交给崔连壁看。

    崔相爷的直房通透且凉快,他二人坐在椅子上,都露出了舒适的神情。

    册子有些厚, 崔连壁翻看了许久, 直看得眼睛酸涩才翻完。一抬头, 俩年轻人都搁那儿打上瞌睡了。他重重地咳嗽一声。

    两人惊醒了, 连忙同声告罪。

    崔连壁知道他们这些时日加班加点,休息很少,摆摆手略过。他把话题放到草案上, 直指核心:“并田丁,降商税, 你们想要拉拢底层农民和商人。”

    “是。”贺今行打起精神, 谨慎回答。

    崔连壁叩着桌面说:“农民守土过活,目光难免局限于眼前一亩三分地。商人逐利而生,贪婪是本性,为利而屈膝是常事。他们确实容易拉拢,但这代表着你可以拉拢他们,想反对你的人也可以。”

    简言之, 前者愚昧,后者软弱。直接拉拢他们做同盟, 很有可能事倍功半。

    贺今行道:“下官以为, 老百姓不是傻子,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生存的智慧,他们只是缺少学到更多东西的机会。我们也不需要他们能完全明白改税背后的策略, 只要让他们知道, 改税能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实惠,这就够了。”

    崔连壁提点道:“民间有句俗话, 叫做‘升米恩斗米仇’,直接给他们实惠,他们是否会满足暂且不说,那些世家勋贵地主们是一定会被得罪透了。”

    贺今行下意识说:“是,两边利益相冲,我们不可能都讨好。更何况,改税的目的本就不是让富者更富,而是损富益贫,让多余的财富流向穷苦的那部分人,让他们富一些、生活得好一些。至于他们是否感激,下官以为并不重要。”

    谢灵意也说:“富者田连阡陌,分出一成半成的地,就能让贫农有立锥之地。”

    可人性绝不会满足于立锥之地,一定还要索求更多。如果没有章法地闹起来,被有心人利用来反对朝廷的政令,该怎么办?

    但是,崔连壁转念又想,以如今兼并成风的局面,还远不到担忧这些的时候,便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不急不躁地顺着他们的话往下捋:“不妨跟你们说心里话,满朝同僚包括我自己,朝会上怎么慷慨都行,真动起来不亚于要命。除了那二三人,谁肯把自己嘴里的肉吐出来?”

    贺今行隐约有些察觉,答:“所以朝廷需要改制,依靠制度来重新分配。”

    谢灵意直接大胆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重分自己的土地,谁敢不遵?不肯分一成,那就连剩余的九成也别想要了。”

    “施高压,逼着他们吐是吧?”崔连壁从前没怎么和谢延卿这个孙子接触过,如今这小子在他跟前晃多了,他也瞧清了脾性。看着是个板正的小郎君,实则心硬得狠,当初巡盐就杀得人头滚滚。

    不过,要推陈革新,有铁拳铁腕不是坏事。

    “他们若聪明,就该知道顺应时势。”谢灵意木着脸:“历来造反的大头皆是埋头向地的躬耕持戈人,翻遍史书,只见过仰面朝天的衣冠仓惶逃窜,没见过他们出头打硬仗。现在这些世家大族手里没有部曲武器,更是皇权赐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

    “就像秦氏那样。”

    既然是互相说说心里话,崔连壁并没有呵斥他慎言,而是如辩论一般:“那可不一样,陛下废了秦氏及其姻亲党羽,并没有波及到其他世家,此乃谓‘杀鸡儆猴’。而你们要针对的,不止一家一姓,乃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体——真论起来,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早就不是了。”谢灵意毫无波澜,反而借话说:“倒是相爷,既是万人之上,也是家中梁柱。”

    崔连壁笑了:“本相家里不过小富,为了身前身后名声,把这点小富舍弃了,也不心疼。”

    到他这个年纪与地位,子嗣不热衷官途,又没有蓬勃的家族后生需要提携,财帛已然如浮云。

    “但我只能代表我一家人,左右不了其他人。”他继续说:“芸芸众生各有所求,最能驱使人心向背的永远是利益。为什么从江南开始试点,一路一路地推,甚至一州一州地推?不就是为了在时间上留足缓冲调整的余地。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斗志必须昂扬,态度必须强硬,但在新法的制定上,实在不必太过严苛。”

    “太笼统太宽泛就是隔靴搔痒,不好。可过严过刚也容易悬浮,落不到实地;就算强行落下去,也难免引起反噬。这就和我们一开始的目的相悖了,对不对?”

    “谨慎一些,温和一些,并不是妥协与纵容,而是为了让我们即将出台的政策变得更有韧性,能最大限度地适应不同的情况。同时,也给日后的改动与完善留出空间。”

    崔相爷说完一笸箩的话,见坐在下首的两位年轻官员都作沉思状,便捧起瓷盏喝茶。

    直到贺今行理清思路,开口打破寂静:“相爷的意思是说,严上宽下?”

    崔连壁笑意吟吟,不置可否。

    贺今行说:“世家有大族小族之分,商人有豪商贱贾之分。哪怕同属一个阶层,亦有差别,对他们用同样的标准,是有些不妥。”

    谢灵意接道:“譬如万贯之财与百贯之财,都税十之一二,看似很公平。可钱滚钱的速度是看本钱的,万贯余下九千贯,百贯余下九十贯,根本没法比。待到来年,万贯变十万贯,百贯变千贯,看似都在变好,可他们所拥有的财富差距却比上一年更大。年复一年,两者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最终成为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若前者税二,后者税一,虽然还是不能阻止两者差距变大,但至少可以抑制一些?”

    贺今行说:“这世道无财不可活,有爱财之心实属常事。有生财之道,不碍于旁人也无可厚非,甚至是值得夸耀的。可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要尽可能地公正对待每一个百姓,要让每个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就不能放任极少数已经掌握了极大财富的人继续大加敛财。”

    谢灵意点头赞同:“这一小撮人越富,不止普通百姓,国库也会跟着变得拮据。”

    话说到这里,崔连壁挑明意图:“所以,重点针对顶上那一小撮人,既能抑制他们累积财富的速度,又能收取更多的税银充裕国库,反哺百姓。这样,对底层的大部分人哪怕没有明面上的优待,也相当于有优待。感觉到被优待,就会自发地趋向、拥护这一项政策。”

    谢灵意也听明白了,虽然损富益贫的道理是差不多的,但依崔相爷的意思,改税推新制是与世族士绅的斗争,得盯紧他们,不必将重心放在底层普通老百姓身上,“可这批人当中的一部分拥有赋税上的优待与减免,这是大宣律白纸黑字写好的,若是他们拿这个当挡箭牌怎么应对?”

    他问完,又自言自语似的接道:“不过,优免也是有限度的,只限在田丁。其他财产倒是不在保护,区分开就好了。”

    他看向崔连壁,再看贺今行,“那我们再改一改?”

    贺今行被长官和同僚一起看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知道,他不管点头还是摇头,都得慎之又慎。

    他并非不知御民之术,以弱贫疲为要。可他若是一介布衣,对官府的期望除了庇护自己,一定还有另一条,能为自己与家人带来富足安康。

    于是他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人生在世,不论是谁,最基础的诉求与最初始的愿望,都是活下去、活好。所以,可以把这条添进去,糅起来,双管齐下?”

    崔连壁知他虽然温和,却也是个心硬不怕事的。自己劝了一通,他还是不愿意放弃直接给到老百姓的实惠,哪怕给出去容易收回难。但又如前言,这并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至于未来谁又说得准?

    “那就两头并进,一起准备着。”他点点头,和蔼道:“不过,先不急着提,等捐官结束再说。”

    毕竟豪富里的商人不在少数,极有可能花钱捐官。这一点并非专门针对他们,但人心难测,提早了对开捐没好处。

    贺今行二人也明白,一齐应答。

    崔连壁道:“行了,我相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下去好好准备准备,过午叫王正玄他们过来,一起把这事儿定下。”

    贺今行与谢灵意便一同起身,躬身行礼道:“多谢崔大人提点、支持。”

    崔连壁待他们抬起头,才说:“陛下支持,我才支持。明白吗?”

    谢灵意说:“崔大人就不曾支持过秦毓章。”

    崔连壁笑了笑,然后摇着头站起来,张臂拍拍两人的臂膊,“好好干吧。这是能翻天覆地的大事,干好了,日后史书上会有你们的名字。”

    两人皆肃容,再度拜谢,退出直房。

    政事堂院子里一棵树一盆花都没有,灰石砖被照得发白,走两步便觉脚底下好似有热气蒸腾。

    贺今行以手作遮,边走边望天上昭昭明日,忽然说:“如果能让更多的人读书就好了。”

    谢灵意听到他没来由的话,也眯着眼看天,“幼皆有所教,皆有所长,只能是在天下为公的大同之世吧?现在肯定不行。”

    贺今行说:“但我们可以慢慢来,一步一步地去够。就算你我有生之年做不到,只要这个夙愿传下去,后世早晚会实现。”

    “子子孙孙无穷尽吗?”谢灵意想到自己的祖父,以及从未谋面的父亲。

    贺今行:“天下有志者皆为同道,不分今古与年岁,亦不分巾帼与须眉,又何必拘于‘子孙’二字?”

    七月的日光依然耀眼夺目,不可久视。他低头,眼里的光芒也沉淀下去,“罢了,先把眼前的关口过了。”

    两人很快回到小二所,把草案需要改动的章节拆出来,叫上几个下属一块儿围着长桌讨论修改,紧赶慢赶才在未正之前收尾。

    众人都站起来活动筋骨,一起分食餐饭,忽然有人问:“我们能顺利通过么?”

    此话一出,大家都停下动作,看向共同的上峰。他们不论出身哪个衙门,最初抱着什么目的来,但没日没夜地辛苦了这几日,再看那不厚不薄的一沓草案,便都是自己的心血。

    贺今行自然分辨得出他们眼里的珍重与期盼,他不能也不愿辜负,遂饮尽杯中凉茶,点头说:“能。”

    很快,崔相爷派人来请,谢灵意把誊抄好的副本都带上,道一句“我去了”便踏出直房。

    政事堂正厅中,六部高官皆到,就连晏永贞也被叫来了,和贺鸿锦坐在进门左手边。对面角落里,陆潜辛独自静坐,往前略过一把空椅,就是闭目养神的盛环颂。而在他斜对面,王正玄低头吹茶,坐他下手的王玡天慢摇绢扇,往大门投来视线。

    目光相错,两人依次行礼拜见诸位长官,将草案交给他们阅览。

    谢灵意到一边做文书记录,贺今行站在堂中口述总结:“……农户的丁口税与其拥有的田地折算到一起,有田者税,无田者免;丰年不加,欠年酌减。秦甘不提,其他譬如宁西路,虽未受战乱过多侵扰,但近年天灾频繁,百姓损失亦惨重,税赋也应当再额外降低一些……”

    “……商人本就是据其所贩货物而分门别类地课税,现在只是划分地更细一些,一物一税不两征。这两年为了支撑战事,商税一提再提,现在该适时地降低一些,让普通商户也有休养生息的空间。”

    陆潜辛还没轮到草案,但大体内容都是知晓的,叹道:“折在一起倒是挺方便。我听闻先帝曾经就想这么做,只是种种原因没能施行,今儿若能改成,也算承他老人家前志了。”

    同样闲着的贺鸿锦说:“战后走轻徭薄赋的路子肯定没错,可百姓的负担轻了,国库的缺口就更大了。只能靠捐官,开捐的压力也太大了些。”

    他说话时看的是上首,贺今行没急着做声,果然听崔连壁说:“开始是难一些,但再难也要顶住。老陆啊,这期间户部一定要把控好分寸。”

    被点名的陆潜辛应道:“相爷放心,下官心中有一条线,绝不越过去。”

    贺鸿锦接着说:“财帛名利动人心,若有不法不轨之人事,光凭户部或许没法及时矫正,误事误时。”

    崔连壁顿了顿,开捐一事确实需要其他衙门监察,他本打算把这件事交给晏永贞。但眼下贺鸿锦这么说,他又知道他对没能坐上右相之位耿耿于怀,才盯准这个时间要些好处,稍加思索便安抚道:“那你刑部也看着些,之后改税,你底下的清吏司也要出力。”

    罢了又问陆潜辛的意见。

    老同僚明摆着不分一杯羹不罢休,陆潜辛还能有什么意见?

    他想着贺鸿锦求的东西大约和自己不同,自个儿也能借此机会接近刑部打探些事情,便痛快同意。

    贺今行听着他们三言两语说定,毫不受影响地继续道:“士农工商,后三者各有其税,而‘士’之一道,身负功名与官职便能得到极其优渥的待遇。昔日太祖设……”

    “等等。”王正玄打断他,说:“你也知道对士绅优免乃是太祖所立下的原则,这条铁律从未动摇,大宣也因此绵延兴盛两百年。你连这都想动,莫不是想要搅毁我大宣的根基?”

    贺今行拱手道:“王相爷误会了,下官绝无违逆祖宗之意,担不起您说的罪责。下官亦推崇太祖,因此熟读太祖所设任一条例,朝廷税赋是对士人有优免,但并非无止境,而是逐品逐级增减,譬如役粮优免就是从两石到三十三石。相爷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王正玄自出仕后就一直在礼部,自然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些东西,但这会儿说“不知道”未免拉不住脸,就说:“是,本相当然也知道,所以呢?”

    贺今行便严肃道:“既然每一品每一阶都有对应的规制,那超出规制不遵成法的人,是不是目无王法、不尊太祖?尤其拥有田产与奴仆两条,越制者大有人在,王相爷走南闯北,应当早已察知吧?王大人所言蚕食国祚、蛀毁根基之辈,难道不是这些人?”

    “朝廷如此艰难之际,是不是不该再纵容他们,得把他们都揪出来,让他们付出代价——刑责暂且不论,至少得为超出部分补税吧?若是不肯,直接没产充填国库也说得过去。”

    被一溜问下来,王正玄自然早就反应过来,自己又给人接话搭桥了,顿生闷气额冒青筋。

    然而他想起来之前,王玡天提醒他“多说多错”,“崔连壁同意,就是陛下同意了,叔父你我反对无用,只会是白费口舌平添烦扰,所以您不如少开口。”

    他咬咬牙,咕哝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人掏银子吗?”

    王玡天怕他又忍不住脾气,把看完的副本递给贺鸿锦,截过话说:“小贺大人野心不小啊,名为改税,实则快把大宣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动一遍。”

    贺鸿锦接过去没看,直接顺手给了晏永贞,引得王正玄侧目。

    贺今行同时开口:“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法度不立,不能成制。要想让新制有章法地推行下去,势必要推动相关律例的废立与完善。看似名目繁多,是因为涉及到的律例多,越往下我们越尽量往详细里写。我们这么做,是怕新法与旧例产生冲突的时候,底下的官员和百姓不知该依从哪边。他们一犹豫为难,就容易生出枝节,所以尽量写清楚不含糊。”

    贺鸿锦后道:“大宣律厚着呢,这点子东西才哪儿到哪儿。”

    话落,王正玄“啪”地搁下茶盏。同僚聚焦之下,他拳头捏紧又放开,到底是忍住了,只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下不曾精研大宣律,妄言了。”王玡天看明了贺鸿锦的态度,便不欲在此时与他多加冲突,只盯着贺今行:“小贺大人做事周全,但弄出章程不算什么,推行到底才是真本事。”

    贺今行借他的话说:“若有工部和王大人相助,想必会顺遂许多。”

    王玡天不紧不慢地回:“朝廷大事,有需要工部的地方,某自然不会推辞。但工部先前停了不少工程,眼下都等着恢复,已经分派出大量人手。故不敢包揽,只能视情况量力而为。”

    “王大人的能力,下官是信服的。”贺今行微微笑,转头继续陈述。

    凡在场诸位提出疑惑之处,他便停下一一解释,有不足之处也坦然承认,记在心里待回去修正。

    诸位大人或多或少都有发言记录在册,唯有晏永贞默不作声。

    御史台本就不管实务,他也按一贯的作风安于做陪衬,左右他是末席,便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草案。

    透过窗格斜洒厅中的阳光一寸寸往外撤退,天色彻底变暗的时候,崔连壁揉了揉眉心,站起来说:“既然大家都没异议了,那就先这么着吧。待我请示完陛下,就发布告让许轻名去推行,推行得好了,再以江南为轴心,向四面推行。”

    众人闷了一下午都有些疲惫,应完声,便相安无事地散去。

    贺今行几步走到晏永贞身旁,低声问候:“晏大人身体还好?”

    晏永贞笑道:“我这好得很,吃饱睡足。倒是你,公务上要熬时间,吃食上就多补一些,别把身体累垮了。上个休沐日,我去看老师,他还说起你一直记挂你呢。”

    贺今行谢他关心,抿唇笑了笑,“这阵忙完,我也该寻时间去探望老师。”又说:“近来不曾与尘水通信,不知他办案可还顺利?”

    晏永贞直摇头,“这小子也有二十三天没给我寄信了,不知道又和什么事儿倔上。我问过鸿锦,他那案子就快结束,等他回来再收拾他。”

    言下之意,人好好的。

    贺今行也知晓晏尘水的性子,遇到他觉得紧要的案子就会一门心思扑上去,旁的什么都不顾,浑然忘我。他也不介意,人没事就行。

    再走几步路就到小二所,贺今行向晏永贞告了辞。

    其实下衙时间早过,几个没走的也都在一间直房里。隔屋只点了一盏灯,谢灵意正活动双手,见他进来,下巴往一旁桌案点了点,上面搁着杯刚倒好的茶水。

    贺今行一口气喝干,如火烧一般的嗓子好受了些,才说:“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谢灵意打算走了。

    贺今行哑声笑着给他让路:“万言不直一杯水嘛。”

    谢灵意忽地收回脚步,压低声音没头没尾地说:“再是温水煮青蛙,也有水烫得受不了那一天,更何况不是一无所知的善茬。你就没考虑过先下手为强?”

    贺今行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王氏叔侄,眉心微皱,“你是自己这么想,还是作为忠义侯的拥趸这么想?”

    谢灵意的神色顿时冷了些:“你什么意思?”

    贺今行:“我并非怀疑你,你站在哪边都不影响我们一起为改税而努力,但这决定着我该怎么回答你。”

    谢灵意沉默一刻,干脆道:“都有。”

    秦氏树倒猢狲散,裴氏退走祖地,王氏叔侄顺利上位,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和秦氏一样令人厌恶的存在。

    他想重振谢氏的荣光,想做实事立实绩往上爬,然而拦在前方的路障似乎没完没了,一个接一个。

    既然早晚要动手,不若尽早以快刀斩乱麻。

    贺今行又给自己倒一杯茶,说:“我知道王氏买官兼地,你也知道。这不算秘密,但要想以此做些什么,就得有证据。‘莫须有’‘意有之’不是治罪,是构陷。”

    谢灵意若有所思,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提着招文袋走了。

    贺今行也不再多逗留,但他还不能直接出宫,得回通政司一趟。郑雨兴还在等他。

    即将入夜的天空呈现出灰蓝的颜色,两三点白星闪烁,宫墙上一道黑影迅如飞鸟一闪而过。

    注意到的人都视若无睹,因为那是漆吾卫。

    一炷香后,一则密报在皇帝手中打开。

    “真是不安生的年轻人,朕赏他他不要,那就晾着他罢。”明德帝把密报扔回给报信人,“拿去给你们统领,让他把人拦在京畿,别让那小子进京、在京中闹起来。”

    “是。”那名漆吾卫迅速退下,去寻陈林。

    最后,这则密报连着一枚任务牌辗转到了黎肆手中,他念给躺在旁边榻上的陆头儿听,最后笑说:“这不是裴相爷那儿子么?真有意思,我记得他是状元吧,当年他们簪花游街,咱还一块儿去看了是不?”

    再把那枚任务牌翻到正面,笑语便成惊呼:“好家伙,天字令,得剐他一张脸皮才能清缴任务啊——这是完完全全地把陛下惹怒了?”

    陆双楼长臂一伸,把东西都拿过去,“陛下才放裴氏归乡,还给了裴明悯出任使节的恩典。就算他不肯出使南越,贸然来京,也不至于直接下死令。他裴家就去了个老头子,其他人还没死绝呢。”

    扫了两眼,便随手抛到床头高几上。

    黎肆没他那么无所谓,狠狠拧眉:“那我们这任务,不做就是违背内务条例,得死;做了让陛下知道了,罪责肯定推到咱们头上,也得死……”

    他心里发毛,“统领是不是发觉了什么,所以派给咱们这个任务?”既调离出京,又横竖都讨不了好,几乎注定死路一条。

    陆双楼:“大不了就去死呗,难道你还怕死?”

    黎肆叹气:“咱是不怕,但活着多好啊,美食美景美人,死了怪可惜的。”

    “既然不想死。”陆双楼挺腰坐起,舔了舔犬牙,“那就先去找到人再说。”

    黎肆想想也是,现在拒领晚上就得被问罪,不如先装作出任务拖着,他转身往外走,“我去召集其他兄弟。”

    “别了吧,那哥几个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必要搭上人家。”陆双楼叫住他,“我一个人去就行。”

    黎肆说:“别啊,任务牌送到我手里,密报我也看了,怎么想都跑不脱。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一个人留下来总觉得不安全。”

    “随你便。反正我话说在前头了,日后你是生是死都不关我的事。”陆双楼抓起外衣套上。

    “谁活得久还不一定呢。”黎肆翻个白眼,跟他一块儿去拿行头。

    驻地路径曲曲折折,一进又一进的庭院里大都植有桐树。满树叶子开始发黄,在夜与灯的掩映下里显出几分颓败的迹象,叫人心情也十分不好。

    但要想及时拦住目标,就得立刻出发连夜去找。

    两人打马往安华门,街道寂寥,迎面忽然拐出一骑,呼吸间就与他们错身而过。

    陆双楼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骑手腰后别一支信筒,筒里插着红羽,背甲上一个大大的“荼”字。

    荼……荼州?他注目片刻道:“往皇城去?”

    “大概是地方上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要直达天听吧。”黎肆也看出那塘骑身份,“眼下你就算感兴趣,咱们也没时间去跟。”

    漆吾卫探听消息乃家常便饭,只是顶头那片天本不该窥视,然而不知何时,这个规矩就已被打破。

    陆双楼不再耽搁时间,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既然不得不去,那就尽快早去早回,绝不能离京太久。

    第319章 六十二

    二更天, 浓云蔽月,人畜俱静。

    抱朴殿道场里,檀香缭绕, 明德帝已打坐冥想许久。

    他睡眠愈少, 精神却没有因此颓靡, 身体也没有因此衰败。

    传太医来诊, 除却宿疾,并无异常。

    传钦天监监正来卜卦求解,一连三卦皆上吉, 解曰,此或是得道之相。

    明德帝大喜, 命监正将供奉在三清殿中的檀香取回, 辅佐入道。

    再做修行,便时常如登玉京,似有仙人抚顶。譬如此刻,飘飘然仿若将临羽化……

    却忽听一道急促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宁西路八百里急报!”

    幻境轰然坍塌, 明德帝倏地睁开眼。

    顺喜即刻传塘骑觐见——

    荼州安县爆发民乱,总督府命荼州卫镇压, 却没想到仅仅几日, 数百乱民就发展至数千上万,足以与卫军抗衡。其后乱贼四处流窜,搅动周边州县, 蛊惑百姓反对官府, 闹得整个荼州不安,骊州与朔州亦被波及……仅凭荼州一卫实难支应, 故总督府欲调遣骊州卫与朔州卫入荼州,合力剿灭反贼,请陛下允准。

    急报之后还有一封请罪的奏表,明德帝看了个开头便扔到地上,喝道:“岂有此理!”

    顺喜赶忙劝慰:“陛下息怒,莫气损了道心。”

    明德帝按住心口,沉着脸道:“有这些人在,朕何时才能得道,啊?真是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顺喜一时分不清他骂的是谁,不好随意再劝,只悄没声地送上参茶。

    待他再弯腰把奏折捡起来,明德帝恢复了平静,说:“立刻让崔连壁和盛环颂来见朕。”

    顺喜应声而去,刚刚走到前殿,便听见陛下喊了一声“陈林”。

    每隔两日,漆吾卫统领就会亲自为陛下值夜。

    明德帝看起来十分信任这把刀,示意他拿急报去看,然后吩咐:“你去一趟荼州,朕要知道荼州这两个月发生的每一件事。”

    陈林一听,就知皇帝想让自己去查。他近来并没有离京的打算,任务突如其来,真有些让人恼火。

    这短暂的迟疑让明德帝皱眉:“怎么,你不能去?”

    陈林躬身答:“奏报如此遮遮掩掩,写奏报的人难免有不可告人之心、难以示人之举,细推下去,就有糊弄、蒙骗陛下之嫌。所以属下在想,到了宁西之后,该怎么对待申时弼申总督合适。”

    明德帝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多年主从,陈林知道自己不能再表露出半点犹豫,便恭敬地告退。

    与此同时,顺喜打发了两个内侍,走东华门出宫,去传召崔连壁和盛环颂。

    一个时辰后,圣旨便星夜发向宁西路治所在的骊州。

    抱朴殿里的灯火仍然未熄,照彻长夜。

    晨间,贺今行来送奏本,内侍却说陛下才将歇下。一问,方知出了如此大事。

    回到通政司,他便交代郑雨兴,这段时日多注意宁西路那边送来的呈子,优先处理。

    郑雨兴也看到了上峰带回存档的那封急报,惊讶之余疑惑道:“说是民乱,但总不能凭空就乱起来了吧?何时何地何人何因,这些都语焉不详,只管请兵?”

    若非落款是宁西路总督申时弼的大印,他真会怀疑这奏报是个新进文书写的。

    贺今行思索道:“他说荼州卫啃不动乱民,大概已遭败绩。一般而言,普通百姓就算人数占几倍优势,也难与官军对碰。除非他们也拥有武器、铠甲,对官军作风熟悉,所以才能精准打击。”

    郑雨兴还是不解:“他们哪儿能有那么多武器与州卫相比?大宣律严禁私造武器,要真有人造得出,还藏得住,那简直比工部的攻城作还厉害——等等,荼州确实有一所攻城作——几个月前陛下才因他们制造武器得力而奖赏他们。”

    他神情扭曲了一瞬,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压低声音:“不会就是从这里开始乱的吧?”

    贺今行皱眉道:“若真是发端于此,恐怕已爆出一段时间,宁西路想压没压住,才不得不上报朝廷。”

    “怪不得申总督不敢将时间、事由写进奏报里,这闹不好就要掉乌纱啊……”郑雨兴不自觉擦汗。

    “总要有人担责。他是宁西路最大的父母官,自然要担最大的责任。”贺今行面露沉郁,看向墙头小窗。

    窗外天光暗沉,不比内里烛光亮晌。

    他处理完自己在通政司的公务,便立刻赶去小二所。

    路上想了又想,最终拐道去求见崔相爷。

    盛环颂也在里头,听他询问朝廷打算如何应对宁西路的动乱,也不惊讶,“还能怎么办?让朔州卫入荼州,与荼州卫合力平乱。至于骊州卫,先按兵不动,盯紧交界线,别让荼州的乱民潜进骊州搅弄就行了。”

    说到底,只是一州一地出了些小乱子,朝廷并不打算把一路卫军的军权全部交给一人,尤其是紧邻京畿的宁西路。

    崔连壁问他:“你改税不够忙的,怎么又在意起这事儿了?”

    贺今行拱手道:“下官是来求情的。”

    崔连壁以为他说的是宁西路的官员,直言道:“乱子到底怎么起的,兵部已经派人去查。此次民乱无论最终如何平息,宁西路顶头这几顶乌纱决计保不住了,端看能不能留条命罢。”

    先前出兵南越,与西凉交战,与北黎摩擦,民间便有天命不顺的流言。如今外战方止,内乱又起,才偃息的流言恐怕要卷土重来,陛下最忌讳这些。

    “下官与这些人并无关联。”贺今行解释说:“下官是想请盛大人给朔州卫指挥使下道命令,不便下令写封信提醒也行——请他们在平乱时,勿要直接剿灭镇压,能招安就先招安。”

    “招安?”盛环颂看向他,斜倚在椅子里的身体稍稍坐正。

    贺今行:“急报里不是说,荼州一乱,响应者众多。乱贼短短时日就能与卫军抗衡,想必有些实力。双方冲突起来,势必死伤者众,若能招安,则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流血。”

    “虽然朝廷还没有明文写出‘造反’两个字,但你我都应该清楚,荼州那些百姓干的就是造反的事。”

    贺今行:“自古以来,老百姓都是最踏实过日子的人,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揭竿而起。若是还能有一口饭吃,有一条活路,又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响应追随乱贼,与官府作对。”

    盛环颂懂他的意思,“你想说‘官逼民反’吧?这话要是让王正玄听见,不参你一本就算你运气好。”

    “是。荼州本就贫苦,近两年为了开采矿产加征徭役,为了赶造武器催迫工匠,可凉饷照征,其余赋税也没有减免,又接二连三遭逢天灾,当地人日子不知该有多艰难。”

    与西凉作战,秦甘路的百姓直面铁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血泪淌于白骨,打眼看得见。

    宁西路的百姓虽不曾遭敌侵扰,但沉重的税赋徭役与频繁的天灾带给他们的打击,未必就比一场战争小。他们的血泪咽进肝肠,浸烂了肚腑,才叫外乡人惊觉。

    贺今行深深地弯下腰,“朝廷应有愧,为臣亦当有愧。”

    盛环颂不说话了,转头去看崔连壁。

    后者叹道:“宁西路冬逢厉雪,春遇凌汛,赤水一年泛滥几回。为了紧着前线,给他们的赈灾银拨得很少,这是事实。”

    “北方不比南方富庶,肥沃的土地集中在京畿和松江路,其他地方大都贫瘠,遇上灾年就要依靠朝廷。朝廷没能尽到赈济的责任,当地的官员没有发挥出作用,老百姓撑不过去乱起来,确实怪不得他们。”

    崔相爷只说天灾,也只能说天灾。

    盛环颂便跟着叹气:“朝廷也没办法啊,这两年国库的进项大头都做了军费,救它一地,就要失秦甘一路。朝廷现在该弥补他们,我也不想他们打起来,可招安谈何容易?要把人安抚下来,就得给出许诺,许一官职简单,许一顿饱饭可难呐。”

    贺今行思索片刻,说:“相爷,下官有个想法。现在就宣布对宁西路减免赋税,轻简徭役,安抚住其他尚在观望的百姓。同时下官联合户部,加快开捐的进程,再借赈济对乱民招安。您看可行?”

    崔连壁沉吟几许,点了头。

    盛环颂并不反对,只是再一次叹道:“那边军的抚恤又要往后延了。”

    然后自嘲笑道:“堂官儿,你看咱们像不像一堆抱团捱冬的乞儿,手头东西就那么点儿,根本不够分。只能看谁快要死了,就赶紧先喂他一口吃的,把命续上。”

    “嘴里没句好话。”崔连壁斥他,低下头却自言自语,“要是能捱过去,什么都好说。”

    捱过去,大家日子好起来,他也就可以致仕了。

    贺今行在旁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遂告退出去寻谢灵意。

    就这一会子功夫,外头天色更暗一层,已有银丝飘荡。

    吏员们撑着伞来来去去,宁西路民变的消息很快就在政事堂里传开。

    临到下衙,贺今行注意到余闻道在直房外站了有一会儿。后者每日也在小二所和通政司之间来回,但像今日下午这样有意无意地晃到他跟前,还是第一次。

    他大约知道是为什么。

    余闻道磨蹭半晌,终于迈步进来,行礼叫了一声“大人”。

    贺今行这才直白地问:“可是为了荼州民乱的事?”

    余闻道面带忧色,点头小声说:“也不知安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属下实在焦虑得很。”

    贺今行没有安慰他,如实道:“具体的情况要等兵部的汇报上来才能知晓。你现在不如说说,你在任三年,安县民情如何?”

    余闻道被他盯着,几乎立刻就汗流浃背,随即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吞吞吐吐地说:“您也知道,属下是从云织调到安县的。这两个地方的老百姓过的都是苦日子,但安县原本要比云织好一些。只是,自从发现铁矿和银矿,工部派了监事常驻,属下按照命令征调成丁开矿,农事就有些荒废。后来又建一所攻城作,为了在规定时间内制造出足够多的武器,只能征调更多的役夫……”

    话越说越慢,声音越说越低,贺今行干脆打断对方,问:“前前后后总共征调了多少人?”

    余闻道答:“大概、大概两万左右。”

    贺今行拧眉,“怎么这么多?”

    安县这种北方小县,一县人口恐怕都不过十万。

    “有些地方,譬如运输矿石,牲畜不够,只能靠人力顶上。”

    “老少皆有?”

    “……是,因为壮丁不太够,所以把年龄也放宽了些。”

    “还有这事儿?我在朝中怎么没有听说过。”

    “当时是十月,秋收已过,由工部派遣的那位主事上书申请,秦相爷也批准了。”余闻道连忙说:“属下是决计不敢私自这么做的。”

    贺今行听完这些话,一时无言。

    去岁十月,秦甘沦陷,西凉人陈兵净州,对累关虎视眈眈,意欲挥师南下。王义先为准备决战,一封又一封的军报往宣京递,要粮草要武器。

    朝廷被催得焦头烂额,只能转催各处攻城作。一道又一道命令发到底下各个监事头上,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如今出事,那些直接负责征调、监工的官吏固然有责任,可又怎能全都怪到他们头上?

    “属下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既不敢违逆攻城作的人,怕耽误战事,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解决。”余闻道颤声道:“这都怪属下无能,如今暴乱,属下心中实在是又懊悔又……害怕。”

    他捂住嘴,抽噎一声。

    贺今行忍住叹息,对他说:“不管是铁矿还是攻城作,都由工部直管,就算追责,也得从工部开始。你既然是听命行事,又已经离任数月,只要私底下没有贪污罔法之举,就无须担心被过多苛责。”

    “之后若是相爷或者刑部那边找你问话,你不必惊慌,且如实答,之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有什么过分的问法或者要求,你就让他们来找我,我替你应对。”

    “大人——”余闻道猛地抬起头看他。

    “再怎么说,你现在也是通政司的人。”贺今行见他两只眼睛都裹着黑眼圈,熬得有些脱相,不欲再说前事,另道:“过两日休沐,你就别来当值了,好好地放个假吧。”

    余闻道回过神,连连点头躬身,重复说:“多谢大人。”

    贺今行起身扶住他,顺口问道:“对了,你家人可都接进京了?”

    余闻道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头脸,嗡声说:“还,还没呢。”

    “我记得你孩子年龄不大,肯定舍不得离开你这个做父亲的,早些团聚为好。”贺今行收回手,“官舍是允许亲眷同住的。”

    余闻道愣了愣,皱巴的脸上露出想念的神色,“是,大人说得对,属下等到休沐就去看他们。”

    他整个人都安定下来,好似突然找到了某种力量,离开时的背影肉眼可见放松许多。

    贺今行在后目送,却想到他说的是“去看”,而不是“去接”。

    他低头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封简信,才收拾东西回家。

    秋雨依旧,日落到夜,夜落到明,仍无止意。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外出行走,哪怕是赶集日,宛县郊外集市上,来往的乡民都比平常少一些。

    雨幕模糊了人们的面容,秦幼合披着旧蓑衣戴着一顶宽大的草笠,一路采买完毕,都未曾引起谁的注意。

    他走出集市便加快速度,小跑去找自家的马车。

    成伯守着车,看到他雀跃的模样,笑眯眯地问:“少爷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今行给我寄了信。”秦幼合抱着背篓钻进马车,从那一大包干货里找出信封。

    “原来是小贺大人呐。”成伯点点头,慢悠悠地催马穿行于雨中。

    车帘并未被放下,秦幼合的胳膊挨着老人的后背,他看完信仔细回想一圈,却对信中提到的人没什么印象,就问:“成伯,你认得余闻道这个人吗?”

    “谁?”老人家耳朵不太好。

    秦幼合对着信纸念:“余闻道,多余的余,听闻的闻,道路的道。”

    成伯摇摇头,“少爷知道的,老奴只管府上的生活起居。那些官场上的人和事,都是钱主簿在管。”

    不然他也不能活着走出京城,回到祖祠为老爷守灵。

    可钱书醒已经死了,他家祠堂里还供着牌位。

    秦幼合撑住脸颊,望向路边的原野,说:“今行能写信来问我,这人就肯定与我爹有关系,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之前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现在忽然有些止不住地难过。

    成伯半晌没听见后声儿,偏过头去,只见少年泪流满面。他亦怅然,片刻后却说:“那少爷想知道吗?”

    秦幼合呆呆地问:“什么?”

    “老爷生前做过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成伯缅怀一刻,重归平和:“老爷曾经说过,您要是哪日想知道了,就带您去看。”

    秦幼合霎时睁圆眼睛。

    他爹还留下了什么记录的东西吗?

    直到马车驶回祖祠,他都没想明白,茫然地下了车,抬眼就瞧见他三叔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前檐下说话。

    那人很快撑伞离去,秦广仪冒着雨过来接走背篓。

    “三叔,那是谁啊?”秦幼合把斗笠罩到他头上,目光还粘在那人身上,只觉身影板正,很像他见过的一些人。

    “我年少时的一位故友,过来祭拜长兄。”秦广仪简洁地做了解释,闷头往宅里走。

    老朋友吗?秦幼合想,几步路都不方便借个伞,就这么急着走吗?但他已经问了一句,不便再多问,就说:“哦,那我也该答谢他。”

    秦广仪在前头说:“以后有机会,三叔再介绍你们认识。”

    秦幼合应了声好。

    待三人一起把采买来的食货归置妥当,成伯躬身说:“三老爷辛苦了,我和少爷现在过去守着,您就好好歇息吧。”

    秦广仪没有推辞。他回来之后,为了兄长灵前时时都有供奉,便让侄儿白日守灵,他则在夜里守灵。一连多日,未曾中断过。

    秦幼合曾和三叔商议轮流来,被对方以“长辈应该照顾后辈”的理由拒绝。此刻他跟着成伯来到灵堂,听见成伯说老爷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下意识问:“不能让三叔知道吗?”

    成伯回答:“老爷没有提到其他人。”

    所以,兄弟也不行。

    秦幼合不再问为什么,默默环视整个灵堂。

    当初他们离开京城的家,带走的一针一线一书一画都被检查过,除了——

    他看向安置在灵堂中央,因陛下密令超度百日而迟迟未能下葬的棺椁。

    隔着四四方方的木头,他爹就静静地睡在里面。

    第320章 六十三

    初四一大早, 贺冬从早市回来,顺便带回了一封从宛县来的信。

    贺今行看了信,秦幼合对他所问之事毫无所知。他并不感到失望, 甚至有些欣慰。

    什么都不知道, 也就什么都不必掺和, 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

    只是……

    贺冬看他面色, 估摸着信里没什么可用的消息,就说:“我去找一找?”

    贺今行缓缓颔首,“或许是我想多了, 他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有自己的安排不急着团聚。”

    他私心里希望是这个原因, 但不能忽略其他的可能性, “又或许在秦毓章死后,他的儿子并没有被释放,而是转落到别人手里。”

    贺冬说:“其实,秦党被清算的时候,这余闻道能逃过一劫,我就挺惊讶。当初他为了投靠秦毓章, 亲手把他儿子送出去表忠心,结果却像没有这回事儿, 还进了通政司, 到你身边。”

    真不知是单纯运气好,还是有其他高人指点。若是后者,哪怕有云织的过往交情, 也不得不防。

    贺今行不愿再过多猜测, 一时沉默。

    “今行!”窗外传来星央的声音,高高兴兴的, “我们准备好啦,什么时候走?”

    今日休沐,他们要去至诚寺探望张厌深。

    贺今行处理好书信,带上给老师的礼物,一出门就对上三双大眼睛。

    星央特地早早喂了两匹马,将它们的皮毛刷得光鲜发亮,才牵出来。

    目光相望,贺今行顿住脚步,欲言又止。

    星央注意到,“不骑马?”

    贺今行走上前,摸摸卷日月的脑袋,说:“我现在不能骑,你带着它一起跑跑。”

    他单是养着,可以说是殷侯的托付,骑着在城里出行就太过招摇。

    “因为哪个人吗?”星央耷下眉,也怜爱地给卷日月顺毛。

    贺今行笑了笑,然后摇头。个中原因没必要说出来,徒增对方的烦恼。

    星央便只能像往常放马一样,带两匹马出行。出城后才兴奋起来,在旷野里忽快忽慢,追着野兔野雁随意奔驰。飞得远了就倒回去,找今行说话,说不上几句便又跑走。

    贺今行驾着从医馆拉过来的马车,载着贺冬跟在他们后面,看这一人二马来回反复,晃晃悠悠地抵达至诚寺。

    一场秋雨过后,山林渐染。

    山门前石梯落有黄叶,两个小沙弥正从上往下打扫。

    贺今行系好马车,陪着星央在路边亭里休憩一刻,才问他:“要一起上去么?”

    错金山下信仰天神的人们,多有一种奉献式的忠诚,往往排斥其他教派。

    星央稍作犹豫,还是想跟他呆在一块儿。

    三人遂一起上山。

    贺冬也不信佛,入寺之后,却独自去宝殿拜佛。

    贺今行带着星央去后山,离禅房还有几步距离,便听见老人爽朗的笑声。从大开的窗户望进去,张厌深和弘海法师就如往日一般,相对而座,煮茶读经。

    “老师,主持大师。”他站在窗外叫人,笑问:“何事如此开怀?”

    张厌深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仿佛早就约定过一般,笑着招手示意他们进屋,同时说:“我们在聊谢延卿呢。”

    贺今行没有立刻迈步,好奇道:“谢老大人?他怎么了?”

    “我说他进京没多久就打道回江南,真是平白折腾。”张厌深解释完,看向对面:“你也这么想,是吧?”

    弘海法师闭目合掌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来来去去,皆由天定。”

    张厌深满意点头:“你今儿总算说了句能听的话。”

    这对老友惯常如此相处,贺今行看得失笑,既无要紧事就不再追问,携星央一道进去,向两位老者问好。

    混血儿打过招呼,就闭紧嘴巴拘谨地在今行指给自己的位置坐下。

    张厌深看这孩子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别扭劲儿,和蔼道:“禅房里确实没什么意思,这位小友不妨出去玩玩,这山上好玩的好看的勉强有几处。”

    贺今行见状,也用目光询问,“我在这里和老师说说话,要半个时辰左右,能等得住吗?”

    星央再度陷入犹豫,终究受不了这里的氛围,小声说:“那我在山下等你们。”

    “好。”贺今行拍拍他,“冬叔那边应该快些,去找他一起下山也行。”

    星央点点头,起身跨出门拔腿就跑。

    屋里几个人顿时都笑了。

    笑过之后,张厌深拂开面前摆着的佛经,给自己的学生倒一杯热茶,“今日能得空来瞧我这老头子,看来你们那新政准备得差不多了?”

    贺今行瞥向弘海法师,既然老师没有避着,那他也无需避忌,遂挑重点道来,最后说:“圣旨已经发往江南,初十之前应当就会正式试行。”

    张厌深认真听完,问道:“你是去过江南的,你觉得试行起来会怎么样?”

    贺今行捧着茶说:“学生自然希望一切顺利,但心里也没底,未来如何实不可知。”

    张厌深笑道:“要落实一项政策,制定与执行缺一不可。不止要看上头的人怎么下达命令,还要看底下的人具体怎么去做。尸位素餐、敷衍塞责会耽误进程,拔苗助长、过犹不及也会毁了整个政策。前者罪行清楚明白,后者还可以推脱是一心为公,是为了加快速度办好事情,是没能把握好、顾虑到的失误,是上头逼太紧,才乱了阵脚。”

    有些人不想做事,但顶着圣旨又不能不做,所以干脆把事情做绝,做成非撤不可的死局,以此来倒逼让他做事的人。

    这种手段并不鲜见,贺今行考虑过这一点,“身在宣京,江南地方如何行事,是谨遵号令还是倒行逆施,眼看不见耳听不到……只能依靠监察。”

    但是,他无奈道:“各路道官建职多年,难保和地方官府没有勾结,若是给出权力,他们却一同阳奉阴违,反而坏事。能组建一支专门的监察队伍最好,但我要是在朝会上提议,各方必定都要塞人进来,这又违背了初衷。就算我能说服陛下让我一手组建,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足够多的可用的人手。”

    “所以我选择先相信许轻名许大人,再行筹备。”

    张厌深:“许轻名就一定可信么?假以时日,他未必比秦毓章差啊。”

    贺今行默然,不止一个人跟他提许轻名,但他的回答没有变过:“我不猜他在想什么,只看他在做什么。”

    “你倒是不问出身。”张厌深只一提,并不硬要改变他的看法,继续说:“其实还有一类监督的办法,不能用具体的人,可以用舆论用风气。”

    贺今行思索道:“老师是说……大文会?”

    荟芳馆文会开幕日定于七月初七,没剩几天了。

    张厌深:“此前裴孟檀和忠义侯把势头造得很足,全国各地都有许多优秀士子赶来参会,等文会结束,他们获得的讯息、接收到的思想,就会随他们回乡而发散于五湖四海。”

    贺今行不自觉蹙眉,“来参加文会的基本都是寒窗苦读尚未出仕的士子,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不管对政事见解如何,为国家百姓着想的心是纯粹的,学生……不忍利用他们。”

    他顿了顿,垂首道:“文会的作用就是交流沟通,是那些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们的主场。这场文会由忠义侯举办,他自然有举办的目的,再掺杂其他政治意图,未免太过混乱,把主体也盖住了。”

    张厌深明了他的态度,叹道:“顾虑太多,皆成掣肘。”

    然而贺今行实在做不到无所顾忌,沉吟半晌,只能说:“我再想想。”

    又坐一刻,话尽相别,

    张厌深目送学生的身影消失,问一旁静如佛像似的老友:“你也都听到了,你觉得我这个学生怎么样?”

    弘海不答,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张厌深哈哈笑,然后问:“那你是不是该站在我这边?”

    法师捡起被他拂下案几丢到炕上的《金刚经》,摊开来放到他面前,继续念道:“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经声如沉钟连绵不绝,张厌深嘟囔一句“来来回回地念一本经真没意思啊”,扭头望向窗外。

    秋阳正好,如佛光洒满至诚山。

    贺今行沿阶而下,落叶夹道,小沙弥们已清扫到山脚。

    贺冬坐在亭里等他,马匹和马车都系在原处,不见其他身影。

    贺今行问:“星央去哪儿了?”

    贺冬讶异道:“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么?”

    “我们到禅房不久,他就先下山了——”贺今行心中一突,环望四野。

    群山飒飒,长风穿林掠水,赶起数只飞鸟。

    江北与京畿的交界处,野林中,一名背着抱负的青年拼命奔跑,身后缀着两道若有若无的影子。他快,他们也快。他慢,他们也慢。

    他被追了一个日夜,一直在这几座山上打转,已然反应过来,对方是想拦着他不让他进京。

    若是一直被耽搁在此,他自稷州北上所准备的一切都是徒劳。

    该怎么脱身?他焦躁地想着,脚下忽然一空,只来得及咬住舌头,便摔到了底。有落叶、野草与泥土垫着,没有摔得预想中的那么疼痛,反而口腔中弥漫开血腥。

    这似乎是一个废弃已久的捕猎陷阱,他挣扎起身,距离洞口还差一点距离。

    “裴公子。”坑洞上方出现一名穿黑衣的中年男人,正是追赶他的人之一,低头看着他,“要不要拉你一把?”

    事已至此,裴明悯镇静下来,吐出一口血沫,理清身上沾染的枯叶泥屑,再举起手臂,“劳驾。”

    对方将他拉出陷阱,回头问:“怎么处理?”

    树下还站着另一个人,裴明悯看过去,却是张熟脸。他呼出一口气,先声质问:“我犯了什么罪?”

    陆双楼抱着刀,神情漠然:“定罪判罚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执行。而你,现在就是我的任务。”

    既是任务,那就有下令的人。也对,漆吾卫不可能擅自行事。裴明悯想到这大概是皇帝的命令,不由发笑,笑得直不起腰。

    在旁盯着他的黎肆后退一步,“好好的,你突然笑什么?”

    “我笑世事难料。”裴明悯抬起头,依然看着陆双楼,笑意不止:“你我当年同窗读书,有谁能知今日,君为鹰犬,我为亡徒。”

    陆双楼走近两步,“虽然是事实,但从你嘴巴里说出来,还真不好听。”

    黎肆也附和:“照面就损人,也不是看起来那样谦谦君子嘛。”

    裴明悯敛了笑,没有任何表情:“尔等泄题舞弊为虎作伥,栽赃嫁祸害我家人,还要叫我好颜相待么?”

    “啊?”黎肆面露惊讶:“你说舞弊案当中,是漆吾卫漏的题?”

    裴明悯:“难道不是?”

    陆双楼觉得好笑:“科考与我们漆吾卫有什么干系?”

    裴明悯拧眉:“就算泄题者不是你二人,也极有可能是其他的漆吾卫,只是你们不知而已。”

    陆双楼觉出此事尚有几分趣味,好心多说一句:“那两天守题卷的人就是我,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我的同僚是否接触过题卷?”

    裴明悯陷入沉默,倘若当真不是漆吾卫,那泄题的到底是谁?

    陆双楼仿佛听到他的心声,敞言道,“至于到底是谁泄露的题目,谁编的题,谁又看过题卷,就有可能是谁咯。”

    说罢,便要离开此处。

    裴明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肆挑眉,“识时务一点哦?”

    裴明悯心乱如麻,下意识想拖时间,“我左脚崴了,走不了。”

    “不早说。”黎肆当即蹲下身,叫他脱了靴,迅速检查过后,捏住他脚踝正骨。

    伴着轻微的一声响,裴明悯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随即咬牙道:“谢谢你。”

    “不客气,这下可以走了吧。”黎肆拍拍手,顺势揽住他,“来,我扶着你。”

    裴明悯无法,只得跟着一起走。没多久,前方的陆双楼就走远了,寻不到身影。

    他思来想去,决定先找身边这个漆吾卫套套话,就试探着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黎肆答:“总之不是回京。”

    裴明悯眉头拧得更紧,又问:“那我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啊,看我们统领什么时候回来?”黎肆一副拿不准的口气,如玩笑一般说:“你又没得选,就安心跟着我们走呗。我看头儿那意思,没想要你这张脸皮,你不如考虑考虑能帮他做什么,或许他就替你周旋出一条生路?”